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芥子开车往回赶。
这辆小破车,比她之前开过的那几辆都要更破,是辆行将报废的出租车,而且不知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每开一阵,车身就会突地往上“耸”一下。
难怪车主都没要押金,500块就借她开了,还放话说随便开,三天内还回去就行。
这两年,她偏爱这些廉价的身外物,因为即用即弃,来时没欢喜,去时也不心疼:如果是辆豪车,她得操心擦洗剐蹭,舍不得随毁随丢,人生得多出多少负担啊。
胡思乱想间,开过了头。
本来,姜红烛住处的小院屋檐下,挂了盏红灯笼,是她在阿喀察夜市上花30块钱买的,太阳能款,白天吸饱了光,晚上照亮,等于一个引路的小地标——没想到,这么快就坏了,害她跟个傻子似的,一路开下去好远。
她发着牢骚,又掉头往回,停好车子之后,先不忙拿东西,径直往院子里走。
一进院子,步子就放轻了,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她常这么干,因为屋里只姜红烛一个人,有时回来,会撞见她正在“忙”,偶尔这“忙”会有点价值,利于她偷师或者探听消息。
比如那只青金石粉和金箔调胶的“眼睛”,为什么姜红烛还没教,她就知道怎么用,就是这么暗搓搓“学”回来的。
肖芥子在门边轻轻坐下,这破木门,本来就有缝,又没闩,里面的声音有一茬没一茬地往外漏。
姜红烛在和人说话,屋里没别人,显然是在打手机。
“没办成吗,没办成你找我干什么。”
“那小子就这么不好对付?是你老了、身手不行了吧?”
“阿兰吗?我为什么要让你看?你不把陈琮的眼珠子剜下来,我不会让你见阿兰的。反正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在养她,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爸还活着呢。”
说完,应该是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屋里疯笑。
嚯,刺激了,原来姜红烛在“人石会”的内线,非但是她的老相好,两个人还生过一个孩子。
阿兰。
可“阿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曾经存在过,现在,早化成灰了。
***
肖芥子没有见过阿兰,这是个姜红烛发癔症时会反复提到的人物,不过几年下来,她有如下概念。
阿兰是个女孩子,早就死了,死时年纪不大,她的骨灰或者尸骨,装在一个50cm*25cm*20cm的桶形手提包里。
因为姜红烛就有这么个破包,有点重量,从不让人碰,也从没打开过。
她会抱襁褓般抱着包,边拍边柔声哄“阿兰不哭” 。也会双目赤红给包上香,嘴里喃喃着“都得死”、“他们都得死”。
习惯了“阿兰”的存在之后,肖芥子会顺着姜红烛的话头,跟她聊两句:姜红烛问阿兰“吃奶了吗”,那阿兰就是个奶娃;问“作业写了吗”,那阿兰就是个学生。
反正,在姜红烛的臆想中,阿兰还活着,年龄忽大忽小,最小是个奶娃,最大只到十六七,还没有谈恋爱——决不允许谈恋爱,因为恋爱有风险,会犯流氓罪。
……
真厉害,用一个不存在的“阿兰”去拿捏那个男人,实打实的空手套白狼啊。
肖芥子又等了会,确信听不着什么了,这才屏息起身,退到院外,从车上抱下大包小盆,一路重新进来。
推门时嚷嚷了句:“红姑,我回来了。”
姜红烛一如既往,坐在点了两根红蜡烛的圆板桌后头,正低头看桌上的一排布偶小人,闻言头也没抬:“一走两天,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肖芥子习惯了,不跟她计较:“一走两天,当然是办事去了。给你留了那么多吃的,又不会饿着你。”
她把蝴蝶兰抱到桌上:“红姑,好不好看?咱们都是女人,女人住的地方,多点花花草草,多有意境。”
说话间,看向桌面。
嚯,一排七个布偶小人,前六个都有名字,依次是刘五福、田进禄、何天寿、梁世龙、何欢、陈琮,最后一个留空,无名氏。
这是终极榜单吗?稀奇了,陈天海居然没排上,不过也合理,他只是偷了东西,和要命的血仇相比,偷东西就显得轻了。
姜红烛满眼厌恶地抬起头。
她想说,把这晦气玩意扔出去。
自打脸毁了,她就讨厌看花了,觉得世事不公平:狗屁的“美人如花”,花残了,下一年还能千娇百媚地再开再来,人的脸残了,怎么就一直残下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呢?但不知怎么的,话没说出口。
蝴蝶兰是真好看,娇娇嫩嫩的,沉甸甸地簇压着枝头,像翩翩欲飞的蝶。
化茧成蝶,人有这机会吗,她还能再化吗?
肖芥子示意桌上:“红姑,这是你剩下的仇人啊?最后这个,为什么没名字呢?”
姜红烛看向那个小人。
因为她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导致她坐牢的那场举报,苗老二查到最后,跟她说,她怀疑的那些邻居街坊,都不是,据他探听,是有人写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这人必然存在,仇恨支撑着她活到现在,这人功不可没。三十多年了,希望这人还没死,有生之年,还能再相逢一场,不然,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
姜红烛岔开话题:“办什么事去了?办成了吗?”
