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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第仈拾伍章

    于映菡用膳后毫不留恋的走了, 跑了一百里确实只是为了吃饭。

    沈衍易站在门口送她走,慕靖安跟带着消息来的邵英池去了书房。

    两人站在门房附近,旁边的小门敞开着, 于映菡方才的豪放洒脱渐渐褪去,她看向沈衍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沈衍易一怔, 回想起于映菡与他的全部交集,还真没有什么值得褒评的地方, 以至于连安慰都显得为难。

    虽然如此, 但沈衍易还是出现了安慰她的念头, 不为别的, 单为家里不容, 世道对她苛责的同情。

    “那孩子叫麟儿?”于映菡苦笑:“我能将他送人, 在给一笔足够他衣食无忧的钱,但我不想养他。”

    沈衍易忽然沉默。

    “男女欢-好,他爹了无牵挂,我肚子里多了一块肉。”于映菡冷哼:“光我倒霉?一想到那死人,我就对那孩子亲近不起来。”

    于映菡偏过头:“我爹没生我也没养我,没人骂过他,我写了弹劾的折子夹在他的折子里,送到皇上面前也没有个皇上的回音, 过了几天我反而造我爹一顿打。你看,生而不养,连皇上都治不了他。”

    听到她说这些,沈衍易心中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映菡竟然还把家中事想法子捅到皇上面前, 简直垫付世俗共认的家丑不可外扬, 沈衍易甚至想上书给于映菡盖庙。

    “皆如此。”于映菡愤愤道:“若是有人治我的罪我认了,但在我服刑前, 我爹也得去,否则没门!”

    沈衍易站在旁边,于映菡看着他黑暗中不太明显的神色,清瘦的身子显得有点可怜。

    于映菡忽然一笑,上前拍拍沈衍易的肩膀:“你善待麟儿就是善待我,我记得你的好,往后慕靖安纳小妾进门,我替你揍慕靖安出气。”

    沈衍易好半天才说:“不用了…”

    “我走了。”于映菡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丢下一句:“老娘战功赫赫。”

    书房里再见到邵英池,沈衍易冲他点了点头,邵英驰似乎有所怔愣,但也点了点头,生疏的客套道:“沈大人去送于映菡那家伙了?”

    沈衍易点头:“于将军刚走。”

    慕靖安朝他走过来,与他说:“听说今晚皇上病的咳了血,不顾太医的劝阻,去丘明寺斥骂俞贵嫔。”

    沈衍易安抚的回握住慕靖安的手:“若是担忧贵嫔娘娘,不如将娘娘接到王府吧。”

    “不。”慕靖安眼中闪过麻木:“当初她劝我忍气吞声,想必她今日也是这般想的。”

    沈衍易无话可说,以他旁观者的看法,对俞贵嫔的有不赞同但谈不上苛责,一个在皇宫中仰仗恩宠的女人,并非攀附荣华富贵,而是失宠则入深渊。

    若俞贵嫔有苦衷不得已劝当时的慕靖安忍气吞声,沈衍易觉得无可厚非。但她偏偏劝慕靖安认罪…

    沈衍易理解慕靖安对她的怨恨。他灭了你慕靖安的手指,是安慰的动作。

    “若无异动,便不轻举妄动”是慕靖安和夏哲颜他们的共识。

    只是如今皇上去责难俞贵嫔,夏哲颜邵英池他们也无法断定这算不算能让慕靖安起兵的异动。

    诸多情绪汇杂,慕靖安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明日我想上书让皇上赐婚。”

    沈衍易有点茫然:“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慕靖安对他笑,旁边的邵英池片刻怔愣,终是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硕果手中的拂尘差点没拿住,他比沈衍易更加茫然,有些担心此举会酿成的后果。

    他是为整个宁王府着想的立场,自然有些不赞同,至少不能是现在。

    吴甸一下子窜出来,他手里还有没吃完的半块馅儿饼,自带江湖气的无畏和仗义,附和道:“殿下英明!”

