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柒拾壹章 绝不退缩

    叶妜深与严魁赶到宫中时, 昭阳宫仍吵的不可开交,皇上一边对着宫循雾破口大骂,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

    而宫循雾坐在软椅里, 微微向后倚着, 看起来似乎是个很自然放松的姿态。

    叶妜深等在门外, 侍从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告知,宫循雾听到“郡主家的三公子”几个字微微起身,手也半撑在扶手上,等着随时起身。

    皇上看着他的反应, 冷哼一声道:“让他进来。”

    叶妜深刚走进来,宫循雾反而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陛下, 妜深有重要的事说。”叶妜深跪在地上, 一点铺垫都不准备,直白道:“想必陛下早已知晓我被追杀,不然三殿下也不会被关在京外别院。”

    皇上绷着脸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宫循雾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担心他说错话, 不知不觉也转过头来看他。

    叶妜深余光感受到他的动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便愣住了。

    宫循雾半边脸明显有个发红的手印,听说他被打是一回事, 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宫循雾在他印象里一直是高贵不可冒犯的威严形象,无论是原书还是真实遇到的人, 都在说宫循雾的地位有多超然。

    甚至连万人之上的皇上都不如他一身凛冽的气质,皇上的不可冒犯显示在毋庸置疑的皇位上,随着鬓边的花白看起来要仁慈很多。

    而宫循雾年轻、阴鸷、不管不顾, 上能同皇上争论,下能动手打皇子。

    但他现在顶着半边脸被打过的印记,叶妜深突然觉得头顶的天裂开了一道痕,有了些皇权至上生杀予夺的实感。

    他回过神来转过头,这次没有再直视皇上,而是垂下了目光,不是害怕皇上,而是心里有些发酸。

    他继续道:“三皇子确有指使手下意图杀害我,但最初要杀我的另有其人。”

    皇上看了宫循雾一眼,眼神里有些幸灾乐祸,沉声问他:“你是说祁王?”

    “并非祁王。”叶妜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毫不犹豫道:“是太子。”

    皇上脸色骤变,他脸颊肌肉顿时绷的很紧,甚至在不明显的抽动,宫循雾已经将叶妜深向后捞到怀里,呈保护姿态将他搂住,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来救我我很感动,但你冒险前至少同我商量一声,你若总是如此行事,我只有追在你身后收尸的份儿。”

    叶妜深又用手推着他肩膀,绷直了手臂推他:“你少自作多情,我不是来救你的。”

    皇上比他预料的冷静,往罗汉榻那边走了几步,坐下后一只手放在扶手上,姿势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叶妜深心里有点愧疚,他想起了离开宫宴时见到的俞贵嫔,忽然就于心不忍起来。

    直到皇上冷声问他:“太子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撞到了太子的奸-情。”叶妜深停顿了一下。

    皇上追问:“太子与谁的奸-情?”

    叶妜深说不出口,但他说不出所以然来皇上就会发怒,攀蔑太子是重罪,他这通告状若非他在皇上眼里是祁王的心肝宝贝,这会儿早就挨巴掌了。

    在皇上失去耐心之前,宫循雾帮他说出来:“是俞贵嫔。”

    皇上双眼瞪大,但他的惊讶没有维持太久,反而是某些不对劲终于说的通了的了然。

    但他还是维持着帝王的体面:“休的胡言!”

    叶妜深听不出来这种粉饰,有人帮他说出来他便没了过不去的心坎儿,倔强的强调:“是真的,不只有我看见,还有三殿下身边的元宝,这才是惹出之后许多事端的原因。”

    宫循雾看着自己兄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伸手捂住了叶妜深的嘴,叶妜深回头推他。

    “别嚷了。”皇上见他不懂人情世故,索性直接告诉他:“朕知道了,但是外人不能知道。”

    叶妜深拍了拍宫循雾的手腕,示意他放开自己,自己不说了。

    宫循雾惊讶于自己兄长竟然难得展现出包容,没有同叶妜深发怒。

    皇上陷入沉思,叶妜深心里有一句“陛下若是还有怀疑,大可宣三殿下回宫一问”,但他现在不太敢说出口。

    在一国之君面前告太子的状,叶妜深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好在皇上要权衡的方面有很多,没有及时做出决定,反而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原本叶妜深以为要在这里耗上一两天,甚至好几天都要赔在这件事上。从告状,到皇上下令去别院接三皇子,若是元宝还在世,还要把他带回来,然后几方对峙。

    太子会恼羞成怒拒不承认,大概率要反咬一口拖叶妜深当垫背,而三皇子会不会反水也是未知。

    甚至他否不确定,他为了宫循雾冲动一回会不会是自作多情,若是宫循雾反过来看热闹,或者等着他迫不得已求自己,他要怎么办。

    幸而这些都没有发生,宫循雾也因为这个震惊的消息得以被暂时放过。

    两个人从昭阳宫出去,沿着宫道往外走,就这样彼此沉默了很久后,宫循雾打开了话匣子:“比起我皇兄生的这些鬼怪,皇长子是个难得的好人。”

    原书中几乎没有关于皇长子的描写,但落笔无闲,叶妜深没有因为突然冒出来的故事线大吃一惊。

    “他比我年长六岁。”宫循雾很平淡的说起往事:“皇嫂生他比母后生我还要早六年,他毫不介意的唤我小皇叔,我则称呼他大侄儿。我记事起就这么称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也没说过有什么不对。按照辈分我就是他的皇叔。”

    叶妜深听得有点绕,没有回应他。

    “但是太子很讨厌。”宫循雾看向前方:“他也比我年长,大我两岁,他不愿意唤我皇叔,还因此被责骂。”

    从自己受伤中毒起,昼夜不休照顾他的宫循雾人情味初显,但仍然像是有所企图。

    直到此刻他说起自己的事,叶妜深的心有了些触动。

    “我辈分大年纪小,太子同人说我是惹不得的祖宗。”宫循雾似乎冷笑了一声:“但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坏处,他弑兄时我毫无准备,眼看着锦胤咽气。”

    叶妜深没忍住去握了一下宫循雾攥紧的拳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又缓缓放开了,抬头看过去发现宫循雾在笑。

    宫循雾笑的毫无破绽,甚至有些散漫的戏弄他:“心疼我?”

    叶妜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不想放这次机会。”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宫门口,此处鲜有人经过,叶妜深说:“无论如何,杜汝湘的事你有帮忙,虽然反而让事情变的复杂了,但我当时当刻确实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狂气我收伤中毒后你有帮我主持局面,还照顾了我一段日子。”

    宫循雾意识到他要说什么,脸色逐渐冷下来。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让叶妜深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虽然你未必会信,但今日若没有我冒险告状,你兴许会被幽禁,幽禁虽然不痛不痒,但却折磨人,你大可以去看一眼三皇子如今骷髅一般的样子,就会知道我说的可不可信。”

    叶妜深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下了一次决心:“我今日之举就当还你了,往后你不准挟恩图报,若再威胁我,我们便到皇上面前分说,如今我母亲已经知晓,只要你不再纠缠,我可以劝说母亲就此放过。我们…”

    叶妜深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有些恍惚的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夕阳,今天只是他人生中很普通的一天,往后他还会看到无数次落日。

    不要发抖了,叶妜深在心里对自己说。

    宫循雾上前一步扳住他肩膀,刚想说什么就被叶妜深很用力的挣开了。

    宫循雾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强硬的拉住他,两个人进了旁边一个风景小阁,关上门密不透风,甚至都不怎么透光。

    在昏暗的光线下,宫循雾怜悯的对他说:“叶妜深,你是不是过的很苦?我要挟你来王府,你也曾不堪其扰。你到底有什么需要还我的?连我这样对你,你都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对你好过?”

    叶妜深怔了一下,宫循雾很准确的戳中了他的痛点,前世漫长的十八年确实没什么人对他好过。

    “我父亲母亲兄长们都对我很好。”叶妜深嘴硬:“我只是有良心。”

    “是啊,侯府宠惯的幼子,没道理因为我照看你几日,你就生出要回报的感激之情了。”宫循雾厚着脸皮逼问:“依我所见,你对我动心了。”

    叶妜深忍无可忍:“我不会对烂人动心。”

    砰的一声小阁的门被撞开,郡主气红了眼,她上前把叶妜深拉到身后,瞪了宫循雾一眼后看向了外面。

    随后走进来的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她快要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和恐惧,强装平静的说:“殿下,太后娘娘要您去鹤韵宫一趟…”

    宫循雾现在很好说话,甚至心情能算得上不错。

    鹤韵宫里的太后半散着头发,脑袋缠着宽抹额,不住的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一般是做给郡主看,希望郡主看在她也发愁的份儿上消消气,一般是真的在发愁。

    宫循雾招惹了叶妜深的事,太后早就在宫循雾要处死三皇子时听说了,但是她年纪大了已经管不了小辈的事,更何况宫循雾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她连勒令宫循雾收手的话都没说,只是气愤的责怪了一句:“若是让永宁知道了,为娘也不会替你半个字好话。”

    叶妜深很乖巧的跟在郡主身边,始终拉着郡主的一点袖子,看上去委屈又可怜,这种模样太后见了都说不出来他狐媚惑人,只觉得乖孩子被欺负了。

    太后闭了闭眼,几乎不想睁开来面对眼前的场景,但已经无法逃避,她只能硬着头皮骂宫循雾:“胡闹!”

    宫循雾跪下来,腰背挺的笔直,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儿臣知错,儿臣真心倾慕妜深,儿臣绝不退缩。”

    第72章 第柒拾贰章 脾气秉性或许会变

    宫循雾跪在地上, 神色坚定不容商量,太后疼爱幼子,这是她上了年纪时生下的孩子, 比长子更宝贝, 不仅是她荣宠的证明, 更填补了她容颜消却的失落。

    宫循雾脸上的巴掌印让太后怔了一下,于是便忘了重要的事,真切的关心道:“你皇兄打你了?”

    郡主对太后不仅有敬爱更有敬畏,但她忍不住道了句:“母后以为是儿臣打的?”

