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潮湿
“闲来无事,喝茶、看花、赏月、品美人,人生得此,圆满矣。”
借着习习晚风,夜里厢倒不似白昼里那般灼人,难得无客,小藤椅一搬,小木桌一支,一壶凉茶一把琴,好似一瞬就将所有的疲累与困意都驱散开去。
陆怀听她跟吟诗一样感慨,朦胧的神情中亦多了丝笑意,抿了一口茶,笑道:“你是在说你自己,还是在说我?”
“自然是说我自己。”李玉娴偏首看来:“至于你的圆满,我可不敢妄说,万一你还有别的追求呢?”
“我这般胸无大志的人还能有什么别的追求啊。”陆怀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李玉娴身上,松垮着身子,时不时微蹙的神情里总有些绕不开的愁绪。
“好罢......”李玉娴欲言又止,最终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要说追求,我唯一的追求就是,你能一直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然后一直陪着我。”
“我......”李玉娴呆了呆,尾指不小心勾到了琴弦,发出闷闷一声响动:“不是好好的吗?”
“不够好。”
一晃眼,盛夏就要过去,忙碌有时,休息有时,按说她们也该找个有意思的地方玩玩的。然而李玉娴身体却是不太好,夜梦繁多、时有惊醒、小病不断、查不出原因的疼痛,虽说不至于多严重,但也在一次一次的反复里消磨人的意志。
除了归咎于忙碌的生活与虚弱的抵抗力之外,陆怀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原因,又或者是,她不敢去想、无法去接受、想到了也解决不了的原因。
所以家里的事,她几乎不想李玉娴再操心,能自己做的自己做,能请帮工的请帮工,若不是李玉娴坚持,就连郭襄那边的工作她亦不想再让她费神费力......
但,或许究其根本,这些都不能改变什么吧。只是她一厢情愿觉得,多休息就会好了,少费心就会好了,吃得营养均衡就会好了......
“我在想啊,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在家时会吃珍珠丸的原因?”陆怀咬着指尖,眼神带着些许不确定的闪躲,想要得到答案,却又惧怕得到答案:“你不是说你小时候身体也一直都不太好嘛,然后你外祖母去找高人给你配了一丸药,平时当补品吃,然后现在会不会是因为断药太久了,你才......”
“不是。”没等陆怀将猜测说完,李玉娴就急着否认了。
而后在片刻的静默中,才解释说:“那并非什么神药,只是平日里家中备着些的寻常补品,不只是我吃,家里其他人也是吃的,于身体来说,就是写微薄的补养,其实无甚大用。”
“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现在缺了这个药呢?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说,吃或不吃都没有关系,但是对你来说就是必要的?”
“没有什么必要不必要的说法,偶尔有些小毛小病也没什么的,且我听闻近些日子外头流行许多种疫病,得了疫病,人的身子就不易养好,我瞧那些与我一道的老师们也时不时风寒风热腰酸背疼,大家都是如此,你不要太紧张了......”
“你还记得你在家吃的那个珍珠丸的配方吗?我去找个老中医问问看有没有能配个差不多的?”然而抓住了一个新的可能之后,陆怀根本听不进其他了。
“......”李玉娴一声叹息:“不晓得,那方子我没有见过,即便见过,也很难记得住。”
也是,李玉娴只是负责吃药,并不需要自己去配药。
“好吧......”陆怀继续失落地靠躺在了椅子上。
李玉娴指尖摩挲着茶盏杯壁,偷偷凝看她了片刻:“罢了,回去睡吧。”
“困了?”一听李玉娴这么说,陆怀也不做犹豫地起身。
“有些罢。”李玉娴拿了一旁的垃圾桶来准备收拾。
陆怀又立即抢了她手里的活:“别收拾了,明早我来收拾就好,睡吧。”
李玉娴:“......”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固有的消极作祟,陆怀最近总是陷入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和焦虑中。
这种状态她并不陌生,在早前那段混沌的岁月里,她也会时不时地被卷入到这种情绪旋涡里。
父母离开时,她年岁不大,甚至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参不透这样的失去对未来的她究竟会有怎样深的影响,‘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在她身上是适用的,曾经的懵懂已然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所以对她打击最实在的,是阿婆的离开,彼时的她已经成年,也在那段间隔的光阴中,感受过孤苦,见识过与众不同,领悟过悲欢离合,而褪去懵懂的她,这才真真实实、毫无掩体地再一次承受了重创。
被掩盖起来的伤疤,再被彻底掀开时才知道里头早已溃烂。
而无助、孤寂、厌恨、愧疚......真的会让一个人崩溃到夜夜流泪。
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多关心一下,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时刻陪伴在她身旁,只恨自己想得不够多、做得不够好。
是如今。
她清楚知道她有些失控,在一切‘圆满’之后,时而陷入到患得患失中去,在面对李玉娴备受疾病困扰时,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处之泰然。
想到这些,她还是做不到忍住不哭。
不全是为了那些过往,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失控。
或许当初秦祈说的是对的,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去找寻一些心理上的辅导和矫正,而不要自己骗自己,觉得一切已经好起来了。
“乖乖......”
