壹
扩音器播出5室阿姨声音,阿宝,现
小阿姨说,阿宝快叫嫂嫂。阿宝点点头。嫂嫂走过来,叫一声弟弟,与阿宝搀一搀手。小阿姨一旁揩眼泪。阿宝说,阿哥嫂嫂,先坐。此刻,窗外已经出现不少邻居面孔,东看西看。小阿姨说,已经打了电话,爸爸妈妈马上回来了,大家先坐。唉,多少开心呀,多少年不见了,哪里认得出来,先坐,我去下两碗水潜蛋,还是吃糖开水。阿宝一拖小阿姨。
小阿姨说,也好,我先去买小菜,夜饭好好谈谈,天下最亲是骨肉,真也是罪过呀。小阿姨离开。哥哥看看窗外的人头,不响。阿宝说,随便讲,不要紧的。哥哥说,我写了不少信,一直接不到回信,阿宝还集邮吧。阿宝说,早就不弄了。哥哥说,大陆邮票,外面人喜欢,外面的邮票,此地看不到。嫂嫂拎过一只皮包。阿宝走到窗口,外面2室阿姨,1室好婆,两个小朋友,楼上抱小囡的山东女人,朝后退几步。阿宝说,有啥好看的。阿宝一拉窗帘。嫂嫂拿出三本邮册,一条有铜钉的劳动布裤子,两件圆领汗衫。阿哥说,这是真正的美国牛仔裤,大陆可以穿吧,阿宝穿穿看。嫂嫂讲一口旧式上海话夹广东话说,这两件衫,对了,弟弟是有太太了,大陆叫“爱人”对吧。阿宝说,是女朋友。嫂嫂说,不关女朋友胖还是瘦,是啥身架,这是弹力纤维,交关登样。阿宝不响。哥哥翻开邮册,阿宝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邮票,两张哥斯达黎加大翅蓝蝶小型张,油然想到蓓蒂。哥哥说,大部分还是普通票,两本普通盖销票。
阿宝说,我不弄邮票了。哥哥说,海外普通票,印刷赞。阿宝翻开其中一页,全部是“中荤民国室湾鄄票”,心里一吓。阿哥看看窗帘说,簿子,衣裳,先放好,如果爸爸看见,要吓的。阿宝不响。哥哥说,听说上岁数的大陆人,胆子特别小。阿宝拉开抽屉,衫弹力垫底,放平,簿子放进旧书包。哥哥慢慢拉开了窗帘,轻声说,阿宝想不想去香港。阿宝说,啥。嫂嫂说,大陆人到香港,已经潮潮翻,嫂嫂我来想办法,我妹妹已经办理了,情况好多了。阿宝不响。哥哥说,先办探亲,再想办法,人到了香港,工作机会也多,到我公司帮忙,夜里点书,粤语班,点英文,做贸易,上海人最聪明。阿宝不响。不久,小阿姨买菜回来。接下来,是阿宝爸爸赶到。哥哥嫂嫂立起来。哥哥说,爸爸。嫂嫂说,爹地。阿宝爸爸不响。坐下来抽香烟。哥哥说,爸爸身体好吧。阿宝爸爸不响。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两条香烟,几盒药的名字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幺工膳汁,蚬觳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里追凰油等等。此外,哥哥拿出一件香港上海汇丰银行厚信封。阿宝爸爸说,这是啥。哥哥说,一点心意,孝敬父母大人,年纪高上去,多注意身体。阿宝爸爸说,药是为啥。阿哥说,外面讲,大陆人参加劳动,挑河泥,挖防空洞,做砖头,吃得也不好,因此。阿宝爸爸说,全部拿回去。
哥哥说,啥。小阿姨说,姐夫做啥。阿宝爸爸说,大陆大陆,大陆有啥不好,西高东低,地大物博,吃得好穿得好,人人笑眯眯,我不得不怀疑。
哥哥说,我听不懂。阿宝爸爸说,不要忘记,我做过地下工作,有警惕心。哥哥说,这我晓得。阿宝爸爸冷笑说,得不到详细情报,哪里会晓得,我有胃病,有风湿,肩胛有老伤。阿宝说,爸爸。阿宝爸爸说,现
阿宝爸爸说,阿宝,听见吧。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走上来,敲了阿宝一记栗子说,造反了是吧,快一点送客,听到吧。
镜子里,两件香港弹力衫,移来移去,自由花图案,一件白底夹粉红,一件灰底夹淡蓝,雪芝一件一件拖到身上,对镜子横看竖看。雪芝说,穿白的,还是蓝的。阿宝不响。雪芝说,阿宝想啥。阿宝说,还是穿朝阳格衬衫,比较大方。雪芝说,夜里吃饭,兰兰沪生,全部熟人呀,5室阿姨跟小珍,我也见过一面,只有小珍的男朋友,我不认得。阿宝说,太时髦不好,朴素一点。雪芝说,我要穿。阿宝不响。雪芝说,我看到乘客穿过了,根本不招摇。阿宝说,七花八花,比较显眼。雪芝说,阿宝是色盲了,我要穿。阿宝迟疑说,这就穿蓝的吧。阿宝立起来,准备避开。雪芝拖手说,又不是外人。阿宝不响。雪芝背过身体,解胸口纽子。阿宝看看镜子,雪芝低了头,动作慢,解一粒衬衫纽子,像半分钟。
阿宝让开几步,雪芝的白衬衫,慢慢滑到椅背上,身体醒目,产生热量,弹力衫慢慢套上去,镜子里露出腋毛,肋骨,逐渐裹紧,两手朝下一拉,衣裳有了神,平滑,皱褶,隆起,缩,服帖自然。雪芝说,好看吧。阿宝不响。雪芝看镜子说,假使阿宝也穿牛仔裤,就好了,乘客有人穿这种裤子,我瞄几站路。阿宝说,我准备当工作裤穿,上班穿。雪芝说,可惜了。阿宝不响。雪芝说,要么,裤子放到此地,出去荡马路,阿宝先过来换。阿宝霎霎眼睛说,换来换去,会出事体的。雪芝笑起来,粘上来想打,两个人缠绵一刻,雪芝到台子前面,恭笔写一张条子,我到外面吃夜饭。两个人慢慢走出弄堂,阿宝
阿宝说,非要穿出来卖样,刚刚终点站的调度员,已经问了,以为雪芝要去香港了,去香港结婚。小珍说,像的。雪芝说,我同事嚼舌头。5室阿姨说,全民单位,人时髦,又有大劳保,有加班费,免费月票,吃饭到食堂,到资产阶级香港去,等于是捉“落帽风”,有啥意思呢,太可惜了。
雪芝笑。5室阿姨说,阿宝搭讪小妹妹,七花八花的功夫,确实有一套。
小珍嘱咐说,要对雪芝好一点,听到吧。阿宝笑笑。这顿夜饭,大家认认真真,吃菜吃饭,家常的气氛。旁边的几桌,也是认真吃,当时情景如此,人数少的客人,习惯与其他顾客合坐圆台。此刻,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上楼,与旁边一对小夫妻合拼台子。堂倌迎上去问,吃啥。男人说,四两绿豆烧。堂倌问,小菜呢。男人不响,从中山装左右下贴袋里,摸出一对玻璃瓶,郑重摆上台面,一瓶是酱黄豆,一瓶萝卜干。堂倌看了看,朝楼下喊一声,绿烧四两呀。男人捻开瓶盖,筷筒里抽一双筷子。