    慕靖安很受用,指了指墙上那柄弯道,对吴甸说:“你拿去玩儿吧。”

    吴甸取了弯刀没走,试探着问:“殿下何不现在起笔,天亮时我送到宫里去。”

    “你怎么比我还急?”慕靖安眼中的笑意真切,他真的听了吴甸的话,绕到案后执笔。

    沈衍易似才回过神,他想劝慕靖安再想想,他知道慕靖安的心意,便不会在意早晚。

    还没等他说出口,外面一阵跌打声,吴甸闪身出去,沈衍易走到窗边想看,一阵飞剑带起的利风,是不习武的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

    沈衍易被慕靖安猛地拉到一边,一支剑穿过窗纸,正中雕花檀木隔断。

    沈衍易本能的露出惊惧之色,慕靖安扣着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怕不怕。”

    等外面的喧闹声落下,邵英池开门回来,身后跟着吴甸和夏哲颜。

    夏哲颜自己托着手臂,上臂往下浸血,慕靖安收回目光在沈衍易耳边说:“夏哲颜受伤了,有血,你有个准备。”

    说完才轻轻放开沈衍易,沈衍易从他怀里抬起头,寻着夏哲颜看过去,见夏哲颜一脸无所谓,甚至有点嘲笑的看着沈衍易。

    “娇气。”夏哲颜坐到一边去。

    吴甸今晚极护着沈衍易:“从前都是殿下跟将军说夏大人娇气,如今夏大人总算逮着比他年轻的沈大人嘲讽了。”

    夏哲颜睨他一眼:“殿下还没急,你急…”目光落到吴甸手里的馅儿饼上,串联起那个雨日记忆,便一笑:“一张饼就给你收买了,宁王府不给你吃饱饭?”

    吴甸蹭到一边去站着:“夏大人懂什么,王府给小人吃饱饭是一回事,但王妃是何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沈大人是好人,若是殿下错过了沈大人,万一再娶一位''李王姬''怎么办?”

    夏哲颜笑笑,硕果上前将夏哲颜的袖子剪了,他半转身侧坐在椅子上,这对礼仪刻在骨子里的夏大人来说极其罕见。不过这个姿势沈衍易倒是看不见他的伤口了。

    邵英池道:“方才的又个打过照面,但他以为我没见过他面。是陟溪王的人。”

    书房内均是沉默,对此事的发生早有预见。

    沈衍易声音很轻:“因为我削爵减奉的折子,皇亲贵族都站到二皇子那边了。”

    他微微低下头,纵使他不愿意让那些受灾却不免徭税的百姓为争储之事让路,但此时此刻看着血,他还是感到对慕靖安的愧疚。

    若是慕靖安仍然对他强势,完全可以不让他的折子送到皇上面前,但慕靖安没有这样做。

    “抱歉。”沈衍易看向慕靖安。

    慕靖安眼有惊讶:“你我何必这般客气?你又没有做错,是他们太贪的错,与你有何干系?”

    慕靖安丝毫不急,反而哄了半天沈衍易。

    徐丹台匆匆赶到,给徐丹台包扎伤口。

    夏哲颜疼得额头冒虚汗,为了分散注意,与他们说话:“如此一来,皇亲国戚中便不会有几个人能为殿下在皇上面前说好话了。”

    慕靖安看了他一眼,“不妨事,原本也不指望他们。”

    “殿下。”夏哲颜用看透了他的眼神望着他:“若不我们一干人权衡利弊的劝着,你早就想起兵逼宫了吧?”

