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杀过人。”
话出口,就没办法收回了,也不能停,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等她说下一句,或是把上一句解释清楚。
江有盈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说,她一开始没打算说这个。可什么时候才能想好?
她设想过很多场景,她平静温和将往事讲述,像小时候家门前那条小河水,不慌不忙,潺潺湲湲。
在妈妈安息的大树下,在她们烧纸的小河边,在沈新月精心准备的告白日……
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不敢妄自揣度人心,把人想得太好或太坏,对自己和对方都不是件好事。
说,还是不说,为此她受尽煎熬,每晚痛不欲生。
但在以往所设想的千万个场景当中,眼前这一幕,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
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明,她尽力在她们面前表现,想博得好感。
游戏玩到最后,大家都山穷水尽,轮到她,谁能想到,她手里还捏着一对大小王。
不炸出来自己都不甘心。
这些年,她经历的事儿太多了,可要论一个“最”,让她最印象深刻,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件。那确实付出了太多代价。
——“我杀过人。”
说完,江有盈抬起头,风继续吹,院中草木飒飒作声,星星灯一闪一闪。
世界如常。
原来一切真没她想的那么糟糕,她继而看向沈新月。
震惊,很合理,换谁来都一样;其次是不解,江有盈倒是糊涂了,她为何不解,是因为“杀人”,还是她毫无预兆的坦白?
最后、最后,她双眼爆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久久凝视着,江有盈在某瞬间读懂。
——“你终于肯说出来了。”
她目光充满欣慰。
外婆反应倒还好,手里捧着剩的小半杯杨梅酒,指腹轻轻摩挲在杯口,唇边笑意温和淡然。
“杀人?”周醒没当回事,“满满姐,你开什么玩笑,不会是在游戏里吧,那不能算的。”
“你们真是越来越离谱了。”丁苗摸摸肚子好像没吃饱,盘里最后几片五花肉铺在火上烤,“我还是觉得我那个最厉害。”
程意让她闭嘴,“再说脏东西,就把你头按进马桶。”
江有盈起先以为,她们该像老鼠见到猫那样一溜烟全跑掉的!可这帮人踏踏实实坐着不动,根本不相信她。
“我说的杀人是真的杀人,杀真的人。”
江有盈满脸认真,摆手说“不是游戏里那种。”
“我只爱玩消消乐。”
“我也喜欢玩消消乐。”孟新竹接话,“你玩的什么?玩到多少关了。”
江有盈摸出手机,指着屏幕上应用图标给她看。
“我也是这个!”孟新竹惊喜,“你多少关。”
江有盈说:“我五千多了。”
孟新竹说:“啊我也是!”
不对不对,跑题了,江有盈本意不是跟她比游戏关卡数的。
“听她继续说好吗?大家。”沈新月拔高声线。
话至此,大家终于安静下来。
“你接着说。”沈新月看向她,目光坚定。
江有盈倒有些扭捏了,摇头,“说完了。”
好吧,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是极限,沈新月起身牵起她手,举臂宣布,“最后的赢家,江满满女士!让我们恭喜她!”
众人“啪啪”鼓掌,相当给面。
“竹子洗碗。”程意啧啧感慨,“这就是命啊,老妈子命。”
周醒扬拳头,“她才不是一个人,我跟她一起收拾。”
丁苗说你们着什么急啊,“我还没吃完呢!”
“我们走。”沈新月手一直没松,牵着江有盈离开小院。
她们常来散步的小河边,月色很好,在乡下,月亮不用圆满也能那么亮,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
垂柳依依,这时节,河岸竟还绽有大片鸢尾,月下幽蓝。
结果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好,沈新月的朋友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也没继续追问。
“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江有盈低头踢飞脚步小石子。
“你也是很好的人。”沈新月偏脸,风掀起微醺酒意,冲她笑一下。
她们之间,此刻的宁静,真奢侈。江有盈弯腰摘了一朵鸢尾,手中把玩,也许是酒精作用,心口暖暖一片热。
“感觉你并不惊讶。”
沈新月摇头,“其实是有的,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说。”
她倒退着往前,把身后放心大胆交给对方,“现在的惊讶,是你竟然以为……”
沈新月想了想,“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早说过的,江有盈没忘,“以为你没当真。”
“一开始确实没当真。”沈新月笑,“那种情形下很难当真吧。”
但之后,不得不信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不用我提醒吧?”
不知不觉,走到上次她们烧纸的那片废弃宅基地,几场大雨下过,焚烧的痕迹全部消失不见,水磨石地面平整干净,石缝里长出人小腿高的野草。
她们面朝小河并肩而坐,江有盈心中满是感慨,那么残酷的过去,像一柄尖刀,在她心上竖了好多年,钢浇铁铸的刀身跟肉完全长到一起,奇怪,拔出来却一点感觉不到痛。
在一个微妙的瞬间,毫无阻碍说出。
“是不是以为,一旦开口,天就会塌下来,地就会陷下去,周围一切轰隆隆倒塌,变成废墟。”
沈新月说,她以前也有这种担忧。什么时候呢?仅仅只是一次数学考试。
“现在回想,真没啥大不了,真有人会因为我数学考过鸭蛋就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考到鸭蛋。”
江有盈认为这也算一种本事了,“选择题乱选总能蒙对几道吧?”
沈新月也奇了怪,只能归结为运气,“想考鸭蛋也需要运气呢!”
江有盈笑笑,“可那跟考鸭蛋不一样。”
“一样。”沈新月摸到脚边一块石头,用力扔到河中央。
“噗通”一声,镀银的河水涟漪漾开,又很快被水势抚平。
“不一样。”江有盈坚持。
“一样!”沈新月大声,草丛里又捡了块石头扔进河里。
“噗通——”水花飞溅。
沈新月手臂横向河面,“刚才那块是小石头,这块是大石头,请问有什么分别。”
江有盈老老实实答:“大的声响,水花也大。”
“然后呢?”河面恢复平静,沈新月耸肩,“甭管谁的水花大,谁的声音响,结局都一样,沉底。”
尘嚣滚滚,往事扑面而来。
“那你想听吗?”江有盈忽道。
我痛不欲生的过去。
第62章
三月中旬,某个平平无奇的周一。
上午1节 语文课的最后十分钟,江有盈突然决定不读书了。
她的座位靠窗,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这时节树枝还光秃秃,一点绿意看不到。
这树脾气大得很,天还没入秋叶子早早就黄了,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脚踩上去咔嚓咔嚓。
春来,桃啊杏啊,开过花马上就挂得满头新嫩,她半晌不见动静。
可那些桃啊杏啊的,都比不过她的高挺阔绰,她把叶子长得那么大一片,像一个个小巴掌,风里雨里,“啪啪”鼓掌,对这个世界相当满意。
等不到她的郁郁葱葱了。
打定主意,下课铃响,江有盈开始收拾书包,课本、习题册、笔记本,包括老师正在讲的月考卷子……
书包拉链“唰”一声,同桌扭头看她。
“麻烦让我出去一下。”江有盈小声对她说。
同桌起身让了位置,江有盈提着书包站在过道。
目光一转,讲台班主任放下卷子,拍拍满手的粉笔灰,主动走向她,“班长,有什么事情吗?”
“我有事要离开学校。”江有盈看着她的眼睛真诚道。
“哦哦,好……”出于对三好学生的天然信赖,班主任没让她写假条,也没问她去干什么,还拍拍她肩膀,叮嘱说路上小心点。
如此,不好再拖堂,宣布“下课”。
江有盈走出教学楼,初三年级的学习任务紧,懒得下楼,只在走廊活动,初一初二的操场上不知愁撒欢跑,团聚小卖铺。
她被两个小同学撞了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地上,他们嘴里嚷嚷着“对不起”,把她扶起来,她回头看了眼教学楼,出校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
学校门卫大爷也没拦着,每周一戴白手套的升旗手,好孩子,她说有事,那必然是有事,还蒙你不成!
总之,一切顺利,不读了,拍拍屁股就不读了。
走在大街上,江有盈从来没觉得世界这么静,没有学生,没有家长,卖炸土豆和火腿肠的不在,马路也空空荡荡,车子咻咻来,咻咻去。
“嘿——”她小幅蹦跳一下。
想到自己将来可以赚很多钱,过轻松自在的生活,不用看人脸色,她们母女也不必受人欺负,心里好快活。
那时候她年纪太小,春风吹拂在脸上,理所应得把世界想象得无穷美好。
然后呢,接下来要干什么,江有盈沿着马路走出几百米,忽地驻步。
她思索几秒,左手摊开,右手握拳,上下那么一敲,当务之急,是要找个班上!
学校离家步行二十分钟,附近有小型商场和步行街,工作大大滴有,但风险高,容易被捉,太正规的地方也不行,万一人家不收童工。
她去年冬天才过十五岁生日。
路边站台,公交气门“哗啦”一声,江有盈回头,想也没想跳上去。
她刷学生卡,司机师傅问她大周一怎么不上学,她扒拉下头发,满脸小大人的严肃,理理自己的书包肩带,“我有事。”
她梳大光明,头小而圆,发质很好,黑亮柔顺,眼睛不算大,细细长长,皮肤软嫩白皙,还没长开脸蛋鼓鼓的,一看就特别好捏。
车上几位老人主动跟她搭话,还是问她大周一怎么不上学,她也还是那句——“有事。”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从小到大第一次逃课,并没多紧张。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到终点站,她背着书包跳下去。
这地方热闹,也有小区和学校,还有个大型的农贸市场,她贴着街边走,看到有卖牛肉面的馆子贴了招工启示,走进店里问老板要不要招小工。
“你多大岁数?”老板端个大碗,上下把她来回扫。
“十八岁。”江有盈双手交握身前,踮了下脚尖。
明摆着撒谎,她身上还穿着三中的校服呢,老板笑笑没揭穿,“不要。”
“好的,谢谢。”江有盈不多纠缠,转身离开。
一路走一路问,问了五六家,有私人的美容院,包子铺,五金店,便民超市等,皆被拒。
有点饿了,江有盈从书包里拿出妈妈给她做的小点心和牛奶,人行道找个石凳坐着吃。
没灰心,她接着找,路口右拐,进了菜市场。
到最里边一家卖鸡的,有些味儿,她也没嫌弃,见贴有招工,直接走进去问。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女的,胖乎乎,烫泡面卷,系个大围裙,翘个二郎腿坐在红色塑料板凳上,手里燃根烟,还是那句“多大了。”
江有盈正要开口,女人抬手打断,“我要听实话。”
“虚岁十六。”江有盈只能这么答。
老板“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缓了缓才继续问:“干嘛不上学。”
“想挣钱。”觉得有戏,江有盈勇敢往店里站了站,表示自己不嫌弃脏。
老板觉得她挺有意思,伸腿旁边勾了张板凳,“来坐,为什么想挣钱,家里不给你钱用啊?”
