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孤行路,忽回首
“哎, 你不是圣子吗?怎地圣子也会出来喝酒?”
周辛昂撩开眼睫,面前是东洲余家的一个旁系家的公子,他平日去荒山勤, 对于余家的人不大认得。但到底还是点点头, 目光落在前面的酒馆, 嘴角微微扬起, “谁和你说的,圣子就不能喝酒了?”
“可……可是圣子都是要禁欲的!你这样!”
“我怎样?”周辛昂推开那个怯懦的公子哥, 瞧着少年一览无遗地愚笨样子倒生出几分好笑。这东洲处处都说禁欲, 处处都以那个半神为尊,虽说四洲之中东洲为长, 但近百年来也没有格外出众的弟子。唯一一个元婴修为的却也是早些年被余家抛弃的余寻音。
周辛昂生的好看, 一双眼睛却如深潭,幽深晦暗, 那少年人一看就忍不住后退, 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人没拦住, 被藏在暗处中的几个少年人推搡, 你推我我推你,不服气地开口, “不是叫你抓人的把柄吗?”
“你怎么连人都看不住啊?”
“要是你敢去, 那你去啊!”
“他才区区筑基不到!你为什么不敢去拦着他?”
“……”
周辛昂没走远, 反而是走进了旁边的巷子。他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话,冷淡的面上泄露几分自嘲。黑衣人一来看见的便是这个场景, 他皱着眉半跪下,“少主, 你大可不必这般委屈同他们虚与委蛇。”
“如今鬼蜮那边已经稳定,如若少主你愿意的话, 我们大可回鬼蜮。”
这是第一次,浮影对少年这般开口。
周辛昂倒没什么反应,之与他而言,鬼蜮也好、天微宗也罢,不过一个居身之地。他的命,不属于他。他生来便是要被人抛弃,亦或利用。
但都无所谓。他要害他这般命的人得到惩罚。他受的苦难,那个人也要这般痛苦。他要让那人亲眼看着,什么叫做炙手可得却失之交臂。
少年的面上始终都浸在阴影中,分明东洲的日光时间格外长,浮影却觉得,少年好似更沉闷了。
见他不语,浮影不敢再问,只好再唤,“少主?”
“鬼蜮…其实你一人也可管理。”周辛昂淡淡地看着他,陈述地开口,“我不过一个还没有五十余年元寿的废物,我这一生注定无法修炼,又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就算将我推入深渊,你们口中的叛徒也不会为此而皱一下眉。”
“何必如此浪费时间呢?”
少年人懒懒地站着,虽身为修士,身上却不执一剑,也不曾带过法宝。这样的命好似谁都可以要,但也可以普通且废物到无人瞧一眼。
只是人人都知道少年有一个师父,那个人是炼虚期的大能,无人不知,仅仅看那人腰间一令牌即知。
虽不能随意屈辱,但受过的异样目光,浮影不知道这位看似年轻的少年究竟过了多少年的年岁。
浮影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周辛昂却打断了他,“浮影。”
“属下在。”
“最后帮我一件事。”周辛昂直直地看着浮影,分明是个连金丹都无法突破的废物,眼神却寒凉地令人不敢与之直视。
浮影感到背后微微发凉,却又在少年身上看到几分悲凉,“属下愿为少主效劳。”
周辛昂却莫名笑了一下,望着浮影,声调暗沉地开口,“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浮影的背一震,错愕地抬眼,却看见周辛昂冷寒的目光,“什么?”
“我是说……”周辛昂别有意味地望着浮影,一字一句地道,“他究竟在哪里动了手脚?竟然能骗过天道?”
嘲讽的笑挂在少年的唇角,烈阳之下,浮影却觉得无处遁形。
对啊,为什么鬼蜮的前宗主坏事做尽,最后什么反噬都没受到,反而是伤了鬼蜮一派根源叛出鬼蜮,从之销声匿迹了呢?
浮影的面容却忽地变了,他瞳孔赫然放大,忽地感到心口坠入冰窟。
记忆中的人间炼狱在脑中闪现,他的面色苍白,竟是双膝跪地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劝道,“属下请少主三思……”
“你认为我还会重蹈覆辙?偷梁换柱吗?”
“为何我会一出生就背负天惩,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周辛昂忽地笑了下来,白皙的面上忽地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这些罪,我本就不应该替他承担。”
“如果说……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的话,我想死了也未尝不好。”
“但我——”
“我要他生不如死。”
“他凭什么要死的那般轻松呢?”