    慕靖安眼神愈来愈冷:“我恨那个老东西。”

    顷刻间阴鸷似乎变成了实质,所有人都发觉了慕靖安深深地恨意。

    片刻后进来了个人,只站在门口,吴甸过去与他耳语几句,回来时特意落在沈衍易身上一眼,然后才走向慕靖安:“殿下,方才审出来了点东西,此次闯王府是冲着沈大人…”

    好半天没有人说话,沈衍易也没有什么反应,因为牵连了王府而觉得愧疚,他低着头思考要不要对慕靖安道个歉,会不会太生分。

    就在所有人都若有所思时,慕靖安腾的起身将桌案掀了。

    “陟溪王是么?”慕靖安沉声道:“他杀到我家来,我自然也得杀过去,你去安排。”

    吴甸应声,夏哲颜说:“此时…不太妥,殿下,若是…”

    慕靖安一眼看过来,夏哲颜便识趣的不说了,这是一个不能劝阻的命令。

    沈衍易目光从夏哲颜身上收回,他顺着夏哲颜的意思劝慕靖安:“殿下,他们也没得手,算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慕靖安将他拉到身边:“他们没得收是因为没本事,但刺杀到王府是事实。我有本事我没道理不…”

    “殿下。”沈衍易凑近他,伸展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还是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沈衍易主动来与他亲近,方才之前这是不可能的事。

    慕靖安一时眼神滞了下,然后就被沈衍易安抚蛊惑,什么都听沈衍易和夏哲颜的了。

    时辰不早了,他们都没有回家去,在自己住过的小院留宿一晚。

    沈衍易接到夏哲颜的眼神示意,与他一同走到廊外。

    夏哲颜说:“当时你央求殿下救苗岫澜,苗岫澜如今是替殿下做事,你知道吧?”

    沈衍易摇了摇头:“从那之后他便没有再与我说过话。”

    夏哲颜思索了下,“也是,他爱慕你,却被同样爱慕你的宁王殿下给救了,从此还要仰仗宁王,我若是他,也撑不住残存无几的尊严,厚着脸皮来与你亲近。”

    沈衍易无话可说,在书院时他疏远苗岫澜是因为一视同仁,不跟书院里任何人亲近。

    但后来他跟苗岫澜一同去庄子散心,一起喝过茶,他记着苗岫澜的好,也有拿他当好友的心思。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难免觉得惋惜,记忆中的苗岫澜意气风发,自信昂扬。

    金榜题名,一朝入朝正四品,风光无限荣耀无边,短短多少日就成了阶下囚,没有人比苗岫澜更知道自己多冤枉,罪名多牵强。

    偏偏无能为力,最后还要靠皇室搭救,深刻的体会了皇权的力量,以及公道的可笑。

    沈衍易低头落寞道:“我明白。”

    “这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殿下的错,我能作证殿下从未对他发难过,以殿下的身份,若这样做便太卑鄙了。”夏哲颜解释。

    “如今朝臣各自站队,皇上反而愿意亲近苗岫澜这个刚入仕的年轻臣子。”夏哲颜说:“近些日子皇上经常召见苗岫澜,甚至问了苗岫澜该给你什么官职,听他说,皇上还记着你之前围国库的果断和机敏,有些担心你帮着殿下翻云覆雨。”

    夏哲颜笑了笑:“但他不知道,如今苗岫澜是咱们的人,算计来算计去,自以为谨慎的将你安排到了中书,让苗岫澜看着你,但还是未拟定官职。”

    “好…”沈衍易面色复杂:“或许陛下早就知道我与苗岫澜是同窗,故意用他来激怒殿下?”

    夏哲颜闻言一怔,随即噗嗤一下,安抚道:“不会有这种可能,咱们王府的事若是不想要宫里知道,宫里也没那么容易听见风声。”

    见他笃定,沈衍易便点了点头,目送夏哲颜离开。

    次日一早又是不上早朝,夏哲颜虽然受了伤但是却没时间休息,一早要进宫一趟。

    沈衍易昨晚失眠了,慕靖安醒过一回,见到沈衍易正在摆弄他那柄扇子,手指在扇面上轻轻的抚着。

    慕靖安从他手中将扇子躲在,将他翻过来抱着,沈衍易也没说什么,顺从的往他怀里一钻,窝在他颈窝不动了。

    但是慕靖安能感觉出来沈衍易并没有睡着,偶尔会在他怀里小幅度动。

    早上起来的也很早,沈衍易来王府后伤了身子,基本没有早上能早早醒来的时候,慕靖安觉得他应该是一夜没睡。

    夏哲颜用了早膳要走时,沈衍易也跟着起身,“夏大人受了伤,不如我随夏大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慕靖安一头雾水,且有点不乐意:“你照看他做什么?”

