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行圆
小安和阿疚很迷茫。
就像是一场梦, 醒来还是不敢动。
他们醒于一处无名仙殿,莫名奇妙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莫名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叫什么, 也知道对方叫什么,好似是被种在骨子里。
但就是记不得任何前尘往事, 两个娃娃对坐半天,王八看绿豆大眼瞪小眼。
直到一名小仙童进来, 瞥了他们一眼,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醒了啊?”
像是很熟,但也没太熟。
不久, 进来一个尤其好看的仙君,发间簪着一枝玉兰,青衫坠烟, 步履从容。
额前一抹红痕让小安愣愣地盯了好久——只觉得熟悉得很。
那位仙君似乎为他们能醒来而高兴。
虽然他乍一看有些清冷,偏偏这样一张脸染上几分笑意,就叫人瞧得失魂落魄。
仙君过来依次检查了小安和阿疚的魂台,又揉揉他们的脑袋说:“回来就好。”
两个娃娃一肚子官司。
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可没能和那漂亮仙君多说什么, 便听外头有人唤了他一声“上仙, 君上请你去集英殿谈事”。
仙君应声出去, 很久都没回来。
又留小安和阿疚面面相觑, 想要仔细回想些什么,可那段记忆却如同隔着薄纱一层, 朦朦胧胧的。
“阿疚。”小安问得有些不确定,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熟悉?”
阿疚垂着眼,眉头轻皱:“不止这里, 我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你也很熟悉。”
小安不爽快了:“……这难道是什么坏事吗?”
阿疚叹气道:“不好说。”
小安:“……”
坐着等也不是个办法,他们决定出去逛逛。
这一逛,那可就太了不得了。
这是不世天,要询问他们俩的出处也很容易。
告知的那名小仙童言简意赅,说之前打过一仗。
他们两个差点就被打得魂飞魄散,多亏司命、月老还有冥王护住了他们魂魄,如今才有重醒之日。
记不得往事?
那不废话嘛,你俩还能活就不错了。
至于那几位神仙如今何在嘛,司命受伤不轻,如今在天帝集英殿里躺着呢,月老嘛,刚和冥王闹掰。啊对了,也是月老见他们可怜,才接上不世天来养着。
“不过。”那个小仙童上下打量他俩一眼,“你们两个既然醒了,为什么还要呆在不世天?”
“你们不是早就归属幽都了吗?”
小安和阿疚不解。
“我们是在幽都干活的?”
“对啊。”
听人劝吃饱饭,他们虚心请教了该如何去幽都,便兀自走了。
想来,刚才那个小仙童如此言之凿凿地说明他们俩跟脚是落在幽都。
那么回幽都,应当就是回家吧……
回个屁。
焰涧阶通向无边黑暗,再有濯魂瀑高高砸下,水汽在黑灯瞎火中构筑独一份的阴翳。
这条路,横看竖看都写满是了“有去无回”四个大字。
小安有些犯怵,下意识地问阿疚:“这走下去是能活着的,对吧?”
对方已经朝前迈开了腿,言行之中已然带上了一种淡淡的死感。
“我哪知道。”
小安:“……”
好在只是初段艰难,直到踏上饮恨路,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小安深深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后退几步去望那块指路的石头,没错啊。
他僵硬地转过脖子来瞧面前的光景,目光也顺便掠过阿疚的背影,愣是从他后脑勺上看出了浓厚无比的疑惑。
幽都不应该是阴寒无边,鬼影幢幢之处吗?
怎会入目先见一片玉兰花树,浮云白玉,拖着万千盏幽冥灯轻轻摇曳,光斑柔和地铺散开来,连纵横飘摇于其间的鬼气冥光都显得温柔不已。
再远处,几幢殿宇层叠而起,檐上挂了橘色灯笼,连成一道明线,颇有几分温馨之意。
除了仰头看到的天是浓墨一片,触目所及,都是光芒大放,景致和谐。
鬼影倒是也有,他们穿梭其间,手里各自捧着东西,忙得很,谁都没来得及瞧一眼在饮恨路口呆滞而立的这两个孩子。
这是幽都?
这次连阿疚都不确定了,有样学样地,如同刚才的小安一般,也倒回去再确认了一遍。
他们谁都没动,直到一阵啪塔啪塔的小碎步由远而至。
一只毛绒狗崽正飞快地掠过他们,豆豆眼不经意从他们身上扫过一眼,迅速在几步之后急急刹住脚步,萌狗转身,歪着头定定地看着他们。
小安这才看清那狗崽嘴里似乎是叼着什么一袋东西,荷叶被麻绳裹着,闻起来香香甜甜的。
那狗崽眨了眨眼,瞬时化作一个少年人,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你们回来啦!”
