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早几日前往太行山桃花谷,本指望病魔能帮他,哪知病魔闭关多日,铁笔书生、玉沉舟又各有伤病,妖魔自知喊不动病魔,丢了几句狠话,这便去找阴魔弟子八面佛帮忙。妖魔有事,阴魔一向附和,不过附和是附和,肯不肯下力,阴魔及其门徒却因势而定。常朝云身份特殊,在凡间有义兄撑腰,权势了得;在魔界,她又是天魔徒孙,自醉仙姑遇害、灵虚子一系覆灭,她便成为天魔一门的主事人。阴魔弟子八面佛随妖魔前往常府寻仇,只做个样子表个姿态罢了,要他尽心尽力对付常朝云,得罪天魔,是绝无可能的。所以明面上看,妖魔这边人多势众,常朝云那边,除她义兄常庭岳门下四大护卫,只有天魔一门十余小妖供常朝云驱使,然而八面佛早吩咐一众小妖最多只可以六成功力应敌,双方实力其实不相上下。
他们起先在屋顶斗法,后来飞入高空各施毒瘴。如此纠斗至半夜,终于出了城。接下来两日,双方便在城外山林或上天或入地,各人皆有疲惫,各人皆有损伤。
常朝云抱住一棵银杏,喘着粗气,对妖魔说:“你莫要以为我师公被困九天九地归元阵,你便可以以大欺小。莫说扶风圣君之死与我无关,纵然他真是我杀的,你胆敢动我一根汗毛,待我师公破阵,你妖魔哪还有容身之所?”
妖魔冷笑道:“当日那许多人亲见你跟我徒儿一同飞离我们魔界阵地,一众小妖一个活口也无,我徒儿更是尸骨无存,你却好生生地活下来了。你莫要自作聪明,当别个都是蠢货。你师父与那追云子的丑事,仙魔二界谁又不曾耳闻?有这么个好师父,自然也有如此这般的弟子。若我徒儿是被仙界中人掳走杀害,怎么他们偏偏放过你了?”
常朝云受蛇阵侵袭,推开树干,飞向近旁一棵橡树,双足勾着树丫,右臂抓着树枝,道:“扶风圣君在北魏结仇颇多,得罪的仙山俗修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仙界的人要杀他,自有人家的道理,你有本事,只管上仙山替你徒弟报仇去。”
“你死到临头,还在狡辩。”妖魔对八面佛下令道,“八面佛,你带小妖施火阵困住她。听我指令行事。”
八面佛依妖魔命令炼出烈火阵,围困常朝云一人,妖魔见火阵成型,即刻钻入阵中,与常朝云单打独斗。常朝云虽天资过人,与妖魔独斗却必死无疑。好在八面佛并不尽力,常庭岳四个护卫又是忠勇之人,那火阵只维持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现了溃口。
妖魔怒不可遏,对八面佛喝道:“方才我已伤她经脉,只消一刻钟便可教她形神俱灭,你竟如此不堪重用!”
八面佛避开一道电火,苦笑道:“师伯,那几个妖人又非泛泛之辈,小侄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呀。”
八面佛话音未落,天空忽然闪过一道剑气,只是那剑气赤中藏金、金中孕紫,非比寻常。众妖才将留意这剑气,电光火石间,那剑气竟急转直下,朝山林刺来。
妖魔自语一声“鸠尤神剑”,那剑气便现出剑体及顾乘风的真身来。常朝云见势弹出三枚雷钉,亏得八面佛旋身避闪,只叫雷钉打烂了衣袖。顾乘风抛出鸠尤神剑,以北斗指诀驭之。妖魔默念心咒,周遭登时狂风大作,蛇蝎蜂蚁皆化作玄影,汇在他掌心。妖魔以掌气送出蛇虫,同那鸠尤神剑对阵。
常朝云对常庭岳四大护卫吩咐道:“江河湖海,你们还不趁此机会,偷袭妖魔。”
那四人得令,两个遁地而行,两个隐入落叶,移至妖魔身后。妖魔并非寻常邪魔,那四人还未近身,已叫妖魔的气盾弹至三丈之外。就在此刻,众魔又见三道寒光飞来。其中一道光如巨蟒般缠住八面佛,另两道光直逼妖魔。
八面佛这两日虽保留了实力,三华亏损却不可避免,此刻叫寒光困住,难以脱身,遂命小妖合体炼一束玄影,扑向缠他的寒光。一光一影彼此纠斗,在八面佛周遭狂舞不止。那寒光陡然现出左仪的真身,双掌打向八面佛。八面佛虽以指力接掌,却因低估了左仪这双掌的法力,被震退了一丈有余,好在他是十全之体,左仪掌中瘴气并未伤他分毫。
妖魔那边,柳浊清、沐秋桑各自现身。顾乘风问一句“你们怎么跟来了”,柳浊清只回道“师兄独自下山,师父如何放心”,这便对沐秋桑道:“他有气盾护体,我们合身化入墨玉金幢才可破他盾法。”
妖魔掐破指尖,弹至高空,再由指尖化一缕银光,导向血滴。霎时间,只见那血滴散出八根丝弦,拉来八个小妖,专门对付柳浊清的墨玉金幢。常朝云见状,忍着胸口剧痛,飞出数丈,从妖魔头顶直落,试图以指力令其分心。妖魔毕竟已斗法两日,血魄早有亏空,一时间多方来袭,他终究招架不住,被墨玉金幢破了盾法,小腹受了重创。顾乘风的鸠尤神剑此刻趁虚而入,若非妖魔丢弃右臂,遁地而逃,其肉身已叫神剑毁灭了。
八面佛见状,对一众小妖喊道“我们走”,旋即化入树身隐遁,妖魔门下小妖也悻悻而逃。左仪还要追去,却叫顾乘风喊住了。常朝云方才强撑着,此刻松懈下来,咯一口血,降至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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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乘风上前询问:“你伤得不轻,万不可随意再动真元。”
“你且顾着你自己吧。”常朝云道,“你重伤初愈,怎么不在山中修养?如何竟找到我的?”