周辛昂说这话时虽然笑着,但却令浮影彻底惊惧抬头。少年在烈日下镀着一层光,分明应当是光影中的人物,如今却同地上的影子一般,永远只能在阴影中。
浮影斟酌片刻,嗫嚅着唇好半响,忽地问,“少主您究竟从何得知的?”
“可能是天生感应吧……”少年微微一笑,踩着浮影的肩膀将人一踹,浮影瘫坐在地上,望着立在光影处的少年,如同等待判决。
直到那位少年开口,“他是我的父亲?那半神又是谁呢?”
“半神的孩子又是谁?”
浮影彻底瘫倒,好半响说不出话。
他什么都知道了。
*
周辛昂是半夜才回的东洲的住处,此夜已静,悠长的月光落在他身上。
才走到庭院,忽地面前一阵风带过,将他“砰”地一下带到了屋内。
“辛昂。”
是鹤一真人。
微弱的月光透过纱窗朦胧照进屋内,凉薄月色打在鹤一真人面上只觉得冷寒。周辛昂无措,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目光。
鹤一真人此时拧眉瞧他,似乎是想从他身上探索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不悦地开口,“日后莫要归来这般晚,也莫要贪杯。”
训诫的语气让周辛昂下意识皱眉,他垂下眼眸,晦暗光线下眸光并不明晰,好半响才抬起头看鹤一真人,望着那张永远严苛却面无表情的脸,周辛昂觉得可笑,“弟子知晓。”
鹤一真人似乎察觉到眼前的弟子不满,但到底没说什么。他两眼一闭,挥了挥手,“回去罢。”
竟是一字不再开口。
鹤一真人永远如此,看似对他十分的关切,实则不过只是看着他,稍稍过问。如若鹤一真人当真仔细地看他一眼,便会发现,周辛昂的寿元其实已经时日无多。
鹤一真人看见周辛昂离开后,好半响才拧眉,他分明已经是迈入炼虚期了,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无法勘破他这个弟子身上的寿元。
分明百年前他都还能看清些许,如今却看不大清。
他思索片刻,仔细地看了自己的经脉与灵核,发觉没有什么问题后才松了一口气。待到几息后,他忽地又觉得自己可以去找神鹿彻底斩断最后这次因果了。
只是他没有看见,在他的身上,悬着一道无法看见的天惩,那道禁忌随着打坐运功的鹤一真人,混着灵力竟是直直打到了他的灵核上。
*
“师弟。”余寻音到东洲半年,面容越发冷寒,因着修无情道一身清冷,面上越发如冰山雪莲。周辛昂闻言回首,弯了眉眼,几步到了余寻音身边。
“师姐怎地来找我了。”
余寻音来到东洲半年,每日都在调查百年前余家一派的事情,她每日忙碌,周辛昂知晓的。但没成想,这个时候余寻音竟然来找他。
“师姐近日不是忙着吗?”少年讨巧靠近,拉着余寻音撒娇。余寻音背后的重剑气息冷寒,煞气居多,看起来细瘦的人也令人不容小觑。
她闻言倒是面上一笑,只是这厢望着少年,却令少年有些心虚。
下一瞬,少年听到余寻音开口,“师弟,为何不说?”
周辛昂一震,错愕地看向余寻音,他嗫嚅着唇,阳光之下,只觉得微凉的指尖渐渐有些发暖。他笑着,看见余寻音颦蹙的眉宇,忍不住替人将眉宇抚平,他说,“师姐莫要苦恼。”
“总归是……兴许是命罢。”少年笑得温软,如同一株悬崖峭壁的小花,好似风一吹,那花便要跟着碎石坠入深渊似的。
余寻音却气的拍开周辛昂的手,头一回动了气上手揪住周辛昂的耳朵。
“疼疼疼!师姐!”
