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八十一
那是景阳宫后殿, 常年存放着一排蓄满水的大缸,正在抽条的少年嬴淳懿坐在缸沿上,低头看着未经他允许就擅自出现在这里的孩童。
“你跟过来, 是觉得我可怜?”
贺灵朝慢慢地摇头, “大家都在宴席上欢笑, 却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我觉得不好。”
嬴淳懿没有表情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我这是在恶心他们。”
贺灵朝伸出指头摸了摸水缸壁,摸到一层灰, 然后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由皇后娘娘送的粉白裙子。他放弃手脚并用爬到缸上去的想法,就站在原地仰头望对方, “如果我认同你的说法, 会让你好受些吗?”
嬴淳懿有两道很浓很黑的眉毛,它们蹙在一起又分开,往下压到眼珠子上。这表示他不太高兴,手痒痒,“有时候,我觉得你比莲子更欠揍。”
“抱歉?”贺灵朝迅速低头, 语气却带着疑问。
嬴淳懿叹了口气,低声说:“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贺灵朝知道, “持鸳姑姑昨天晚上提醒过我。”
嬴淳懿:“你听到你娘丧讯的时候, 难道就没有一瞬间恨过?”
“……可我不知道该恨谁,我只想回遥陵去看她。”贺灵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得出答案, “你有具体的恨吗?”
对嬴淳懿来说,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但此前没有人这么问过他, 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答案。他跳下地,为了显得自己不在乎,特意抱起双臂,“我姨母跟我说过,两个人之间最坚固的关系,就是彼此拥有对方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互相分享一个秘密吧。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会一直保守你的秘密,你也要一样。”
贺灵朝思考一刻,脑袋一点再一点,以示同意。
嬴淳懿露出一点笑,“这样吧,我比你年长,我可以先说……”
贺灵朝竖起耳朵去听,看到他迅速地长高长大,他的声音随之变轻变远。
两边的宫墙与殿宇在那秘密之中开裂、坍塌、瓦解成一大片土木砖石,然后飞快地垒叠、构建、重塑成崇和殿的模样,他依然站在视野的中心,提起一把寻常的铁剑——
相识一场,你可曾后悔?
耳边似有余音环绕,今行睁开眼睛,先看到那两块匾额,再回头看到杨语咸站在正厅门口,一只手还贴在门框上。
他听到的声音其实是敲门声,“进来吧。”
门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天还没亮。
杨语咸把一则密信交给他,说:“旨意下来了。”
——谋划逼宫的主谋被定成不满家族倾覆、而试图报复朝廷和陛下的秦广仪,所以他罪责最重,五马分尸,抛于荒野不得入葬。与他合谋的忠义侯则废除封号,贬为庶人,遗体送到了怀王山乐阳公主陵里。
今行平静地看完密信,交还给他去销毁,问:“携香怎么样了?”
杨语咸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太后崩逝是国丧,虽然有皇后娘娘调度,但长寿宫各种事还得携香管。她说等葬礼结束,再让我们接她出宫。”
“好。”今行没有意见,再问:“顾莲子呢?”
杨语咸:“携香说他被禁军带走了,但禁军这边又没打听到消息,估摸着是被移交给漆吾卫,软禁在哪个隐秘的地方。他昨晚不在崇和殿,又有携香替他做证,只要他肯咬死太后的死跟他没关系,想必不会有性命之忧。就算他不肯自辨,他兄长还在宁西平乱,为这,陛下应该也不会即时杀了他。”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询问:“是您让携香帮他的吗?”
“不是我。”今行回得很快,“我不知道他会在接风宴上动手,我以为的日子是中秋。”
“那是……忠义侯?”杨语咸琢磨着,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今行默认,片刻后,拿下搭在胸前的绒毯,起身道:“暂且没事了,杨先生去休息吧,我出门走走。”
杨语咸觉得不妥,“您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外头冷得很。而且皇帝令您好好养伤不要随意走动,就是变相地禁足,您出去要是被发现了,岂不是授人以话柄?”
“好话赖话,由人不由我。”今行不想这些,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小心再隐忍又能有多大用处?
杨语咸道:“主要是您那一箭,属下相信您当时一定是想成全忠义侯。可在皇帝和其他人眼里,您的意图未必就只是如此简单,否则皇帝不会当场就斥责于您,并且不让您留下。”
“随他们怎么想吧。对了,请先生明日替我准备一套丧服。”今行抖抖绒毯披到肩上,往外走出几步,忽然惆怅道:“其实,我进宫头两年所见到的陛下,是个柔和的人。不像现在这样充满矛盾,人生时欲其死,死后又欲其生。”
杨语咸听见,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愣了愣。再回神,人已经走出去了。
四更天,万籁俱寂,夜幕高不可测,漫天繁星都照不到顶。
萃英阁里其他人都睡了,今行轻手轻脚地独自去牵马,出门却步行许远,听到五更的梆子,才跨马奔向安定门,城门一开便出了城。
他向着远方奔驰,路尽头是起伏有致的群山,山巅擎着灰而薄的天空,空中坠挂一颗启明星。
他在启明星的照耀下爬上山头,再一次隔空遥望山对面的皇陵墓群。
前次为悼念,这次为送别。
夜尽天明,晨光熹微之中,一只苍鹰展平双翅飞越山河,掠来旸谷的金芒。
今行觉得这只鹰有些眼熟,试着伸出臂膀,竟真的将它招了下来。
金铃?
他认出是哪只帮助过他的生灵,当即俯视山下的原野和官道,只见晨雾弥漫朦胧一片,遂立即下山。
早间的街巷是一天最热闹的两个时间段之一,执勤大半夜的禁军们饥肠辘辘,一边用黑话议论着昨夜的大事故,一边呼朋唤友结伴下馆子。
林远山平常也是其中一员,还多是请客结账的那位,今日却反常地谢绝了所有同僚好友相邀,早早离开。他心事重重地走了几条街,到岔路口犹豫再三,最终选择转向通往傅宅的那条路。
傅景书一大早听到他求见,甚至有些微的惊讶。她拿白纸盖住写到一半的信,让明岄推自己出去见对方,“你来得比我预料的要快。”
“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怕莫名其妙就背上什么不好的东西。”林远山站在庭院中,换了便服,但还挎着羽林卫的制刀,神态很是戒备,“但我想来想去,我们应该没什么牵扯吧?”
“怎么会?”明岄停在檐廊上,傅景书端正地坐着,以食指支颐,“你能被选中送靖宁去北黎,就得感谢我啊。”
林远山从小是个不爱藏情绪的人,这几年自认为收了许多,可闻言还是当场就没绷住,“原来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景书没那个耐心跟他解释,点明因缘即可,再道:“昨晚给北黎人接风的宫宴上出了什么事,你应该知道吧?”
林远山本想质问她,听到她说宫宴,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接风宴变逼宫,但在宫变之前,是刺客行刺——北黎使团献给皇帝的大礼之中藏了两个刺客,并且刺伤了龙体。使团因此被软禁在驿馆,在北黎王庭回复国书之前,恐怕都不得自由。
他作为昨夜在宫里轮值的羽林卫,事情大致经过知道得很清楚,可这跟眼前这个不良于行的女子有什么——
傅景书地嗓音淡淡地响起:“你可知,此次和谈结盟,北黎那边费心费力最多、最想促成的人是谁?”
当然是她,林远山心中浮现出一张明艳的面容。与北黎有关的消息他总是格外上心,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难道北黎使团献礼当中藏的刺客是你主使的?”
傅景书靠着椅背,懒得接话。
这种无所谓的冷漠让林远山头皮发麻,惊道:“你疯了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我向陛下告发你?”
傅景书:“我承认了吗?空口无凭,你觉得陛下信你,还是信我?”
林远山不论于情于理都感到难以置信,心中更是冒出怒火,“你和靖宁公主不是很好很亲密的朋友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傅景书的目光绕开他,移向庭院一角的海棠,那盒香就洒在树下。
她说:“正因为是密友,所以才要互相成就啊。”
“住口!”林远山怒气上头,喝道:“你根本不懂她的理想与志向。如果你真的打心里想要成就她,就不会故意去破坏和谈、行刺陛下,让她的心血随时都有可能付之东流。”
这话倒让傅景书有两分刮目相看,视线重新回到他身上,微微地笑道:“她让使团给我带了礼物。你指责我践踏她的心血,那么,在乎她的你,为了维护她的理想与志向,愿意做些什么呢?”
林远山咬紧牙关,握住刀柄,拉开一寸。
明岄垮出半步,也抬手按在刀上。
僵持半晌,林远山把刀怼回去,“我是不可能与你同流合污的。”
随即愤然离开。
引他进来的下属在旁低声问:“可要追上去?”
“不必,他会自己再回来的。”傅景书对此有相当的把握,因而不甚在意。她回房把写到一半的信写完,交给对方,“让人送到雩关,交给晋阳长公主,务必要在她得知宫变的消息之后。”
下属接过信,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这是?”
傅景书往常不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但既然听见了,也就耐性回答:“吊唁与问候。”
“属下多嘴。”下属也意识到了,赶忙告罪。
傅景书并指向外一挥,让他抓紧时间去办事。
陈林死后,剩下些人手虽然也能用,但终究没有以前好用。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然起了疑心,上次宣她进宫,甚至没有让她近身。
一切动作都得加快才行。她注视着摆在窗台上的兰草,沉思许久,忽地伸手将它推出窗台,听见瓷盆坠地碎裂的声音,才慢慢呼出一口气,仰头迎上朝阳漫洒的光辉。
秋日爽朗而短暂,午后似乎没多久,大片的云彩从天边飘过来,将太阳遮挡得严严实实。
长风一起,早间感受到的温暖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行带着一个人租了马车回城,到千灯巷下车,去敲晏家小院的大门。
星央来开的门,还没看清门外是谁,就被人扑上来结结实实地抱了抱,“哥!我可想死你了。”
可这熟悉无比的声音与做派,除了桑纯还能有谁?
