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礼拜天,大伯来曹杨新村。从路口进新村,有一段直路。小珍住楼上10室,北面有窗,看到大伯远远走来,立刻登登登跑下来报告说,阿宝,大伯伯来了,已经过来了。阿宝看钟,十一点半,台面上已经摆了小菜,阿宝娘拿过一把扇子,闷声不响。阿宝爸爸摆了碗筷,小阿姨开架橱,翻翻拣拣,大口瓶里有虾米紫菜。小阿姨说,小珍乖,大伯伯一来,小菜就不够了,跟爸爸借两只鸡蛋,下旬就还。小珍跑上楼去。阿宝跟小阿姨走到外面,大伯踏进大门,三伏天气,头上披一块湿毛巾,汗衫湿透。小阿姨接过人造革破拎包,让大伯到灶间里揩面,大门口阴凉,先坐一坐。小阿姨弄小菜。大伯朝阿宝笑笑说,热煞。阿宝不响。大伯说,天一热,人就狼狈。小珍点点头,手里拿了两只鸡蛋。大伯说,想想以前,真比现
不到廿分钟,台子上每碗见底,吃饭结束。小阿姨说,烧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趟快。阿宝娘笑笑。阿宝爸爸说,旧上海,饭店堂倌照规矩要喊菜,喊饭,第一碗饭喊“阳春”,第二碗是“添头”,第三碗“分头”,碰到这副急相,堂倌来不及开腔。大伯笑笑。阿宝爸爸说,教会学堂的阶段,我面前这个人,同样是吃饭第一名,眼睛一霎,样样吃光。大伯说,住宿制的学堂,我有啥办法呢,一只方台子,八个人吃饭,如果其中有我这种馋痨坯,天吃星,其他人,立刻也就跟进,饭越吃越快,噎煞为止。阿宝说,为啥呢。大伯说,菜少饭少,肯定要抢,学堂里,容易闹饭菜风潮,后来定了新规矩,小阿姨猜猜看。小阿姨说,简单的,添饭加菜。阿宝说,自家管自家吃。阿宝爸爸说,每只台子,选一个同学做桌长,其他七个人,夹菜,盛饭,样样看桌长眼色,桌长吃啥菜,夹一筷子长豇豆,大家也夹一筷子,桌长盛了饭,大家方可以到饭桶里添饭,吃饭也就斯文相。大伯说,我留了一级,就跟我弟弟吃饭了,样样听我弟弟指挥。阿宝爸爸说,台面上,我长一辈,中国人,吃饭有仪注,要讲规矩,饭前不忘根本,先向长辈请安,长辈动筷,才可以动,嘴里有饭,不许讲张,筷子不许乱翻,不可以飞象过河,不许
小阿姨说,公共场所晒太阳,不用摸钞票,刘老爷身上,老白虱比叫花子身上多几倍,太阳一照,白虱乱爬,刘白虱就捉,一面捉,一面就朝叫花子身上掼,这批叫花子,恨得要死。大伯说,解放后呢。小阿姨说,土改第二天,工作组走进刘白虱的天井,掘出银洋钿,肮肮是,
贰
这段时期,沪生出差少,夜里经常来看小毛。当时市民之间的往来,一般是直接上门,沪生走进大自呜钟弄堂,朝楼上喊一声,小毛答应,拿了两只杯子,下楼开店门。沪生走进理
有一夜,沪生刚到店里,阿宝进来了,三人见面,比较意外。另一次,是阿宝带了小珍进来,气氛热闹,也稍微有点尴尬。四个人坐一阵,小毛就拉了沪生,走到门外说,外面走走也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沪生说,可以。小毛说,沪生有了户头,也可以带到理
夜里的理
沪生起来招呼。夜色朦胧,眼前两个女子,与记忆里相比,个子长高了,尤其兰兰,路灯光照出侧影,双十年华,嘴唇轮廓,肩膀的线条,娟好照眼。小毛说,
四个人出理
沪生说,平白无故捉人,不可能的。兰兰说,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后一直有两只“摸壳子”盯梢,这两只骚男人,从余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紧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药一样,根本掼不脱,其实,我跟大妹妹一点不显眼,后面这两个死人,打扮比较飞,想不到,让两个“暗条”
小毛说,后来呢。兰兰说,准备到“大光明”办公室楼上去处理,但是人人看,人山人海,六个人只能穿过南京路,直接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
小毛与沪生不响。饮食店外面,24路电车开过,小辫子冒出火星。小毛说,以前我一直讲,天天野到外面去乱荡,蝴蝶乱飞,肯定会出事体,不相信,现
小毛不响。沪生不响。大妹妹