“小小年纪不学好,该!”余寻音默不作声揪住人走了百里远,好似这处格外的荒凉,没什么人。但少年还是红透了耳尖,半是羞的,半是恼的。
再走就不肯了。
还好余寻音这下也放开了手,得到解脱的少年捂着耳朵尖,鼓着腮字道,“师姐,真的疼。”
余寻音却只是看着他,周辛昂有些败下阵来,他的余光落在余寻音身后的日光,光影下的女子更显得冰霜无比,分明是沉默,却自带光华。
他的师姐,是个去路光明的剑修。
周辛昂又觉得很好,分明身上十分冷,这会却也觉出几分暖意,“师姐,日后定然是顶好的。”
但余寻音却不依他,只手拽过他的手,露出的皓腕透白,血色全无,哪怕只是轻轻握着,却像触碰到一块冰似的。
周辛昂一下没了言语,他望着余寻音,看向那个曾经和他不对头却恨铁不成钢的师姐,看见一向面无表情的余寻音面上露出心疼的神色。他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
直到余寻音沉默地咬破自己的指尖,那滴血如灼热般滴到他的手腕,炙热、温暖……周辛昂感到他的身上在回温,但余寻音的面色却瞬间苍白。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他惊恐地想要拽回手,头一回,他忽地拉住余寻音,哀求似的道,“师姐,不值当的。”
“什么叫不值当?”余寻音的瞳孔浅浅的,里面分明什么都没有,周辛昂却莫名读懂了。他听见余寻音说,“我的师弟,要好好的。”
“不然,我怎么给师兄交代。”
“不然,师姐怎么放心。”
余寻音这般说着,感到手背上被一滴滚烫的液体打到,她错愕地抬头,看见少年垂着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她的手背。
她又继续说,“师弟当真有些笨。难怪这么些年不开窍,只想着死不想着活。”
周辛昂任由手被余寻音握着,任由属于她师姐的心头血在他的体内,那条命如云散的线忽地被拉回。一点点,一点点,周辛昂忽然好像又舍不得般抬起头。
他的眼眶有些红,却也只是掉了一滴泪。
余寻音笑了笑,忍不住想,原来看起来这般坚毅的师弟也会落泪,她心中想,到底是吃了太多苦,天道不收,走的太艰难了。
她说,“师弟,人间处处美景,莫要放弃。”
“师姐许你半生道,此后,天不许师姐许。”
“你只管好好地修炼,世间因果,轮不到你身上。”
“师姐会替你出恶气。”
周辛昂抬起头,可怜兮兮,这时又更像个年方十六的少年,好似初见时那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少年最终爬起来似的瞪他,哭着说这辈子都不叫她师姐。
又好似那年桃花酒酿,少年因为听人说她和师兄的坏话,和修为比他高一阶的修士打架,最后被打的鼻青脸肿还咬牙说不疼。
余寻音又想到,师兄坠崖,少年对谁都骂他师兄活该死,却偏偏深更半夜走到她床前小声说对不起。其实余寻音没睡,她听到了,他的师弟哭了。
她听到了少年哭了,虽然一点点哭声,但她师弟太笨了。修士晚上压根不睡的,其实她只是想看看这个“讨厌”的师弟要来做什么。
后来她又开始明白了师兄为什么说,师弟太笨了,又太可怜了。
她不明白,师弟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人人宠爱,高阶法宝护身,名贵的丹药不缺,身上更是许多灵石伴身,这样的人怎么会可怜呢?
但笨确实很笨,叫师姐还要来捉弄她,在所有人面前说不喜欢她,却还要因为同门修士说他坏话气不过和人打架,打不过也要打。明明他是真传弟子,大不了告状将人送进清风堂吃吃苦头。但偏不,非要同人肉搏,打的鼻青脸肿,最后还要骗她说是摔的。
那柄重剑也是,原本是被师尊勒令去学别的剑,少年却撒娇蛮横要了回来,转手就给了她。明明就是想送剑,说出来的话却那般讨厌——“我就不信你可以练好重剑。”
别人都说女子不适重剑,师兄宽慰,师弟却不一样,他说我不信你可以。但眉角眼梢分明写着,我师姐自然可以。
后来,他发现师弟被关在宗门,哪里也去不了。师尊也不是真的好,他漠视师弟的修为,只给人半条命,后来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又懒得教。
别家真传弟子各个都修为猛窜,可以下界出去看看世界,但她的师弟只能守着院子看光秃秃的枝丫,然后和她说,“师姐,山下的桃花是不是开了?”