酒来了。对面小夫妻有三盆菜,炒腰花,红烧甩水,咕吃肉,男人看一眼面前的菜式,瓶子里夹一粒酱黄豆,咪一口酒,然后,眼光扫一扫,转向阿宝台面的小菜,慢慢看过来。阿宝低头不看。男人吃一口酒,再看其他台子的菜,夹一粒萝卜干。雪芝轻声说,阿宝,我。阿宝说,做啥。雪芝说,我想吃黄豆。阿宝说,啥。雪芝说,我馋了。阿宝看了看男人说,喂,同志。雪芝急声说,做啥。男人转过面孔。雪芝慌忙低头说,阿宝做啥。阿宝对男人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不起。男人咪一口酒,看了阿宝附近一盘肉丝炒年糕,再瞄一瞄眼前炒腰花。雪芝低声说,吓我一跳,讨厌,我是讲讲呀。阿宝不响。这顿饭,每人只要了一瓶橘子水,饭菜吃得干净,沪生一直是沉默,等大家放下筷子,刚刚讲了几句,沪生忽然说,差不多了吧,我先走一步。5室阿姨说,大家也走吧。于是大家起身,5室阿姨说,不好意思,让阿宝会钞了。阿宝说,这算啥呢,应该的。大家下楼梯,沪生也就匆匆告辞。5室阿姨说,雪芝再会,要多来走走呀。雪芝答应。小珍转过身来说,雪芝,经常来曹杨新村,再会。
雪芝笑笑。
阿宝与雪芝,目送大家离开,并肩走了一段。曹家渡车水马龙,拥挤热闹,对面饮食店,通宵卖生煎,鸡鸭血汤,灯光耀眼,终点站电铃响,一部44路出站。雪芝说,沪生跟兰兰,大约是不开心了。阿宝说,是的,样子有一点闷。两个人顺马路,转到沪西电影院附近,刚讲了几句,听见背后有人说,喂喂,停下来。停下来。阿宝回头看,当场一吓。眼前这个男人,推一部脚踏车,关键阶段,只十分之一秒,阿宝明白,来人见过面,是熟的。雪芝吃惊说,爸爸。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巧的,我一路看,一路寻,南京路,淮海路,踏了一个多钟头,东看西看,总算碰到了。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这位是阿宝对吧。阿宝点点头。雪芝爸爸说,阿宝,我算是长辈吧。阿宝点点头。雪芝爸爸说,小辈谈恋爱,还是要讲规则。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长辈表一个态,可以吧。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老实讲,我绝对不同意目前这种恋爱关系,因为啥,因为,我是雪芝的爸爸。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雪芝出娘胎,第一趟到外面吃夜饭,我不可能放心,其他,我不多讲了。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男人做任何事体,要讲秩序,要合乎情理,要得到长辈的同意,不可以乱来,就像现
雪芝一缩肩胛说,让我再讲几句,爸爸先回去,我马上回来。雪芝爸爸迟疑说,也好,这我就先回去,阿宝,这桩事体,到此为止,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雪芝爸爸跨上脚踏车,慢慢远去。阿宝不响。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阿宝说,想不到。雪芝不响。阿宝说,我真想不出来,可以讲啥。雪芝叹气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说,雪芝,还是先回去,再讲吧。雪芝不响。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宝。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觉。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
一个月后的某天,阿宝赶到安远路。雪芝低头开门,走进吃饭问,阿宝跟进去,里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旁边红木台子上,摆一大盘西瓜。
雪芝介绍说,这是我姆妈。阿宝说,阿姨好。雪芝娘说,阿宝吃西瓜,阿弥陀佛,多好一个小青年,快请坐。阿宝坐下来,手拿一块西瓜。雪芝娘说,最近好吧。阿宝说,还好。雪芝娘说,真是难为阿宝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宝说,我理解。雪芝娘说,目前确实有一点烦难。
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雪芝哥姐五个,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认得了阿宝,晴天霹雳,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对,三天两天,写信来骂雪芝,还骂我,讲阿宝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阿宝,相信我,我一直是帮雪芝的,现
雪芝娘说,雪芝哭过几趟了。阿宝不响。雪芝娘说,答应我,阿宝,要坚持到底。阿宝不响。雪芝娘说,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泪。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响。
贰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阿宝娘说,见到欧阳先生了。阿宝爸爸说,嗯。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欧阳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小阿姨说,吃夜饭吧。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去见面。阿宝娘说,说戏话了。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阳先生不看书,不许报,不参加政治学习,已经关了廿几年,现
