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一途,亦可称为登天之途,昔日云沧随卓师漫行,曾问卓青崖“何为武道之最高境界?”
卓青崖未直接回答,只是以指画出一个丈大的圈,将云沧围于其中,说道“当你自以为达到了武道巅峰,其实不过是仍在这小小的圈内罢了。武者,师法天地,本是向上天博取生机,若因力压天下而妄图自比天地,此为大谬。”
云沧未少向卓青崖请教武道,大多被敷衍了事,只是那一次谈到武道之心时,卓青崖却是敛起疲懒面容,严肃说道“吾辈学武,武道之心尤为重要。昔日剑神凌无垢,以无垢剑心为毕生武道最求,方才造就了他无尘无垢、天下无双的剑道。”
“我又该有怎么样的一刻武道之心?”云沧问道。
“这需要你自己去寻到答案,倘若你学武只为复仇,那么武道一途,你只会踏步于此了。”卓青崖说道,看着云沧“你有一颗可贵的赤子之心,所以我希望你将来的成就要高于我。”
赤子之心,武道之心?我该有怎样的武道之心?
这个问题萦绕于云沧心中,久无答案,直至今日,云沧结识了连青粥之后,方才从这个雄壮的青年身上看到一颗赤子之心。
是夜,斗室一灯如豆,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身形魁梧,正是连青粥,一人身形矮小,却是云沧。白日里教剑练剑无暇多顾,终是在夜里,方能倾诉衷怀。
云沧叹口气,小脸微微发白,说道“连大哥,小弟有一事请教。望大哥能为我指点迷津。”
连青粥笑道“云小弟不必如此生分,连某是粗人,你若问我太难的问题,我也无法答你,你直问便是。”
云沧点点头,说道“连大哥,你杀人是什么感觉?”
连青粥未料到竟被问及这种问题,竟有点迟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见云沧继续说道“前日我杀死了那个魔宗舵主,便整日做噩梦见到他,他在梦中浑身血污,口中喊着‘还我命来’,我虽不惧他,可心中总是觉得闷得慌,连大哥,我杀他,真的杀错了吗?”
连青粥听罢,若有所思,说道“我道为何这几日你练剑如此拼命,怕是因为你一停下来,你就会想起来这事儿,是与不是?”
云沧点点头,说道“不错,起初我只是噩梦里见着他,后来似乎常常心悸,有时似乎只要心自下时,脑中就莫名浮现那日在船上的场面。”说到此处,他的脸又煞白了几分,“那日见他被我用箭刺穿心脏,鲜血喷出来,我立即便吐了。连大哥,我是不是很懦弱?”
眼见云沧说话竟带着些许哭腔,连青粥郑重地向他作揖,说道“大哥感谢小兄弟那日挺身而出,否则你齐衡哥便活不到今日了。你杀那恶人,确是没杀错。”
他又一手摁住了想要行礼作揖的云沧,继续说道“连大哥确是杀过人,还杀过不少人,但每一个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大哥出身贫苦,父母也被恶霸打死,两个弟弟更是饿死。因此大哥学武有成后,第一件事就是报仇。”
云沧问道“连大哥你是怎么报仇的?”
连青粥沉思片刻后说道“我的仇人横行乡里,乡人被欺压者数不胜数,然却无一人敢反抗。我回乡先找了几个幼时的玩伴,他们的父母也被仇人欺压致死,我想叫他们和我一起去报仇,结果他们不但不敢报仇,反正还向仇人通风报信。”
云沧奇道“为何会出此状况,难道他们真的不恨那恶人的吗?”
连青粥摇摇头说道“那恶人占地千亩,乡里人几乎都靠租他家的田地过活,我那几个伙伴自小便入他家为奴,时间长了竟奴性入骨,怕他家倒了之后无以谋生,是以反而为虎作伥。”
云沧惊讶道“世间真有如此不识好歹之人?后来连大哥你是如何报仇的?”
连青粥皱眉道“我那时方才十五岁,见无人助己,心里一横,于是拿着把剑便闯入恶人宅中,一剑便刺死了他。”
“刺得好!”云沧拍手叫道“后来呢?”