    “夏大人为你做事。”沈衍易说:“我当然要照看。”

    慕靖安笑了下,明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事不告诉自己,但这句里外分明的话取悦到了慕靖安。

    慕靖安点头:“行,那你去吧。”

    想了想又叮嘱夏哲颜一句:“你照看好衍易。”

    夏哲颜看了眼沈衍易,以他的修养并没有翻白眼,出去的时候还在心里怨道,不是说照看我么?怎么到头来又成了我照看他。

    夏哲颜也没有问,到了宫里沈衍易与他分道扬镳,依旧也没有问。

    沈衍易正好看到了苗岫澜,“苗兄。”

    苗岫澜很局促的看了他一眼,沈衍易走上前来:“你跟你顺道,正好路不熟,万幸遇到苗兄了。”

    沈衍易的客套话说的也很生疏,但苗岫澜朝他笑了笑,虽然依旧很局促:“那便一起吧。”

    “话说…”沈衍易问:“我在宫里与你走的这么近,皇上知道了会不会…”

    “没事。”苗岫澜说:“越是避嫌反而越惹皇上怀疑,反而我与你走的近些,才显得我有预谋接近你。”

    沈衍易见他放松了许多,“苗兄说的有理。”

    苗岫澜感觉周身舒服了多少,问道:“你进宫做什么?”

    “知道我分到了苗兄眼皮底下,所以来看看。”沈衍易沉默片刻:“顺便打听一些放不下的事。”

    到了地方苗岫澜有事务要忙,但也不缺正在偷闲的官员,沈衍易主动与之说话,对方像是好不容易有了点意思,对沈衍易可谓是知无不言。

    沈衍易听了好半天,时而状似无意的问几句,但始终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人说够了,忽然问他:“沈大人,若要打听也该打听你父亲才是,怎么反而对濮兴怀好奇?”

    沈衍易眨了眨眼:“我,只是看过濮大人的《仕志》,佩服濮大人的为人。”

    “好新鲜。”那人笑笑:“这里的人生怕受到牵连,被怀疑与他有勾结,都是直呼濮兴怀,多长时间没听见有人客气的称一句濮大人了。”

    沈衍易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晃悠了半上午,相禾突然过来了,对沈衍易说:“沈大人,进宫怎么不去拜见圣上?圣上颇记挂您呢。”

    相禾倒是神色平和,不见脸上有多少敌意,但沈衍易知道皇上是来者不善的。

    可在宫中没有办法,又不能抗旨,沈衍易便同相禾去了。

    崇泽宫比从前更安静…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冷清,沈衍易茫然四顾,愈发觉得大厦将倾。

    他不怕旧的明堂倒下来,他怕新的明堂不好立。

    初见时皇上是个精神奕奕的帝王,如今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神色无生机。

    沈衍易跪地行礼,皇上很直白的问他:“在查你老师的旧事?”

    沈衍易眼睛微微睁大。

    “你不是冲动的人。”皇上对他的评价颇高:“等你进了中书,或是等你有了官职,与同僚打好关系,自然能挖出来更多东西。偏偏这时候去找嘴松的套话…你说嘴松的能知道什么?不过是无名小卒。你真是…太急了,为了濮兴怀,你是一刻都等不了。”

    沈衍易低下头:“老师对我有恩。”

    “他是罪臣。”皇上微微抬起下巴,虽然虚弱至极但余威尚存。

    沈衍易说:“老师兴许是被冤枉了。”

    皇上嗤笑一声:“高宗杀郑虬,天下岂堪守?”

    沈衍易更深的低下头,手指微微发起抖来。

    “朕看了你的文章。”皇上将桌上厚厚一摞宣纸拿起来又放下:“末尾这句真是让人过目不忘,原来你念书的时候就敢写文章骂朕,青房书院好大的胆子,你说裘俊远算不算包庇你?”

