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殿殿门前,微风拂拂。
老山羊羊毛上,血水滴滴。
一群二十多人,彻底败下阵来,再看那仗着老脸皮够厚还咬牙杵在过道当间的鹿杖翁,也已是一副蹦哒不动的颓然模样。
主座上,洞明子星君极力掩饰着面上的笑意,心头说不出的痛快;
一旁的荧惑星君,则是全程以袖掩面,袖下那张坚持了上半场端庄的面容,在下半场很顺利地崩了。
此处的崩,指表情崩坏。
此前就与范贤有过不少交集的百灵星君座下八徒袁书安,与那身材局部雄伟、不堪生命之重的梓桐仙子,起先还有些惊愕,没想到这个小师弟不仅言辞犀利,控场能力更是一流。
不过,二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大师兄都搞得定的家伙,能有这番作为,似乎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从未见过范贤的星君亲徒们,虽不知这个身穿随侍弟子服的年轻人是何身份,但都对他投以很是赞赏的目光。
不为别的,光那张嘴,就无敌了。
而此前与范贤一同在不动峰前拜星君,有幸被收入星君座下的几位,则被他的这波表现给惊到了。
家世显赫的人间翘楚们,纷纷在心底自问,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可没这种本事。
大德殿上、群雄面前,面对质问、丝毫不慌。
那种从容淡定,那种挥洒自如,那种应对有余、谈笑风生间直击对方死穴的气度!
这,是哪峰弟子?
出身江湖哪方名门,还是朝中哪户大族,又或者是哪位大员的子侄?
墨渊拧眉深思,总觉得这人看着极为眼熟,却是不怎么想得起来在何时、何处见过了。
范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乐天马甲’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不过,旁人毫无印象,与他有过数次接触的‘沐小王爷’,自然是认得的。
全程,澹台凤羽都在观察这个令她感到莫名熟悉,又说不清到底熟悉在哪儿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些神奇!
前次小泼猴中了古曼黑沙毒,便是他去找来解药,还让她帮忙保密。
说是免得小泼猴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拿他当恩人看待,这样两人原本平等的兄弟友情,就这样变质了。
一个出身平平、修为普通之人,救了当朝神武侯之子,不求礼遇,只说想要平等友情。这话,何其荒谬。
澹台凤羽还曾想过,此人可能有更大的企图心。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吕文乙才是高攀的那个。
而在本该是全场焦点、此时却无人关注的主座一侧,静立于家师荧惑星君身旁、只在出场时引起不少人注视、之后便毫无存在感的中原武林第一美人,顾玉萝。
一双羽睫分明的翦水秋瞳,正定定地望着刚刚将某不知廉耻的老者骂到喷血、潇洒拂衣转身的范贤。
无人知道,范贤表面淡定,内心已是忍不住疯狂吐槽。
什么情况,怎么又要满场冒粉红泡泡了。咋的,这年头的女子,心志这般不坚定的么?
自家师叔千峰尽、灿烂到忧伤的美男子傅雪衣、女扮男装可比天人之姿的澹台凤羽,还有那个狂拽酷炫霸总范儿的墨家老九,无论哪款都是江湖女侠们的天菜吧。
就是自己身边的靓仔孔喧,也帅的甩他此时这张面孔九条街啊,为毛个个都拿星星眼看着自己咧?
‘各位女侠,还请不要轻易被在下的口才折服啊。坚持住,看脸才是正道!’
“呵呵~~咳…”洞明子星君见那无奈摇头的鹿杖翁、连忙用衣袖抹去一脸血的老山羊,二人的狼狈样,心情舒爽的险些笑出声来,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冲范贤招了招手“乐天,上前来。”
范贤快步走到老星君身旁,微微躬身一礼,上前听老星君悄声嘱咐了两句,当即悄声回禀,见星君点头,这才拱手尊道“弟子领命!”
