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里包恩视角(五)
A:【我打算再逛逛, 不用等我啦】
收到这条短讯的时候,里包恩正站在黑田家的院子里。
那时夕阳似火,金灿灿的余晖扑在修葺平整的草坪上, 浇出一片波光粼粼的黄绿色。主夫阿龙搬来炭火烤肉架和一张小桌子,桌上的食材排着队等待清洗和加工。
他一边忙活, 一边跟里包恩聊着黑-道人士做烤肉的秘诀。
“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不留痕迹才是重点。”阿龙沉声道,“肉都腌制完成,下一步就是及时清理台面。对了, 柏林,你——”
“我有点事。”
“嗯?”
黑田龙擦桌子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 目光从墨镜后望去。
原本就在面前的男孩眨眼间不见踪影。
天空默哀般逐而变暗。他孤零零地与烤肉架留在原地, 院子一时寂寞得可怕-
谦虚一点说,里包恩在异世界几乎是明星级别的杀手。
在业内广受好评, 备受敬仰。左脚刚踏上黑手党度假岛,右脚落地的一瞬间就会引来嗅觉灵敏的记者们试图采访。用他的头像(婴儿版)做热气球、雕像、立牌的创意产品满地都是。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没有鸟躲得过他的子弹。树大招风对真正有实力的人而言根本构不成丝毫威胁, 更何况他还有高雅的品味、极高的职业素养, 与过硬的人格魅力。因此无论再怎么高调, 明面上他是黑手党的偶像,暗地里他依旧是黑手党的楷模。
当然,再谦虚一点说,个人能力只占了绝大一部分原因。
还有一小部分, 则是他与彭格列家族的紧密关系。最具权势的庞大家族与第一杀手相加, 基本等于人人忌惮的存在——而里包恩近几年都在培训家族继承人, 业界的风风雨雨远在天边。他的形象只会越来越符号化。换句话说——
他很长时间没有动过真格了。
代理战出手的两次, 里包恩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上上课,帮学生一把。大多时候, 他的身份都是旁观者。他只是站在一旁。有时也什么都做不了。
杀手只花了一分钟确定方位,随即赶向水族馆。
而在这一分钟里,他想了很多。
说白了,看到短信的一瞬间,里包恩就已经搞清楚了状况:老板出意外,最大嫌疑人是她前男友,手机在他手上;竹田京助不可能把人绑回家里,否则会直接影响他父亲的事业;一个懦夫大费周章地犯罪,唯一的可能就是想用极端的方式挽回感情。
他布下的眼线传回情报,告诉他竹田京助没有回到其名下的任何一间公寓或者别墅。
再一查,本应该正常营业的水族馆临时闭馆。它又正好是友寄新奈当初第一次答应和此人约会的地方。
漏洞百出。
里包恩当然生气,但其中也有生自己的气。这是他的失职。他确实低估了那些人愚昧的程度,竟然在亲眼见到助手被狙击之后还敢有所作为。
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更令人感到担忧。聪明的人不论善恶做事都有分寸,而冲动的蠢人不一定。
这世上害人的办法层出不穷,里包恩无需多想就能预设出好几个结局。
接着,他想起友寄新奈。
在他高烧后的当晚,他和她第一次聊起异世界和诅咒。客厅的灯开得敞亮,这个人仍然一副什么也不介意的模样接受了玄幻的世界观,喝着啤酒,几缕柔和的灯光沾沾自喜地在她的睫毛间浮游。
里包恩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这被后者细心地注意到。旋即,他看见她的笑脸。
适当的酒精容易把人浸泡得温吞又浪漫。为了降温似的,友寄新奈把易拉罐轻轻贴在脸颊上。她歪了歪脑袋,讲起话来慢慢的,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想喝啊。”她朝他笑,口吻漫不经心,“……等你真的长大再找我要吧。”
她垂在肩头的长发随心所欲地滑落。里包恩没有接话。他有些口渴。
尽管他被严格的老板勒令不许饮酒,因此已经喝了不少的水。
在那之前,里包恩以为友寄新奈从不多过问他的事情是出于刻意疏远,可恰好到了谈心的气氛里,她却坦诚地说她早就已经把他当成朋友看待,同时不需要他回馈同等的友谊。如果有穿越回去的办法,他可以自由地辞职离开。
不求回报,这的确是有利于保持内心平静的处事态度。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能把关系分得清清楚楚,于是好聚好散就能变成一桩十分简单的事。
天黑得很快。
里包恩潜进紧闭的水族馆之际,黑夜正跟随着他的身影,无孔不入地淌进庞大建筑物的出风口。越过浑暗的甬道,杀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提着手枪,愈接近场馆中心,愈能听到哗哗然的水流声,以及有人在说话的声响。
他一路上微微沉下的心难免轻松了几分。
还在正常交流,那就没什么事了。这在这名黑手党预料的数个结局里称得上是最好的一个。但自知失责的保镖依旧以最快的速度潜到事发现场附近。
环形的走廊,围着中间群鱼游弋的观赏柱。幽蓝的波光跌宕不停地在脚底荡漾着。他站在更高一层,往下望去,他倒霉的、可怜的、坚强的老板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面前跪着一个连穿的西装都很没品味的人。
这已然是一个由受害者主导的局面。事情比他预设的更好。
里包恩握枪的力道松了松,他用指腹摩挲着坚硬而冰冷的枪柄。身在隐蔽的高处,他能看见她在悄无声息地松着绑绳,一面平静地跟又是下跪又是土下座道歉的男人说着什么。
被放出的海水渐渐漫上台面。水流声冲刷得高昂,友寄新奈讲话的声音又不大,他听不清下面的交谈。
没关系。
形势一目了然,警察估计也已经收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
还挺帅的嘛。确定情况完全得以掌控的杀手盯着下层的动静,忍不住哼笑一声。他一边分析情形,一边开始有闲情地心想,这家伙当黑手党的潜力超乎想象。
下一世彭格列的家族成员中总体而言缺乏军师类型的人才,他或许可以从异世界挖点人过去。
刚好新奈这个人说不定也会和阿纲聊得不错。和他谈起教育观时,她基本的观念就是孩子应该好好享受青春。都是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的风格,但又没有拉尔·米尔奇那份魔鬼教官的严苛,想必也比较亲民,更容易被依靠。
里包恩这么观望着水族馆迷雾般的景色,不紧不慢地打算着。他早就不是毛头小子了,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底下,水位涨高。沉闷如灌溉般的水声更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鱼群感应到哪里在坍塌,四处逃窜后又忘性大地凑成一团。
透过空中摇曳的深邃的蓝,里包恩看见被绑架的人张了张嘴。
继而,跪着的男人猛抬起头。
像是听见她说了什么足够令人欣喜若狂的事,连周遭的滔滔震动都能暂且抛之脑后。然后里包恩望见友寄新奈罕见的神情——她原先根本只是面无表情——笑容,近乎像在撒娇的眉眼,在狼狈的境遇里仿佛要对某件事一笔勾销的释然与亲昵。一切在昏暗的光线中都朦朦胧的。
她被绑着,坐在椅子上抬起头。因为面前的人赫然站起了身。
他走近了。走到她跟前。
很显然,这是友寄新奈的计划。
里包恩看见她仰起的脸。她专注地盯着绑匪的接近,纵容,宽和,带着情人般的默许。她看他的模样就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个人一样。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兴许是他的错觉,她还依赖似的将脸往掌心里偏了偏。
但是不是错觉都无所谓了。
他立刻失去看她有什么计划的心情。只见绑架犯就要带着一副臭嘴低下头的一刹那,杀手将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一声枪响,人飞远。蓄势待发的友寄新奈浑身一顿。
里包恩一脚踩上围栏,摁着帽子跃下走廊。保镖的下一步任务是帮老板松绑。他没看倒地不起的罪犯一眼,只迈向被困在靠椅上的人。
或许是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善良,友寄新奈睁大眼睛,无言地多看了他一眼。
她的视线在幽幽暗光中平添些许潮湿的意味,让杀手忽然想到她那大公无私的友谊宣言与潜台词。好聚好散,他想,没那么简单。
第142章 里包恩视角(六)
想要拉近距离, 说难不难,说简单更不简单。它尤其需要循序渐进的耐心和分寸感。
于是乎,以泡泡老师为主持人兼嘉宾的《有点心机又如何~黑手党特辑~》栏目正式上线。
电视机里, 紧随着潮水般涌来的欢呼、鼓掌与夸张的综艺音效,升降台缓缓升起。泡泡老师正面带微笑地站在台上。
只见这位小老师身高40cm, 一脸萌萌婴儿肥,圆润的下巴却蓄着一撮小胡子。他顶着蓝青色的大象头套,穿着红色的练功五分裤, 两手戴一副拳击手套,赫然是专业的教练行头。
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直视着镜头。泡泡老师开门见山。
“首先, 最基本的第一点——”
他声音可爱地说, “要注重考究的着装,外表的好印象能直接地收获对方的好感。”
突显身材的高定黑西装, 这在成年人身上会更有效果。不过少年时期也不能松懈。同时必然得是给雇主松绑时俯下脊背,单膝跪下,也毫不费力、完美无缺的版型。
别忘了每日挑选配色大胆的衬衫与领带, 形成视觉印象;绅士的礼帽更需要呈现恰到好处的斜度, 以便神情莫测的模样产生神秘感的吸引力。
泡泡老师友情提醒:“电影《007》在拍摄期间, 男主角的西装就曾多次因为大幅度动作而不慎撕裂。身为正统的黑手党,最好使用列恩特制丝线做成的西装,才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哦!”