其实山上山下都一样,只是少年太久没出去,他真的不知道,好似山下永远比山上好似的。
后来,她把小师弟带下山,默许他用了师兄的秘境,最后放心不下还是千里迢迢到了云水境附近去接她的师弟。
她怕那些吃人不眨眼的修士欺负她师弟。
许久,周辛昂终于笑了,他说,“师姐放心,我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第92章 东洲神祈,他要屠神。
虞渊之境破了之后已过半年, 陈时同沈卿池在虞渊之中行至半年,每日都在虞渊之中修炼。溪风月这厢坐在桃树之上,撩开眼睫懒懒地看着他们, 还时不时看着他们俩道, “这虞渊之中灵力绝顶, 比起外面不知道好了多少。”
“你们俩就好好在这等到他想起来吧。”
“否则这虞渊如何都出不去。”
陈时也没料到, 这虞渊最终竟是无法强硬闯出去。
几月前。
“师父,为何这虞渊之境如何都无法出去?”
陈时拧眉, 望着前方的桃林疑惑道。虞渊之境分明已经破了, 几人却走出百里之后不一会儿又倒回了原地。溪风月急得狐狸尾巴都出来了,急得打转。
但好在他冥思苦想几番后, 忽然记起来。这虞渊之中, 需要打破所以幻境而后找回丢失记忆。可偏偏沈卿池受到苍生心反噬,如今记忆损坏, 虞渊不认, 即便他们中, 陈时已经恢复记忆, 但还是无法出去。
“再等等吧,你同他多修炼双莲化珠, 不过半年应当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此后, 他们便留在虞渊之下。
虞渊无论何时桃林都熠熠生辉, 此时的天际昏暗,如同微亮的晨曦当中。每当沈卿池想起来一点, 那天便亮一点。直到最后一缕晨光彻底落下,陈时吐出一口浊气, 经脉霎时间点化竟然是突破了。
溪风月瞧了一眼,翻身落下, 停留在桃林之间。那些纷飞的桃花此时竟然也十分亲昵地缠绕着陈时,纷纷将他围住。而沈卿池也被那些纷飞的花瓣围住。
天际一时翻转,继而坠入夜色之中。
千里桃林,此时灼灼,月色分明凉薄,落在他们身上却格外地温柔。
溪风月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望着被桃花围住的两人弯了眉眼,他轻轻抚着树干,垂下眼眸,许久才继续开口,“兴许是我们错了。”
错认了世间真情。有些东西兴许确实是需要遗忘,而他到底是忘记地太彻底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对于那个小散修究竟是爱多,还是感恩。只是人已成白骨,他缓缓闭上眼,设下一道禁忌,替中间人护法。
这些月光温柔落下,不过稍息,竟然是月妖出现了。
月妖如今弯了眉眼,纷纷扬扬的桃花落在他们身上,他缓缓开口,“世间人,多冷清。倒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人。”
月妖生于虞渊,他与虞渊相通,进入虞渊中的人的记忆,他都可以看清。他望着溪风月,好久才叹了口气,“到底是想明白了。”
爱与不爱,恨与不恨,其实都没有意义。
困于虞渊者,一响贪欢。梦中人,精华水月。可人总向往美梦,故而一梦千年,直到身死都没能醒来。
他忽地轻笑,轻轻一点,月光霎时间闪出微微的光亮。天已破晓,此后天明。前路坎坷,亦不回首。梦中人可忆,贪欢不贪梦。此后前程,光明去也。
纷纷扬扬的桃花落下,清池一月,那轮月色落下,天亮了。
月妖倚在桃树干上,望着破晓的天明,微微吟唱:“虞渊境,非梦非生。浸梦者迷途不返,此后独见皎月。”
紧接着,无数灵力入内,陈时感到堵塞的经脉渐渐通畅,他沉吟片刻,那些光点的灵力汇入,深渊的死气竟也慢慢缠绕出生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陈时竟而顿悟,天地之间,晓光之下,仅此两人。
死,非身死;生,非心生。
继而一道破境,他睁开眼,拉住了沈卿池的手。
沈卿池睁开眼,光落在他们身上,光在身上,未来在远方。而他的心上人在面前。他微微上前,看见那个天峰顶看到的一幕,他的爱人死在了南坞,此后天不见天明。
又或许,百年前他耗尽心血求了一剑,但最终忘记了一切,没见到他的爱人。
他们一直擦肩而过,兴许是差了些缘分,他垂下眼眸,见到最后一点生机钻入陈时的眉间,他忽地俯身稳在了青年的眉心。
陈时睁开眼,沈卿池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天渐渐亮了,桃花一点点残败,落在他们的脚下。
而后那棵硕大的桃树轰然崩塌,发出惊天声响——
“轰隆!”