“你怎么来了?”星央懵了一下,才把人扒拉下来,不忘嘱咐:“小声些,屋子里有人在养伤。”
“谁啊?”桑纯扒着他的手臂,探头往院子里面打量。
“是我的一个朋友。”今行跟他解释了一番,最后说:“你俩先叙旧,我去看看尘水。”
星央点点头,“人正醒着。”
今行前几日来,晏尘水半昏半沉,两人没能说上几句话。
这一回,后者终于有所好转,能坐起来趴在专门搬过来的方桌上写写画画。桌角还摆着一碟蜜饯,但一个没动,因为冬师傅不准他吃太甜。
今行进屋就替他吃了一个,但味道还是一贯的齁人,令他眯眼皱眉,连连摆手拒绝下一个。
“星央也不爱吃,可惜。”晏尘水面露遗憾。
“等你痊愈了再自己解决。”今行拖了把凳子过来坐,“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我看你气色比那天好一点。”
晏尘水:“早晚会好的,只要死不了。”
今行沉默一刻,说:“明悯也很担心你,只是他近日被委派了许多公务,包括到燕山去接北黎使团,连轴转实在脱不开身。”
“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关心我。”晏尘水明白他的意思,说:“宋大人来看过我几回,我爹的丧事多亏他帮忙,才等到我娘上京来接手。孟奶奶也来看过我,她那么大年纪,眼睛又不好。还有两个昔日我没怎么在意的同僚,我都没想到她们会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人缘不好,现在看也没那么差。”
他自嘲地一笑。
今行:“你娘来过?”
“嗯,不过她只待了半天,就带着我爹的骨灰走了。”晏尘水说完,看到他惊讶的神情,又解释道:“她不是讨厌我,只是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我又不愿意跟她走。”
只要他们母子没有分歧,今行不会多加置喙,只说:“不管你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哪个别的地方,我都会支持你。”
“我当然要留下来。我跟我爹发过誓,我要做法司最厉害的官。”晏尘水注视着他,眼中闪过犹豫、纠结的神色。不久,他下定决心说:“在我爹——”
他抿了抿唇,偏头看向窗外,“在我爹行刑之前,我和他见过一回面。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几个月前就把房契过给了我。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廿七那天凌晨,他爹在盛环颂的监视下回到家中,跟他说了许多话。有些话他听得真切,有些话入耳就很是模糊。
直到隔日上午,星央推他去观刑,他看到刽子手举起砍刀,血溅三尺,才突兀地回忆起所有,然后晕倒。
冬师傅说他受惊过度而致晕厥,郁结于心所以伤情反复。
其实他不怕砍头,也不怕在梦里看到他爹的头颅蓦地滚到他手中或是脚下。他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憋着一股气,要用很长很久的时间去缓解。但那都不是关键。
今行递过来一块手帕。
晏尘水连他的手腕一起抓住,继续说:“我此前一直认为拿我威胁我爹的不是贺鸿锦,舞弊案的真正主使也不是他。果然。”
那天,他爹拉着他的手,用身体遮挡住盛环颂的目光,在他手心里写字。
他们父子年幼时常玩这样的游戏,他辨认得轻而易举,“我爹告诉我,威胁他的是漆吾卫的统领陈林,那个狼子野心的畜生。”
“别激动。”今行回握住他,使力支撑起他的愤怒,“陈林已经死了。”
“死了吗?”晏尘水怔了怔,而后更加用力地抓紧他,“还有陈林所效力的人,那对兄妹,他们没死吧?我知道你恢复了真实身份,你一定要争位对不对?我可以作为证人去揭发他们,到时候——”
“尘水。”今行叫他的名字打断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他一边臂膀,面对面地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养,不必考虑其他。这件事就交给我,不论如何,它很快就会结束。”
晏尘水反复地深呼吸,冷静下来,说:“可你不向他们下手,还能怎么办?先前你被陷害入狱,绝对也有他们的手笔。”
今行怅然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已知晓,可互相攻讦、陷害,争来斗去,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反反复复,令人厌倦。
晏尘水拧眉:“那你打算……”
今行竖指在唇前,“嘘。”
晏尘水满脸的不甘被忧虑替换,他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星央敲门。
他只得收敛神情,叫对方进来。
星央面上的烦忧却比他还多。这个混血儿看向今行,欲言又止。
今行便和他道别,示意星央出去说。
晏尘水总觉得不安,后来试图找星央套话,可后者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肯透露,只说有事要做。
当天晚上,萃英阁便派了两个人过来替换星央。
但星央也没回萃英阁,贺冬还是次日才发现人不见了,赶紧去找世子。
今行已经换上丧服,说:“我安排他去接应桑纯他们了,冬叔您别担心,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络。”
贺冬心想,我担心的也不止是那小子,正要开口,杨语咸匆匆过来,说是王玡天到了,正在前堂等候世子见面。
今行要赶过去,只能向冬叔抱歉。
贺冬能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事情再刻不容缓,也得注意身体。”
今行合掌向他保证自己会注意,随即和杨语咸一道去前堂。
下午时分,无风无日,有些闷热。
王玡天十分自如地坐在正厅最里的椅子上,穿着一身颜色素净的便服,只胳膊缠了一圈白布。他手里端着茶,手边茶几上摆着几盘茶点,不像是被叫来谈事情,倒像是专门喝茶来了。
杨语咸留在门口,今行到主位坐下,“你昨日不是推脱在为你叔父处理丧事么,怎么没披麻戴孝?”
“我爹还没死,我戴什么孝?至于太后娘娘,心意尽到,衣裳到了衙门再换也行。”王玡天吹了吹茶汤,轻呷一口,并不在乎两个死人。
反正皇帝下令,只让百官在长宁门外吊丧。
做儿子的都这种态度,其他人还能操上更多的心不成?
今行对太后治丧的一应事宜保持缄默,只回应他前半句,“这么说,你对于你叔父王正玄的死,并不惋惜?昨日你没有出席宫宴,但你叔父不可能不给你请柬,你为什么没去?”
王玡天:“长生观出了很紧要的问题,我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告假。”
今行:“什么问题这么要紧,你这两日都在长生观?”
“那倒也没有,毕竟我有柳从心替我劳累。只是事出得不巧,恰好耽误了宫宴。”王玡天放下茶盏,反问他:“我们说说那三尊佛像吧,你可准备好了?”
今行不接他的招,直说:“我在等你准备。”
王玡天抬手鼓掌三声,“不愧是你,比我还坐得住啊。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是有做两手准备,让我爹帮我物色三尊佛像,到十九那两天再悄悄运过来。但是你也知道,我爹现在出了事,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只能躺床上装病,没法子去处理这些事。”
今行:“你爹在松江,我实在鞭长莫及。”
王玡天:“那就想办法啊。”
“没办法。”今行略一耸肩,摊手道:“我打算就这么等着和你一起玩完。”
王玡天面上闪过一瞬的惊诧之色,豁然起身,“你是不是这几天吃错什么药,疯了?”
今行也撑着罗汉床的扶手站起来,冷冷道:“那我问你,宫宴上有人借北黎使团献礼而行刺陛下,你是否提前得知了消息?”
王玡天盯着他,没说话。
两人面对面身高相差无几,今行回以直视,再问:“还有,忠义侯连同秦广仪设计逼宫,你是否也早就知晓?”
王玡天抱臂道:“你我好歹合作过不少次了,我才瞒着我死去的叔父帮忙把你从刑部狱里捞出来。”
“送我进去的难道没有你?”今行笑了笑,懒得跟他废话,“那笼子刚抬进宫的时候,装的还是两只巨鹰,没你叔侄暗中帮忙,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刺客偷换进去?忠义侯那边,从查抄济宁伯府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专门让柳从心去碰兵马司演一出戏,不就是为了现在事发后查起来,能把你自己摘出去?”
他寸步不让,甚至倾身向前,因为他身后无处可退让。
王玡天与他对视一会儿,只觉这双眼睛像他刚刚来时看到的天,灰沉沉无边际,随时都有可能降下暴雨。
下一刻,他察觉到自己往后仰了些许,干脆坐回去,“啧,我还以为陆双楼销声匿迹之后,我能自由些呢。没想到世子养的狗倒是不少,哪里的消息都能去嗅一嗅。”
今行也坐下,不紧不慢地说:“你想岔了。我之所以知道,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们是血亲,怎么会对彼此一点了解都没有?”
这个“我们”指的是哪些人,大概也只有王玡天能听得出来,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角,仿佛啖肉一般说:“所以我觉得你们都该死。都想要我卖命,又都不肯给我支付同等的报酬,我王旷是什么人?虚无缥缈的许诺就想换我忠心?”
今行:“平素里左右逢源,固然比旁人更如鱼得水。可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最容易最先被抛弃的,就是这种人。”
王玡天不满:“你什么意思?”
今行:“我让你收起同时下注的心思。”
王玡天:“我要是不想选呢?”
“那我帮你选。”
王玡天用松江方言骂了句脏话,“到底是谁在到处传谣言,歌颂你正直宽容又仁慈,我看你明明阴险狡诈又无情。”
今行:“对你这样的人,慈悲几乎没有用处。”
“我就当你是夸奖我意志坚定。”只两句话的时间,王玡天就收起外露的情绪,端起茶盏,“说吧,要我干什么?”
今行招手示意他靠近些,“钦天监监正是你的人吧?让他给陛下提议,长生观开观时举行生祭,规模要尽可能地大。”
王玡天刚抿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我没听错吧,大规模生祭?你是假疯还是真疯,陛下能同意?就算陛下同意,我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来给他准备祭祀?这要让崔连壁那帮人知道,还不把得那监正给活撕了?”
再追查下来,难保不会查到他自己头上,引火烧身。
今行平静道:“你不用管,陛下那里自有人选。你只需要让钦天监的监正说服陛下,不管是夜占星象还是天降吉兆,能成事就行。”
王玡天目露怀疑,再次谨慎地打量他,直到灵光一闪,“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学忠义侯,用这些祭祀的人发起宫变。”
今行坦然地由他打量,没有否认。
王玡天舔了舔唇,“既然世子有这种想法,那我可以提供另外一个办法。”
今行:“说来听听。”
王玡天没有立即开口,还在权衡。
他思来想去,认为此时此刻若是不拿出真东西,恐怕无法打动面前的人。
也罢,忠义侯已经身死出局,眼下二者相争,他也是时候做出真正的选择。反正他王玡天选中的人,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太平大坝主体基本落成,已进行部分试航,我安排了负责重修大坝的水部主事江与疏在中秋之时,带着技艺出色的工匠们进京贺节献礼。这批人也不少,少说二三十,最妙的是,京中基本没有认识他们的人。你可以在他们进京的路上,就把他们全换成你的人,等到他们觐见的时候——那可比傅景书安插的两个人有用多了。最重要的是,与打通北黎使团相比,替换这么一支队伍,简直轻而易举。”
王玡天说完,就专注地等着对方的回复。
他认为这个过程不会很长,因为他对自己这手底牌有绝对自信。
今行也如他所料,略作思考,便给出回答:“是个好法子。但是,不必了。”
王玡天脸上的得意还没有完全展现,就叠上了一层错愕,显得他神情无比怪异,“为什么?”