【综艺特效配音:哦~!】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第二点。”老师讲解道, “想要彰显品味, 就要从细节处入手。让魅力被主动发现, 而不是刻意地送到对方眼前。”
在手腕、衣领或脖颈擦一点好闻的香水, 无意间靠近,经过, 都能在无形中吸引女士的注意力。
另外,还可以随身携带材质优良、绣着私人标志的柔软手帕,然后找个借口送给对方。
泡泡老师如是说:“这不仅能展现个人品味,还能在不知不觉间让联系变得更加紧密。你想想,当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的私人贴身物品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吧?”
实践出真知。在老板拦住自己,挺身而出,骂人骂得生气又委屈时,就该有眼力见地掏出手帕了——但她还在气头上。所以合格的绅士应该等她骂完人,期间就算多看一会儿她哭得抽抽噎噎、眼眶与鼻尖都湿红的脸也无妨。
只要记得及时将手帕递去,充分体现优秀员工的体贴与温柔就完全足够,多余的心思则不必让别人知道。
泡泡老师:“这也是黑手党的准则之一,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况且也播不了。”
【综艺特效配音:哦……】
“接下来是第三点,”老师用拳套捶了几下黑板,“走神的都拼上性命给我认真听!这是最后一点,但也和前面一样重要。那就是,把握你的态度!”
【缓缓浮现的字幕:态度……?!】
泡泡老师扬了扬嘴角。
“没错。”他说,“听好了,你要表现出你的亲近,但也要留给对方空间,若即若离,慢慢再得寸进尺;你要表现出你冷酷的一面,让人知道你强势、危险、不好招惹,但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表现出你的脆弱,孩子气,在必要的时候及时示弱,但不能变成软弱。”
【猛地跳出的字幕:超级复杂的知识点,出现!】
泡泡老师以稚嫩又清脆的嗓音回应道:“都不准抱怨,给我全文背诵,下一期节目我要抽查。”
最好的顺序,当然就是先亲近,再冷酷,最后脆弱。
可实践案例中出于某些意外,已经提前让脆弱的一面抢跑,那就要把更多的重心放在亲近与冷酷上了。
比方说,出其不意地强势空降,到对方聚餐的店内给予惊喜。
冷酷。
适时提出“及时回消息”的要求。(现代人手机不离手,他平时看友寄新奈居家加班也动不动就拿手机看,怎么偏偏就那半天忽视他的消息?不可理喻)
亲近。
店里突发命案,顺势而为地牵住老板的手以示安慰和陪伴。(她的表现已经十分冷静,但他知道她一时间又会胡思乱想很多)
冷酷。
丝毫不顾对方社死可能,直接出言暗示自己是她小十几岁的地下情人。(还能顺便洗清嫌疑,何乐而不为)
亲近。
当晚,担心本就是病号的人目击命案现场会加剧病重,于是潜入酒店房间探望两眼。(又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抓住,只好勉为其难用列恩当替身逃脱)
顺带一提,要礼貌且不卑不亢地接受女士的礼物(领带)——这没什么好推脱的,大方地领取员工福利才会让老板更有成就感,何况它确实讨人喜欢。
接下来,便能找个机会不动声色地在某一天戴上,让对方主动发现。
你不需要大张旗鼓地示意她看,只要摆出无动于衷的模样,好像这是一件多么正常而理所应当的事,专心享受她开心的目光即可。
亲近。
在拉面店倾听老板的约会计划。(即使她只是抱着带家里小孩出门玩的心情,没关系,客观的性质不会被人的想法改变)
冷酷。
发现老板试图跟别人解释她和他没有任何特殊关系,遂立刻催着要走。
偶尔多一点脆弱。
靠着老板肩膀睡午觉,醒来不小心把外套穿错成她的那件。(他脑子里想着伽卡菲斯在梦里说的穿越的办法,一时没注意也是人之常情)
亲近。
逛水族馆,吃吃喝喝。暗示老板自己不会跳槽离开,以后还要和她一起旅游。
冷。
用专业技能抢劫射击摊。
亲。
用专业技能及时助老板一臂之力成功抢劫射击摊。
冷。
吃了一口老板买的桃子味香蕉就毫不客气地拒绝。
亲。
晚上,陪老板在沙滩吹风喝饮料。
冷。
听到她夸临时领导长得帅性格好,是公司里多么多么有魅力的人物,很多人每天上班都盼着见到人家。于是冷酷地反问“你也是?”,并且冷酷地预估自己下一次长大在什么时候。
然后身为贴身且贴心的保镖,你要送她回酒店。
晚些时候再折返,乔装成酒店清洁员。
你要不辞辛苦地送来她落在你口袋里的领带。
最后告诉她,你要走了。
就在这一晚你要走,就在你白天还拐着弯跟她说以后还会再一起玩,甚至以此得到她的笑脸与信赖之后你要走。
你们都知道走这一趟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不错,谁也说不清命运如何,当然会有这种可能:万一伽卡菲斯说只有这次机会能够在异世界往返,错失机会就再也回不去。万一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就算你身为亲历者,深知科学的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呢?
但总之,你要先去看看,你要走了。
也是恰在这时,你会发现你成功了。
你的雇主,亲爱的,亲切与可爱的房东,这个年轻人不论遇见什么事都习惯于保持冷静。那些时候她的面孔也常常是冷静的,但你这回却能清楚地看见她神情的松动。因为你。因为你的话,因为你突如其来的冷冰冰的通知。
你看到友寄新奈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划过的茫然。那是近乎低落的茫然,仿佛她的身体比她自己更早地体会到不算高兴的未来,因而无意识地流露出的静悄悄的难过。
不过,这也就是一两秒钟的事。她很快就理解了你的意思,她开始仔细地,负责地为你着想,直到确认你真的把一切事宜都搞定而不需要她的帮衬。
这是友谊的考验。
你们照常地开开彼此的玩笑,该吐槽时就吐槽,不似要离别。旋即,有那么一会儿你没有说话,她也没再开口。友寄新奈微微蹙着眉头。
她貌似在思考什么,你能瞧见她有点困惑的表情,看上去像个怎么也让人放不下心的笨蛋。
或许是你成功了。你亲自证明,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可能把“你来我接受,你走我随意”这种无聊的关系分得那么清。你证明了世上很难有那么心甘情愿的好聚好散。你证明了她控制不住地正在越来越在乎你。你不再仅仅是个神奇的保镖,甚至不再仅仅是个普通的朋友。
你证明了你无法真的放心地离开。
你一步步循序渐进,反证出自己的欲望与不舍得。
友寄新奈即将关上门之前看过来,她倒是好像很舍得地朝他一笑,小小地挥挥手。她说好好休息,又说谢谢。按理说,里包恩应该点点头,接着就离开。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研读般地盯着她。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只在表情上有所松懈。如果没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甚至都看不出她的不对劲。
然而杀手这点微妙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打破。
他的老板原先似乎打算关门了,此时却又停下。她抿着嘴唇,只从欲要阖上的几指宽的门缝里露出小半张脸,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倔强而警惕。
紧接着,门扉再稍微拉开了一点。
“你干嘛凶我。”她闷声说。
“……”
里包恩下意识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是的,他维持着小婴儿的外表太多年——俗话说得好,当你长得太可爱的时候连生气都吓不到人。所以他曾经靠杀气和眼神就能吓退很多不自量力的对手,变成小孩后,即使摆出冷脸也构不成像样的警告,反而要多用暴力的手段。
现在他长大一些,五官也长开不少,也许真有点可怕。
可他又不是故意的。里包恩心想着,不快的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适合说出口的好心情。爱撒娇的家伙总是让人没辙。
他平常地与她吵两下嘴。只听她丢下一句等着瞧,便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里包恩仍是一副酒店服务生的打扮。
他看着紧闭的套房门扉,抬了抬鸭舌帽的帽檐。脚下是厚软的静音地毯。整条走廊阒静无声,针掉在地上都发不出动静。
他等着。
静了片刻,面前的门忽而再次被打开。
那个让他自发地留在原地的人推开一条门缝,补充似的,如他所愿地道了一声晚安。
里包恩这才转身离开。他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中围绕的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重点:
他等到了他想要的。并且他也会让她等到他。
第143章 里包恩视角(七)
有时候, 某位保镖会心想,他的老板真是个比黑手党还无情的家伙。
确定科技可以实现异世界穿越后,他在海上折返, 踏上归途。一到有信号的地方,恢复正常运行的手机便陆陆续续弹出软件的推送以及新消息, 其中的一条来自于未接电话的留言语音。
那时里包恩站在船舷旁,白天,天高海阔, 他所在的大西洋一角风平浪静。水手问他打不打牌,他拒绝了。杀手将手机贴到耳边。他听到留言条里漫长的沉默。
盘旋在上空的海鸥叫声清脆, 让他不由得把听筒的出音孔再贴紧几分。过了一会儿, 他放眼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听见最后微弱的、挂念的、几不可察的小声抽泣。
留言语音结束。
自来熟的船员经过, 用意大利语胡诌调侃道:“在和家里人打电话吗?但你现在看起来像刚接到小女友的分手通知,孩子。老实说,你才那么小, 应该想开点……”
里包恩踹了他一脚。后者惨叫着喊为什么动手。他压了压帽檐, 平静地说, 因为听了很不爽。
船员嘀嘀咕咕地走远。
杀手低头再看了眼手机。
友寄新奈这几天只给他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文字,一条配图,还是她去打球的场馆照片。这是她一贯的作风。而那条但凡没有听到底,或是没听仔细, 就发现不了有人在哭鼻子的留言才称得上反常。
她喝酒了, 他知道。同时他也知道他的雇主已经顺利摆脱竹田家的骚扰——开庭和宣判的新闻第一时间就推送给了他——并且回归平常的生活。
而工作的压力也不会让这个人花时间买醉。
排除不可能的选项, 剩下的就是答案。
湿润而温暖的海风拂过肩头, 仿佛能卷走长途行程的疲惫。里包恩的心情不错。他用了比预计更少的时间赶回陆地,买最近的机票前往东京。连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对这位杀手而言谈不上累, 更何况他坐的还是头等舱。
直到下飞机,正好是东八区的晚上,他给小别数日的老板拨去第一通电话。
里包恩本以为她要么在家,要么在公司;也许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她会非常高兴,急着放下手头的事要来接他。
那么他会拿她没办法地留在机场,多等一等。