    “你这孩子…”太后险些招架不住这些儿女孽障:“你太多心了, 母后分明没这意思,妜儿过来。”

    郡主希望叶妜啊过去顺势撒个娇卖个可怜, 但叶妜深站在原地没动, 甚至还往郡主身后挪了一小步:“太后娘娘, 昭阳宫到鹤韵宫有一段距离,消息走的兴许不快,若您知道昭阳宫发生了什么之后,还愿意让妜深过去, 那妜深便过去。”

    他冷淡的不仅不讲情面, 还没有求生欲,全无对这些天潢贵胄的敬畏之心。

    “母后。”郡主跪下了, “母后,儿臣生育三个孩子, 到了妜儿太医说是女儿,您也说儿臣肚子圆定是个女儿, 儿臣让人做了好些衣裳,用的都是您赏的锦缎布帛,从前儿臣都不舍得裁。后来生下了妜儿, 虽不是个女儿,但也是儿臣满心期待的孩子,说句自负的,宫里的公主都比不上我儿养的娇贵。”

    “妜深自然是金枝玉叶。”宫循雾附和道。

    郡主和太后同时朝他看过来,太后眯了眯眼睛示意他闭嘴,郡主则不加掩饰的瞪了他一眼。

    “母后。”郡主膝行上前扯住了太后的袖口,“求母后给儿臣做主,定要给妜儿主持公道。”

    宫循雾招惹叶妜深这件事完全出乎意料,从得知那一刻起太后就在发愁今日要面对的对峙,但被自己养了许多年的义女用眼睛盯着,那些场面话都哽在喉咙,一时有点说不出来。

    “英儿。”太后已经很少会唤郡主的小名儿,她伸出手,紧紧的攥住郡主的手掌,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英儿,你想要什么?”

    叶妜深有点害怕,她害怕这是太后要发怒的征兆,这句措辞很像是质问对方不识好歹,但太后的眼神有很柔和。

    叶妜深不确定,他也走上前去在郡主旁边跪下,宫循雾的脸色变的非常难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他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后悔招惹叶妜深,只是后悔他们的展开不快乐,早知他会爱的一发不可收拾,就该更卑微,更殷勤一点,不该把他的强势给叶妜深看。

    “你不想祁王再纠缠妜儿?母后答应你。”太后拍了拍郡主的手。

    宫循雾也不跪了,腾的一下站起来,一言不发的盯着太后。

    太后无视他的目光,继续对郡主说:“你想要母后罚祁王?母后也答应,但此事不能张扬,对祁王对皇室,甚至对妜儿和你的名声都不好,就等入夜时把他押在鹤韵宫,打三十大板,你若不急着回家,留在这里瞧热闹也使得。”

    “挨板子我认。”宫循雾开口:“但别说是母后,谁也不能干涉我和妜深的事,这点没有商讨的余地。”

    郡主委屈的攥紧了太后的手,央求道:“母后!母后…”

    太后闭了闭眼,她是真的管不住祁王。

    宫循雾伸手搀扶叶妜深,被叶妜深冷冰冰的挥开手拒绝了,他又去旁边软榻上拿了软垫,回来就去往叶妜深双膝下放:“你跪久了受不住。”

    郡主恨不得拿刀砍他,太后也忍无可忍:“你要闹到什么地步!”

    “儿臣没有闹。”宫循雾无理取闹起来都是一样的淡漠。

    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太后的态度于情于理都是偏向于郡主,但宫循雾脸皮太厚油盐不进,骂他他认下,让他改他又不改,打板子除了泄愤也无甚大用。

    郡主带叶妜深离开时在轿子上静默的掉眼泪,叶妜深反而是冷静的那个,但他看郡主这样伤心心里更不好受,手指始终隔着衣袍掐着自己的腿。

    后来郡主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如梦惊醒般松了手。

    “娘亲。”叶妜深眼圈通红:“我是不是很没用。”

    郡主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拥住:“我儿怎么会没用?”

    “我做错了。”叶妜深呢喃着,若他反杀杜汝湘的时候没有被宫循雾吓唬住就好了。

    受到伤害检讨自己已经成了他坚固的习惯:“一定是我的错,不然天下相貌端正的人那么多,祁王怎么就单单找上了我?”

    “妜儿!”郡主严肃的看着他:“谁同你说这些混账话?我儿受了天大的委屈,谁敢来怪你?你说给我,我去打他耳刮子,也同他说怎么单单找上了他?”

    前十八年的委屈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念书被调皮捣蛋的同学欺负,带着伤口脏兮兮的回家,寄宿的亲戚不愿意为他出头,便把过错推到他身上。

    叶妜深唔了一声,然后趴在郡主肩膀掉了一串眼泪。

    回家后叶妜深闭门不出,叶元深和叶凌深都来看过他,但是没能进门。郡主就不叫他们来打扰叶妜深了。

    在叶妜深颓废沉默的几日里,宫里闹得天翻地覆,俞贵嫔和太子的事废了点功夫才被查证,其实是在皇上的授意下,宫循雾伪造了信笺两头骗,皇上躲在暗处亲自听了一会儿,才出现将两人捉住。

    在这件事上宫循雾看得出来叶妜深不想误伤俞贵嫔,所以他有稍微把过错偏重在太子身上。

    但他本人对俞贵嫔是没什么怜惜之情的,但是在侯府抓到的刺客身上有帐暖香,太子做的事俞贵嫔也不是全部不知情,至于掺和了多少,光是太子近侍受刑忍不住吐露出来的就不少。

    人独处时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往,那些当时无能为力的时刻会被当下的自己刻薄的审视,然后陷入无休止的悔恨和纠结。

    叶妜深在日复一日的卧床沉默中精神变的极其脆弱,前世的大事小事排着队挤在他的梦里,让他清醒的时候忍不住怀疑,现在得到的一切真的配吗?

    于是又陷入无休止的自我厌弃,他看着陈设考究的卧房出神,生出鸠占鹊巢的不安。

    有时候也会想起宫循雾,宫循雾在鹤韵宫时表现的屡教不改,然而却并没有真的纠缠他,也许已经在皇上和太后的规劝中放下了。

    叶妜深想到这里忍不住用牙齿咬枕头边。

    其实宫循雾在言语时一直表现的对他很执着,然后真正执着的行为却并没有太多。

    叶妜深不知道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感到一阵无法言表的失落。

    一天晚上叶妜深让侍从强行打开了门,叶妜深当时正坐在小炕上出神,亲眼看着门栓变弯,然后从门身上脱落。

    叶元深看起来很苍白,开口说话时嗓音又低又哑,像经历了一场浩劫,他叹息一声:“皇上宣你进宫。”

    叶妜深怔了一下:“现在?”

    “是。”叶元深的举止甚至有些迟缓和僵硬,他说:“你别怕,我会陪你一同去。”

    叶妜深在他的反应力感知到了危险,下意识追问:“我为何要怕?娘亲不陪我去吗?”

    郡主不久前见到了宫里的传旨内官,紧接着便净受不住打击晕厥过去,现在刚被太医施针唤醒,这会儿连床都下不了。

    叶元深勉强笑了笑安抚他:“不是什么大事,母亲就不去了,我会陪着你。”

    叶妜深不说话陷入了沉思,他最近精力匮乏,连沐浴这种小事都要做好久的心里斗争,由一天一次改为两天一次,又改为了三天一次,好在如今年关将至,并不是会让人热的流汗的温度。

    外面有人开口催促,叶妜深才知道宫里的人还没走。

    叶元深像是对他的慢动作不耐烦,忍不住上手帮他穿了外衫披了斗篷。

    昭阳宫只有御书房掌着灯,深夜前来叶妜深还以为宫循雾又作了什么妖,逼得皇上召他入宫,怕是要解决他们之间的事。

    叶妜深同叶元深跟着侍从走进书房,意外的捡到了离开侯府多日不见人的贠边寅。

    贠边寅穿着很正式的官袍,他如今是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满宫上下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太子因为他受了面壁的责罚,如今正得宠。

    贠边寅眼神看上去很精神,回头看向叶妜深时眼神里的攻击性无比生动。

    叶元深在他看向自己是完全无视了他,带着叶妜深向前给皇上行礼。

    叶妜深才看见坐在桌案另一边的是宫循雾,他隐没在烛光没有照耀到地方,抱着手臂目光平和,这是个看上去表达欲很低的姿态。

    皇上道了声免礼,叶妜深站起身,竟然有侍从为他跟叶妜深搬来了椅子,现在整个书房只有贠边寅还在站着,他不自然的动了动脚。

    很快书房的门又开了一次,叶家学堂里的先生被侍从引进来,他还提着书箱,眼神中有茫然和瑟缩。

    叶元深站起身,叶妜深也跟着他起身,很礼貌的给先生行了个礼。

    贠边寅见状才躬身行礼。

    皇上给了贠边寅一个眼神,贠边寅很有眼色的开口说给后来的三人:“臣与妜公子朝夕相处,对他的习性了解颇多,自从妜公子犯错挨了责罚后,人就与从前大不相同,脾气秉性或许会变,但是…”

    贠边寅将袖口里折的整整齐齐的宣纸拿出来展开,双手呈上交给皇上身边的侍从,他回头看了叶妜深一眼,冷淡的说:“臣以为,眼前的妜公子并非真正的妜公子,而是冒充。”

    皇上只是看着叶妜深,显然这套说辞他已经通过了。宫循雾倒是有点反应,他睨了贠边寅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叶妜深身上。

    叶妜深甚至没觉得害怕,而是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回头看旁边的兄长,叶元深的目光盯在被交到皇上手中的两张宣纸上,眼中没有被这种荒唐说辞戏弄的气愤。

    叶妜深看出来了,他兄长并不惊讶。学堂先生倒是吓了一跳,没忍住发出了一点声音:“这…”

    第73章 第柒拾叁章 你同我走吧

    贠边寅呈上的两张宣纸是叶妜深的笔迹, 一张是从前做的文章,虽然天真愚蠢但不掩赤诚,皇上应对今天发生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一不留神看了两段, 甚至勾起了一点笑意。

    感受到旁边宫循雾的目光后, 皇上轻咳了一声,把上面那张压到下面,露出来现在的叶妜深的字迹。

    是他誊的名家文章,看得出字体方方正正, 但笔锋没有被人精心教过的痕迹,甚至谈不上什么笔锋, 起笔是一个深深地大墨点, 写到一半笔画就开始分叉了, 而且他的字相较于上一张几乎大了一倍。

    宫循雾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先从皇上手中拿走了两张宣纸对照着看了看。

    贠边寅主动道:“也不能听信我一面之词,还请皇上问问妜公子,这两份字迹可有出自他手的。”

    皇上看着宫循雾, 宫循雾放下宣纸看向叶妜深, 叶妜深则是在看叶元深。

    他偷来的亲情怕是要再次失去了。

    “至于从前真正的妜公子写的那份,可对照先生带来的字迹。”贠边寅看向先生。

    先生手指攥紧了书箱, 他也看向叶元深想听听叶元深的意思,他仰仗侯府生活, 自然看重东家的意思。

    “不用看了。”叶妜深从叶元深脸上收回目光,他始终没有等到兄长的注意, 他今天原本就没有打算再继续骗人。

    他是假的,假的整不了,就算这份字迹可以糊弄过去, 也总有糊弄不过去的时候,他不是原书的叶妜深,也没有办法完完全全代替他。

    娘亲和兄长们待他很好,但这建立在他是他们的血亲的条件上,可他根本就不是。

    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叶元深也终于回过头,叶妜深目光空洞的落在自己前方,只有余光感受到转向自己的轮廓,也看不清或是不敢看叶元深是什么眼神。