今行说:“那些工匠在太平荡风吹日晒辛苦好几年,没必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王玡天依然狐疑不定,“就为这?”
今行又说:“江与疏也是我的好友,其他人可以换,但他不能换吧?我不想把他卷进来,这个理由可以吗?”
“……世子的朋友可真多。”王玡天皱眉:“为了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朋友,放弃简便可靠的办法,而选择另一个很危险且不一定能成功的办法,值得吗?”
今行:“别说废话,你就给个准信,你能不能让陛下打定主意要生祭?不能我就再想其他的办法。”
王玡天见他如此态度,在某个刹那,竟有几分好奇那个还远在临州的江与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以对方这种见谁受难都能拉一把的个性,那个姓江的平平无奇也说不定——总之不可能比得上自己。
他换了一圈思路,态度离奇地软和下来:“我先试试看吧。”
今行便等着他的消息,一天、两天、三天……
在这期间,他与陆潜辛联络了一次,得知拨给宁西的赈济已经开始下发。
八月初十,皇帝免朝,只召几名重臣开了一场小廷议。
午时,今行正在用膳,王玡天送来密信,说是他要求的事已办成。
因为北黎使团被圈禁而导致滞留在京郊的那批西凉俘虏,将会在中秋当天早上,被悄悄送进长生观。
钦天监卜出的祭祀吉时,乃是午正二刻,阳气最盛之时。
今行将那纸密信烧成灰烬,当即亲自去找星央和桑纯安排接下来的事宜。
事欲成,要密,要慎。他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将近子夜才暗自回府,没成想,郑雨兴竟在后堂等他。
自初五之后,今行为他的安全着想,就让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别再来萃英阁。
于是他见面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郑雨兴神魂恍惚,见到他才略略回神,压低声音疾速说:“世子您先前不是让我多给余闻道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做吗,我就把抄录副本的任务都交给他了,他这几天忙得吃饭都在看文书。我今日去小二所坐班,让看端门的禁军帮忙盯一盯出入通政司的人,就发现他又揽了运送文书到捷报处的活儿。按理来说他没时间干这种累活儿,我觉得可疑,就赶紧去捷报处查了查。我的老天爷,您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今行眉目一凝,“篡改文书?还是伪造文书?”
郑雨兴掩着嘴巴,凑到他耳边说:“不止篡改了兵部的文书,还伪造了一封圣谕!”
今行在瞬间的惊骇过后,竟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内容呢?”
“因燕山匪贼流窜,准晋阳长公主携近卫回京觐见。”郑雨兴说:“世子,你说长公主能带多少近卫?”
今行:“最多百来人。再多,沿路是个正常的官员恐怕都会觉得不对劲,要么不可能让她们翻过燕山,要么会及时上报朝廷。”
郑雨兴不懂这些,和京中禁军的人数作个对比,挠头道:“那要是准备……那个的话,好像人也不多?”
“贵精不贵多。要以人数取胜,京畿五万禁军,如何胜得过?再者,她们应当还会有其他准备来打配合。”今行思索道,“你可有把文书拦截下来?”
郑雨兴摇头:“您说过不要打草惊蛇,我就看了看,然后又粘上放回去了。”
今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叹道:“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郑雨兴听出不对劲,小心地问:“殿下,我是不是应该拦下来,或者当时就来找您汇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行说:“我下午不在府中,你来也找不到我。现在我们提前得知了消息,就算让那两封文书送到雩关,我们也可以早做应对。”
郑雨兴松了口气。
夜色已深,他也送到了消息,就赶紧回家去。
今行走到庭院中,绞尽脑汁地想对策。
这两封文书意味着什么不需多言。他可以让人暗中给陛下通风报信,从根源上截住晋阳长公主,但势必会让陛下更加多疑,禁军的警戒与防备也会大大加强,对己方行动不利。更何况,他可以让郑雨兴盯着余闻道,对方未必不能借此做局,如果那文书根本没有发出去或者半路就被收走,他却给了陛下假消息……
若是什么都不做,再让对方占到先机,那他也不必再费心费力地谋划,直接引颈就戮即可。
怎么办?
滑向西天的月亮已有丰润的迹象,他仰望着它,长眉不展。
这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世子?”
今行回头,发现是周碾。
后者显然是起夜路过,看见他就招呼道:“您还没睡呐?有什么事儿在困扰您吗?”
今行看他片刻,福至心灵,说:“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现在就去办。”
周碾一听,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脸,把自己拍得完全清醒了,“您说。”
“跟我来。”今行带他到书房,写了一封信,连同一把西北制的匕首交给他,“这把匕首叫‘召猊’,你立刻带着它上路,去荼州找你的将军,然后亲手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上。记住,一定要见到他,亲手把信给他。”
周碾没有问具体的内容,亦感觉到任务之重,立正抱拳:“卑职一定不辱使命。”
今行犹豫少钦,选择将因由如实告诉他,在他回屋收拾的时候,把卷日月牵出马厩。
四下皆静,他和马儿头碰头地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来不来得及,但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的好。你要去找的人,就是带你来到这里的人,你一定认得他。”
很快,周碾整装出来,看到那匹枣红马,更明白事态之紧急,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荼州、找到将军。
今行目送一人一骑驰出三福巷,月落星稀,正是每日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
他回头睡了很长的一觉,晨昏颠倒,醒时斜阳满屋。
在稀薄的余晖里等候他的,除了关切他身体的冬叔,还有他半月未见的友人,裴明悯。
新上任礼部郎中不久的裴大人,先是为迎接北黎使团奔波,又因堂官身死、侍郎缺额、同僚退缩而不得不暂挑礼部大梁,为太后娘娘治丧而几日没睡成囫囵觉。
今行看着他眼周熬出的一片淡青,有些心疼:“难得有闲,怎么不休息?”
裴明悯的眼眸依旧清亮,蕴着淡淡的笑意,“陵寝的事情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宫里有皇后娘娘主持大局,不怎么用得上我。所以我今日可以早早回家,顺道来看看你。”
今行听他如此说才放心,去洗漱换了身丧服,再和他一起用膳,最后在庭院里并排乘凉。
谁都没有提之前的事,因为当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更加重要。
“……自太后卧床不起,礼部就在怀王山选好了陵寝的位置,位于先帝陵西南侧,只待最后的准备。若是按照惯例,太后棺椁至少要在长寿宫停灵十五日,准备的时间完全有余裕。这几日之所以加班加点,是因为陛下谕旨,要在八月十四就入葬。”裴明悯说起此事,头就隐隐作痛,十分无奈:“崔相爷和我都劝谏过陛下,但陛下一定要赶在中秋之前。”
今行说:“中秋那天,是长生观立观的日子。”
裴明悯先是沉默,再一声轻叹,“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可这世上哪里有真的鬼神?
他环视虚空,最后定格在身边人的侧脸,认真地问:“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嗯?”今行偏头见他神情严肃,便明了他指的是什么,沉吟道:“……那天晚上陛下也受伤了,你这几天见过他,不知道他好些了没?”
他自己也递过请安表,但约摸是被留中了,没有任何回音。
裴明悯想了想,“我最近一次亲眼见到陛下,是在昨天上午,陛下看着有些憔悴。今日午后,我本想面圣汇报陵寝的事,但顺喜说陛下头疾发作,召了李青姜诊治,没时间见我。我只能留下奏报,出宫。”
他说到这里,不由蹙眉:“说起来,陛下的头疾近来发作得也太频繁了些,自初五晚上到今天中午,李青姜至少进宫三次了。”
今行:“或许是因为陛下肩上的创伤?”
“不会。陛下的肩伤由李院正负责医治,每日都要请脉,李青姜只管头疾。”裴明悯愈说愈凝重,声音愈低:“若是陛下的龙体……这样吧,我明日再以太后治丧为由请求面圣,仔细瞧瞧陛下情况如何。”
然而翌日,宫中却传出消息,皇帝要闭关修道三日,期间不论哪个臣子妃嫔,一概不见。
崔连壁一大早在抱朴殿吃闭门羹吃了个饱,捏着两本军报回到端门的直房,就将奏报狠狠掼到桌案上。
在屋里等他的盛环颂还没把椅子坐热乎,见他这副模样,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直说:“陛下没看?”
“我根本就没见到陛下。”崔连壁把情况告诉他,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冷静些。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更何况他崔英不是泥做的。
盛环颂赶紧把门关上,回头压着嗓子说:“头疼,肩痛,还是又要冥想?”
顿了顿,又跟着攒眉:“那也不能连军情都不顾啊?就算只是一地内患,那死伤的也都是人命啊。堂官,战机有多重要你我都明白,一旦打起来,战况更是一天一个样。三天,再拖三天,谁说得准是个什么局面?”
崔连壁何尝不知道个中轻重,负手于身后,在屋中来回踱步。许久,他握拳锤在案头,“盖我的印,准顾横之便宜行事。你兵部再给宁西三卫发文,让他们务必配合神武右卫,一举拿下乱贼。谁要是敢掉链子,民乱一平,我立刻撸了他头上的帽子。”
盛环颂向来以他为主心骨,下意识就说“好”,点完头才觉得不大对,转到他面前说:“等等,堂官。眼下这关头,你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要是他动了别的心思,转头回京掺和一手,你我怎么办?”
崔连壁抬手搭上他一边肩膀,沉声问:“你觉得顾横之是哪边的人?”
“那还用说。”盛环颂脑海中浮现出“萃英阁”三个字,但这不能说服他,“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堂官,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立场?”
他还记得他初入兵部,对方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要想在官场上立足,最重要的就是站对、站稳立场。
而他们身为掌握卫军的兵部官员,最大的立场,就是御座之上的君王。
崔连壁面对他的质问,神情沉静,没有提自己那件贺礼,而是将自己心中盘桓了许多天的问题抛给他,倾身耳语道:“你觉得我们这位陛下还能活多久?”