老派笑笑,钢笔一掼,面孔一板说,装可怜,废话少讲,不管啥阿香不阿香,今朝再讲一次,男方上来搭讪,处理男方,女方如果已经笑了,已经接口,答腔了,就是生活作风不正派,必须吃辣火酱,写检查。沪生说,这样讲起来,如果大妹妹先搭讪,先回头呢。兰兰扑哧一声。大妹妹白了一眼说,到现
沪生说,女老师坐第三部卡车,面孔粉嫩。同事讲,大女人做了这种事体,吸了小男人阳气,皮肤是又白又嫩,当时马路上,男人全部看呆了,全部不响,几个老太婆,老阿姨,一路看,一路跟,一路跳脚骂,但是卡车高,有警卫,只能跳跳骂骂,无啥办法,大家跟到荒滩旁边,人流隔开,午时三刻,犯人五花大绑,远远一排跪下来,胸前挂牌子,头颈后面,插老式长条牌子。兰兰说,啥。小毛说,古代规矩,杀头,有人拉了辫子,刑牌一抽,一刀斩下去。大妹妹说,我吓了。沪生说,现
有一次小毛说,大妹妹跟兰兰,就是上海人讲的“赖三”。沪生说,不会吧。小毛说,二楼爷叔讲的。沪生说,注销了上海户口,大妹妹断了活路,心里悲,嘻嘻哈哈,到处乱跑,但“赖三”这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讲,我也听不懂。
小毛说,二楼爷叔拆过字,“三”,就是1960年困难阶段,小菜场附近,有一种随便的小姑娘,做皮肉生意,开价三块人民币,外加三斤粮票,当时,一般工人平均月工资,三十元上下,定粮三十斤,钞票加粮票,等于十分之一,代价不小。因此,这种女人就叫“三三”,也叫“三头”。沪生说,“赖”呢。小毛说,有一种鸡,上海人叫“赖孵鸡”,赖到角落里不肯动,懒惰。女人
因此这种男人,就叫“摸壳”,“摸壳子”,“摸两”,“摸亮”,全部是用手,懂不懂。沪生说,我听弄堂小囡唱,三三“摸两”,摸到天亮,啥意思。
小毛说,沪生猜呢。沪生说,我哪里晓得。小毛说,二楼爷叔讲了,也就是以前的“三三”,打了一夜的麻将,手里一直捏了听牌,“三三”一直想自摸。比如,一直准备单摸两筒,但摸来摸去,摸到了天亮,一直摸到两万,意思就是,白辛苦一场。我当时听了不响,理
叁
有一天上班,阿宝
从此以后,黄毛就不再来了。5室阿姨是两点一线的女人,平时从不出门。一个休息天下午,阿宝看见5室阿姨匆匆从外面回来,神色沮丧,一句不响,闷头做家务,后来打小囡,骂了半个钟头,平时上班,丝毫不见笑容。一直到初秋,5室阿姨恢复了平静,看见阿宝,像以前一样笑笑。一次5室阿姨说,阿宝跟小珍,合得来对吧。阿宝说,是吧。5室阿姨说,还装糊涂,夜里跟小珍出去过几趟,阿姨全晓得。阿宝不响。
当时小珍技校,即将毕业了。有一次,阿宝到曹家渡44路车站,等到了小珍,两个人到附近吃鸡鸭血汤。小珍说,5室阿姨,一直想搭讪我。
阿宝说,是吧。小珍说,讲我家务做得太多了,还问我爸爸的情况。阿宝说,阿姨是热心人。小珍说,我姆妈过世,已经五年了,真不晓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讨女人。阿姨劝我讲,如果有了新姆妈,我的家务,就可以有分担,阿姨手头,有一个圉棉六厂女工,相貌和善。阿宝说,这可以呀。小珍说,我不欢喜。阿宝不响。
小珍爸爸,是三官堂桥造纸厂的工人,瘦高身材,平时见邻居,包括阿宝,一声不响,百事不管。此刻,革命形势已经缓和不少,阿宝爸爸已经不挂认罪书,不扫地,但仍旧算反革命。小珍爸爸明知阿宝与小珍来往,一直保持沉默。男人的态度冷淡,女人容易注意。邻居女人,包括小阿姨,全部觉得,小珍爸爸脾气特别。5室阿姨说,小珍的爸爸,据说只喜欢过世的老婆。阿宝不响。5室阿姨说,阿宝,帮我一个忙,我准备为小珍结一件绒线背心,代我去讲。阿宝说,讲啥呢。5室阿姨说,家务方面,我可以做小珍的姆妈。阿宝说,这好像。5室阿姨说,我做小珍的阿姨,这样讲总可以吧。阿宝点点头。此后,5室阿姨一到工间有空,闷头结绒线,毛腈混纺开司米,三股并一股,结得快极,5室阿姨讲,正规工厂,女工一样呀,只要有一点点空,马上躲进更衣室里结绒线,里面全部是女工,全部是棒针声音,如果是粗绒线,快手,两个钟头结一两。阿宝不响。一个多礼拜后,5室阿姨拿出一只牛皮纸包,塞到阿宝手里说,谈女朋友,要记得送礼物。阿宝拆开纸包,一件米色细绒线鸡心领背心,胸前结出两条绞莲棒,均匀服帖。阿宝说,赞。5室阿姨说,去送呀,让小珍欢喜。阿宝说,为啥我去送。5室阿姨说,邻里隔壁,嚼舌头的人多。阿宝不响。一天早上,阿宝与5室阿姨出门上班,见小珍从楼上下来,黑颜色布底鞋,白袜子,咖啡色长裤,白衬衫,米色背心,一个清清爽爽,规规矩矩女学生。阿宝与5室阿姨停下来欣赏。
