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燕棠很快就发现, 有的话一开始不说,后来就越来越难说出口。
答辩结束后离正式毕业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她暂时进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
宋郁软磨硬泡, 让她搬进公寓住,美名其曰备赛紧张, 不要浪费过多时间在路上,不如同出同进, 提高效率。
“什么都不用带,没有的直接去买。”
在她收拾东西准备临时住过去的时候,宋郁特地嘱咐了一遍,最后又临时起意,“把上次送你的手环带过来。”
于是燕棠只带了几件衣服,一到公寓就被宋郁带到最近的商场里采购日用品。
等车到地点的时候, 她才发现来的竟然是她之前当收银员的那家大超市。
这是家外资连锁超市, 总部在美国, 进军中国市场后本土化做的比较成功,分为两个区域,本土产品比较平价, 进口区的产品价格则翻了至少一番。
燕棠当时在这里BB囍TZ打工, 挣的是辛苦钱, 连本土平价产品都不舍得买,下班后一般都是去促销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羊毛可薅。
现在她挣了点儿钱,跟着宋郁到进口区的时候,腰杆儿也挺得直直的。
货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商品,宋郁推着购物车看见中意的商品就往篮子里扔,根本不看价钱,
燕棠跟在他旁边东看西看, 路过饮料区的时候,想起了之前的事:“我记得你之前总来这里买牛奶。”
“嗯,那个牌子的牛奶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只有这个超市有卖。”
“那真是巧了。”
“不是巧合。”宋郁随口道,“这家超市品牌是我家引进中国的,我爸爸以前希望我回中国住的时候能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特意列了些指定的常驻产品。”
燕棠呆了,把这消息在脑子里处理了半天,才说:“所以……你家是这家超市的老板??”
“现在不是了,以前的行政总裁坐直升飞机旅游的时候出坠机事故,继任的人和我们家理念不合,我家正好想退出这个行业,直接叫停了合作。只是我没想到现在那几样产品还在卖。”
他总结:“所以不要随便坐直升飞机,容易死人。”
这个建议很有用,但燕棠觉得她这辈子应该用不上。
不过她很喜欢听宋郁讲这些她从来没听过的故事,宋郁见她喜欢,跟她说了一路。
某某顶流明星还没出名的时候陪某某大公司老总喝酒唱歌啦,某老总女儿喜欢某某男明星但见不上面,于是家长动用钞能力找到男明星的老板,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把男明星叫来办公室和大小姐见面之类的。
“我知道的不多,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去问我爸或者我哥。”
其实宋郁听过父母提过很多合作伙伴的事情,但他并不会把每一个都记下来。
之所以对这家公司印象深,还是因为当时的公司老总喜欢到处旅游。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莫斯科来到父母和哥哥身边,一家子去南非玩,就是受这家公司的老总邀请。
玩的时候很愉快,回程的记忆却并不好,爸妈送他回到莫斯科的外祖家,又带哥哥回了中国。
他闹得天翻地覆,爸爸才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他过两年就接他来中国,为了哄他,才让手下的员工特意增加了采购线。
宋郁拿了两盒牛奶放进购物篮,拉着她往收银台走。
“现在这家超市经营也不怎么样,比不过山姆Costco,各方面更新换代都慢,你收银的时候应该感觉得到超市系统很老吧?”
燕棠当然对此深有体会,当时她给江聿行多扫那盒避孕套就是超市破烂系统的功劳。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俩在结账的时候居然撞上了江聿行。
这回江聿行是一个人来的,正在隔壁收银台结账,看见她和宋郁站在一起的时候,面上难掩惊愕。
燕棠上次跟江聿行通电话虽然算不上吵架,但话里话外还是挺不愉快的,这会儿她心里有点儿尴尬,于是直接扭头装作没注意到他。
而站在她身后的宋郁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又瞥了一眼江聿行。
他随意搭在燕棠腰上的手缓缓往上,扣住她肩膀,然后低头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随后微笑目送江聿行拎着购物袋匆匆离开。
要不是这里货架上的避孕套型号太少,上次接燕棠去公寓的时候误买一盒,晚上用的时候勒得疼,刚才高低也得拿两盒。
宋郁想。
买完东西后,两人顺道去吃了个饭,回到公寓时将近九点。
燕棠洗了个澡出来,宋郁已经在隔壁客房洗过了,正躺在床上把玩着一条粉色的带子,她走近看才发现是那条他送给她的爱马仕手环。
她坐到床边,用俄语对他说:“有件事情我必须要提前跟你说……”
宋郁把她抱到怀里,语气轻快地说:“这么严肃?什么事?说吧。”
他顺手把手环戴在她脖子上,尺寸刚好,在手上绕两圈是手环,在脖子上带一圈就是项圈,淡粉色的皮质带子和雪白的皮肤相称极了。
“老师,你真美。”
宋郁抚摸着她的颈项,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心头徘徊,好像在此时此刻,他才从精神和实质上拥有了她。
他还不忘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燕棠和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视,胸口有点儿闷闷的,好不容易憋出了一个字:“我……”
“你是想跟我说那个人吧?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人,我都看见了,但我想听你亲自说。”
宋郁显然误会了,好心情地问:“你今天为什么没跟他打招呼?”
“没什么可打招呼的。”燕棠的思路被他带偏,“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越聊越麻烦,还不如装作看不见。”
“对啊,他哪有我这么好。”
宋郁捧着她的脸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
“所以你现在最喜欢我,对吗?”
他问完,还微笑着提醒她:“你不能像上次那样犹豫。”
于是燕棠要说出来的话,从“七月我就要离开北京”,变成“我当然现在最喜欢你。”
随后又变成间断的喘息声。
她在后来回顾这段时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时是最后一次还算合适的机会。
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清楚当时为什么迟迟没有说出口。
一周后,宋郁又进入了紧张的备赛期,压力大,状态紧绷,已经不适合再聊任何不愉悦的事情。
“他和维克托以前是在相同俱乐部受训,优势领域都是桑博和地面控制,对彼此的招数都很熟悉,优势和劣势在哪里一清二楚。”
训练休息的空隙,唐齐跟她闲聊。
“两个热门新人对战也是噱头,排赛一出来,媒体就开始报道这件事了,网上还有不少老粉在分析,看好宋郁的和看好维克托的一半一半吧。”
宋郁甚至想要把六天训练,一天休息的日程改成七天无间断训练,原本的休息日变成轻量化技术训练,但遭到了主教练唐齐的坚决反对。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态!平常训练的量已经够了,赛前多一天少一天不会有实质差别。”
周五晚上训练结束,唐齐又私下找燕棠说:“小燕老师,他听你的,你多跟他做一下思想工作。”
回公寓的路上,宋郁一直在看训练录像,估计是看到不满意的地方,眉头微微皱起,一到公寓后就立刻找教练团开临时会议,躺在床上时已经是凌晨。
燕棠有些担心他的状态,一进被窝就钻进他怀里,认真说:“你要放松一点。”
“我很放松。”
宋郁喜欢她这样主动,被子下的手搂住她的腰肢,将脸埋进她颈窝细细嗅着。
“你比以前紧张太多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我只是重视这次比赛而已,是教练跟你说了情况吧?不用担心。任何重要的胜利,都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燕棠一脸稀奇:“你还懂这两个成语?”
“跟爷爷学的。”
宋郁枕在她身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窗外漏出来的月色洒落在他漂亮的脸蛋上。
也照亮了他清浅的笑容。
这一幕很美好,如果不是他的手又在她身上乱摸的话,就更美好了。
“今晚不行,最近做得太多了。”燕棠往后挪,迅速翻身背对他,用被子裹紧自己。
宋郁的压力直接反应在他的性需求上,这几乎成了睡前必做的运动。
“你已经拒绝我三次。”他很失望。
“那是因为你提了无数次。”
“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做这些事吗?”
燕棠忍不住了,又转身过来盯着他,“你不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吗?你拿臀推的力量来撞我,我都被你串在身上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宋郁直接被刺激。
可燕棠又不让吃,他最后只好拿被子把她卷起来后,整个人隔着被子压在她身上,嗅闻着她发丝和身体的气息,自给自足。
燕棠的脸红透了。
他伏在她身上,灼热的、急促的气息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和胸口点燃。
快要结束的时候,宋郁忽然单手扣住她的脸颊,和她额头相抵,那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泛着令人迷醉的光。
“你的气味就足够让我安心放松。”他这么说。
也许是这目光太过柔软,让燕棠在后面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忍心拒绝他,以至于宋郁变本加厉,在她转达教练的战术意见时还在动手动脚。
这是临时会议,线上进行,已经讲到最后,唐齐再次跟宋郁强调不要过于激BB囍TZ进提早消耗体力。
宋郁和唐齐的意见大多数时候都一致,唯有在这一点上不认同。
他拿着支笔在指尖转来转去,一脸没认真听的样子。
会议结束,燕棠以为他是没听懂最后那段话,又解释了一遍。
结果这小子把她拉到怀里,“不是说让我放松一点吗?来亲亲我。”
燕棠说:“这是严肃的事情,从上次比赛开始,教练就已经强调过很多遍了。”
他垂眸凝视她,不说话。
“你现在听懂了吗?”燕棠问。
“嗯。”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说你同意亲亲我。”
宋郁故意逗她,笑着低下头。
“停停停——”
他用俄语问:“你在说什么?”
“不要亲我了!我知道你听得懂!!”
燕棠忍无可忍,伸手要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脸扒拉开。
但这回她动作太急,心里有气,出手太快,这一个扒拉的动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一个巴掌。
她愣了,宋郁也被她打愣了。
燕棠看见他脸颊泛起一点点被扇出来的红痕,看上去很可怜。
她想,宋郁在赛场上可是和人拳头相对的人,肯定不在意这轻轻的一巴掌。
“刚刚……”是我不小心。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宋郁眼睛红了。
眼睛红了?!
燕棠脑子一空,伸手去碰碰他的脸颊,歉疚地说:“这么疼啊?”
“嗯。”他垂下眼,睫毛颤巍巍的,全然没了刚才那股赖皮样子,不光眼睛红了,鼻尖也红通通的。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棠想:我造孽啊。
然后她又听宋郁开口问:“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又扯上这个问题了?”
“我不喜欢你拒绝我。”他盯着她,“明天就要飞阿布扎比了,今晚本来就是比赛前最后一次机会和你……”
比赛在即,刚才确实是她出手失误,燕棠好声好气哄他,哄了半天,还是没逃过一劫。
飞去阿布扎比的飞机上,燕棠累得全程昏睡,好在之后她终于能够修身养性,连每天晚上紧张的战术会议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尽管这次赛前做了完全的准备,但在比赛当天,宋郁头一次和对手打到了第二回合。
燕棠作为团队翻译成员,这次也在八角笼边观战。
她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适应这种残酷的比赛,尤其是当宋郁被踢中膝盖却不顾伤势,直接将维克托抱摔在了地上,用受了伤的膝盖死死抵维克托的时候,她的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宋郁对胜利的压倒性的渴望,似乎暂时使他忘记了疼痛,他只是冷漠地、凶狠地用拳头近乎残忍地全力击打着维克托的腰部和面部。
KO结局,宋郁是被工作人员强行拉开的,维克托下场的时候,燕棠只看见一片血糊的脸。
唐齐叹了口气,“第一回合的策略是对的,不然他的膝盖可能会被直接踢碎。但刚才他压制维克托的动作太危险,几乎是在消耗他的膝盖伤势。”
比赛结束后,燕棠作为团队成员来到临时休息区。
宋郁靠在椅子上,额发都汗湿了,手臂肌肉都还因在赛场上的疯狂发力紧绷着,浑身散发着不同于平时的冷冽气息。
医护人员正在给他的膝盖做简单处理,纱布包裹住了伤处,燕棠没能看清伤情,教练们跟他说了几句后就在门口处等候。
“疼吗?”她忧心忡忡地问。
宋郁看见她,面色便温柔下来,语调轻松:“不疼。”
“……维克托的脸看上去都要被你打烂了。”
“哦,那他真是活该。”他漠不关心地说。
燕棠忍不住问:“你讨厌他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
他不想跟她说照片的事情,只是朝她笑了笑,“也许吧。”
膝盖的伤势暂时处理好了,宋郁被工作人员带去接受媒体采访。
燕棠默默跟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他走在聚光灯下。
她觉得宋郁要比她想得更敏感一点。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时间一天一天走着,不会回头。
现在已经是六月中旬了。
第32章
这天夜里, 当止痛喷雾失效后,宋郁的膝盖伤势变得严重起来。
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庆功派对,去医院进行检查和治疗。
“软组织挫伤, 韧带受损,需要注意膝盖保护, 减少体重负担。”
比赛后续的安排原本是在阿布扎比玩两天后去迪拜购物,但宋郁膝盖受伤情况属于保密事宜, 不方便坐轮椅在公众视野出现,于是接下来几天的计划改为在酒店休息。
宋郁不想败其他人旅游的兴致,只留下了康复师和随行的医疗人员,让其他人自由活动。而留下来的人都跟他一起搬去了一家沙漠度假酒店,也算是休养式度假。
酒店如同一片坐落于沙漠中的中东古城,越野车穿越黄沙, 开进酒店修建的马路上。
“宋老师, 我来推你。”
小谭架好轮椅, 掺着宋郁坐上去。
宋郁:“你去扶一下小燕老师,这车底盘高,她容易摔。”
小谭听从命令, 原本扶着轮椅的手松开, 转身去搀身后的燕棠。
这是宋郁第一次坐轮椅, 小谭业务不熟练,忘记顺手锁刹车,而酒店的这条马路恰好有段不短的下坡路。
燕棠从车上下来时,惊恐地看见宋郁就这么坐在轮椅上原地发射,咻一下飞出好远,柔软的短发被吹得乱飞。
小谭顺着她目光看去,崩溃化身尖叫鸡。
宋郁也没操作过轮椅, 愣是在滑出去十多米后才伸出那条好腿,脚踩地面,人工刹车。
他怒气冲冲地对小谭说:“这是谋杀!!”
一转头,宋郁却看见是燕棠一脸着急地跑过来。
中东沙漠地带在六月时热得不得了,她穿了身蓝底碎花吊带长裙,跑起来的时候裙摆飞起来,像只小鸟往他怀里扑似的,把他看愣了两秒。
“没事吧?!”燕棠跑过来。
她想到宋郁这个体重和惯性,要是真撞上什么,大概跟出车祸没什么两样,心有余悸地检查他的膝盖。
宋郁目光几乎是黏在了她身上,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迅速换了语气:“我吓坏了,你今晚能不能陪我?”
就算两个人住在一起,宋郁需要静养,前两天也只能盖被子纯聊天。
白天太热,他们就在房间里吹空调,透过窗子看风景,等傍晚凉快下来,燕棠就推着宋郁在酒店内的休闲区逛,最后在泳池边停下。
碧绿色的池水清澈见底,一侧搭着的棚屋下是调酒的吧台。老冯和小谭他们都去玩冲沙了,酒店客人不多,泳池边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会游泳吗?”宋郁问。
“会。”燕棠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我就不下水游了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
“去游吧,泳衣都带来了,不玩儿一下可惜了,这里又没别人。”
沙漠燥热,泳池的水清凉干净,边缘处就是沙漠,风景很好。再加上这里只有宋郁一个人,什么都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没忍住心动,脱下裙子给宋郁拿着,转身踏入泳池。
泳衣还是上次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买的,浅蓝底红绣线,衬得她皮肤又白又亮,宋郁盯着她背影看了半天,心想自己眼光果然很不错。
当身体渐渐没入池水中,燕棠感觉自己好像彻底融入了这一方异域天地。
天空高远,沙漠绵延,无边无际,落日余晖悬在天际线上,起伏的沙丘变成了一座座迷幻的金山。
她的身体被水流托着,轻盈转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到了泳池的另一边。
而宋郁姿态闲散地躺在那一头的长椅上,简单宽松的白T和浅色及膝短裤,戴着墨镜,喝着饮料晒夕阳。
他身后是一大片如中东城堡般的建筑,平顶白墙,如一块块垒起的方石,上头镂刻着繁复的花纹,高大的椰子树、粉棕色陶罐和鲜艳的乌丹玫瑰点缀其间。
这一幕像极了好莱坞电影。
而这一幕也正如好莱坞电影一样,每一帧都有令人咂舌的金钱成本,并且会随着分秒流逝而走向落幕。
这时,燕棠看见一个穿着比基尼的金发美女从一侧拱门里走过来,路过宋郁身边时脚步一顿,走过去拿出手机跟他说了什么。
宋郁抬头看向那个女人,冲她笑了笑,然后把她脱下来的裙子拿起来给那女人看了一眼。
那女人走了,他摘下墨镜看向燕棠,朝她招了下手。
燕棠游过去,双手搭在泳池边上,与宋郁只有半米之遥,对他说:“你又俘获了一个女人的芳心。”
“不要说得好像你不在意一样。”他坐起来,倾身把另一杯BB囍TZ饮料递给她,“你游得太远了,都不关注我的情况。”
“我刚刚回头了呀。”
“可你什么都没说,你应该对她大喊一声:那是我的男人。”
燕棠抬眼看向宋郁,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借机撒娇调情而已。这话落在耳朵里甜蜜极了,可她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说出来。
于是她只是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被池水沾湿的长睫毛根根分明,漆黑的眼里是含蓄内敛的情绪,宋郁总会被她这样的笑容诱惑。
他拿起毛巾递给她,声音难掩兴致,“如果体会够了小美人鱼感觉,我们回房间休息吧。”
套房铺着厚重的编织地毯,顶上悬着一盏金属镂空吊灯,室内的墙壁也是棕灰色的水泥风格,床头是皮革的,柔软厚重。
“膝盖已经没有牵扯痛了。”宋郁靠上床头,跟她再三保证,“你可以坐上来动。”
但很快他们两个就发现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累了。”燕棠撑着他的胸膛。
宋郁额头都冒汗了,头一次这么不爽利,他双手扣住她的腰,借力给她动了一会儿,效果很不好。
他索性说:“把膝盖跪在我的两边手肘上,手撑在我肩膀上。”
“……你想做什么?”