她浑身上下不像没钱的样子,校服嘛就不说了,交钱学校统一发的,鞋子很新,也很干净,里面那件毛衣看着就暖和,毛衣里面的白色打底材质也舒服,书包上还挂了小娃娃。
怎么说呢,她身上那种贵,不纯粹是衣服鞋子的贵,而是从小到大被人精心伺候着的一种娇贵。
反正不像是家里不拿钱交资料费那种小孩。
不多问,女人下巴尖往前一挑,“杀只鸡来看看。”
江有盈起身把书包脱在板凳上,抿着嘴唇站到鸡笼面前,小脸绷得严肃,手虚虚指着,“哪只呀。”
“挑只公的吧,肥的。”老板说。
江有盈依言选了只肥公鸡,先指给人看,“姐姐是这个吗?”
“你还会分公母。”老板挺意外的。
“自然界,雄性求偶,漂亮的羽毛和皮毛是关键,为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否则没有雌性看中,会被大自然淘汰。”
她眼睛亮亮的,认真解释道:“公鸡有个大大的鸡冠子,羽毛也更华丽,还是挺好辨认的。”
“懂不少啊,学习不错吧。”老板笑眯眯的,下巴尖又一戳,“把鸡宰了,血拿盆接着。”
江有盈点头,提了鸡脖子,刀握在手里比划几下,茫然抬头,“捅哪儿呀?”
“什么捅哪儿。”老板起身,接过鸡来固定在胳肢窝,手拨拨颈毛,刀虚空那么哗啦几下,“拉脖子,动作要快,另外给我记住了,你是人,它是鸡,它在你手里只能任你宰割,别犯怵,下手狠点。”
完了把鸡提过去,“来吧,展示。”
江有盈反手握刀的习惯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不知是电影看多还是别的什么,她一开始杀鸡就是反手握。
一手提着鸡脖子,一手握刀,横着从右往左那么一划拉,刀切进去指深,鸡脖子都险些被她切断。
血喷出来,她手心一暖,刀掉地。
“你这丫头,真够狠呐!”老板把鸡接过去,鸡脖子怼进不锈钢盆沥血。
江有盈低头,她裤子和鞋全是血,袖口也湿了。
她搓了搓手,好黏。
老板姓钱,叫钱多多,说你留下来吧,我要你了,让她去旁边洗手,站那跟她闲聊天,问“我名字是不是特俗”。
江有盈摇头,“钱多,好,我也想要很多钱,靠自己的努力。”
“我以前还叫盼弟呢,我们家最后一个姑娘,后来离开家自己改的。”
钱多多有个习惯,逢人便问她名字是不是特俗,然后说以前怎么怎么,现在怎么怎么。江有盈后来发现的。
“我能洗下衣服吗?不想回家让妈妈看到。”江有盈说着,已经把袖子伸到水龙头底下搓。
钱多多说你洗,有啥了不起的还问我。江有盈把外面的校服裤子脱下来,穿条白底小兔子的棉秋裤站在水池边,最后鞋子也刷干净。
店里有个专门给鸡拔毛的桶,结束鸡生的鸡扔水里烫一下,丢桶,那桶哗哗哗转上几十圈,一边转,人一边捏着水管子往里冲,几分钟鸡毛就脱得光溜溜。
江有盈十分惊奇,“洗衣鸡!”
钱多多人挺好相处的,一个月给她开七百块钱,还供她饭。江有盈很开心,把妈妈装在书包里的点心和牛奶分给她吃。
“你木木对你挺吼啊。”钱多多啃着茯苓糕口齿不清说道。
江有盈才来一天杀鸡就杀得很好,“所以我要多多赚钱,带她离开。”
“去哪儿?”钱多多吸干牛奶盒,“你不介意吧?”
江有盈先说“还没想好”,又摇头冲她笑笑,“我不介意,你喜欢我以后每天给你带。”
“我小时候,家里这种好东西都是留给弟弟的。”钱多多把牛奶盒吸得“咕噜咕噜”响。
昨天来了笔大订单,人家结婚办酒席,要了五十多只鸡,钱多多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早上八点,江有盈背着书包来了才得休息。
江有盈把烫好的鸡丢进洗衣鸡,“那你现在应该很有钱呀,可以自己买牛奶喝。”
钱多多说是呀,“我现在很有钱。”但她逛超市从来没买过牛奶。
她说:“不一样的,你能明白吧。”
江有盈不太明白,“那你不想买就喝我的好了。”
中午,钱多多去给她抬了碗面回来,加牛肉,加大排,还加煎蛋。
正在长身体,每天还那么多活儿,江有盈全吃完了。
昨天下午她回家,飞快进卫生间洗澡,自己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洗,妈妈忙完回来夸她能干,都会自己洗衣服了。
江有盈想,如果妈妈知道她在外面偷偷洗鸡的话,心里什么滋味呢?
是辛酸,还是欣慰。
江有盈连着三天没有出现在学校,班主任葛老师起先以为她生病,课业重学校会还多,忙得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满满每天都回家的。”沈弦月拎着小包去了学校,坐在教师办公室,“她还学习呢,写卷子,背文言文。”
葛老师感觉问题变得有点复杂了,“那晚上呢,晚上学校是有自习课的,她人在哪里?”
沈弦月回忆,“她有一次跟我说累了,我心想她说累,那肯定是累,没多打听,还让她早点休息……之后两天,她说想把饭带外面吃,我以为她学习忙,就按照她的吩咐做了。”
“所以……”沈弦月捂着自己心口,那处咚咚咚跳得好凶,“她这几天都没在学校?”
“她也没有离家出走……”葛老师默然沉思片刻,“先不要惊动,早上她出门的时候,跟踪她,看看她究竟去了哪里。”
但之后两天,葛老师都没有收到沈弦月的消息,打了几次电话,打不通,直到周六她选择上门家访。
根据名册上学生家庭住址,葛老师找到江有盈的家,临街很气派一栋大房子,七八层高,楼下还有花园和停车位。
她们这地方很多这种自建房,一半自己家住,一半可以隔出去用来收租。
沈弦月用丝巾裹住头脸,戴墨镜,在楼下花园接待了葛老师,话音嘶哑,说最近有点忙。
“你怎么了?”葛老师指她丝巾。
“防晒。”沈弦月笑笑,丝巾在下巴那打个死结。
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找孩子,葛老师也不多问,只道:“有跟踪到她吗?她最近去了哪里?”
沈弦月摇头,“我忙,才抽出时间,她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说学校补课。”
早春风大,沈弦月两只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脑袋,葛老师看看眼前这栋大房子,又看看面前这人,还是没忍住。
“你丈夫打你吗?”
第63章
江有盈每天把妈妈做的茯苓糕啦,糯米糍啦,鲜花饼啦什么的带到杀鸡的店里,孝敬给钱多多,钱多多给她抬牛肉面,雷打不动加肉加大排加煎蛋。
从小富养,家人精心照料,江有盈对钱没什么概念,不知道她每天二十三块三毛三的工资仅够那碗面,钱多多完全是赔本生意。
但她很喜欢这种交换方式,钱多多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甚至把中午饭和晚饭也打包带出来。
一份饭当然不够两个人吃,后来钱多多想了个主意,说这样,“你多带些菜,不要带米饭,米饭我在店里拿电饭煲闷。”
“姐姐好聪明!”江有盈以为她只是懒得做饭,说自己可以学,她们就住在农贸市场,还愁饿肚子?
钱多多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那是妈妈的味道。
这次,江有盈好像有点懂了。
钱多多后来还给江有盈出主意,“你妈的手艺完全可以开个点心铺子,没钱学校门口摆小摊也行啊,学生钱是最好挣的,那帮小孩简直饿死鬼投胎。”
江有盈正在啃大排,抬起头,目光炯炯,晶莹剔透。
“我不是说你。”钱多多尬笑,“再说我是自愿请你的啦,我也吃你不少啦——”
江有盈把剩的大排和煎蛋夹出来,装在个小碗里抬给她。
钱多多如恶狗刨食,凶狠席卷一空。她吃饱喝足,嘴一抹,想说你这个小丫头还挺有眼力见的,话刚起个头又咽回去。
这小孩浑身上下不像没钱的样子,实在搞不懂她辍学打工到底为了什么。
江有盈每天早上七点背着书包出门,楼下马路边搭公交,转两趟一共坐十三个站到农贸市场。
进店,她先把书包和校服脱了,放在店里钱多多睡觉那个小隔间,穿上防水的大围裙。
有订单,她就马不停蹄杀鸡烫鸡洗鸡,没订单,就把习题册拿出来,自己在那写。
学校的生活她喜欢,学习很有趣,店里的生活她也喜欢,虽忙碌,但充实,闲下来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两个地方都好,比她现在那个家好。
担心妈妈发现,她每天下班回家之前会把鞋子仔细擦洗干净,店里好多鸡毛和水,还有血,她的鞋总是踩得脏兮兮。
钱多多给了她一瓶两元店的桂花香水,说可以遮盖味道,她喷一点在手腕,搓热了往脖子上蹭。
“香水是这么涂的吗?”钱多多歪个脑袋在一边看,学她。
“妈妈就是这么涂的,说用体温发酵,味道会更好。”江有盈闻闻自己,皱了下鼻子,不太能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晚上回家,妈妈拉着她的手,“你怎么又香又臭的,你一整天跑哪里去了?”