继尔,范贤冲不知何时已悄悄摸回原位的吕文乙,递了个眼色。吕文乙当即点了下头,脚步轻快地再次退去了殿后。
殿内在座诸位帮主、门主,二把手、三当家,悄声议论、喁喁私语,或揶揄、或看戏、或明显带着嫌恶地,扫视门前那二十多人。
而这二十多人,便是脸皮再厚,此时也都抬不起头来,尴尬又局促地杵在门前。
走也走不掉,吵也吵不赢,打又打不过。
就、很气又完全没招。
不多时,作普通弟子装扮的两队阵徒,押着三十多人自不动峰山脚攀阶而上,一路行过雕刻着不动羿王星图的殿前广场,引来殿外的各门派弟子、护卫纷纷行注目礼。
来到门前,便见那二十多人齐齐身子一僵,本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这下更难看了。
“禀星君,擅闯山门者带到。”
领头的一位中年人,乃是范贤最近这几个月相处下来,着重培养的工具…咳,大阵徒。
洞明子星君点点头,守于门前的两位亲徒,这就让开,并颇为尊重地冲那中年人点了下头。
作为星君亲徒,入司空山多年,二人皆知,他们能这般清静无忧地在山中修行,都是因为有这些默默无闻保护着山门的隐藏阁徒。
更知道,力退两名宗师境杀手的那一战,有五名阵徒牺牲。
所以,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哪怕见到也不会多在意的阵徒,当得起他们一礼。
此为另话,且说殿内。
那位大阵徒领人入殿时,杵在过道当间的鹿杖翁、郑掌门、苗姓青年与花裙冯妇等十多人,总算逮着机会趁机回座了。
身着染墨弟子服的两队阵徒,将三十多人押送入殿后,便自觉退开。
自动降低存在感,是身为阵徒最根本的觉悟。
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洞明子星君又怎会推算不出大致。先前召范贤前去说话,便是询问此事是否还留有后手。
范贤自是不作多想,很坦荡地禀明,‘不走寻常路’的那批人,并未死绝。
洞明子星君也心清肚明,方才那声“弟子领命”乃是说给旁人听的。
如此一来,不仅周全了他洞明子擅谋善断的名号,令在座百帮来客均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是极为自然地便将全场焦点成功转移回他这位‘百帮拜会主事人’的身上。
这个年纪,这般心智!
太渊,苦尽甘来,有福了!
想到此,洞明子星君心底泛起些许释然,随后看了眼静静站在一旁的范贤。
范贤不着痕迹地轻点了下头。
老星君面上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浅笑,继尔正色道“尔等是哪门哪派的,自寻师门去。”
那三十多个惶恐又茫然、皆穿着便于夜间行事的深色衣裤的男女,愣怔了稍许,便有人畏畏缩缩地朝自家长辈靠过去。
不消片刻,三十多个懵逼货,一一在殿门前找到了自己‘失散的亲人’。
被认的‘亲人’个个脸上都写着‘你别过来啊’,认亲的则个个都有一种逃过一劫的幸存者心理。
场面,再度尴尬到令人不忍直视。
“尔等不论是出于何种原由,被利用也好、存有别样心思也罢,今日且都留下。”
此话一出,在座各门派代表均点头赞同,而被堵在门前、刚刚认领完亲人的搞事者们,则是面色如土。
不少心志本就不怎么坚定,经历了多重反转后被磨得没了挣扎气力的软骨头,闻听此言,更是双腿一哆嗦,险些就地跪下认错,高喊饶命什么的。
洞明子星君自座上起身,道“有客自远方来,吾司空山,从未拒客于门外。山门大开,与各门派、世家交好何止千年之久。
然,吾司空山偏安一隅,仍被卷入这莫名纷争之中。
自即日起,司空山概不收尔等二十三门派、世家之门人子弟;
今后,与尔等门派世家有关之事,吾司空山一概不理!
乐天。”
“弟子在。”
“去,将被这些不走寻常路之人,破坏的阵法所需耗材、人工,折算清楚。
吾门收徒,分文不取,但无端端被人毁去阻敌之阵,自不可就这般算了。
吾门又没什么宝藏,更无那金山、银山,便是天上能掉下金银来,也不可浪费在那不晓事理、不讲道义之人身上。”
范贤心底一乐,老星君喷起人来,也不逊色嘛。当即尊了声领命,带着孔喧、熊玘退去殿后。
也就是做做样子,帐怎么算他早已打好腹稿。用不上一刻钟,便能搞出一份详细的表格。
当场清算可还行?!
司空山这调调,老星君这状态,怎么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了呢?
满殿不少老江湖,心底不禁纳了个大闷。
而那很快就要被清算的二十三个门派、世家代表,面子、里子都被扒的干干净净。
真叫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武道九旗之西北幽天旗副旗主、崂观海,一张方脸表情略显凝重,沉思了片刻后,双眼蓦地瞪起,斥道
“无耻鼠辈,亏的崂某还为尔等仗义执言,险些枉做小人。
可恨!”
话音未落,大掌先落,好好的一张茶案,被拍了个稀碎。
崂观海身后三名年轻男女,不禁别过脸去。
自家副旗主,耿直、一根筋,也就算了。关键反应还总是慢好几拍,真是绝了。
坐在对面、脑袋上不知道裹了多少层布条的库依长老,见状微微摇了摇头,也别过脸去。
作为同在西北地界混饭吃、不时就会发生点摩擦的老对家,武道幽天旗和玄门旺族库依氏,可以说是相看两讨厌了好几百年。
“喂,库依老头,关你什么事,你摇个屁的头啊。方才的帐,还没同你算呢…”
崂观海话未说完,便被自己身后的师侄戳了下背脊。
青年男子压着嗓子轻声劝道“师叔,回去路上有的是功夫。现在主人家的事要紧!”