“听我的。”
燕棠半信半疑地照他说的做,随后——
她整个人就这么被他托起来了!!
在俱乐部进行体能训练时,宋郁经常做的一组常规动作就是哑铃弯举,简而言之,就是双手握住哑铃,肱二头肌发力,上下反复。
如果要练习耐力,就选择轻量一点的哑铃,一组多次。如果要练习爆发力,就选择更重的哑铃,快速重复动作。
燕棠紧张得声音发抖,宋郁却只是笑着提醒她扶稳。
“我知道你其实喜欢刺激新鲜的东西。”
他在床上的调情话比平常还要厉害,正如他对她的热情一样令人不安又惹人沦陷。
纱帘挡住了落地窗外的风景,最后一缕天光即将隐没在天际,那缕微末的光芒浸染着层层叠叠的云朵,余下一片梦幻的暗金色。
燕棠放纵自己彻底沉迷在此刻。
她紧抱着宋郁,坐在他身上,和他接吻,抚摸他年轻的身体。
他那双带着金调的瞳孔,就如这落幕的夕阳一样,照亮了她枯燥又乏味的人生。
哪怕是片刻的停留,也美得无与伦比。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宋郁问她。
“……只是想再看看你。”
“我说了,你看多久都可以。”他笑着说,“这一次没能带你玩尽兴,等明天到了机场免税店,你想买什么就买。之后还有很多比赛,纽约、里约热内卢、墨尔本……”
燕棠怔怔看着他,没有应声。
“不过这次回北京后,我要去一趟莫斯科接受康复医疗,你陪我一起去吧。”宋郁期待地说,“我还可以带你去狩猎,你之前去过莫斯科,但没试过狩猎吧。”
燕棠对上他的目光,又迅速垂下睫羽。
“我那时候在学校要办毕业的手续,恐怕不行。”
她刚一说完,就明显感觉到宋郁情绪低落了下来。他将她抱紧怀里,让她赤裸的后背紧靠在他怀中,有些孩子气地说:“你怎么忍心和我分开那么久?况且再过几天,试用期就要结束了,我们应该在一起庆祝一下啊。”
“毕业手续比较复杂,户口、党组织关系、档案……”
宋郁听不懂这些,但也知道她是不可能跟他一起过去了,于是揪着两人要分开几天这件事,要她补偿他。
于是燕棠亲了他的额头一口。
“不够。”宋郁说。
燕棠再亲了他一口。
“还是不够。”
她直起身,低头凝视他片刻,随后俯下身捧住他脸颊,乌黑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
亲吻落在他的额前、鼻尖、脸颊和唇瓣。
短暂的、不带情欲的亲吻,让宋郁满意地抱住她。
这小子太敏感又太聪明,总是狡猾地绕开一切道理,瞄准她心软的边界,用无伤大雅的手段拉着她跳进不计后果、不思未来的激情里。
正因为如此,燕棠在百般纠结之下,最终决定不向他当面提及离开北京的事情。
她怕宋郁现在情绪上头无法接受,耽误他康复训练的行程。也许先让这段关系冷却,让事情先成定局,再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告诉他会更好,用邮件或者微信,电话也可以。
他冷静下来后,肯定会理解她的。
燕棠这么以为。
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宋郁就飞回莫斯科了。
燕棠收拾完放在公寓里的东西,当晚就回到了宿舍。她所住的这一层楼都是毕业年级,大家都开始打包行李,卖二手书和其他小物件。
走廊里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每个宿舍内都摆着好几个行李箱,床帘陆陆续续被拆下,到处弥散着毕业的气息。
宋郁在莫斯科的行程比较满,平常除了康复训练之外,还要去陪外祖父母,顺带见一下以前的朋友。他会给她拍照片,拍得最多的是外祖父母的家,陈设低调贵气,其次还有些派对和在高级餐厅聚餐的照片。
他不忘跟她抱怨派对有点儿无聊,又说某家餐厅很不错,下次带她来尝尝之类的。
大概是训练强度增加,宋郁发来消息的频率渐渐变少,回复的速度也变慢了。
这时候,燕棠的毕业手续已经办完,只剩下拍毕业照和参加毕业典礼。
在准备拍照的前一天晚上,快递收发站给她拨了电话,说有她的包裹到了。
燕棠想了半天,实在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买了东西,去快递站点打开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双精致的粉色绸缎高跟鞋。
“收到礼物了吧。我不了解女孩子喜欢穿什么高跟鞋,朋友推荐了RV和Jimmychoo,我觉得都一般,给你买了双香奈儿,还喜欢吗?”
签收包裹后,燕棠立刻收到了宋郁发来的消息,回复之后,他估计是又忙去了,迟迟没有回。
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当晚,她用俄语郑重地写下了一封邮件,里面是对宋郁的感谢和祝福,以及对她不告而别的解释和道歉。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校长、院长、学生代表轮流发言,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祝愿大家都有美好的明天。
典礼结束后,燕棠找到郑琦老师,给她送了份感谢的礼物,郑琦老师则送给她一个笔记本,上面用俄语写着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我没有办法告诉我的学生,未来一定会是光明的,但我希望你们能有力量继续好好生活下去。”她这么说。
王奇雨找了份在成都的工作,和燕棠在同一天离开,她问燕棠:“要不要趁最后两天再逛一下北京?”
于是她们在五道口吃了顿韩餐,去便宜坊吃了顿烤鸭,去使馆区散了个步,又去了趟雍和宫。
王奇雨希望四爷能够保佑她工作顺利发大财,买了香灰手串当做纪念,燕棠则当了个观光游客,站在门口没进去拜。她听说四爷虽然工作很努力,有求必应,但会进行志愿调剂。
“有总比没有好。这次走了,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北京了,你真不拜一下?买个香灰手串也好啊。”
燕棠摇摇头,“命里有时终须有,看开点儿吧。”
这是她们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在回学校前,燕棠绕路去了宋郁的公寓。
她准备给宋郁的礼物放在桌面上,看着窗外略有些出神。
这套高级公寓是一梯一户,坐落在绿树掩映之中,周围几处小区住的都是名牌高校老师和家属,从公寓往南散步,能一路抵达xx附中。
有一次燕棠跟宋郁在路上走着,听放学的高中生们聊天,一拨孩子在聊报名学校组织的南极考察旅行的事情,另一拨孩子则哄闹着说高考考不好就只能从附中直升xx了哦。
宋郁见她听得入神,问她那些小孩子在说什么,她跟他复述一遍,感叹:“xx大学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好学校啊。”
他却认真说:“要是你想继续读书,我可以出钱送你去读国外那些世界排名更高的大学。”
燕棠拒绝了,宋郁以为她是不想继续读书。
表姐说,人这辈子就像盖房子。
有的人选择自己给自己盖,有的人选择跟别人搭伙盖房子,还有的人选择住进别人的房子里。
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好。
燕棠有很多事情还想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不想住进别人的房子里。
她已经借了宋郁的光,看了不少好风景,到此为止就足够,再多就过于贪婪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天高云阔。
燕棠拖着两个BB囍TZ行李箱离开住了四年的宿舍。
路过某个楼层的时候,有人在外放《安和桥》,用嘻嘻哈哈、不在调上的声音和歌手合唱“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这是2016年。
北京高校的文艺青年们都在听民谣、看娄烨。
有的学生们涌入互联网大厂,成为一颗颗高级螺丝钉,即将在中年时候迎来996福报。
与此同时,运营微信公众号的KOL们坐在北上广的房子里开始高唱逃离北上广,剑指资本的消费主义谎言。
而燕棠,一粒时代洪流里的小石子,拎着不多的行李,踏上了回乡的路。
一个行李箱里放着她的衣物,另一个行李箱里全是宋郁给她的贵重礼物。
无论如何,在高考这一次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的跳跃中,燕棠觉得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所能看到最远的风景。
她有些伤感,有些留恋,但并不遗憾。
高铁一路往南,路过城市、村庄和田野。
她心里涌上了迷茫。
燕棠不知道这一回去,究竟是她的人生就如此这般了。
亦或是她的人生还尚未开始,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33章
南市气候湿热, 夏天有如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裹着水汽的热浪几乎是黏在人的皮肤上。
车是在晚上九点多抵达的,南市的高铁站非常小, 下车后走过一个通道就直接出站。
燕棠拖着行李箱一下车,老远就看见爸妈站在外头向她招手, 哼哧哼哧出站上车,等到家门口了, 一摸口袋,发现里面空空,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完了。
手机落在高铁上了。
手机里保存了许多资料,有的还没有在电脑里备份,燕棠急得额头冒汗,迅速又让老爸开车回高铁站。好消息是乘务人员路过座位的时候捡到了, 给她存放在高铁站的乘务室。但坏消息是现在人家下班了, 只能明天来取。
也不知道究竟是手机不在身边, 还是第一天到家不适应,她在这晚睡得很不安稳,在半夜三点多又迷迷糊糊醒来。
房间被夜色笼罩, 书桌两侧立着两排书架, 上面摆满了她少年时期看过的书。
燕棠起身, 打开灯,在书桌边坐下,没忍住打开电脑点开邮箱看了一眼。
给宋郁的邮件设置了定时发送,在昨天早上九点已经发出,显示顺利送达对方邮箱。
她在邮箱主页刷新了几次,没有新邮件抵达,也不知道宋郁看见了没有。
第二天中午, 燕棠把手机领回家充上电,屏幕再次亮起时就觉得情况不太妙,飘出来的微信消息提示多得要晃瞎人眼。
她打开微信一看,全是宋郁发来的,足足又二十来条,还有好几次通话请求。
「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
「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不接电话?」
……
「公寓里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你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吗?」
「快接电话」
……
「是因为这段时间联络少了,你生气了吗?」
「老师,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
「为什么不说话?」
……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一连串的消息,从生气到质问,最后他大概是接受了这件事,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一个小时之前。
「我的行李箱里还有你上次去阿布扎比落下的东西,把你的新地址给我,我给你寄过去。」
宋郁的接受速度比燕棠设想的还要快。
不过换个角度想,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就算再会哄人,本质上也是心高气傲的。他们的人生里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遇到新人的机会太多了,气过怒过之后,不太可能会驻足纠缠。
燕棠简单解释了自己没及时回复消息的原因,又问他想不想要打个电话再聊一下。
以为会很久才会收到回复,可这两句话一发出去,对方竟然秒回。
「不用了」
宋郁回复的语气冷淡得惊人。
宋郁现在还在莫斯科,既然知道她离开,肯定是看过了邮件。
该说的、该解释的、该道歉的都在邮件里说清了,燕棠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很久,竟不知道现在该跟他再说些什么。
过了十分钟,倒是宋郁又发来消息了,又让她发一遍地址。
燕棠问他是落下了什么东西,要是不重要的就直接扔了,他说:「女孩子的东西我怎么分得清?寄过去你再自己扔。」
——宋郁真的很生气。
燕棠见过他不高兴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冷淡又漠然,目光居高临下,让人的背脊平白生出一股寒意。
只不过那副样子在以前总是冲着别人——比如赛场上故意惹他生气的对手阿提猜和维克托,而他们的下场一般都很惨。
现在,燕棠大概能想象屏幕那头宋郁的样子,心里的惆怅忽然转变成了紧张。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按照宋郁从某种程度上算是有些任性的性格,听到她提出离开后不仅可能耍赖拒绝,还有可能会因为她拂了他的心意而生气。
左思右想,燕棠越来越觉得悄悄离开是对的,如果要她直面生气的宋郁,她大概会慌张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再坚持,把家里地址发过去:南市xx路xx小区x栋,然后客客气气地回一句:「麻烦你了」
「房号呢?」
「不需要房号,我们这里都是快递站统一收发」
她发完这句,那边没有新的消息了。
燕棠放下手机,在卧室床边坐下,向后重重一倒,卸力般倒在了床上。
天花板陈旧泛黄,墙面上贴着她中学时摘抄在信笺上的青春疼痛伤感句子,过了那么多年,纸页在南市潮湿的天气里早就卷起。
她感觉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气息也渗进了心头,让她有些难受。
厨房里逸散出来菜香,妈妈敲了敲门:“吃饭啦崽。”
燕棠慢吞吞爬起来,穿上拖鞋走到桌边坐下。
她妈说:“怎么这么没精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不要趿拉你的鞋底。”
“好……”
“手机拿回来没有?你真是粗心得嘞,不晓得随了谁。”
“拿回来了……”
老燕端着一大锅香喷喷的爆炒土鸡放在桌上,脱下围裙,拿出啤酒,顺嘴问燕棠要不要来一杯。
燕棠点头,说:“来一杯吧。”
“哟,你现在会喝酒了?”老燕惊奇地给她倒了一杯,“给爸爸看看你的酒量。”
燕棠端起酒杯正要喝,妈妈让她等一下,也从厨房拿了个玻璃杯出来,倒了半杯啤酒。
一家三口举杯相碰,燕棠一饮而尽。
带着麦香的啤酒顺着咽喉灌入肚中,气泡刺激舌尖,不算浓的酒精熏着神经,带来一瞬间的恍惚。
让她忽然想起那晚,她和宋郁去工体夜店,第一次肆意畅快到深夜的情景。
但很快她就回了神,因为爸妈说有件好事儿要跟她商量。
燕棠半信半疑地问是什么好事儿,然后看见他们拿出了四位男嘉宾的照片。
“考公还有半年时间准备,你先休息一下,这几天见几个人。反正之后是要留在南市当公务员,考完之后正好可以建立小家。”
她爸这么说。
妈妈也点头附和:“你现在毕业了,跟在读书的时候不一样。你想想,你过了这个月就22岁,考公上班23岁,结婚买房办酒又要花一年,算来算去,差不多跟妈妈一样是25岁要小孩。专家说27岁之前生最好,我还能帮你带。”
四位男嘉宾都是朋友亲戚介绍的,估计是她妈和她姑精挑细选,来回相看了很多遍,这会儿她妈把几个男生的年龄、学历、工作、家庭情况如数家珍地列了出来。
燕棠一边听一边想,大概她在男方那边也是被这么介绍的,平白生出一股厌倦感。
“我刚回家,想休息一下再说。”
“也没有那么快见面,你先挑一个跟人家约见面时间。”
这事儿被她妈念叨了一天,燕棠终于投降,指着照片里一位戴着眼镜,穿着polo衫的男人说:“就他吧。”
这位相亲对象姓姚,叫姚正浩,身高178cm,长相板正,比她大五岁。
他和另外几人不同,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医生,而是在办考公培训班,燕棠琢磨着见面还能咨询一点经验,也不算浪费时间。
两人加了微信,见面的时间约在三天后,对方问燕棠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BB囍TZ。
燕棠主动提议:“我们去图书市场玩吧,你跟我推荐一下考公资料怎么样?”