先生凑近来讲,是呀是呀。我讲,先生,不要多讲了,现
先生讲,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记得吧,监外一个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唱伏尔加船夫曲,记得吧。我讲,哪里会忘记,日本学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产苏联歌,但先生呀,这句闲话,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此地,是现
小阿姨端菜盛饭。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头。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阿宝爸爸说,是呀,基本情况,还算好,定了级别,如果上面通知开会,就派车子来接,但先生走进大会场,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了,以后,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说,吃饭了,再讲好吧。阿宝爸爸说,一路走回来,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管理相当仔细,我一直记得,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对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阿宝说,啥叫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热闹,乱哄哄,又臭又香,蠕动娟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城隍菩萨,也就是监狱长,专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得不到监外接济,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有一只白虱,浑身像一层会动的灰尘。小阿姨筷子敲敲饭碗说,姐夫,不要讲了,细菌太多了,吃饭辰光。阿宝说,哪里是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买,可以点菜吃酒,随便,小贩直接走进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落一碗鳝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大鱼大肉,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杆。小阿姨说。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爸爸说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买,野鸡可以叫进来。阿宝娘说,注意一点。阿宝爸爸说,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随便,高档犯人,上等人,踏进监牢,登样,有腔调,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袜,银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锋,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皮裘店里,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小阿姨说,老虎皮呢。阿宝爸爸说,当店里,就叫“一斑”,斑纹的斑,名字比较怪。阿宝说,这批人关进牢监,结果呢。阿宝爸爸说,衣裳有啥用,囊无分文,两手空空,每天要触祭。阿宝说,啥。阿宝爸爸说,就是吃牢饭,端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衣店,当店的下手,已经久等,普通黄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两黄金,此地的当资,三钿不值两钿,勉强吃几天饱饭,每到吃饭,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剥下来当一件,就这副样子,当衣裳,当到隆冬腊月,身上无啥可当,当得光,当剩一身短衫裤子,当到赤膊,等于一早吞太阳,半夜舔露水的瘪三,弄堂角落里,束束
叁
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宝走上三楼,敲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上下看看阿宝说,找啥人呀。阿宝说,2室黎老师。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转身就走。阿宝走进去,南北走廊。女人撩开了朝南房间的门帘。正面是厨房,卫生间,北面,一门虚掩,阿宝敲门说,黎老师。里面不响。阿宝再敲,黎老师。南面女人拉开了帘子,仔细看。阿宝慢慢推门,慢慢进去,先一吓,一股霉气,房间居中,摆一只方台子,旁边坐一个白