她们母女的房间在这栋房子的最顶层,江有盈拉着妈妈要进电梯,王志刚的两个小儿子呼喊着从大门口冲进来,朝她后腰用力推了一把,险些把她推倒。
“强强你不可以这样,怎么能推姐姐。”
沈弦月上前拽了那小男孩,要跟他理论。
“我呸!”小孩噘起嘴朝她脸上吐口水。
沈弦月本能往后躲了下,幸好,有丝巾为她遮挡。
她不依不饶,把小孩从电梯里拖出来,要教训他,小孩一点也不怕,喊了哥哥,两个男孩将她包围,拳乱打,脚胡踢。
她摔倒在地,两个男孩冲进电梯,嘴里脏话还没完,学大人,骂她“表子”。
这两个男孩是王志勇他弟的孩子,王志勇是江有盈她后爸,也是她亲爸在世时的好友。
江有盈起初不同意妈妈改嫁,王家确实有钱,可那姓王的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来家里做客,总盯着妈妈看。
但沈弦月坚持要嫁,说为了她好。
结婚之前,姓王的指天发誓,说要如何如何待她们好,结婚之后却变了个人。
带孩子的寡妇在婆家本就不受待见,王志刚几个兄弟媳妇更是难相处,姓王的不说护着她们,三天一小大,五天一大打,日子倒比没钱的时候更难过。
江有盈来之后也跟他们打过几架,结果如何,她们终究是外人,没人向着她们,她打架打赢了,却是妈妈受罚,最后连小孩都敢欺负她们。
江有盈弯腰把妈妈搀起,去按电梯,“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的,我早就习惯了。”
“那不行,大人管不了,小孩总能管一下的。”沈弦月态度坚持,“到时候我找你爸爸说一下,让他们收敛一些。”
“我爸早就死了。”江有盈伸手想把她弄脏的丝巾摘下来,她本能往后躲了下,抬手遮挡,被打怕的样子。
江有盈把脸转到一边,手揣进校服外套。
“你去干什么了?”沈弦月凑过来闻,想问她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怎么不上学,恍然回忆起葛老师的叮嘱,话憋回去,小包里摸出纸巾,擦丝巾上的口水。
江有盈使劲按了几下电梯,没反应,“两个小杂种,肯定把电梯卡住了。”
她们只能爬楼梯上七楼。
沈弦月在她身后叮嘱,“你说话还是得小心点,让人听见,又要骂你。”
回到住处,用力把门摔上,江有盈难得发了脾气,书包扔地上,“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了几个钱,跑来别人家里当受气包!”
她话音刚落,王志勇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个头不高,轻微脱发,大腹便便简直就是只没完全化形的猪妖,沈弦月急忙上前安抚,身段婀娜高挑,在他身边说鲜花插在牛粪上都是赞美。
“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以后你嫁人还要给你准备彩礼钱,请问哪点对你不住?”
王志勇步步紧逼,一张油腻的胖脸怼她面前。
江有盈厌烦后退,扭头一言不发。
“孩子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计较了。”沈弦月连连为他抚胸顺气,“你饿了吗?我给你做几个小菜吧。”
这头蠢猪倒是很容易被哄好,骂骂咧咧走了。
洗完澡,一身骚烘的鸡毛味儿和闷人的香水味儿都没有了,她的睡裙干净柔软,裙摆位置还有一圈精致的刺绣。
她从书包里取出习题册,书桌上写,房门轻轻被敲响,三长一短,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暗号。
搁下笔,江有盈起身去把门打开,沈弦月洗过澡了,丝巾摘下,她额头左侧高高鼓起,眼周小块淤青,周身一股辛辣的药油味。
回到床边坐下,江有盈抓了个抱枕在怀里,下巴抵着,眼眶热热,要哭不哭。
沈弦月拉起她手,摸到指腹位置细小的刀口,“再忍忍就好了。”
“还要忍多久!我才十五岁,还要升高中,考大学,你能不能活到那天都是未知。”
她手臂使劲擦了一把眼眶,“我不想忍了。”
“我想给你提供好的生活呀,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话没说几句,沈弦月开始掉眼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你是不是偷偷去打工了,家里又不是不给你钱花!”
江有盈一把甩来她手,腾地站起,“我不要那头死猪的钱,我自己会赚钱!”
她心里有了底气,说话也愈发放肆,“别说是为了我,承受不起你这么大的情,你喜欢待在这里,就一直待下去好了,等我赚够钱,我会离开。”
“你要去哪里!”沈弦月一把将她捉进怀,“妈妈都是为了你,否则早跟你爸爸去了,没有你,我怎么活呢?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
江有盈闷头在她怀中哭泣,喋喋一声接着一声,“妈妈、妈妈……”
第64章
今天的早餐是金黄脆香的菠萝包,趁妈妈给她找袜子,江有盈多拿了一盒牛奶装进书包。
沈弦月假装没看到,叮嘱她把秋裤塞进袜子,免得脚踝钻风。
江有盈坐在床边,秋裤挂在小腿那,她手伸进校服裤子里掏。
沈弦月回头,无奈叹息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穿好袜子再穿外裤,秋裤就不会跑了嘛。”
她屈膝半跪在地,给女儿穿好袜子,手掌隔着棉质秋裤捏捏她软软的小腿肚,抬头展露笑容。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使她内心得到满足,似乎这就是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
背上书包,打开房间门,江有盈紧紧牵着妈妈的手,想告诉妈妈,其实她早就不去学校了,她已经开始赚钱,不会成为妈妈的负担。
一抬头,见王志勇笑呵呵站在大门前,面上笑容消失。
王志勇搓着手朝她走来,“满满周天还上学呐,我说今天开车带你出去玩呢。”
“要升学了,周天补课。”沈弦月倒先开口替她掩护。
“哦哦,是,要考高中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我这脑子!”又伸手想摸她头。江有盈后退,厌烦躲开。
“还记恨我呐。”王志勇应该是知道昨晚电梯口发生的事了,兜里摸出二百块钱塞给她,“都是爸爸不好,爸爸疏忽了,以后保证不对你大呼小叫,好不好?就原谅爸爸一次吧!”
他总这样,当着自己父母兄弟的面,从不把她们当人看,抿一口酒,说“女人就是得打,不打不老实”,威风得不得了。
下了桌,关上门,又极尽谄媚讨好,甚至跪地磕头,请求原谅。
江有盈起先也着了他道,以为他真会对她们母女好,只是要面子。
现在她看清了,他就是个人渣,畜生,彻头彻尾的败类。
江有盈没伸手,那两百块钱掉在地上,王志勇当即变了脸色。
他常年酗酒,眼球外凸,布满血丝,嘴唇是肮脏的猪肝色,只是眼角眉梢的细微差异,那张紧绷的伪装的皮逐渐绽裂,露出其下挂满腐肉沾血的獠牙,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
“满满!”沈弦月晃她手臂,目光哀求。
换作从前,江有盈绝不要他的臭钱,还要抬腿大力踩上两脚。
现在她想开了,那是钱,再脏也是钱,是她一个多星期的工资,数不清要杀多少只鸡,脏水里泡多久才能挣够。
她飞快弯腰捡起,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道出感谢。
“好好好,好孩子。”王志勇霎时喜笑颜开,“不耽误你了,赶紧上学去吧。”
乘电梯下楼,江有盈在大门口跟妈妈挥手分别,照例转两趟公交,坐十三个站去农贸市场。
活鸡店门前,钱多多像只脏兮兮的小哈巴狗,一见人立即摇着尾巴凑上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
她替她接过书包,“总担心你不来了,没被你妈发现吧?”
“我也不知道,她早上没问我……”
江有盈打开书包,惊奇发现,妈妈竟然为她准备了两人份的菠萝包。
妈妈发现了吗?她回头望。
太早了,市场还没什么人,卖菜的小贩还没来,到处黑黑的,空空的。
“哇塞,这不会是传说中的菠萝包吧!港片里那种!”钱多多咬下一口,用尽全力咀嚼,闭上眼睛认真感受味道。
“好好吃!好好吃!”
江有盈回头冲她笑笑,牛奶递过去,“你慢些,别噎着。”
沈弦月打车一路跟过来的,她躲在一家卖水产的大玻璃缸后面,看她娇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系着黑色的*胶皮大围裙,从鸡笼里提出一只活鸡,利落宰杀放血,烫毛,才几天时间已经做得那么熟练。
满地污水横流,不慎滴落的鸡血弄脏她鞋面,她手臂擦过额头细汗,站得久了,轻轻地跺跺脚,捶捶腰,缓解疲乏。
她好多事要忙,洗好的鸡用喷枪燎一遍碎绒毛,还要开膛破肚。水和血飞溅在她稚嫩的小脸,她咬紧了牙,手背擦脸,却越弄越脏。
好难过,好自责,沈弦月恨自己没用,拳捶打心口。
眼泪湿透手帕,她摘下墨镜,蹲在毛乎乎的大玻璃缸后面,“呜呜”哭出声来。
“你干啥呢?”卖水产的大哥来了,探头探脑,十分不解,“哭啥呢。”他弯腰去看鱼缸,“没死啊,好好的。”
“对不起。”沈弦月起身,帕子洇干脸上的泪,重新戴好墨镜,朝着活鸡店走去。
钱多多歪在躺椅吃完最后一口菠萝包,正嗦手指,“来客人了满满。”
江有盈抬起头,那声“你好”像刀片卡在喉咙。
沈弦月抓着钱多多的手,哭着说:“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帮她穿袜子,她没吃过苦,她做不了这种事情的,你快不要让她干了……”
江有盈手里拎一把尖刀,呆坐在红色塑料板凳,鸡血干在手背,紧绷的。
“大姐,麻烦你搞搞清楚,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不是我去大街上绑来的,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看在那些菠萝包的份上,钱多多还算有耐心,“你应该反省下自己,她为什么会这样,放着好好学不上。”
沈弦月急忙忙抓了江有盈手里的刀扔去一边,拉她到池子边洗手。
那池里也满是鸡毛和血,还有黄色的鸡油和盘虬在一处的鸡肠,鼓囊囊塞满玉米的鸡肚。
她手伸出去,虚空中蜷缩起,又收回,猛地拽了一把,“我们回家!”
江有盈往回挣了一下,喊“妈”,屁股往后撅,全身的力气抵抗。
沈弦月哭着跺脚,“满满!你不要让妈妈伤心!”
“我不要回去。”江有盈很冷静,不哭不喊,也不愿同她争吵。
她一根一根掰开妈妈的手指,“所以你都看到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我可以赚钱养活自己,我已经长大了。”
“江有盈!”
沈弦月情绪激动,气头上恨不得甩她两巴掌,打醒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可怎么舍得,她手掌细细抚摸孩子冰凉的小脸,“你要妈妈怎么办好啊——”
江有盈“噗通”跪倒,膝盖重重砸在泥水纵横的白瓷砖,眼眶含泪,哀伤乞求:
“妈妈,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讨厌的人和事,离开你的伤心地。我们会有好的生活的,我会努力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你,好吗?求求你了。”
她紧紧握住妈妈的手,感受其掌纹中流淌的深沉爱意,“我知道,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可我不要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也不愿看你为我委曲求全,为我伤痕累累。”
她抬起头,眼泪大颗滚出,“妈妈。”
沈弦月不忍地别过头,当着外人的面,她脸皮火辣辣疼,心也片片刀割似的疼。
她喊“起来”,江有盈不为所动,她半天拽她不起,索性也给她跪下,“满满,你这是要逼死妈妈呀。”
这怎么会是逼死她呢?
江有盈疯狂摇头,“我没有,我只是在为我们求一条活路。”
她摘下妈妈的墨镜,染血的指尖小心翼翼抚摸眼周未散的淤青,“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那我就真的没有妈妈了,你有没有想过,到那一天我该怎么办?”