“虞渊大泽,梦破也,境破之。”
月妖一跃而下,分明是个冷白的人物,踩在泥地上的步伐也是轻轻的。他悲悯地望着桃树之下那个小修士的骸骨,回首对上溪风月,“替他埋了尸骨罢。”
“此后世上再无虞渊。”
“你要替我去东洲。”就在虞渊境破之时,陈时感到脑中传来一道亲昵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几分撒娇,又道,“你答应过我的。”
“你要替我找到他。”
陈时缓缓睁开眼,望着远方,盛明归抱着周辞朝他走来,而霍梅初抱着小寒灯,眉目颦蹙地站在原地。
陈时沉吟片刻,忽地对脑海中的声音道,“我答应你。”
“但是你要帮我个忙。”
“什么?”
“我想知道,鲛人一族百年前和日月宗一事是否和你要找的那个人有关?”
“还有……可以让寒灯身上的天罚得到转机吗?”
那声音听到陈时的话忽地声线一冷,好似十分厌恶,“我可以答应你。他……”想是想到什么,他又冷哼一声,“算他走运。”
“但是要他百年救世。是他欠下的债。”
陈时嗯了一声,又问,“可是,你总得和我说,为何要抓那人,我才能知道啊。”
天道沉吟片刻,最终开口。
原来,百年前的日月宗是得到独厚的天下一宗,但因着与鲛人交往密切,最终不知道何时起,鲛人残暴开始对人族修士动手,只因他们修炼的功法极其容易提升,但缺点也十分明显——他们需要人来转移体内多余的灵力。那邪法十分容易吸纳灵力,但他们往往无法控制灵力,一不小心便会爆体而亡。
但后面他们发现,如果将人族修士作为容器,炼化灵力便可飞升。这样一来,海上腥风血雨,不过半月有余,便有上百名修士折损。日月宗作为海外大宗,自然需要调查此事。偏生日月宗有一名长老的亲传弟子,名唤雪千山。
所谓功名半纸,风雪千山。雪千山是日月宗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却也十分傲气。兴许是天妒英才,他修为不过金丹却忽地得了怪症,无法凝聚灵力,从之一蹶不起。然而更打击的是,日月宗忽地来了另一个天之骄子,正所谓,有了比较,曾经的天之骄子雪千山便被踩到了谷底。从一届傲视群雄的亲传弟子,沦落到最后只能被撵到外门当扫地的弟子。
前二十年,功名半纸,后二十年,修为倒退,沦为扫地的凡人。
雪千山自然无法接受这个打击,不知他从何时开始竟然频繁地同残酷的鲛人打起了交道,但没成想,在他修为倒退回凡人时,他竟然是进入了鲛人禁地,南海云荒窃取了鲛人一族修炼法典。
一向狡诈的鲛人领主被他挟持,鲛人中族内恰逢内斗,又被他横插一脚,至此重创。连那鲛人领主也陨落了,此后鲛人便有了不入世的传闻。
但得到修炼法典的雪千山任不满足于此,他痛恨日月宗。所以他又设计陷害了日月宗的那位天之骄子,甚至于后来创立了奕星阁,推崇圣子,将鲛人引出又将日月宗的弟子一个一个送入虎穴。
直到百年前,他彻底堕落,心魔相生,堕入魔道。从此又去了鬼蜮,一手创建了魔门,鬼蜮一带,修士与凡人都苦不堪言。
他彻底失去了人性,性情大变,开始残虐屠城,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或者提高修为。直到屠杀无数修士之后,天道忽地降下惩罚,下了一道禁制在他身上。
修为越高,受到的天惩越重,无数天雷滚滚,雪千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天道在针对他。他的修为再也无法提升,而他甚至处处受限,被天道压制。为此,他不惜代价开始四处搜刮天灵地宝,四处找寻逆生之道。
天地难容,雪千山却不服气。
然而百年前,一道天机降世,落至东洲。于是东洲荒山出神鹿,半神入世,尘缘一线,化神成了世间的妄念。
但雪千山,他竟也不甘心做一个世间人人喊打的魔道,他想成神。
“成神?”陈时诧异道,又听天道回,“是的。”
雪千山想成神。他看不起那个被众人追捧的荒山神鹿,瞧不起他被人称作冰心玉壶故得天机。他恨,他想为何天机不在他身上,他太恨了。这世间都欠他,凭什么他那么用心良苦,却一路走不到尽头,凭什么只有他身上有天罚?凭什么只有他是个人人喊打的魔修!