南市的图书市场位于市中心,紧挨着南市唯一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往北走五十米就是南市的老牌商城。燕棠计划得很好:跟姚正浩在商城里先吃个午饭,逛图书市场的时候顺带请教考公经验,相亲任务就算完成。
燕棠早上十一点出门,出于礼貌还是化了个淡妆。
出门前,她妈围着她转了两圈,笑着说:“从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我女儿真是气质又好又漂亮。今天不着急回来啊,跟人家聊久一点,多熟悉熟悉。”
今天的天气要更热一些,南市市区绿化做得一般,路两边的树稀稀拉拉,遮不住什么太阳,燕棠打着遮阳伞走到商场门口时,感觉自己要被热化了。
姚正浩已经等在门口,他长得要比照片上还周正一些,不过打扮完全是体制内的风格,大热天的还穿着深蓝色polo衫和黑色长裤,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
他看见燕棠时眼睛一亮,问:“是燕小姐吧?”
燕棠冲他笑笑:“你好。”
这商场陈设偏旧,两侧是通往楼上的扶梯,燕棠和第一次认识的人站在一起,总是有些不自在,站在扶梯上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扭头,目光无意中瞥见商场门口有道高挑的身影正走进来。
那身影熟悉得可怕,让她心中一惊。
扶梯一路往上,恰好遮住了燕棠的视野,让她没能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
恰好扶梯抵达新楼层,她一不留神被绊了一下,踉跄间被身边的人扶住。
“……遇见熟人了吗?”姚正浩问。
燕棠笑笑:“没事,刚才看到一个人长得挺高。”
“噢,正常。去年理工大合并了一所老体校,出了新的招生政策,招了一批体育特长生。”
姚正浩从毕业后就生活在南市,对这里的高校和体制内摸得一清二楚。
听他这么说,燕棠把心里那一点疑虑打消了,路过长廊时又往楼下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大概是她看花眼了。
两人在五楼一家粤菜馆的角落里坐下,今天客人不少,点完菜后还要等一会儿。
姚正浩给她倒了杯茶,燕棠连忙叩桌道谢。
他笑着说:“难怪他们说你很乖巧懂事,现在懂得倒茶要叩桌的人不多了。”
这是算是个夸人的词儿吗?
燕棠礼貌性地笑笑,有种跟领导吃饭的错觉。
“我见过很多人,一看你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所以才答应这次相亲。”
姚正浩放下茶壶,夸了她一句:“相亲跟谈恋爱还是不太一样,各种条件都被翻来覆去的掂量考虑,现在的女孩子也挑剔得很,喜欢在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上揪着不放,你这么懂事,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燕棠隐隐觉得不对,含蓄问:“不重要的细节指的是?”
“其实也没什么,我有过一个前女友,同居了四年,准备结婚前发现她不容易怀孕才和平分手,现在还是朋友。”
姚正浩真诚地说。
“我听说你还没有谈过恋爱,猜你对感情肯定还不太了解。提前告诉你,也是因为觉得你很合眼缘,想跟你长期发展,你放心,结婚后我肯定是一心一意,会对家庭负责的。”
他讲话很有艺术,声音温和,条条是道,娓娓道来,仿佛是领导在跟新入职的下属画饼。
燕棠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还以为姚正浩会先在餐桌上跟她委婉含蓄地东拉西扯几句,本来想借机咨询一下考公,但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抛出了最炸裂的一条。
她觉得自己应该回些什么,比如“你也放心,我俩下次应该不会见面了”,可此刻餐厅的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那道在商场一晃而过的身影,现在就出现在了餐厅内。
那人戴着棒球帽,穿着一身黑,只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他站在那里,目光冷冷地往餐厅里扫了一圈,然后落在她和对面的姚正浩身上。
燕棠感觉自己浑身发凉,捏着茶杯的手都僵住了。
“燕小姐?燕棠?你在听吗?”姚正浩还在说着,“你脸色怎么有点儿差?不会是心里也有意见吧?”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无意义的音节,变得越来越模糊,燕棠现在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紧张的心跳声。
自从上次被宋璟看见手机屏幕的微信消息后,燕棠就保持着和人聊天时把手机反扣至桌面的习惯。
于是她没有看见她妈妈发来的几条消息。
「棠棠,有个男孩子说是你的补习学生,刚刚在楼下找你呢。」
「本来我想说你去王府商城跟人吃饭了,请他在家里等一会儿,但他说有事儿先走了。」
「你回来联系一下人家吧,小伙子大老远跑过来,指不定有啥难事儿呢。」
“唉,你介意就说嘛,小姑娘没谈过恋爱还是……”姚正浩还在絮絮叨叨。
那男孩儿摘下了帽子,露出浅棕色的头发和一双如玻璃珠般冷冽剔透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棠。
——原来这才是她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
宋郁冷漠地想。
第34章
天光明亮, 穿堂而过,墙边挂着乳鸽煲汤的广告,福禄寿三个花花绿绿大字悬在门口。
南方人普遍长得不高, 因此显得站在门口的宋郁尤其扎眼。
在高度紧张之下,燕棠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僵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怔怔看着他走过来, 每一秒的流逝都被拉成慢帧,堪称度秒如年。
但出乎燕棠意料的是,宋郁直接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直直落在对面的姚正浩身上。
姚正浩也被这突然的情形弄得措手不及,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宋郁, 随后对燕棠说:“这老外是不是走错位置了?你英语怎么样?能跟他沟通吗?”
话音刚落, 姚正浩就听见这小老外字正腔圆地说:“你要跟燕棠结婚?”
在一旁不声不响的燕棠浑身打个了激灵——天啊, 这是她第一次听宋郁连名带姓地叫她。
“你是……?”姚正浩迟疑开口。
“她睡了我。”
燕棠猛地侧头,震惊地看着他,被这惊天动地的大白话震得耳鸣。
可宋郁说完这句话, 脸上却挂起了一道笑容, 只是那笑不及眼底, 显得尤为让人胆颤心惊。
“她得对我负责,所以我要跟她,你不介意吧?”
跟她?这个用法是谁教他的??
燕棠被这一套乱拳打得七荤八素,扭过头去看她的相亲对象。
姚正浩显然也非常惊愕,不过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另一点上,目光在她和宋郁之间来回徘徊。
“你……他……你们……”
墙边的福禄寿荧光字还在持续闪着,光线落在另一侧供桌上的辟邪保平安的关公铜像上。
这一幕忽然变得有些荒诞。
打扮像个小领导的相亲对象和一身贵气的宋郁同坐一桌, 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撞在了一起,直接把燕棠的魂魄都被震飞,短暂地游离在这方餐桌之上。
她注意到姚正浩审视她的目光,忽然从“满意”变成了“怎么是这样的女孩子”,与此同时,他还在皱着眉打量宋郁,从头到脚地端详着,像是在评估什么。
燕棠忽然乐了,乐得笑了出来。
她对姚正浩说:“我想我应该不如你期望的那样‘乖巧懂事’。”
一旁的宋郁大概已经是把他在这个情境下所有能说的中文都说了出来,又恢复了冷冷的神情。
他用俄语对燕棠说:“我都来这里了,你为什么跟他还聊得这么开心?”
与此同时,姚正浩也沉着脸问她:“他还在说什么?”
燕棠说:“他说你前女友和你分手真是上天有眼,没进你这无福之门。”
见她还在继续说,宋郁语气冷淡:“够了,跟我走。”
燕棠仍然看着姚正浩,语速飞快:“他说你不应该出来相亲,简直是男人中的耻辱。”
“你怎么能这么说!”
姚正浩用带着南市方言腔调的英语指责宋郁。
可宋郁从小在俄罗斯长大,英语也是他的外语,标准的英文能听懂,带中国方言的就有点儿为难他了。
他这会儿只辨认出了其中的敌意,还以为姚正浩在拦BB囍TZ着不让走,直接站起来,高大的体格充满惊人的压迫感。
燕棠说:“他是搞格斗的,一拳能把你打飞,120赶来还要花时间。你最好还是听他一句劝,之后不要出来祸害人了。”
姚正浩终于怒而起身离开,宋郁也往门口的方向走,燕棠还以为他要追上去,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你冷静一点……”
他丝毫没遮掩语气中的恼怒:“我去付你们的餐钱!”
刚才那兵荒马乱的局面结束,燕棠随即陷入了另一个僵持的局面。
宋郁像是按了静音键,闷声不吭地付了钱,拉着她一路离开商场。
他手劲儿大得出奇,步子也快得要命,路上除了一句冷冷的“跟我回酒店谈”,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燕棠被拉扯着一路小跑,跟他走进了商城旁这家五星酒店里。
说是五星酒店,其实已经建了有十几年,设施老旧,内部充斥着一股潮气。
电梯门关上,可以清晰地照见乘梯人。
燕棠在太阳下跑了一路,额头冒了汗,脸颊被晒得发红,宋郁牢牢牵着她的手腕,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有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叮一声,电梯的门缓缓打开,他拉着燕棠往房间走,动作利索地刷卡关门,直接把她带到了浴室里。
“Kirill……”燕棠感觉不对劲,急急用俄语叫他。
可宋郁不理她,而是把她压到洗手台前,大力地抓着她的手伸到水池里。
他高大的身躯如一堵墙般让她无路可退,打开水龙头,恶狠狠地说:“你这个骗子!”
饶是如此,也没能遮掩去他声音中的潮意。
燕棠抬眼往镜子一看,见他脸色极差,脸皮绷紧,垂着眼不看她,可惜皮肤太白了,眼眶红得太过明显,话中威慑力大减。
水龙头的水被开到最大,水珠四处飞溅,强有力的水柱冲刷着燕棠的小臂。
宋郁拿过沐浴露,狠狠按压了几下,全部涂抹到她的手臂上,大力揉搓清理。
“莫斯科直飞北京要将近八小时,北京飞南市又要四个小时。你还偏偏会挑时间,趁我的护照送去使馆换签还没送回,就把这封邮件发了过来。”
他又沉又快地说着俄语,平白多了几分森寒气息。
“我本来觉得来晚了,但刚才觉得来得正是时候,不该看到的都看了不是吗?”
手上动作却没停,把她的手臂搓洗得发红,又强迫她展开双手,将她手心手背一寸寸地用力清洗。
“他扶了你一下,你接了他给的茶杯,还有吗?”
燕棠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还算镇定地说:“你既然已经看了邮件……”
“看了,看完第一句就不想看了。”
宋郁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那我现在跟你好好说说。”
“别说,不想听。”
燕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她很快就没办法开口了,宋郁洗过手,扣着她的后颈,手指撬开她的唇舌在里面搅动,指腹划过她的牙齿,按在她的舌头上。
他力气大得很,动作又快又准,燕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他强制性地把口腔也清洗了一遍。
“呜呕——”
燕棠努力直起身,挣扎着拍打他的手臂肩膀,一巴掌又蹭到了他脸蛋上。
“你在干什么!!”
宋郁本来就眼睛红红的,眼泪悬在眼中半落不落,被她这么扇了一下,泪珠子不要钱似地往下掉。
他落泪的样子很可怜,动作却一点儿都不手软,拿出矿泉水瓶,扣着她的下颌逼她张口,喂她一大口水又让她吐出来。
“以后别的男人给的茶水不要乱喝,知道吗?”
燕棠被折腾得晕头转向,还在撑着洗手池还在缓神,又被他拉到桌边的椅子上,被迫坐在他腿上,像被囚住般对着桌面。
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宋郁打开,解锁,屏幕上就是她发过去的那封邮件。
——还说没有看过,这邮件都被他保存成本地pdf了。
“念给我听。”
燕棠动了半天都没法挣开他的手,别无他法,开口:“亲爱的Kirill……”
才念了个开头,宋郁就生气地打断了她:“你趁我在莫斯科的时候跑了,我才不是你的‘亲爱的’!”
“Kirill……”她无奈改口。
他又说:“不是说了要照着邮件念吗,把‘亲爱的’加上!”
燕棠长叹一声,伸手把电脑关上,侧身抱住他的脖颈,与他脸颊相贴,低声说:“别生气了,好吗?这根本不解决问题。”
这亲昵的动作让他稍微平静下来了。
宋郁收紧了抱住她腰际的手臂,闷声问:“为什么离开?”
“因为我毕业了。”
“你签了给我当翻译的合同,毕业了就可以专心在我身边工作。”
“我已经提前跟娜斯佳说过解约。你的中文已经足够应付比赛训练的需求了。”
“这都是借口!你知道我会不同意,所以故意不告诉我。”
燕棠这回没有吱声。
她的沉默加重了宋郁的愤怒。
“我到底哪里还没有做得让你满意?今天那个男人哪里比得上我?他甚至连之前那个姓江的都不如!”
“Kirill,我今天来见他只是为了应付父母。”
“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不来不行吗?”
“因为住在家里……”
“你明明可以和我在北京住!”
宋郁仍然无法理解燕棠的举动,他拉着燕棠走到窗边,让她透过窗户去看这个小城市。
窄小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密集的蓝色格子窗嵌在发黄的白砖铺就的大楼上,这里的时空仿佛停留在了千禧年,这里的人也停留在了过去。
“你宁愿留在这里,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就这么将燕棠压在窗边,声音切厉,仿佛如果她拿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不会放过她。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燕棠心头。
“Kirill!”她猛地转过身,用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对他大声道:“你未经他人苦!”
宋郁动作一顿,愕然看着她。
“你未经他人苦,所以你不能用你优越的人生和优越的观念,去断定别人做了愚蠢的选择。”
燕棠直直看着他,声音微微颤抖。
这番话,是她最不想对宋郁说的话。
但这顿她本来想逃避的争吵,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生了。
燕棠以为宋郁会更加生气。
她猜测他还可能会说一些诸如“你真是不识趣”“什么都给你买了还说苦”之类的话,然后收拾行李回北京。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还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心里大概是气得不行,刚刚强忍着撒了一点儿出来,现在正是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
他忽然换了个语调,委委屈屈地说。
要不怎么说以柔克刚呢,燕棠的心立刻软了。
她走上前去拥抱他。宋郁像以前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在床边坐下,将脸埋进她颈窝里。
他的长睫毛扫着她颈侧的皮肤,轻微的瘙痒过后是一阵湿湿凉凉的触感,泪水顺着她的肩侧一路往下淌着。
她又放轻了声音:“我们之前都说好了,这三个月不过是试着接触……Kirill,你真的很好,我只是没有找到要留下的理由。”
默了半晌,宋郁当做没听见,又用那种小猫呼噜般地语调说:“能不能不吵架了?我很伤心。”
“这不是玩笑话。你该回北京了,真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该回北京了。”她无奈重复。
“再说一遍。”
“你该回北京了。”
宋郁忽然抬头,眉眼一弯,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余下一两滴泪珠在他眼里,像钻石一样闪烁着。
他语气轻快地哄她:“老师这么听话,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凝重的氛围瞬间被打破,燕棠失笑道:“你不要耍赖。”
他还在诱惑她:“我给你发工资,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跟我去世界各地玩儿……”
“那你给我发一辈子的工资吗?”
“当然可以啊。”他想也不想就说。
她笑了:“我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怎么可以那么肯定?”
“因为我很喜欢你。”宋郁说。
“对我来说,那不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为什么?”
在宋郁问出这个BB囍TZ问题后,燕棠不再说话了,空气再次陷入安静。
窗外天色变化,太阳从高处落下,云层重叠,夕阳余晖像是褪色的老照片。
“我知道你已经看过邮件内容了。Kirill,有很多事情,明白的人不用问,不明白的人,解释了千百遍也是说不清楚的。这个城市没那么好,可我目前拼尽全力,最好的选择却只能是重新回到这里。”
纵使宋郁足够聪明,可他的人生经验还不够多。
所以他的确无法分辨,燕棠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着怎样百转千回的思量。
人总会被自己所曾遭受的挫折和苦痛影响思维,左右选择。
燕棠是如此,宋郁也是一样。
他在此刻意识到,燕棠的决心是不会被撒娇卖萌这类手段打动,于是索性收起了那副可爱又可怜的样子。
“可是我讨厌分别。”
宋郁凝视着她,伸手扣住她的脸颊轻柔地抚摸着,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沉沉的影子。
“老师,我很想一直当你眼中可爱的Kirill啊。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分开,我是真的会生气的。”
少年人声音清朗,明明依旧是温声细语地说话,却平白多了几分怪异的强势。
燕棠搭乘公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父母已经做好了菜,两个人都坐在桌边,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过来坐下。”
燕棠慢条斯理地换下鞋子,走到餐桌边坐下,顶着爸妈审视的目光拿起筷子,“我饿了,先吃一口。”
“中午没吃吧?”
“嗯。”
“小姚说你跟别人……”妈妈说话吞吞吐吐,“这是真的?是谁啊?你不会被别人骗了吧?小姚说那个男孩子是个外国人,不会是来找你的那个学生吧?”
燕棠无动于衷地连啃三大块排骨,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觉得呢?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个姓姚的上来就说他因为前女友不容易怀孕就甩了她。”
还不等爸妈反应过来,她又说:“以后不要安排相亲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啊?”
