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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郊野上微风流荡,飘扬起墨刺的旗帜大纛。两军阵前刀锋寒光凛冽,阳光落在三千玄盔兵甲上,铠甲鳞纹倏忽一动,扑簌簌的闪,仿佛漫天星辉。赵云策马立于阵前,玉骢踏起烟尘,竹批双耳峻,风入马蹄轻。
对面阵前是桂阳管军校尉陈应,二人已经交战过几回合,陈应被他夺了武器,不得已左支右绌极显狼狈。双方各回阵前,赵云将夺过来的飞叉掷回去,微笑着扬声道:“陈将军,如今怎样,你可去说与你们太守了么?”两兵相接之时他自然说过刘备辅公子刘琦同领荆州,今特来抚民这类说辞,而对方自是不服,想来也只有到了此时才听得进去了。
陈应接过飞叉,望着对面俊逸骄傲的白衣将军。刚才他若是有心紧追不舍,此刻自己只怕早已成擒。归顺之事太守堂上自然有宾客谋士提及,只是归顺曹操还是刘备尚存争端。谁堪作这桂阳郡的主公与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原本顾忌曹操不好得罪,可他毕竟已兵败而走,此番伤了元气,谁知何时才会再卷土重来,而眼下看来这刘备也诚是难与争锋之辈。陈应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尘灰,收了兵器一挥手:“收兵,回城!”
西天的斜阳已经隐去了一半,晚霞是淡金的,间或还有几片檀紫的云翳。桂阳军撤回去不过半日,太守赵范便亲捧印绶前来纳降,一切倒的确顺利。入城安民已毕,赵范百般相留,盛情难却。赵云想着或许是太守初降之心忐忑,也当表现得亲近些来安抚,于是也没有过多推辞便答应下了。
宴席设于太守府正堂,堂外浮柳盈翠,落花砌红,堂内席铺玳瑁,宴设芙蓉,布置得颇显隆重。舞姬的步子轻巧袅娜如飞花,红锦地衣随步而皱。赵云尽量热情地应对太守的殷勤与小心,甚至大方地互叙年庚兄弟相称,酒自然也是一杯一杯都接下,丝毫未拂对方的面子,渐渐的也就有些微醉了。堂内微风过处,浅色的纱幔被掀起来,飞到他面前,时不时地半遮住那一厢舞步渺丽,隐约可见柔软的折腰与一瞥低回的眼波,不免叫他想起了绛树。那日初春的溪边,她不曾盛装华服也翩若惊鸿,未施粉黛却也娇艳无匹。而眼前精心扮出的旖旎妩媚固然很美,可终究是落了刻意。
赵范见他似乎有些兴味索然,以为是歌舞看厌了,略想了一想,便唤了旁边侍从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侍从应下退了出去,赵范拍手叫停了乐舞,端正身子举杯恭敬道:“前番同将军刀兵相见实非我意,下属们不知底细,故不愿轻降。如今他们确已都心服口服,印绶已然奉上,望将军勿念旧恶,抚我郡土,佑我郡民,如此诚是桂阳郡与范之幸。”
赵云亦忙正色应道:“太守言重,主公此次代州牧巡狩四郡,便是来安政抚民。桂阳郡本就属荆州治下,主公自然会尽心护佑。太守也不必担忧,待主公来此,印绶献上,以表桂阳已返治下,主公定然会如对待零陵刘太守一般,请太守仍旧执掌桂阳郡,并不会对太守有任何不利。”赵范闻言一怔,转而忙不迭地拱手躬身谢道:“世人皆言左将军刘豫州宽和仁德,果真不虚。若真能如此,也实在是仰仗将军大度原宥我等,在此多谢将军了。”他说着也不待回应便向后头高声道:“来人,再上酒。”
又有一列侍女捧着漆盘走进来,走在最前头的女子停在赵云案前,跪坐斟酒。赵云无意间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却恰遇上那女子的目光,那眼神里似有羞涩,又仿佛含了哀戚,究竟是什么,他无心去细看,心中略一动,思绪早想到了另外的事情。他记得正是不久前,是取下南郡或是平定襄阳之后设于刺史府中的一次酒宴。当日开席前便不曾在府中见到绛树,席间他尚心不在焉地惦记着她去了哪里,见了有侍女过来斟酒就随意地将酒樽推了过去,也不曾留神去看。待斟满了酒,他刚要端回酒樽,却听斟酒的女子轻声笑道:“将军慢些喝,当心醉了。”他听见那声音便觉一震,匆忙抬头就看到绛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而后不待他反应过来便站起身离开了。