肖芥子喜形于色:“那当然,办了两件事,都是大事。”
“首先,我遇到一个还不错的人,把后事托付给他了。人生大事,一来一走,来已经来了,再把走给安排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剩下的时间,就能一心一意、好好养病了。”
姜红烛冷笑:“天天嚷嚷自己有病,这两年,我就没见你发过病,药都没见你吃一颗。”
肖芥子委屈:“绝症嘛,吃什么药?发病是发过的,只不过我没声张、默默承受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还敲锣打鼓通知你吗?”
“那你‘石补’之后,好点了吗?”
肖芥子没立刻回答,她想了又想:“好是好点了,但小石补,功效毕竟有限。最好呢,是这胎能赶紧生出来,我要把希望寄在大石补上。”
姜红烛泼她冷水:“万一你这个胎是个魔胎、要掐呢?”
肖芥子耸耸肩:“那就是命不好呗,有什么办法?这世上,天天都有人走背运、倒大霉,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不过……”
她突然提高声音:“我感觉我的命挺好的!”
姜红烛嫌她聒噪:“这么大声干什么?”
肖芥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
她伏下身子,从脚边的拎袋里拿出一个用棉纸包裹严实的物件:“红姑,你看看这个。小心点,轻拿轻放啊。”
姜红烛原本不屑一顾,听到她最后叮嘱的那句,突然有点明白了,她咽了口唾沫,急急去剥棉纸,也不知谁包得这么严实,一层又一层,撕得她心浮气躁。
肖芥子不吭声,托着腮笑着看。
最后一层棉纸剥除,露出一面被摩挲得油光泛亮、黑黝黝的煤精镜。
跟传闻中的一样,正面是个女人的脸,双手抱头,似笑非笑,反面是张骷髅脸,眼窝处两个浅坑,直勾勾的,看得人心底冒凉气——天生地养,线条难免拙朴,但不精雕刻划,处处留白,反而催生出人的无穷想象,越看越想,越想越怕,看到后来,肖芥子的后背都有点发凉。
昨晚,在209房间翻到时,她只大致看了正反、确认是煤精镜之后就赶紧收了起来,远没有现在看得仔细。
这镜子看久了,有点吓人,让她口干舌燥,觉得自己在那不存在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想赶紧拿什么东西盖上。
但姜红烛一点也不怕。
她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一只独眼里,居然喜得蒙上了泪雾,翻来覆去地看镜子,嘴里喃喃有声。
“真的,跟我太爷说得一模一样,就长这样。”
“还是跟我们姜家有缘,我太爷一定想不到,这镜子,最后落我手里了。”
肖芥子目光烁动了一下,盯着姜红烛的脸看:红姑有些过度兴奋了,彼此相处,也有几年了,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姜红烛指镜子正面的女人:“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肖芥子摇头:“这我哪能知道。”
“传说这个是女娲,天生地养的女娲脸。为什么这镜子能看石头,因为是女娲脸、女娲眼,这世上,有谁能比女娲更懂石头呢对不对?她曾经炼石补天,每种石头,她都了如指掌。”
“比039号还懂石头吗?”
姜红烛“呸”了一声:“说的什么屁话!女娲是上古神,女娲面前,039号算个什么东西。”
肖芥子笑了笑,出其不意来了句:“红姑,我怎么觉得,你想要这面镜子,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我呢?”
姜红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放下镜子,脸上的笑渐渐隐去,又恢复了惯常那种活不活死不死的模样。
她说:“是为了你,当然是为你。是要看胎对不对?那就是看反面了。”
说着,把煤精镜翻过来,骷髅一面朝上,又拿过桌上的刀,在左手掌缘抹了一道。血珠立时就渗了出来,姜红烛先将手移到骷髅头的眼窝上方,用力攥紧。
一共滴了三滴血,分别落入骷髅头的的左右眼窝和牙床。
滴完三处,姜红烛把流血的掌缘送到唇边吮了吮,又用指肚去抹煤精镜上的眼窝和牙床,血色在三处抹开,但洇不进去,浮在石面上,有一种妖异的血腥感。
做完这些,她吩咐肖芥子:“坐到我对面,坐正了,尤其是脸,露出来,别戴帽子,也别遮耳朵。”
肖芥子拖动凳子,依言坐到姜红烛正对面。
姜红烛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煤精镜举起,遮住自己的脸。
骷髅人面正对着肖芥子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烛光的跃动下,那张脸仿佛在笑。
这可真顶不住,肖芥子垂下眼帘,有些坐立难安。
姜红烛说:“你得看它,你不看,它怎么看你呢?”
肖芥子一怔,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姜红烛怎么知道自己没在看呢?她明明被煤精镜遮住了脸啊。
她定了定神,看定骷髅人面的眼窝。
姜红烛又说话了:“现在,把蜡烛给吹了,不要有亮,有亮,它看不真切。”
肖芥子的心砰砰跳,但没迟疑,身子向前微欠,先后把两枚烛头都给吹了。
刹那间,屋子里一片漆黑,只余蜡烛头上的两道白色烟气,缓缓蜿蜒上浮,末了都融进黑里,无影无踪。
肖芥子静静坐着。
姜红烛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咣当”一声。
是那面煤精镜,砸落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