    “陛下!”沈衍易不得不跪地磕头:“先生并未看过小人的文章,先生是无辜的。”

    “没看过?”皇上扬了扬手中的宣纸,问他:“那这批注是谁写的?”

    见无从抵赖,沈衍易只能伏在地上认错,生怕连累了裘俊远。

    “你老师倒是疼你。”皇上看不出什么心情。低着头又翻看那些文章,他看的很快,要不了多久就翻一张。

    直到他在一张宣纸停留的时间长了些,沈衍易没听到翻动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过来。

    于是便跟皇上措不及防的对视了,沈衍易几乎放弃了再挣扎的求生欲,等待着皇上的怒火。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这么一张漂亮脆弱的脸,竟然写出这样不要命的东西。

    “云霄殿宇犹墟洞,阶陛之下蚁蛀空。”皇上冷哼一声:“沈衍易,你究竟对朕有多少不满。”

    沈衍易听着皇上又一次念出自己写的东西,不仅没有求饶,反而直视着皇上。

    皇上怔了一下,问他:“你是彻底放弃生路了?”

    “我当日既能写出来。”沈衍易视死如归:“就不怕给你看。”

    只是有些想念慕靖安了,突然起来的想念让他整颗心都酸涩起来,沈衍易甚至有点想要落泪。

    他不怕死的时候了无牵挂,如今母亲找回来了,又有了慕靖安,他…不想死。

    皇上半天没有开口,若有所思的看着沈衍易,他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惊讶,沈衍易这个人…若不是三番五次得罪他,他愿意重用。

    “近两年闹灾的地方多。”皇上胸膛起伏了一下,似舒了一口气,提起了沈衍易想知道的往事。

    “赈灾的银两一车一车运出去,官员就跟没见过钱似的。”皇上冷笑了一声:“贪呐,是真贪啊,进百姓肚子里的十之二三都算多了,派了多少人去监管,都没监出什么明堂来。”

    “这种肥差去的都是跟皇室沾亲带故的,朕想处置还要经受多少个长辈来磕头哭求,容了那个这个又犯,皇权有时候就是个笑话。”

    沈衍易忍不住道:“皇权的确是个笑话,对没有势力的清白之人打压迫害,对皇亲贵族倒是无奈起来了,你以为我会理解你,觉得你为难吗?”

    皇上已经放弃与他计较冒犯与否的问题:“你老师为了赈灾的银子能发到百姓手里,在肴城提了个没背景畏畏缩缩的无辜小官,以贪污之名就地斩首了。”

    沈衍易茫然怔住。

    “肴城倒是没人敢贪了,大部分钱都发到了百姓手中,其余地方也学此道,死了几个刚入仕的年轻官员。”

    皇上看着神情变幻莫测的沈衍易:“不仅死了却还要背负骂名,你说无辜不无辜?”

    沈衍易说不出话来。

    “但朕也难辞其咎。”皇上说:“此法是朕默许的。”

    “只可惜,你老师有一回杀错了人,杀了张国公的表侄子,张家人告状告到御前,张家是开国功臣,朕不得不给个说法。”

    沈衍易虚弱的瘫坐在地:“这便是老师的真正死因?”

    “他救了受灾的百姓,但也杀了无辜官员。”皇上问:“不知你觉得他算不算无辜?”

    “最该死的是你吧?”沈衍易眼神虚空:“是你默许,也是你治罪,你既不在乎为朝廷做事的无辜官员,也不肯护住解朝廷燃眉之急的朝臣,你不该死么?”

    皇上并没有生气,他甚至回过神将桌案上的一摞宣纸整齐的理好,就好像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衍易。”皇上说:“今年鄞州旱灾,地里的粮食还没长成就都旱死了。”

    沈衍易眼睫微颤。

    “如今没有了濮兴怀,知情者也不敢学濮兴怀。”皇上看着他:“我倒是有心杀鸡儆猴,你说官员无辜,但百姓就要饿死,你说朕如何是好?”