沈弦月把头埋进女儿的臂弯,不愿让人看到她的狼狈。
她沉默了,她不敢想,假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豺狼窝里,她的孩子该如何过活。
母女俩抱头痛哭,最后还是钱多多把她们搀扶起,拉到里面那个小隔间。
房间壁纸蜷曲脱落,天花板霉痕斑驳,钨丝灯明明灭灭,光线昏暗,沈弦月手帕掩鼻,东张西望。
江有盈拉她坐在小床边,目光坚定,“即便我们以后都住在这里的房子里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还活着,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不用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房间一顿毒打,心灵是富足的,安宁的,那就足够了。”
“再说,只有我们努力,靠勤劳的双手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多多姐跟我说了,妈妈你的手艺很好,小学校门口摆摊就能赚很多钱的。”
江有盈再一次恳求她,“我们跑吧!”
沈弦月犹豫不定,“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你不上学了?”
江有盈不打算上学了,但为让妈妈安心,她承诺,“等我们安顿好,我会重新回到学校,上高中,考大学,等我大学毕业,妈妈就能真的享福了。”
她一把抱住妈妈,小脸扬起,眼睛亮亮的,“我会好好学习,落下的功课都能补上,我是班长呢,妈妈你忘啦?”
这是个懦弱的女人,离了丈夫和女儿,好像就不能活,生活中没别的事可做,即便是她最爱的烹饪,也只是为了女儿能享受到健康新鲜的食物。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禁不住劝,终于肯点头。
可她心中顾虑的,跟自己毫无关系,只是女儿的意愿,关乎她未来,心理健康,甚至性命安危。
“我们跑去哪里呢?”沈弦月完全没个主意,“万一被抓到怎么办。”
“那就跑得远远的,让那些人找不到!”
钱多多掀开帘子,探进个脑袋,“现在最关键,是把家里那些金项链金戒指全偷出来!还有手机啥的,反正值钱的都带上。”
她搓搓手指,“有钱,心里才不慌。”
江有盈后来无数次想,逼着妈妈逃跑,到底是对还是错。
如果她当时没那么冲动,如果她乖乖听妈妈的话,再忍耐几年,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第65章
江有盈在活鸡店打工正好一周,工资是一百六十三块,钱多多凑了个整,两张红的塞给她,“我也吃了你那么多小点心,就当伙食费。”
江有盈摇头推辞,“那你还请我吃牛肉面呢,加很多料的牛肉面。”
她看向妈妈,眼神示意找零。
沈弦月今天很听女儿的话,立即翻包。
“哎呀哎呀!”钱多多气得跳脚,“你们烦死,赶紧走行不行,就当我支持你们跑路出的车费了。”
这么说,江有盈没法拒绝了,钱卷成细细一小管,揣进校服裤子,用力拍两下。
她甜甜笑,“那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等安顿下来,我给你打电话。”
“当然没问题。”钱多多掏出手机,“你说我打过去。”
交换了电话,江有盈背起书包,决定跟妈妈先回住处收拾东西。
为省钱,回家就不打车了,搭公交。她们并坐在公交后排,双手紧紧牵在一起,天气很好,太阳穿透车窗玻璃晒在半边身子暖洋洋。
沈弦月不时举起女儿手来闻,“还是一股鸡毛味儿。”
江有盈自己也闻了下,皱皱鼻子,靠在妈妈肩膀撒娇,“回去洗澡就好了。”
快到住处的时候,沈弦月说,她想到要去什么地方了。
“回老家吧,我出生的地方。”岁月磨平棱角,她早已失去了年少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劲儿。
“人生地不熟,去外地人家说方言我们也听不懂,老家几十年没回去了,去看看你外婆的坟。”
妈妈今天已经很勇敢了,江有盈轻点头,“先离开。”
不巧,在大门口,她们遇见了葛老师。
“哎呀,班长同学,这阵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班长妈妈,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呀。”
沈弦月心尖一跳,想给她打手势,已经来不及,王志勇朝着她们走过来了。
葛老师今天第二次家访,是王志勇接待的她,事情经过已经清楚。
他装得一副好爸爸面孔,“你干嘛不去上学?是不是跟外面那些野小子鬼混去了?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不学好!你对得起你亲爸的在天之灵吗?!”
他劈手便要打,葛老师及时拦下,江有盈毫无所惧,死瞪着她。
“你还敢犟!我没资格教训你吗?你再不认我,我也是法律名义上的爹!”
王志勇气极的样子,面对葛老师,说平日待她如何如何,买这买那,小心翼翼,当真不是自己亲生,管教不得。
沈弦月只怪自己事先没跟老师谈妥,事情瞒不住,也不能说孩子去打工,“在黑网吧找到的,迷上电脑游戏了。”
她上前柔声安抚,说替孩子隐瞒也是担心她受到责罚,“现在把她劝回来了,就不要再说她,这次月考,分数没掉,说明她心还是在学习上的。”
江有盈最受不了妈妈跟人低声下气,偏偏今天她一句反驳不得,只好忍耐,厌烦闭上眼睛。
“你看她那个样子!”
王志勇面涨红,满脸横肉狰狞,“不是个姑娘,我早打死了。”
江有盈睁开眼,冷笑一声,“说得你少打女人了。”
这一句,等同水入沸油锅,王志勇暴跳如雷,不是在家门口,大马路边,还当着葛老师的面,保不齐要给她两巴掌。
“满满,少说两句!”沈弦月严肃警告她,不要在这种时候横生事端。
江有盈很多时候觉得没必要忍,她们住在王家,就是因为太能忍,太会忍,才一直受人欺负。
要走了,所以她决定不再忍耐,丢下书包冲上去。
楼下打架,王家人全赶来了,王志勇她妈说,姑娘打老子,是当妈的没教好,必须家法伺候。
王家的家法,就是要女人跪在地上,用皮带抽后背,抽小腿。那天若不是葛老师及时报警,江有盈肯定她们会被拖进房子里打死。
警察来,把一帮人带到派出所,王志勇慷慨激昂,她无力再同他争辩什么,混乱中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小腹剧痛。
她捂着肚子坐在调解室的塑料板凳上,沈弦月发现她不对,急忙向警察求救,恳求让她们去医院。
王志勇含糊了几句,摆摆手,“算了警察同志,本就是家事。”
男人打老婆,大人打小孩,都是管教,是家事,最后不了了之。
幸好,王家人没发现她们逃跑的意图,只有葛老师陪她们去医院。
等报告的时候,沈弦月出去卖掉了自己耳朵上那对金耳环。或许,她也想过逃跑的事,身份证和银行卡时时装在小包,如今手里又多了些现金,不慌。
计划有变,好在这些变化还在掌控之中。
江有盈肚子痛,倒不全是因为被踢,她月经来了。
沈弦月超乎寻常的冷静,买卫生巾和止痛药,以及路上的干粮和水,大包小包拎着出了医院,跟葛老师道别,当即打车去了客车站。
那天,她们竟然很顺利跑掉了,跟着妈妈慌慌乱乱挤上大巴车,江有盈十分惊奇。
不知是止痛药发挥了作用,还是心里高兴能跑掉,她肚子马上就不痛,一直把后座男人的脚臭当作油锅爆香的豆豉。
“是谁带了回锅肉。”江有盈捂着肚子小声问妈妈。
沈弦月先是愣了下,随即示意她看身后。
江有盈好奇回头,然后翻了个白眼,扯袖捂鼻。
沈弦月用超市的购物袋挡着,揭开她外衣查看伤处,手轻揉两下,“还疼吗?”
疼,但江有盈摇头,“完全没感觉啦!”
那天她们真的跑掉了!大巴车上省道的时候,江有盈一颗心快要飞起来。
她没怎么出过远门,一直大大睁着眼睛看窗外,陌生的山景,遥远的天际,外面的世界原来那么美,花全开了。
她指着山上那些树,问妈妈,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妈妈有些能答上来,有些太远了看不清。
江有盈放松身体依偎着妈妈,“我应该再勇敢一些的,这样你就不会受苦了。”
继而反思,“今天是我太冲动,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弦月心疼她的早熟,“妈妈没用,没护好你。”
决定从医院逃跑,是担心女儿再回到那个家,免不了一顿毒打。什么事,她都是先紧着女儿,从没考虑过自己。
回老家,想着那边还有些亲戚,把脸抹了揣裤兜,实在活不下去,找亲戚借钱先应付着,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总是这样,把自己想得太没用,把人想得太好。
善良的人,在这世上总是活得更艰难些。
大巴车摇摇晃晃,江有盈起先晕车晕得厉害,胃里吐空,到后来只是昏睡。
但每一次大巴到服务区,沈弦月还是把她晃醒,下车去换卫生巾,想让她身上舒服点。
她蹲在卫生间,袖子捂鼻,小腹隐隐作痛,可心里很高兴。
收拾好自己,她打开门出来,看妈妈抱着衣服在外面等,洗手的时候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她们都在笑。
车开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早上八点大巴到站,她们下车,在附近的早餐店吃豆浆油条。
这地方江有盈小时候跟妈妈来过,但早就不记得,这几年变化也挺大的,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胃口不错,还喝了碗肉粥。
出来没带行李,沈弦月去商店给两人置办了身新衣裳,然后找了家旅馆,决定先休息。
江有盈洗完澡躺在床上,身上香香的,胃暖暖,肚子也舒服多了。
沈弦月找旅馆老板借洗衣机洗了衣裳,回来掀开被子躺上床,江有盈立即钻进妈妈怀里,闭上眼睛说“好幸福”。
电视里在放动物世界,自然界中,母豹母狮之类都是独自抚育后代,直到幼崽成年可以独自狩猎。
她们即将分娩的时候,甚至会主动离开族群,她们从不依附任何雄性。
太累了,江有盈窝在妈妈怀里睡着,沈弦月伸出手,抚过她面颊柔软碎发,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电视声调小,沈弦月转过脸,看母豹将幼崽藏于巢穴,独自外出觅食。
那时候她们都以为,逃掉就好了,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母女俩同心协力,只要她们还活着。
却不知王志勇是怎么找到她们的,在她们即将离开旅店的那个上午。
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还以为是妈妈收衣服回来了,房门被敲响,江有盈问也没问,蹦跳去开。
门开启的瞬间,江有盈脑袋“嗡”一声,再想关门已经来不及,王志勇一条腿伸进门里。
没喊,也没跑,江有盈退后几步,让他进房间,或许是想通她们永远也没办法跑掉。
她看着他,手心热热的,黏黏的,心中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第66章
老家不在市里,在县份上,她们今天退了房,还得乘五六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
江有盈坐在床边自己乖乖穿了袜子,听妈妈的话用袜子把秋裤包着再穿外裤。
其实到老家这边,三月中旬已经没那么冷了,但猛一下穿单裤还是有点不习惯,两条腿空荡荡凉嗖嗖的。
而且她还来月经了,得保护好肚子,不能着凉。妈妈说的。
妈妈出去拿衣服,说旅馆有那种专门烘床单的机器,花点钱请他们烘一下衣服,几分钟就好。
没什么事干,江有盈自己跑去梳头,旅馆的梳子不好用,梳齿扎头皮,她技术也不怎么样,马尾松松垮垮,后脖子那垂着长长一绺,自己都没发觉。
敲门声响,江有盈欢呼一声,还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跑跳着去开。
“妈妈!我想吃昨天楼下……”路过看到的炸酱面。
怎么是王志勇,她脸色唰一下白了,想关门已经来不及,王志勇一条腿伸进来卡在门框。
他怎么找到她们的?在她们身上、包里装定位了?还是一路打听来的?