结果等拨号的嘟嘟声停下,对方接起电话,却是一片热闹嘈杂的背景音。人声与餐具碰撞声紧密地混杂着。友寄新奈在接通时貌似还在和哪个男人说话。她在笑。那含着轻松笑意的嗓音钻入他耳朵里,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喂,你好。”
“……”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几天赶路累得想杀人。
他坐在机场贵宾休息室的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间里的时钟。他学她打招呼:“你好,新奈。”
对方不说话了。
估计是接电话时不注意看来电显示,此时正匆忙地去确认。杀手这才稍微扬起唇角,扳回一局似的,补充一声意大利语的你好,随后等待老板的反应。
然而,她只在短暂的怔愣后叫了他的名字,很快又被别人搅和打断。
她在聚餐。这不必多想都能猜到。上班族聚会多少肯定会喝酒,不过她酒量好,反倒是同事喝醉了。
醉鬼的声音离听筒非常近,显然正明目张胆地缠在友寄新奈身上又搂又摸。
里包恩听见他老板似乎紧急地捂住了别人的嘴。
她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他说还没。
她说那到了再打电话,先挂了。
通话掐断。
休息室一片死寂。
没错。里包恩看着挂断的界面心想,她比黑手党还无情。
于是真正的黑手党收起手机,站起身。刚才随口说还有三个小时才上飞机,因此新奈吃完饭一定会先回家。他打算也先填饱肚子,再突然出现,吓一吓许久未见的房东。
可事情总是没那么顺利。
杀手一手插兜,身在暗处,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堵在楼道口讲话的两个人。
晚风渐郁。大都市的夜晚徒留皎月,星辰寥寥无几。
那悠远静谧的月光勾勒着友寄新奈的侧影。她的站姿挺拔,修身的白衬衫总是把她的肩背约束成一道单薄、伶俐而流畅的弧线,滑到腰身又收窄。她提着公文包,他看到夜色在她手臂与侧腰游刃有余的空隙间蔓延。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
友寄新奈的个头才到对方的肩膀,因而要抬头看他,而后者的肩宽几乎是她的一倍。身高差的视觉对比让她看起来很适合被完完全全搂在怀里。但在这时候想到这一点只会叫人更烦躁。
里包恩听见她开口,语气熟稔。
怎么不打我电话,她问。
另一人说只是刚好路过顺便打招呼,免得她又喝多。听起来像他已经照顾过一次喝得烂醉的某人一样。
她反驳,遭到敷衍,便假装不快地要踹人。男人躲避的动作很夸张,以至于还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里包恩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要知道他才离开了一个礼拜。他没那么大方,更没有再等下去的耐心。就在友寄新奈还要继续跟别人闲扯之际,杀手第二次拨通她的电话。
“吃完了?”他明知故问。
“吃完了。”她说。
友寄新奈望向走廊外的夜景,问他是否需要接机。里包恩没有回答。他只是又问她现在在不在家。
只听这个无情的家伙回答,在。
她不算骗他,本来就是差不多等于到家的状态。只是谁料得到可能正要路上的人此时就站在附近。而这个答案也让里包恩感到微妙的不爽。
紧接着,他看见她旁边的男人朝她招手。
原本还算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倏尔拉近。友寄新奈就如其所愿地靠近他,对方也微微弯腰。他伸手理了理她的额发,换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关系好才会有的瞪视。
真是够了。杀手心道,他倒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好朋友。
里包恩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烦得够呛。一切问题都并非出自于平常地和朋友谈笑的雇主,而是他。
哪怕他的行为举止多像一个大人,友寄新奈也从头到尾都只把他当成小孩看待。这也有好处,毕竟要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成年人的模样,这个冷酷无情的老板不仅不会答应一起住,甚至可能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他顺利地住进来,和她睡一张床,被她带着玩,能飞快地变得亲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畜无害的外表。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在身体彻底恢复之前他永远只能站在这个位置。他注定要看着那个人被别人逗笑,看着那个人光是跟别人站在一起都显得般配得烦人。
杀手一手拿着手机,保持着通话的姿势,自下而上地对上友寄新奈愕然的目光。他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他没有理由甘愿只待在这里。
第144章 里包恩视角(八)
长大的需求相当迫切。
这是急不来的, 不过里包恩依然会每天时不时量一量身高。他发现在异世界长大的流速并不规律,有时两周才长高五毫米,有时两天就能拔高一厘米。虽说比正常的速度要快, 但如果没有排异反应也得等个好几年。
家里买了身高尺:卡通款式,画着一条长颈鹿, 由黑田家倾情推荐。友寄新奈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看见他站在前面抱臂思索的样子,偶尔经过还会调侃一声“怎么了,一米四也很可爱”。
被他逮着用塑料玩具锤(列恩版)哐哐两下后才安分下来。
在这种时候, 她反而很会装可怜,捂着脑袋控诉他是暴力男, 口吻低落又委屈。纵使里包恩觉得自己根本没用上力气, 有时也难免会怀疑一下到底是雇主太脆皮了,还是他如今对手劲没有自知之明。
只是后来他可以确认是她装的。
友寄新奈会把一些小聪明放在他身上。她逐渐会预判到保镖手起刀落的时刻, 在故意得罪他之后自知理亏,提前笑着要躲。
她知道这位世界第一杀手不会用力,便只是做样子地往边上挪一挪, 或者缩缩脑袋。不幸被敲到, 就会一点也不认真地说很痛, 一边闷笑,一边伸手抱他的腰。像是深知他吃这套一样,晃悠悠地赖进怀里要他道歉。
这是她一贯的犯错先告状的怀柔政策,但通常里包恩的道歉从来不落实处, 都是低下头, 接几个不依不饶的吻。动不动又会上升到不必要的高度。老板的背后有桌子, 就会被他端到桌上。身后是沙发, 占地方的抱枕就会被抽走。
升得多了,某个玩不起的人会在下次调戏良家男友的时候保持安全距离, 然而也基本以失败告终。亡羊补牢仍然需要付出代价,这是人生重要的一课。
但只要没有长大,这些都是后话的后话。
最初解除诅咒那会儿,杀手还会因为不习惯而做了一个假奶嘴别在衣领。而时间一长,习惯与否的问题便抵不过想要尽快恢复正常的心情。
当小孩有当小孩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他早已经尝腻了。
里包恩慢慢等着。他很擅长找乐子,打发时间的办法数不胜数:拿舍友收藏的漫画和小说看,看到限制级内容,被她以严格管控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理由夺走(很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表情,态度非常平静);担任睡觉监督员,检举报复性熬夜聊天、刷手机、打游戏、看书的舍友,进行强制关机;用各种神出鬼没的方式探班等等。
甚至有一段时间,友寄新奈吐槽说她简直可以剪一个视频,取名叫《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保镖在cosplay》,投放到油管上一定会大受欢迎。
里包恩不介意。他就算当网红也只会是现象级网红。但这个计划止步于口嗨,他问她为什么有拍素材却不落实,友寄新奈只说bgm不太合适。
他去听了,原曲唱的是“每天回家都会看见我的妻子在装死”。
“我可不想被当成打擦边球的恋-童-癖。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这位原则十分坚定的上班族这么说道。
就这样,日子慢腾腾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期间莫名其妙空降了一个不重要的家伙,并不值得着墨。
十月中旬,某位体恤下属的老板开始偷偷准备给他过生日。
里包恩自然知道。身为可以任性的寿星,他也有假装不知道的权利。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确定要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隐约地期待。
也许是因为友寄新奈忽然翻身撑在他耳旁,长发垂落,他的脸颊被发尾轻轻扫过的时候正好望见她黑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坦然地问要不要陪他去游轮玩,那种过于直白的、明快的好意让人想不到任何拒绝的办法。
里包恩在那几天瞥见镜子,镜面里的人长着尚且稚嫩的面孔。他偶尔也会自嘲般想着,这副不正常的身体好像真的让他的时间倒流到十几岁,以至于一个普通的生日也令他忍不住盼望能早点到来。
不过这总归是人之常情。正如某个人坦诚地询问他的意见一样,他也无比坦诚地面对这份心情。
这是他解咒后的第一个生日。
在某些意义层面,也是新人生的第一年。
友寄新奈为了拿到假期而在公司里燃烧生命之际,里包恩悠闲地心想,他其实应该跟老板说自己只有一岁才对。
第145章 里包恩视角(九)
里包恩睁开眼。
在他适应落入满目的深夜之前, 先一步到来的是轮船的汽笛鸣声:悠远、绵长、醇厚,伴随海潮翻涌的滚滚轻响。但套房隔音很好。
室内的幽静无尽地伸张着,碾过了户外跌宕的杂音。
他感到口渴, 头也有点痛。高烧的余温却荡然无存。他无言地与天花板打着照面,抬起手, 想要摁一摁泛酸的眉头,又在此时注意到不同。
人最经常看见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手。
夜色昏暗,紧裹着贴附一层凉意的皮肤。里包恩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正常的, 健康的,宽厚而修长的手。他在往日的无数瞬间都在设想这个时刻。如今真正实现, 他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
杀手动了动手指。另一只手隐约被什么压着。
里包恩这才稍微支起身, 身下是轮船客房柔软的床。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用列恩特殊的丝做成的,即使忽然抽条长大, 睡衣也只会随之变成最合身的码数。但他在发烧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从脖颈到后背都紧贴着几分黏腻的不爽利。
该去洗个澡。他想着,目光却落向身侧。
前一天才为他唱过生日歌的人正坐在一把凳子上。她趴在床沿,像守着守着就睡着了。里包恩看见她从臂弯里露出的小半张侧脸, 熟睡的眉眼舒展着, 毫无防备, 任由黑夜温顺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它们乌黑如瀑,窝在肩膀又伏至脊背。