盛环颂浑身一震,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崔连壁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与不对,今日十一,最多五日,就见分晓。你也别在这儿杵着碍眼,赶紧按我说的去办。”
盛环颂僵硬地转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被他堂官喊住,“你顺便叫人去把陆潜辛给我找来。这都几天了,他户部的秋粮册子还没送上来?告诉他,他就算要上吊自尽,也得把秋粮征完了,再去买白绫!”
崔连壁吼完,一屁股坐进圈椅里,看着主簿提前放到桌案上的那一摞文书,只觉十分暴躁,又要忍着暴躁挨个批阅。
不管周遭的局面如何紧张,如何荒诞,他身在相位,就不能置民生大局于不顾。
别说三日,一日都不能疏忽。
接连两天,今行派去长生观打探的人都无功而返。
道观周围起码围了三层禁军,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出入的工匠也都被严格检查。十二晚上,甚至要求工匠们回去备好被褥,做好在道观里待到中秋的准备。
当然,柳从心作为主管此事的工部郎中,不在其列。
今行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去找他。
因为柳从心自八月以来,日常行动就两点一线极为规律,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也没有去过悦乎堂,胭脂铺那边亦是如常营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今行怕贸然去联系他,反而容易出事。
王玡天就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份长生观的地图,并且主动坦白:“我得事先说明,傅景书那边也给了一份。”
今行毫不客气地收下,“你最好没有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王玡天不置可否,“我说没有你也未必相信,反正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信不信在你。”
至于中秋当天,他会随机应变。
今行也没打算再让他做什么,把他先前问的话还回去:“开观需要的那三尊佛像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得想法子交差。”王玡天这几日都在琢磨这玩意儿,“要是世子您能成,这事儿自然不是问题。”
“那就祝你我都能有好运气。”今行微微点头,吩咐侍从送客。
此时已是八月十三的下午,不管是北边,还是西边,都没有消息传回。
是夜,戌时。
星央回到萃英阁,告诉他,桑纯他们被秘密带到了荟芳馆。
荟芳馆离长生观不远,只有三条街。
今行知道皇帝此举有受距离与空间的影响,仍旧感到难过。
因为这座馆阁在半月前才广纳天下士子,举办了融通百家的大文会,现在却被重新封闭,用来藏匿将要被生祭的“俘虏”。
他近来只能坐在那两块匾额下方入睡,否则无法安眠。
今夜亦是如此,然而枯坐到子夜,脑海里仍然充斥着许许多多的念头,吵得他不能安宁。
他欲出门,正撞上被他安排在飞还楼盯着应天门的两人之一急冲冲赶回来,“世子!晋阳长公主回来了!属下看到她进宫了!”
“你确定?”今行下午才接到郑雨兴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长公主明日上午才到,正好赶太后娘娘的殡礼。
“属下前几年有幸见过晋阳长公主尊驾,千真万确!”
事已至此,今行不再想到底是长公主提前赶回还是消息出了错,问清长公主随行人数,便吩咐对方继续回去盯着应天门,看看还有哪些人进宫。
而后斟酌一刻,皇城北门外屯有禁军,被他直接排除;西华门绕远,且进宫到抱朴殿要经过长寿宫,那边有许多妃嫔和宫人彻夜守灵,值守、巡逻的禁军也要比别处严密一些,从这里走吃力不讨好。他便先派两名护卫快马去平定门,再派两名去东华门,然后把杨语咸、贺冬和星央一起叫了过来。
杨语咸听他说明情况之后,迟疑道:“长公主只带了两个人,应当是疾行军压缩了速度,她的近卫们很有可能还在路上。”
贺冬则把事情往坏里想:“雩关离京有多远,疾行军不能一起?万一他们已经进城,只是暂且藏而不发,或者已经在试图混进皇宫怎么办?”
杨语咸急道:“她要只是单纯地进宫陛见,我们却跟大敌当头似的,被人察觉反将一军又怎么办?”
贺冬也急了:“那你说现在办嘛?”
话落,两人都看向安安静静的世子。
“我在考虑。”今行说。
他很理解眼前两位长辈,越是牵连身家性命的事,越临近最后关头,越容易瞻前顾后、难以抉择。
他们已经策划好在中秋那日、长生观里动手,晋阳长公主深夜提前抵京却打乱了这一切。
占到先机万分重要,但动手的时机也同样重要无比。
毕竟不论他们什么时候动手,牌一掀就等于自曝。
没法后悔,也没有回头路。
今行十指相合,自己抵紧自己的双手。
时间珍贵无比。不论此前有哪些人、因于何种原因为他助力,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给他更多的讯息,更不可能帮他做出决定。
他仰起头颅,一直往后仰,牌匾上的“化成天下”四个字在他视野中倒转。
天下啊……
他回正身形,“星央。”
“将军。”混血儿目光专注,一如从前在仙慈关的荒山营盘里。
今行把属于长安郡主的两枚令牌交给他,“先前的计划作废,你现在就去荟芳馆踩点,带大家做好出来的准备。稍后冬叔会跟过去,告诉你们下一步的安排。”
星央重重地点头,耳边坠着的绿松石随之轻晃。他接过那两枚曾经很熟悉的小物件,一言不发地大步而去。
“真要现在就动手?”贺冬见状,心一横,也什么都不管了,“我需要做什么?”
“别急,你们二位要再等等。”今行坐定不动。
直到派去应天门的另一个人赶回来,向他禀报:“世子,傅二小姐也进宫了。不过有一点奇怪,就是她的那个护卫竟然没有卸刀,直接就进了应天门。晋阳长公主可能有陛下特许,但这么个护卫,不可能也有特许吧?”
按例律,除非皇帝特许,任何人等进入皇城都得下马卸兵器。
贺冬和杨语咸顿时脸色大变。
今行悬在半空的心反而终于往下落了一些——幸好,他的血亲没有让他期望落空。
他看向杨语咸,“杨先生,你可知晓崔连壁家在何处?或者盛环颂也行。”
杨语咸即道:“我晓得,他两家离得不远,在一条巷子里。”
今行说:“好,你去找崔连壁,让他进宫救驾。”
杨语咸:“真这么说?”
今行:“涉及国祚延绵,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杨语咸明白了,一拱手,也快步而去。
剩下一个贺冬问:“那我呢?”
“冬叔先跟我一起,去应天门。”今行起身道。
他没有用宫中派下来的人,召齐剩下的三个护卫,留一个接应消息,带另两个跟在身边。而后带上那把弓,再带上一柄剑,牵马套车,前往应天门。
夜深露重,巍峨的皇城像是蒙上了一层霭气。
晋阳身披银甲,带着两名副将,走过应天门、端门、午门……
每一重宫门似乎都长一个模样,她年少时为了走出去,对她的父皇、母妃和兄长一再妥协,付出了所有她能够割舍的东西。
如今,她再次回到这里,宫城依旧,她也如从前一无所有。
两名随行将官留在了抱朴殿大门外,晋阳在顺喜的引领下,穿过昏黑的前殿,刚进入后殿道场,就被耀眼的光芒刺了下眼睛。
她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适应过后,才看清道场里放置了一圈又一圈的蜡烛,起码有数百支,全都在熠熠燃烧。
明德帝盘坐在火光中心的蒲团上,目视她小心翼翼地走在蜡烛之间,寻了块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俯身跪地行礼。
皇帝没有叫她起身,面无表情、视线却充满怀疑地审视她:“晋阳,你为何如此急切,不肯按照朕安排的时间回来。”
晋阳回答:“因为我想来求陛下恩典,若是陛下不同意,在母后丧时之前,我还可以多跪几个时辰。”
明德帝似乎很好奇:“哦?你想求什么恩典?”
晋阳再次叩首,“求陛下恩准,让我为我的夫君、罪臣秦广仪收尸。”
“朕不准。”明德帝径直回绝,面无表情地说:“此逆贼胆大包天,妄图行刺于朕,弑君谋逆,该诛九族。”
晋阳猛地抬起上半身,“陛下——”
明德帝打断她:“晋阳!秦贼是你的夫君不假,但在这层身份之前,你首先是大宣的长公主,北方军的统帅。”
晋阳:“只是因为这层身份吗?”
明德帝:“如若没有这层身份,你也该一并论罪,斩首鞭尸。你别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晋阳冷肃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惊异,随即感到好笑、失望,甚至有一丝疑惑不解。
“父皇在时,我和乐阳为你和母后做了多事、说过多少好话?陛下您忘了吧?我最初不想成家,是你们要我在兵权和自由里选。我接受了你们安排的人,你又逼反他,将所有罪名全扣他头上,甚至不容许我给他收尸。你保全了你自己的声名,没有让祖孙成仇、舅甥相残的事实流传于四海。那我的声名呢?我的人生在你们眼里、心里,到底算什么?”
明德帝也嗤笑道:“朕登基以来,对你的纵容与优待还不够多?好啊,我看你和你那外甥一样,是养不熟的狼啊。”
“顺喜!”他扬声唤自己的大太监进来,要把眼前这个打扰他修行的女人轰出去。
前殿却没有那老太监的应声,他又叫了两声,“顺喜!顺喜!”
一阵脚步声传来,常谨躬着身掀帘出现,“陛下,傅二小姐来了。”
明德帝一句“怎么是你”卡在喉咙口,看着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女子,疑惑道:“朕不记得何时有宣你进宫。”
“陛下确实没有宣召我,所以我自己替您宣了。”傅景书看着满地的蜡烛,说:“灭了。”
“是。”常谨连忙找了把扇子,一扇扫灭一片。
“住手!贱婢岂敢!”明德帝伸手喝道,再维持不住打坐的身形,起身高喊:“来人!”来人!”
许是甫一动作太猛,他一边头颅骤然剧痛,令他惨叫了一声。
常谨一边吹蜡烛一边说:“陛下您省省力气别叫了吧啊,这殿里除了咱们几个,也没别的人了。您喊再大声也没用。”
明德帝抱着头咬牙道:“顺喜呢?”
常谨笑说:“外头躺着呢。”
“何萍呢?”