“也不要提生小孩的事情。”
“你……”
“生生生,自己都没活明白,生什么生。”燕棠埋头扒了一大口饭。
父母面面相觑。
女儿在家鲜少生气,连青春叛逆期都仿佛不存在,所以每次她一生气,做父母的反倒不敢多说话了。
最后是妈妈开口了:“哎呀,都怪我,我看那孩子机灵,做考公培训赚了不少钱,还以为能帮到你呢……”
她又跟老燕说:“我今天看见棠棠那个补习学生了,那小孩儿长得好,但年纪看上去太小,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事。那个小姚编排他和棠棠,这是存了什么心哦。以后不要跟他们家来往了。”
夜里,燕棠坐在书桌边上网看考公经验贴。
房间陷入一片寂静,她揉了揉眼睛,向后一仰,卸力般靠在椅背。
今天遇到了太多事情,先是怼了相亲对象,然后又和宋郁在酒店掰扯了一下午——完全是白讲,那小子赖在那里不走,还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花式闹脾气。
他得知她爸妈催着回家了,还想跟着一起过来,她咬死不同意,才满脸失望地放她离开,还不忘要求她不许再和别人相亲。
燕棠叹了口气,忽然忍不住想,自己相亲为什么总是遇上这样奇怪的人?
卧室门开了,妈妈端了杯蜂蜜水过来,主动放软了态度:“棠棠啊,爸爸妈妈也是着急嘛,你别生气了啊,女孩子生气不好。你也体谅一下,我和你爸爸在这里活了一辈子,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燕棠接过蜂蜜水,怔怔看着妈妈把门关上。
门锁咔嚓一声响起,那声音如同一道提示,让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她自以为的倒霉,并非是真的倒霉。
陈腐的观念、熟人社会、落后的经济,如同一条条线将这座城市网罗成一方独立的世界。
而所谓的阶层、所谓的壁垒,也正是由经济实力、教育水平、思想观念这一层层实质性的东西构筑起来的,全方位的差异。
杨一舟、江聿行、姚正浩……他们此刻都变成了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如游魂般徘徊在家乡这个围城之中。
而只要生活在这围城内,她就永远无法躲开这些鬼影。
燕棠忽然想起了江聿行在电话中说过的那句带有个人情绪的忠告。
她不得不承认其中有一点道理,因为当她超越这个壁垒,往上看了一眼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时——她感到水土不服了。
这一晚,迷茫再次涌上燕棠的心头。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发芽,导致她根本看不进那些长篇大论的考公经验贴。
不过这乱七八糟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当她在十点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地打开卧室的门时,就看见宋郁坐在她家那张陈旧的皮沙发上。
他今天换了身衣服,白T长裤白球鞋,简单干净,一副青春无敌的样子。
她妈妈刚从菜市回来,从塑料袋里拿出杯从路边早餐摊买来的甜豆腐脑递给宋郁,“还没吃早餐吧?尝尝!”
燕棠看着那杯一块钱一杯的豆腐脑,正想对她妈说他不吃这玩意儿。
可宋郁先一步接过杯子,对她妈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谢谢阿姨。”
贪图美色之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比如这一刻,燕棠盯着宋郁那张漂亮的脸蛋,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35章
“七天。”
宋郁说。
“就算你拿试用期当借口要和我分开, 你走的时候距离试用期结束也还有七天——我们不在一起的日子不作数。那时候说好不许退货,你自己是默认了的,至少这一点你不能反悔吧?反正你不能就这么不要我了。”
“就算是这样, 昨天我保证了会再去见你,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找过来?”
燕棠洗漱完换了身衣服, 坐在沙发上吃着油条泡豆浆,用加密俄语跟宋郁说话。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宋郁之前问她要家里的地址,美名其曰是寄东西,怕是在套她的地址!
“我打招呼了,你没有理我。”宋郁毫不心虚地说。
她咽下最后一口早餐,拿出刚刚充上电的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宋郁在早上六点问她今天什么时候来见他。
昨晚睡前, 他坚持要跟她通电话到睡着。
折腾了一整天, 燕棠昨晚点击接通后没多久就睡着了, 还以为宋郁见她没声儿了会直接挂掉电话,没想到这通电话竟然一直持续到早上,生生把她的手机电量耗尽。
“棠棠, 小宋是来这里旅游的, 还记得你是他的补习老师, 特地来拜访你,你要好好招待才行。”
老燕给他们俩倒了杯茶。
燕棠爸妈两人都是教英语的,跟宋郁交流起来没障碍,估计是燕棠没起床的时候聊了不少,这会儿对宋郁相当热情。
“人家大老远过来,你带他好好玩一下。”她妈妈也这么说。
燕棠瞥了一眼角落里摆放的礼品——茅台、燕窝、包装高级的茶叶……宋郁不愧是半个龙的传人,虽然没遗传到黑头发, 但在送礼上相当地道。
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燕棠吃完早餐就带着宋郁离开家,在小区的树荫下走着。
她正思索着要怎么跟宋郁说话,可宋郁先开口了,先发制人道:“我还没消气,什么话都至少等过完这七天再说,你不能言而无信。”
这一句话直接给燕棠扣了好大一顶帽子,顺带把她在肚子里组织的语言全部打散。
“那七天之后呢?”
“七天后我就消气了,到时候再谈。”
燕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从昨天的情况来看,宋郁的确是油盐不进。
她半信半疑地问:“那你能保证到时候不无理取闹、不装作听不懂、不动手动脚转移我的注意力吗?”
宋郁不高兴地说:“我是因为舍不得你!”
这话说完,他顿了几秒,才点头,“只要你这七天不提分开的事情,我就听你的。”
两人各退一步,终于暂时回到了和谐的氛围。
宋郁提出了他的游玩要求:“你昨天打算和你的相亲对象去哪里玩?我要跟你去。”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燕棠诚实说:“本来是打算吃完饭去逛图书BB囍TZ市场买考公务员的教材,那里没什么可逛的。”
“考公务员?”宋郁微微皱眉,“你打算以后做这个?在这里当公务员?”
燕棠没吱声。
他坚持要跟她一起去图书市场看看,好像非要把她跟别的男人一起出行这个念头都占去。
南市图书市场的历史比燕棠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两层楼,水泥外墙,牌匾十分简陋。一楼全部是教材,从小学教辅到大学四六级资料,一应俱全。
燕棠挑了几本辅导书去结账,宋郁默默跟在她身后,“你怎么知道这几本辅导书有用?昨天那个人告诉你的吗?”
“不是,我在网上研究了一些经验贴,说这个系列的很有用。”
他又冷不丁说:“所以你很早就打算走了是吧?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留在我身边。”
燕棠结完账,转身仰头和宋郁对视,“不是说不提这件事吗?”
“刚才说好是你不许提分开。”他又开始抓文字漏洞,“你现在是逃犯,我千里迢迢来抓你,你要给我说法——你也不许提那封邮件,什么‘不合适’‘未来不一致’。”
提起这件事,宋郁心里又像是被一千根针扎了似的,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都大了些,低声说:“你用一千一万个理由去解释,好像想得很清楚,你就偏偏想不到我收到邮件时的心情吗?”
燕棠默了片刻。
她以为宋郁拥有的东西够多了,从小又是娇生惯养,只有别人顺着他的份儿,那些挑衅他的、试图欺负他的,他哪次不是立刻翻脸。
谁想得到他会追过来,还会这么难过。
她心里升起愧疚,对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要跟我道歉,我会原谅你。”
宋郁打断了她的话,“既然都出来了,带我到处走走吧,你以前喜欢去哪里玩?”
见他有意不提这件事,燕棠也顺着他的话头说:“其实我以前就喜欢来这里。”
她指着市场的二楼,“那上面是一家很大的书店,里面什么书都有,市中心的新华书店里没有的书,都能在这里找到。”
没想到宋郁还真的感兴趣,直接牵着她一路往上走。
自从高三毕业后,燕棠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二楼要比她印象中还要破,不过陈设都没有一点儿改变,走道里的墙面贴着各种漫画的海报,最新上市的图书、漫画、绘本有序地摆在书架上。
老板坐在木柜后,还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只是看上去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
“我十岁学会自己坐公车,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那时候的手机还没有那么智能,我也没有电脑可以用,纸质书还是主流,这里对我来说就像天堂一样……”
燕棠有些怀念地跟宋郁说起这些事情。
他认真地听着,陪她穿行在这一道道书架之间,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好像可以想象到她的过去。
对十岁的燕棠来说,这方书店很大,从一个书架到另一个书架,一本一本看过去,可以花掉她一整天的时间。
但对现在的燕棠来说,这里忽然变得很小,三分钟便能从这头逛到那头。
跨出书店就是公共洗手间,地面脏乱,燕棠有些尴尬地拉着宋郁离开,说:“走吧,这地方对你来说没什么意思。”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意思。”
宋郁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走。
“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情,是因为怕我瞧不上吗?”
燕棠微微一怔,刚想低下头,就被他扣住后颈,不得不仰起头和他对视。
他们已经走到了市场的出口处,今天阳光很大,热浪顺着门帘涌入,灿烂的光线也漏了进来。
在宋郁的身后,白漆脱落的墙面上上挂着过期的步步高点读机广告,一侧还有图书折扣促销表。
这简陋的室内,宋郁站在这里显得尤为不真实。
燕棠怔怔看着他,听他开口道:“老师,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什么?”她有点儿懵。
“不仅如此,你的语言能力也很好,教我学习的时候总是能提到很多文学知识。我一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好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孩子。”
他缓缓说着。
“问你的时候你总不愿意开口,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这里山清水秀,原来你爸妈是英语老师,原来你从小就喜欢看书。你为什么觉得这些事情不值得一提呢?”
“这世界上很多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一样。”
宋郁拉起她的手往外走,“你以前还喜欢去什么地方?”
这一整天,燕棠就带着宋郁在南市市区里逛。
小城市变化慢也有它的好处,譬如宋郁甚至成功尝到了燕棠初中时最喜欢的糖水铺。
接下来两天里,她又带宋郁逛了下南市里的景点,两人相伴着一起散心,前几天里紧张焦灼的情绪终于散去,燕棠的话也多了起来,跟他讲了许多小时候细枝末节的事情。
“这是南市最大的公园,离我们家很近。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爸爸会骑自行车带我来这里的岩洞纳凉。”
两人逛了一整天,现在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岩洞很大,门口坐着许多市民,老人小孩居多,一靠近洞口便有一股自然的凉意将人包裹。
岩洞内是一处非常浅的潭水,只到人的小腿肚。潭水一路延伸至洞内深处,与后山的河流连通,常年循环,不仅凉爽,还很清澈,可以供市民游客踩水纳凉。
燕棠一时兴起,脱下鞋也加入了踩水的人群,宋郁跟着她一起下水,顺便帮她提鞋。
“舒服吗?”她笑着问。
“嗯,水比我想的还要凉。”宋郁担心她摔倒,一直揽着她的腰。
两人顺着潭水一直往洞内一直走,光线便逐渐变弱,纵使两侧有射灯照亮,也只能勉强看清前路,往里走的人也渐渐少了。
燕棠踢到一颗石子,疼得叫了一声,宋郁直接扣住她的腰把她提起来,“踩在我的脚上。”
“没关系——”
她说话的速度还没有他的动作快,等反应过来时,脚底已经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这里石子多,我托着你。”
宋郁一手提鞋,一手撑着她的后背,轻轻松松带着她往里继续走。
为了维持平衡,燕棠只好牢牢抱住他的腰,这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宋郁身上。
四周越来越黑,她的头就靠在他胸膛前,只听得到潺潺的水声,还有他沉稳的心跳。
明明都上过床了,她此刻的心脏却忽然跳得很快。
“走到头了。”宋郁站定。
“逛完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景点可以去了。南市就是这样,城市小,公园小,岩洞也小。”燕棠说。
宋郁“嗯”了一声,“你也是小小一个。”
他低下头,又说:“别乱动。”
燕棠一怔,下一秒便被亲住了唇瓣。
“刚才在洞口看你脱鞋踩水的样子就想这么做了。这里没有人,放松一点儿。”
他稍微有一下没一下地和她亲吻,过了一会儿才放开她,顺着她刚才的话说下去。
“这个城市确实很小。如果你喜欢这里,等有空的时候我可以陪你回来。北京比这里大得多,好玩儿的地方也多,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一起去过。”
燕棠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默了片刻,说:“北京是很大,机会也很多,但我已经努力试过了,没有适合我的机会。”
“那就再等等。你其实是担心在北京生活的问题吧?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说呢?你跟我住在一起,继续当我的翻译。要是想工作,我就让我爸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工作,到时候也好请假和我一起去打比赛。”
岩洞漆黑,潭水冰凉,只有宋郁高大的身体是暖的。
他稳稳当当地抱着她,在这昏暗的天地里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安全感,就连那还带着少年气的声音都让人安心又信服。
“你如果想读书,我可以供你去国外读大学。等我在北京把大学念完,到时候你想读什么学校、想学什么专业,随便选,我想办法送你进去。”
燕棠听他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大段,忍不住笑着问:“你这么大方要送我继续念书,为什么还要等你把大学念完?”
“因为那时候我才能陪你一起过去,我今年九月就要入学了,我爸妈很希望我在中国念大学。”
黑暗中,宋郁原本撑住她后背的手往上,BB囍TZ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语气忽然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势。
“你要是想自己找工作也可以,你不是还可以考研吗?但你至少得留在我身边。我说了不想跟你分开,不是在开玩笑,唯独这个不可以接受。”
他把条件都抛出来后,又放软了声音,轻声说:“只要跟我好好在一起,还会有什么困难呢?我不是你的敌人,是喜欢你的人,你心里有疑虑要跟我说,不应该防备我。”
这句话如一根针,轻轻挑破了燕棠心头那层薄膜,一股温热的暖流在她心头倾泻而出。
宋郁又低下头和她接吻,这亲吻逐渐加深。
那缠绵的水声,都不知道是脚下的潭水发出的,还是两人唇齿间泄出来的。
燕棠又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晕眩,她感觉自己又要被宋郁捕获了。
他用的网如此细腻,如此温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过去,试图将她躲藏的身体彻底从这破败的巢穴里拉出来。
“答应我吧,跟我回去。”宋郁轻声呢喃。
这一回,燕棠没有立刻拒绝。
他三番四次地这么提,各种情形都跟她分析了一遍,最不济的情况,也是燕棠暂时住在他身边去找工作,找不到再回老家也是一样的。
可她习惯三思而后行,“……我要再想想。”
“你还有什么顾虑?”宋郁察觉到了她有一丝动摇,笑着问:“我是不是该把你带回酒店拷问一下?”
燕棠被他逗笑了,“可是我该回家了。”
“那就告诉你爸妈,你今晚要给学生补习。”
说是这么说,宋郁还是把燕棠送回了家。
他贴心地再给她一点时间想明白——他相信燕棠清楚,刚才在岩洞里说的那番话,对她现在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居民楼没有电梯,燕棠爬上楼到家,站在客厅的窗口边往下看,发现宋郁竟还站在楼下。
他站在路灯下,灯光自上而下罩在他身上,俊秀的眉眼像镀了层光晕。
见燕棠出现在窗边,他朝她笑了笑。
“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呢。”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冷不丁出现在身后。
燕棠吓了一大跳,“妈,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我又不是猫,走路怎么可能没声音,是你看人家都看呆了。”
“我才没有呢。”燕棠转身往卧室走。
妈妈说:“你有个包裹到了,给你放在书桌上。”
燕棠回到卧室,看见桌面上放着一个方形的盒子,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译作《苦月亮》的样书。
不愧是大出版社出版的图书,封面设计简单高级,底色是黑色,一轮银色的月亮是特殊材质制成,封皮上写着“青年译者扶持计划获奖译作”。
她惊喜地把书拿出来看了又看,指尖下意识抚摸着封面那处“燕棠译”,心里这一刻涌上前所未有的高兴。
“妈!!!爸!!!我翻译的书真的要出版啦!!!!!”