她的掌心搭着他的手腕,很轻,但足以令人察觉到温热细腻的触感。
或许是不断下沉的海夜给予人类别样的错觉,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个视角无比熟悉。只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腕抽出几寸, 便意识到答案。
曾经很多时候, 他整个手掌都没有友寄新奈的一半宽。成年人要和小孩握手都只伸出一点指尖, 婴儿的手自然也只能抓住手指。
再长大一点,可以握住掌心, 但真要被她裹在手里也还是绰绰有余。
里包恩再次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他摊开的掌心,上面搭着的友寄新奈的手。
他的视线停泊在她的手背上,像是第一次发现它没有印象里那样宽大,反而被晦暗的夜色衬得薄薄的,冰凉地、纤细地泛着白。他想起最开始隔着雨幕望见她握着酒罐的模样。
沉睡中的人浑然不觉地阖着眼,均匀的呼吸令人感到安定地缓缓起落。
杀手听见海浪声逐而低伏,空气发出细微的嗡嗡震荡,形成一阵孱弱的耳鸣。这个偌大的房间霎时沉溺在深邃而寂寞的空旷之中。
他只是稍微屈起手指,就能把她的手完全拢在掌心-
人常常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真实。在这之前,则会反复地意识到变化。
身为优秀的保镖,他当然不能放任老板傻傻地趴在床沿睡。放在以往,里包恩会用列恩变成一些工具帮他把人搬起来,但现在蜥蜴小伙伴也受到异世界影响,蔫蔫地不知隐身窝到哪里去休息。他大可以亲自效劳。
他下床,走到友寄新奈身旁。房间没有开灯。骤然拔高的视角或多或少让人有点不习惯,不过他很快就能适应。
里包恩微微弯下腰。
他的手掌伸到她肩侧,又在触碰前蓦地一停。
她是不是变瘦了?杀手没来由地想着,发觉自己需要重新审视她。他俯视着趴坐在凳子上的年轻人,目光估测性地下落。
友寄新奈仍然穿着衬衫,但不似平时一本正经地扎进裤腰。西装外套与领带早就挂在衣帽架上。她的衣摆轻飘飘地松散着。那洁白的、柔和的衣料吸食着室内微弱的月光,在肩膀与手臂绷紧,往下却轻盈地搭垂。
里包恩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脊背与腰线的轮廓。他掌心碰到她的肩头,发现居然不堪一握。
还是小婴儿那些日子里,他不乏跳上她肩膀的时刻。但他老板的肩没有一米八的运动系男生山本武好坐,相对更窄也更软。
所以他偶尔只是趴在她肩膀上。后者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气息,又不同于洗衣液的清香。
友寄新奈不介意他这么趴,一般都会像没感觉到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下班路上,她一边慢慢回家,一边拿手机回着同事的消息。里包恩那会儿就待在她的肩头,不时叫人看路。
视角受限,在矮小的孩子眼里所有人都很高大,世界常常是巨人的丛林,放眼望去全是来来往往的双腿与鞋子。
纵使里包恩不是真正的小孩,身处相同的情境里也难免有这样的感觉。
可某位高大的、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处境没那么好了。
他的手掌能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肩,简简单单就能让睡熟的家伙躺在他臂弯里;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弯,用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极为稳当地抱起来。
里包恩想到第一次帮雇主搞狙击行动的那天。
和老油条对峙成功的友寄新奈凯旋归来,起初还刻意地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却在地铁口看到他的一刹那就笑得非常开心。里包恩不知为何就收住本打算转身先走的脚步。他站在原地,她向他跑来。
太阳追逐着她的步伐。从那之后他看到她的笑容总会想起白昼和夏天。
这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一把抱起他,转了两个圈。而这就像某种无形的信号,后来他也经常坐在她的怀抱里。
但睡在他怀里的老板看起来可比平时更亲切一些。这时候里包恩会稍微理解一点以前那些提出想要用力抱住他的要求的国中生。
他把她塞进被窝,脱下拖鞋。自己才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
夜半三更的乌云四散。客房装潢复古的窗棂一片清冷,月光愁愁。那柔软的光线被海浪洗出飘渺的深蓝色,倾泻在花瓶里,变成小玫瑰的露水。
高挑的杀手站到窗边,他捻着削去尖刺的细茎,将这朵被人用来逗他开心的鲜花拿到眼前。
放了快两天,已经有点枯萎了。
里包恩垂眼注视着几乎熟烂的暗红色的花瓣,想到某人蹩脚的魔术。他不由稍稍扬起唇角。或许现在还有一个让他更开心一点的机会,那就是她能早点醒来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些让人觉得可亲而可爱的神情。
第146章 里包恩视角(完)
关于这段拉拉扯扯的关系, 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在第一次亲吻她之前,里包恩实在怀疑过他雇主究竟是真的木头脑袋还是装作看不懂他的暗示。
之所以是怀疑, 则是因为杀手看得出来:这个人确实是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她甚至觉得是他对自身不再是小孩这件事没有概念,才会在长大后做出一些在成年人之间显得出格越线的事。
但他个人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
然而即使连外人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他和她关系匪浅, 默认他是她的追求者;他的每一个乔装身份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友寄新奈此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当成自家保镖在和平的世界里闲得没事干的恶作剧。
这家伙真是漫才看多了,总以为什么都是他刻意创造的槽点。
而好消息几乎可以令人忽略坏消息的影响。
她并不排斥他的越线。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从豪华游轮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就对此心知肚明。那时卧室没开灯, 清寂的夜色绵延。里包恩把这个想要划分界限的雇主拖回被窝,他的手臂箍着她的后腰, 同时又一次体会到变化。
正如他先前所预料的, 友寄新奈很适合被完全拢在怀抱里。他想到早些时候。还是小婴儿的杀手第一次从吊床搬迁到房东的大床,他的老板, 一位合格的负责任的大人,以为他失眠(事实上也确实有一点),便好心地、慢慢地拍一拍他的背, 哄小孩入睡。
虽然那一晚哄睡的家伙反而先睡着了, 但里包恩也同样睡了个好觉。她的臂弯笼在他身侧, 气息轻浅而和缓。他近乎窝在她身前,仿佛躲在一个安神的温室里。夏夜,被褥很薄。他一点也没觉得热。
再后来,一个小别重逢的夜。杀手以是她想要拥抱的理由去讨要一个久违的怀抱。
那会儿他可以用两只手臂环紧雇主的腰, 不过也只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被搂在怀里。里包恩记得友寄新奈揽着他的肩膀, 宽慰一般, 掌心带着关怀的力道, 安抚他名存实亡的舟车劳顿。
他埋在她颈窝里。真的累了,睡得很快。可那晚睡得并不算安稳。因为有某些无可避免的东西如约而至。
青春期。
正是要发育长高的年纪, 欲望比成年之后更纯粹的年纪。
这个时期独有的冲动向来是丰沛的、滚烫的、不受理智掌控的。前半夜,男孩的梦境在接连不断地变迁:一下是在太阳下暴汗的沙滩。烈阳灼灼,他浑身都热,睫毛沾染潮湿的水汽。热气彷徨地扭曲着视野。正当要错以为中暑之前,他在西西里小镇斑驳的老墙上看见一张海报,里面是一名年轻的亚裔杂志明星。
她长着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脸,站在海边,穿着一条过分贴身的白裙子。吊带的。两条纤细的布料松垮地支撑着它。他看见其中一条细白的吊带乏力而煽情地打滑,从肩膀跌落到她的手臂。她鬓边的头发被海水打湿,发丝一绺绺蜿蜒,黏在赤-裸的脖颈、锁骨与圆润的肩头上。这种不规则的图形给人一种脆弱又烂漫的想象。
他瞧见她手臂和大腿的皮肤被太阳笼络,透出柔软的汗津津的色泽与曲线;他冷静地注视这一切,却被晒得干渴又燥热,于是梦一下又变成湿润的深夜。
不求实际的梦境让黑夜真正地变成水。年少的杀手察觉到一丝溺水感,因此他又真的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他和救他的人一起在辽阔的漆黑的水面沉浮。她的额发在不停地向下滴水,又被她随性地捋到脑后。
里包恩得以看见她湿漉漉的眉眼,她的鼻尖与嘴唇都敷着一层晃眼的、晶莹饱满的、摇摇欲坠的水光。
救星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接着水浪涌动,她被压向他。他能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跳不分彼此地紧贴着那个人的身体。被浪潮再次拍入水里的一瞬间她亲吻他。嘴唇是比水还软的冰冷的生物。四面八方的水压挤着人类的情感,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什么东西百无顾忌地溢出。
里包恩在无法呼吸的几个刹那稍微张开嘴。
他尝到氧气。
他尝到她的唇舌。
舌尖。
湿软的,温热的。
吻。
女人。
潮湿的呼吸。纠缠不休的呼吸。
香气。
香气。
香气。
紧接着,他毫无预兆地醒来。
身下是正常的床,夜是平静而平常的夜。
身上则好端端地盖着被子。
里包恩不在谁的怀里。他转头看去,友寄新奈留给他一个冷酷的后背,侧躺在床沿。
估计抱着睡太热了,她于是在迷迷糊糊间滚到边上继续睡。他看见她的黑发铺散在枕头与床单上,露出几寸白皙的后颈,肩膀安静地随着呼吸缓慢起伏。他收回目光。
里包恩没有出汗,那时的天气早就入秋了,只是有一种令他难得对自己感到无语至极的黏腻感。
他不是小孩了,但身体是,没办法。
世界第一杀手只好翻身起床。洗了个澡,再回去睡。后半夜总算没怎么做梦,却还是睡得不长久。他老是断断续续地醒,仿佛这副身体心事重重。
欲望成了无法掌握的烦恼之一,青春无非如此。
这烦恼等长大后自然迎刃而解。
这位各方面都终于恢复成年人水平的黑手党将他的雇主禁锢在怀里。她确实变瘦了——里包恩一只手按紧她的腰背都富有余裕,而这个人如果要揽住他的肩膀得轮她用上两只手臂。他能察觉到她的僵硬。但不出片刻,发现保镖的任性雷打不动,友寄新奈的身体又渐渐放松下来。
这可是一个还算过关的决定。
里包恩用以往的姿势抱着她。他的鼻尖几乎能蹭在她的颈侧。他嗅到香气,轻微的,曾经在梦里缠绕着他的香气,裹挟着家里洗衣液与沐浴露的味道。但他和她都用同一款洗衣液和沐浴露。因而一时也辨不清是谁的气息包拢着谁。