“为您请小李太医去了,不过能不能回得来就不好说咯。”
“你个贱婢!朕要将你凌迟——”明德帝躬腰一呕,喷出一口血来,洒灭了他面前一点烛火。
他一脚把熄灭的蜡烛踢开,鼓睛暴眼,指着靖宁说:“是不是你,你果然被秦氏策动,早就生了谋反之心。”
嬴追还跪在原地,以仰视的角度看着他,“陛下,臣只是认为,我们需要一位更好的皇帝。”
“果然,果然是你。”明德帝一手捂头,一手按胸口,状似癫狂地哈哈大笑,“朕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在盼着朕驾崩。朕崩了,你们就能上位——”
“陛下错了。”开口应答他的是另一个女子,“盼着你去死的,是我。”
傅景书亲自转动椅轮,撞倒许多已经熄灭的蜡烛,然后碾过它们其中的一部分,逼近明德帝。
“是谁都不重要。”晋阳按着青砖撑起身,一件一件地卸下全副铠甲。
“皇兄,君王应当泽被天下,以天下人为仁,就像日升日落、春种秋收,就像赏善罚恶、激浊扬清,就像侵略者败退、守卫者终将胜利,这是天道。”
她将最后一件胸甲掷到地上,露出一身白麻丧服,然后慢慢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亦直指明德帝。
“天道有曲,我嬴追,自当拨乱反正。”
明德帝仍旧大笑不止,“你们以为,朕就一点没看出你们的打算,一点防备都没做?”
他抻直身体,理正道袍,摆出皇帝的威严喝道:“桓云阶,还不拿下她们?”
音声掷地,尚有回音,却毫无回应。
傅景书冷道:“陛下,这招你已经使过一回,难道还指望能灵验第二回?”
明德帝这才真正变色,以拇指揩去下巴上的血迹,皱眉道:“你们把桓云阶怎么了?”
“用了一点毒而已。”傅景书停在他面前三步远,“我不是嬴淳懿,不会对桓统领的家眷下手。不过他和秦广仪也有点用处,至少麻痹了桓云阶,让他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那日宫宴,她本来只打算借北黎使团送几个刺客进去探探路,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
明德帝见状,退后一步,重新散盘回蒲团,似乎一瞬间冷静了下来,看着她们二人道:“为什么要在今夜动手?”
“难道你以为我会在中秋动手?”傅景书歪了下头,显出一丝困惑,“那不就正中你的圈套了?”
“啧。”明德帝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景书扭头吩咐常谨:“去把那个小东西带过来。”
“好嘞,奴婢这就去。”常谨赶忙加快速度,几下把正面的蜡烛全部扇灭,免得烫到他的新主子,然后一溜小跑去长寿宫提人。
旭皇子作为太后娘娘生前最宠爱的“孙子”,自然日夜都要为其守灵。
明德帝用余光瞥了这个贱婢一眼,然后眼不见心不烦地,干脆把双眼都闭上。
傅景书可没打算让他轻松半刻,“陛下别急着阖眼,还有一份圣旨需要您亲笔。”
她看向明岄。
后者会意,拔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他起身去写圣旨。
晋阳则在殿里的抽屉、书柜、博古架上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一枚令符,喊来一名副将,把令符交给他。
那副将当即持令从东华门出宫,奔往内城最东边的长乐门。
而后,她旁观皇帝书写圣旨。
书案对着大窗,没一会儿,她便移步到窗边,一抬头,就望见窗里框着一轮近圆但不够圆润的月亮。
月华似触手可及,那份圆满却可望而不可即。
今行踩着一地月色向前走,最后被拦在合拢下闩的应天门前。
他尝试与轮值的守卫交涉,但都被严词拒绝,不得入内。
他便拉着冬叔走远些,低声说:“冬叔你现在去荟芳馆,带星央他们到这里来。然后,让星央一个人去傅宅找傅谨观,你们其他人就在这里等崔连壁和盛环颂。”
“好。”贺冬不解:“等他们干什么?”
今行:“听崔连壁的安排,簇拥他进宫。”
“那你呢?”贺冬立马变得紧张许多。
“我再去套一套门卫的话,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今行单臂抱了抱他,“冬叔路上小心。”
贺冬也知时间紧急,不再留恋,翻身上马。
待他走远,今行把他自己的两枚令牌、通政司的夜行令以及一份伪造的密文交给剩下的两个护卫,“不拘任何办法,你二人尽快从安华门出城,沿路向西,去找你们的将军。”
那两人对视一眼,犹豫道:“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保护殿下您的周全,我们要是走了,您岂不是孤身一人?”
今行抿了抿唇,带笑道:“放心吧,你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眼下事态危急,没时间去调其他人手,只能辛苦你们。前路未卜,万万小心。”
护卫们也知刻不容缓,遂抱拳告辞,一齐调马驰离。
四下陷入完全的寂静。
因初五宫变加上太后崩,宵禁再次恢复,应天门广场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
今行再次走到应天门前,拔剑出鞘,看着交叉长矛拦他的守卫们,直言道:“你们不是禁军。”
守卫们当即竖矛下压,全部指向他。
今行没有退避,他已做好战斗的准备。
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一旁的门洞直房里却传出一道声音,“等等,别急着动手。”
今行循声望去,钻出来的人身穿青袍官服,竟是余闻道。
后者拱手道:“世子殿下果然好眼力。”
“我见过太多禁军,也见过不少北方军。”今行扫过全部围拢来大约有十数人的守卫,“你们是晋阳长公主的近卫,对不对?”
也是在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那两份伪造的圣旨和文书真正的用处。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就暴露了身份。但因为临时长官出面叫停,也就没有迅即地朝他动手。
余闻道若有所思,“您竟然不对下官的出现感到惊讶,难道也是早就怀疑我?”
今行坦然承认:“是。从舞弊案那封不知是谁投递的举告信开始,再到莫弃争那封多出的弹劾,我把通政司所有人都怀疑了一遍,最后认为你最可疑。”
余闻道长叹,复又拱手揖道:“良辜负大人的信任与提携,实在有愧。”
“我在宣京帮你的忙,就当还你在云织送我那架葡萄藤,两清。”今行不承情,也不觉得失望,将手中长剑缓缓上移,“我赶时间进宫,动手吧。”
余闻道摆摆手,说:“殿下别急,只要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就不必动这刀兵。”
今行动作一滞,“何事?”
余闻道侧身,面向高大的应天门及其两翼宫墙,展开双臂,以一种迷幻的语气说道:“让史官编纂史书时写上一笔,今夜为您打开应天门的人,是中庆三十六年进士余良余闻道——下官就如史书所载,为您打开这宫门。”
领头的北方军闻言大怒:“你要背叛长公主?”
“怎么能叫背叛呢?”余闻道纠正他们,“我已经完成了长公主殿下和傅二小姐交代给我的所有任务。没有我余闻道私下复刻的令牌与策应,你们一个人也进不了这应天门,更别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这些守门的禁军。所以,我必将在有关她们逼宫谋划的叙述里,占据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只是到了写下一笔的时候。”
“背叛长公主者,死!”那名北方军喝道,挥起长矛刺向余闻道,挥到一半,忽然浑身巨颤,口中溢出白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猝然倒地。
其余北方军反应和他相同,一两息便全部滚倒在地,“咣当”一片。
余闻道再叹:“傅二小姐给的药,真是有伤天时人和。”
今行默了默,不知该对这完全超出预料的发展作何反应,只说:“我答应你。”
“殿下答应了,我就相信您,会实现诺言。”余闻道说罢,在他收剑之前,用自己的胸膛撞上剑尖。
利刃“噗呲”入肉。余闻道口中先是溢出白沫,再混流出鲜血,艰难地说:“死在剑下,再写到纸上,比中毒要、好!”
今行眉头跳了跳,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眼不交睫地看着对方轰然倒地。
他默念了一遍余闻道中进士的年号,提着剑从对方出来的门洞直房进入应天门,再回头将大门的门闩取下,推开一条缝。
门内的广场与两侧宫道都空无一人,仿佛一座死城。
如他所料,晋阳长公主或者景书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调离了在这片区域巡逻的禁军。
是在这里等?还是继续往前?
这两个念头在今行脑海中一并闪过,他持剑斜下一划,大步走向端门。
端门亦紧闭,两队共十二名穿着禁军制甲的守卫在侧,领头的看到人来,竖掌高声道:“来者何人?立即止步!”
“是我。”今行竖起剑藏在背后,走上前,看清对方是谁,对方也认出了他。
“世子。”林远山抱拳行礼,肃容道:“此处夜间禁止通行,不论您怎么进来的,还请立刻调头回去。”
二人相视片刻,仿佛此处不在皇城内,而是在什么别的地方。小西山,或者别的地方。
今行没有去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多问,就当是在此处当值罢。
“陛下密令,召我进宫。”他自怀中拿出一张通行令,抖开举到对方面前。这一张本来预备在长生观用,自然是伪造的,但他有把握面前的人分辨不出真假——论起圣旨与各部衙门文书制式,他比余闻道精熟得多。
林远山确实也信以为真,但脚下却一动不动,“抱歉。”
“看来安排你在这里的不是陛下。”今行收起密令,话落,握拳击向对方面门。
林远山反应及时,架臂后退挡下这一拳,左右守卫纷纷横矛、拔刀,越过他,包围住来人。
今行二话不说,挥剑迎上。
他很清楚军士的仰仗与威势不在个人而在于团伍,为防他们结阵互相配合,他盯紧最左侧的人,从左至右,接连各个击破。
十来个普通军士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全部倒下。
林远山很清楚自己也敌不过他,但是哪怕没有死战之志,也依然不肯让步,苦涩地说:“你就算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
今行问:“景书给了你什么许诺?”
林远山迟疑稍许,痛快道:“与北黎的和盟还会继续。”
“这是必然,朝廷在短时间内不可能会主动发起战争。”今行压着剑,说:“我也可以答应你。”
林远山神情挣扎半晌,终究还是摇头,“我不能赌。”
今行凝眉,举剑,“时间紧迫,所以我不会留手。哪怕我们曾经是同窗,哪怕柳从心很在乎你。”
“抱歉,我对你真的很抱——”林远山话未说完,只觉眼前身影一晃,即有一掌打在他胸口,他跺矛解出双手欲使擒拿,那只手却一扭便错走,反钳住他一臂膀、腕。
下一刻,视野天旋地转,他高大的身体被高高抡起,再重重摔到地上。
“不必抱歉,因为谁都不需要。”今行径自越过他,走向端门。
这些人在外面,说明没有从里面上锁,他一脚踹开一扇大门,边往里走边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药瓶,往嘴里倒了两粒药丸。
没有别的作用,仅仅是镇痛——他已习惯带伤行动,但过度的疼痛会影响到他的速度与力量。
他慢慢抿化药丸,感受舌尖蔓延开的苦涩,执剑走向午门。
这一道宫门情况与前两门相同,但守卫皆是他不曾谋面之人,省却许多口舌。
进入午门之后,月亮已经移过中天,到后半夜了。
今行走出门洞,甩去剑上血,忽而眸光一利——广场一侧宫灯照不到的墙根下窜出一道影子,朝着他快速跑动接近。他执剑而指,“谁?”