这一刻,什么烦恼、什么迷茫都被抛在了脑后,燕棠像个小孩子一样拿着书冲出卧室,在爸爸妈妈面前炫耀了半天。
她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第一次英语考了满分的时候。
燕棠还给宋郁拍了一张书的照片,但没等他回复,就立刻冲到电脑面前打开邮箱,准备给章主编和郑老师发去感谢的邮件。
回到家后,燕棠没什么人要联系,好几天没查看邮件,这会儿一打开邮箱,竟然发现一溜儿的新邮件。
其中一条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
燕女士您好,
您试译的短篇小说《愚者》已通过中俄青年交流文库翻译组委会审核,入选中俄文化友好促进基金会译者库。如符合条件(点击此处查看),您可选择成为签约译者,并享有基金会向签约译者提供的学习交流机会。
如有问题,请随时与我们联系。
中俄青年交流文库翻译组委会
《愚者》是郑老师在大四下学期给燕棠的试译小说,燕棠那时候忙着弄毕业论文和对付崔平山,忙得晕头转向。
虽然郑老师给她发了试译工作的一系列资料,但燕棠看了试译要求,并没有过多关注其他福利条件,她对这些事情都不报太多希望。
邮件是三天前就发出了,燕棠这时候才看见,连忙点开邮件附上的链接仔细看了一遍。
签约译者享有的条件比她想的要优厚,其中有一项:
如果拥有至少一份出版译作,可以申请加入今年九月开始的莫斯科xx大学的翻译系培训营,表现优秀者,有可能入选该校翻译系攻读硕士或博士学位。
燕棠呼吸一滞——左右算下来,她现在可不止有一份出版的译作了。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卧室的窗外。
夜色浓重,蝉鸣四起,浓绿的树木静立在小区之中。
现在,燕棠忽然多了好多个选择。
——留在家乡考公,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留在父母身边不愁吃喝。
——跟宋郁回到北京,要么考研、要么找工作、要么吃喝玩乐几年再读书,到时候甚至可以转专业。
——和基金会签约,成为签约译者,承担固定的翻译任务,然后申请培训营作为跳板,去莫斯科念硕士。
如果是第一个和第三个选项,她会跟宋郁分隔两地——而宋郁今天才明确地说了,他会留在北京,要她也留在他身边。
她该怎么选呢?
房门忽然敲响,是妈妈。
“棠棠,你那个学生来了有几天了吧?他来了家里两次,我们都没留饭,明天让他来家里吃个饭吧。”
第36章
第二天上午下了小雨, 午后太阳照旧从云层里冒出来,阳光里裹着一股清爽的湿意。
宋郁在南市停留太久,自己找了个设施还算齐全的健身房做恢复性训练, 在下午两点多时上门,又提了一堆礼物。
“我爸妈还在外面买菜, 有个食材难买,我爸非要让你尝尝, 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燕棠领他进门。
“没关系。”
宋郁见没有其他人在家,把礼品放下,直接从后抱住了燕棠,黏黏糊糊地说:“我想去看你的房间。”
反正家里没别人,燕棠带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不算大也不算小,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尺寸布置的, 女孩子住着刚刚好, 而宋郁一站进来, 所有物品的比例就显得小了,尤其是床。
燕棠没忍住比划了一下,要是他躺在床上, 估计小腿往下得悬在外面了。
“这里面都是你的味道。”
宋郁又开始念叨他的气味玄学, 随后站在燕棠的书架面前端详。
“全是中文, 你又看不懂。”
“我看得懂。”
宋郁伸手从书籍之中捻住一张纸片。
“这上面写的是‘江聿行’三个字。”
燕棠一愣,有些茫然地看他把那张纸抽出来。
暗恋时期容易做一些诸如用暗恋对象的名字来练字一类的傻事儿,燕棠早就忘了。估计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爸妈给她收拾房间,不敢乱扔东西,直接把这些废纸一股脑儿收了起来。
没想到宋郁这小子眼尖手快,直接找了出来。
他拿着那几张废纸不放手,礼貌地问:“我能看吗?”
燕棠伸手去拿, “没什么好看的。”
结果宋郁手一抬,她够不着。
他垂眸盯着她,“难道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
燕棠觉得好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见他还在纠结那三个字,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了,她只好说:“看吧看吧。”
得到了允许,宋郁翻开了那几张纸,燕棠站在他旁边也忍不住往纸上瞟。
过去了那么多年,她哪还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绝不可能写出什么让人大跌眼镜的东西。
纸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字是最多的,密密麻麻一大片,燕棠定睛一看,心道不好。
这是她当年写给江聿行的情书草稿。
不过上面的中文太多了,宋郁不可能全部看得懂,这张纸上又没写江聿行的名字,他应该不知道里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燕棠有些心虚地看了宋郁一眼,只见他眉头微皱,唇瓣抿着,目光盯着纸上的字一动不动,像是大脑在努力运转搜索语言库。
之前补习的时候,他写不出题目就是这个样子,看来确实是看不懂。
正当她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时候,宋郁拿出了手机。
点开软件,拍照识字,复制到翻译软件,中译俄一气呵成。
他放下纸张,没好气地说:“看来你以前就很会写。”
燕棠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把这几张纸抽出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用中文念叨:BB囍TZ“让你不要看,你非要看。现在看了又不高兴,真难哄。”
宋郁听懂了一半,盯着她问:“刚才最后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真可爱。”燕棠用俄语说。
“‘可爱’不是这个发音。”宋郁有些怀疑地说,“你最近是不是用我听不懂的中文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燕棠怕了他的直觉,捧起他的脸,踮起脚往他的鼻尖上亲了一口,老实说:“我刚才的意思是,不知道该怎么哄你。”
“我很好哄啊。”
他嘟囔了一句,低下头又想跟她接吻。
就在这时,燕棠忽然听见大门外的走道上传来脚步声和钥匙的响声,那种根植在本能中的警觉让她迅速反应过来,拉着宋郁走出房间。
两人刚在沙发上,她爸妈正好开门走进,家里一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晚上开饭时,桌上摆着的菜式几乎是过年同款,燕棠觉得爸妈有点儿过分热情了,吃饭时心里直犯嘀咕。
她爸妈几乎是轮番在跟宋郁聊天。
“用不用得惯筷子?”
“之前棠棠遇到的事情是你帮忙解决的吧?”
……
“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
“你……你还没上大学?!”
问到这里,燕棠感觉爸妈的视线终于往她这里看了过来。
她埋头吃饭,装作没看见。
这顿饭吃了很久,饭后聊天的场地又转移到客厅,她爸妈问什么,宋郁就答什么。他以为燕棠父母对他的家世很感兴趣,连“爷爷奶奶以前在苏联留学,退休后正在xx省担任书画协会的会长”都交代了。
直到他说要给她爸妈也带一幅爷爷的字画,她爸妈不敢收这样的礼,才连忙把话头停了。
大约在八九点的时候,燕棠送宋郁下楼。
他拉着燕棠走在小区里,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学着她爸妈叫她:“棠棠。”
燕棠一愣,笑了出来,“突然被你这么叫,还挺奇怪的。”
“这个称呼很可爱。”他低头看向她,问:“今天我做得好吗?”
“嗯,你今天做得很好。”
“你的爸妈想见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补习学生吗?”
燕棠抬起头和他对视,借着路灯的光线,目光在他尚带青涩的眉眼间徘徊。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也许就跟上次你家里请我吃饭是一样的。”
空气忽然陷入片刻的安静。
宋郁静静和她对视,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的,都一样很愉快。”
“嗯。”燕棠笑了笑。
“接下来还有两天,你愿意带我去你以前的学校看看吗?然后我们就回北京,俱乐部最近正准备聚餐,他们都在问你这段时间怎么没来。”
燕棠动作一顿,轻声说:“我还没有答应你呢。”
“那你再考虑两天,过两天再答应我。”他笑着说。
等宋郁坐上回酒店的车后,燕棠回到家里,刚一进卧室,妈妈就来敲门了。
她打开门,和妈妈对视一秒,立刻彻底明白了现状,忍不住问:“真的要聊吗?”
“当然了,不跟你好好说说,我都睡不着觉。”
妈妈把她推进房间,关门上锁,母女俩并排在床边坐下。
“哎哟。”她妈妈叹了口气,“怎么年纪这么小,我还以为至少上大学了,要是放我班上,这孩子还在准备高考呢。没想到你有这个本事。”
“……现在是七月,高考已经结束了。”
她妈默了一秒,又问:“那你们现在——”
凭借对亲妈的了解,燕棠脑中警铃大作,直接打断了她,“别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妈妈盯着她看了几秒,扭过头去。
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她又转头看向燕棠,把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怎么避孕的?”
家里风气传统,十八岁以前禁止早恋,十八岁以后父母也对恋爱问题绝口不提,毕业后话题直接升级至相亲结婚生子。
燕棠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妈:“你关心这个?之前催我生孩子的是谁?”
“那婚前意外怀孕跟婚后生小孩能一样吗?那孩子去年十一月才满十八岁,你这个月二十二,你自己做一下减法差几岁?我听说好多小男孩儿不懂事,要是闹出点儿……”
燕棠听不下去了,气沉丹田,重重吐出两个字:“戴!套!”
听到这两个字,她妈也终于安静如鸡。
第一次和女儿聊这种两性话题,其实妈妈也很紧张,又怕惹毛女儿,又怕她自己不重视。
母女俩都从刚才那有些尴尬的局面里缓了缓心情。
燕棠听她妈再次开口:“说实话,妈妈觉得那个孩子挺不错,性格乖,长得也好。我在学校那么多年,早恋的学生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吃饭的时候总是看你,眼里是很喜欢你的样子。”
她没想到妈妈会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很意外,稍微卸下了刚才的戒备。
可接下来,妈妈说话口风又是一转,“就是年纪太小……年纪小都是其次,你今天也听见他家里的情况了,他家里知道这个事情吗?”
燕棠不说话,目光落在角落处的垃圾桶里,下午扔掉的纸团还堆在里头。
妈妈还在继续说。
“再说了,新鲜激情能有几年啦?万一你们两个好到要谈婚论嫁那一步——你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出什么事了爸妈还能帮衬一下。
“如果你什么本事都没有,我和你爸又帮不上忙,你在那种人家里是一句话都说不上的,大事都要被人捏住,叫你往东,你没本事往西。你不光要考虑人家能给你什么,你还要想你能给别人什么,懂不懂?”
这些道理,燕棠都隐约想得到,只是宋郁浓郁又热烈的追逐,让她在这些天里暂时陷入了非理性的心动里。
当妈妈这么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讲,把那一层层温情的东西剥掉,露出人与人关系里最本质、最冷酷的那一面时,她突然被当头泼了盆冷水。
“妈妈知道你在大事上是想得明白的,到底要怎么做,你自己把握吧。”妈妈离开房间时这么说。
这一晚,燕棠都没怎么睡好。
她翻来覆去,脑子里有无数思绪翻涌,等终于疲倦地睡下时,梦里竟是和宋郁一起度过许多快乐的画面。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她比自己想的要更喜欢宋郁。
而她所有的恐惧,都来源于能力不足。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中午十一点,外头又下起了雨。南市的夏季十分炎热,但总是有几天会突降暴雨,雨还没停,太阳却先出来了。
燕棠走到楼下,宋郁就举着伞站在树下。
黑衣长裤,个子高挑。
重重雨幕横亘在他们之间,豆大的雨滴落在地面上,水花飞溅,让那道身影变得不太真切。
“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坐上车时,她看着车窗外,忍不住问。
宋郁拿着手机查天气预报,高兴地说:“快了。”
这次宋郁连燕棠的中学也要去,就是存了要把她和江聿行的回忆全部踩一遍的邪恶念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他们抵达学校门口时,恰好雨就停了。
现在是暑假,只有高三生还在补课,门卫大爷给她的班主任刘老师打了个电话,确认了身份后很快放他们进去。
燕棠的中学是南市的重点中学之一,她一毕业,这里就拓宽了校区,新修了一个大操场,又盖了两栋楼。
两人逛了一遍校园,走到最老的一栋楼里时,恰好碰上几个下课的高三学生。
几个女孩子看了看燕棠,又看了看宋郁,眼神儿都直了。
其中一个大胆的问燕棠是不是毕业的学姐,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几个女生纷纷说“你男朋友好帅啊”“怎么认识的”“所以高考结束一定会有帅哥等着我们对不对!”
燕棠笑着和她们说再见,一回头,宋郁也笑着看她,目光温温柔柔的。
“她们在夸你眼光好。”
他这眼神看得燕棠心热,她遮掩般转过头,拉着他往楼里走去。
“这里有存放旧书的图书室和校史馆,校史馆里其实就放着以前毕业年级的纪念册,包括年级第一的错题本,高考留言册之类的东西,开放给所有人参观。”
燕棠带着宋郁在校史馆里转了一圈,让他感受一下中国高考的力量。
“有你的留言吗?”他问。
应该是有的。
燕棠在所有展示柜前都找了一遍,很可惜,她的本科并不出众,被拿出来展示的学生笔记、留言都没有她的。
但宋郁却对此很感兴BB囍TZ趣,拉着她到一侧的架子上翻找,终于从一个角落里翻出了她所在班级的高考留言册,找到了属于燕棠的那一页。
不过宋郁只认得“燕棠”这两个字。
他指着她名字下方那两行清秀的字迹,问:“这是什么意思?”
燕棠的目光也落在这两行字上。
高考留言册是当年步入高中时,班主任让他们订立高考目标,写下励志的话用作鼓励自己奋斗拼搏的。
高一时写下,如今已经过去七年,她早就忘记自己写了什么。
以至于燕棠凝视着那两行有些陌生的字,久久不能回神。
“我姓燕,燕子的燕。”
“我要对自己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她已经记不得,原来自己还曾经有如此志气。
校史馆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书架上落了灰,就连这本册子的书页也泛了黄。
七年一过,恍然如梦,现在看着这行字,燕棠鼻尖发酸。
“怎么了?”
温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迫使她抬头。
燕棠凝视着身边的男孩儿,眸光闪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跟我爸妈说今天晚上不回家,他们同意了。”
从学校出来时是傍晚,宋郁得知她今晚可以陪他,心里特别高兴,带她去吃了个晚饭就立刻回到了酒店房间。
大门一关,他将燕棠整个人抱起来压在墙上,单手扯下她的肩带,又从她的裙摆下伸进去,直接脱她的内裤。
太久没做,竟然有点儿像第一次,两个人都疼了一下。
“你看,你不能离开我太久。”
宋郁伏在她身上,亲吻她紧皱的眉心。
燕棠不说话,只是捧着他的脸颊,与他亲吻,呼吸交缠。
只有门关的灯开着,房间里一片昏暗,两人在夜色里相拥。宋郁黏人得厉害,连事后洗澡都要跟她在一起洗,洗的时候要求也多。
“把手撑在墙上,脚踮起来。”
“等等……”
花洒喷出的水流打在地面上,噼里啪啦,响彻浴室。
床单湿得一塌糊涂,保洁员上门换了一套被单,燕棠终于能躺在床上休息。
她刚钻进被子,宋郁就贴了上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她的身体,嘴上还忍不住说:“软软的……”
燕棠被他弄痒了,身体瑟缩一下,没忍住按住他的手,翻身和他面对面,“休息会儿,别乱摸了。”
“刚才你总是在摸我啊。”
宋郁笑着将她拉进怀里,安静地抱着她。
“Kirill……”
“嗯?”
“之前离开北京没有当面跟你说,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逃避,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我真的很感谢很感谢你……”
“怎么突然又跟我道谢了?我说过不用跟我说谢谢。如果你真的想谢谢我,不如回北京后就多陪陪我。”
燕棠默了片刻,起身打开台灯,转身看向他。
“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当面说。”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严肃,宋郁也坐起来,温声说:“什么事?你先坐来我怀里,我抱着你听你说。”
燕棠没动,与他双目对视,缓缓道:“我得到了一个机会……”
当她慢慢把这件事前因后果都告诉宋郁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原本温和的神情凝固了。
“虽然莫斯科是我的家乡之一,但你知道我未来四年多数时间都必须留在北京,剩下的时间都要在国外比赛,而不是在莫斯科吧?”
“我知道。”她说,“可这个机会对我来说——”
“你累了,先睡一觉再说吧。”宋郁忽然打断了她。
燕棠愣住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宋郁就把她拉入怀中,强行盖上被子。
他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温柔又惹人怜爱的语气,亲吻她的脸颊和眉心,“先休息。”
“Kirill,我是认真的。”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被他咬住了唇瓣。
宋郁就这么直接堵住了她的嘴,手伸入被子中,直接抬起她的腿。
“呜——!!!!”燕棠眼里冒了泪花。
第37章
这场谈话不过是刚起了个头, 燕棠的话语就直接被打断了。
她的体力远远比不上宋郁,最终还是扛不住疲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过心里揣着事情, 睡着时也并不安稳,不过半小时又疲倦地醒来。
房间的窗帘被拉开, 窗外天空漆黑一片,夜色渗进房间里, 模糊了每一个角落的模样。
她翻了个身,发现床的另一边是空的,玄关处的墙边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宋郁正跟人在打电话,对面的全身镜隐约映出他脸上稍显冷冽的神情。
“我要回莫斯科……是我自己想回去。”
“不能过去的团队成员就给他们付违约金啊。”
“……为什么还是不行?”
