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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最后几片柳絮飞尽,便已有了初夏的气息。阶前梨花芳菲已尽,满庭绿荫深浓,总算快要到了那几树合欢绽放的时节。这几日闻弦不再总来附近弹琴,只隔上几天会听到一次,绛树在房中遥遥同她相和一番,她便能安心离去了。陈大夫依旧每日来诊脉,却仍对她日复一日无甚起色的状况束手无策,只得还是依着原先的药方配药,而煎好的药到了绛树手上便倒掉仍是无人知晓。
正是午后时分,湘妃竹帘流色斑丽仔细筛过日光,画阑正揭开香炉的盖子添香,隐隐有淡淡清苦的药香伴着郁金香的柔腻芳馨弥漫出来。绛树倚在床榻上看一卷书,闻得这气息笑笑道:“我说为什么总觉得今天格外清静些,原来陈大夫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真是难得。”画阑不由失笑:“姑娘这样讨厌陈大夫么?”“谁讨厌谁可不一定。”绛树搁下手中书卷理理头发,“他若是能不来,自然也是不愿意来的。”
话音才落,清歌匆匆走进来道:“姑娘,丞相来了。”绛树略一怔:“什么?”清歌点点头又道:“陈大夫也一起来了,丞相还另带了两位医官过来。”绛树闻言心中一凛,却想不出曹操要做什么。她还正疑惑,画阑已走上前道:“那么奴婢先去伺候着,清歌姑娘快些替姑娘梳妆更衣吧。”清歌应了一声,待画阑转身出去,才凑近了道:“姑娘不必太担心,我看着丞相的样子倒像是冲着陈大夫来的呢。”绛树沉默片刻,摇摇头起身道:“即便是冲着他来的,又能找出他什么错处,还是别猜了,赶快收拾一下出去看看吧。”
梳妆完毕出去,正见一个年纪颇长的医官向曹操道:“丞相,这药方我二人已看过了,皆是补益气血之物,只要同姑娘症状相符,就没有任何问题。”曹操“嗯”了一声,抬头看到绛树,便向那医官吩咐道:“那你诊诊,是否的确相符?”
老医官恭恭敬敬地应着,向绛树躬身行礼道:“烦请姑娘让老夫看看情况。”绛树依言上前,趁着他诊脉的工夫环顾了一番房中诸人。其他人都瞧不出什么异样,唯有陈大夫略显不安,却也还算镇定。
诊了良久,那老医官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观姑娘面色与脉象,确是气血皆虚之状。气血两亏,心脾不足,是故倦怠乏力、面色苍白。陈大夫所开之方用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补脾益气,当归、白芍、熟地滋养心肝,加川芎入血分而理气,则归、地补而不滞,加姜、枣助参、术入气分以调和脾胃。全剂配合,正可共收气血双补之效。”曹操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的浮沫,轻啜了一口方道:“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这药方并无不妥?那她为何还一直病着呢?”
“这……”老医官犹豫着道:“这老夫也不明白,按理说姑娘若按此方每日服药,是不该不见任何效果的。除非……”他看了绛树一眼,没有说下去。绛树心中一紧,才要开口,侍立一旁的画阑却忽然道:“只看药方怕也看不出什么,老大夫不妨再看看陈大夫每日送来的药材和煎药所剩的药渣,或许是奴婢煎药的方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影响了药效也未可知。”老医官愣了愣,点头道:“姑娘说得有道理,那就请把药材拿来看看吧。”
画阑行了一礼,转身出门,须臾捧着一份未煎过的药材与一份药渣回来,各自指了道:“这是姑娘今日的药还未煎,那药渣是昨日未倒掉的,老大夫请吧。”老医官理了理衣袖走上前,将那些药材每一样都拿起来细细分辨,看了半晌忽地神色一变,又招手唤了同来的那位年纪较轻的医官上前。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年轻医官亦拿过一样药材仔细看了又看,而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老医官又翻检了一遍那堆药渣,接着转过身,面色严肃地向曹操道:“丞相,药方的确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姑娘所服之药却比方中多了三棱与莪术。”
“三棱与莪术?”曹操一皱眉,放下茶盏坐正了问:“是什么?”老医官徐徐道:“此二物破血行气,通肝经积血,治血凝气滞,脾虚无瘀滞者当忌用。姑娘如今气血亏损而致体虚,是断不可用的。由此看来,正是因为掺进了这两种药,姑娘才会久久不愈。”
曹操闻言眸光一冷,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语气却仍是平静:“这每日的药都经了谁的手?”静默片刻,画阑上前欠身答道:“这药是陈大夫每日配好送到这里,奴婢亲自看着煎的,不曾假手他人。”曹操深深打量她半晌,略一沉吟道:“你当是不会害她的,而且这种手段,非熟知药理者不能为。依你所说,便是这药送来时就有问题了。”
这话中的指意已很明确了,绛树望向陈大夫,他脸上早已失了血色,惊慌失措地拜下道:“丞相明察,在下绝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丞相让在下为绛树姑娘调理身体,她出什么事情在下都脱不了干系,自然是万分小心照料,怎么可能会害她呢!”“万分小心照料?那这两样药是如何掺进去的?”曹操轻嗤一声,“依你之意,这事情是谁做的?”