“世子且慢,奴婢是何萍。”来人赶紧自报姓名。
今行看清对方,收了剑,心下顿沉几分,“你怎么不在抱朴殿?”
何萍一头一身的灰,疾道:“常谨拿陛下骗我,把我支出来去请小李太医。她今晚不在太医院当值,我拿着令牌出宫去请,但午门的人说什么都不准我出宫。我觉得不对劲,没硬要出去,调头回抱朴殿,竟看到晋阳长公主的副将杀了守门的内侍。陛下已被她们控制,漆吾卫和禁军不知为何都不见踪影,我没法子,想出宫去找崔相爷,又过不去午门,只能悄悄躲在远处观望。您这是……”
心焦不已的太监这才注意到他一身丧服沾满血迹,找不出一块比巴掌大的干净布料。
情况和今行预料的差不多,他道:“你别管我要干什么。我现在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听好。”
“崔连壁在来的路上,你现在可以从端门出宫,到应天门等他。如果先来的是一批肖似异族的人马,你不要惊慌,那是我的人,你和他们一起等崔连壁就是。”
“等到他之后,你告诉他,让他们进了应天门就立刻封锁大门。再留下一半的人马守门,天亮之前,任何人来都不可给其开门。”
何萍跟着他默背,他说完他就背完,“第一件事,让崔相爷封锁应天门,奴婢记住了。”
“很好。”今行露出赞赏的笑容,“第二件事,我的人当中有个叫贺冬的大夫,你替我带几句话给他。就说,我相好的在回京的路上,让他赶紧指派一个熟人熟路的去接应,好早些把人接进城。”
相好?何萍听明白这两个字,有种明天的太阳要从西边升起的惊奇感,但他在御前伺候,早已磨练出听到任何密辛、任何匪夷所思的命令都不变色的脸皮,应下吩咐,便立即出宫。
今行则继续沿着中轴,走向宫城深处。
这条路他走过太多回,作为被宠爱的外姓郡主,作为被给予厚望的年轻臣子,向他重重敞开的宫门代表着皇城主人对他的信任。
今日,他看着那方黑底金字书“抱朴殿”的门匾,决意抛去所有的忠诚。
“谁在外面?”
半掩的宫门里面突然传出粗犷的喝问,一串在这死寂空间里称得上震天撼地的脚步声急速接近。
下一刻,半边红门被从里扯开,一把钢刀划过门楣,带着令人牙酸的呲啦声劈向在门外窥伺的人。
今行只窥见一线寒光,便立即撩剑挥开刀锋。然而刀势所携的巨力却震麻他整条手臂,令他不得不一连后退几步,直抵身后的宫墙,才堪堪卸去那劲道。
宫道宽丈余,着甲的军官虎背熊腰,一脚蹬着抱朴殿的门槛,一手背刀在肩头,笑道:“你小子竟能接我一刀,算是有点本事,不妨报上名来。让老夫琢磨琢磨,你这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为甚到这里来闯鬼门关?”
今行反问:“阁下可是晋阳姑姑的副将?”
“姑姑?”副将瞪大眼,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自顾点头,“哦,你就是最近到处在传的那个秦王世子?”
“是。”今行颔首道:“你在这里,想必长公主也在这里,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副将摸了摸胡子,“老夫问你,你站皇帝那老小子,还是站我们长公主殿下?”
今行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姑姑。”
“很有眼光。”副将哈哈大笑,“你且等着,我先去通禀殿下,看看她是要杀你还是见你。”
今行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走上台阶,直到那壮实的身影被门楣与匾额遮去,肩膀才稍稍放松些许。
对方比他估计的还要自信,自信就等于有很大的把握、很充分的准备。
抱朴殿后殿,晋阳听副将说完,诧异地看向景书:“不是说好要在几道宫门部署人手?”
傅景书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色,“要么人手不够,没拦住,要么他用了别的办法混进来。”
既然人都来了,此时追究原因与责任也于事无补。晋阳拧眉道:“来了多少人?”
副将答:“看着就他一个。”又补充:“身手应该不错。”
晋阳刚刚消下去的惊讶再度升起,沉吟片刻,“带他进来吧。”
傅景书没有阻止。
少钦,提着剑的青年跨进后殿,除了一地滚得乱七八糟的蜡烛,还有些意外这殿里的人竟然也不少——
晋阳长公主倚靠着一扇敞开的大窗窗棂,仰首似在望月。窗户对着一张宽案,明德帝坐在里侧正中,手肘抵案,以手支颐,闭目似在小憩。傅景书坐的轮椅停在外侧,面朝长公主,明岄一如既往站在她身边。
下手右边,常谨哈腰侍立听候吩咐。另一侧,一名宫女牵着小皇子,一大一小都惴惴不安地,也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进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短暂的互相估量之后,晋阳率先开口问他:“你也要争?”
“陛下,长公主殿下,景书小姐。”今行依次招呼过去,最后说:“事到如今,岂有不争之理。”
“可惜,你来晚了。”傅景书拿起摊在书案上的明黄卷轴,轻轻吹了吹。宝玺已盖,待它晾干,就是明德皇帝亲笔所书的圣旨。“陛下遗诏已立,晋阳长公主、御前太监常谨亲眼作证,无可改也。”
“不知陛下立了谁?”今行如此问,目光却落在了紧紧挨着宫女的小皇子身上,失笑道:“不会是他吧?”
紧接着,他的目光移到景书身上,“身居幕后,推傀儡在前,真是你一贯的作风。”
傅景书仍然在看圣旨,态度很明确,是又如何?
晋阳沉声道:“嬴旭作为陛下唯一过继的子嗣,立他为储,上尊宗庙礼法,下应陛下期许,合情合理。有何不妥?”
今行敛笑,向前迈出一步,“那就得问长公主殿下——”
“你要干什么?”紧紧盯着他的副将见他有所动作,当即警告。
今行无视他,把话说完:“他真的是您的亲生孩子吗?”
此话一出,副将和常谨都面露惊骇,下意识看向长公主。
晋阳舒展的肢体当即绷紧,几息过后,重又放松下来,叹道:“张厌深失约了。”
今行摇头,“这件事,是殷侯告诉我的。”
提及殷侯,晋阳一怔,再叹道:“罢了,真假又有何妨。”
“不管他是与不是,陛下过继为皇嗣,遗诏立其为继君,都千真万确。”傅景书慢慢卷起圣旨,向明岄递了个眼神。
明岄抽刀出鞘。
常谨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背后一刀砍倒在地,犹不死心地以手脚并用爬向隔门。
明岄再往他脖颈补上一刀,他扑腾了一下,便瘫下去彻底不动。
手起刀落,人没得之快,小皇子吓得尖叫,被宫女及时捂住嘴。
副将虽然见惯杀人,但看这对主仆的眼神也带上了浓浓的防备。
晋阳瞥了他一眼,对傅景书说:“我的人,我信,你不必多心。”
“长公主放心,我也没想过越俎代庖。”傅景书转动轮椅,朝向最后一个多余的人,“就剩下你了。”
今行反手握剑,提至眼前,说:“我觉得我还有机会。”
他曾跟随飞鸟师父习剑多年。但剑为礼器,并不适合战场拼杀,是以仙慈关更风行刀矛戟槊。他也甚少用剑,不知今时还能使出几分师传。
“机会?”傅景书勾起一丝冷笑。
明岄同时拖刀一拧,踩着太监的尸体腾跃而起。
今行不躲不退,亦踏步向前,横剑相抵,锋刃相击,发出清脆的铮鸣。
刀势刚劲,硬接不利。甫一接刃稍阻来势,他便撤肘收剑,旋身斜走,与对方置换了身位。
一劈没能得手,明岄顺势抡刀转个大圈蓄力,回身再劈,带起更加猛烈的罡风。
今行左脚蹬地立稳,侧身闪避,长刀擦面而过,凉风扑起他散落的一缕鬓发。他自背后将右手剑换至左手,趁机挥剑撩向明岄。刀锋顿止,再度转刃平抹而来,迫使他不得不仰身下腰,收剑支地,眼见长刀在他上空抽出弦月似的弧形。
半身重量聚于剑尖一点,剑身被压出曲度。将折之时,今行右掌拍地,挺腰而起,左臂一屈一伸,剑亦如臂展,直取明岄因刀势大开不及而露出的肋下破绽。
攻守瞬间易形,明岄弃刀掷地,插破青砖,提气纵身跃于剑上。
今行不急,转腕移剑,不给对方在半空踏剑借力的机会。待她气尽落地的瞬间,便再度疾刺向她心口。
明岄只能白手护在前,以臂挡剑,挨上深可见骨的一剑,方提起刀后退数步。
今行没有趁势追击,执剑一划,甩出一道血线。
“你胜不了我。”他看着明岄说。
“性命尚在,胜负未论。”明岄素来沉默寡言,难得开口,嗓音晦涩嘶哑。
她撕下一截衣摆,一头咬在嘴里,迅速绑住左臂伤口。而后,捉刀再度暴起。
今行不劝,亦不留情面。
二人你来我往,一招一式皆携杀意,血腥气渐渐在后殿弥漫。
傅景书看着她臂上的布条被染红,蹙了蹙眉,“长公主是打算就这么看着?”
她二人有盟约在前,晋阳不好一直观望,加之明岄劣势,不得不下令:“把人拿下。”
“得令!”一直在旁等待她命令的副将闻言,当即动手。
只是他双手握刀,没有去掉刀鞘。
傅景书:“到如此地步,长公主还不忍心下死手?”
可那毕竟是谢廿心的孩儿,晋阳年少时与这位嫂嫂颇为投缘,此时便多了几分于心不忍,“只要不是为陛下而战,何必非得你死我活?”
这话她也说给今行听。
今行却没时间回应她,被副将和明岄步步紧逼,稍有分神,手脚便要多添一道刀伤。
“长公主不忍,那就我来。”傅景书眸中戾气涌现,“明岄,杀了他!”