“哥,我不是在任性。”
他跟电话那头说到一半,忽然瞥向床的方向, 发现她醒了, 转身直接往浴室里走去, 把门关上,隔绝所有声音。
房间变得静悄悄的,空调冷气调得有些低。被子里还残留着一点宋郁的体温。
燕棠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 感受着那不属于她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 浴室内传来隐隐的争吵声, 宋郁恼怒的声音让燕棠有些紧张。
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最后望着窗外那轮朦胧的月亮打发时间。
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浴室门被打开,随后是沉沉的脚步声,她身后床垫塌陷,盖在身上的被子被猛然掀开。
燕棠吓得抖了抖,身上没穿衣服, 她蜷着身体要伸手去抓被子,却被宋郁抓住脚踝拉到了身下。
燕棠有些惶恐地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看见他差到极点的脸色,心里猜到了那通电话的结果。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什么话也不说。
燕棠觉得宋郁也许还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他,也并不动弹。
宋郁收回手,垂眸看着她。
他满心欢喜地等燕棠跟自己回北京,结果只等来这个消息,又回想起前几天她相亲、原本准备考公的事情,越想越恼,越想越难过。
“Kirill……”燕棠面露忐忑。
宋郁被她这么看着,心里稍微消了气。
“你知道莫斯科离北京究竟有多远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两个地方的距离!”
他的声音又沉又急。
“快六千公里的距离,五个小时的时差……”
这声音不遗余力地攻击着燕棠心理的双重防线。
“这是我自己挣来的机会,Kirill,你不明白,这对我来说很珍贵。”
“那我呢?”
他扣着她的后颈,逼她和自己对视。
“你要是想去莫斯科继续读书,等过几年再去又有什么区别?我又没有要你攀附我!”
“可是这几年会发生什么,谁又说得定呢?”
宋郁动作一顿,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
他终于捕捉到了什么,缓缓开口,问:“……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是因为你还不够喜欢我?”
宋郁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俯下身去与她鼻尖相对,长睫低垂,又放缓了声音。
“我做得还不够好吗?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更安心?你告诉我。”
他的目光直白又强烈,呼吸灼热,宽阔的肩背像牢笼般笼罩着她。
燕棠看见那双剔透的眼里充满着难过和不解,心里也像被针扎了似的。
她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脖颈,低声说:“不是这样的,Kirill,对我来说,你真的像天使一样……”
这话终于成功让宋郁又平静下来。
“我那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分别。”
宋郁拢起她的头发,从她的脸颊一路亲吻至肩头。沉重的双臂紧扣着她的腰际,逼她不得不与他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
“如果你没有骗我,是真的喜欢我,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时间久了,不会有人反对。”
燕棠背对着他,睫毛微颤,“没有人在反对我们。”
只不过也没有人看好这段关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能想到,这样的关系不用别人拆散,自己走着走着就散了。
而他们最大的差异就在这里,宋郁相信只要做得足够好,一切都会如人所愿,可燕棠不相信这一点。
她经历过太多次拼尽全力后却不尽人意,对世事无常有着更深刻的了解。
燕棠不知道未来会带给她什么,也不知道未来会带给宋郁什么。
他以后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经历怎样的事?
会不会想要把热情BB囍TZ和泪水给另一个女人?
会不会经历世事,学会了深思熟虑、三思后行、知难而退?
他见得太少,经历太少,路还很长,这不是她留在他身边就可以避免的。
燕棠无法把握住两人未来的变化,而她唯一能把握住的就只有自己的前途——能做到这一点,已经让燕棠知足了。
两个人掏心掏肺地把话说完了,谁也没有说服谁。
燕棠想得越多,跟基金会签约后去莫斯科深造的决心就越强,这决心沉沉地压过了儿女情长,依依不舍。
可她发现宋郁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他的想法也并没有丝毫地改变,甚至在察觉到她的决心不可动摇后,以往撒娇耍赖的手段,变成一种充满孩子气的、充斥着强烈不安的执拗。
原本说在南市待七天,宋郁又延长了停留的时间,白天里假装无事地跟她在市区里闲逛,触及敏感话题就闭口不谈。
到了晚上,他难过的心情便像洪水般倾泻出来。
“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批评我教训我,我可以改啊。”
“要怎么样才让你满意?”
他听不进道理,只一味发泄情绪,紧紧抱着她不放手。
燕棠被惹恼了,往往只有扇他一巴掌才能让他老实一点,可这小子明明在赛场上抗揍得不得了,这会儿一被打就开始哭。
甚至到发展到燕棠一抬手,他就睫毛一颤,漂亮的眼睛里立刻堆满了水色,鼻尖发红。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只是在讨好你。”
他无法无天地质问燕棠,而燕棠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这场闹剧最终结束于宋璟来敲门。
南市持续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这天云层堆积,地面尽是积水,街巷里的树都变成了深浓的墨绿色,整座城市都像是蒙上一层阴沉的滤镜。
宋郁刚从健身房训练回来,正想带着燕棠出门,就听见门外响起亲哥的声音,脸色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
“你联系了我哥?你怎么会有他的联系方式?”他不敢置信地问燕棠。
燕棠知道宋璟来了,反倒松了一口气,跟他解释:“那天去你家的时候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宋郁盯着她看了几秒,“我以后是不是该要求互查手机?”
“别那么幼稚。”燕棠无奈地说,“你不能把我一直拴在身边,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
外头敲门声渐紧,宋郁不得不去开门。
宋璟出现在门口,冷淡地扫了亲弟一眼,“你还要欺负人家到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他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还跟着两位个头同样高大的男人,燕棠跟他们家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两个人名义上是司机,实际上是保镖。这架势颇大,看得她也有些怵。
宋郁看见亲哥身后的人,脸色更加难看,“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兄弟俩还是离开了房间,避开燕棠说话。燕棠没有走,也没有继续在这个充满了荒唐记忆的酒店房间里停留,在酒店大堂角落的沙发坐下等待。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燕棠才看见宋郁和宋璟乘电梯走了出来。宋璟跟她打了个招呼,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男人提着宋郁的行李箱,也直接出了酒店。
宋郁走到她身边坐下。
不知道是听他哥说了些什么,他身上萦绕着一种沉默压抑的气息。
过了许久,宋郁才侧过脸看她。
碎发落在额前,长睫下的瞳孔一如她第一次见时美丽。
“如你所愿,我哥会带我回北京……我始终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坚持,甚至会把我哥叫过来带走我。”
他的声音里情绪不明。
“老师,跟我回北京吧。莫斯科很冷,一个人生活在那里的时候更加冷……”
燕棠垂下眼,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地面上,“恐怕不行。”
“那以后该怎么办?”宋郁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观察着她的神情,“你是不是也早就想好了?告诉我。”
燕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Kirill,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这段经历,但……但时机不对,我们未来的路也不同。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变得令人惴惴不安,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说她胆怯也好、说她现实也罢,燕棠宁愿这段感情停在最美的时候,而不希望自己有一天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为距离而逐渐冷却。
两人之间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宋郁才开口:“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顿了顿,又说:“可是如果不把你看好,你就会立刻跑去见新的男人。”
燕棠失笑:“你不要污蔑我,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之前的事情了。”
“那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和别人见面——”
她打断了他的话,低声说:“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对彼此许下任何承诺,那都是不负责的。”
宋郁不说话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用目光描着她秀丽动人、温和安静的眉眼。
随后微微低下头靠近她,秀挺的鼻尖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
“老师,你是个狠心的女人。”他这么说,“我哥哥告诉我要接受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我所愿。但教会我这件事的人是你,从来没有人能像你让我这样难过。”
燕棠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她略显仓惶的神情。
人总是要长大的,也许宋郁之后就会真的明白,不会因此而生气了。
可在这一刻,燕棠情愿他永远不会懂这些复杂的思虑。
十八岁的宋郁是如此的天真、热忱、潇洒自信,她真希望这世界不要让这个可爱的男孩子变成另一副模样。
“Kirill……”
“没关系。”宋郁收回了目光,“我原谅你。”
这话钻进她耳中,终于把燕棠的眼泪给逼了出来。
不过这泪水还没落下,就被身边的男孩儿轻柔擦去。
接近傍晚时,天色反常地放晴了,夕阳的光辉透过云层蔓延出来,在天空晕出一大片烂漫的粉紫色。
燕棠很喜欢夕阳的景象,在和宋郁去拉斯维加斯、阿布扎比这些城市的时候,他们时常会牵着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看着夕阳余晖如何晕染另一片天空。
夕阳总会消失,黑夜总会来临,就像他们这段充满激情却并不稳定的关系总会走向终结一样。
燕棠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个男孩子,曾经在她站在最低谷的时候,俏皮又温柔替她擦去过很多次泪水。
也许她也会永远记得这一个下午,当她看着他坐上离去的车,渐渐远离她视野的画面。
宋郁离开后的第二天,燕棠就跟基金会完成了签约流程,并且在一周后通过了前往莫斯科参与培训营的申请审核。
接下来要忙碌的事情就变多了起来,办理新签证、承接翻译工作、提前准备培训营的学习工作。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到黑,走到最高处,燕棠必须要得到第二年的入学申请资格,这意味着她必须要花费全部努力在培训营中证明自己。
当她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前往莫斯科的时候,忽然从旧行李箱里翻出了一沓草稿,是她之前在准备《苦月亮》第二轮评奖时的练习讲稿。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在陪同宋郁训练期间还在练习演讲,宋郁作为实际意义上的老板,还能好脾气地陪练,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燕棠有些感怀地翻看着这沓草稿,翻到最后一页时猛然顿住。
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诗,预示着这段爱情无疾而终的结局:
我该如何向你诉说
一轮月亮的灭亡
始于在地平面消失前的那一刻
当她看见不可触及的晨曦时
这一段讲稿,连带着中俄双语的诗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划得乱七八糟,一道箭头指向一旁空白处,那里写着几行中文。
字迹稚嫩,像是刚学中文没多久,不过一笔一划很工整,看来写的时候还记得老师的叮嘱。
这是一首和他的字迹一样稚嫩的,带着孩子气的小诗,名字叫《致小天使》。
旁边还写着一行俄语备注: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第38章
两年后。
“在莫斯科的生活还习惯吗?那里跟北京差别很大吧。”
“挺习惯的。那里的冬天更冷一点, 景点之外的居民区和中国城市很像。莫斯科是首都嘛,其实经常能遇到中国游客,有时候像是走在哈尔滨哈哈哈。”
“那就好。这次BB囍TZ回北京准备待几天?”
“明天就回去了, 后天基金会在莫斯科办了个在俄译者交流会,学校也还有事情。”
自从燕棠去年顺利从培训营拿到优秀译者评奖, 通过考核进入大学翻译系进修研究生学位后,她手上至少转着三样事情——翻译、论文、各种小考大考, 大多数时间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次借本科母校邀请回校交流的机会,燕棠趁在北京还有点儿时间,专程约了章主编吃饭。
寒暄过后,章叙慈又打量了燕棠好一会儿,只觉得面前这姑娘变化真大,早两年跟人说话时还是有些怯生生的, 一股子学生气儿, 现在虽然模样没怎么变, 但气质就是稳了许多。
她忍不住赞叹:“出国两年变化挺大啊,锻炼了不少吧?”
燕棠笑着说:“去年在培训营认识了不少前辈,涨了见识, 后来考进翻译系就琢磨着尝试自己挑俄文书立项翻译, 基金会在这方面很宽容, 给我机会尝试了一下,这一年跟俄罗斯的出版社和作家打了不少交道……”
说着,她叹了口气,“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好在最后还是成功推了一本书出来,上个月刚交稿。”
“不错啊,你是不是想转型?”
章主编问到点上了。燕棠点点头, 把这次见面最想聊的问题提了出来。
“我在想和出版社合作策划出版项目——不只是一本书,而是基于特定主体的系列书籍。但这只是个设想,这次来也是想顺带跟您咨询一下,现在国内图书市场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两人聊了很久,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九月的北京夜晚炎热又热闹,吃饭的地方定在国贸附近,燕棠打车回酒店,碰上晚高峰,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燕棠很久没回来,凝神看向窗外,车恰好路过一片小路,灯光昏暗,窗上映出她的脸庞。
两年的时光的确让她改变了。
秀气的眉眼温和舒展,精神头儿没被忙碌的工作磨去,耳边的珍珠耳钉泛着莹白的光,更多了几分温润的气质,
司机征求她意见后直接打了个转,往北边儿绕开拥堵路段,恰好路过工体,路边一溜儿的夜店豪车。
其中最显眼的招牌上用荧光字体写着“Legend”,在燕棠眼前一晃而过。
色彩张扬肆意,门口站着不少排队准备进入的年轻男女,里头有个男孩儿个子特别高,戴着棒球帽,牵着另一个女生的手。
燕棠愣了片刻,目光定在那人身上。
车往前开,方向变换,她看清了那男孩儿陌生的侧脸,这才发现认错了人。
司机是北京大爷,热情跟她搭话:“姑娘是外地人来旅游?”
“算是吧,来北京办事儿。”
“哪儿人啊?”
“南市人。”
“嚯,听不出南方口音啊。”
“在北京生活过几年。”
“外地人在北京确实是难留下来。”司机又说。
燕棠笑了笑,不再接话。
她买了第二天清晨从北京飞莫斯科的航班,到酒店后没睡多久就爬起来直冲机场,整个人困得晕头转向,一路进安检过海关都在连连打呵欠。
所以当她远远看见登机口处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时,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看花眼了。
他穿着一身浅色衣裤,拎着个随身行李箱站在头等舱专用通道,正跟人在通话。
燕棠站得很远,于是只能大约看到他的身形和面部轮廓,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拎着行李箱绕到后面,走进了一看——黑头发,神色冷淡一如既往。
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宋璟。
其实燕棠这两年见过几次宋璟,不算太奇怪,毕竟她签约的基金会上头的实际管理者就是姓宋的。
现在是年中,恰好是公司内部开各种半年度会的时候,她这次回莫斯科准备赶去的译者交流会就是基金会这一年里最重要的交际场合之一,估计宋璟过去也是去开会。
不过好在没了那一层关系,燕棠作为签约的小译者平常只和编辑部打交道,跟管理层连碰面的机会都不会有,过去也只是远远见过。
这一次坐飞机,宋璟坐的是头等舱,最先上飞机,最先下飞机,燕棠坐在经济舱,没和他正面迎上,免了许多尴尬。
飞机抵达莫斯科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夕阳落下,天空是一片雾紫色。
燕棠直接打车回了在列宁大街租住的房子。
这里的小区多是苏联时期的预制板楼,楼高且密,一户户人家的窗户如整齐排列的格子,三幢大楼围成C型,中间是一处儿童乐园。
回到家中,灯光照亮了温暖的木质家具和厚重的挂毯,让她连续几天的疲惫消散大半。
说来奇怪,虽然燕棠在北京生活的时间更长,但她却觉得莫斯科更像是第二故乡。
大概人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后,才能感到安定,她在这里租了房,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目前在大学里刚念完研一,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这里生根发芽。
第二天,燕棠到基金会总部正准备找编辑部负责人玛莎谈立项的事情,很不幸地听说所有部门的老大都开会去了。
“听说去年业绩不如预期,小老板在发火呢。”
燕棠进入基金会办公区,恰好碰上她在培训营认识的好朋友冯橙。
这一栋大楼里,基金会总部在三楼,其他楼层则分属其他行业领域的公司,但无一例外都姓宋。最顶部的三层据说是超豪华的会客处,有艺术展厅、专门餐厅和厨子,还有一个巨大的会议室。
“小老板就在那个会议室里骂人,各部门负责人都在排队挨训。”冯橙感叹般摇摇头,“打工人太悲惨了,还是当自由译者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她顿了顿,又说:“可是小老板真帅,刚才我还在楼下看到他了,混血混得也太好了。总公司官网有他爸的照片,就不知道他妈妈长什么样儿了。”
燕棠正给玛莎发消息,听冯橙这么说,顺嘴就道:“跟仙女儿似的。”
“就跟你见过似的。”冯橙笑她。
今天的译者交流会就在这一层举办,来了不少编辑、译者和作者,燕棠和冯橙一起在会场转了一圈,遗憾地发现玛莎仍然不在。
她又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收到玛莎的回复。
玛莎的语气里充满了抓狂,让她上顶楼的咖啡厅见面,还请她顺便帮忙买杯咖啡续命。
电梯一路往上,在顶楼停下后缓缓打开,一股充满资本主义气息的香味便扑鼻而来。
一群高管坐在咖啡厅里,无论男女都穿着裁剪精致的西装,一个个的面色严肃,气氛冷得像是在北极圈。
燕棠绕到咖啡厅另一侧,点了两杯咖啡。
她不想挤到北极圈里,就靠在一侧的廊柱边给玛莎发消息说自己到了。
过了一分钟,玛莎说Ilya快骂完人了,她很快出狱,让燕棠再等等。
这里楼层高,落地窗开阔,像一处天然观景台,往外一望,能远远看见红场和克里姆林宫。
燕棠看了会儿风景,转身准备去取咖啡,猛然看见一个人站在取咖啡的桌台边,脚步迅速顿住。
然而对方已经注意到了她,神情微微一怔,随后面色如常地跟她打了招呼,甚至帮她把咖啡拿了过来。
“你好,Yana。”宋璟说。
燕棠看着他那张脸愣了几秒,回过神来后也冲他笑笑,“您好,Ilya先生。”
两人站在落地窗边寒暄了两句,宋璟问:“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您呢?”