还没等小安和阿疚反应过来,那少年已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们。
他们一左一右被抱得扎扎实实,对这份热情手足无措起来,也不知该作何回应。
安静没持续太久,少年似乎也察觉出不对,松开他们退后一步。
“怎么了?你们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古啊。”
这个自称小古的少年介绍完后,又困惑地将小安和阿疚看了又看,好似万分难过于他们不记得自己,眼睛都垂了下去。
但,难过也只有一瞬。
小古很快又欢喜起来,把那包糕挂在脖子上,一左一右拉起他们往前走:“没关系,听爹说你们俩死得太惨,被打得七零八碎,想来也是魂魄不全,不记事也正常。”
被拉着往前走,小古一摇一摆地,后脑发束欢快地摇着。
也不晓得他在兴奋什么,好像今日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被小古手心暖和,被牵着往前走入玉兰花海也会跟着一起高兴起来。
想来,他们之前关系一定很好。
回想起先前那个小仙童说过的话,小安难免有心多问几句:“听说之前打了一场很了不得的仗,我和阿疚好像也差点魂飞破散在那场纷争里了,对吗?”
小古头也不回,轻快无比地“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小安接着说:“听说大家都受伤了,我们死得早,没能多帮一些忙。”
小古停下了脚步,扭头过来,怪异地看了一眼小安:“说什么呢。”
小安笑笑:“你不用安慰……”
“你们压根就没帮上忙。”小古说完,伸出手分别指了指小安和阿疚,“还没开打你俩就死了。”
“……”
小安表情变得空白。
小古继续带着他们往前,来到妖鬼热闹之处。
恍若集市,大家各自拿着各样摆件贴纸四处装点,赤红一片,大大小小各式喜字就这么水灵灵地撞进视线。
小安的好奇心再次战胜沉默:“今日谁要办喜事吗?”
“对呀。”小古松开了他们的手,“今日我爹要娶我爹。”
小安:?
好古怪一句话。
但也没等他们多想,小古朝不远处一个兽头人身的彪壮影子挥手招呼道:“尺岩叔!我又给你捡了两个人来帮忙!”
说罢,小古回头朝他们嘱咐:“你们且帮衬着些,等今日过了我再来找你们玩。”
光说还不够,小古又抬起手故作正经地拍了拍小安脑袋,还想去拍阿疚的,但被阿疚往后仰头躲开了。
他也无所谓,一摇身子又化作狗崽,叼着糕点屁颠屁颠地跑远。
那个被唤作尺岩的妖鬼听见招呼,转过身来,凶猛的外形上有一双温和的眼,他大步过来一把揉乱了小安的头发,又看向阿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安有些懵,似乎今日以来谁见到他们都会说这句话。
但比起不世天上初见那个仙童公事公办的问话,在幽都里这些欢愉才有些温度,似乎那仙童说得对,他们就属于幽都。
小安心中暖暖的,很安心。
便听尺岩问:“不过,你俩怎么跟小古手拉手过来的。”
小安看了一眼阿疚,才问:“我们之前关系不好吗?”
尺岩被问愣了,疑惑起来:“幽都拢共就你们三个娃娃,没人跟那狗崽子玩,他成天欺负你们,还逼着你们叫他老大,这事你们忘了?”
尺岩哈哈笑着说小安总是哭着往阿疚身后躲,也就阿疚能和小古过几招。
小安眨了眨眼,刚才那些热忱终究是错付了……
阿疚则是缓缓眯起了眼,末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无奈大气。
“不过现在有要紧的事。”尺岩递来两个玉瓶,“我这里和孟婆走不开,快要来不及了,你们俩把这个送去玄光殿吧,老大也在那。”
玉瓶送到面前,小安伸手要接,玉瓶又躲开。
尺岩问:“玄光殿总记得吧?”
小安茫然四顾。
阿疚开了口,指着不远处最高的那一座殿宇说:“那里。”
小安瞪大了眼:“你记得?”
阿疚冷冷地瞥他,自己接过来两个玉瓶抱着:“都说了是老大所在,那肯定是最高的一座,笨。”
尺岩瞧着他俩,也没多说,朝身边一群鬼里瞥了一眼,立时紧张得毛都竖了起来,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扶住一个杵着杖的女子:“祖宗哎,你可小心别被挤到,慢点慢点……”
小安和阿疚再次踏上幽都之旅,路过忘川。
有个彩衫姑娘站在板凳上手中挥舞着一包什么东西正在高声吆喝。
“来来来,大家都别忙着过桥啊,今日只要在幽都内帮把手的,都可以到我这领功德!”