阿宝说,是真的,欧阳先生是真的,叫我来看一看。黎老师说,不对了,欧阳先生,早已经镇压了呀。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廿几年前,先生已经公开镇压了。阿宝说,这是谣言,欧阳先生,关了廿几年,最近真的放出来了,真的。黎老师说,啊。阿宝说,先生还是老样子,金丝边眼镜,派力司西装,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国货,神也健。黎老师说,这个世道,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移开痰盂盖,拎过点心盒子,一篮水果,摆到台面上。黎老师说,镇压大会叫口号,开得热闹,就
阿宝说,肯定的。黎老师不响。阿宝说,因为年纪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点心过来,改日,就来看黎老师。黎老师不响,摸一摸点心盒子,指关节变形,弯弯曲曲,鸡爪纹样鳞斑,指甲灰白,又长又卷,摸一摸水果篮。
阿宝说,黎老师吃苹果吧。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是的。黎老师说,听声音,跟小陈像的。阿宝说,我是阿宝。黎老师说,阿宝吃一只橘子,台子上有。黎老师朝前一伸,准确捉到一只霉橘子,放到阿宝面前。阿宝说,谢谢。黎老师说,我的男人,一个书人,死了靠三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蛮好。阿宝说,这我不了解。黎老师说,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汉奸特务,开大会镇压的,为啥先生可以活下来,我的男人,为啥要死。阿宝不响。黎老师咳嗽说,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书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宝说,嗯。黎老师说,两个人,安安静静,我犀竹笛,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阿宝说,是的。黎老师压低声音说,想不到后来,我嫁了一个汉奸。阿宝看看橘子说,嗯。黎老师说,当时,我碰到一个登样的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见我就笑。我也笑笑。书人讲了,一直是到处觅,到处看,总算有缘。我笑笑。书人讲,真是巧,我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爱人犀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诗文,看看册页,吃一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这一天,我多少欢喜。阿宝不响。
黎老师说,结婚这一夜,书人撩开绣花帐子,就对我讲,黎黎,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底里,爱国,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要当压箱宝,不可以随随便便,摆到台面上来,要开了锁,搬开表面细软,放到最下面去垫底,懂不懂,上面摆其他,压一点,不重要,面子也不要紧,重要是底下。我点点头。到第二天,书人带我出去,也就认得了欧阳先生,先生说,弟妹,用不着担心的,工作艰苦复杂,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书人,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真正夜上海呀,满城箫鼓,不是现
我当时觉得,我又要醉了,我太开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楼,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了这天的夜上海,三个人,如果再荡一夜马路,开心庆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结果呢,情况不一样了,这天一早,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处是兵,先生是真忙,书人也忙,忙得千头万绪,做不光的事体,开不光的会。先生对我讲,黎黎,大家讲定了,一定要好好来庆祝,好好笑一笑,醉一醉。我答应了,心里就一直等,后来呢,后来就出了大事体了,等于云难驻,明月空圆了,全部变了。阿宝说,嗯。黎老师轻声说,提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黎老师不响。阿宝不响,看清这个房问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挂满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里开了灯,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师说,房间太旧对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我十多年不开灯了,省电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看不到光线,看不到红颜色,绿颜色,只看见深蓝颜色,一团一团的黑颜色。阿宝说,黎老师讲啥。黎老师说,我心里晓得,阿宝现
黎老师满头霜雪,缩了手说,也好。此刻,阿宝一句讲不出来,心中伤惨。阿宝起身说,我就去居委会,去找小陈。黎老师说,好的。阿宝转身一拉房门,差点撞到门边偷听的大屁股女人,对方一吓,屁股一缩。
阿宝急忙跑下楼梯,差一点哭出来。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