“工作罢了。你在忙学业和翻译?”
“这学期结束后就只剩下论文了。”
“你来这里是找人?”
“是,我找玛莎想聊聊立项的事情。”
宋璟听她提立项,顺口多问了几句,听她初步说了大概计划后点点头,“挺有想法的。”
默了两秒,燕棠握着咖啡杯抬头,透过窗子又看到了宋璟那张俊秀的脸。
她缓声问:“Kirill最近怎么样?”
宋璟喝了口咖啡,“我以为你们还有联系。”
严格来说,他们的确还是有联系的。
尽管燕棠知道宋郁离开时心里有气,但他们没有删去彼此的微信。
大概是在中国上大学的原因,宋郁的微信用得越来越频繁,还经常发朋友圈,燕棠经常能刷到,算是间接知道了他的许多消息。
比如他在大学里念的是国际关系,认识了不少BB囍TZ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同学,同系也有很多体育生,同学们一起唱k自习,露营野餐,比燕棠那时候读本科时过得要精彩多了。
其中少数照片里还有他和朋友们的合照,宋郁总是站在人群中心,是最显眼,最好看的那个。
燕棠刷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也还是会忍不住点看瞧瞧。
这两年里,宋郁也会在一些节日里给她发祝福短信,不知道是群发还是单发,不过有一个节日,燕棠确定他是单独给她发祝福的。
那就是教师节。
不过现在是九月十二号,教师节已经过了,燕棠这次并没有收到宋郁的消息。
她直觉性地感到有些担忧。
“他最近不太好。”宋璟说。
燕棠微微一怔,又听他说:“前几天刚刚比赛结束,旧伤复发了。”
在会议室被训了一个小时,急急上完厕所的玛莎终于赶过来了,随即悚然看见低气压中心正站在燕棠旁边,两人像是很熟的样子。
“Ilya?Yana?”她面露惊愕,目光在燕棠和宋璟之间来回徘徊。
“你们有事先谈吧,不打扰了,我稍后还有会。”
宋璟说完就离开了。
这一晚,燕棠回到家中,打开了电脑。
她这两年仍然保持着关注UFC的赛事的习惯,只不过前段时间太忙,还没有看近期的比赛。
点开赛事平台网站,找到对应场次,点开视频,戴上耳机。
比赛在墨尔本进行,会场极大,坐满了观众,比赛聚光灯落在八角笼中,四周就陷入了黑暗。
燕棠在视频里看见了宋郁。
两年的时间不算太长,只是因为很久没见,总觉得每一次在视频上看见他,似乎都有了些变化。
他脸上略显柔软稚气的面部线条,逐渐变成像哥哥那样锐利的美。身姿依旧挺拔,高大结实的身体对上强壮的对手,在敏捷和力量上仍然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圈内就传言宋郁的左膝处有旧伤,一些对手行事不够亮堂,就喜欢挑他的左膝攻击,而每当这时,宋郁总会被激怒。
视频里,燕棠注意到他扫踢后收腿的动作出现了些许迟疑,显然他的对手也察觉到了,直接制住他的左侧脚踝。
宋郁迅速反应过来,一个回旋踢将对方直接踢倒,但这一个动作也使他所有维持平衡的缓冲力道落在了左腿上。
接下来的对赛突然变得血腥,宋郁发了狠似地把人按在地上打,满地鲜血。
她算是格斗比赛的老观众,能看出宋郁在这场比赛里赢得很不爽利。
大概是不想在镜头面前展露出弱势,他最后是强忍着左膝的不适,沉着脸独自走下了八角笼。
燕棠关上电脑,在家里来回走了两圈。
老房子隔音不好,墙面的挂毯也挡不住楼道的声音,小孩儿又在楼下的单杠上吊来吊去,小情侣们散步回来,嘻嘻哈哈地路过她的门口。
闹得她有些心烦。
思索片刻,她还是给宋郁发去了问候:「今天碰见了Ilya,他说你旧伤复发了,恢复得还好吗?」
两人的对话框还停留在春节的时候,宋郁发了一个小狗祝新春的表情包,祝她学业和工作顺利,她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祝福语,祝他早日拿到金腰带。
宋郁迟迟没有回复,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墨尔本还是回了北京,燕棠放下手机。
今天跟玛莎聊完立项的事后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之后就可以着手去准备了。
精神松懈下来,她洗了个澡就早早地躺上床,大概是这几天太忙,九点多时就睡着了。
过了两个小时,手机忽然震动。
燕棠睡意朦胧地睁眼,看到是个陌生的本地电话,在挂掉和接通之间犹豫片刻,还是点了接通。
“哪位?”
“是我。”
那边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第39章
燕棠摸黑打开床头灯, 从床上坐起来,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墙侧的窗帘未拉上,外头的绿树被莫斯科九月的晚风吹得摇摇晃晃, 裹挟着路灯的光影一起落在房间的木地板上
她盯着地面有些发愣,手机举在耳边, 对方还在继续说着。
久违的声音里清朗依旧,语速舒缓, 多了几分沉稳。
“抱歉,我在接受理疗,小谭拿着我的手机。他只说你发了消息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燕棠终于稍微缓过神来,“没什么,今天碰见你哥哥, 听他说你受伤了, 所以我给你发了消息。”
“谢谢你的关心。”他温声说。
“你现在好一点儿了吗?”
“不太好。”
燕棠脑子里搜索了一遍慰问的话, 缓缓开口:“那你要好好休息。”
“嗯。”
这话说完,电话两头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对方细微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 那边又问:“我现在就在莫斯科做康复, 你后天有空吗?”
燕棠从一旁的被子里摸出ipad, 点开日程看了一眼。
真是不巧,她后天要去找一位叫做塔季扬娜的作家和她的代理商谈翻译版权的事情。
塔季扬娜常年旅居世界各地,实在太难约了,是她追了三四个月才逮着人回俄罗斯探亲时定下的日程。
她盯着自己的日程没吱声,随后听宋郁平静地问:“又不方便吗?”
见面这件事真有些尴尬,其实这两年里,宋郁每半年都会回一次莫斯科看望外祖父母, 抵达的时候也会问她有没有空,要不要见个面吃个饭。
他发来消息的语气明显看得出只是叙旧的意思,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不作美,他每次来,燕棠恰好就有事,要么是和朋友约好了去别的地方旅游,要么是碰上学期考试或者是翻译交稿截止。
不巧的次数多了,就有点儿像她故意躲着他似的。
燕棠不得不诚实地说:“我那天要飞去摩尔曼斯克谈事。”
那边安静了几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以为对方要挂电话了,却没想下一秒又听他轻巧地说:“抱歉,刚才在看日程。正巧我和朋友们也准备去那里玩。既然都在一个地方,我请你吃个饭吧,你具体哪天有空?”
燕棠觉得这实在是很巧。
她眉头皱起,转念又想摩尔曼斯克的九月正好是看极光的好时候,许多人都选择这个时候过去旅游,似乎也不奇怪。
于是这顿饭就这么定了下来。
燕棠本科时在莫斯科交换,最远只去过一次圣彼得堡,其余时间全部在图书馆埋首苦学俄语。
那时她没见过太多东西,对更远的地方有种天然的恐惧感,但这玩意儿纯粹就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她在大四那年跟着宋郁飞来飞去,发现出远门也不过如此。
这两年居住在莫斯科,燕棠开始独自去许多地方游玩,去年刚去过一趟摩尔曼斯克,算是熟门熟路。
摩尔曼斯克在俄罗斯的西北角落,位于北极圈内,往西是芬兰,往北就是北冰洋,北大西洋暖流淌过海岸,让这里成为世界知名的不冻港。
这里是个旅游的好地方,但因公出差来这里就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九月虽然不下雪,但是雨多风大,燕棠坐的是小型客机,抵达这天恰好碰上降雨,临近降落时颠簸了好一阵,一出机场立刻冷到想大叫。
塔季扬娜住在市区,两人约在她家见面,燕棠定了离得最近的一家商务酒店,这晚就近找餐厅吃了顿饭,捧着杯热茶在酒店房间里开始写立项策划书。
前期找章叙慈和玛莎这两位大编辑聊,只是碰了下可行性,在基金会系统里完成了立项登记,意味着各部门可以配合她进行一些初期工作。但项目真正开始,还得等策划书在基金会的项目管理组审核通过。
基金会这些年相当于在中俄文化市场当中间人,一边对接译者和作者,另一边整合出版社资源,内部对接效率很高,是个很不错的平台,但相应的是要求也非常高,如果看不到销路,点子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燕棠列了几位要预先谈合作意向的作家,为首的就是塔季扬娜。
她之前那本译作《苦月亮》就是塔季扬娜写的,在国内销量很好,也给燕棠带来一笔可观的收益。如果她这次项目里包含BB囍TZ的作家有国内的销售作品先例,策划书过会概率会高很多。
第二天下午,燕棠带着自己的译作、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和最新版本的策划书敲开了塔季扬娜的家门。
尽管她们已经通过邮件联络多次,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塔季扬娜有棕红色的头发和碧蓝色的眼睛,不笑时有着斯拉夫人特有的严肃,一笑起来就变得很随和。
“Yana。”她和燕棠拥抱了一下,“你的样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燕棠也笑了,“你也是,真高兴能和你见面。”
和作家打交道,尤其是和有个性的作家打交道,一定不能立刻谈正事,那显得太过功利。
燕棠在这上面吃过亏,和塔季扬娜坐下来后没有着急,而是跟她漫无目的地闲谈。
大概是早就通过文字神交,译者和作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共鸣感,两人迅速地熟稔起来。
从旅游见闻聊到文学作品,从俄罗斯历史聊到美学风格,又从咖啡和茶的口味聊到睡过的男人。
“你只有过一个?”塔季扬娜端着茶杯,眉毛扬起,“中国人?俄罗斯人?”
“中俄混血。”
燕棠把塔季扬娜的作品都读完了,对她直白的风格毫不意外,为了和她搞好关系,倒不介意提起以前的事情。
“那你很有效率,我喜欢每个品种单独尝一次。”塔季扬娜笑着说:“他是做什么的?不同职业的男人也很不一样。”
“是位格斗选手。”
塔季扬娜忽然用一种惊讶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给她又倒了杯茶。
“谢谢。”
燕棠端起茶杯刚喝了口茶,又听见塔季扬娜说:
“我最喜欢和有个性的人打交道,比如像你这样的,小小的身体,核弹一样的能量。”
一口茶水入喉,还没来得及进入肚中,反把燕棠呛得昏天黑地。
塔季扬娜了解《苦月亮》在中国的销售情况,对燕棠和基金会都信得过,为人相当爽快,直接给自己的代理商发了消息。
还未谈及策划书一个字,合作意向就这么顺利地确定下来,剩下的流程由基金会的法务部会牵头进行。
燕棠本来以为和塔季扬娜的沟通会至少持续两天,毕竟作家们对自己作品的各种权属都相当小心,还特意在摩尔曼斯克订了两晚的住宿,和宋郁约好的见面也定在第二天晚上。
事情提前顺利结束,她心里特别高兴,在晚上把后续对接事项通过邮件发送给基金会负责部门,直接给自己放个假,准备第二天在摩尔曼斯克转一转。
燕棠上次来摩尔曼斯克是在冬天,这座城市被风雪覆盖时,白天是灰调,傍晚是蓝调,夜里就进入沉郁的黑色。
街边的房子常常是高饱和度的蓝色和橙色,但重工业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基调,高耸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更高的灰白色建筑墙上是带着红星盔帽的战士画像。
在不冻港一旁的高地上,巨大无比的阿廖沙纪念碑,像一道高大沉默,强悍坚毅的卫士,从1974年开始伫立在这里,迎着巴伦支海上飘来的风雪,纪念着战争的胜利。
燕棠在下午坐车抵达绿角,顺着高坡独自走到阿廖沙纪念碑边。
这里地势高,一眼就能看见停泊在港湾处那艘黑白色的列宁号核动力破冰船,往更远处眺望,能俯瞰整座城市。
摩尔曼斯克昼短夜长,下午三点多已经天色将晚,天空是粉紫色的。
她只身站在这里,周身所有事物都巨大无比,只有她的身体是小小一个,若是拉远了看,就是这壮阔画面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但燕棠却不觉得自己渺小,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历久弥新的英雄主义之中。
一阵风吹来,把她乌黑的头发吹得在空中飞扬,也把不远处那叫着她名字的声音吹到了她的耳边。
燕棠回头。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长长的坡道上。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浅棕色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斯拉夫血统特有的白皙面庞。
舒展的眉眼,高挺秀致的鼻梁,稚嫩的痕迹已褪去了大半。
宋郁冲她露出一个笑。
“没看到消息吗?我说要过来接你。”
车抵达餐厅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九月是帝王蟹的捕捞季节,餐厅里的蟹大只又鲜美,做法也多得很,蟹肉汤、蟹肉面、整盘蟹腿一起摆上桌,相当壮观。
“还有什么想点的菜吗?”对面的男人问她。
燕棠抬眼看向他,笑着摇摇头,“可以了。”
她心里默默想:宋郁变化真大。
不过是两年而已,他现在看上去举止得体,说话稳重,和当年那个偶尔喜欢使坏逗人玩儿的男孩儿很不一样,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和他哥像极了。
“现在中国应该已经开学了吧?你不用上课吗?”燕棠问。
“前三周还在退换课阶段,没有考勤,之后又是国庆假期,所以我暂时不着急回去,可以专心在这里做康复训练。”
和宋璟不一样的是,宋郁现在仍然很爱笑,不过这笑多数时候是温和浅淡的。
如果聊到有趣的地方,他会笑得更开心一点儿,眉眼间生出一股动人的风流,比少年时候还要迷人。
“我后来才听说你签约的机构是我家的文化基金会。”他说。
当年宋郁提及家世的时候,说得都很模糊,燕棠只知道他家涉及文化产业。之后她跟他提起要去莫斯科接受培训,宋郁连细节都没多问就一股脑激烈反对,后来他直接被宋璟带走,三个人没多说几句话。
“嗯,很巧。”燕棠温声说,“你哥哥上次见到我,看上去也是很意外的样子。不过这个行业很小,碰上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倒是没听哥哥提过你,你们这两年经常打交道?”
“不会。”她笑了,“我和你们签的是合作合同,严格来说你们是我的甲方,你哥又是管理层,没有碰面的机会。上次遇见他纯属是意外罢了。”
两人在餐桌上聊的都是工作近况,宋郁听说她想单独做项目有些惊讶。
“做翻译不好吗?你现在应该在业内有些名气了吧?等毕业了工作地点都很自由,报酬可观,基金会也会持续提供资源……”
燕棠点点头,又含蓄地说:“还是有局限性的。”
如果想要有更稳定的职业生涯,自然最好是进入基金会内部任职或者加入某家出版社,成熟的平台里现有资源更丰富。
不过她这两年没有白费,除了学习和做翻译之外,一直在读书和逛书店,积累越多,思变求进的方向也越来越清晰。
笔译这份工作做到头,其实仍然算是付出劳动换取报酬,虽然因为有知识和技术加成,到手的钱还算可观,但长期来看不算特别稳定,选择翻译作品时也必须遵循基金会定下的出版计划,说到底还是拿钱干活。
如果她能直接和出版社合作推图书出版品牌,凭借对翻译质量的把控能力和足够好的文学品位,只要能在国内打出一条路,那事业就会再往上翻一层。
一顿饭结束,餐盘撤下,侍应生端上银色茶具和点心,给两位客人倒上红茶。
茶水滚烫,冒出袅袅白烟,宋郁透过这层若有似无的水汽注视着对面的女人,听她有条不紊地说着对行业未来的判断。
他听别人讲话的时候,还像以前那样专注又认真,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
燕棠说着说着,忽然对上宋郁的视线,恍惚了一秒。
旧日重现和往日不再的感觉矛盾地重叠在一起,让她心口微微滞涩。
——在莫斯科生活的大多数时间,燕棠都沉浸在向前奋斗的生活里。
一个女人没有感情的负担,铆足了劲地抓住机会成长,是一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但自由也有相应的代价,那就是偶尔的孤独。
而每当这个时候,燕棠会想起记忆里那个可爱又爱撒娇的男孩子。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凡事都有代价,既要又要,瞻前顾后只会走向自我折磨,她很满足于现在这种自在的生活。
燕棠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不说我了,BB囍TZ你怎么样?伤势会影响你打比赛吗?”