“哎,你一砖他一瓦,既帮了咱老大,下辈子也有盼头咯!”
桥边支了张长桌排列到很远的地方,桌上整齐地放着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她卖力招呼,实在热情洋溢,许多徘徊在桌边准备喝汤的鬼魂都转悠过来,仔细聆听该怎么帮忙。
彩衫姑娘细心地分派任务,最后才瞧见这两个娃娃。
“你们回来啦!”
她轻巧地跳下板凳,快步过来,先亲昵地揉了揉小安的脸,又拍了拍阿疚的肩膀。
这次阿疚没有躲。
但她也看清了两个娃娃面上的不解,于是说:“我是孟婆啊,你们不记得了?”
“也是,想来魂魄还没能凑全。”她又揉了揉小安的脸,“可怜的娃娃……罢了罢了,能回来就好!”
孟婆瞧见阿疚手里的玉瓶,笑道:“这是要送去给老大的吧。”她细心地揽着小安肩膀,指给他看,“喏,最高的那一座,看见了吗?”
她声音轻快,听着悦耳无比。
即便知道,小安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再次踏上幽都之旅,已能看到玄光殿,没由来地起了阵风,一团小乌云无声地出现在他俩头顶,象征性地劈了道雷电,巴掌大。
而后白光一闪,化身成一个少年。
又是个娃娃。
但和小古不同的是,这个娃娃显得稳重许多,眉目平静。
他问:“你们要去见冥王?”
他没有说“你们回来啦”这句话,小安一时不知如何说,但阿疚不知怎的,先一步挡在了小安和那个少年之间。
阿疚看起来不太高兴。
“把这个交给冥王。”那少年从手中拿出一卷灵轴,是上仙发向四海的话。
阿疚问:“你是谁?”
少年回答得干脆:“天道。”
小安从阿疚身后探出脑袋:“你怎么不自己去?”
天道嘴角撇了撇,把灵卷塞进小安手里:“冥王喜欢打小孩。”
小安:?
再一次感受到幽都暴击。
冥王殿不知自己又被天道嘀咕了一回。
正沉迷于自己的风姿不可自拔。
他在玄光殿中央化出天大地大一面水镜,四壁挂满华服,囊括三界所有所风格,一层一层地悬着,难以望到尽头。
“这条腰带怎么样。”谢逢野在水镜面前扭来扭曲,偏了偏脑袋询问梁辰。
梁辰只是催促道:“你可快些,别耽误时辰,大家一起给你算的黄道吉日。”
“做鬼还那么迷信。”谢逢野朝空中招了招手,一顶金冠飘过来落到他手心中,他拿着在脑袋上比划半天,“我觉得还是这个好看。”
梁辰抱起手问:“你别是在紧张吧。”
谢逢野姿势一顿,甩了甩手放开那顶金冠:“怎么可能,本座好歹也是正儿八经拜堂成亲过的。”
梁辰无声咬了咬牙:“嗯。”
“老大。”
玄光殿门口两个娃娃探出脑袋。
谢逢野听着有些耳熟,见是小安和阿疚回来了。
“哟,你们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他放下手里的衣裳,走过去伸出两只手分别放到小安和阿疚的脑门上。
“嗯,魂魄还不全呐。”谢逢野挑眉笑着,就去掐两个娃娃的脸,扯了又扯,“居然死一次还给长胖了,好小子。”
玩够了他才松手,笑道:“不是大事,之后多历几次劫,修一修魂魄就好。”
小安赶紧将手里的灵卷递出去:“老大,这个给您。”
谢逢野朗笑一声:“你俩去不世天走一遭,也学会送礼了?”