    “我不是侯府的叶妜深。”叶妜深感觉说话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他艰难的开口:“我解释不清楚,但我确实不是。”

    宫循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脑袋一片空白,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从什么时候起?”宫循雾是最先开口的,他怕叶妜深没听明白,又问的更详细了一些:“我去侯府追回翡翠,病在床上的是你吗?”他现在只在意这件事。

    叶妜深其实在承认的一瞬间聊想了很多种结果,有可能是皇上最先反应,大概会拿镇纸砸他的脸,怒斥他罔顾律例法度。

    也有可能是叶元深最先反应,抓着他的前襟质问他把亲弟弟弄到哪里去了。

    甚至有可能是贠边寅,他会大喝一声果然如此,然后请求皇上赐死,然后趁机替太子说话。

    他完全没有想宫循雾会是什么反应,兴许是没来得及,兴许是潜意识里排斥他想到这个。

    叶妜深茫然的看向宫循雾,他本以为自己欺骗了这么多人一定完蛋了,但宫循雾似乎没有怪他的意思。

    宫循雾不顾众人的目光朝他走过来,面对面问他:“扶仪升中书舍人时进宫面见皇上带的是不是你?我去学堂寻你一同用膳的是不是你?祁王府我灌醉的是不是…”

    叶妜深脸颊霎时通红,他怕宫循雾说出更不成体统的话,连忙开口承认:“是我,都是我,从被打了板子之后便都是我,我醒来后就在侯府的床上,我不知道…”

    “畜-牲!”

    叶妜深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怒骂打断,等他反应过来是宫循雾已经挨了叶元深一拳,而叶元深抓着宫循雾的衣襟,还要继续打。

    “哥!”叶妜深追上去拉叶元深的衣袖,不知从何处出现的禁卫很快挡在宫循雾前面讲他们分开,甚至有禁卫要把叶元深押住。

    叶元深是读书人,骂人都是没有的事,更何况动手打人,皇上只是看了眼宫循雾,然后又看向乱成一团的禁卫和叶元深兄弟两人。

    以皇上对宫循雾的了解,知道宫循雾不是躲不开那一拳,甚至他身-体的机敏下意识就做了要躲开的动作,但他最终选择不躲开。

    叶妜深深深地看了宫循雾一眼,顾不上与他说什么,连忙去拉叶元深,想要把叶元深从禁卫的禁锢中夺回来。

    他有点想哭,无论是原书中还是他的印象里,叶元深都是体面端庄的君子,怎么能被禁卫扯着手臂押着。

    “住手。”宫循雾忍着心里的嫉妒,让禁卫放开叶元深。

    叶妜深脸抵在叶元深的肩膀,身心俱疲懒得再应对谁。

    “在朕面前造价,是真的不想要脑袋了。”皇上哼笑一声。

    贠边寅面露得意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叶家两兄弟,紧接着听到皇上说:“还不将贠边寅带下去,先关进南厢房,听候发落。”

    “啊?”贠边寅面色惨白惊惧的看向皇上,不敢相信被罚的会是自己。

    叶家的教书先生也叹息一声,以他知天命的年纪早就看得出贠边寅的野心和不讲情面,但在他眼中贠边寅不过是个没弱冠的小孩子,觉得再过两年自然会懂事。

    关于知恩图报的故事他旁敲侧击的说了很多,说的太直白伤小孩子面子,没想到竟然发生了今日这样的事。

    有人冒充侯府三公子,这本该是侯府关起门来解决的家事,没必要,也不应该闹到皇上面前。

    若是贠边寅为了叶家,他此时就该在侯府的书房里,而不是大内昭阳宫。

    “陛下!臣是为了陛下与祁王殿下不被蒙蔽,臣都是一心为了…”贠边寅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禁卫捂住了嘴拖下去。

    叶妜深抬起头看向皇上,眼中不解和害怕一览无遗。

    皇上语气平淡:“不是朕放过你,是你兄长放过你。”

    叶妜深看向叶元深,叶元深低垂的目光终于有多波动,抬头朝他看过来,但是什么都没说。

    “这是叶家的家事,元儿为了你动手打祁王,朕看到了他的抉择,朕不想干涉。”皇上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们。

    在官场太一本正经难免要被排挤,许多名师教养出来的君子为官,也会刻意留下一些毛病,也算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但叶元深一直是滴水不漏的人,皇上还以为他会要求严审假“叶妜深”,找回亲弟弟。惆怅的回想着那日书房里叶妜深毫不犹豫的挡在叶元深身前的一幕。

    没想到叶元深这个讲道理正人君子,血缘都不讲了,满打满叶妜深算从因为四皇子挨板子到现在也就半年,叶元深居然就为了“假弟弟”做到这种程度。

    同样不乐意的还有宫循雾,他原本在想若是因为此事叶妜深下了大狱,他正好将叶妜深暗中带走,再用死囚假作叶妜深。

    但叶元深竟然为了叶妜深来打他,是因为那句“祁王府灌醉”,宫循雾很难不警惕起来,怀疑叶元深有别的心思。

    他在叶妜深旁边半跪下来,他对叶妜深说:“这里交给扶仪,借一步说话,行吗?”

    叶妜深看着他脸颊被打过的痕迹,这些天宫循雾执拗不听劝,因此挨了好多的责怪和打,叶妜深想告诉他不要再撞南墙了,但又怕同他说不通,白白浪费口舌。

    “不行。”拒绝的是叶元深,他一只手把叶妜深往身后护,眼神狠要出血似的:“圣上面前,祁王殿下请自重。”

    “正事要紧。”皇上打断他们,“祁王你要么滚出去,要么后退听着。”

    皇上一直在压抑怒火,平常毫无破绽的祁王,一沾上叶妜深的事就不管不顾起来。

    “送老先生回家去。”皇上看着侍从把先生带走,书房只剩下他们四个人,皇上严肃开口:“他是不是你们叶家的骨血朕分不清,也不在乎,元儿,你母亲是朕的义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朕不会让你们家丢面子。”

    叶元深叩谢:“臣多谢陛下。”

    “但事关朕的亲儿子。”皇上话锋一转:“太子是朕选定的未来皇都,一国储君。事关太子便事关大祇,他—”

    皇上指了下叶妜深,然后道:“他状告太子与朕的嫔妃私-通,朕要留下他审问,元儿能明白吧?”

    身为大祇臣子,于公叶元深明白皇上的意思,但于私他不愿意。宫循雾明显对叶妜深虎视眈眈,他不愿意把弟弟留在宫中,更何况围猎那次的前车之鉴还未过去太久。

    “你不用觉得为难。”皇上冷笑一声:“朕不是在同你商量。”

    叶妜深没有被叶元深痛骂已经在意料之外,他此时别无所求,只希望叶元深别再顶撞皇上。

    “哥,你先回家吧。”叶妜深捏了捏他的手臂:“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娘亲还有二哥,我希望…这件事能由我亲口说。”

    “你亲口也不必说。”叶元深按住他的手:“我们不必把此事说出去。”

    叶元深在叶妜深惊愕的目光中转头看向皇上,然后重重的磕头:“陛下,请陛下装作不知此事,微臣不想父亲母亲得知此事徒增烦恼。”

    这并非徒增烦恼这么简单的事,而是亲生儿子被换成了假的,事关叶家的子孙血脉。

    “臣弟也觉得不必说出去。”宫循雾附和。

    “同你没关系。”叶元深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

    皇上终于对他们表现出了一点厌烦:“元儿,你先回去。”既没有说准了,也没有说不准。

    叶元深行礼告辞,一步三回头的看跪在地上的叶妜深,在出门前看到宫循雾已经强行把叶妜深从地上扶起来了,才稍微放心了些,转头朝外走去。

    “你姓甚名谁?”皇上问他。

    叶妜深说:“我就叫叶妜深,从出生起就叫叶妜深。”

    “皇兄,他要歇息了。”宫循雾很袒护叶妜深,始终把他半揽在怀里,没等皇上说什么,便继续说:“臣弟先带他去休息。”

    叶妜深没有决定自己去留的力气,被宫循雾半搂半抱的带走了,丝毫没理会身后叫他站住的皇上。

    绛云宫叶妜深已经来过,他被宫循雾放在软榻上,手里塞了个暖手炉,熏香笼也被撤掉,沙鸥送进来两个清香四溢的佛手柑。

    叶妜深看上去很疲惫,他低个头抱着暖手炉,一言不发也不抬头看人。

    宫循雾心疼的无以复加,大概是长相的原因他看上去尚算冷静漠然,但只有他自己至少,此事复杂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很不安。

    “妜深。”宫循雾唤他:“你同我走吧,此事既然能被太子那个姘-头瞧出来,郡主是聪明人,看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恐怕到时候你经受不住叶家的怒火。”

    叶妜深终于抬起头看他。

    宫循雾觉得有有戏,继续道:“不仅如此,凡事状告太子的人,都难洗弄权的嫌疑,只怕皇上要让人审问你,大理寺和刑部审案就是上刑折磨。光我知道你无罪没用,到时候就是编,你也要编出个幕后主使来,否则皇上不会轻易放过。”

    叶妜深沉默了一会儿,很轻的开口:“我要怎么确定,这些话不是又一个陷阱?”

    宫循雾哑然,杜汝湘之事已经消耗了叶妜深对他的所有信任。

    “你可以随时反悔。”宫循雾将一把匕首放在叶妜深手里:“你随时都可以反悔。”

    叶妜深手指松松的抱着暖手炉,匕首只在他手心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因为他没有用力而掉在了地上。

    宫循雾眼睫微颤,好半晌后沉声道:“好,我来收场,这次绝不是哄骗你,是真的帮你收场。”

    第74章 第柒拾肆章 我给你一条思路

    沙鸥去了一趟侯府, 见到了叶元深,告诉他叶妜深如今在祁王的绛云宫,让他放心, 还问要不要带话。

    叶元深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了, 叶妜深的事瞒过了郡主和叶侯, 但是叶凌深追问个不停,没能瞒过叶凌深。

    消息带给叶妜深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在绛云宫住了一晚,一早上就有人来审问, 每个都穿着官袍,带着禁卫。

    但宫循雾把禁卫赶走了只留下不得不在场的主审, 叶妜深有问必答, 但没问到也绝不多补充一句。

    主审也能感觉到叶妜深精神不太好, 只问了最基本的几个问题主审就被宫循雾撵走了。

    叶妜深抬头看见宫循雾的脸,叶元深打的那一拳不轻,甚至有点不明显的淤伤,沙鸥让太医送来了化瘀的药膏, 但是宫循雾没有抹。

    “又因为这些事让你挨打了。”叶妜深声音很轻:“你别怪我哥, 要怪就算在我头上。”

    “我同你有什么可算的?”宫循雾态度好到让叶妜深不敢跟他多说话。很通情达理的语气说:“扶仪打我也是应该的。”

    宫循雾面不改色,把话说的越来越违心:“他打我其实我反而高兴, 正说明他看重你,真把你当弟弟疼, 我挨打不算什么。”

    其实他不高兴,并且觉得叶元深凭什么敢站在比他更与叶妜深亲密的立场?