不管因为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江有盈退后几步,让他进房间,手心没出汗,却感觉覆了层黏黏的东西。
王家人根本不重视她们,才不管她们跑不跑,少两张嘴吃饭更是求之不得。
只有王志勇,爸爸还在的时候,他看妈妈的眼神就很不对劲,爸爸没了,他怕是半夜做梦都笑醒。
其实妈妈本不愿改嫁,是他软磨硬泡,甚至威逼利诱,指天发誓是爸爸临死前托付他。
结婚之前,他极尽殷勤,送钱送礼,爸爸葬礼跟着忙前忙后,结婚之后却被妖怪夺了舍一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江有盈时常怀疑他精神分裂。
王志勇进了房间,满屋转悠,江有盈赶紧往窗边跑几步,探头往外看。完了,十几层高。
没找到人,王志勇一屁股坐沙发上,歪着半边身子,从屁兜里摸出把刀扔在玻璃桌上,“你妈人呢?”
江有盈看着那把刀,妈妈切水果用的,他从家里带出来了。
难道是她们坐车的时候被人看见,打电话给王志勇告密?他刚好在家,直接拿着刀出来。
所以,不过一夜时间就追赶上她们。
王志勇摸出根烟点,“没事,你还在,你妈跑不了,你是她的心肝宝贝嘛。”
江有盈从床的这头翻到那头,想摸过去把门关上。
她不跑,既然他不打算放过她们,她也不想放过他。
王志勇察觉到她意图,起身拎张板凳过去坐门口守着。
江有盈从床边挪去小沙发。
“咱俩虽然没有血缘,可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出生,满月,我都随了份子,压岁钱也年年不落。你小时候还叔叔长叔叔短的,从上初中以后,完全变了!后来你爸没了,我们有缘分做父女,你对我还是爱答不理。”
王志勇说他真就想不明白,“我哪点亏待你们母女了?一个阳奉阴违,心里还惦记着那死男人,一个成天拿眼睛斜我,多瞧不起我的样子……”
他猛踹一脚门,骂她们小的贱货,大的表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江有盈一声不吭,轻轻抓起玻璃桌上那把水果刀,握在身后。
他拿刀吓唬她们,忒不把人放在眼里。
沈弦月远远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男人的咆哮,心咯噔一下,加快脚步。
她没细想他是怎么追来的,“噗通”就给他跪下了,抱住他小腿,“勇哥,我错了,是我们错了。”
“妈你干什么!你起来!”
江有盈气得直跺脚,她怎么那么没出息!轻易就给人磕头下跪。把刀扔在沙发,她跑上去使劲拽她,“你干什么,你起来别给他下跪!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孩子冲撞了你,是我没教好,我只是担心她受罚,你知道的,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真的。”
烘洗干净的衣裳还搂在怀里,沈弦月不舍得弄脏,丢到床上。
江有盈跟在她身边,扯着她衣领子用力想把人提起来,“人家骂你贱,你就真把自己当个贱人,你干嘛给他下跪,你起来啊——”
“给爸爸认个错吧。”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心里别的什么顾虑,沈弦月像被人一下抽去脊梁骨。
“满满,我们走不掉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学籍怎么办?妈妈怎么舍得让你去外面打工。”
“你怎么这样啊,明明我前一天才说好的。”江有盈眼泪扑簌扑簌掉,又生气,又伤心,“你太懦弱太没出息了,我答应我要勇敢的。”
她对她失望透顶,却还是不能将她独自撇下,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们的命运始终拴系在一起。
“你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你太让我失望了!”江有盈尖声大叫,扯拽她疯狂摇晃。
“你也别怪你妈,你妈都是为你了。”王志勇回头去把门关上。
江有盈无话可说,心里只有恨,像火一样烧,烧得她浑身血发热,手发抖。
王志勇抽出皮带,要罚,沈弦月不再反抗,乖乖把自己缩成一团。
江有盈跌坐在小沙发,看她咬牙一声不吭,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目下漆黑一片,唯有女人压抑的低泣和忍痛的闷哼。
江有盈双手抱头,跪坐在脏兮兮的红绒地毯,她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这人生的,在医院抱错了吧。
她们一点也不像。
说什么为了她好,却从来不顾她感受,甘愿忍受欺凌。
王志勇骂得没错,她真就是贱骨头,贱到根儿了。
江有盈满心失望愤慨,心中甚至有个恶毒的念头,王志勇干脆把人打死。
打死沈弦月,她就可以自己跑掉。沈弦月根本就是她的拖累!她的负担!
头好痛,快要爆炸了,江有盈恨不得现在就走,现在就背着书包出门!
可那是妈妈呀,妈妈给她穿袜子,给她梳头,早晨温柔叫醒她,摸摸她的脸说“我的小宝睡得真香呀”,然后扶她坐起,为她穿衣。
——“妈妈的心肝宝贝呀。”
——“妈妈最爱你啦!”
——“妈妈只有你了。”
她是妈妈活着的唯一指望,妈妈为她受尽人间苦楚。
该死的不是妈妈,是把她们逼入绝境的真正的罪犯!
江有盈摸到小沙发上那把刀。
她扑上去,像杀鸡那样,做熟了的,一手抱住他头,拔高颈,另一手反握了刀,从右往左横着猛地那么一道。
血喷出来,满手黏。
人不会一下就死掉,本能松了手,捂住受伤的脖颈,不可置信回头,双目大睁几乎爆裂。
所有的力气在瞬间抽空,刀落,江有盈疾疾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血如泉涌原来真不是夸张说法,她什么也听不到,感受不到,眼前只有男人腔子里那汪红色的血。
热的,黏的,泛着腥气,长了腿一样流向她。
忘了躲,也是退无可退,她任由血色污染衣裤。
好奇伸手触碰,那血竟还热着,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用力甩,衣上揩。
她急得直哭,喊“妈妈”,沈弦月爬到她身边,将她纳入怀中,连连拍背安抚。
“别怕,乖宝别怕,妈妈在呢。”
王志勇还在抽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血从嘴巴里咳出来,流进耳朵里。
他还有力气,没死透,还想爬起来,沈弦月扭过头,爬跪至他身边,抓起刀,咬牙朝他心口用力扎下。
血溅得满脸,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他曾经落在女人身上的拳脚,终是化作尖刀刺向自己。
人世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一下、两下、三下……
直扎得他再也不动,双眼大睁,不能瞑目,死瞪天花板,眼球变得僵硬浑浊。
沈弦月扔了刀,长吐出一口气,擦把脸上的血,变了模样,不再是方才向人磕头求饶的可怜样子。
“我把他杀死了,是我把他杀死的。”她如此说道。
江有盈呆呆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笑了两声,“乖乖,去洗澡吧,听妈妈的话,好好洗个澡。”
她把孩子推进浴室,带血的脏衣脱下来丢进水池,玻璃门拉上,“别担心,妈妈会想办法处理好一切,你先洗澡。”
江有盈乖乖点头,看妈妈就在玻璃门外给她洗衣服,心里没那么害怕了,水流下用力搓洗手掌。
迟钝转动眼珠,沈弦月抬脸望向镜里的女人,长发蓬乱,手轻轻一抓,掉一把,她鼻孔还不断往外滴血,水池里一圈一圈的红莲。
她洗了把脸,卫生纸堵住鼻孔,手背上的伤浸在凉水里,刺骨疼。
头发重新扎好,孩子的衣裳晾在卫生间沥水,她把小包里的银行卡、现金和户口本转移到孩子的书包。
最后,她把杀人的刀捡来,洗洗净,手在刀柄处使劲捏了几下,又捏了几下,放回原位。
回头去看地上躺的男人,她皱了下眉,胃里突然一阵恶心,像做了个梦,才醒,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
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妈妈,我洗好了。”
江有盈在浴室里喊。她打开玻璃门,湿淋淋站在那,蜷缩着身体,手臂紧紧抱住自己。
沈弦月用浴巾裹了她,为她轻柔擦拭,半开玩笑的语气,“宝宝吓坏了吧。”
江有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当然有,但也没那么怕。
她扬起脸,“妈妈,我会坐牢吗?”
“不会。”沈弦月给她吹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书包背上,“你下楼打个车去火车站,随便买什么地方的票,看地名挑个自己喜欢的。总之先走,到那边租个房子,安顿好给妈妈打电话。”
江有盈稀里糊涂被推到门口,手拽着她袖子不肯松,“那你怎么办?”屋里还躺着个死人。
“我会处理好。”沈弦月回答。
江有盈问打算怎么处理,沈弦月只是看着她,冰冷的手掌遍遍抚摸她柔软的脸颊。
“是我太没用了,妈妈太没用了。”眼泪颗颗地掉,沈弦月不住去亲她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妈妈。”
江有盈意识到什么,“人是我杀的,你不要替我顶罪。”
“不会,不会。”沈弦月手背擦泪,摸她的脸,摸她的头发,“你先去火车站买票等我,我洗个澡,收拾收拾就来,这次听我的好吗?”