所以他做了个决定。竟然他无法成神,那荒山的半神神鹿,也不能。
他引诱了一介凡间的女子,让她去引诱半神。一个神,怎会有私心呢?一旦有了私欲,又怎可成神。
“他当真是个疯子。”
“他欺骗了神鹿。”
“神鹿知晓天机,却无法勘破自身尘缘。一旦神鹿破了道心,便无法看透那名女子身上的尘缘,同时也无法看透与女子有染的雪千山。”
“神鹿以为,那名女子当真诞下了他们的孩子。”
“一个半神,便毁在了他手里。”
然而这还不够,不知雪千山从哪里寻来了邪法,以人祭阵,竟然将自己身上的天罚转移到了他的亲生儿子身上。
身负天惩,一生无法入道。偏生神鹿以为自己破戒导致自己的孩子无法修道,竟然放弃了仙缘一心替那孩子求道。
陈时听到这忍不住心口一惊,他猛然抬起头,心神一震。他想到了,周辛昂就是那个被鹤一真人抱回来的孩子。
而这些年,鹤一真人一直与神鹿来往密切。
忍不住,他忽地问,“那个孩子?”
“是你曾经的师弟。”
陈时垂下眼眸,忽地忍不住想,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听到天道继续开口,“天道因果,尘缘相报。半神他用半生修为替他逆天改命,要你的仙骨和灵核替他改命。”
“早年间,鹤一真人欠了神鹿因果,便替他做了恶行。”
所以,周辛昂推他下悬崖是要他活,他不要师兄的仙骨也不要师兄的灵核。
陈时感到喉间微涩,想到了周辛昂与他初见时,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袖袍,喊师兄。
如今,世事如流水,他竟然觉得有些荒谬。
“所以你是认为,雪千山在东洲?”
“是。他的执念便是成神。”
“东洲神祈,他要屠神。”
第93章 神祈道终(正文完)
“少主, 你当真决定了吗?”浮影俯身,小心翼翼观察少年的神色。
周辛昂忽地望向窗外的光线,烈日下, 一切都欣欣向荣。他扬了扬唇角, 忽地开口, “我又死不了。”
转移天惩, 他还有师姐替他兜着。这般想着,少年阴郁的面上都多了几分明媚, 他显然心情十分好, 只是同浮影道,“神祈快到了。他会去的。”
“他不会甘心看神鹿的因果被补上。”
因为他恨, 他便不能让半神飞升。
不多时, 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圣子大人, 神祈快开始了。”
是侍女在催了。东洲百年一见的神祈, 半神失去的机缘, 天地难一见的吉日。整个东洲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中, 他们欢呼着,聚集在荒山之外, 等待他们的半神降世。
或许说, 是等待半神飞升。
神之飞升, 福降于世,祈福之人可得神之馈赠, 继而东洲会成为五洲之内灵力最为鼎盛的大洲,继而引来更多修士, 兴许东洲不再颓败。
天象异变,天际边拓染上血红霞色, 在荒山之内,一位上身为清俊男子,下身为鹿神的半神闭着眼等待着。他的面前此时悬着一枚巴掌大的沧珠,那神鹿撩开眼睫,眉目间却满是淡漠。
然而他面前的沧珠明灭,分明是颓败之象。
许久,他静默地抬头,望着天际不语。这时,鹤一真人进来了。
“明松半神。”鹤一真人望着这个五百年前便认识的半神,忽地生出几分陌生。只见明松半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准备的如何了?”