    但他谎话说起来也是一个语调, 叶妜深低下头,又是一阵无言。

    傍晚主审带着禁卫又来了,这一次先亮明圣旨, 必须要单独审问叶妜深,言外之意宫循雾要回避。

    宫循雾不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是在屏风后面不说话,也不会对叶妜深有眼神暗示。

    无奈禁卫只象征性的问了几句,知道注定会一无所获后很快就走了。

    叶妜深躺在床上入睡前,宫循雾去沐浴洗漱,沙鸥面色为难的带着一个服制等级很高的宫女进来,叶妜深也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湿的,他坐在床上没动,带着戒备看着宫女。

    他认出来这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宫女开口:“妜公子,祁王殿下护着您,但这种做法对于您二人来说都是百害无利,只是问话而已,只要您问心无愧又有何恐惧?方才皇上大发雷霆,言语中有怀疑祁王殿下的意思,若您再不配合,怕是到最后祁王殿下要被诬陷成陷害太子的罪人了。”

    叶妜深轻声说:“我愿意配合。”

    “您愿意,但殿下不愿意呀?”宫人叹息。

    叶妜深问她:“那按太后娘娘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宫女没想到他这么上道,怔了一下赶紧说:“妜公子跟小人走一趟,您放心,出了绛云宫,太后娘娘自会庇护您。”

    “好。”叶妜深下床,穿上衣裳披上斗篷,在沙鸥拿不出注意欲言又止中,跟宫女一起走了。

    宫女带他走到昭阳宫门前时,天上飘下雪花,叶妜深看到头饰带着红绸的宫女,还有门边的红灯笼,猜测今天可能是除夕。

    宫女有些心虚的说:“太后娘娘也在昭阳宫,您别怕。”

    叶妜深回过神,点点头同他进去。原本的除夕夜宫宴几乎算是草草了事,皇上和太后身上的吉服还没换下来,书房里每个人看上去都面色凝重。

    太后没有与叶妜深说话,主审严肃的站在皇上旁边,没有任何人要寒暄,叶妜深刚跪下来还没有行完礼,主审就已经开始问话。

    问话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皇上身边的主事内官好几次附在皇上耳边说话,看上去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

    皇上另一边站着一个沉默的宫人,宫人似乎有些紧张,他的手指时不时的会搓几下,叶妜深有时候在思考,下意识会被他的动作吸引视线。

    他发现这个宫人的小手指指甲很奇怪,左右手的两个小拇指指甲都分成了两半,没有受伤的痕迹,倒像是天生长成这个样子。

    叶妜深说不清楚自己从前的身世,大多数时候他只能被迫说谎:“我真的不记得。”

    但主审很有手段,好几次问题大拐弯让叶妜深反应不过来露出马脚。

    皇上冷声对内官吩咐:“算了,放他进来。”

    宫循雾进来的时候,叶妜深才知道问话已经解释,而且他似乎搞砸了。

    因为皇上很冷漠的盯着宫循雾看了一会儿,然后冷冰冰的交代他:“你正月里不准出宫。”

    叶妜深听到了监禁的含义,似乎在查清楚之前不准宫循雾离开他的视线,皇上已经怀疑宫循雾了。

    而宫循雾也没辜负皇上的怀疑,他带走人了叶妜深,两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雪花已经在地上铺了一个指节的厚度,叶妜深跟在宫循雾旁边,他看上去很消沉,整个人脸色都很苍白。

    旁边有端着精美食盒路过的宫女,对他们行礼问好,其中一个起身时差点滑倒,在尽力维持平衡的挣扎中,食盒摔在了地上,盒子和盒盖分离开来,里面的点心掉了满地。

    叶妜深停下来扶她,宫女几乎快要哭了,她哽咽着说:“完了完了,我一定要被…”像是想起来除夕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她捂住了嘴。

    叶妜深看了地上的软糯糕点一会儿,然后安慰她:“你可以说是我撞翻了食盒,我叫叶妜深,他们管我叫妜公子。”

    宫循雾停在旁边,原本想催促叶妜深快点回去免受更多风雪,但他突然说不出话。

    他心里像是有一朵晶莹剔透的水色花朵正在绽放,他的心脏也变得凉爽清澈。

    他回想起了在祁王府的某个早上,叶妜深拖着疲惫一夜的身子跳进冰冷的池水,帮若琊捡了一条手链。

    宫循雾怔然,他一直没有读懂的有关于叶妜深身上的怪异之处,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其实没什么高深莫测,就是直白明显的善良,和不同于他接触到的天潢贵胄和宫人仆从,叶妜深拥有出尘脱俗的气质。

    宫女怔了一下,感激的流下了泪水,但她还是很善良的说:“那您怎么办呀?”

    叶妜深轻声说:“我没关系,撞翻食盒是我身上最无关紧要的过错。”

    他蹲下神,带着绒边的斗篷在地上散开,叶妜深把食盒扶正,然后递到宫女面前:“我们把这些点心分了吧。”

    宫女们完全被这种做法震惊到了,她们茫然的看着叶妜深,然后又面面相觑。

    叶妜深以为她们不敢,于是又怂恿道:“你们可以对管事的说,点心被我带走吃掉了。”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宫女有点不好意思,叶妜深愿意承担雪天路滑的错误,她们怎么还能担心责罚而辜负叶妜深的好意?

    几个小姑娘很仗义的一人拿了一个糕点,盒子里还剩下一个,宫女把盒子口转到他这边,示意他也吃一个。

    叶妜深拿出来最后一个糕点,然后回头给了宫循雾,宫循雾没想到自己也被照顾到了,他想了想,还是不能让叶妜深吃凉掉的点心,所以就听他的意思,接过来吃掉了。

    他没想到叶妜深蹲到地上,捡起了一块沾满雪的糕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宫女们笑着说了声什么,然后就把糕点丢进口中吃掉了。

    “你…”宫循雾扳过叶妜深的脸,叶妜深有点怕他扣自己口中的食物,便加快了咀嚼速度,两腮都挤的鼓鼓的。

    宫循雾无奈:“吐出来,听话,掉地上脏了。”

    叶妜深囫囵咽下去,然后对宫女们摆了摆手,回头挽住了宫循雾的手臂,像是这样就能让宫循雾忘了他吃了块掉在地上的糕点。

    “走吧。”叶妜深推他手臂,宫循雾叹息一声,没有再跟他耗在冰天雪地里。

    折腾了一趟已经快半夜,两个人的头发都结了冰,叶妜深洗完的早,冰少一些。宫循雾的头发几乎成了一坨。

    他们两个坐在暖炉旁边,叶妜深伸手去掰他头发上的冰,声音很轻的问:“冻硬-了,会不会把你的头发折断?”

    “不会,你别碰了,冻手。”宫循雾回手捞他,叶妜深把他的头发放手心搓了几下。

    宫循雾突然就不动了,他收回手臂老实的坐着,自从叶妜深的身份被说穿后,叶妜深就平静的吓人,对待他也变的平和起来。

    今夜可能时辰太晚,两个人都在情感最脆弱的时刻,宫循雾不忍打破此时温情的错觉。

    “我给你热麻烦了。”叶妜深并不是在忏悔,而是在算账:“但这其实是你自找的,跟我没有太大关系。”

    宫循雾很快承认:“我知道,我明白。”

    “你会有事吗?”叶妜深问。

    宫循雾否认:“不会,皇兄年纪大了,他不忍心杀儿子,也不忍心罚的太狠,甚至想要得过且过。人上了年纪有可能会被血亲蒙蔽双眼。”

    “有没有办法让皇上快点下定决心?”叶妜深在宫循雾腿边蹲下来,手自然的搭在宫循雾膝上,宫循雾坐在暖炉旁边的椅子上,有一瞬间僵硬。

    他思索了一下,试探着把自己的手覆在叶妜深的手背上,并且意识到这是叶妜深的讨好行为。

    叶妜深也没有掩饰,很诚实的说:“我现在羞于见人,想快点离开皇宫,每次见到除了你之外的人,都会让我想起来我是假的。”

    宫循雾被叶妜深所说的“例外”冲昏了头脑,感觉自己在叶妜深心里是特别的。

    “如果你还不能够做到的话。”叶妜深说:“我给你一条思路。”

    之前在侯府严魁等人抓到的刺客,他注意到一个刺客的手。

    那人的手很脏,皮肤粗糙,指甲很短很宽。血从袖管里流出来,一路经过手背和手指,留下一条暗红色的细线,不偏不倚劈开尾指的指甲。

    叶妜深问:“刚才在皇上旁边的那人是谁?”

    宫循雾回想了一下,“是太子生母贵妃宫里的内官。”

    叶妜深点头:“他的小手指指甲很奇怪,之前严魁抓到的刺客手指甲也是一样的,你能不能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宫循雾停顿了一下才说好,他其实不是没有扳倒太子的手段,从皇长子过世,他蛰伏多年已经不满足于扳倒太子报仇雪恨,而是要把贵妃一族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起,一点不留。

    但叶妜深不耐烦了,他做不到让叶妜深失望。

    严魁当晚就去把刺客挖出来了,很快回来告诉太子,他们的指甲是因为一种“弩”,这种弩依靠弦发力,可以多次连发,速度快到让人来不及躲闪。

    但这种“弩”有缺点,只要拉开后便不停歇的发出箭,想要暂时停下来,需要用小手指卡住机关,久而久之会将指甲分中间硌出一条凹线,久而久之甚至会割成两半。

    所以使用这种弩的人不多,经过几十年的时间,大部分大祇兵将和江湖侠匪都放弃了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兵器,只有苗族人用的比较多。

    外族人是不能够隐姓埋名进宫当差的,更遑论长时间习武的外族人。

    四皇子的生母是苗族舞姬,宫栩胤正是明白这点,才没有大张旗鼓的争皇位。但要说他对皇位不心痒也是不可能的。

    叶妜深的情绪变化大,昨晚还能手按在宫循雾膝上说话,过了一晚就沉默的连对视都不愿意,低着头像一朵打蔫的花朵。

    宫循雾安慰他:“你昨晚说的很有用,很快就能让太子没有翻身的余地,我保证。”

    叶妜深眼神动了动,像是好半天才理解他的话,声音有点哑的对他说:“谢谢。”

    宫循雾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被埋了数月的苗族刺客又被挖出来运到了宫里,皇上对宫循雾的怒火已经积攒到了限度,摔了瓷杯吼他:“初一的日子,正月都没出!”