崂观海悻悻然地冲对面翻了个白眼,那库依长老像看白痴似地睨了崂观海一眼,对这个莽汉很是无语。
很快,范贤等三人便去而复返。
并带来了一张画了密密格子、墨迹未干的帐单。
洞明子星君扫了一眼,心底“欸”了一声,只觉颇为新奇。
看了半天热闹、毫无参与感但观看体验很棒棒的荧惑星君,凑过来也看了一眼,登时秀眉紧拧,满脑袋问号。
“师兄,这是何物?”
“咳~”洞明子星君递了个眼神给范贤。后者当即心领神会,将那表格上所指,清楚且简练地解释了一通。
竖向材料壹——拾玖、土基、机关材料壹——柒、垃圾处理…
横向数量、人工、辅材、耗时、单价、合价…
“非常清楚,一目了然。
呐,众所周知,埋设阵法,阵基是根本。那么,埋阵基就必然得先挖渠凿道。
更何况,我们是在山体上作业,所以还涉及到了爆破、开山等工程。这些都是少不了的……”
吧啦吧啦,说了一堆。
当范贤讲解完手中长卷上所绘的表格,每一栏、每一列代表的意思之后,在座大部分人纷纷表示,不明觉厉。
少部分,如万剑宗顾非烟、枯山墨临素、五斗涯向冀等年轻且理解能力也不错,大致听懂了八成意思的优秀选手,则对这表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乎,众问贤答,又热闹了一小会儿。
最终的结果就是,与此事无关、不需要掏腰包的百帮代表们,纷纷点头称这费用不算多。
而被堵在门前已将近半个时辰的二十多人,也终于迎来了对他们的裁决。
伸头缩头,这一刀都避不过去。只要留下狗命,不死就行。讨价还价什么的,根本想都不要想。
这会儿可不是司空山一家在制裁他们,在座所有帮派世家的核心人物,可都看着。
谁也想不到,百帮拜会司空山,居然会出现如此戏剧化一幕。
只见,那二十几号在江湖上都算叫得响名号的所谓人物,动作整齐划一、灰溜溜地将自己随身带的财物,老老实实交了出来。
然,拼拼凑凑,远远不够。
这可不是什么难预料的事儿,范贤早就想到,正经人谁会带几百上千两银票出门。
当然,这些个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但也不会揣着家底出来走江湖不是。
见那二十几号人捉襟见肘、颜面扫地的窘样,洞明子星君本想到此为止,轰下山去了事。反正,核心目的也不是奔着要钱去的。
但范贤却先一步提了个建议。
“既来之,则安之。”
马上有钱进帐,范贤笑眯了眼,道“星君,方才岑师兄也说了,宴席已备,也别浪费了。
不如该吃吃、该喝喝,这些位留下吃喝几日也无妨。劳烦几名弟子随他们的门人,前去贵门派走一趟。
赔款加这几日食宿费、往返车马费,什么时候交齐、什么时候放行。”
“这…”
洞明子星君原本想说‘这不是绑匪的套路么’,话到嘴边,立时一改“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二十几号人听了,差点就没忍住跳脚怒骂。两全其美?你管这叫两全其美,想钱想疯了吧。
然而,老山羊、吴大用等人刚面露不愿,便被酒翁“嗯”的一声,给顶了回去。又有百帮代表在旁声援,众鼠辈瞬间从心低下头来。
“嗳,那、那我们要不要也交点食宿费呀?不然好像白吃白喝似的…”
“少庄主!”
澜沧山庄少庄主池安安,话说到一半被自家长老低声喝住。不明白自己又说错了什么,眨了眨颇为灵动的双眼,一脸茫然又有些委屈地呶了呶嘴。
不少门派代表皆被这个初次离开自家山庄走江湖的俏皮丫头,给惹笑了。
范贤也微笑上前,温声道“少庄主说笑了。
对待朋友,司空山的大门永远是敝开着的。酒菜不定多好,但一定管饱。
再者说,因为某些人无端搞事的原因,还令少庄主及在座诸位前辈高人,空着肚子等到现在,实在过意不去。
原本在下还想着加一条精神损失费,在赔款清单里。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毕竟,咱们都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小气人。”
“嘿,说的对。”池安安从椅子上蹦起来,笑嘻嘻道“精神损失费,哈哈,你说话真好玩儿。
那个,可以吃饭了吗?吃饱了,才有力气向、向千大哥请教的…呢。”
千、大、哥!
这就叫上了?妹子可以啊,行动派。
范贤越来越看好这位少庄主了。
殿门旁,千峰尽仍是一脸的云淡风清,对投向自己的那道炙热目光,视若无睹。
定力,不是一般的好。
便听‘咕’一声响。腹擂如鸣,闻者失笑。
池安安俏脸一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