江有盈眼睛睁得大大,不解看着她,“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那天妈妈跟她说了很多,江有盈好些都记不得,最后不知如何被说服,真的打开房间门出去,背着书包下楼。
她心里发愁的是怎么买票,这次又要买到哪里去。
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忘记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在幻想跟妈妈逃到一个很安全很漂亮的地方,她还能继续上学,妈妈弄了个小推车,在学校附近卖糕点。
妈妈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学生娃都是饿死鬼投胎,放学不到五分钟就全卖空了。
她还给多多姐打了电话,多多姐搭火车来找她们玩,她们卖完了糕点去逛公园,像小时候那样。
江有盈背着书包走到楼下,看到妈妈站在窗口冲她招手,让她快去。
她用力点头,然后开始跑。
却不知怎地,眼泪开始涌出来,她心里酸酸胀胀,也许是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恨她,怨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又万分自责,都是因为她,妈妈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
天底下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妈妈只是太爱她了。
她没错,她们都没错。
第67章
走出大楼,风一吹,浑身血气散尽,江有盈脸埋进毛衣的小高领,吸了口气。妈妈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旅馆的金字招牌彻底消失不见,街景缓慢倒退,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人行道的树灰蒙蒙。
她坐正身体,摸了下放在旁边的书包,又吸吸鼻子,总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她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她抬头望向前排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知道自己车上坐了一个杀人犯吗?说给他听的话,他肯定吓一跳。
想要妈妈,想跟妈妈说话。
她瘪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泪,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听话——妈妈一定会来找她的。
上次就是因为不听话,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发现找来,这次一定要听话了。
她死咬唇,手背胡乱抹脸,用力吸一下鼻子,张大嘴喘气,把泪憋回去。
到火车站,付了车钱,她背着书包下车,站在马路边,眼中满是惶恐。
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乱走,手攥着书包带子跟随人流进入售票大厅,张望一阵,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末尾。
妈妈让她随便选个地方,她心里完全没个主意,只知道近处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
可她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吗,南方好多城市。
快到她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脸几乎贴到人家后肩膀,听见前面那人说江城,要了张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员说了什么,那人点头,双方完成交易。
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来应该是个好地方。
担心出错,脑中反复排练流程,担心有小偷,她把书包换到前面抱着,提前把户口本拿出来。
小窗口前,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张去江城的车票。”
顿了顿补充,“硬座。”
售票员凑到小喇叭边跟她说,最近的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去江城要坐三十二个小时哦,确定是硬座吗?
她迷糊了。
“有硬座,硬卧,还有软卧。”对方看了眼户口本,“你跟你妈妈吗?你妈妈让你买的硬座吗?”
她迟钝点头。
然后交钱,找零,她捏着票退出队伍,把书包放在地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
然后呢,妈妈什么时候来找她,没有妈妈,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怎么去。
她手腕有块电子表,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抱着书包在火车站门口蹲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找妈妈。
买了火车票,现金没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还是打车回去。
忘记了旅馆的名字,只记得是在客车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划着跟司机描述,对方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上车。
担心这人是坏的,把她拉别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对,街边那些建筑有没有眼熟的。
幸好,这人不坏,把她放在旅馆马路对面,指着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馆,金色的,你看看对不对。”
“是这个!”她点头,付了车钱,再度抬头望向旅馆招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她在窗口看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她原地蹦跳,大声喊。
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妈妈说,说妈妈今天我好厉害,我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车票了!
我要细细跟你讲,我是怎么买到票的,我可聪明了。
我还要跟你讲,火车站原来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们都是坐大巴,可从来没见过火车呢。
还要说,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
江城,你听这个名字,多适合我们,那一定是个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妈妈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火车下午四点就要出发了!
红绿灯,江有盈在马路对面等,不时冲着妈妈招手,喜滋滋,笑盈盈。
她心里排练着见到妈妈要说的那些话,没留神,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坐到了窗台上。
她注视着来往车辆,焦急等待,像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要飞回妈妈身边去。
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她穿过马路,走到富豪旅馆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头,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从天而降。
巨大的声响,“砰”一下在耳边炸开。
巨大的一滩血沫,扑得她满头满脸。
有十几秒,她的耳朵充满尖锐啸响,眼皮沾着不知是碎肉还是脑浆,红白一片。
她看到妈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喉咙发出“嚯哈嚯哈”的声响。
她趴下去,扯着她肩膀晃,使劲地晃,想喊“妈妈”,嘴里却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声响。
“走——”
“走——”
她听见妈妈说。
然后她直起腰来,紧了紧书包带子,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尽头,走到公园里,走到小河边,坐在冰凉凉的石凳上。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至此,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让她先走。
妈妈知道她还会回来,妈妈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宾馆的金字大招牌下,决定死在她面前,断绝她所有念想。
双手捂住脸,她“呜呜”哭泣,心肝脾肺肾都搅作一团,疼得死去活来。
“妈妈,妈妈……”
她没有妈妈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枝光秃秃,爸爸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死在人行道。
电话还没挂,他说他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妈妈也走了,从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在她面前。
一个小时前,她向她保证,一定去找她。
她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毛衣领口,心痛得也要死过去了。
路人轻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摇摇头,哭着喊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替妈妈去看一看。
双眼哭得红肿,不敢再花钱了,那些钱就是妈妈的命啊,妈妈用命换来的。
她一路走到火车站,走了两三个钟头,哭着在厕所里给自己换卫生巾,打开门,瞧见外头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妈妈。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说“你用完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看见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脸,袖口又弄得湿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法说,她的爸爸被车撞死了,她的妈妈跳楼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还拿刀杀了人。
是了,她险些忘了,她杀了人。
下午四点,小杀人犯第一次独自离家,搭上开往江城的火车。
她把书包放在妈妈的位置上,只当妈妈还在,无论谁来,她都不让,他们再多说一句,她就开始哭。
妈妈直到死去仍在庇护着她,夜晚来临,火车哐当哐当,她累极,饿极,又困极,靠着书包倒下去,在妈妈的位置,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
闭上眼睛,感觉妈妈还在身边,手掌轻柔抚摸,说“我的乖宝,你在想什么呢。”
睁开眼,原来只是路人衣角擦过她发顶。
她恨自己,某一刹那,她竟真的希望妈妈被人打死,她就能独自逃跑。
也许是妈妈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妈妈失望透顶,所以决定不要她。
——“妈妈,对不起。”
——“妈妈,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这一辈子,其实就两个阶段,上学和不上学。
江有盈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不再上学,她那时不知,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她一生,像是追着赶着在春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一个天翻地覆。
——“赶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妈妈。”
——“妈妈是被我伤透了心。”
沈新月想告诉她,那不是你的错,谁又有预测未来的本领呢?
可现在的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身体难以抵抗这片深海一样的压抑情绪,她蜷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河畔荒草间,连月光也凌凌坠地,承托不起她的哀伤。
揽她入怀,她单薄的身体颤如秋叶,面庞被眼泪浸透,沈新月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咸涩的腮。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沈新月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让她不哭,她曾经历的苦难,常人难以想象,那样灭顶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可她多么坚强,她都挺过来了。
坚强,坚强,沈新月真是讨厌这个词。
可除了坚强,还有别的选择吗?总不能去死。
安慰的话更是多余,江有盈根本不需要安慰,她现在很好。
有自己的事业,亲人,任意支配的金钱和时间。
原来,她才是那个深陷沼泽的人,她艰难洗净自己并装扮得美丽,播种生活,她简直伟大。
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一如她当年在火车上哭着睡着。
月亮还是那么好,她面白如雪,长直的睫毛遮盖了眼睛,静静躺在人怀中平复,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沈新月低头凝视许久,很想再亲亲她那片因哭泣而愈发饱满粉嫩的唇……
她不常哭,她们相识之后,沈新月确定是自己哭得更多。
现在想想,公司那些糟心事,还有什么大胖小子,跟江有盈过去所经历的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再一次不免想起江有盈对她说过的话:“不能因为你不如别人惨,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视,你就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
江师傅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呐。
虽是别扭了些,毒舌了些,有点记仇,还喜欢变来变去的,喜怒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可她的心仍是月光般纯净。
有盈,有盈,持盈惟有德者能之。
打定主意,沈新月弯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果然,嘴再硬的女人亲起来都是软的。
被泪泡过,更软,味道也是极好的,一点眼泪的咸,混合着杨梅酒的甜,唇瓣即将分离时,万般眷恋勾引下,短暂吮吸,舌尖轻舔。
睫毛动了动,江师傅睁开眼睛,困惑极了,“你干嘛亲我。”
“嗯?”沈新月耍无赖,“你这样娇滴滴躺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不就是专门勾引我亲吗?”
什么歪理,江师傅小幅度鼓腮,“放你的屁,谁勾引你了。”
“是你太好看了,我为色所迷。”沈新月坦白。
好一个为色所迷。
手背擦擦嘴角,瞪她一眼,江有盈撑身坐起。
亲亲还是很有效果的,她不哭了。
沈新月盘腿坐她身边,歪头看一阵,还挺得意,“怎么样,杠杠滴。”
“我拳头也杠杠滴。”她举臂威胁。
沈新月耸肩,才不怕她,“说出来是不是好受多了。”
“所以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犯。”江有盈满脸生无可恋。
哭过之后,情绪宣泄,她状态确实好了许多,也是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
当然,更多的松弛感来自沈新月对她的态度,她说完之后人没跑,还亲了她一口。
这些都是能让人心里高兴的事,她愿意对她继续讲述。
“是曾经。”沈新月纠正,“不是已经出来了。”
想起之前江有盈说过,她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去了江城,“就是那次吧。住在江边的小旅馆,每天醒来从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出去,是宽阔的江面以及无数的轮船,想飞,跟着水,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然后躲起来。”
她说过的话,她竟然都记得,江有盈目光惊奇。
沈新月得意挑眉,“感动坏了吧。”
江有盈垂下眉眼,揪来脚边一株狗尾巴草,指尖把玩。
“记得当时我跟你说了什么吗?”沈新月挪挪,跟她挨得更近。
江有盈故意不说话,沈新月继续道:“然后我问你,现在愿望实现了吗?你说实现了。”她展开双臂,“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秀坪,小院,樱桃树。”
她毫不自谦,“还有我!对吧!”
“切——”江有盈白眼,“早分了。”
被噎了下,沈新月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看来,我们之间朋友身份对你来说更为舒适,那就再跟我说说吧,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后来……”
江有盈目光陷入遥远的回忆,“江边小旅馆,一楼放了个电视机,我出去买饭的时候,电视里看到自己的通缉令。”
新闻说,妈妈是畏罪自杀,她畏罪潜逃。
新闻还说,希望她早日归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既然,我已经来到江城,看过大江,也去到江边散步……”
当江风吹乱她头发时,她决定自首。
她站在江滩边,学人捡石头打水漂,打得不好,后来干脆不打了,一块一块往江里扔石头。
旁边有人跟她开玩笑,“你填海呢!”
江有盈小时候学《精卫填海》,不懂精卫为什么傻兮兮做些无用功,海怎么可能会被填平呢!