小珍经过5室阿姨身边,低头说,谢谢阿姨。5室阿姨说,不谢。两个人静看小珍转身,慢慢离开。5室阿姨说,小珍越来越好看了。阿宝说,背心的尺寸,啥地方弄来的。阿姨说,我的眼睛,就是一把尺。阿宝不响。一件背心,附加细密的心思,5室阿姨与小珍的关系进了一步。
接下来,阿姨开始做红娘,两张女工的照片,经过阿宝,传到小珍手里,一张,年龄三十九,圆端面孔,大隆机器厂车工,身边有一个小囡。小珍觉得,有小囡不碍,但是女工眼睛下面有三粒哭痣,相貌不合。另一张,年龄四十一,中山桥纺机厂装配工,单身离异,面相善静。小珍下来,答应跟爸爸提。几天后,小珍说,爸爸一声不响,讲了几次,只好算了。
阿宝接过照片说,明白了。小珍说,阿宝真怪,喜欢做媒人。阿宝说,是5室阿姨意思呀。小珍说,我姆妈,比照片里这种女人,漂亮多了。阿宝说,5室阿姨,应该是见过的。小珍说,我是讲照片,我姆妈二十四岁一张照片,单独摆一只照相架,邻居房间,一只照相架,要摆十几张小照片,完全两样。阿宝不响。当时很少有邻居去小珍家,只有室的好婆,见过照片,二十四岁的小珍娘,穿一套洋装。5室阿姨说,不可能的,好婆眼花了。阿宝说,我小阿姨讲,小珍娘,等于电影明星黎莉莉。
5室阿姨说,也有人讲,像阮玲玉,结果呢,全部是好婆乱讲,小珍娘再好看,总归是手帕三十七厂女工对吧,女工跟电影明星,可以比吧。阿宝说,反正我相信,小珍娘好看。
有天吃了夜饭,阿宝与5室阿姨,走进楼上小珍的房间。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班,房里就是小珍。10室是南北狭长房型,一隔为两,后面是小珍小强的双层床,前间里有一只大床,家具简单。5室阿姨走到前间,一眼看见了大床板壁的照相框。照片里的女人,短
一月后的某天夜里,阿宝,小珍,5室阿姨,到三官堂造纸厂大门口,去等小珍爸爸,然后,一同去附近光复西路苏州河旁边,介绍女朋友。这个活动,阿宝不愿参加,但小珍一定要阿宝陪,小珍其实也不想去。5室阿姨认为,一个已婚女人,夜里与小珍爸爸单独到外面碰头,尤其夜里,万一有人看见,比较难听。小珍只能答应。阿宝说,为啥不请女方,直接等到造纸厂门口。小珍说,女方架子比较大,工厂门口,影响也不好,因此约到朝南的苏州河旁边等,如果阿姨与爸爸,夜里单独立到苏州河旁边,墨龊乌黑的地方,不像样的。阿宝说,我不去。小珍说,阿宝就是不好,一定要陪我,不许偷懒。阿宝说,5室阿姨太热心了。小珍说,热心有啥不好,我对爸爸讲了,阿姨比我亲阿姨还亲。爸爸不响,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阿宝只能答应。到了这天夜里,5室阿姨打扮登样,
三个人到造纸厂大门口,灯光昏暗,小珍爸爸一身工作服,走出厂门,朝5室阿姨点点头。传达室里有人喊,长脚。小珍爸爸不睬,四个人朝南走。5室阿姨说,长脚是啥人。小珍爸爸不响。5室阿姨说,脚真是长,两斤绒线也不够。四个人朝南走了不远,是光复西路苏州河边,对面是曹家渡,密密层层的瓦片房顶,昏暗繁复的灯火,两岸停满大船小船,眼前多数是稻草驳子,有几条还没卸清,一船半船的厚稻草,暗里是灰白颜色。有一垛稻草上,立有两只草狗。空气与风里,是稻草气味,工厂纸浆的酸气,苏州河本身的腐烂味道,几种气味时而分开,露出稻田的泥土气。光复西路狭小,一路的街面民房,一层一层黑瓦,昏暗潮湿。
屋脊后面,是造纸厂无数大型稻草垛,古堡一样四方叠角,一座一座,无人无声,如果是大太阳的白天,每一座金光锃亮,现
小珍爸爸一只凳子掼到地板上,凳脚掼断,马上叫5室阿姨滚出去,打了小珍一记耳光。听到此地,阿宝父母吃了一惊,阿宝放下筷子。也就是此刻。房门轰隆一响,撞开,小珍爸爸顶天立地走进来,吓得阿宝全家立直。小阿姨说,10室爷叔,做啥。小珍爸爸顿了一顿,喉咙一响说,从今朝开始,阿宝不许再跟小珍来往,如果不听,不要怪我踏平4室房间,敲光4室一家一当,我讲得到,做得到。讲完了这句,低头出去。
隔壁就是5室。小阿姨立刻关紧房门,只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落灰尘,隔壁5室房门踢穿。5室阿姨大哭小叫,听不出小珍爸爸讲啥,当时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