问的是神祈的事情。
“都已经准备好了。”
神祈会有众多修士与信徒前来荒山为半神祈福,如若半神得到一线仙缘,便可飞升。鹤一真人一面想着尘缘所到,自己的瓶颈应当就可以破了。
他本想再开口问明松半神,关于自己的尘缘一事是否化解,但明松只是厌倦地看了他一眼,“让我再看看我的孩子吧。”
鹤一真人拧眉,本想劝,神不应当无法丢下尘缘,但最终还是闭了嘴,将周辛昂带了进来。
这是周辛昂第二次见半神,第一次兴许是许多年前,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人首半鹿的怪异人是半神,只是出于惊觉,第一回觉得这人生的那般好看。
那人的鹿身踏着光到他的身前,眸光冷淡,却同他说,“叫我父亲。”
但仅仅一句,便是往后将近百年的圈禁。少年只是一个附庸,他只是一个错误,他是污点,哪怕半神再不喜他,最终却碍于尘缘让鹤一真人收他为弟子。
他对于这个半神更多的是怜悯,甚至于是可怜。但他没有说,他在报复。他在报复一个半神却眼睁睁看着他的娘亲被他真正的父亲手刃,他恨这个虚伪的半神。
他曾经称他为父亲,也唤他为半神,但在他心中,这个半神只是个倒霉的可怜可恨之人。他怨恨这人不是个纯粹的神,心中没有众生,只剩一条无情的修仙路。
但他只是笑了笑。周辛昂身上的天罚少了一半,他带着余寻音的尘缘,走到了这个世间的半神身前。
明松半神好似是十分欢喜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半神的气息,又望着他那张十分肖似他娘亲的脸微微出神。
“真像……”
那半神轻声呢喃,望着他的脸微微出神。周辛昂却觉得作呕,半神也不过是个虚伪的半神。所以,他不会成神。
他只是点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荒山。他没有再叫鹤一真人一句师父,也没有再叫一声半神。他走出去,任由日光落在他身上。他觉得轻盈,觉得自由。他微微一笑,出去不过百里,忽地一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朝他的脖颈一批。
少年后颈的皮肉薄薄一层,垂下的眼眸落在地上的影子时却无声勾了勾唇角。
*
陈时和沈卿池他们到东洲时,神祈只剩下几日不到。知晓周辛昂的想法时,他甚至暗吃一惊。少年望着他,一双眼眸漂亮得像一汪水,这让陈时想到了初见时的少年。
如今的周辛昂面上褪去了怯弱,反而多了几分坚毅,他笑着却也比任何人都决绝,“师兄,莫要劝我。”
“我不会死的。”
陈时的眼神暗了暗,最终只是说,“师兄和你师姐一直在。”
“莫怕。”
少年笑得像一枝颤颤巍巍的花儿,“自然是不怕的。”
余寻音进来就是这么个场面,她看着陈时和周辛昂,勾了勾唇角。“师兄。”
直到月色下,余寻音同陈时二人独处,余寻音忽地开口,“师兄,半神非神,鹤一真人也非真人。”
陈时回过头,拧眉,“为何?”
余寻音扭过头望向满是星河的天空,那些明亮的星空在天空忽闪,余寻音却觉得心口惴惴不安,“鹤一真人,他的尘报要到了。”
神祈时,他不会突破,而半神也不会成神。神祈的修士与信徒一旦发现他们的神再也无法成神时,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场面?
她嘲讽一笑,回头看陈时,“师兄为何要找那人?”
陈时回,“他不应当这样快活地活着。”
“这对于曾经被他屠杀的冤魂们不公平。”
天道,最是无情。
竟然天道无法干预,那他们来干预也是一样。陈时忽地摸到青鸾剑,剑身因着他的触碰微微发出清鸣。
余寻音看着他的师兄,忽地开口,“师兄,你……”
“无碍。”他摇头,屋内的沈卿池抬头看他,他笑了笑。
*
几日后,东洲神祈。
“半神真的可以飞升吗?”
“我们东洲终于不再是只有半神而无修士的破洲了!”
“明松半神!”
“……”
众人在荒山之外,他们围绕着中间的阵法,无数灵石摆布,天际一片清明,分明是个好天气。
他们欢呼着,在阵法内狂热地呐喊。
在一处嶙峋碎石处,一个带着面具的青年寒着脸冷笑一声,好似在嘲笑着那群无知的人。他的目光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无声笑了笑。
周辛昂就这时悠悠转醒,他看着站在身前的青年,嘲讽地一笑,但面上却装作害怕的样子,“你……你究竟是谁?!”
“我?”青年好似听到什么有意思的问题,残忍地望着青年,“我啊?”