连青粥面色也甚是痛快,说道“我开始也如你那般,见着那仇人开膛破肚,看着他洒得满地的血,也是觉得恶心万分,我倒是未想到,仇人被我杀了后,乡里人群情激奋,竟操着家伙闯入大宅中,把整座宅子打砸了一番,仇人两个儿子被赶走,甚至宅子最后都被一把火烧掉了。”
这个结果令云沧也吃了一惊,问道“为何?”突恍悟,只听连青粥说道“昔日我也在想为何,后来我才明白,乡里人不是不恨恶霸,只是藏在心中敢怒不敢言,真出现了那么一个人能诛首恶,这民愤就会被点燃了。”
云沧赞道“未想连大哥竟能想到这一层,真是别具慧眼。”
连青粥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了,方才更懂一些道理罢了。倒是小兄弟你天资聪颖,将来才是不可限量。”
云沧叹道“小弟只不过是被人指导得多了,多看了点书,又多动脑子想事情,如此罢了。我过去常听家父说报仇雪恨,心中也常以报仇为念,未想这杀人的第一关,便未能过去,以后又如何报仇?”
连青粥奇道“我观你言谈不凡,似是大家子,如何又有什么仇怨了?”
云沧想起时常所做的噩梦,只是深吸一口气,说道“此事不为人道哉。待我武功有成,一定会报仇雪恨。”
连青粥叹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天经地义,只是今日我因仇怨杀了你,你儿子又会因仇怨来杀我,如此一来,仇怨何时能解?我年岁越长,就越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云沧沉默良久,只道“谢谢连大哥教我。”
言讫,云沧起身向连青粥拱手作揖,遂离开房间。
连青粥看着云沧幼小而瘦弱的身影,不禁摇摇头叹道“真乃一神童也,可惜少年老成,颇为人不喜,此子路途漫长,真不知以后是圣是魔。”
这一日,连青粥依旧是做着他那个孩子王,在村西偏僻的空地领着百余孩童练武。阵列正中前首,原是云沧的位置,此刻却是空着。
前两日听完连青粥一席话,云沧似有所启发,然终究还欠缺一些什么,心中沉甸甸地无比烦闷,于是竟径自丢下木剑不管,于村中游走。
这个村名为野井村,方圆十里,有百余户人家。民风淳朴,前几日连青粥携群童前来,村里人倒是未曾刁难,反倒是借出了三间空的大仓库给群童居住,方才使这些孩童有了栖身之所。
正午方过,艳阳高照,正是个晴朗的好天,但这村落却是冷森森的瞧不见人,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墙角处蜷伏着条老狗,想来是平时瞧惯了人,此刻似也觉出这情况的异常,竟骇得连动也不敢动。
这地方本来就极是荒凉,此刻却静悄悄的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这才令人觉得分外阴森可怖,宛如走入了鬼域。
云沧一个人行走在街道上,瞧着两旁门窗紧闭的店铺,瞧着店铺前随风摇荡的招牌,心里不觉也有些寒意,走了许久,突见前面树林中人影闪动,云沧只道有人便藏在林间,立刻大步赶了过去。
谁知这一片林中,石头上、树荫下,竟都密密地生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不知有多少个,原来这村落上的居民,全都赶来这里了。
只见这些人一个个俱是满脸惊恐之色,这么多人生在一齐,竟连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就连还在怀抱中的婴儿,也都被大人用棉被紧紧包着,不让啼哭之声发出来,人人都似有大祸临头。
原来,这野井村三十里外的山上有一伙山匪,常侵扰劫掠周遭村落,乡民惧怕山匪,因此隔月便战战兢兢地奉上柴米油盐和钱物,以求平安。
如今这一日,又到了每月例行交付钱物的日子,是以全村居民均是携家中值钱之物出门,只待山匪来临。
云沧知道原委之后,不禁在人群中大声喊道“你们如此奉物于匪,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是无用的!”
树林里的人,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瞧着他,目光中既是惊惧,又是厌恶,像是在对他说“你这孩童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要来打扰我们的安宁?”
云沧被无数道异样的目光包围,心中也是坠入深渊,喃喃道“昨日听连大哥之言,我对乡人不敢反抗恶人之事尚有疑惑,未想今日果真是见着真事了。”
突然,只听得蹄声如雷,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一行六人,均手持长刀,身着统一的褐色劲装,面容各有煞气。
前面十二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只见为首之人身着黑衣,面目方正,浓眉大眼,腰间挎一柄阔刀,却是云沧那日在船帮所见的汉子,人称方大善人的方泽。
只见方泽翻身下马,面色铁青,忽而凝神集气,纵声喊道
“连青粥,你给我出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定让你血债血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