他接过来展开,脸色顿时难看得不成样子,笑意连着脸上两个梨涡瞬时凝结在一处。
小安和阿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谢逢野猛地抬起手在空中撕开一道光门,丢下灵卷就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老大!”小安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追过去,被阿疚一把拉住。
梁辰捡起地上那封灵卷来看。
小安很不安,他问这个银发大哥:“上面是不是写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嗯。”梁辰有些头痛,“上面写,尊上玩脱了。”
“啊。”小安紧张道,“我们闯祸了……”
“不是你们的错。”梁辰收了灵卷才想起来,冥王放这满殿衣裳挑了半天,最后穿着里衣就冲出去了……
头更疼了。
“你们魂体不稳就别跟来了,幽冥光门会伤了你们。”
“别担心,尊上不会怪你们的。”
梁辰叮嘱完两个娃娃,随手挑了件衣裳就跨进门里。
*
谢逢野面色如纸,踏上不世天那一刻都恍惚着。
幽冥海很冷,寒意诅咒一样绕着血肉,即便是修养,也非可以轻易忍受之苦,但在那样绝境苦寒深处,只要他睁开眼,就总能隔着幽深浓海望见那抹单薄青绿。
自他身销之日,玉兰寸步未离。
谢逢野想。
都怪幽冥海太冷,不然哪能让他泡坏了脑子。
不安是真的,即便面对张玉庄剖白,谢逢野还能借着几分恨意强撑,告诉自己:他就是玉兰在等的那个人。
直到被禁锢于寂静寒渊,他才敢仔仔细细地想,究竟是不是这样。
好似,他作为谢逢野这一世,永远都在拿着自己情意炽烈为由,一点点试探,再无所顾忌地将玉兰那条界限越缩越小。
直到他眼里只能瞧见谢逢野为止。
玉兰没说过一个不字。
于是谢逢野也敢自欺欺人:玉兰是不会拒绝冥王的。
其实张玉庄说得对,他谢逢野不过是占了成意的名号,又因着一劫山蛮子,就不管不顾要拉着玉兰和自己纠缠。
俞思化无可阻拦的吻,再到上仙并肩一战的情意。
摊开来瞧瞧,谢逢野一直用爱意掩盖自己那些粗劣不堪的不安,他说不出让玉兰自己选这句话。
因为他劣根如此,他压根不可能放手。
所以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构建一片情海,无论如何也要拉着玉兰和自己一起坠下去。
他是冥王啊,他看了那么多爱恨情仇。
他自该比谁都清楚,在这份情里,他的私心占了多少份量。
生怕总有一天把玉兰寄托在龙神身上那些旧情消耗殆尽。
谢逢野再也没有理由光明正大留住玉兰。
他才会恶劣不已地想试试,没有过去,断掉过去,玉兰有没有可能向自己迈一步呢?
不是树妖看着龙神。
也不是柴江意看着山蛮子。
谁也不为,只是为了他谢逢野。
他只想知道这个啊……
谢逢野头发凌乱地在不世天里乱窜,终于被神仙们颤颤巍巍地指到了如今的玉兰居所。
没有法障,没有阻隔。
面前只有一扇门,一根指头就能推开。
但此刻在谢逢野看来,面前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接受所有结果。
他抬起手,几次想要推开门,却又在最后一刻放下。
冥王殿看着像是又要反天,小仙童们在旁边急得直打转,谢逢野耐着性子让他们走开些也没人听。
最后闹腾起来,门里面传出灵光一道,铺地成障,缓缓地把那几个小仙童一步步推开很远。
门的那边,玉兰唤了声:“冥王。”
谢逢野浑身一僵,喉头发紧:“是我。”
门内沉默了片刻,玉兰再次问:“你怎么来了?”
“我……”谢逢野谨慎着语气说,“我听说你要修无情道,断……断情绝爱。”
“这也碍着冥王殿吗?”
像是幽冥海再次灌入谢逢野体内,他强迫自己平静一些,声音还是无可避免地干哑起来:“能让我见见你吗?”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独留谢逢野在外面受尽酷刑。
终于,玉兰问:“为什么?”
谢逢野脑袋一空:“嗯?”