黑夜中,禁不住耸动的肩一顿,陆怀有些不太确定地顿住了,而后半回身地望着背后的人。
“嗯?”应答的声音硬是从鼻息间溢出,很轻很轻,以防对方只是梦话。
唉。
叹息声从枕边递来。
接着,是她想要翻身的动静。
陆怀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倾身过去,将手臂伸到她的脖颈处,试图抄起她的身子:“是不是又疼了?”
不是第一次了。
但跟第一次一样,她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能不能为她缓解半点。
“嗯。”李玉娴应声。
“我替你揉揉。”陆怀掀被起身,将床头的夜照灯打开,而后扶着李玉娴伏趴在床上,替她揉按腰和尾椎处。
也是医院里查不出的原因,为什么有时候总是在半夜的时候会疼,不是神经性的疼痛,也没有什么劳损的问题,只是莫名得难受,像是一个人在床上久卧之后的感觉,酸胀、麻木、无力......动弹不得。
“如果上海的医院不行,我们就上北京的医院去,要是北京不行,我们就去国外,我就不信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还有什么病是查不出的。”陆怀抬手抹掉眼泪。
李玉娴叹了口气并未搭此言。
“也不能因为那医生是专家,说没什么问题就真当没有问题吧,没有问题的话又怎么会老是不舒服呢?不舒服那就说明有问题,有问题就要治好啊......”陆怀哽咽着,像是说给李玉娴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而且为什么这么坏呢,非要夜里难受,这让人怎么睡觉啊......”
李玉娴撑着身子,试图翻身起来。
“你别动了!”陆怀按住她。
“我......”李玉娴咬了咬唇,终是放弃,选择听话:“害你也睡不好了......”
“我不是说我睡不好,我说的是你睡不好。”
“已然好些了。”
似是每一句话都不能对到点上,两个人都各说各的,两个人都各为各的想。
“你不要骗我了行不行,哪有这么快就好了的。”
“真的。”李玉娴右手一撑,将自己侧翻过来:“你看,能动了。”
陆怀:“......”
“亲亲。”李玉娴又伸出手来,邀请陆怀。
陆怀有些赌气了。
黯淡的暖光中,将李玉娴的发丝打得几乎透明,微耸的眉宇,全然的委屈:“不来么......?”
陆怀咬了咬唇,俯身下去,吻了吻她。
“咸的。”脸颊的泪水被舐去,李玉娴柔柔地说了一句。
心中的难过还未完全过境,陆怀亦没有心情与她在此时有调情,因而显得有些恶狠狠:“那又怎样?”
“你这样,害我每天吃菜都不得不清淡些了,盐分要超标了。”
“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陆怀蹙了蹙眉,面上的神情是似笑似哭的矛盾。
李玉娴本就刻意作出来的笑淡了,沉默一瞬,叹气道:“不要这样好不好?”
“......”
陆怀歪了歪头,看向李玉娴时,朦胧的眼里霎时又挂出了一行泪来。
她辨不清李玉娴这句‘不要这样好不好’里究竟蕴藏了什么意味,但在这一瞬的心境里,她觉得,里面好像有无力,有指责,还有埋怨。
“那我该怎样呢?”陆怀捂起了脸:“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啊,但是我应该怎么样啊......”
李玉娴:“......”
“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你问题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要疯了......”
她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强撑太久了。
她也太知道陆怀的心思了,在每一句欲言又止的关切里,在那偷偷藏掖的愁眉不展里,在那故作坚强的粉饰里......她知道,她已经快要兜不住了。
而同样兜不住的,何止陆怀一人呢。
李玉娴垂眸:“是我的问题。”
李玉娴的急于揽责又让陆怀一哽:“不是,应该是我心理有问题......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我晓得......”
“你会不会讨厌这样的我?”
好似惊弓之鸟,好似草木皆兵,不依不饶地传递着焦虑的情绪,她已经感觉到了,李玉娴沉默与叹息里的无奈,每一次都像是惊雷前的闪电,静谧地让人惊惶。
“为什么会呢?”李玉娴不解。
“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烦......”
“怎么会烦呢?”李玉娴撑起身子,将仍跪坐着的人揽入怀里。
“以前......秦祈姐姐就说......我这种情况,如果心理出现问题的话,是要及时去找医生纾解的,但我一直觉得没有问题,不需要去......但现在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我真的有问题......所以才......”
李玉娴:“......”
“乖乖,别怕。”有些安慰深知无用,却也祈求能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里,印刻入她的心里,或多或少起到一些作用。
“你看看我,你摸摸我,我还好好得在你身边呢,不管过往何去,不管未来何往,不管接下来的是晴是雨,我都与你一道担着呢,你不要怕,若是怕,也只管展露出来,我不会烦你,只想好好安慰你,只想你能开心。”
陆怀扑靠在李玉娴的肩上:“我也想你开心,不想你难受......”
李玉娴:“......”
陆怀顿了顿:“但是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装作一点也不难受的样子,不要等到忍不住了才告诉我,也不要把十分的难受说成两分的难受。”
“好。”
“有时候我可能会太过紧张,要是你觉得这样的我让你不舒服,你可以直接提醒我,不要纵容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