    沈衍易眼神发直,忽如其来的旧事真相颠覆了他对濮兴怀的信仰。

    但更多的是对皇上的恨意。

    皇上也不急着说什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继续看沈衍易从前写过的那些文章。

    很明显哪些是濮兴怀落狱后所作,哪些是从前无事发生时所写。

    “杀我。”

    皇上翻页的手一顿,他惊讶的看向沈衍易。

    沈衍易从某处收回目光,他看向皇上,眼中蕴着知晓真相后惊惧的泪,让他看起来脆弱不堪,像一株需要精心浇灌,小心保护的花。

    老师当时的纠结沈衍易甚至能想象到,似乎看得见濮兴怀坐在孤灯下默然无语,为贪污的同僚不耻,为权势的为所欲痛心,为吃不上饭的百姓着急,为手中飘摇的一条无辜性命犹豫。

    最终濮兴怀屈服于无法整治的皇亲国戚的压迫,在一条性命与无数百姓中做出了选择。

    濮兴怀教沈衍易为民。

    但他的目光很快汇聚成坚定,他又说了一遍:“让我去鄞州赈灾,以贪污罪名杀我。”

    皇上的眼中浮现出惊愕,他看着纤弱得沈衍易,又越过他看向沈衍易身后魁梧的禁卫。

    他原本以为要面对的是沈衍易对濮兴怀死因的难以接受,他正等着欣赏沈衍易的失魂落魄。

    他早就看不惯沈衍易了,奈何慕靖安护的紧。

    可沈衍易却说杀他。

    沈衍易一改方才的不恭敬,他在地上跪好,规规矩矩的缓缓伏在地上磕头,又说道:“臣自请去鄞州赈灾。”

    “你…”皇上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的厉害。

    一旁的相禾也是满眼惊愕,他甚至放下了拂尘。

    许久之后皇上开口:“你走吧,朕是一国之君,若是连赈灾都要活祭朝臣,也不必当这个皇帝了。”

    沈衍易跪在地上不动。

    皇上忽然苦笑了下:“自从濮兴怀死后,朕就已经发誓过,再不用此等蠢法子,当时真是窝囊至极,疲于解决贪污之事,让濮兴怀百般无奈之下选择了此法,是真的错。”

    沈衍易并没有为他的认错感动,而是怨恨的直起身看向他:“就是你的错。”

    “朕知道了。”皇上声音不自觉的放轻了,他不想再惊扰到这朵意外带着竹骨的小花:“你回去吧。”

    相禾不同沈衍易再说,生怕皇上再变卦似的,强势的扶起沈衍易带了出去。

    “圣上既然让你回去,你何必还赖着不走。”相禾忍不住劝告他:“这里是皇宫,不是宁王府,宁王殿下的手也难伸到宫里,从前是皇上不计较,如今太子已死,皇上与宁王之间早非往日了,你行事可要小心呐。”

    沈衍易说不出话来,他正在惊惧后的茫然中。

    他回头朝相禾鞠了一躬以示感谢,便走了。

    要到宫门口时正好遇到了匆忙出来的夏哲颜,夏哲颜一把掺住他的胳膊与他耳语:“许多人一早便等着见皇上,多数都是权贵,对半是受慕睿聪鼓动来说咱们殿下坏话的,但皇上称病在崇泽宫没出来,似乎今日推了早朝也是不想见他们的缘故,得快些回去告诉殿下。”

    沈衍易走的踉跄,夏哲颜终于发现了他的失魂落魄,用力搀扶住他的手臂,揽住他的腰问他:“你怎么了?”