“我说,为什么你要来见我,为什么我不能修无情道?又是为什么你要见,我就要给你见。”玉兰问,“冥王殿,你是我什么人。”
谢逢野浑身一抖,死死地握起拳头来。
他从没有听过玉兰这样和他说话。
这样冷淡疏离,像是在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
谢逢野无声地垂下了脑袋。
“我是你的,我上辈子喜欢你,这辈子也喜欢你,死了多少次回来都喜欢你,我不想你离开我。就是这样。”
是啊。
就是这么再简单一句的话,冥王殿嚼来嚼去也没能说出口。
此时讲完,却也没能舒坦多少。
没有回应,只剩不世天那些浮荡万年的碍眼仙灵在这里起起落落,嘲笑着冥王此时落魄。
咔嗒。
玉兰打开了门,视线先落在谢逢野一身单衣上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谢逢野没敢抬头,哑着声问:“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别去碰那个无情道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禅心,禅心也没丢,你终于不用再被无情道胁迫。”
“你……”
伶牙俐齿谢冥王,像是今日才学会说话,语不达意。
玉兰看着他。
也是这一刻才看清他。
往日里,不论是诓骗还是装萌卖傻,凡是能想出来的招,都试过了。
玉兰瞧得明白,他自然懂得谢逢野做这些都是因为不安。
可是……
“你重来一次,所有人都在说那不是你了。”
“谢逢野,你觉得我是因为放不下当年才施舍情意给现在的你。”玉兰缓缓说道,“可是,在每一个你质疑我的时候,我都在心疼你。”
“你喜欢说那几辈子的事,那我也与你说道说道吧。”
谢逢野一怔,茫然抬起头来,撞上玉兰的目光。
浅色眸子蕴着清寒苦意,氤氤氲氲地琢磨不透。
玉兰说:“当年,我是树妖而你是高高在上的龙神,我敢爱你。就连我是个凡人,你是冥王,我还敢爱你。如今,好不容易我成了上仙,足以有资格和你并肩,我也爱你。”
他没有说任何一个名字,这段简单的自白里,只有我和你。
“我等你那么多年,你怎么能到头来还不肯信我,难道你觉得我可以为了临时起意或是思念故人,就自私地把你当做谁的替代吗?”
剥夺的是你,馈赠的是你,到头来不愿相信的还是你。
“我们早就都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你有没有想过呢,你变了我也变了!”玉兰声音嘶哑起来,“为什么你总要去找回当年那个树妖的情意呢!”
振聋发聩。
“是我错了。”谢逢野立马说,又心虚地避开目光。
“冥王怎么会错。”玉兰声音沉缓,“若我非要入无情道呢?”
“不许。”谢逢野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我要是死在你面前呢?”玉兰又问。
谢逢野死死地闭上了眼:“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玉兰静了片刻,无声地盯着谢逢野发顶,忽然问:“说来听听,我要是死在你面前,你会有何感受?”
谢逢野猛地抬起头,惊恐道:“我会疯的,会……”
谢逢野歇了音,无措地抠着自己手心。
“会生不如死。”玉兰平静地开口,“你在我面前死了两回。两次,是因为我知道你还能有机会回来,所以我还活着。”
“而你,你的质疑和不安,都是在羞辱我那两次生不如死。”
谢逢野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脑中过了一万句话,可最终挤出口只剩下:“那我们……”
“听说你要娶我?”玉兰问。
他这一问,谢逢野才想起来今日幽都上下都在忙着迎接冥君回去。
多可笑。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诓了玉兰,还能让人家跟自己回幽都。
胸口又痛又麻,冥王殿体无完肤。
“还要比较我们之间谁的情意更重吗?”
“我真的错……嗯?”谢逢野晕乎起来,望着玉兰眨了眨眼。
于是玉兰就再问了一句:“以后还胡闹着吓我吗?”
谢逢野胸口像被猛地撞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他伸手去拉玉兰,可被他一个侧身就躲掉了。
“不闹了!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什么都听你的,真的!”
玉兰又问:“还会只让我活着,然后眼睁睁看你去死吗?”
谢逢野差点没把自己脑袋摇下来。
“我不信,你每次保证得都很随意,你的誓言太廉价了。”玉兰冷声说,“我不敢信你了,我不能再让自己过一次,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谢逢野,你知道我在幽冥海守着你那些日子,有多恨你吗?”玉兰一顿,花费好几个呼吸才把哽咽压下去,“你是多么狠心,才用那样残忍的方式离开我。”
明明上一刻还在说着话。
一个回头,身后空寂一片。
习惯,经验,噩梦重来。
玉兰立马就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耳边都是小医仙的劝解,迷迷糊糊地逐渐听不清。
要不是,天帝来得及时,玉兰劈向自己魂台那一掌就落下去了。
要不是,知道谢逢野还能养出一幅鬼身,玉兰也早就死在那一天了。
可到头来,他还要用这样拙劣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试探自己到底有几分真心。
玉兰只会这么爱他,而在这份爱里,大半都是在捱着生不如死苦等。
那些年月里,他只能拢着那一丝希翼,侥幸地告诉自己还可以活下去。
而这份苦等,容不得半分质疑和试探。
他怎么能觉得自己不爱他。
再多解释都是徒劳,哪怕玉兰日夜不停地在谢逢野耳边说自己要和他好,不仅仅只是因为成意。
谢逢野也只会嘴上说明白了,转过头就开始自己委屈。
“你很残忍,每一回都说着是为了我好。”他又说了一遍,“我不敢信你了。”
谢逢野再试图去拉玉兰,依旧被躲掉了。
“本质上,我还是个妖怪。”玉兰躲开,却又一绕手,把那截白皙手腕伸到谢逢野眼前,“我要你和我定下命契,此后同生共死。”
谢逢野没有动作:“命契不是儿戏。”
“那么。”玉兰收回手腕,“冥王殿慢走,小仙就不送了。”
谢逢野:!