那时,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服,不忿,满心仇恨。
精卫心里恨,面对命运,却毫无办法,只好衔石填海,像她往江里一块块扔石头。
她心中没有丝毫逃亡的恐惧,她只是替妈妈来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如今看到了,没有妈妈,她独自一人,毫无意义,自首好歹算个归宿。
“我找人问路,派出所在哪里,他们说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是的,她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沈新月跟随她话音,再一次进入她的世界。
“我说是的,我跟妈妈走散了,我想回去找妈妈……”
她眼眶再一次闪烁晶亮,哽咽着:“我想找妈妈。”
手圈住她肩膀,沈新月跟她头抵着头,无声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手背拭泪,“我走进派出所,告诉他们,我杀人了,我来自首。”
然后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案件破获得毫无难度,因为她从头到尾全都交待了。
她被转移到本地公安机关,负责她案件的女警说给她算过了,也就七年,狱中好好表现,还能争取减刑。
十五岁那年,江有盈本应升高中的。
三年高中时间,她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满十八岁,移交监狱,寻常人大学四年,她在监狱度过。
江有盈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我提前毕业啦!我表现好,提前一年多,如果不是等待判决耽误的那小半年,还能更早。”
“后来我发现,人生许多重大转变,都是很快速几天时间内完成的。”
她出狱后仍选择回到江城,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按照过去的经验,一家铺子一家铺子问过去。
“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江有盈说。
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我是一名杀人犯。”
“什么?”沈新月吓了一跳,“你真这么说。”
江有盈目光看向她,模样有点呆,点头。
“那你找到工作了吗?”沈新月立即问。
“没有。”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无言几秒,“能找到才怪了。”
她“嗯嗯”点头,“有人问我,那你怎么不去自首,我说我出来啦,然后他们才纠正我,说小妹,你这叫刑满释放。”
她恍然大悟。
沈新月想起些什么,“然后你就遇到李致远了?”
“应该是先遇到李致远他奶奶。”江有盈道。
她找到李致远家在江城的小饭馆,说自己是刑满释放人员,现在急需一份工作,保证遵纪守法。
老太婆打听清楚事情经过,觉得她长得挺标准的,刚出来,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一无所知,傻不愣登很好骗的样子,问她肯不肯跟他大孙子结婚。
“她说乡下一栋房子,带院的,城里也有铺面开饭店,虽是儿子媳妇都死了,即将面临倒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你在外面受人白眼强。”
“我那时,确实很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能把我户口迁出去,彻底摆脱从前的那些人和事。”
她多一秒都不想待在原来那地方。
王家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她连办身份证去派出所交资料都提心吊胆,却还是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
“在此之前,几年前做我案子的那位女警官给了我刘武的联系方式,说他也是刚出来,好人,我们可以互帮互助,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联系她。”
她浑身血,被打得半死不活躺在巷子里,没得选,还是拨通了刘武的电话。
“刘武是因为什么。”沈新月好奇。
“防卫过当。”江有盈摸到手臂一个蚊子包。
沈新月指甲盖给她掐了个十字,皱着眉点点头,懂了。
刘武把她送进医院,出钱给她医治,她那时才二十出头,闷在被子里哭了会儿,明白了陈警官的苦心,再掀开被子,喊了一声“哥”。
“刘武那时候还很瘦,他笑着应下,因为那声‘哥’,在黑煤窑打工挣的钱全都寄给我,让我买衣服穿,买东西吃,别委屈了自己。”
说起这些,江有盈心里好受得多,没哭。
所以,当李致远奶奶提议,让她跟李致远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想安顿好以后,把刘武也接过来。
李致远奶奶想让她给李致远生孩子,她想的是鸠占鹊巢,把李致远家房子霸占了。
沈新月笑出声。
“我没见到李致远之前,心想他可能长得比较难看,八成是个治好了也在流口水的傻子。”
见到李致远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李致远奶奶为什么会找上她——刑满释放人员。
李致远那时候已经残废了,不流口水,也不傻,长得还挺标志的,只是没腿,从大腿根那,齐齐没了。
“都不用穿裤子,衣服长点就能盖住,但他坚持要穿,所以裤子都堆在那,时间长来捂出疮,不许任何人靠近,任由身体发烂发臭。”
都是苦命人。
一见李致远,江有盈立即就不觉得自己惨了,她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她很好。
“我第一次到我们现在住的小院,我走进李致远的房间,跟他说,你奶奶让我来跟你生孩子。”
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
江有盈平静道:“他让我滚。”
那时候的江有盈跟现在不太一样,她认为不能白白霸占人家房子,上前同他撕扯。
“然后他失禁了,从轮椅下面,滴滴答答淋得满地都是。”
尊严尽失,李致远大哭,咆哮,把自己从轮椅上掀翻,像个木头娃娃咕噜噜滚到地板,拳头砸地,头磕地,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我上前帮忙,他推开我,用力捶打自己,警告我,再靠近一步,会立即杀了我,然后自杀。”
江有盈内心对他是充满感激的。
“他后来对我说,所以你看到了,你比我强,你至少还有腿,你能跑会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没了腿是什么滋味。”
“他说,别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牺牲自己,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还那么年轻,你怎么能随便给人生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还说,你没发现吗?你跟你妈当年没差别,你潜意识还是受她影响,想着去靠别人翻身。但没事,你比你妈运气好,你受的罪够多了。”
江有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是了,她险些铸下大错。
李致远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位老师,他救了她,却救不了自己。
他看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仍无法自救。
她在他面前,走路都小心翼翼,她的健康似乎成为一种罪孽,他察觉后,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
命运待人真是不公。
之后没多久,星星来了。
“她真就像星星一样从天而降,给这个绝望的家带来希望。”
“他在房间里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把脸贴在窗口,冲着我们笑,又失禁了。”
“那是最后一次,她奶奶给他收拾,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推着轮椅独立离开家,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没拦着。”
……
至此,江有盈看向沈新月,目光澄澈,“我对你,再无隐瞒。”
第69章
那句“我杀过人”之后,她向她坦白。
她的过去,她的悲伤、懊悔、庆幸、感恩,她的一切。
她讲完了,终于不再流泪,从过去的伤痛中抽离,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揉搓泪干后紧绷的脸颊。
沈新月一直在她身边静心聆听,不时接两句,避免她太过沉浸,伤了自己。终于结束,她偏过头,轻轻“啵”一下,在她冰凉凉的腮。
“干嘛又亲我啊。”江师傅手捂脸,皱眉看她,刚哭过声音瓮瓮的。
挺背,沈新月理直气壮,“是奖励,我给你的奖励。”
也怕她钻空子,补充,“跟是不是分手没关系,作为邻居,好友,对你今天这番坦诚的鼓励。”
那些残酷的过往,能鼓起勇气开口,实在不容易。
她把自己逼到绝境,一口气倒出来,像酒醉后的呕吐,懒得计较样子有多难看,是心理和生理上共同作用,把胃排空,换一个舒服。
在她们给妈妈烧纸的那片废弃宅基地,她们坐了很久很久,沈新月又偷亲,她有些生气,问“干嘛”。
“想亲。”沈新月只能这么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亲。
“不许亲。”她挪挪,离她远些,大概一厘米。
沈新月低头笑出声,“其实你喜欢得不得了。”
“才没有。”她瞪她。
沈新月发现她的另一面是很孩子气的,比如她说妈妈教她穿秋裤,边说两只手边伸出去在脚踝那比划,咕咕囔囔,“要先用袜子把秋裤包起来哦——”
可爱死了。
又问:“你记住了吗?”
沈新月想笑,不敢,说会了。其实外婆也是这么教的,她从小就知道,外婆还教过穿外套的时候,记得把袖口捏在手心,袖子才不会跑。
还有,她似乎很喜欢她小时候穿的那件白毛衣,手捏个拳头放在下巴那,低头,说喜欢脸埋进衣领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
沈新月完全懂得,“就是天气很冷,但我穿得很暖和,干干净净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对吗?”
她便“嗯嗯”点头,笑。
好乖的。
在河边坐了很久,时间并不重要,她们并不急着去做些什么,第二天的事迟一点也没关系。
沈新月喜欢在秀坪,不用奔命,没人掐着手表在屁股后面拿鞭子抽。
不得不离开,是发觉蚊子找到她们了,开始一两只还能忍受,渐渐多起来,手痒脚痒,叮得人耳根发麻。
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伤心是次要的,远远只看见两道人影在河坎边踏着奇怪的舞步,身子弄成麻花。
逃离小河,行走在村落古老的青石砖,沈新月一手揣兜,一手僵僵地垂在那,不时晃荡两下,像鱼饵。
果然,几分钟后,有鱼上钩,她小拇指挂了个东西。
她反手捉住她,举高,明知故问,“干嘛你。”
“牵。”江有盈言简意赅。
“干嘛要牵。”沈新月话虽如此,没甩开。
她“切”一声,“许你亲我,不许我牵。”
“我亲你,是奖励你,今天表现好。”沈新月举高下巴,很得意。
“那我牵你,也是奖励你,听我说了那么多。”她有样学样。
沈新月忍不住偷笑一下,她也偷笑,怕人发现不了,有意发出声音,掩唇“嘻嘻”。
这人,幼稚!
“像个小傻子。”沈新月嘀咕。
“那你是什么,大傻子。”就那张嘴,永远不服输。
沈新月想起某部电影台词,怪怪嗲嗲的台湾腔,“大笨蛋才追你那么久!”
“是大傻子。”江有盈纠正,还乱教人,“‘大傻’连读,子不发音。”
沈新月竟还真跟着学,“大傻——子,才追你那么久。”
听起来真就是个大傻子,江有盈笑得前仰后合。
沈新月意识到上当,甩开她手,“不理你了啦!”凉拖鞋吧嗒吧嗒,跑去前面。
回小院,外婆喝了点酒,听竹子说已经回房睡下。
她们把院子恢复了原样,碗筷烤架什么的都清理干净,江有盈进厨房看了眼,连酸梅汤的罐子都洗好倒扣在池子边沥水。
跟女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很舒心,她们细致体贴,温柔礼貌,还很爱干净。
程意抱膝在树下看电影,扭头说“你们回来了”,没问太多,继续沉浸剧情。
江有盈上楼,中途回头看,抿一下唇。
领会了意思,沈新月背着手,地主老财那样迈着阔步跟上去。
程意看在眼里,无声笑笑,没说什么。
前后进了办公室,保证四面八方都没人能瞧见她们,江有盈回身拉着她手,“今晚来我房间好吗?我向你赔罪。”
沈新月有点憋不住笑,以至于把嘴都憋歪了。
她抽出一只手,揉揉鼻子,“干嘛啦。”
“对不起。”她语气可怜,“之前都是我不好,今天说了那么多,你都知道了,难道还不肯原谅我吗?”