友寄新奈毫无威胁感地放任了这一个晚上,这说明还会有无数个相同的晚上在未来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他也会等待。
而目标达成的那一天来得并不迟。
里包恩擅长解读人类的微表情,以至于让人时常怀疑他是不是会读心术,但异世界再玄幻也没有这种超能力般的特异功能。他不过是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
只是友寄新奈此人有时不吝啬于表现情绪,有时又收敛得很好,不那么好猜。
如果真要问她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杀手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他没有问过老板这个问题,而她也没有提起过。这对之后的二人而言并不重要。
但,就在他第一次乔装成公司后辈,出现在她眼前的当天,或者说当晚,友寄新奈貌似有一些变化。
她不再那么坚持要跟他分床睡,也没再提起不需要送她上下班的话题;乍一看是不错的趋势,可虽说如此,她的态度也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友寄新奈对他好,依旧如平时一样具有上对下的照顾的性质。她该吐槽时还是丝毫没有留情,懒得做一些事的时候也同样会没精打采地动用甲方权利使唤保镖。
于是这有充分的可以解释的空间,而不仅限于是她动了心。比方说,她完全有可能是被任性惯了,懒得管,所以才干脆随他去(偶尔里包恩会看见她望了一眼他的脸后面无表情地叹气)。
杀手并不完全知道她的想法,直到要去和她同事们聚餐的那天傍晚。
彼时,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他尊敬的友寄前辈坐在工位上,专心地埋头处理没搞定的工作。里包恩等她待会儿一起走。他没别的事,便只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小憩。
天色愈发稠暗,室内开了一盏灯。
里包恩起初没打算睡着,不过人在足够安逸的环境里闭目养神,总会很容易睡过去。
他任由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做杀手的工作让人对目光的踪迹相当敏感。他在感觉到视线之际睁开眼。那时余晖将尽,他在黄昏的边缘侧过头,望见坐在斜对面的人。
整个办公室垂暮般黯淡而闲寂,只有那个人附近的灯开着。
昏朦朦的光影切割着他与她之间的界限。
里包恩望见那柔和细腻的光线倾倒而下,滴落在友寄新奈的头发、侧脸与肩头,令人无端地想到“年轻”时矫揉做作的梦。他看见她托着下颔,四平八稳地注视着身在暗处的他。分明似是无聊所致的举动,她的目光却像是要永远记住什么似的,专注,认真,又叫人忽而感到闷热。
四周暗沉,被笼在唯一的光晕中的人连注视都仿佛离得万分遥远。
或许是刚睡醒,他在那一刻说不出话。友寄新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闲聊,问他午休是不是没有睡着。
他说算是吧。
她说那等会儿不要喝太多。
里包恩从来不介意被她这样管,相反,他乐在其中。但那时候他反而感到几分别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时间不早。
保镖跟着老板前往居酒屋。他那天别着她送的银灰色的领带夹。
平心而论,里包恩的酒量还可以。他平日里也喜欢在晚上小酌几杯,不过需要冷静头脑的人不会让自己深陷醉酒的情境。
有的社畜喜欢劝新人喝酒,好在有体贴的友寄前辈为他挡一挡。喝得差不多,里包恩就放下了酒杯。
他接下来的任务是看着雇主不要醉倒在酒桌上。
酒精是个有利有弊的东西,更多时候它也有必要的功劳。友寄新奈后来去异世界旅游,不出所料地和沢田家光成了酒友。可惜交友不慎,被家光所谓珍藏的、度数不高的、很清甜的酒阴了一把——那天不过才下午,里包恩就准备带醉酒的雇主回酒店,而也是从下午开始她始终握着他的手,昏昏沉沉地到酒店也不想松开。
你知道吗。她肯定会断片的,因为那会儿她实在醉得不轻地拉着他叨叨念,说,你知道吗。里包恩要给她脱掉酒气熏熏的外套,后者却还是没有松手。顺利脱了一半的外套挂在她一边手臂上。友寄新奈揪着他的西装袖口,说其实她有话没有跟他说。
然后她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为了让她不那么辛苦,杀手托起年轻人的腿侧,向上掂一掂,她也就顺利地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
里包恩听见她在耳边瓮声瓮气地讲,我爱你。意大利语我也知道怎么说,Ti amo。对吗?她又换了一种说法,Amo te。
而在此之前,在她的世界的秋天。里包恩记得他换了身衣服再回来接人,他的老板正孤零零地蹲在晚风里。友寄新奈一时没有认出他,却还是被他牵着走了一段路。直到她不肯走,说家里有人会担心她。直到她认出这个会担心她的人。他的手被她握着贴上脸颊,掌心抚摸到谁的心意的炙热。
她问他是不是想亲她。
他低下头。这是越界的默许,正如他在轮船上被两个小孩问到是不是喜欢她,他微笑着没有回答一样。
第147章 后续(一)
在兢兢业业工作, 干到次长(副部长)后的第三年,我拒绝了上级的提拔。
部长高木浑水摸鱼多年,倒也单方面和我们混出了一点感情。他在我递交辞呈的当天表示心如刀割, 愁容满面,最后为我举办了一次聚会, 赖在居酒屋喝了个烂醉。
但我觉得他伤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又失去了一个好用的牛马。
攒够启动资金,我经过严密谨慎的计划与选址,决定在接近中学的路段开一家咖啡馆。
由于是好地段, 租金昂贵,我捏着预算, 眼一闭心一狠, 直接在相较偏僻的巷弄盘下一间二层店面。
这当然在我的考虑中:我希望我的咖啡馆最好有一个清净的环境。舍弃热闹的流量,一方面是赌一把, 另一方面也是抱着“既然要开就努力按照自己心意做到理想的状态”的想法。
辞职前,我先跟不少认识的自己创业的朋友取过经,也听过不少缺乏天时地利人和, 经营不善而破产倒闭的经历。
不过对于失败的可能, 我倒没有特别担心。
只要有死磕到底的决心, 人生可以有很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世界的容错率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因此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
于是,我的,主卖咖啡饮品、兼卖果腹小食、兼可为成年顾客提供调酒服务的清吧功能、兼可自习读书的日咖夜酒小店的蓝图, 正在缓缓展开。
这个店面在此之前是一家准备搬离的家庭餐厅。
该拆的拆完, 该搬的搬走。刚盘下来之际, 一二楼都是亟待装修的毛坯模样。
同时, 正逢异世界的彭格列真正开始改朝换代。
阿纲同学原本对上大学这件事抱有肯定考不上之类的消极思想,结果被里包恩的“要让别人知道彭格列十代目考不上大学你想笑死谁”之铁拳狠狠制裁——他非常争气地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高校, 但后来才知道,不少友方黑手党继承人都在那所大学里待业。
发现认识的大学好朋友有些竟是未来同盟,纲吉君吓得给我打了好几个跨界电话。毕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遭受了世上最可怕的道德绑架:
“他们说自己的家族没有那么强大,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彭格列的帮扶。”
被预定的十代目郁郁寡欢道,“还说他们只期待有我在的彭格列什么的……现在看到他们我都莫名有些愧疚……究竟是为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期待!”
“毕竟期待也是一种隐形的暴力啊。”我坐在矮桌边,一边拿笔规划预算的增减,一边说,“遭受暴力就要暴力回去。”
纲吉君虚心请教:“这种事情要怎么暴力回去……”
我说:“你就难过地跟他们说,‘原来你们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我以为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你们甚至不期待我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请他们吃一顿饭,说感谢一直以来的关照,祝各位前途似锦,这是你作为朋友最后能给的祝福。”
纲吉:“……”
我:“接着不主动联系,等着轮到他们愧疚地找你解释并道歉。这叫抢占道德高地,真诚当武器,以退为进。你要是真当黑手党了,以后估计也用得上这个公式。”
纲吉:“根本不希望有用上的那一天啊!”
“说实话,”我把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双手整理资料,“你在那边读了快四年,心里已经有大致的偏向了吧?”
阿纲同学沉默半晌。
青年的声线早已褪去年少的稚气。
他嗓音成熟,因苦恼的语气而更显低沉。我猜他正皱着眉,“我不确定。”他说,“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也始终不喜欢黑手党。但是,我的确有在考虑继承,狱寺君他们已经在彭格列学习处理事务了……那都是些很危险的工作。
“九代说只有我能改变这些。虽然我还是感到很为难,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他们不需要再做那些事。而里昂听我说了我的想法之后,却很严肃地警告我,说这不是游戏什么的……不用他说我当然也知道啊。”
他继而气馁几分,嘀咕着跟我抱怨明明是那些人想让他继承,现在反倒说他不认真。
这件事我也有了解。里包恩其实挺高兴,也挺欣慰的。不过是想让年轻人把利弊都考虑清楚,学会冷静地看待大局。
人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向别人倾诉,有时候并不是想要一个具体的到底要不要的建议。何况沢田纲吉已经是成年人了。他考虑到的东西比中学时更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底色,有自己必须要坚持的立场。
在面对一条好像永远无法回头,如今又实在没有孤注一掷的必要的前路时,人的底气是退路。
“继承也可以,为了朋友而做事业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不好的。世界上还有人为了素未谋面的群体奔走一生呢。”
我闲扯着说,“要是最后没继承也不错,人各有命,没人有资格怪你。要是当黑手党之后觉得不好,想辞职,又怕在那个世界待不下去,就拖家带口过来给我打工。我很缺人的。不会亏待你们。”
除了前期投入,最奢侈的是用人成本。要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我都打算自己兼顾调酒师了。
听筒另一边传来纲吉君稍显放松的笑声。
他嗯了一声。安静一两秒,才开口。
“谢谢你,新奈姐。”年轻人温声道,随即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话题一转,“你那边进展还顺利吗?”