他想也不想地揪住了玉兰的手袖。
玉兰也依着这道力气停了步,背对着他叹气道:“谢逢野,你可不可以像珍惜我一样去珍惜你自己这条命呢。”
“你凭什么觉得,没有你,我还能活得下去。”
冥王殿听清了所有情意。
他试探地轻轻松开那些衣袖,朝玉兰手腕探去,用指尖碰了碰他,见对方没有躲开,又将指腹贴了上去。
玉兰问:“想好了?”
谢逢野沉沉地闭上了眼:“想好了。”
灵光在两人之间流转,越来越亮,最后落到手腕上,慢慢消融进去。
命契定下,谢逢野立马就握住了玉兰,急切地说:“我是你的了。”
龙神和树妖有玉簪。
山蛮子和柴江意有两块石头。
而冥王和月老,有此命契,天荒地老生死一处。
玉兰抬起手腕,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才把目光投向谢逢野:“你就穿成这样来娶我。”
“这不是来得太急了。”谢逢野劫后余生,张开手要去抱他,却被他撑着手臂挡开。
谢逢野:?
玉兰抬手招来一套赤红,未等谢逢野瞧清是什么,那东西就砸到他脸上。
红绸遮目,引带风起,恰似彼时清风吹动杨柳,引得姻缘店门上那个囍字招摇漂浮。
泼墨写就此篇乍见惊欢,情意得此续笔。
初见重逢都落于同一篇诗。
赤色浮动之间,玉兰凑了过来,眉眼凝着春山雨后空朦一笑。
“来,让我瞧瞧你预备如何娶我。”
于是春光不待返回幽都便因着情浓而落脚此处。
天尽头,风云改换了姿态。
奇景之中,灵光毫无章法地砸了进去,揉得仙云散开细腻光丝,纠缠得不成体统。
云天漂亮得不像话,幽光若隐若现,慷慨地邀请霞色铺洒开来。
灵云染上霞光,绕着温润水汽,万般珍重地试探深浅,终于寻得窍门,借此天时地利抵住关窍,长驱直入。
白日焰火。
彤云翻涌着像是献祭一般,落入无边欲海之中。
稍静片刻,星辰缀天。
云霞却久久未能平静,伏在浅岸,改换月色星辉做一身水光,被引导着进了一场又一场风雨。
灼热无边。
浮起又沉沦。
…………
梁辰追着尊上出来,当真只是前后脚的事。
可一路寻到这处仙殿,见此处已笼了一层冥君设下的法障,他心中已明白了大概——这是冥王和月老正在谈心。
能谈就好。
幽都副使如此想。
于是他便抱着还没来得及让尊上穿的衣服混在一众神神仙仙里发呆。
没多久,毫无预兆地,在月老这层法障之外,又落下一层冥王的法障。
霸道无比地把所有凑热闹的神仙又往外面推了推。
梁辰面无表情地盯了那层法障半天,险险忍住了骂人的冲动,面部表情地抽身出来准备离开。
正想着,也算来不世天一趟,总得去青岁君上面前报个信。
结果遥遥一望,大白青天,集英殿外头也设下了一层厚厚的法障。
梁辰:?
*
幽都被大力翻新。
鬼吏们翘首以盼,终于在三天之后等来了冥君。
而最着急的,当属那两个特殊的鬼。
大胜天道扳倒张玉庄,司家在这一仗中处处不见,却又处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尤其是司危止,本来在人间当皇帝做得好好的,被冥王以雷霆手段唤醒一次记忆不说,还被偷了护身宝鼎。
没过多久,月老又冲回来抢了他身上的护身玉环。
也好在当时他留了个心眼,求着月老若当真能有战胜那一天,请他给自己托个梦。
他没想到最终实现这个愿望的,竟然是冥王。
鬼神入梦来,开门见山地说他要和玉兰在幽都拜天地,总得来几个亲眷。
司危止当时还想呢,自己算哪门子亲眷,直到来了幽都才发现俞思争也被索了命来。
到了这一步,司危止也觉得合情合理,,毕竟月老这一世下人间,就是用俞思化的身份,走的俞家这段亲缘。
况且,这个俞家大哥早知道一干鬼神之事,就算来观礼,也无需解释太多。
问题是,这一来就来了三天。
司危止和俞思争如今可都是凡人。
他都不敢想再耽误下去,回到肉身的时候自己得烂成个什么样子。
终于还是等到了冥王,可耳边只能听见众鬼高呼着恭迎冥君。
司危止喜欢看热闹,杵了身边的俞大木一下,头乐呵呵地说:“哎,你弟,这鬼气挺高呀。”
俞思争隔着众多热闹静静地盯着被鬼众簇拥着的小幺,低声道:“他还是我弟弟吗?”