“我是——”
“你的亲生父亲。”
周辛昂垂下眼眸嫌弃地神色一闪,抬起头对上青年,“你……你疯了吧?我的父亲……可……可是半神……”
“半神?”青年好似听到了什么各位好笑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辛昂只是垂着眼睫,不太敢看他。
但下一瞬,男人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那力道大得让周辛昂面色霎时间苍白,说不出话,“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
“如果你当真是半神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百年修为才不过筑基呢。”
哼笑间,男人如同丢弃杂物似的将他丢在地上,忽地一脚踩到了少年的脚踝处。
“啊!”少年疼的惨叫,咬着牙恨恨地瞪着青年,周辛昂当真觉得这青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偏生疯子还不自知,只是笑着又将青年拽起来。
这时,青年朝着人群下的阵法丢下一颗浸透怨气和死气的珠子,那阵法肉眼可见地变换,竟然顷刻间引起一声雷鸣。
隐隐雷鸣,稍息,天际转而乌云密布,竟然是同天惩时的天雷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天惩?”
“半神怎么会引来天惩?”
“……”
而荒山内,明松半神本在运气,那道机缘一直环绕在他身侧却迟迟无法和他融合,他拧眉望着天际,滚滚雷声,竟然是警告。
他无措地抬眼,觉得压在身上的那道机缘被抽走了。
直到第一声天雷落下,整个修仙界都炸开了锅。神祈变成了天惩,简直是千年一见。众修士乱成一锅粥,但那道天雷只是隐隐雷动,好似并无落下的意思。
但周辛昂却勾起了嘴角,他看着雪千山的背影,指尖微动。
谁都不知道,在神祈的阵法后还有个逆转阵法。雪千山想要挟他屠神,却不知半神其实不会为此放弃飞升,所谓无法飞升是因为半神非神,注定无法成神。
他被雪千山丢进阵法,青年徒手捏诀,这时却发现了不对劲。阵法内,少年的位置与他相对,确实一个互换的位置。一道尘缘化在他们身上,如何也牵扯不开。就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日月宗宗主。”
是陈时。
他冷冷地望着雪千山,忽地一笑,“百年了,你也没想到,还会有人知晓你是曾经的日月宗宗主。”
两人相对。雪千山却徒然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然而他却无法动弹,被尘缘狠狠钉在原位。
天道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当真要把沧珠剖出来?”
“我剖沧珠,你替我夫君补最后一道机缘。两不相欠。”
陈时淡淡地回,天道都迟疑了,“可是这样你还要重新修上百年,对你本身的修为而言也会受影响。”
化虚期的鲛人少之又少,如今世上只有寒灯一个,但沧珠取之鲛人羽化之时,世间仅此两颗。
倒是陈时坚定地道,“是我夫君欠了苍生的情,我们还这最后一道尘缘,应当的。”
天道虽不明白,但此刻却懵懂地回好。
半响,一滴血从陈时的胸膛滚出,里头剖开,竟然是个闪着淡淡月华的沧珠。他的面色瞬间煞白,却坚持着徒手将那颗沧珠从心口挖了出来。
直到沧珠丢进阵法,霎时间一道天雷落下打在三人身上。
陈时“噗”地吐出一口血,却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痛快,他的一魂好似飘起,那魂魄飘飞。
第二道天雷落下,雪千山半跪着,忽地觉得周身禁忌更深,竟然是彻底动弹不了,他赫赫地望着周辛昂,对上少年毫无感情的双眼。
那双眼睛格外像那个满眼都是他的女人,但如今这双眼看着他,只余下寒凉。
少年身上都是伤口,他爬起来,踹了一脚已经无法动弹的雪千山,“父亲大人,”少年嘴角翘起,继而道,“那边祝你永世不灭吧。”
这一声温润的声音却令雪千山坠入寒窖,他无声地闭上眼,再无言语。
陈时迷蒙地望着天,这时好似有人抱住了他,他好似摸到了温热的血,继而是感到一滴滚烫的泪。他难以看清面前,最终却嗅到了一丝冷香。他翘了翘嘴唇,本想开口,但下一瞬感到被人吻住。
那人轻轻地吻着他,许久才开口,“一切都过去了。”
他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沈卿池抱着他的挚爱走向光明处,熹微的光亮落在他们身上,此后一路无阻。陈时艰难地撩开眼,前方站着盛明归和周辞,不远处骨生抽条长大了些,皓文弯了眉眼,继而是余寻音,她负剑挥手,“师兄。”
而等他彻底闭上眼时,最后听到梅初说,“等你醒来我们一同喝酒……”
*
传闻百年前,天微宗的鹤一真人渡劫失败,此后坐化荒山等待陨落。
众说纷纭,但众修士都认为那人是尘缘未了,倒是想起了那个飞升失败的半神。
“哎!关于那鹤一真人的尘缘——”
“且听下回!”
【全文完结】
2024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