    “对不起。”沈衍易声音发虚:“若非我上折子削爵减奉,也不会为宁王府树敌这么多,是我太愚蠢任性了。”

    “何必说这些?”夏哲颜拖住他防止他突然晕倒:“你不知我心里佩服你呢,若非我有野心,否则也当个如你一般只为国为民的忠臣。”

    沈衍易脸色苍白的过分:“如今宁王府是不是处境极其艰难了…”

    “你别多想。”夏哲颜一边搀扶着他往外走,一边安慰:“我们也不是光拿钱不办事的废物,是铺垫了七年,有相当把握才争储的,不会那么脆弱,你忘了殿下还有兵权,还有于将军和邵英池,最不济也能逼宫,不过是名声难听点,损失多一些。”

    两人走到了宫外上轿,夏哲颜握着沈衍易的手按他的掌心还有脑袋上的穴位,怕他突然死在会宁王府的路上。

    才分开一上午,沈衍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夏哲颜问:“你去哪儿了?”

    沈衍易摇了摇头,没有力气说话。

    马车刚转了个弯,吴甸忽然大叫一声不好,外面刷刷刷接连无数声射箭声,轿子顿时成了一个刺猬。

    夏哲颜将沈衍易按倒,但沈衍易还是不幸在肩膀上中了一箭,他方才坐的位置正冲轿窗。

    “要死…”夏哲颜连忙将沈衍易翻过来,他不敢轻易拔箭,怕沈衍易疼晕过去。

    外面的打斗声很近,听起来有许多人,沈衍易强迫自己从悲伤中振作起来,他捂着自己肩膀,对夏哲颜说:“我们应该在这里不动,还是应该跑出来?我听你的安排。”

    夏哲颜听着时不时撞倒轿身上的声音,觉得现在跑出去不是一个好办法。

    过了两刻钟,却像过了很久的时间,有人拉开了轿门,外面的打斗声也渐渐小了。

    夏哲颜警觉的拿出了身上的匕首,开门的是邵英池,他脸色很不好:“别怕,我驾车回去,外面清理的差不多了。”

    一路颠簸的回了王府,沈衍易已经疼得脸冒虚汗,慕靖安方才一直骑马跟在后面相护,他扔掉了剑,走上前拦腰抱起沈衍易。

    沈衍易唇色煞白,他安抚的捧住慕靖安的脸:“我没事,伤的不深。”

    徐丹台很快来了为他包扎伤口,箭经过窗子已经有了缓冲,的确中箭不深,但也够沈衍易这等没习过武的人受了。

    慕靖安气的发抖,摔砸了许多东西,对吴甸吼:“去告诉于映菡,深夜入京,尽量不惊扰城中百姓,我今夜要见到皇上传位诏书!”

    所有人皆是一惊,吴甸正色抱拳:“是!”

    慕靖安回到屋里也一下子收敛了多有气势,温柔的让沈衍易靠在自己怀里,他手指凑近沈衍易的肩膀却没有碰,问道:“疼么?”

    “不疼。”沈衍易勉强对他笑笑:“只有一点点。”

    一整个下午慕靖安哪里都没有去,他就坐在床头让沈衍易靠着,沈衍易倚靠在他身上久了渐渐睡去。

    偶尔硕果进来将夏哲颜他们说的话小声耳语给慕靖安,慕靖安再轻声让他传话。

    他安静的坐在床头,目光温柔的注视着沈衍易,温馨且平和,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

    丝毫看不出他将要起兵入宫。

    若非那些皇族亲戚容不下沈衍易,他也不会如此莽撞的行到这一步。

    到了夜晚,沈承易也来了,他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的很严肃,他今夜按照商议好的,要呈着二皇子慕睿聪拉拢他许他前程的诉状进宫。

    他只是一个让皇上不立慕睿聪的由头。

    徐丹台也装了一盒子药渣同沈承易一起去,他要去告二皇子慕睿聪府上的姬妾流产不报。

    慕靖安正小心的想把沈衍易放到枕头上,沈衍易猛地惊醒,他捂着伤口要下床,坚定的说:“你是不是要出去?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去哪儿,我要同你一起去。”

    慕靖安将他按住:“乖乖,我要去宫里,不过你放心,今夜的结果不会有任何差错。”