司危止笑意淡了一瞬,又很快灿烂起来,扯着俞思争就往鬼堆里钻。
热热闹闹地同谢逢野打了招呼,玉兰很快就邀请俞思争去单独聊聊,待他们走远,司危止还抱着胳膊在原地傻乐。
谢逢野都瞧着好笑:“我成亲,人家兄弟在见面,你乐个什么劲?”
司危止不答这个,追着谢逢野确认过冥王当真给自己和俞思争护好了肉身以及捏了傀儡才算放心些。
其实来这一趟,他大致也晓得了些自己祖上和这位冥王上辈子那些恩怨。
但司危止和谢逢野也没多深厚的关系,没几句好聊,放心之后就兴冲冲地去参加鬼吏们的狂欢。
直到月老带着俞思争出来,临别时说他们得空便会去人间看看父兄的,谢逢野也乐呵呵地在旁边拉着大舅哥好一顿亲近。
那场面,就差没当场拜个把子了。
离开路上,司危止笑嘻嘻地问俞思争:“哎,看见了吗,男子和男子成婚也是可以的。”
“嗯。”俞思争有些心不在焉。
司危止又笑嘻嘻地问:“你怎么看?”
“我?”俞思争有些意外这个问题,思忖半天说,“只要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不拘规则。”
“那你……”司危止欲言又止。
“老二用心于功名,小幺如今这样。”俞大将军沉静地说,“我还是要娶妻生子,给俞家留后的。”
司危止不嘻嘻了。
是时候给俞家老二安排一下姻缘了。
*
土生偷偷溜到药师府墙外时,颇为做贼心虚。
老药仙孙祈成自不世天一战后就隐退闭关,如今药师府掌事的是他大徒弟让尘。
要说起这个让尘,当年土生入谢逢野情劫时还算和他落了条爷孙缘分。
如今要来和自己后辈开口要那种药。
土生始终有些张不了口。
可若是不要……
土生谨慎地将脖子上围着的灵纱又拢了拢。
青岁太不知收敛了。
重活这一回,土生都没能来得及怪他当年北山之丘诓骗那么久。
青岁先倒打一耙!
一边说着他这些年多么劳心劳神,为了天地众生殚精竭虑,眉目委屈地就抱了上来。
抱着抱着,就又开始了!
甚至中途还要故意停下来,问土生想起来多少了。
天地良心,他的记忆是一点一点回来的,断断续续,隔三差五,毫无规律。
因此,青岁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用他没能一下子都记起来为由,得空了就惩罚他!
直到他全都想起来了,青岁还要罚他!
理由是:花了太长时间,你不够爱我,就得受罚。
土生,堂堂司命,成天被天帝欺负得脚软腰酸,这可成何体统。
万万不能在这样下去。
土生下定决心就要往药师府里走。
“仙君?”
如今药师府确实没多少弟子了,平日里十分清冷,稍有动静就明显得很。
让尘看着司命在自家府门前踱步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啊。”土生一惊,悻悻笑道,“让尘。”
让尘朝他遥遥点了点头,边走边问,“仙君可是有什么事?”
土生给自己打气,终于说:“我就是想跟你要点药。”
“您不舒服吗?”让尘对司命很恭敬。
土生听着更加开不了口了,正踌躇着,便听见那道时常响在自己颈边的声音说:“他什么都不要。”
青岁像鬼一样出现,一句话就让土生从脚底心一路麻到了天灵盖,身子也就此僵硬起来,没胆回头。
偏偏那个黑心玩意还要凑过来问:“对吗,仙君?”