我答:“还行,经管证已经到手了。我在挑装修,约了过几天去签店面的合同。”
纲吉君的口吻有些不好意思:“里昂说如果我下定决心了,你会过来彭格列帮忙,是真的么?”
我放下资料,重新腾出手拿手机。
“我会帮忙。”
“嗯。”
“我会帮忙?”
“嗯……”
“我能帮什么?”
“……大、大概,像出谋划策那种……”
“不可能。不会。不要。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良民,你别听他那嘴一张就叭叭胡说。”我毫不犹豫地三连拒绝并吐槽,“我不会当黑手党,临时的也不,阿纲你应该是最懂我的人啊!而且你们彭格列家大业大不缺人,我的店缺我。”
最懂我的阿纲同学最后以一副“新奈姐都不干那我干脆也还是不干算了”的灰暗语气挂了电话。
我不清楚他在那边都有经历过什么思想波折。但在即将毕业的时候,纵使到最后一秒都还在犹豫,阿纲同学还是冷静地做了自己的决定。
彭格列要举办继承式。
里包恩身为重要人员,早在纲吉刚上大四的时候就受命回去正式复工。
那一年,他总算从退休的家里蹲保镖再次变成人人畏惧的黑手党杀手,过得和我一样忙。
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异界联络,偶尔好几天也没打一次电话。
起初我还有点不习惯。但众所周知,本人的适应能力很好,那会儿为了辞职交接工作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有时也难免会意念回复,导致真的忘记回消息。
结果就在深更半夜被异界男朋友的夺命连环call摇醒了一次。
我对恋人的关心自然没有起床气,便只打着哈欠跟他汇报近日行程,再顺嘴哄一哄这位刚结束继承人培训课程、累了半天打开手机、发现我已读未回于是不爽到极点的资深教师。
第二天醒来感觉没哄好,遂趁周末闲一点,带点探望的伴手礼去了一趟异世界。
以斯帕纳、入江正一为主的新兴科技之星奋力追赶威尔帝的科研进度,两界穿越的方法越来越方便——唯三的门槛,则是需要提供穿越与定位功能的机器;
需要点燃的死气火焰;
以及为了保证世界平衡,互不干扰,尤尼一族扛起了监管员的职责。因此还需要通过尤尼的许可。
威尔帝在我家留了一台装置。白色的圆柱体,玻璃门,认证身份就能进去启动。
尤尼听说我要过去,很开心地表示可以帮我直接连接到彭格列总部的时空装置。
我反正也懒得到了再找人,就恭敬不如从命。而由于那算是我第一次主动地、一个人前往异界(以前基本是带着保镖行动,而且每个人都要忙着过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会有事没事就跑过去),怎料还体验到了一把乌龙事件。
抵达彭格列的时候,置放穿越机器的偌大的房间居然没人。
二月份,哪个世界都还很冷。我套着一件厚实的深咖色毛呢高领风衣,一手拎着礼品袋走下装置的阶梯。推开大门,外头的走廊铺着华美的丙纶地毯,复古精致的壁灯一盏盏都明亮。四通八达,空空荡荡。
还以为能顺利给个惊喜,看来计划果然还是不如变化。
我掏出手机,正要给保镖打个电话,原本鸦雀无声的空寂的走廊尽头却突然间跳出几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
都是生面孔,像实习生。
实习生们无比紧张,有的甚至把手伸进西服外套里,一看就在准备掏枪。
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领头的青年问。
我的意大利语已经能流畅交流。我说我来找人。
找谁?
找里包恩。
找里包恩先生干嘛?
送东西。
太可疑了!实习生祭出经典台词:里包恩先生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说他是我男朋友,我现在可以打个电话给他。
更可疑了!实习生大喊不许动,谁知道你要掏出什么东西!里包恩先生都有未婚妻了,人家感情好得很!束手就擒!
黑西装们警惕地围到我四周。我只好任由他们严密看守,一边听着年轻的实习生们说我这么冷静又无动于衷肯定有问题,一边听着领头人向上级汇报,说抓到了一个非常可疑的疑似敌对家族趁准备继承式大家都忙得自顾不暇而派来试探的刺客。
尽职尽责的青年一边说明,一边冷酷地盯着我,“……是的,我们刚好巡逻经过。是。这就把她关到……啊?呃,她说要找里包恩先生……是,她是这么说的……好、好的。”
我于是面无表情地瘫着脸,被押送到一个房间前。
半拱形的房门厚重肃穆,木纹精细,流动着价值不菲的神秘性的色泽。
领头人敲门。门被从里面拉开。
“带到了,就是她。”
实习生沉声汇报道。接着让开一步,我得以看见房间里的景象。
这就是一间敞亮的欧式办公室。开门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张宽厚的深棕色办公桌,雕着极为精美庄重的彭格列纹章。在其身后,巨大的落地窗采光优良,半掩着暗红色的巴洛克式窗幔。
办公桌没人用,倒是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了一圈人。
负责开门的是一身正装的巴吉尔。
我与他对上目光。后者两眼一亮,以他一贯的用词微笑着打招呼:“新奈殿下,果然是您!来了怎么不先跟我们说一声?”
“抱歉,”我说,“因为只是抽空过来,本来想吓你们一下。”
巴吉尔笑道:“有人会很高兴的。”
余光里,实习生们的身形纷纷石化般僵硬。坐在沙发里的几人也早就转头望来。蒂莫特奥温和地眯着眼,向我点头;纲吉君惊喜地喊新奈姐,狱寺隼人和山本武坐在他两侧,脸上流露出各异的惊讶神情。
他们都长大了,穿着非常职场的西装。
我颔首,看向戴着黑礼帽的男人。后者原本半靠在沙发上翘着腿,此时正放下手头的茶杯,站起身。
走近一步,实习生们就惊恐地后退一步。
走到我跟前,实习生们已然背靠走廊墙壁,紧黏着不动弹。
里包恩不轻不重地瞥去一眼,旋即微微低头,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瞧见他帽檐下的黑眼睛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笑意。“拿着什么?”此人伸出手。
我让他接过礼品袋。杀手看也没看袋子就先弯下腰。
“巧克力。刚好快十四号了,”我稍仰起脑袋看着他,被贴面亲了一口脸颊之际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就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不高兴。”
“我没那么幼稚。”幼稚鬼如是说,“你过来待多久?”
我:“最迟晚上就走。”
里包恩轻哼一声,“明天不是周日么。”
“我要加班。”
“早上就要去?”
“中午。不过我早上想在家睡……干什么,说话,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了好了明早走。这位先生请你收了神通。”
第148章 后续(二)
等彭格列继承的预备工作逐渐稳定下来, 某位保镖闲了些,时不时会抽空回来。
只是他穿越过来的时机总是略显阴间。
第一次不打招呼就出现时,我刚好起夜想上厕所。那时大约凌晨三点半。我懒得开灯, 眯着眼摸黑推开卧室门,没走两步就撞上谁的胸膛。
一抬头, 里包恩十分丝滑地开启手机的手电筒,自下而上照着脸。
他本就五官轮廓深邃,彼时四下幽暗, 这么一束诡异惨白的光线便直接将其变成从上世纪漂泊而来的意大利幽魂,仿佛下一秒就要述说一通悲惨的二战往事, 赞赏半小时意大利面的伟大之处再阴阳怪气地损美国人一顿, 最后顺手把我这条无辜的现代小命索走。
鬼说:“ciao。”
我面无表情,眼皮直跳。
翘个鬼啊!
这和以前在厕所门口撞见婴儿小鬼不可同日而语。
我硬是花了六七秒才缓过神, 被迫清醒得困意全无。于是单方面对这只大鬼进行两下不带力气的拳击,接着用肩膀把他挤开,保持冷酷地去如厕。
此后, 里包恩就像当上穿越装置质检员, 每周都会突如其来地空降几次又离开, 并且都卡着晚上的点:
刚好下班回家看见保镖在喝咖啡,这算是相较善良,也堪称偶然的情况。更经常发生的是大半夜睡到一半在梦里感到鬼压床。我挣扎着醒来,才发现原本独享的大床被抢掉半张, 身上压着男人的手臂, 颈边被温热的呼吸剐蹭得泛痒;
或是忽然睡不安稳, 总感觉旁边有人, 睁眼看见床头边正好站着一抹漆黑而颀长的人影。形似黑化版长腿叔叔。
我觉得我的心脏已然强大到能速通所有恐怖游戏。
所幸发现时至今日这种手段还是吓不到我,甚至我的吐槽也逐渐犯懒后, 知难而退的杀手便不再执着于悬疑剧本。
但他就算换了个路子也没多和善。
某个半夜,我昏昏沉沉地陷在梦境里。一会儿梦到和客户喝酒,喝得浑身发热,一会儿梦到形象模糊的客户摇身一变,变成清晰无比的里包恩。我喝多了。不仅被人扶着肩膀送回房间,还莫名其妙就和看过的本子剧情一样双双滚到床上。
梦里的我摸到温热而柔韧的肌肉,上方的阴影一幢幢摇晃,抬头连天花板都看不清。
结果现实也在密密麻麻的堵滞与酸涩感里醒来。
这种梦想成真的手法只让人第一反应心想为什么不是梦到一夜暴富。
我只来得及在初醒之际缓一口气,又感到握在侧腰的力道倏地收紧。下意识地,我伸手抓住夜闯民宅的黑手党的手腕,偏头躲开压下来的人影、稍显粗重的喘息与细吻。那冰冷柔软的触感却十分耐心,摩挲在脸颊,耳朵,脖颈皮肤下攒动的脉搏。
我隐约嗅到几缕未散的硝烟味。凛冽的气息在凉夜里辗转,但更多还是那个人独有的,暖和的被窝般的味道。
颈窝纠缠着炙热的呼吸,我半醒不醒地发出几声闷哼,眼睛还困得想闭上,耳边尽是厚实的床垫不停挤动的闷响。
夜色阒静地流溢又搅乱,碾撞又温存。
我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声音,“不是说好要回来的话,会。……提前说一声吗。”
埋在颈侧的嗓音颇显喑哑,能让人清晰地察觉到声带的振动。
“你睡太早了。”杀手恰好沉到底之际停下,一边推卸责任,“我给你发了短信。”
我的手指揪紧他颈后粗硬的发根,“我一点半才睡好不好。”
里包恩:“我一点半还在工作呢。”
我讲道理:“那是你太晚了不是我太早了。”
里包恩:“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太早。”
我骇然。
“小学生都不这么强词夺理了!”