“那干嘛不早说。”沈新月脚尖拍地,模样拽得不行,“非把我惹生气,我很生气知道吗?才不要轻易原谅你。”
“那你总得接受我的示好吧。”总是冷眼看人牛气哄哄的江师傅,也有可怜巴巴求人的一天。
沈新月爽得换身骨头发酥,细一琢磨,“也有道理。”
进屋之前,她向她确认,“是你求我的哦。”
“我求你。”她卑微道。
终于回来了,江师傅的闺房,沈新月大摇大摆,光脚在地板上走。
洗漱这些还在,江有盈给她找了睡衣拿进卫生间,沈新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房间里那双居家拖鞋被人拿回来了,就放在门口。
她穿上鞋走过去,江有盈湿着头发,显然也下楼洗过澡。
沈新月坐在床边,看她屈膝半跪,从床头抽屉里摸出一盒清凉油,用手抹了涂在蚊子咬过的地方,立即就凉嗖嗖。
台灯光亮是甜蜜的橙汁气泡,沈新月灯下看她,呼吸那么近,热热燎在皮肤,她心里泛起痒,还在生她的气,又实在很难不被蛊惑。
好几次,想把她按倒,飞快皱一下鼻头又告诫自己忍住。
“还有腿。”江有盈说。
沈新月把腿架在床沿,她挪远了,手里拿着清凉油,左右歪头,找蚊子包,心无旁骛。
她不信她邀请她进房间,只为抹药。
“还有哪里痒吗?”江有盈认真问道。
沈新月立即就想歪,眨眨眼,“你猜。”
江有盈笑了,一口小牙洁白如贝,“痒就自己挠挠。”
沈新月也跟着笑了,心中发誓,绝不轻易原谅她!
起身之际,身后人勾住她小拇指。
她回头,她眼神哀伤,“陪陪我好吗?求你了。”
第70章
陪陪她吧,她好可怜,才十五岁就失去了双亲,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沈新月只怪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穿蓝白校服扎马尾的美丽少女。
她走在江边的防汛堤,一路走一路哭,她满心绝望,她再也没有妈妈了。她走进派出所,说“我来自首,我杀了人”,被戴上手铐,关进看守所,等待法庭宣判,对未来充满迷惘,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去一次江城。
她在狱中劳作、学习,染上异食癖,可能还会有同寝的人欺负她年幼……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伤心事早就挖坑填埋,她今晚跟她说了好多,又刨得七零八落,见森森白骨,碎身糜躯。
怎能轻易一走了之?至少得帮她填回去吧!
沈新月踌躇间,江有盈慢慢将她翻转,双手环住她腰肢,下巴颏抵在她小肚子,扬起脸,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眨巴眼。
低头,视线相融,沈新月被她可爱模样逗笑,“干嘛呢你。”
“撒娇。”江师傅诚恳道。
沈新月没憋住笑,双手自然搭在她肩膀,“真是稀罕,你还会撒娇。”
“学习撒娇。”
江师傅搂着人家腰,左右那么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留下来陪我吧……”
哎呦喂,受不了!
沈新月双手捧起她脸,笑得见牙不见脸,“那你自己晃就好了,干嘛晃我。”
她险些站不稳。
站不稳也好,倒下去压住她,趁机偷亲。
“这样吗?”稍拉开些距离,江有盈身体笨拙摇晃。
欸?来这招,她真的假的!沈新月手掩唇笑得不行,这家伙头顶都冒傻气了!
“说了那么多,我晚上要做噩梦的。”江有盈脸重新贴在她小肚子那,“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求你行行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腿一动,膝一软,沈新月贴着床沿坐下,“那事先说好,只是陪你。”
顿时喜笑颜开,江师傅“嗯嗯”点头,拉她上床,“你快来,我找小时候的纪录片给你看。”
不等人安排,沈新月立即爬上凉席,在自己惯常的位置躺好。
老旧电扇“吱呀吱呀”,左右摇头,风掀起纱帐和她耳边碎发,她扯来凉被稍盖着点腿,比回自己房间还放松,把自己安排得妥妥。
“你还拍过纪录片?”
江有盈搬来笔电,“是别人给我拍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很多人,在少管所时候拍的。”
沈新月明白了,“就是让你坐在板凳,然后拿话筒对着你,准备一大堆问题,每个都像刀子那么尖,句句戳你心,看你痛哭流涕,追悔莫及,从而满足自己卑劣的好奇心,以及那些‘遵纪守法好公民’们的好奇心的破纪录片。”
江有盈惊讶抬头,沈新月说得一字不差。
“也许,可以起到一个警醒的作用。”江有盈继续浏览器搜索。
“你看过吗?”沈新月问。
她摇头,“我不敢看,我都快忘记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她想要她陪。
“好吧。”沈新月泄气,“看看也好。”
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十七岁的江满满。
片子有点老了,画质模糊,共有八集,江有盈劝她别生气,“男孩也有,不单单是女孩,四个男孩四个女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选出来的。”
沈新月确实没那么生气了,“如果只有女孩的话,我一定要发邮件好好骂一骂这个该死的导演和制片人。”
是十七岁的江有盈,在片子最后一集,穿蓝色上衣,肩背白色竖条纹,头发理得短短,短薄青茬紧贴着头皮。
沈新月记得她说过,她小时候不会梳头,连简单的马尾辫也扎得乱七八糟,后颈垂得东一绺西一绺。
妈妈走了,没人给她梳头,进去头发剃得短短,倒是正好,不用梳了。
江有盈找来的这个版本没打码,她青涩的小脸完整显现,沈新月时而转头看她,又时而转头看向屏幕。
像,同一个人,当然像。
又不像,十七岁的江有盈脸还没完全长开,手脚细细长长,瘦,腮帮鼓鼓,有点婴儿肥。
她从远处走来,慢吞吞挪到镜头面前,眼睛四处瞟,紧张,无措,得到指令后才乖乖在板凳坐下。
有人喊她的名字——“江有盈”,她背挺得直直,答“到”。
沈新月心里忽一阵揪着疼。
这部纪录片拍得很没水平,就是简单的问答,问她因为什么被关押在少管所,要她大概讲述当时事件,还问她心里有没有后悔。
——“我后悔,我害死了妈妈。”
十七岁的江有盈,在镜头前掩面痛哭。
不忍再看,沈新月转过脸。
身边人悄无声息,已是泪流满面。
她眼中那么深的绝望、无助,狱中岁月她无时无刻不在忏悔,她始终认为那是她的错。
沈新月要合拢笔电,“不许再看了。”
“等等。”江有盈伸手阻拦,“你让我看完。”
她目光哀求,“你答应要陪我的。”
“你自己经历过的,你会不记得吗?还是专程放给我看,想告诉我什么。”
沈新月“啪”一声关砸上笔电,“是不是又要说那些话了,我是一个烂人,我不值得被爱,我很糟糕,我很坏?”
十七岁剔平头穿囚服的江有盈,三十四岁长发及腰穿白色棉质睡裙的江有盈,此刻重叠在一起。
她翻看十七年前的纪录片,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仍无法释怀,不能原谅。
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只,双手掩面哭泣,热泪从指缝中溢出。
也许,她真的很久没像十七岁那样认认真真哭过了,眼泪憋了那么久,总得找机会释放。
那就约定一个期限吧,今晚十二点之前。
沈新月无可奈何,再一次贴近她,紧紧拥抱她,“哭吧,在十二点之前,狠狠哭一场,明天就不许哭吧,好不好?”
“嗯——”她点头,手臂垂下,封闭的自己打开。
顺势拥她入怀,沈新月轻柔抚摸她发顶,直到她身体软绵绵滑下去,在感到安全的氛围里,睡着。
她累了,今天太累了,说了好多话,流了好多眼泪。沈新月帮助她摆正身体,调整了舒服的姿势,然后给她盖上凉被。
她眼皮微微颤动,抓着人手,小声确认道:“你不会偷偷溜走吧?”
“我不走,答应了你,不走。”沈新月把她胳膊也塞进被,轻拍两下,“安心睡吧,有我在,你不会做噩梦的。”
她眼皮还肿着,鼻头也红红,瞧着可怜。
沈新月一肚子气,抱来笔电,网上找到纪录片导演的个人邮箱,开始写邮件骂他。
洋洋洒洒,一两千字,问他居心何在,良心何在?
她们还是孩子,为什么,又一次把她们伤口血淋淋剥开,为什么那*么残忍,若只为警醒,为什么不去寻找那些真正的天生的恶人、罪犯,请问,您以何为标准选出的这八个小孩……
王八蛋!
写完,点击发送。
她或许并不需要导演的回答,只为发泄内心不满,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刷新邮箱,渴望得到答复,最好是关于忏悔什么的。
然后沈新月开始在浏览器搜索这个人,名为“张开”的纪录片导演。
她搜索出一条讣告。
这个叫张开的老头,去年八月脑溢血死掉了,享年五十八岁。
十七年前的那部纪录片,邮件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为什么”,张开无法回答。
沈新月关闭笔电,扔去一边,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被痛苦淹没。
邮件不能撤回,懊悔也无用。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
身边人安睡,呼吸绵长,沈新月开始流泪。
没哭太久,她还记得她们之前的约定,十二点之后就不许再哭了。
迷迷糊糊睡过去,当晨曦穿透窗框和半透纱帐,暖洋洋落得满身,沈新月睁开眼。
身边人不知何时苏醒,双手托腮,目光炯炯。
冷不丁对上,沈新月还有点迷糊,不好意思地抓抓脸蛋,“差点忘了,我在你房间。”
“谢谢你陪我。”江有盈抓来她手,贴在脸颊,幸福蹭蹭。
沈新月跟她说了邮件的事,眉间哀愁不散,“我是不是很过分?”
“你帮我出气嘛。”江有盈挪挪,贴近她,手指细细梳理她额发。
“可张开导演去年已经去世了,我骂了他两千字。”
沈新月挫败极了,“像网上那些不讲道理的死喷子,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点点可怜的见识,未知全貌就耀武扬威四处讨伐。”
“死喷子可不懂忏悔,他们洋洋得意着呢。”江有盈笑着捏了下她脸蛋,“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回头再写封邮件给他道歉好了。”
“可他已经死了。”沈新月目光哀伤。
道歉也无用,以后每想起这件事,她心里都免不得抽痛一下。
所以江有盈每次想到妈妈,心里也都会这样,免不得抽痛一下。
起床,洗漱,照常工作、生活,但心里某个被烫伤的小角落,视线不经意扫过,目光勾黏起回忆,都会免不得抽痛一下的。
沈新月理解了,决定不再逼迫她想开,就这样吧,有遗憾才是人生。鲫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
“天气很好,每天都很好。”江有盈推开窗,风灌进房间。
沈新月脚踩在柔软的短毛地毯,心里还酸酸的,难受呢,听见她对着窗外的三角梅说道:“那我们和好了吧。”
跟谁说话呢?
白眼,沈新月起身去柜子里找衣服穿,“神经啊。”
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