土生:“……”
“君上。”让尘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我不会害司命的。”
师父闭关之前,将前尘往事都告诉了他。
让尘接手药师府后,虽有心想要去和天帝或者冥王说些什么,可终究也没跨出那一步。
如今见君上拦着司命求药,难免往那一层上去想。
哪怕到了此刻,他也没有明说,但天帝是青岁,他听得明白弦外之心。
“药师多虑了。”青岁道,“本君和司命是私事,至于你想的那件事,当年张玉庄带着你的师父去找了谢逢野,冥王已经做了决定,如果你还想要深聊。“
天帝话音一顿,朝正在向这边走来的月老微微偏了偏头:“可以去找上仙说,如今幽都他说了算。”
玉兰上药师府来本是为了送样东西,远远瞧见君上似乎和让尘在说什么,便停了步,想等他们说完。
未料君上先朝自己看了一眼,他也就承情走了过去。
“本君和司命这就走。”青岁向上仙微微颔首,揽着土生就要离开。
土生试图挣扎,朝着玉兰小声念了句:“救救……”
救。
就被带走了。
其实,玉兰本性里始终也藏着些爱看热闹,只是平时不大显出来,再加上大部分神仙见到玉兰时,他都是一个未亡人的身份,是以落入旁人眼中,瞧着清冷些。
此刻瞧他们这样,难免歪着身子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对让尘说:“我们先进去吧。”
让尘也有话想说,侧身一步,把上仙让了进去。
玉兰朝一角院子望了望,问:“宁恙如今可好些?”
本来他想接宁恙去幽都,毕竟他如今还是魂身,在幽冥之地能养得好一些,可他却执意要留在药师府,也不说明原因。
但玉兰也能明白一些。
张玉庄造的那些孽,并非一朝一夕可偿,宁恙不过是在尽力罢了。
所以天帝凝龙气给他塑了傀儡一具,好承载他的魂体,也算温养着。
让尘也顺着上仙视线望向那处:“这段时日倒是乐意说话了,偶尔天道也会溜过来找他。”
说罢,让尘步子慢了些,缓缓道:“只是罪孽终究落地会落地生根,化为……愧疚。”
玉兰瞧了他一眼,双手递去一双命缘线:“我和冥王寻了许久,好在当年朱柳和南絮果真情比金坚,就算杀业背尽,魂飞魄散,还好能有这一段缘分留存。”
让尘眼眶一瞬之间就红了。
玉兰又把命缘线往前递了递:“情意当真是很要命的东西,如今我姻缘府设在幽都生死之间,和天帝也商讨过,若有缘尚留,为何不能许有情人圆满一回呢?”
哪怕岁月无边,不知何时,只要他们能在,能活着,因这一段缘,总有再见之日。
总能算是希望。
让尘接过那双命缘线,难以置信地看了半晌手心那两段微弱坚韧的光芒。
“他们也好,我们也罢。”玉兰撤开自己望着让尘泪眼狼狈模样的目光,看向别处,“他们,我们。多少无辜葬在那场恩仇里,好不容易守得云开,咱们都别重蹈覆辙了。”
张玉庄。
是他罗织怨海恨网,造就如今这些冤债。
可当年龙神殒命之时,玉兰无心求生,只当自己害死了龙神。
也是张玉庄过来告诉他:“错的不是你。”
不论这句话带了几分真心,但实实在在算是救了玉兰一回。
既是他造的孽,如今玉兰也将这句话告诉让尘:“不是你的错,就别折磨自己啦。”
末了郑重补充:“这是冥王殿的意思。”
冥王殿不知道自己声望上去了许多,在玄光殿听着鬼吏汇报。
“这事有些棘手。”
谢逢野如此说。
不久之前,也不晓得从哪冒出一道仙灵之气,纵横四海。
大家只当是不是哪司仙君下凡,没太在意。
谁知那仙灵之气一进入人间就开始疯狂散发功德,万物都能接。
片刻之内,就将自身大半功德散尽,惊得各处土地慌张不已,眼瞧着它就只留了一口气吊着命,竟这么一声不吭地冲入地狱。
这下轮到鬼吏们不知所措了——谁会主动下地狱啊。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不观业障就下地狱深处承受惩罚的。
鬼吏摇头道:“我们实在无法窥探其真身,也拦不住他死活都要待在地狱里头。”
冥王殿脸色逐渐复杂起来。
打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听明白这是谁了,只是,现在要怎么对待他当真是个问题。
鬼吏们眼巴巴地等冥王殿一个主意。
可冥王殿思忖半天,抬手化出灵笺一张。
“这事有点要命,本座得请示你们冥君。”
鬼吏们一下子收了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跟着尊上一起眼巴巴地等冥君回来。
谁也没注意到,在冥王殿身后架子上,那两根被捆在一只白玉扳指上的命缘线闪了闪幽光。
也只是亮了一瞬,又很快暗淡下去。
恩仇褪色,命途变迁。
此道不言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