顾乘风说:“我前几日便来新都了。常府戒备森严,我从一位外出的嬷嬷嘴里得知你奉你义兄之命出了远门。后来一路上我听闻南淮废帝旧部势力多方渗透,国内很不安定,我猜测你在为你义兄平定反党。今日晌午,我突见西南向有信焰闪烁,循焰而来,这便看见你与邪魔斗法。不过……”
常朝云说:“你莫要忘了,我也是邪魔歪道。”
左仪上前道:“常姑娘,我师兄担心你安危,这才特意下山的。你大可不必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常朝云苦笑着,正要开口说话,一口脓血涌出咽喉,她连咳数声,忙打坐运气。江河湖海四大护卫上前察伤,常朝云对四人说:“你们快拿银针刺我气海、膻中、神道、中枢四穴。”
顾乘风道:“这四穴乃任督二脉的要穴,这般处置恐怕有危险。”
常朝云睨他一眼,道:“我已为冥火金尊的波若火劫禅所伤,现在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法子。我不冒险将禅毒逼出,只能坐以待毙了。”
四针一入常朝云穴道,便有四股毒血射出,那毒血紫烟蒸腾,沾落地面,绿叶即刻枯萎,足见其毒性之剧。禅毒除了七七八八,常朝云坚持不住,昏死过去,幸得顾乘风真元灌输,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又苏醒过来。
顾乘风道:“你为我结下这个仇家,来日他再要害你,你如何防得住?”
常朝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今日你不出手,那妖魔也不可能取我性命的。其实我早看出八面佛有所保留,我既拖他们两日,妖魔三华早亏空了。到时候我救兵赶来,妖魔更不是我对手。”
常朝云此言才落,山林忽然风声大作,众人随即看到一排玄光从天而降,现出三十余众的真身。为首者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一见常朝云便跪下请罪,道:“属下来迟了。”
常朝云瞥她一眼,道:“你们这帮废物,我若靠了你们,现下怕已经被妖魔大卸八块了。你既知自己来迟了,怎还有脸活在世上?”
那三十余众听得此言,皆下跪求饶。为首的女子叩头道:“郡主高抬贵手,属下再不敢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常朝云化出一把匕首,抛向那女子,厉声道,“把你左手割下来。”
柳浊清上前道:“人家不过迟来半个时辰,你便要废人家一只手,也太不近人情了。”
常朝云嗤笑道:“我管我自己属下,与你何干?”
柳浊清还要言语,那女子却已拔刀砍向自己左手,霎时间鲜血淋漓。那女子丢开匕首,右手行白鹤指诀,化一抹清辉,敷于手腕断口止血。随即,她又单手撑地,叩头道:“谢郡主不杀之恩。”
常朝云向那三十余众扫一眼,说:“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追究。若有下次,无论主事者何人,罚自断双手;再有下次,便自断双手双脚。”她定睛看向那叩头的女子,道:“你既丢了左手,已不堪重用。”再对她身后一个身着靛青短打的男子说:“阿松,你不是一直怨阿杏处事不公么?她业已残废,便由你来接替她的职位,如何?”
那男子左右瞧了瞧,硬着头皮叩头道:“谢郡主大恩。”
此刻天色已晚,常朝云虽无大碍,到底三华俱损,索性吩咐手下在林中扎营。至天黑,众人分作几撮,围篝火烤着野兔、雉鸡,许是因为无酒水助兴,这许多人倒安静得不合情理。
柳浊清嗅着烤兔,叹道:“也只有下了山才尝得到此等美味了。苏师姐若活着,这兔耳可非她莫属哩。”
左仪瞪她一眼,说:“我们是修行之人,怎可这般贪食?你当着师妹的面,本该做些表率,说这话也不知羞。”
“师父又不在跟前,有什么要紧的?”柳浊清撕下一条腿,递到沐秋桑跟前,笑道,“沐师妹自然不似我这般撒泼,又何须我表率不表率的?”