    宫循雾不管不顾道:“臣弟怕时间久了就烂干净了,也怕有人察觉后先将人挖走。”

    不仅有挖出来的苗族刺客,让皇上不能再视而不见,不得不下旨抄了贵妃的宫,和太子的东宫。

    抄宫还没完事儿,芒洲传来消息,说蛮族占山为匪日渐壮大,芒洲请旨派兵平定,年前腊月初的事,没成想五千大祇士兵引出了两万蛮族兵马,如今芒洲已经开打了。

    坏事赶在一起,原本宫循雾和叶妜深以为太子之事又要推迟,没想到皇上意料之外的果决,很快将太子也幽禁在了别院,是处比三皇子被幽禁处更偏僻的地方。

    太子被幽禁,叶妜深也就不用被审了。

    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是深夜,他总不好连夜离宫,但留下来与宫循雾也是没有太多话想说。

    出于对未知的恐慌,他失眠了。不仅是为了自己将来的生活恐慌,还有芒洲打仗的事。

    原本这件事该在明年年末发生,经过一系列影像,蝴蝶效应一般让这场仗提前了。

    叶妜深想起了柳轻盈,如果剧情没有被改变太多,柳轻盈的家人恐怕会有危险。

    第75章 第柒拾伍章 这里不是你家

    凌晨天刚有亮的时候, 叶妜深很平缓的醒了过来,在不对劲的时间失眠并没有觉得太不舒服,甚至醒的不算突然。

    他正被宫循雾抱在怀里, 他只是微微一动, 宫循雾便低下头看他, 有些不确定的问:“我是不是抱你太紧了?”

    “是你不该抱着我。”叶妜深与他拉开距离,想了想又说:“是我们不该再睡在一张床上。”

    但他其实也没有要下床离开保持距离的意思,天蒙蒙亮,屋子里静谧又微微有些冷, 地笼的火已经息了,添碳引火的宫人也要在一个时辰后上值。

    叶妜深觉得也没必要离开暖和的被窝受冻。

    两个人安静的躺着, 忽然宫循雾张了张口, 接着又陷入沉默。

    脱离宫循雾的怀抱, 叶妜深那边很快变的有点冷,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中间有凉风钻入的空隙。

    叶妜深忍不住问:“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其实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要是他还能抱着我就好了。

    宫循雾轻点了一下头:“在我的预想中太子不该是这种轻飘飘的下场。”

    叶妜深领略到了某种言外之意,转过身侧卧,与他面对面相问:“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吗?”

    “是我自己。”宫循雾望着叶妜深的眼睛:“锦胤死的时候我刚十六岁。”

    叶妜深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锦胤”是皇长子宫锦胤。

    “因为大皇子是被太…是被二皇子所谋害, 所以你一直在计划报仇, 也因此暗中扶持五皇子,对么?”

    宫循雾伸手摸他的脸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原本想怎样报仇?”叶妜深问他。

    “最初我想在朝堂大殿揭露宫瑞胤的罪行, 弑兄夺位,罪该万死。我想要朝臣见证他被下罪, 想让他在闹市口被世人唾弃。”

    宫循雾说的很平静:“皇上不信宫瑞胤弑兄,我折腾了两年, 不知道被软禁多少次。后来我领兵打仗,杀死的每个敌人都是宫瑞胤的脸。”

    叶妜深问:“血见的多了,你会觉得麻木吗?”

    宫循雾手指很轻的放在叶妜深的脸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更怕对仇恨变的麻木,因为我没过几年就忘了恨宫瑞胤的感觉,我甚至不再怀念锦胤。”

    叶妜深有点惊讶,原本他以为这会是一场席卷全部精力的恨意,没想到居然也会淡却。

    “但我在朝中拔除太子和贵妃势力时,我就会被滔天恨意短暂的浸没。”宫循雾的语气很平静,但让叶妜深感觉压抑。

    “我正在忘记一个亲人,但是仇恨的情绪在以不敢触碰的方式保存在我内心深处。”宫循雾捧住叶妜深的脸:“妜深,或许有一天你会忘了我,但你会在某个瞬间想起我对你做的恶。”

    叶妜深怔了一下。

    “所以让我留在你身边。”宫循雾近乎蛊惑:“防止你恨意滔天的时候无人发泄,好吗?”

    叶妜深久久说不出话,最后他轻轻拿掉了宫循雾的手,问他:“皇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宫循雾没有得到一个答案,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他明知道叶妜深的拒绝,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又在询问出口的一刻后悔,害怕听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他是众人有机可乘的老实人。若是放在勋爵贵族之家,他是不争不抢与谁都很热络的赤诚之人。但他生在帝王家,就显得太平庸了。平庸却被投注过多期待,有野心的家伙就会容不下他。”

    叶妜深对皇长子宫锦胤的了解很少,但还是第一次听见“平庸”的评价。

    “他运气不好。”宫循雾似乎思绪飘远:“运气这方面他不如我。”

    聊起故去的人气氛低沉压抑,叶妜深犹豫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的对一切毫不在意。

    于是便自以为合情合理的伸手抱了抱宫循雾以表安慰:“你别太伤心,因为你也会死,兴许几十年后,你们还会再见面,也兴许更早,谁都说不准。”

    宫循雾神色变的复杂,叶妜深安慰别人的措辞太糟糕,以至于宫循雾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这种话不好听。”叶妜深眼睛有点湿润了:“但我从前孤单一个人,靠着这种想法安慰自己将就活着。”

    宫循雾意识到他说的是从前的身份,对于叶妜深以前过的日子,宫循雾回想起来他们的相处细节,能猜测到并不快乐,甚至非常苦。

    于是换成他拥抱叶妜深:“我们懂得彼此的感受,我们是知己,知己就应该长久的陪伴在彼此左右。”

    “不。”叶妜深决绝:“我们不是知己,我知道没有人会理解我,明明已经对你曾经做过的一切释然,却倔强的不肯回头给彼此一个机会,明明回头日子似乎就能变好。我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这件事在我心中是秘密,投射到你们身上就是一个骗局。我的精力已经严重过载,我不奢求日子变好,我只想变的简单。”

    宫循雾心中反复琢磨他说的“过载”两个字,仿佛切身体会了叶妜深的心境。他矛盾且心有不甘的想:这怎么不算知己?

    他觉得他简直比叶妜深本人还要懂得叶妜深。

    他们一起在被窝里静静的躺到地笼被续上炭火,叶妜深起身去洗漱,用过早膳后提出想要出宫。

    其实皇上对于他的去留问题还没有松口,只是如今战事突发,没有精力再处理他这件小事。

    叶妜深眼巴巴的祈求宫循雾,宫循雾就答应了送他出宫。

    眼下的时辰只有叶元深用完早膳进宫了,京中消息灵通的都已经知道了芒洲在打仗。

    宫循雾目送叶妜深下了轿子,看着他进了门,才命沙鸥驾车回祁王府。

    叶妜深走在侯府有些心虚,他故意避开侍从走小路,但还是与在外面吹冷风的叶凌深迎面碰上了。

    平常叶凌深睡得晚起的也晚,就算昨夜没有喝酒也要睡过早膳的时辰才睁眼,还要在床上赖一会儿才洗漱出门。

    叶妜深与他同宿过,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作息。

    大冬天天寒地冻的,叶凌深一个人披着斗篷,头发束的也并不整齐,像是他自己随手敷衍着弄的。

    他回头看向叶妜深,眼神中尽是漠然。

    在整个叶家,叶妜深觉得自己离的最近的就是叶凌深这个二哥,性格外放热情,举止不拘小节,虽然有点不正经。

    但是他确实是叶妜深相处最多,聊天最多的家人。

    他们一起去庄子游玩,一同出席皇子的立府宴,也有夜宿在一起说着话直到疲惫睡着的夜。

    相比起来叶元深就显得不苟言笑和情绪内敛,叶妜深同叶元深也几乎没有聊过太多闲事。

    但叶元深还是接纳了他。叶妜深对叶凌深摆出一个自以为自然的微笑,然后与他问好:“二哥,你今日起的好早。”

    叶凌深却始终漠然的看着他,就在叶妜深忍不住想要换条路绕过去时,叶凌深红着眼睛开口了:“我不是你二哥,我弟弟另有其人。”

    叶妜深怔了一下,但他其实没有立场怪罪叶凌深的冷漠,叶元深的接纳让他忘了自己是占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份。

    作为家人、兄长,叶凌深无论是道义上还是情感上,都有合理的理由排斥他。

    叶妜深勉强让自己接受,他轻声说:“是这样,抱歉,我说错了话。”

    “说错了话就滚出去。”叶凌深表现的敌意很强烈:“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不想看到你。”

    叶妜深局促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宫循雾只告诉他没瞒住叶凌深,但不确定现在是不是郡主和叶侯已经知道了。

    他们不在场,叶妜深也没有勇气厚着脸皮去当面问,所以只是后退了一步,他似乎也没有另外一种选择,只能说:“好,我这就走。”

    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对鸠占鹊巢的这段日子做出一些解释,他很在意叶凌深,无论叶凌深现在怎么看到他,但他确实有把叶凌深当成自己的兄长。

    光是为他跟宫循雾对峙这一点,叶妜深就无法不感激。

    他不想叶凌深厌恶他,但绞尽脑汁无从解释,叶妜深只好丢下一句对不起,狼狈的离开了叶家。

    宫循雾的轿子早已经离开,叶妜深站在侯府角门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刮起一阵大风,他原本想要站在门口躲避一会儿,但又害怕叶家出来人撵他,于是他顶着风离开了叶府。

    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郡主和兄长们都对他太好,以至于他厚着脸皮赖在叶家,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离开。

    他不舍得回头看了看,不是不舍得侯府的荣华富贵,而是真的不舍好不容易得到的亲情。

    他在街上走了很久,半个时辰前他就觉得体力跟不上,脸和耳朵都被懂得僵硬发热,在一个转角与彻骨寒风毫无躲避的相遇。

    叶妜深后退了几步想要躲在院墙下,不知道跟谁撞在了一起。

    叶妜深说着抱歉回头看过来,忽然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有些眼熟。

    年轻人也很惊讶,眼睛顿时亮起来,很热情的唤他:“妜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叶妜深听到这声妜哥哥,才有记忆冲破了阻碍,他想起来是四皇子李府宴结束时,他跟叶凌深在回去的路上遇到的“叶妜深”的江湖朋友,其中那个给他喜饼的圆脸年轻人。

    “我迷路了。”叶妜深撒了慌:“我只是路过。”

    “天太冷了。”年轻人很热情的邀请他:“要不你先去我家吧?”