“我可是黑手党啊,”男人从颈边抬起头,我不得不松开手臂。紧随衣料摩挲的声响——他还穿着相当讲究的黑西装,只是领带被胡乱丢到床底下,衬衫的纽扣也解至胸膛——稍直起身。我的视野适应了黑暗,足以看见他挑起眉毛的神情。“……Cuoricino mio(我的心肝宝贝)。”他说,语气暧昧不明地含着笑,换成意大利语道,“还这么有力气反驳,看来你已经不困了。”
“……”
我确实清醒很多,但那时还没到离职日,隔天依然得上班。虽说长久以来都习惯了有这种情况,也不免慢吞吞地耍耍赖,哼笑一声,拖延着去牵他的手。
“听不懂外国话哦。”我说。
掌心相贴的重量沉甸甸的。另一人的手指挤进指缝间,紧扣着压在耳边。在天花板边缘盘旋的月色再度漾起柔和的波光,动摇得悬然欲坠。
里包恩老师并不气馁,“我不介意带你复习一遍。”
“学不会。”我的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西装外套,呼吸又是一场动乱。时轻时重的滚烫热意涌上耳尖,闷得后颈发汗,我别开脸,忍不住稍微蹙起眉心,“有很多不明白的问题,要问。”
杀手俯身。一个奖励性的吻落在唇角,我顺势勾住他后肩,抓住后衣领。
“哪里不懂?”这位家庭教师问道。
“有一个发音……”
“喔,说说看。”
遏制不住的低喘令大脑沉沉浮浮地发昏。我正想开口,身下推搡的闷响骤然加快,刚到嘴边的话语又忽地滑成无意义的收紧的音节。
这人明显没打算让人好好说话!
凌晨深远的黑夜在极短促的时间里天旋地转,令人乏力地松开相扣的五指,而罪魁祸首紧压着掌心的手却还是岿然不动。我感到后腰被牢牢地托高。难忍地仰起脖颈,抬眼只见窗沿边角的月色攀附着墙面,化成一汪颤抖的,淅淅沥沥的,支离破碎的鱼肚白。
纵使如此,还要听人在空隙里追问:为什么不回答了,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我只好花了点时间找回力气,歪歪脑袋,几乎与他耳鬓相抵。再侧过头,嘴唇若即若离地触碰到一小片柔软的炙热。是里包恩的耳垂。
“Per favore,sii gentile(温柔一点)。”我低阖着眼睑,在热带雨林般的黑暗里回答,“Il mio tesoro(我心爱的宝贝)。”
然而本以为这个刚结束工作、自身也没休息多久的杀手闹腾不了多久,事实却又是失算。早上七点半被闹钟摇醒,我坐起身,绷着脸放空两秒,因睡没几个小时而异常、相当、万分不爽。
于是抄起枕头,压到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家伙的脸上,再扯起被子给人蒙头一盖。
最好把他闷晕三天。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的倦怠期也该到来了。现在我看他睡得比我香就不是很乐意,有时候也渐渐开始没以前那么宽容(比如为了开店实验而尝试学做烤曲奇,端一盘出来之时某人从背后伸出魔爪试图偷拿,我手比脑子快地就抽了他手背一下,最后为了守护曲奇完整性而缠斗大半天),这都是证据。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想给他看。
由于从我准备辞职到投入创业前期准备的日子也是里包恩最忙的时候,这位亲属顾问基本是以远程建议的形式进行支持,并不在现场。
因此我捏着单子,有条不紊地走完程序,有一些筹划好的项目也作为秘密留存着。
等里包恩的本职工作收尾,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待得也越久(后来我才知道是后续的事务被直接丢给了同盟家族加百罗涅的首领,专门让有经验的迪诺给师弟充当临时家教),我才在空闲时间带他出门。
那是一个半面天空都在燃烧的傍晚。
日落时分,红彤彤的霞云汹涌翻滚,在公园的人工湖面里倒映出低纬度的橙红色极光。
我和保镖兼饭搭子吃完晚饭,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并肩沿路散步过去。
忙里偷闲是世上最自由的事情。与另一个人一起忙里偷闲的光阴则好像能把一切未知的危险与难关都抛之脑后。放风筝的小孩嬉闹着跑跳,经过拄拐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结伴骑单车的少年的谈笑声逐而远去。我抬起头,望见街灯陆陆续续地点亮。
走到巷弄里的时候,天慢慢黑了。
我先一步停在一扇紧闭的铁卷帘门前,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余晖依依不舍地在脚边逗留。却听沉重的哗啦一声,门帘掀起,晚霞残留的光晕被夜幕揽进怀抱。我迈进门槛,摁开临时接线的电灯,暖橘色的光霎时盈满室内。
这是我精心挑选的未来小店最初的模样。
它目前还是空空如也的毛坯房,满地杂屑,放眼是四面光秃秃的墙与上楼通道外露的骨骼。但谈好的装修公司已经开始搭建它的雏形。进门的右手边即是一条长长的吧台,其它地方预留着做桌椅、沙发卡座或驻唱台。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做驻唱台。”我往里多走几步,左右环顾一圈,说,“即使只需要雇晚班,现在请歌手也挺贵的。”
随即指指点点地讲解。
这里进门过道,太窄。做了吧台就只剩下两三人宽的距离,放一排吧台椅就更挤了。没办法,要做日咖夜酒必须有足够大的空间。
所以只有里面一点能搞休闲区。
嗯,二楼整体就比较宽敞,适合摆几桌供学生自习,还能有余裕做一个小书架区。但大概也只有装饰的功能,我可以割爱贡献一点收藏的杂志或小说——不,你那些书就不要拿过来了……谁要看《如何制作能打穿防弹玻璃的子弹》或者《三十天速成黑手党入门》啊!别想从我店里挖人!
如此大致介绍完,我在店里转过身。
里包恩只踏进门槛,从始至终都站在进门的地方望过来。暖色调的灯光沉稳地速写着他的剪影。星星点点的灰尘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漂浮,对上他的目光,我却觉得它们更像萤火。
我情不自禁地弯起眼睛,朝着我的理想张开手臂。
“怎么样?虽然只是勉强从一地鸡毛里收拾出来,但还是很不错的吧?”
紧接着,我瞧见这位一路陪同的质检员的微笑。他有模有样地单手插兜,多走进两步。看了看周围,又再次看向我。
“嗯。”里包恩应道,“超乎想象。”
第149章 后续(三)
东京午夜, 十月底,12时43分。
《可以跟去你家吗》综艺节目组正游荡在街边寻找目标。
即使这里是繁华的地段,却也比不上新宿。
夜晚再怎样都充斥着寂寞的味道。油黄色的路灯极为吝啬地照亮有限的空气, 飞蛾扑闪;偶尔有喝得不省人事的家伙躺在墙角,脚边放着一瓶由过路人好心提供的矿泉水。整座都市换上与白日截然不同的皇帝的新衣。
这档综艺旨在探访不同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趁深夜采访赶不上末班车的路人,以提供打车费的条件交换去对方家里跟拍的机会。而此时,节目组正被两个不方便跟拍的路人遗憾地摆手拒绝。
虽说是很有名气的节目了, 找到合适的素材也仍旧不容易。
果然还是应该去地铁站附近蹲守啊。这里离电车还是有一段距离,心血来潮来这边搜寻, 真不知道导演在想什么……
主持人无奈地转头看向摄像, 正想用眼神传递几分打工人的辛酸,忽而眼尖地瞧见街对面的巷口绕出一个人。
女性, 挎着一个小挎包,戴着黑色的口罩。看起来十分年轻——目测感觉最多也就二十来岁吧?
穿得也很平常。上身一件米色高领打底长袖,外套着深棕色的针织衫, 上面有一只戴着绅士帽的小熊卡通图案。配一条宽松的黑色休闲长裤, 踩着运动鞋。在工作日, 这样轻松的打扮起码可以排除企业人士了。
啊,在街边停下了。拿出了手机。
做采访节目久了,有时总会有一种别样的直觉。主持人立刻示意摄像和收音一起跟上:有戏!
首先,她搞不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众所周知, 大学生是世界上最好说话的群体, 几乎没有之一;
其次, 只有一个人,又正在低头看手机, 也许就是苦恼于没赶上末班车,因此在考虑用别的方式回家。年轻人的派对开到这个点,倒也是很经常的事;
最后,感觉能行就大胆上前!
“您好!”主持人握着便携麦大胆上前,“不好意思,我们是东京电视台,请问可以接受采访吗?”