顾乘风好一会子未吭气,此时抽冷子问道:“你们几个一路跟踪我,我竟毫无察觉。莫非师父给了你们灵符法宝?”
左仪道:“师父想得周到,怕师兄发现我们跟着你,想法子甩开我们,便在我们身上种了太古绝息符,师兄自然无从发觉我们了。”
柳浊清道:“大师兄呵,师父真的很关心你的。她怕你路上遭遇邪魔,才叫我们跟着你。她还把我刚刚收服的紫英玉兰瓶留在山上,万一我们遇险,也可以分光六阳大法脱身。”
顾乘风不吭气,左仪看他心事重重,低声道:“师兄,依我看,常姑娘现在既然是南淮郡主,权势了得,妖魔并不是她的对手。我想,师兄也无需担心她了。”
顾乘风抬眼看看左仪,拿断枝拨开柴火,道:“师父叫你们跟着我,恐怕还有别的缘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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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仪垂目看向篝火,说:“还能有什么缘由?”
“你放心吧,我不会干有辱仙门之事的。”
柳浊清看向左仪,生怕二人争执起来。左仪并不看顾乘风,哑声道:“师兄,你既知个中原委,又何必说出口呢?”
顾乘风道:“师父担心我犯错,自有她的道理,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四人此后再无言语,早早歇息了。顾乘风只睡了片刻,丑时便醒来,再不能入眠。晨光尚浅,他借着散漫的月色跃上林梢,行了三里路,看见一涓溪流,这便降在小溪旁,慢慢走着。不过半盏茶功夫,一道玄影从天而降,现出常朝云的真身。
二人相对无言,不久却又一齐开了口,彼此走近两三步,常朝云问道:“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顾乘风支吾着:“我,只是担心那妖魔对你不利。”
“我是你什么人,竟犯得着你来担心?再说我贵为郡主,身边护卫如云,那妖魔本无友朋,我才不会怕他。那八面佛再不济,总归是十全之体,他当真尽力帮妖魔,我哪有本事跟他们拖两日之久?你放心好了,经此一役,妖魔恐怕大有损伤,他不敢轻易向我发难的。”
顾乘风道:“说起来上回你舍身救我,我还未正式谢你。我……”他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个问题,本来打算一辈子放在心里,现下并无旁人,我希望你照实回答。”
“你问便是。”
“倘若我不是仙山弟子,你不是魔界中人,你跟我……”
常朝云不等他言尽,抢过话头,道:“你不是仙山弟子,我不是魔界中人,我跟你也不会是一路人。”
听得此言,顾乘风不免失望,好在天色暗淡,掩饰了他的表情,可是他又心有不甘,追问一句:“为什么?”
常朝云冷笑着,对顾乘风道:“你跟我来。”
二人朝邑州城飞去,一路上荒寂无人,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看到星点火光。常朝云和顾乘风同栖在附近一株橡树上,正好眺到火光所在。只见一群男子衣衫不整,忙得热火朝天,拉风箱的、添柴的、浇模的、锤铁砧的,各司其职;近旁又有许多兵士,皆执鞭而立,但见有人稍作歇息,便挥舞长鞭,一面责骂一面笞打。
顾乘风道:“驴马尚不可劳而无逸,这些人如此劳苦,怎么受得住?”
常朝云嗤笑道:“他们生作贱民,劳苦一生便是他们命中注定。受不受得了,是他们自己的事。”
“凡间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世沉浮恍如沧海桑田,昨日将门今日寇,哪有什么贵贱高低之别?那些铸铁的工匠生作平民不假,你若说他们下贱,未免不近人情了。”
“你可知道,他们一日劳作六个时辰,两人交替轮作,以保炉膛不灭,兵器产出不歇?若有偷懒,挨鞭子倒在次,要紧的是饮食增减;鞭五次则当日口粮减半,鞭八次则断绝当日口粮。父死则子代,弟死则兄替。”常朝云言于此,冷笑道,“他们要活命,除了下力做活,还有别的选择么?他们不下贱,谁人下贱?”
顾乘风问:“这等规矩是谁定的?”
常朝云道:“是我定的。”
“他们也与你我无二,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竟无丝毫悯恤之情?”
常朝云道:“我为什么要怜悯他们?你说,雄鹰猎捕野兔、狮虎分食牛羊,那雄鹰和狮虎可曾怜悯它们腹中的生灵?眼下正是我义兄将南淮旧帝一党彻底歼灭的紧要关头。这些人同前线边关战事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没要他们的性命,只要他们出些劳力,你便说我毫无悯恤之情,我若杀了他们,你岂不跟我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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