    第76章 第柒拾陆章 还是个烈性子

    路上他们顶着寒风说话, 不过叶妜深大部分时间在听,他没有什么精神聊天,也因为冷张不开口。

    圆脸年轻人叫叶荷, 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叶妜深自然不好意思问, 是他自己讲自己做工时的趣事儿时提到的。

    叶荷在一家酒楼做工, 住的地方还是“叶妜深”出钱给他买的,一个院子里两间房,原本是叶荷跟另外一个叶妜深的江湖大哥一起住。

    “叶妜深”还帮他们找了做活的生计,是他自己开的染坊, 从掌柜到账房先生权势“叶妜深”在各地搜罗的江湖“朋友”,里面的小工也都如此。

    染坊没开过两个月, 上到账房先生和掌柜, 下到小工和看守跑了一大半, 自然也卷走了“叶妜深”的钱。

    跟叶荷住在一起的那个大哥也跑了,跑之前还抢了叶荷的工钱,于是叶荷就近找了个酒楼跑堂的活计,小院就剩下他一个人, 偶尔有酒楼里的其他伙计太晚了回不去家也来他这里将就一晚。

    叶荷推开门请叶妜深进去:“那混蛋不仅抢了我的钱, 还把我腿打坏了,我没办法只能典当了那口铁锅和水缸去请郎中, 不过我赚了钱之后又把东西都赎回来了。”

    叶妜深差不多把他的近况以及来龙去脉摸清了,刚被叶凌深撵出来他心情不太好, 所以只是很冷淡的说:“你没事就好。”

    叶荷没再说话,将他请进屋子里, 把一盒有点变硬的喜饼拿给叶妜深吃:“这是店里剩下分给我们的,起初我不舍得吃,后来发现根本吃不完, 上回的刚吃了一半,厨子就给我们分了新的。哥哥您先吃着垫垫,我去做饭。”

    叶妜深站起身:“我来吧。”

    “这怎么能让您来呢?”叶荷连忙拦住叶妜深。

    “没关系。”叶妜深去了逼仄狭小的厨房,厨房里食材不多,叶荷一日三餐都能在酒楼里吃,所以不太需要自己做饭。

    叶妜深找到了一大碗猪油,和一小盆吃剩的米饭,上面一层微微有点干硬,叶妜深用猪油随便炒了炒饭,两个人坐在柴火上,围着灶台分着吃了。

    “妜哥哥…”叶荷也发现了叶妜深的不对劲,不仅情绪特别低落,还屈尊降贵来他的小屋子,同他分吃剩饭。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叶妜深没说话,他站起身朝叶荷伸出手:“碗给我,我去洗。”

    “不不不,不用您洗。”叶荷连忙抢过碗扔进了盆里,回头把叶妜深往外撵:“没谁了,我早上忘打水了,过会儿再洗就成。”

    叶妜深想了想:“那我去打水。”

    叶荷发怔的功夫,叶妜深已经拎着水桶去了院子,在井边上蹲下来。

    “我来我来我来…”叶荷连忙追出去,他哪里敢让叶妜深打水,他都怕叶妜深掉进去。

    打完水回来,叶荷往手心哈气,搓着冻红的手找叶妜深,发现叶妜深正在添柴生炉子。

    叶荷简直对叹为观止了,他没想到叶妜深居然能做这些事,以前叶妜深都是被众人簇拥着,大家听他的话跟他称兄道弟,但是没人真的敢去同他勾肩搭背。

    平常叶妜深同他们一起吃饭,都是在窗明几净的酒楼,万不会吃他们那口黑锅里做出来的东西。

    叶荷怔在原地,看着叶妜深将炉子里的柴火点燃,屋子里光线不好,火光映在叶妜深冻的发红的脸颊上,叶妜深眨了眨眼睛,卷翘浓密的眼睫微微抬起,叶妜深朝他看过来。

    叶荷看的痴了,回过神后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

    叶妜深主动开口:“我这段时间不能回侯府,你方便暂时收留我吗?”

    “啊?”叶荷摸不着头脑,惊讶的看着叶妜深:“妜哥哥,您要同我住在这儿?”他食指向下指了指。

    叶妜深点头:“若是不方便…”

    “方便方便。”叶荷很欢喜的看着他:“不是不方便,就是不敢让您跟着在这儿吃苦。不过话说回来,这儿虽然有两间房,但那间长时间没人住,没有人气儿,又阴又冷,不如您同我睡一个炕上,还暖和。”

    叶妜深没什么可挑剔的:“好。”

    叶荷是真的惊讶了,他走过来在叶妜深旁边蹲下,既忍不住看叶妜深,又不好意思直勾勾的看。

    “还有,你做工能不能带上我?”叶妜深问:“我也想找份活计。”

    “您别吓我了…”叶荷为难的看着他:“您这一身派头都能把店里所有跑堂的买下来当奴仆了。”

    叶妜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很认真的问:“你能再借我一身衣裳吗?”

    叶荷:“…”

    直到叶妜深穿着他的旧衣裳去找掌柜的讨活计,叶荷站在旁边还是觉得不真实。

    酒楼名叫食月阁,叶妜深给自己去了个新名字叫小十,掌柜的摸着下巴打量他,眉头紧皱半天没说话。

    他瞧着细皮嫩肉的叶妜深,怕留下他给东家惹麻烦,担心他是天潢贵胄深宅大院里养的小玩意儿,这种人突然要找活计怕是跑出来的。

    掌柜的不敢留,于是叶妜深只能在叶荷家里,帮叶荷打扫打扫家里,给叶荷做做饭。

    三日后叶荷兴冲冲的回来跟他说:“妜哥哥,掌柜的让您明日过去呢。”

    叶妜深眼睛终于有了点光芒,他挤出个微笑:“好。”

    “哎呀妜哥哥,您高兴点。”这几日叶荷也琢磨出了点不对劲,一直没敢提,现在终于有了好事,叶荷壮着胆子安慰他:“总会好的,您人中龙凤,东山再起早晚的事。掌柜的说不让您跑趟,让您跟他学酸胀,就坐在台柜后头,可神气了!”

    叶妜深却皱了皱眉,他三天前用叶荷一同去了酒楼,食月阁是个大酒楼,人流量不小,他担心被人认出来。

    “我得…”叶妜深去翻自己的衣裳,毫不犹豫的撕下来一块中衣的布料,他要给自己的脸遮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用线把布料穿好绑进头发里,很牢固不会掉。

    原本以为要解释大半天,但掌柜的没有任何意见,还给他找了个很舒服的软椅坐着。

    叶妜深不用他教什么,跑堂的喊了菜名叶妜深就记下来,他特意按着菜牌子写,怕别人看不懂自己的简体字,给人添麻烦。

    他算账很快,不用拨算盘,也不用掌柜的教,掌柜看上去对他很满意,还给他上了一盘很精致的点心让他歇歇。

    叶妜深说谢谢,然后等掌柜的走了,就把左右点心都用帕子包起来,晚上带回家给叶荷吃。

    两个人在炕上盖着打补丁的被子吃点心,叶荷眼睛亮亮的:“这可是上好的梨花酥啊,掌柜的居然舍得给你这么多!你看,我就说您到哪儿都会过的很好!”

    叶妜深笑笑:“那你多吃点。”

    叶妜深也进了食月阁后,他们两个就不开火做饭了,早中晚都赖在食月阁,跟所有跑堂的一样,站在厨房外廊端着碗,让厨子给自己舀一勺剩菜,几口就扒完了饭去干活。

    叶妜深自觉吃饭不慢,但还是赶不上他们,他站在墙根儿下,尽管他自己装的跟别人一样,但任谁一看都觉得他斯文,鹤立鸡群。

    而且他吃饭也遮着面,就在布底下往口中送食物,不叫人看见他的长相。

    正月十五那日,店里人多熬到了很晚,大堂里只剩下几桌喝大酒的客人时,叶妜深才有空去后厨找点东西吃。

    他站在墙根底下解决自己的汤泡饭,厨子很照顾他,给他盛了一晚刚做好的新菜,有一颗红烧狮子头,还有白菜炖鱼和炸鹌鹑。

    叶妜深简直有点不好意思,他感觉外廊有点冷,就往背风的地方走了几步,正好走到了连着后院放花灯的流水园。

    几个男人喝醉了再大谈朝局,每个人都大着舌头:“五殿下如今水涨船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李兄也被迷了眼?我瞧着五殿下之前确实有得脸的时候,但近两日朝堂上五殿下几次启奏,都被圣上挡回来了呢。”

    “这话我只说给你们听,糟糠前日在于打人家宴席听说皇上有意把二皇子接回宫里面壁呢。”

    “啊?不是都幽禁别院了吗?这宫中面壁不就是要从轻发落?”

    “别说从轻发落,按下不表都有可能,大过年的忽然废了太子,闹得朝中不安,也没有个说法。”

    叶妜深咬了一口狮子头,感觉有点凉,有点腥,难以下咽。明明刚才觉得很好吃来着。

    一下没夹住,狮子头咕噜咕噜滚走了,掉进雪里发出声音,叶妜深一下子僵住,他不确定那边的人听到了没有。

    他不动,那边也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叶妜深才放轻脚步打算溜走,刚一转身,跟一凶神恶煞的醉鬼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醉鬼大喝一声,见到叶妜深还蒙着面,更不敢轻易放叶妜深走了,担心他是哪个宫里放出来的探子。

    “李兄别大惊小怪。”另一个醉鬼装模作样走过来劝说:“这不就是方才柜台后头的小掌柜么?”

    叶妜深沉默不语。

    前头那个凶神恶煞的醉鬼问他:“你是小掌柜?”