“会。”宋郁平静地笑了笑,“虽然现在还没有在赛场上败过,但团队总担心我下一场出事。”
听他这么说,燕棠脸上浮现担忧,“你确实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之前的比赛排期一直都太密集了,”
宋郁微微一怔,问:“你一直在看我的比赛吗?”
“……有空的时候会看一下UFC的比赛打发时间。”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随意跟她聊起最近几个风头正盛的UFC选手。燕棠还真的都知道他说的是哪些人,坦言:“我不是很喜欢那个美国选手奥斯汀的打法……从外行人看太血腥了。”
宋郁笑了笑。
“很多人也认为我的打法太血腥,看来你也不太喜欢我的风格。”
燕棠却摇摇头,“不是这样。每次看见你比赛,总觉得让人很担心。你以前——尤其是十八岁那时候的战术太激进了,又听不进教练的话……”
说到这里,她话音猛地一顿,抬眼见对上了宋郁深深的目光。
他在UFC的第一场胜利,就是在她的注视下完成的。
也是在那个夜晚,他们悄悄地从名流齐聚,热闹非凡的庆功派对上溜走,穿过拉斯维加斯繁华绚丽的街道,牵着手回到奢华的酒店中。
在酒店房间里,他们紧抱在一起,疯狂接吻,脱下对方衣服,抚摸对方的身体,拥有了彼此的第一次。
燕棠迅速垂下眼,再次把茶杯拿起,举到唇边时才发现茶水已空。
她刚把杯子放下,宋郁就拿起茶壶为她倒茶,晶莹清澈的茶水注入杯中,倒映出燕棠秀丽的面容。
“老师。”他忽然这么叫她。
听到这个称呼,燕棠睫毛微颤,心脏几乎要在这一秒停跳。
两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红绳系着银色金属制的灯管,悬在木质方形桌面上,灯光拢着四周,让这僻静的位置独成一方天地。
茶水倒完,茶壶重新被放下,与桌面轻轻相碰,发出细微的响声。
宋郁缓缓开口,声音十分认真:“我这次来见你,是想跟你道歉的。”
“……道歉?”燕棠有些发懵,迟缓地问。
“是的。”
宋郁看着她,长睫上有光影浮动,目光里满是真诚。
“我最后叫你一次老师,可以吗?真的很抱歉,以前我年纪小,不能体谅你的心情,还按照自己的意愿责怪你当时把我哥找来的决定。”
声音清朗而温柔,充满了歉意。
燕棠愣愣地听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往日记忆随着他缓缓道来的声音,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脑海中。
那几天里,酒店房间的窗帘不分昼夜地关着,空调偏冷,驱散了南市特有的潮气。
昏暗的房间里,伴随着少年人声声质问的,是他失落的泪水。
燕棠慢慢消化着宋郁的话。
她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总觉的哪里有点儿奇怪,心里琢磨了半天。可还没等她琢磨出味儿来,宋郁又开口了。
“我现在受了伤,才知道处于低谷的人对机会有多么渴望,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在你眼里一定可笑又任性。这两年一直想找机会跟你把话说清楚,但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意避开我……”
这还真的不是。
可燕棠没有插嘴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帮过我。”
宋郁深深注视着她。
“你是一个善良又优秀的人,我们家能和你这样优秀的翻译合作也很幸运。如果可以,你愿意不计较以前的事情,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和我当普通朋友吗?”
有人在这时推开了餐厅的门,一阵冷风漏入,把悬在半空中的小灯吹得左右摇晃。
那光线落在宋郁的脸上,俊秀的眉眼在光影中半明半暗。
第40章
燕棠听宋郁说完最后一句话时, 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现在全情投入工作,每天睁眼闭眼就是干,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发展感情生活。
刚才旧事重提, 她还担心宋郁会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没想到还真是道歉, 倒是她多想了。
“没关系,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我特别高兴。我也明白你那时候的想法,从来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燕棠冲他笑了一下,眉眼弯弯。
“做朋友当然可以啦。”
她表情放松得太快,笑容自然又安心,反倒是宋郁看得愣了一下。
沉默半晌,他才说:“那太好了。”
话一说开, 气氛比一开始松快不少。
燕棠跟宋郁提起自己去年联系书商没经验, 敲定合作前夕才发现对方代理权还没拿下。而宋郁也跟她说起了在学校的事情。
“有门专业课叫‘中国古代政治制度’, 不仅要背‘孟子’和‘过秦论’,老师在课上还放‘甄嬛传’。对我们留学生来说太难理解了,除了‘掌嘴’根本看不懂。”
他撑着下颌, 眉头微皱, 看来真是被这门课折磨过, 抱怨的时候又有了些以前的少年气。
“那最后考过了吗?”燕棠没忍住笑,“你念这几个中文蛮地道的。”
“考过了,不然怎么好意思跟你提起?”他笑着说,“你给我补习的时候逼我养成很多好习惯,我在留学生里成绩很好。”
“你真厉害。”
燕棠真心夸赞。
同是在异国留学的人,她太能理解留学生的艰难了,再加上宋郁的训练强度非常大, 身上还有伤,估计这两年过得也很辛苦。
那些偶尔想起他的时刻,燕棠想得最多就是他过得好不好、上学会不会很吃力,中文水平能不能跟上其他人。
其实她设想过,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在家教工作结束后应该会成为关系很好的朋友。
遇到宋郁的赛期,她会通过微信给他加油助威,知道他受伤,也会主动关心情况,偶尔有空的时候和他聊聊学习的近况,然后各自投入自己的生活。
但因为有过一段过于亲密、十分冲动的关系,这些普通的关心交流反倒让她担心宋郁误会,平常不得不刻意避嫌。
看来宋郁真的长大了很多。
燕棠又随口提起:“你在学校也交了很多好朋友吧,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长得很漂亮。”
“谈不上是好朋友,平常训练太忙,没有时间和谁深交。你呢?认识了什么新的人吗?”
燕棠点点头,“来这里交了不少朋友,最多的还是做翻译的同行和作家,有时候也会一起出去旅游。”
“挺好。”宋郁看着她,语气稍显平淡。
两人一聊就忘了时间,大概九点的时候,街道外的风变大了,吹得路边的树哗哗作响,燕棠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
“今天就到这里吧。”她往窗外望,“小谭还在吗?你现在不方便走路,让他把轮椅推进来吧。”
尽职尽责的小谭果然就候在停在外头的车里,一收到召唤迅速推着轮椅进来。
“早就让您刚才在绿角的时候不要自己走路了,小燕老师又不是不知道您腿瘸,非要走那几步路干什么呢……”
“没话说的时候可以不说。”宋郁对小谭微笑。
餐厅前恰好是一道坡,街道两侧是色彩鲜亮的建筑,每一幢楼的屋檐处环绕着一圈灯光,给这条街道增加了不少斑斓的色彩。
小谭把宋郁推到门口发现司机还没到,让他和燕棠稍等一下,自己过去看看情况。
燕棠对小谭推轮椅的记忆还停留在阿布扎比那一次,这回小谭一放手,她下意识往宋郁身后站过去,伸手扶住了轮椅椅背的把手。
这里坡陡风大,要是他这回再飞出去,那真的就是在大马路上人体飙车了。
这时又一阵风从后吹来,把燕棠的长发吹得乱飞。
几缕发丝拂过宋郁的脸颊,挠过他颈侧,在那几处皮肤勾起细微的瘙痒。
这阵风实在是很狡猾,还卷着她身上那股清浅的香气,一起送到他的鼻尖。
宋郁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没把那几缕贴在他颈项边的头发拂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身后人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燕棠感叹:“这里晚上风好大啊,你腿脚不方便,怎么想到还要跟朋友来这里看极光?你们看到极光了吗?”
“还没有。”他答得漫不经心。
“BB囍TZ噢,那你们要在这里继续等?”
“不了,明天就回去。”
“明天就回去?那不是白来了,多可惜。”
“运气不好,想见也见不上。”
燕棠观赏着街景,随口说:“和我相比,你的运气一直特别好啦,这次见不到,以后还有机会的。”
“希望吧。”
车很快就到了,先把燕棠送回了酒店。
她虽然跟宋郁是同一天走,不过不巧两人没买到一个航班,第二天飞回莫斯科的时候并没有见上面。
在这之后,燕棠偶尔会和宋郁有联络。
他们在摩尔曼斯克分别时还提及有空可以在莫斯科一起吃饭,不过宋郁一直在进行康复治疗,燕棠为了立项的事情三天两头就会离开莫斯科,直到宋郁准备回北京的时候都没约上合适的时间。
但另有一件事却是燕棠没想到的。
宋璟看上去像是准备在莫斯科久留的样子,她到基金会总部找玛莎谈事的时候,接连两三次碰上了他。
两人在多数时间都不会闲聊,但宋璟看见她会点头当做打招呼,如果恰好在咖啡厅碰上,就简单寒暄两句。
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玛莎却每次都是一副大为震撼的神情。
燕棠有一次注意到玛莎盯着她半天没说话,终于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玛莎是个相当注重边界感的俄罗斯人,含蓄地说:“没什么。”
燕棠当时正忙着去见递交策划前的最后一名作家,没注意到玛莎若有所思的眼神。
她在短短两个月内和九位作家碰了面,谈下来七位,策划书定下终稿,在十一月初时递交了基金会项目管理部审核。
递交不过三天,项目管理部就安排了一个内部会,把近期几个项目的发起人都叫了过来。
“你要有心理准备。”
玛莎也是参会成员,在开会前路过燕棠的位置,低头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一声。
这不是个好信号,燕棠心里有些紧张。
十一月的莫斯科,室外温度已经变得很低,会议室外的天空阴云翻涌,远处的红场建筑像是蒙上一层灰调的滤镜。
基金会内部的项目会一般不会涉及上级公司的管理层,但今天情况好像不一样。
燕棠坐在环形会议桌的右侧角落正在喝咖啡,听见门口传来几个男女严肃的交谈声,抬眼一看,就见宋璟走了进来。
说实在的,两兄弟实在是长得像,燕棠看到宋璟那张脸的次数多了,心里感到一阵奇怪的别扭。
不过这别扭一闪而过,会议上要谈的事情吸引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这场会除了宋璟之外,还有基金会的管理层、编辑部和项目部的核心员工,还有当前在审核中的项目策划人。
开口说话的是项目部老大保罗,发言不过五分钟,燕棠就知道这场会的真正目的了。
时间一进入2018年,自媒体行业飞速发展,纸质书市场的前景不是很明朗,于是基金会所管理的文化产业在半年度会后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线上阅读和碎片化营销的概念被反复提起,进行板块结构调整的消息不时在办公室之间流传。
这次兴师动众地把人都叫在一起开会,传递的意思就是:卡项目审核通过率。
会议中场休息,燕棠有些疲倦地向后一靠,捏了捏眉心。
手机震动,收到了一条消息。
甜熊:「最近怎么样?」
她拿起手机,回:「还是在忙项目,今天又碰到了你哥」
那边沉默了很久。
燕棠以为他在忙,礼貌性地又问:「你呢?」
这回他又秒回了:「状态恢复得比较慢,不是很好。」
自从那次在摩尔曼斯克见面之后,他们就保持着这样低频率的聊天,一周聊上一次,几句话便结束。
燕棠帮不了宋郁在训练上的事情,也不在他身边,这会儿能做的也只是口头关心几句。
等这场漫长的会议开完,她也成了需要被安慰的人。
散会时已经接近晚上,燕棠精疲力尽地到家,立刻收到了基金会项目部发来的邮件,说她的策划按照今天会议定下的新标准看还不够完善,建议她重新修改,或者放弃立项。
其实燕棠和章叙慈谈过之后,就已经把线上渠道考虑了进去,但当时想得比较简单,只把线上渠道作为辅助营销手段。
搭建阅读品牌是一门生意,归根结底就是投入产出、成本利润的问题。这市场风云变幻,虽然本质是内容至上,质量为先,但渠道也很重要。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燕棠这几年经历过许多难事,最大的优点就是能熬。
思来想去,她打算再回一趟北京,再去见一下章叙慈和其他几位和她这些年关系相熟的业内人员,于是第二天就订了机票,化身特种兵闪现北京。
几家出版社都坐落在海淀区的产业园区内,燕棠挑了个折中位置的酒店,恰好就在中关村附近,散步到购物中心只需要十多分钟。
她上次来北京太过匆忙,没什么时间故地重游,这次来约人见面,为了配合编辑们的时间,饭局分散在好几天,中午晚上都有,其余时间反倒宽裕起来。
第二天的饭局在晚上,燕棠白天没什么事儿,睡了一晚的好觉,十一点多离开酒店,慢悠悠溜达到购物中心吃饭。
十一月的北京正是秋季的末尾,阳光在中午时最亮最暖,街边的树木黄绿夹杂,人行道满是落叶,比莫斯科那整日的阴沉要舒服得多。
她离开北京两年多,购物中心五层的餐馆开了关,关了开,已经不是当年她习惯吃的那几家,倒是一楼的盲盒玩具店和甜品店依旧生意红火。
吃过午饭,燕棠到一楼甜品店点了份杨枝甘露,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她不经意往窗外一看,立刻看见马路对面那道工业风大门。
“S Monster”的牌子仍然没变,不过门口又新增了两株苍翠的盆栽,玻璃门后灯光明亮,隐约有学员和教练走过的身影。
来北京来得突然,燕棠忙着约人吃饭,还没跟宋郁提起过。
她吃完甜点后本来计划到附近的书店转转,但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心血来潮,穿过马路推开了俱乐部的大门。
今天是周六,来上课的学员很多,一楼灯光明亮,一面墙吊着几条沉重的沙袋,旁边是摆满拳击手套的架子,室内持续地响起教练们中气十足的呵哈声。
“您好,是想来了解拳击课程……诶?小燕老师?”
前台拿着宣传册走过来,盯着燕棠看了几秒,把她认了出来,随即惊喜地说:“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是又回北京了吗?”
燕棠笑笑:“我回来办事儿,恰好路过来看看,没有打扰你们吧?”
“没有没有,你要去下边儿看看吗?他们都还在训练呢。”
前台小姐姐热情地拉着她往下走,燕棠注意到楼梯口用黑色帘布围起来了,有些好奇:“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一楼的班课学员有的时候会来这里看选手们训练,很多人都是去看宋老师顺便蹲联系方式,练拳击的多少都了解这个圈子嘛,宋老师现在可出名了。他上大学之后,多了好多学生来我们这里报课呢。”
燕棠点了点头,“看来宋老师很受欢迎。”
“你绝对想不到他有多受欢迎,超子上个月把宋老师在俱乐部墙上的比赛纪念照偷走,挂在x鱼上卖了超高价,让大家能够在烤肉店大吃一顿哈哈哈。”
燕棠静静地听着,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地下一层的陈设也并没有改变,下午仍然像之前那样是实战训练。
燕棠走出楼梯口,远远看见穿着黑色训练服的宋郁站在选手之中,弹性面料的衣服包裹着他结实的肩背,挥拳抬腿把对战的选手打得嗷嗷叫。
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浅棕色的发丝染上金调,略有汗湿的碎发落在额前。
他放开对战的选手后,不知道听对方说了什么,脸上露出个随性的笑,和对方顺畅地用中文聊着。
休息区坐着几个人,女生居多,不知道是什么人,都在看宋郁训练。
选手们里有人注意到燕棠来了,惊讶地喊了一声“小燕老师”。
燕棠看见宋郁脸上的笑意蓦然一顿,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她以为宋郁会露出诸如意外或者高兴的表情,可他竟然没有。
在最初的怔然过后,宋郁就这么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秒。
这奇怪的默然让燕棠心里升起一丝不确定,她开始担BB囍TZ心自己的到来显得太过唐突。
正当她犹豫之际,宋郁扯过搭在一侧的毛巾,随手擦去额间的汗水,走下训练台朝她走过来。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形笼罩住她,垂眸不语。
半晌,燕棠才听他开口,意味不明地说:“我还以为训练到出现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