陈大夫被他质问的说不出话来,躲闪的目光掠过画阑,又扫过绛树,终是不敢说什么。绛树不禁蹙一蹙眉,只觉得愈加疑惑。看陈大夫的样子,似乎的确不是他所为,她也相信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虽是遂了她心意,却也越发复杂了,难道真的还有别人想要害她么?那又会是谁呢?
思虑之中无意瞥见画阑,忽然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点匪夷所思的猜测来,再思及那日听到的画阑同环夫人的对话,那猜测便越发清晰明朗起来。她定定地看着画阑,不管是不是如她所猜测的样子,既然事情已经顺利地到了这一步,自然要让它继续顺着自己的意思发展下去。
绛树平定了一下心绪,走到陈大夫面前,咬咬唇含恨道:“陈大夫,你我素无仇怨,你为何一再同我过不去?你已经如愿让我到了这般境况,难道还不肯善罢甘休?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然怨恨你,却从不曾疑心你,想不到你竟会在药中做手脚。都说医者父母心,你如此阴毒可也配得上这话么!”
一旁的画阑叹息一声,走到她身边扶住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陈大夫道:“奴婢记得陈大夫为人向来谦和,绛树姑娘来此之后与你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你缘何这样害她?真的是你自己所为,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陈大夫听了这话惊恐地一抬头,却又迟疑着不开口。曹操见状也冷了脸色,站起身道:“这哪里能称得上是什么难言之隐,说,是谁让你做的?”
陈大夫满脸的冷汗涔涔而下,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绛树凝视着他,沉声缓缓道:“陈大夫可要想好如今已到了什么地步,是不是真的不得不为自己着想了。若真有人指使你,你维护她,可她操控此事时是否为你考虑了呢?”
陈大夫浑身一颤,又思量片刻终究咬一咬牙叩首道:“在下只知道徐夫人自绛树姑娘来到府中便多有不满,那日就是她让在下来当着丞相的面为姑娘诊脉,至于药的事情,在下真的不知情。只是在下最近除了来姑娘这里,就只同徐夫人有过来往,她也的确问过姑娘的状况与用药禁忌之类,想来只能是她所为了。”“她?”曹操阴沉着脸,“你说的可都是真的?”陈大夫微微发抖,颤声答道:“在下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欺瞒丞相。”
曹操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又坐了回去,将信将疑地道:“有证据么?”陈大夫怔了怔,茫然摇摇头:“夫人从不曾与在下提过要在药中做手脚,在下根本不知道那两味药是如何混进姑娘的药里的啊。”“你不知道?”曹操冷笑一声,“你说得倒容易,这药来到这里之前只经了你手,你既拿不出证据说是别人干的,又如何去查呢?”陈大夫一时语塞,只重新埋下了头不敢说话。
又是片刻的静默,曹操斟酌着道:“既然并无证据,先不管是否有他人插手,你终归是脱不了干系。受人指使挑事陷害,全无医德可言,怎堪留在府中!孤也不追究你什么了,你回去收拾了这就离开府上吧。”陈大夫听得不追究已是松了口气,尽管不让他继续留在相府,也不敢再道不平,只诚惶诚恐地深深伏首于地道:“多谢丞相。”
绛树略微有些失望,此事终是没能引到徐夫人身上。然而原本也未指望能将她怎样,此事若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细查之下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此想想也就不再觉得不快,默默看着陈大夫又行了几礼方起身匆匆退了出去。
曹操的目光转向她身上,语气和缓了些:“看上去脸色的确不好,倒是多亏了画阑与环夫人细心,孤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你放心,孤会派别的大夫来,这件事情也会再留心,不让你白受了这委屈就是。”
他逆光坐着,浅薄的阳光透窗而入,将他的轮廓描摹得像一尊冷淡的石像。心中的恨意依旧深浓,想起那一日,多看他一眼也觉得心头要滴出血来,绛树别过头,淡淡道:“多谢丞相。”曹操并不以为意,只深深看她一眼,便站起身道:“那么你休息吧,孤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