明岄没有出声,出刀却更加刁钻狠辣,不要命似的不惜以伤换伤。
副将时不时就得防着被她误伤。
今行感受到的压力更大,他可以应付他二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但两人联手,便招架得有些吃力。
不能这样打下去,否则他只有失败这一个结局。
他试图先解决掉明岄,然而副将总是能及时阻拦,他稍一回防不及时,便被对方一掌打在胸口,轰出丈远,撞到前后殿之间用作隔断的画壁上。
他跌到地上,立即就要爬起来。然而新伤引发未痊愈的旧伤,先前被压制下去的痛感席卷全身,令他抻到一半便又垮下去,及时拄剑才撑住身形半跪在地。
他喉头几动,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呕出一大口血污。
明岄迈步朝他走过来。尽管他看起来伤重不支,但她依然十分警惕地持刀在身前。
副将看向晋阳长公主,等待她阻止或者放任的命令。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并着嘈杂的人声。
“这个内侍是死的!”
“都死了?还有活着的吗?”
“陛下!”
“陛下在哪儿?”
其中有一道唤“陛下”的声音,后殿里的人都听得出来,乃是崔连壁。
今行看向景书和晋阳长公主,扯出一个带血的浅笑:“机会,这不就来了?”
她二人面色俱是一变,明岄与副将都退回到主子身边戒备。
先前打斗时就缩到角落的小皇子和那名宫女,这会儿更是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
傅景书的眉头锁紧了:“长公主的兵竟然还没到?”
“从长乐门入京,哪儿有这么快。”晋阳四下一扫,指着一侧的大窗说:“你先走。老常,你带着嬴旭一起走,和老张他们汇合,再打回来。”
“老常”就是那副将,急道:“殿下您怎么办?”
晋阳看向前后殿进出的隔门,“我就在这里会会崔连壁。放心,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
话落,许多持火把与刀、棍的人涌进隔门。他们衣衫褴褛,形貌不似中原人,一进殿,就围到今行面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
“明岄,走!”傅景书当机立断。
明岄不顾自己的伤,打横抱起她,奔向大窗,一跃而出。
副将也不再啰嗦,几步跨到角落,伸出大手去抓嬴旭。那半大少年却尖叫出声,左右躲藏,不肯配合。
“拦住他们。”今行见状,飞快喝道:“一定要把小的留下,生死不论!”
他身边的几个混血儿便冲向副将所在的那方角落,半途掷出手中的刀矛棍棒,阻止副将行动。
晋阳闪身过去,持剑打落那些东西,将他们拦住,“罢了,不带他,你直接走!”
副将不再留恋,直接跳窗,一边打退从侧边长廊绕过来查探的追兵,一边赶上那对主仆,协力翻墙而走。
估摸着他们已经离开了抱朴殿,晋阳放下软剑,任由自己被这些异族面孔围住。
“宣京怎么会有西凉人?”她皱眉道,目光穿过人群。
被她隔空审视的今行笑了一下,让人散开,不必把她押起来,然后回答她:“不是西凉人,是混血,是大宣和西凉战争的遗留。”
“神仙营?”晋阳想起一些关于西北边境上的传言,顿时想明了这些人的身份,惊疑道:“可他们不是贺灵朝的兵么?你——”
“是我。”今行抹去脸上的血,眉眼平静,“仙不慈,神不救,那就自做神仙。”
“这么多年……”晋阳怃然,随即缄口。
另一头,那些混血儿进得差不多之后,被挤到一边的崔连壁、贺冬等人终于也进来了。
他扫视一圈后殿里的情况,与长公主视线相交,来不及开口,便直奔皇帝。
贺冬则到今行身边,一边拿出带的药一边问他怎么样。
“我还撑得住,先去看看陛下。”今行试着迈步,走向皇帝所在。
皇帝深陷昏迷,崔连壁怎么叫都叫不醒,要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要以为陛下已经驾崩。
最后还是贺冬想法子,把人弄给醒。
明德帝靠着椅背,微微张了张口,嘴角便流下鲜血。
“陛下!”崔连壁满头冷汗,生怕他又昏过去。
“嚷什么,朕还没、死。”明德帝声音虚弱,双眼半睁半阖,无力地环视众人,“那孩子呢?”
其他人一时没明白他问的谁,晋阳回答:“带着圣旨走了。想必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与我的人马汇合。”
“圣旨?什么圣旨?”崔连壁只晚来一步,就觉事情天翻地覆,“殿下您擅自调兵回京了?”
“到燕山剿匪,匪徒狡诈,追到了京郊而已。”晋阳看向留在这里的另一个孩子,“你以为我为什么只留了这点人手,并且没有下令锁紧宫门?”
今行很明白,“因为他们只是先锋,在等您的大部队进宫。”
“聪明。”晋阳赞赏地颔首。
整个计划,是由她先带一部分人进城,和景书配合拿下桓云阶,调离守卫皇城的禁军,进宫控制住皇帝。再一边拿到皇帝令章去开城门,一边逼出圣旨。
待大批人马进城,加之圣旨在手,无论何人有何异议,都改变不了大局。
至于分散部署到各个宫门的那一点人手,不过是为了在有人发觉不对的情况下,拖延一些时间,确保计划更加妥当、顺利地完成。
她不是毛头小子,既然要做,那就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觉得一百人马不够,一千人马也不够,所以我带了整整五千人马。”晋阳在确保边线无碍的情况下,将牙山所有能够调动的人马都带上了,因此很有底气:“陛下、崔大人,待大军入城,能赢到最后的依然会是我和景书。”
崔连壁神情肃穆,拱手道:“殿下,臣不解,无论如何,您都是大宣的长公主,是北方军的统帅,何必要行这等不忠不义的逆贼之事?”
晋阳不会跟他解释,只道:“就当我们嬴氏的子孙都是疯狂之人罢。”
“既然如此,臣有一事要秉明陛下,向陛下请罪。”崔连壁就着拱手的姿势,转向皇帝,“自从接到长公主回京的消息,臣就派人去找桓云阶,但哪儿也没找到。臣怕出事,就立刻派盛环颂去怀王山调遣屯扎的禁军,进城护驾。”
他做了十几年的兵部尚书,深谙一个道理——任何计谋都不如兵马在手。
晋阳不信:“就凭盛环颂,调得动么?”
百年前,有亲王与禁军统领联合谋逆,血洗宫城。后来的皇帝为防止禁军被人利用,定下了严苛的规矩,只有人和兵符一起才能调动禁军。
也就是说,除了皇帝亲临,能调动禁军各卫的只有桓云阶和他们各自的指挥军官。尤其直属统领所辖的羽林卫,哪怕就屯在北门外,此时没有桓云阶,他们就无法进行任何大规模的调动。
这也是她没有想办法利用禁军的原因所在。
崔连壁掀袍跪地,向皇帝叩首道:“所以臣要向陛下请罪,臣利用了陛下的信任与恩典。”
明德帝动了动手指,“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隆恩。”崔连壁再一叩头,直起身来,再问长公主:“敢问殿下,您的五千人马与四万禁军,孰胜?”
晋阳依然不急不恼,她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但也大概猜到是能代表御驾的信物之类的东西,鼓掌道:“不愧是多年心腹,秦毓章算什么,你崔英才是陛下最忠心的走狗。不过,就算盛环颂能调动怀王山的禁军,他们与我说不定已经进城的人马,孰快?”
城里到怀王山禁军驻地,快马来回也至少要三个时辰,还得加上整军的时间,谁快谁慢一目了然。
崔连壁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看向皇帝。
明德帝嘴角上提,吐出两个字:“精彩。”
崔连壁:“陛下?”
明德帝阖上沉重的眼皮,“朕知道,朕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朕就坐在这里看着,你们谁能赢到最后。”
晋阳盯着他,片刻后说:“那就等吧。”
皇帝和长公主能等,今行却不能等。
他对身边一个混血儿吩咐:“去叫桑纯他们全部过来,宫门锁好就行,沿路能带的所有东西都带上,待会儿我们有硬仗要打。”
晋阳笑道:“不守宫门了?”
今行:“我的人不多,分散开来只会全军覆没。与其守那几重宫门,不如全部收缩回来,固守抱朴殿。”
崔连壁赞同了他的想法,“有道理。”
“何萍。”今行点出在场唯一的太监,“你去长寿宫,找到携香,告诉她今晚将要发什么,让她去请皇后娘娘封锁长寿宫。今晚无论外边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宫门,不要出来。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告诉皇后娘娘真相,否则她一定会到抱朴殿来。”
何萍深深地看他一刻,拱手道:“世子殿下保重。”
“你们也保重。”今行向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他快去,而后让人把嬴旭带过来。
小皇子还是披麻戴孝的装扮,抱着宫女的一只手臂瑟瑟发抖,低头撩着眼皮看在场的其他人,大大的眼睛充满稚嫩与无辜。
今行不为所动,“自己站好。”
小皇子一边求助地望向晋阳长公主,一边拖拖拉拉地放开宫女。
晋阳问:“你要对他做什么?”
话未说完,今行便一掌击在小皇子颈项,在他软倒之前及时提住他衣领,交给一个混血儿,“拖下去,死绑,藏好。”
“殿下——”他身边宫女见状一惊,不知喊的是谁,嗫嚅半天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今行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你把双手伸出来。”
宫女咬了咬唇,颤抖着伸出双手。一只手心血肉翻卷,是新鲜的咬伤,一只手掌遍布青紫掐痕。
今行偏头叫道:“冬叔,帮忙给她上点药吧。”
贺冬没意见,走到那呆呆的宫女眼前。她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倏地滚下大颗泪珠,而后赶忙低下头,忍着哭腔认命地说:“景书小姐给奴婢和旭皇子都下了毒,半月吃一次解药,奴婢就不浪费殿下和这位大夫的药了。”
今行说:“别怕,今夜能平安过去,我会想办法帮你解毒。”
“多大点事儿啊,咱们也是。”贺冬也语气轻松地开解她。他比这宫女年长一两轮,拍拍她的肩膀,亲切地把人带到一边去。
旁观的晋阳说:“你倒是慈悲,像你亲娘一样。”
今行回答:“我母亲是我的榜样。”
哪怕他们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不久之后,桑纯带着剩下的混血儿赶到抱朴殿,摸清路线,又派了几个人出去望风。
剩下的人便都抓紧时间做准备,闭紧所有窗户,并把地毯、挂帘等等薅起来加厚到窗扇上;将殿后储水的大缸搬到殿里,舀水的桶、瓢备在缸子旁边;再把所有的梯子都找出来架在临道的宫墙上,把一切有重量能砸人的东西堆到梯子周围……
在他们紧锣密鼓进行准备的同时,长乐门的守军接到皇帝命令,打开城门。
城外披挂整齐的骑兵先进,接着是步兵,指挥的将官没有理会城门守备的例行询问,将人斩于马下,率军直奔宫城。
而在京城另一边,两名出身摧山营的护卫已驰出安化门十几里,仍然在不断地挥鞭加快速度,快、再快——直到与两名熟悉的塘骑迎面相遇。
“将军在何处?”