就在他们拖着采访设备穿过马路之际,目标人物就已经从手机里抬起头。她看见这副架势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礼貌地提前将口罩摘了下来,并把手机揣进挎包里。
露出全脸让她看起来更成熟漂亮一些。主持人心想,搞不好他猜错了,其实是个大姐姐。
“可以,请。”她说。
主持人稍一鞠躬道:“抱歉,想问一下您这么晚了在外面做什么呢?”
派对?和朋友喝酒之类的?不过这位小姐看起来并不像会喝酒的样子。
可出乎意料地,只听采访对象回答:“我刚看店结束,准备回家了。”
主持人:“看店?是家里人的店吗?”这个时间?
采访对象:“不是,是我开的咖啡馆。”
诶?
“自己开的店吗,”主持人真情实感地感慨,“明明才这么年轻?”
对方似乎听出这个猜测并无恶意,却也没有露出被恭维到的表情。她的神色始终平静、随性,倾听旁人说话的时候总能让人感觉到几分恰当的认真,此时也仅仅是稍微挑了一下眉梢。
主持人看见她的唇角弯了弯。但那更像是年长者的从容。
“我已经三十四岁了。”她说,“就算还要三四十年才会变成老人,现在也称不上‘那么年轻’了吧。”
诶?真是姐系?!
发现对方竟然比自己大了三四岁,主持人在客套之余也难掩震惊:“完全看不出来呢……”
店长对答如流:“只要不用上班每个人都会很年轻。”
主持人:“咦?”她是不是说出了什么至理名言?
现在聊天的感觉和节奏都不错,再怎么样也得赶紧进入正题。主持人见缝插针道:“啊,虽然很突然,但冒昧问一下可以跟拍去您家里吗?我们会支付计程车费的。”
此话一出,原本游刃有余的采访对象微微睁大眼睛。
节目有名的好处自此展现。
这位咖啡馆店长平时没事也喜欢看电视,自然没有错过这档人气火热的节目。但她貌似算不上粉丝。即使态度像遇到老朋友一样稍显热络了点,比起能上电视这回事,她更多也只是敬佩他们能把节目做得这么风生水起。
一来二去,节目组也知道了她的姓名。
“友寄新奈。”店长颔首道,“我可以带你们回家,不过不用坐计程车。”
“好的,是很近吗?”
“有点远,所以我叫我保镖开车过来接我了。”
“这样啊……”
等等。诶,“保镖”——?!
话音刚落,寂静的街角车灯一晃。
真是说谁谁就到,友寄店长如此表示。主持人随她一起转过头。他定睛一看,心里便大喊一声我去:经典的跃马标志正意气风发地在车头扬起前蹄,那是一辆漆黑而矫健的法拉利。
只有颜色低调的意大利豪车驶近,靠边刹停。
综艺节目组瞧见采访对象上前两步。紧接着,车窗摇下,驾驶座里赫然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准确地说,更像是异国的绅士。
毕竟那可不像平常社畜的打扮,还戴一顶黑底橙圈的费多拉浅顶帽,留着一对颇具个性的鬈曲鬓角;纵使被帽檐阴影掩去大半神情,下半张脸的线条轮廓也显得凌厉而冷峻。显而易见,那是一张欧洲人的面孔。
只是保镖而已吗?主持人暗道,还穿着一件质感很好,一看就很贵的双排扣大衣,真的不是剃刀党之类的危险分子么?!
相比之下怎么看怎么善良的咖啡馆店长稍弯下腰。而男人屈肘搭着车窗窗沿,将上身探出几分。他侧耳倾听着雇主的说明,一边似乎往这边瞥来一眼。
主持人莫名感到脊背发寒。
他条件反射地向其稍稍鞠了一躬,再抬头,只见那位保镖绅士也低声说了些什么。
两人飞快地交谈几句。
正当主持人以为可能没戏之时,他看见友寄店长隐隐板起脸。下一秒,原本看不清表情的男人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毫不避讳地、自然又行云流水地亲了她脸颊一口。
接着钻回车内,摇起窗户。
店主则一脸早已习惯的模样,转头示意道:“要去吗,不介意的话请上车。”
要……主持人握紧便携麦,“要去,失礼了!”
他火速扭头与同事们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见几分微妙的紧张、惶然和素材到手的兴奋。
人,果真不可貌相。初印象“刚和朋友吃完饭没赶上末班车的大学毕业生”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有钱有闲没事自己出来开店体验生活的超级富婆”。而且那个保镖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是普通的员工吧?你们管这种会亲人的关系叫上下级吗?
节目组小心翼翼地抱着设备上车。他们神色各异,却都一致两眼放光地打量了会儿豪车红黑相间的内饰。
但主持人没有那么多时间感叹世界上的有钱人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按照流程,车内还有一段采访要做。
他们坐在后座,向副驾驶的采访对象伸去收音话筒。
“请问友寄小姐的店开在哪里呢,这么晚才关门吗?”
店主说了一个位置,道:“还没有打烊。我们从晚上十点开始做小酒吧,营业到凌晨三点。因为有员工请假,我今天才过来看班。”
“真是辛苦了。”
“不会,晚上人不算多。”
主持人拿手机搜了一下咖啡馆,发现网上评分居然相当高,留言里有不少熟客。
其中点赞高的评论,正序一排下来,包括【店长姐姐人巨好】;
【店内安静,适合学习】;
【三号调酒师很赞,缺点是爱摸鱼。不过挺有人情味的,陪我聊了好一会儿……算了,原谅】;
【好喝,小食也好吃】;
【这个价位很值了】;
【亲眼见过同行破防现场,笑死wwww但这里环境就是更好,有人别太急了,想搞这家店你最好注意安全】;
【已经和朋友固定时间来了!有时候会没位置,考试周要提前预订比较麻烦】;
【晚上对单独前来的女性很友好,完全可以有一个静静喝酒的空间,不吵也不怕被骚扰,店长很懂我们需要喘口气的社畜,泪目】;
【穿西装的安保(是安保吧?)很帅但是长着一张杀手的脸,现在轮到小偷或者骚扰男害怕了】等等。
在关于安保哥(叔)的评论下面则有一些跟帖回复。
主持人粗略地看了一点,有人在好奇他的身份,好一些熟客便深有同感地热情回道:
【你是说戴帽子那个吗,他是店主老公啊。孩子。】
【我一开始也很震惊,主要是一看就不像普通人,搞得我喝个咖啡也忍不住往那边看……后来实在憋不住搭话了(真不敢大声说话),以为是啥幕后大佬,结果得知竟然是老板郎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妈啊!!然后老板突然有事叫他出去,他问都没问就跟出去了……萌吐血了……kksk……】
【问就是太门面了,坐在那看店都让人有种真的在国外的感觉。起初小火过一回,很多抱着搭讪心思过来看的人最后都撤退了,你猜为什么】
【感觉黑手党再就业】
【kksk,很早之前我有次晚上十二点下班,不想回家就来喝酒,看见吧台里面老板和老板郎一边聊天一边研究新品真的满满安全感。希望备孕通知我,我卡着时间跳[心]】
【退一万步说老板就不能领养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吗】
【有一段时间确实基本是在做安保的工作吧?有幸见过保镖哥做咖啡,但收价高得离谱……被老板吐槽了一下才肯降价……[汗]但也就那一次了】
【稳定下来就很少看见他单独看店了。新新说他也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倒是有小道消息说是某广告公司的董事长。】
【想看的话建议蹲老板~因为就算现在不经常亲自看店了,只要老板有来,98%能看到保镖哥中途或者最后过来接人(甚至可以要合影,这方面挺好说话的,但还是尽量不要打扰人家哈)】
主持人:“……”
好有名气啊,那个保镖哥不会就是正在开车的男人吧?仔细一看各个特征都能对得上。
汽车平稳地行驶,镜头中,车窗外,都市繁华而忧郁的夜景正接连不断地迅速倒退。他想了想,总之先按流程问:“家里还有其他成员吗?”
“没有。”店长道,“有时会有朋友过来小住,不过通常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为避免出误会的乌龙,主持人点点头,斟酌着开口。
“那这位保镖先生,其实是您的……家人吗?”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稍微回过头。他注意到她眉眼里很浅的笑意。
“是的。”
“原来如此。”
“一开始没直接说,是因为我在想你们需不需要在这里搞个节目效果。”这位好心的经营者设身处地地关心道,“不过看来也装不了多久。他是我丈夫。”
司机轻轻哼了一声,但嗓音里也裹挟着笑。
“这种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在评论区引发热议的保镖哥如是说,“你完全是多虑了。”
店长用死鱼眼看他:“身上又没贴标签,你跟有眼睛但没看出来的人道歉行吗。”
看来真的是。
主持人立刻找到切入点,继续发问:“二位结婚多久了呢?”
“一年了。”
“竟然才新婚吗?”
“嗯,因为我是稳定派,店里的运营好起来后才考虑结婚。”
“恭喜恭喜,在这之前二位相恋多长时间了呢?”
友寄店长顿了顿,看了她保镖兼丈夫一眼,“七年吧。”
司机眼也不眨:“七年吧?你这就记不清了?”
店长:“我是在感慨时间过得很快,请收一下你这个质问负心人的语气。”
“……相当长的时间呢!”主持人忍了忍笑,说,“这么一听,友寄小姐也是近年才开始开店的么?”
“没错,以前是上班族。”
“是什么契机让您想到要开咖啡馆呢?”
“这个啊。”她回答,“其实就是单纯不想上班,再加上以前很羡慕在小卖部里闲暇时间可以玩游戏的老板。我不认为在企业工作是我想要花一辈子追求的事业,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原来如此。”
“但能让一个目标真正坚持到实现,还是得靠发自内心的想要。”店长微微转过头。城市浮躁的夜色在她的侧脸上光影绰约,反而衬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与坦然,“因为想要,就为了自己争取试试。”
“最后也成功了呢。”主持人说。
“最后也成功了。”她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