    叶妜深只好回答:“我不是掌柜,我是算账的。”

    “啊…算账的。”醉鬼飘飘悠悠的走上来,一把扯掉了叶妜深遮面的布,叶妜深没有防备,他遮面的布是用线直接系到头发里的,布撤掉之后头发几乎散了大半。

    更要命的是疼,头皮被扯的很疼。但叶妜深来不及反应,他极度紧张之下只顾得上想怎么脱身。

    醉鬼也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看见他的长相后就疯了,脸也不要了胆子也打了,污言秽语张口就来:“什么算账的?我瞧是掌柜的姘-头吧。”

    说完就叶妜深身上扑,叶妜深惊呼一声把碗丢在了他头上,剩下两个醉鬼见到同伴被打,脸上的不怀好意的笑反而加深了:“呦,还是个烈性子。”

    眼看被逼入墙角,叶妜深抄起地上的石头,还没等打到他们脸上,几个人就哎呦哎呦的被打到一边去了。

    一个男人背对着叶妜深,把叶妜深挡在身后,回过头是露出来的獠牙面具在月色朦胧下吓了叶妜深一跳。

    宫循雾尽量改变自己的声音,用沙哑的音色说:“别怕。”

    “多谢正义之士出手搭救。”叶妜深给他行礼:“大人可用膳了?不如小人冒昧请大人喝酒,以作感谢。”

    宫循雾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很快来了酒楼的人把闹事的都连拖带拽带走了,还对叶妜深说好好招待贵客。

    叶妜深以为他不愿意:“若大人不方便…”

    “方便。”宫循雾说。

    “好。”叶妜深做出请的手势:“请大人先上二楼雅间,外面夜深寒风刺骨。小人去去就来。”

    宫循雾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进门,忍不住回头看过来时,发现叶妜深正弯腰捡自己遮面的布,然后动作很仓促的重新给自己束发。

    第77章 第柒拾柒章 我和他的缘分本就是我抢来……

    叶妜深束发动作很麻利, 宫循雾看见他手指在头发中抓了几下,用很敷衍的方式团成一个髻,横插的时候还差点刺到自己的手指。

    他低下头把手指递到眼前检查, 像是很疼的样子。

    宫循雾要忍不住返回来哄他了, 但如果那样的话, 叶妜深大概会从他眼前逃走。

    他在山林中打猎,箭穿过叶妜深的发髻将人钉在树上的事仿佛遥远记忆,但其实刚过了半年。

    那时候叶妜深还是个连自己头发都不会束的笨蛋,宫循雾记得自己随手帮他弄了个髻, 就像现在这样,是一个所有头发都拢在头顶的方式。

    叶妜深在他印象中就是个散着一半头发, 还没有弱冠的小孩。而现在已经像万千贫苦人家早出来谋生的孩子一般, 把头发束的利索不耽误干活。

    其实叶妜深应该被养在他的王府精心呵护, 宫循雾这样想。

    宫循雾放慢脚步走在楼梯上,快要转弯时叶妜深才跟上来,宫循雾恢复平常的速度装作没有在等。

    叶妜深像个跑堂的,噔噔噔跑上来, 很客气殷勤的说:“客官这边请, 小心脚下有个花灯。”

    然后宫循雾就看见叶妜深几步上前,把不知道谁丢在那里的花灯捡起来放在了旁边, 紧接着帮他推开了门:“请。”

    宫循雾心里不是滋味。

    叶妜深被叶凌深赶出叶家的第二天,他登门要见叶妜深的时候, 叶元深瞒不住了才告诉他叶家已经找了叶妜深一天一夜。

    京城都被宫循雾翻遍了,他还打了叶凌深, 放下狠话:“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吧。”

    三天后还不见人影,宫循雾受不了了, 以酗酒渎职罪把叶凌深关起来了。

    叶凌深不是干正经事的料子所有人都知道,过去别人都看在郡主的面子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祁王要计较,自然没人敢给衙内担保。

    郡主眼睛都哭肿了,忽然有天宫里来人带走了他的小儿子,说不是她亲生的。

    后来长子回来安慰她,又告诉她就是亲生的,是有人搬弄是非,“有人”不是别人,而是她养在府里的丈夫外甥。

    侍从悄悄告诉他,从前都是二儿子单方面挨长子训斥的兄弟俩,忽然大吵起来,还砸了满屋子东西。

    再然后就是宫里没通知她接人,大早上一个人回来的小儿子被二儿子赶走了,鸡毛掸子都打断了,二儿子嘴巴紧闭,一个字都不肯说。

    从前在他们母子中说和的长子,这次也不肯出言调解,面色冷峻的站在旁边。

    小儿子消失三天生死未卜,从前欺负他的登徒子不知道是动了真感情还是良心未泯,派人漫京城找人之余,来他们家发疯,让人把二儿子抓走关起来了。

    如今她连去宫中走动求太后都提不起精神,心里一团乱麻,感觉没有希望了。

    好歹又过了两日,宫循雾让让人去侯府说了一声,人已经找到了,就在食月阁,让他们不用担心了。

    当天午时,叶凌深被送回了家,但他仍然不肯开口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

    叶妜深把遮面的布收起来了,站在旁边给宫循雾倒茶,小二进来伺候,叶妜深说有他在就好,然后转头对宫循雾介绍了一些回头客多的菜品。

    “清蒸凤掌许多人都喜欢。”叶妜深吃过一次,是厨子说做多了盘子装不下,用大长勺直接盛到他碗里的。“大火候的菜,很软烂。”

    宫循雾盯着他看:“好。”

    “红烧狮子头也不错。”叶妜深想起来自己没吃完的狮子头,觉得有点可惜:“很入味,也很弹牙。”

    宫循雾轻声说:“好。”

    叶妜深也没有吃过太多,所以又思索了一下:“还有菌干鸡腿闻起来很香。”

    “好。”宫循雾通通答应,只是盯着叶妜深看。

    叶妜深盘算着要花多少钱,掌柜的会不会给他一个员工折扣价,忍不住说了道素菜:“清炒笋片也很好吃。”

    “好。”宫循雾对他点了点头:“你也坐下吧。”

    叶妜深看着他的面具,心想幸好面具把嘴和下巴露出来了,否则这位客官还不知道要怎么吃东西。

    落座有一会儿了,这人都不把面具摘掉,可见身份特殊,或是为人谨慎不便见人,所以也妜深也没有说什么。

    “客官稍等。”叶妜深没有坐下,朝他微微低头致意,然后退出了雅间,他关上门站在门口深呼一口气,然后大步子跑下去,没顾得上身后的叶荷在喊他,一口气跑回了家里。

    他在自己出来时穿的那身衣裳和宫循雾给他的玉佩之间犹豫了一下,衣裳他已经答应送给叶荷了,因为叶荷摸着他袖口的花纹,眼珠子都要掉在上头了。

    叶妜深攥紧了翡翠牌子,最后下定决心把东西带到了食月阁,他将掌柜的叫到无人出,然后摊开掌心:“我想把这块牌子押在您这里,等楼上这顿饭吃完,多少钱我用工钱抵。”

    掌柜很好说话:“行,你快上去吧。”

    叶妜深没动,又说了一句:“您别把玉佩典当出去,也别卖了,等我还上了钱,您要还给我。”

    掌柜嘴角有些笑意:“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不重要,叶妜深害怕掌柜的不当回事,所以用很恳切的神情和语气说:“非常重要,心上人赠予我的。”

    掌柜的很惊讶:“心上人?你心上人是谁?如今尚在何处?”

    “您不认识。”叶妜深垂眸:“他死了,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还望您帮我保管。”

    掌柜的眼神都露出了惊恐,说话都结巴了:“这…你,行,我保管。”

    掌柜的很虔诚的接过了牌子,甚至用了双手。

    叶妜深才上楼去,戴面具的男人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桌上四道菜已经摆好,碗筷也是两副,面具男没有动筷子,听到开门声便看过来,似乎在等着他。

    叶妜深在他旁边站定,然后拿了筷子帮他布菜:“客官请用。今日幸得您搭救,否则…”

    见他没有说下去,宫循雾问:“否则你会害怕吗?”

    叶妜深摇头:“也不算,我不怕他们几个走路都摇晃的醉鬼,只是我位卑人轻,怕得罪了他们,还真不好应付,否则我早就动手了。”

    宫循雾打量他:“你还会打人?”

    叶妜深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我还杀过人呢。”

    “我不信。”宫循雾低头吃掉叶妜深夹给他的笋片:“你明明是很乖巧的孩子。”

    叶妜深微笑:“但是我没有经验,所以被人拿捏了。”

    “那他可真是个混蛋。”宫循雾面具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我猜他如今一定后悔了。”

    “客官要喝酒么?”叶妜深帮他倒了茶。

    宫循雾想了想:“不喝了,不如你坐下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叶妜深没有坐下:“我还是伺候您吧,站着方便。”

    他不再说话,而是专注的帮宫循雾夹菜倒茶。

    宫循雾沉默了一会儿,主动开口:“今日也算巧,原本我是该与心上人一同放花灯的,但心上人弃我而去,我只能来此闲逛,借酒消愁。”

    叶妜深再一次问:“客官要喝这么酒?我去帮…”

    “不用了。”宫循雾微笑:“清醒是我该受的苦。”

    又沉默了一会儿,宫循雾说:“我的心上人善良又天真,我有时候觉得他玲珑剔透,汇聚天地之灵气。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笨蛋,很简单的事都想不通。”

    叶妜深走到屏风后面,往炉子里又填了些柴。

    宫循雾等他回来后继续说:“我以前做错过事,但是我有心弥补,且甘愿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是他一走了之,你说他是不是好狠的心?”

    “是。”叶妜深点点头,敷衍搭救自己的仗义之士:“人和人之间讲究缘分,有的缘分尽了,其实不必执着。因为有更好的缘分在等着您。”

    “你说错了。”宫循雾凝着他:“原本毫无交集,我和他的缘分本就是我抢来的。”

    叶妜深的神情已经冷若冰霜:“那您继续抢就好了。”

    宫循雾忽然又泄了气:“我不会再做混账事,我会真心真意的挽回他。”

    叶妜深一言不发,用筷子专心剃掉鸭掌的骨头。

    尽管宫循雾有意拖时间,但在叶妜深忍不住打哈欠时,他就立刻放下筷子说好了,然后站起身:“我走了。”

    叶妜深送他到楼梯口,掌柜的催促叶妜深:“再送送你的恩公呀?”

    叶妜深只好又走下去,将宫循雾送到门口,宫循雾回头看了他一眼,怕被他看出破绽便没敢看太久,快走几步翻身上了马。

    叶妜深回去找掌柜的,对他说:“那块翡翠我不赎了,您也别扣我的工钱。”

    掌柜的一怔:“那块翡翠是上等货,你为了点工钱就不要了,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叶妜深冷下脸:“旧人的东西留着也无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只管随意处置。”

    叶妜深转过身刚要走,就看见去而复返的“恩公”站在门口,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抬手拿掉了脸上的面具。

    叶妜深并不觉得惊讶,方才在外面看不清脸,刚进屋的时候他太紧张钱的事,所以也没仔细看,再回来的时候宫循雾没说几句话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第78章 第柒拾捌章 这不是你个人的错

    宫循雾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 几乎与叶妜深面对面了才停下,片刻后又向前一步,差点踩到叶妜深的脚尖。

    叶妜深微微偏过头, 否则吐息就会打在宫循雾的脖颈间。

    宫循雾不语, 但巨大的压力让叶妜深忍不住说:“我本就不想要, 你一直强塞给我,我明明都放下了,从你身边离开就看见玉佩还在身上,我没办法。”

    “有办法。”宫循雾低头, 唇若有若无的曾在叶妜深额头和脸颊:“你不离开我身边。”

    叶妜深退开一步,他看了看自己待了几日的酒楼, 然后问道:“这里我也待不下去了, 是吗?”