他望着她背影半晌,对她这出其不意的见面方式颇有些哭笑不得。再等他拿过酒樽,才发觉那下头压着一小卷薄笺。悄悄展开来看了,乌丝栏的淡绿香草笺,清丽字迹写着两行诗: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1)。他淡淡笑了笑,将那张笺收好,再抬头时绛树已从席上退了出去,站在他对面的帘帷前回首望向他。目光相对的一刻她仍只是浅笑,微露几分得意狡黠之色,眼波一横却是情意脉脉。
“将军请。”女子的柔声细语打断了回忆,赵云回过神,方才斟酒的女子举着酒樽递到他面前,温婉地垂着头。此前对视的那一眼,他并未留意她的相貌,只隐约记得似乎还不错,而如今仔细看她的装束,才察觉她绝不是普通侍女。女子缟衣素服,发挽为髻,分明是已婚妇人的装扮。赵云心内一凛,顿时发觉再看下去不妥,忙接过酒樽肃容道:“有劳夫人。”
女子把盏已毕,便敛衽垂首静静候在原处。虽然身份不明,可她举止礼数并无丝毫不妥,然而赵云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思虑片刻终是客气道:“斟酒侍宴区区小事,不敢劳烦夫人在此久候,请夫人回后堂歇息吧。”
女子略怔了怔,并未说什么,起身又见了礼便退了下去。待女子走出正堂,赵范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将军何故推拒,是否伺候不周?”赵云摇摇头望向他反问道:“太守何故令府中内眷举杯把盏?”赵范闻言放下杯盏,叹息一声道:“既然将军也看出来了,我便直言相告吧,方才那女子乃是家嫂樊氏。先兄弃世已有三载,家嫂一直寡居,在下于心不忍,曾多次劝她改嫁。然而家嫂却提了三事,说所嫁之人第一要文武双全,名闻天下;第二要相貌堂堂,威仪出众;第三还要与家兄同姓,非三样兼齐不可。我总想着这世间哪里寻得这般凑巧的?今日得见将军,相貌仪表、文韬武略自不必说,更与家兄同姓,这岂非天意使然!”
赵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意在安抚,并未对这位太守的有心讨好有过多的什么看法。然而太守竟至出卖寡嫂来换得自己的平安稳固,这般违背人伦之事让他不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厌恶,他尽量平静地道:“太守何意?”赵范并没有觉察出什么,接着把早已准备好的话说了下去:“如此难得的缘分当真可遇不可求,将军若不嫌弃家嫂貌陋,愿陪嫁资,与将军为妻,持巾奉帚。将军意下如何?”
“只怕要辜负太守美意了。”赵云毫不犹豫地淡淡应道:“令嫂寡居三载,听太守所述其言辞,当是有守节之意,太守强夺其志自是不该。况且云适才既已同太守结为兄弟,汝嫂即吾嫂,断不能行此背人伦大节之事。”
他看着太守满脸的笑意僵成了一朵萎败的花,顿了顿还是继续道:“而且,关于婚姻之事,我已有意定之人。除了这一位未婚妻,再不会对旁人动心思,这方面的主意,太守就不必再打了。该说的我都说过,太守分内应得的只需静候即可,至于其它的想法,还是少费些心思吧。”他站起身来:“言尽于此,今日多谢太守盛情款待,告辞了。”掷下这一番话,赵云便没再留意太守的神色,径直走了出去。
走出厅堂,庭院中暮色朦胧,月上了柳梢头,一只雀鸟“哗啦”飞进了玉兰荫里。绣球花开得正好,对着朱廊里悬着的纱灯笼,光影描画出一团一团幽暗的粉白蓝紫。晚风一吹,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赵云忽然警觉起来,太守并非纯善之人,或许事情会生出些变故。他迟疑了一瞬,终是快步离开了,事情一帆风顺自然是最好,若不顺利也是原先计划之中的事情。不管怎样,他的婚事还不需要成为安抚拉拢官吏的必需品,他也绝不会同意如此。
数日之后,当赵范在前来桂阳的刘备诸葛亮面前具言此事的时候,刘备抚掌笑道:“这也是件美事,子龙何必如此。如今郡中诸事已定,便让你娶了她可好?”赵云躬身垂首,语气平淡:“天下女子不少,但恐名誉不立,何患无妻子乎?”
刘备一时沉默,心中却是了然,他极轻地叹息一声,扭头看向身边的诸葛亮,诸葛亮静静地点了一点头。刘备转回头,感慨地称赞了一句“子龙真丈夫也”,便岔开了话题。暮春暖风,吹入一堂的落梨柳絮,梨花落瓣缠绕着浅青烟光里柔长的柳丝,很容易就将思绪牵得绵长起来。赵云手中握着那一卷薄笺,没再说什么。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可是人若相隔如此,无论如何跂而望之,也终是难以相见了。
(1)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