“快带我们去找将军!”
两匹快马回头三四里,终于看到夤夜疾行的军伍,但没有任何人为他们停留。
“将军!”护卫们熟练地调头追到前列,在粗砺的疾风里大吼:“晋阳长公主率军逼宫,世子殿下独自进宫救驾,请您尽快驰援!”
“北方军?他一个人?”顾横之眉目一凛,举臂做了个手势,“传令,全体再加速。”
他身后的两名令兵当即调头与队伍相向而驰,并不断打旗传递军令。
借政事堂与兵部“便宜行事”的文书做令箭,他绑了自己的上级指挥使,禁军有多少人开拔到荼州,他就带了多少人回来,再额外加上他爹让他带的半个摧山营。
骑兵在前,步阵在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皆着禁军黑甲,时而隐匿于夜色,时而映耀火把光芒,如潜伏狩猎的长蛇。
不到半个时辰,安华门遥遥在望。
此时月晦星稀,顾横之把自己的长.枪抛给随行的近卫,然后向他们打了个手势。近卫们与他配合过许多回,有相当的默契,见手势都略减缓速度,与他拉开一定距离。
顾横之一骑当先,驰向安华门,同时扬声高喝。
“开城门!”
城门上几名瞌睡昏昏的守军探头来看,只见一人一骑从昏暗的夜色里驰出。
其中一人打了个呵欠,扯着嗓子例行询问:“来者何人?”
“神武右卫指挥同知,顾横之。”
距离城门不到二十丈,明夜没有任何刹蹄的迹象,反而不断加速疾前冲。
顾横之放开缰绳,一手托钩索,一手甩着钩爪,一进足够的距离便将其掷向城墙护栏。铁钩一固定,便抓紧绳索飞身而起,荡向城墙,如履平地一般飞快向上攀爬。
几名守军目瞪口呆,只有一人来得及做出反应,试图张弓去射。
然而弓弦未满,便有一只手搭上墙沿。顾横之如鬼魅一般高高跃起,踩着他拿弓的肩膀,翻身落在他身后。“砰砰砰砰”几下,将就近的几名守军放倒。
与此同时,四五只铁爪带着钩索抓上城墙。
不过半盏茶,城门从里打开。大部队正好赶到,顾横之回归骑兵前列,率军疾行进城。
至中道岔路,他与杨弘毅兵分两路,亲率摧山营向北奔神武门,后者则领禁军往南奔应天门。
禁军的规矩他也已经熟悉,他临时决策,先去踢烂羽林卫驻营的大门,砍断那杆黑龙旗,再引羽林卫回头杀进宫城,跟杨弘毅部完成前后夹击。
马蹄隆隆,震得尘土飞扬。
附近小巷里,更夫虽然听见响动,但不以为意,只当哪户富贵人家又在玩什么新奇的花样,照样“梆梆”地敲着梆子,喊着口号。
五更天,人睡狗困。
星央爬上傅宅的高墙,按照模糊的记忆在纵横交错的屋檐上穿行。
他早就想来找这个人,但冬叔不准,怕给今行添麻烦。今日总算能如愿——呃,可是找到人之后要做什么?
他跳进一座亮着光的庭院,堂屋大门全敞,他要找的人就坐在门里,拢着件厚实的带毛绒的氅衣,脚边是一盆将要烧尽的炭火。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冬叔好像没告诉他,找到人之后要做什么。
揍一顿?可这人一看就是病秧子,禁揍吗,他打一拳会不会直接把人打死……
“进来吧,外面风大,怪冷的。”先开口的是傅谨观,极其自然地邀请大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人一起烤火,见他迟疑,还贴心地说:“不必担心,这里没别人。”
星央挠挠头,接受了邀请。走到门口,夜风正好灌过来,他没觉得暖和多少,“你要是怕冷,怎么不关门?”
“我在等我妹妹。”傅谨观唇角溢出一丝笑容,显得他面容极其温柔。
星央抬手对着他的脖颈,隔空虚握了一下。
傅谨观视若无睹,“来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有区别吗?”星央不太能理解,他刚刚想通了,谁来,不都是要这人性命的吗?
傅谨观低头再靠近炭火一些,这个天气对他来说,确实太冷了。
暖黄的火光从下方打上来,似给他的脸敷上一层金粉,他含笑解释:“你来,我可以问你要那枚绿松石。我后悔给你了,想要回来,你能还给我吗?”
星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脸“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收回来的东西你还想要回去”的表情,没接话。
“啊,不可以吗?”傅谨观吐字就像叹气,说完再把头埋低一些。
星央还是站着,就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发髻只用白布系扎,没有戴冠。
他忽然生出一股名为“可怜”的情绪。
可怜谁家郎,旋踵把头断。
可怜无数山,孤冢攒骨衰草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
明德帝瘫在椅子里喃喃地念,想看一眼中秋的月亮,可是明日的明日才是中秋。
此时的后殿之中,只有他、晋阳和今行三个人。
其他人都在前殿抵抗逆贼叛军,包括指挥战斗的崔连壁,和到处接应、安置伤员的贺冬,那个宫女也跟着他打下手。
各种材质贵重的柜子、架子、屏风、桌案等等重物堆住了大门。叛军破门不得,先是箭雨,一轮一轮再一轮,前殿的屋檐、门窗、廊柱都插满了羽箭。铁箭不顶用,便换成火把、火箭和桐油,明火燃得很快,被他们扑灭时已烧毁小半座前殿。见大火也不能把他们烧出来,便派人试图架梯翻墙;得益于抱朴殿居高临下的地势,以及宫道狭窄、宫墙长度有限,难以同时攀爬多人,亦被他们打退……
今行没有出去帮忙,就在皇帝身侧不远席地盘坐疗伤。药效过去,他一度动弹不得,到现在也不过能勉强站起身,挪动两步,撑住书案说:“陛下,天就要亮了。”
到那时,挂在天上的就是太阳,光辉柔和的、明亮的、炽烈的……
明德帝先前只觉眼皮沉重,现在已睁不开双眼,长叹道:“朕撑不住了,看不到。”
他的性命就如那些蜡烛,风一吹,便要熄灭。
晋阳依旧在等,希望她的皇兄能跟她一起,“陛下,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她还没来得及去长寿宫看一眼、吊唁一句,哪怕她与太后见地不合、多有龃龉,那到底是她的娘。
明德帝缓慢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摇头,微微举起五指向前伸,说:“朕要去见先帝,请先帝来评判,朕的选择是对是错……”
想到先帝,晋阳顿觉眼鼻酸涩,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曾经的兄弟姐妹。
要好的,讨厌的,鄙夷的,敬佩的……
于异国他乡马革裹尸的,遭侍从暴乱群起勒死的,被父皇密令鸩酒赐死的,被母妃拉到身前挡刀害死的……以及眼前这一个即将被毒死的,她最后一位同胞兄长。
晋阳深深地呼吸,想找些话说,想来想去,“你还没有过问景书的身份,她和……”
“世事不必多问。”明德帝蜷曲食指,做出抓握的动作,试图抓住眼前的千万疆土,这是嬴宣的江山——抓住的刹那,头颅与双手一起垂落。
“陛下?”今行叫了一声,再靠近些,伸出两指,贴上他颈项。
这位执政十八年的皇帝,血脉不再跳动。
“陛下驾崩了?”晋阳见状疑惑道,随即肯定地扬声向外头的人宣布,“宫车晏驾,龙驭宾天——”
殿外却不知何时变得寂静,一点声音也无。
晋阳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回音,她觉得不大对,抬脚打算出去看看。
忽然,殿外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崔连壁沙哑地一连叫了三声“好、好、好!”
她便知大局已定,顿住脚步,看向殿里另一人。
“看来是你赢了。”
今行恍若未闻,仍然专注或者说出神地凝视着皇帝。
半晌,殿外似有人接近,但人没有进殿,只传来一道他极其熟悉的声音,“今行,你在吗?”
“我在。”
今行低声回答,抬手捻下眼角的一滴泪。
他垂下眼,见那泪中带血,静默刹那,捻在指尖。
晋阳不再打算出去,她输得起。
她走向明德帝,把她父皇过世后她做的那些事,再为她皇兄重复一遍。
今行撑在案上的手攥紧了,而后慢慢松开,向前殿走去。
每走一步,脊背便打直一分。
原本宽敞明净的前殿面目全非,房顶烧毁大半,至少几十支火把映照天穹,崔连壁和盛环颂以及几卫禁军指挥使站在最面前。
然而他最先、一眼就看见的,是那个安于缀在侧边,一身甲胄污迹斑斑,却抿着唇漾出小小梨涡的人。
一片静谧中,顾横之不知从何时起就凝望着他,在他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中,走到他面前两步远,取下头盔抱在臂弯,单膝跪地。
“神武右卫顾横之,参见陛下。”
他甘心低垂头颅,“臣在此立誓效忠陛下,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生生世世,万死不辞。”
音声掷地,崔连壁亦整冠理袖,掀起脏污的官袍下摆,跪地叩首,“臣崔连壁,参见陛下。”
随着他二人的带头,由近及远,宫殿内外,所有人尽皆如海潮伏倒。
“陛下”与“万岁”之声响彻宫城。
今行独立于皇城中央、人潮之上,俯视前方众人,嗓音沙哑:“诸位请起。”
而后他走到顾横之跟前,俯身伸出手,“横之,到我身边来。”
顾横之就着跪地的姿势仰望他一刻,握住他的手将自己拉起身,站到他身侧,一并任由长风吹拂。
今行眺向东天,目光清澈而坚定。
浩瀚的天际,一缕晨曦穿破漫漫云层,如期洒向大地——新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