    沈衍易几乎带着哭腔:“不,我不全是因为担心你,还有…我很害怕,一想到你去做的事有危险我就害怕,你别让我留下,无论有什么事,至少让我在你身边。”

    两人陷入沉默,无声的僵持了许久,慕靖安终于点头,“走吧。”

    沈衍易坐在床边穿鞋,他弯身去拿摆正鞋履,见地上影子晃动,似乎什么东西抬起来了,他反应过来刚要回头时,慕靖安落下一掌。

    沈衍易被慕靖安抱起来放在床上,在他额头和脸颊都亲了一遍,才离开王府。

    沈衍易阖着眼躺在床上,唯一能感知到的便是沉重,似乎在黑暗的深渊中不断下坠。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他猛地坐起身,扯痛的伤口提醒着他昨日都经历了什么。

    他被埋伏刺杀,慕靖安愤怒的进宫了,还将他打晕。

    守着他的硕果连忙过来:“沈大人,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天还没全亮呢,您再睡一会儿吧。”

    沈衍易推开他赤着脚下床,他不想再做什么穿鞋的动作了,硕果连忙追上去阻拦他:“沈大人您还没穿鞋呢。”

    “我要进宫。”沈衍易声音有些发抖:“都这个时候了为何殿下还没回来!我要进宫,别拦我我要进宫!”

    吴甸也推开门进来一起阻拦他,沈衍易自然没有吴甸的力气他,他停下挣扎的动作站在原地,忽然崩溃得大声尖叫。

    吴甸和硕果都慌了,没犹豫多久,见沈衍易的苍白的脸越涨越红,吴甸立刻妥协:“好好好,带您进宫,小人这就带您进宫。”

    听到他保证,沈衍易才听话的穿了鞋,沈衍易走的比吴甸还要快,等上了轿子已经气喘吁吁,吴甸也不敢多问,生怕沈衍易着急再尖叫。

    吴甸一边驾车一边观察的周围,顺道想着,虽然殿下让他在王府里护着沈大人,但也没说不能送到皇宫吧?

    再说方才沈衍易明显已经崩溃,若是再不依他,气晕了怎么办?

    吴甸一边给自己找借口,一边到了宫门口。

    他最先看见的是于映菡的兵,还有身穿盔甲手持长剑的于映菡,她在晨风和曦光中孤独冷漠。

    听见轿子声警觉的看过来,在看到吴甸后眼神才松懈,快步朝这边走来。

    轿子还没停稳沈衍易就拉开轿门跳下来,在于映菡的视角看过于突然,她连忙上前一步接住沈衍易。

    “哎哟哟…”于映菡扶稳他:“大美人一早上投怀送抱?宁王过得是什么好日子。”

    吴甸见她还能笑出来,激动的问:“成了?”

    于映菡还看着沈衍易,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沈衍易怔愣的看着她,幸运来的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傻了?”于映菡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要当皇后了,我再也不能调戏你了。”

    嘴上这样说着,手却没闲着,在已经呆住的沈衍易脸上摸了一把。

    好半天之后沈衍易才一转身朝宫里跑去,于映菡看着他的背影笑,又叮嘱吴甸:“你还不快跟着他点。”

    沈衍易在皇宫里寻着记忆往崇泽宫跑,他跑的气喘吁吁,有时候慢的还不如走快,但他没有停下。

    吴甸在他身后跟着,都想干脆背着他跑算了。

    但是他现在轻易不敢碰沈衍易,从后醒来没见到慕靖安起,沈衍易瞧着就不大对。

    快要到崇泽宫时,慕靖安迎了出来,他也穿着盔甲,背上负着剑。

    沈衍易站在原地,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满脸,尘埃落定让他喜极而泣。

    慕靖安大步朝他跑来,用力将他紧紧抱起。

    沈衍易伏在冰冷坚硬的盔甲上,却觉得心头一股暖流。

    慕靖安珍惜的将他环住,嘴唇轻轻抵在他受伤的肩膀。

    朝阳越过城墙,曦光照耀在他们脸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