    “我从来没有赶过你。”宫循雾眼神很受伤, 但他又压制不下不如意的怒气,他面色阴沉的看着叶妜深:“你想要留下我从来都是…”

    “我不想。”叶妜深回答的很决绝。

    宫循雾看着叶妜深离开,他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

    叶妜深回去时叶荷正在炉子里烧地瓜, 他蹲下来拿了烧火棍, 陪叶荷一起给地瓜翻面,烤完后叶荷把地瓜从灰里扒出来。

    叶妜深不想吃, 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说太热了等等再吃,然后就躺在炕上眼皮打架, 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

    叶荷又点了炉子生火取暖,做好后觉得地瓜温度适宜可以吃了, 他走过来叫叶妜深,刚要开口发现叶妜深正闭着眼睛流眼泪。

    叶妜深哭的哽-咽,叶荷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或是因为样貌被登徒子欺负了,他刚要出言安慰发现叶妜深其实在做梦,脑袋小幅度的左右转动,口中发出很小的声音。

    叶荷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叶妜深在说:“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又回到过去了…”

    叶荷伸手试探了叶妜深额头的温度,被烫的吓了一跳,他连忙帮叶妜深掖好被子,跑出去请郎中。

    宫循雾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原本是站在门外踌躇,忽然见到叶荷急匆匆风跑出来,才感到不对劲连忙进来看。

    叶妜深已经把眼睛哭红了,眼泪顺着眼尾流进头发里,宫循雾坐在床边,把人微微包起来放在腿上,然后给叶妜深擦泪。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沙鸥很快进来询问什么吩咐,宫循雾抱起叶妜深:“去传太医。”

    沙鸥走后宫循雾也想把叶妜深带走,这里的屋子又小又暗,勉强算得上收拾的很干净,但这里一张床上两床被褥,很明显叶妜深在于方才那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同住。

    叶妜深怎么能与别人同住?叶妜深这么漂亮那些人怎么好意思觍着脸跟他一张床?

    宫循雾蹙眉收紧了抱叶妜深的力道,叶妜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移动,而抱着自己的是宫循雾。

    叶妜深伸手死死地抓住了门框,宫循雾停下脚步看过来:“松手,你起热了,要吃药。”

    叶妜深不松手:“你把我放下,我不跟你走。”

    “听话。”宫循雾低头想亲他,但是最终没有这样做,他有重复:“乖,先跟我走。”

    叶妜深摇头:“我不走。”他现在力气很薄弱,想了想说:“我不出去,外面冷,我吹了风要更严重。”

    果然宫循雾连忙将他放回了床上,把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然后又去旁边往炉子里大把大把添柴火。

    兴许是情绪大起大落,叶妜深的病来的很快,从起热到昏迷只在一个时辰内,宫循雾抱着安静无声的叶妜深,心里焦急万分。

    叶妜深抱起来柔软香甜,宫循雾将他抱得很紧,忍不住用眉心反复试他额头的温度,又因为恐惧伸手试探叶妜深的鼻息。

    好在叶妜深只是生病而已,太医比郎中先来,给叶妜深施了针,又把一颗药丸压在叶妜深舌根底下。

    没多久叶妜深就皱着眉醒过来,想要偏过身吐掉口中味道不太好的药碗,宫循雾及时把他制住:“别动,有针。”

    叶妜深目光涣散,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屋子里的陌生人,然后忍不住张口,用-舌-头把药丸推了出来。

    宫循雾手疾眼快接住,才没让药碗掉进他脖子里,叶妜深咳了几声,宫循雾把刚让沙鸥买回来的蜜饯喂给叶妜深。

    叶妜深蹙眉又往外吐,吐到一半发现是酸甜的,咀嚼了几下吃掉了,然后迷迷糊糊的又张开口等着投喂。

    宫循雾的心脏像是被捏了一下,他连忙又把一颗蜜饯放在他口中,叶妜深闭着眼睛,脸颊肉微小的动作咀嚼,咽下去后又张口。

    旁边的太医忍不住说:“还是少吃为好,怕解了药性。”

    于是宫循雾低下头在叶妜深唇上亲了一下,叶妜深等了一会儿没吃到蜜饯,口中发出哼的一声,然后又挣动起来。

    太医很快收了针,叶妜深窝在宫循雾怀里睡着了。

    叶荷也带着郎中回来了,被拦在门口小心的问:“你是谁?你们把我哥哥怎么样了?”

    宫循雾听到“哥哥”的称呼抬起头,对沙鸥说:“让郎中走,让他进来。”

    于是沙鸥给钱打发走了郎中,叶荷走进来看到叶妜深被人抱在怀里,肩膀还露在外面,看样子刚施针过。

    宫循雾打量他,觉得他样貌赶不上之前的若琊和柳轻盈,但是眼睛圆圆亮亮的,跟若琊有点像,叶妜深似乎就喜欢这种样貌性格。

    宫循雾冷眼看他:“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出去桥洞将就一晚,我留下照看他。”然后给了沙鸥一个眼神。

    沙鸥递上一块很有份量的银子,说话客气了一些:“这位小友不如去客栈将就一晚?”

    叶荷不肯走,沙鸥好心的把他劝了出去,叶侯站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好在这处院子有两间房,他便去了另一间房。

    若是隔壁有什么事发生,他听到了也来得及去阻止。

    宫循雾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会儿轻轻碰一下叶妜深的脸颊,一会儿低头啄-吻一下,一会儿又很克制的用鼻子嗅嗅。

    直到他隐约听见叶妜深讲梦话:“都不要我了…”

    宫循雾心有坠落深渊的失重感,被叶妜深的不安感染,羞愧自己没能管住叶凌深的嘴。

    翌日叶妜深有所好转,他醒来后能够坐起来用早膳,宫循雾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看着他吃完后才离开。

    如今朝中上下没有不忙的,叶元深也自爱宫中住了两日,有时候回家一趟匆匆沐浴更衣,随便吃两口饭又回宫与内阁议事。

    叶妜深感觉得到最近战事焦灼,但他没有力气想到太。

    白日里他精神还不错,热也退了。叶荷收拾碗筷的功夫发现叶妜深正在生炉子。

    叶荷连忙抢过来火折子让他休息,叶妜深坐在木椅上出神,没多久有人扣门。

    叶妜深还以为宫循雾去而复返,结果来的人是柳轻盈。

    柳轻盈身披暗棕色斗篷,头发也被风吹乱了。他快步走进来捉住了叶妜深的手,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流个不尽。

    叶妜深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又分出一只手给他擦眼泪,轻声问他:“怎么了?”

    结果跟叶妜深猜想的差不多,柳轻盈哭诉道:“我父亲在芒洲受了重伤,兄长在酉州也下落不明,怎么办蛰容…都怪我,明明你提醒过我的,我却没能救下父兄…”

    叶妜深垂眸叹息,片刻后轻轻拥住柳轻盈拍他的背:“五殿下在芒洲应该有人脉,你现在进宫求五殿下,可以让传战报的马车捎令尊一程,京中太医多,郎中也多,令尊定会痊愈的。”

    柳轻盈抱着叶妜深哭个不停:“蛰容,都怪我…”

    他近乎号啕大哭,愈发用力的勒紧了叶妜深,后悔的情绪几乎要击溃他。

    “轻盈,轻盈…”叶妜深拍他的背,被他勒的咳了几声,然后用力挣开。

    叶妜深捧起他的脸很认真的说:“不要在一个无法回转的节点折磨自己,也不要把岔口的另一条路想的太好,人生的分歧未必恒久的背道而驰,也许是不停纠缠,命运会把你推到那条原定道路,我们的力量是无法抵抗的,这不是你个人的错。”

    柳轻盈茫然的停下哭声,耳边回荡着叶妜深很轻的声音:这不是你个人的错。

    柳轻盈终于买那么激动了,他变为小声地呜-咽,叶妜深也感到心痛,他抱着柳轻盈耐心的接受他的情绪。

    作为读者时,他对柳轻盈这个主角受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可真正的置身这个世界,自己也没有过的多聪明了不起,便没办法再把柳轻盈当做一个被设定好的角色。

    他看到了柳轻盈的自卑和纠结,看到了他被心上人忽视的痛苦,还有当着他的面追逐另一个人的嫉妒和不甘。

    叶妜深会想到曾经那个一直不如意的自己,他没办法不去共情。

    相比起玩弄权势争夺利益的皇子,那些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反而是不会被提及的渺小普通人,才鲜活强烈的闯进了叶妜深旁观的眼眸。

    柳轻盈哭了很久才彻底安静下来,他伏在叶妜深肩头不说话,其实他看起来要比叶妜深高一点壮一点,但是现在叶妜深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

    叶妜深也没有催促他,等待着他自己梳理好情绪。

    又过了很久柳轻盈才抬起头,但他的眼神又很纠结和瑟缩,他轻声问:“蛰容,你,你能陪我去五殿下府上求他吗?你,你只要陪我去就好。”

    第79章 第柒拾玖章 你让他骗我来见你

    柳轻盈的请求太过小心翼翼, 叶妜深没办法不答应:“我只怕我的出现会把一切搞砸。”

    柳轻盈沉默一瞬,想到了宫栩胤对叶妜深的炽热样子,但他还是更需要叶妜深陪他一起:“我一个人做不到。

    “好。”叶妜深用布条束发, 同叶荷说出去一趟, 叶荷方才趴在门缝偷看他们抱在一起哭, 不明白他们是何种关系,听到叶妜深要出去,他反而不好意思拦着。

    叶荷怔了一会儿,连忙去把药碗端过来:“先喝药。”

    叶妜深接过碗, 一口气把药喝干净,态度很卑微的问:“我可以走了吧?”

    原本不愿意让叶妜深病着出去, 但叶妜深的语气和态度都太乖巧, 叶荷一时虚荣心盛涨, 矜持的点了点头:“那你快点回来。”

    门外就停着马车,叶妜深上了马车觉得有点困,他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放下轿窗, 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

    柳轻盈一直在旁边抹眼泪, 他的小声呜-咽距离叶妜深越来越远,就在叶妜深快要闭上眼睛时, 被柳轻盈伸手揽到怀里,他把叶妜深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 然后轻声说:“睡吧。”

    叶妜深阖上了眼睛,等叶妜深再醒来时他是躺在床上, 他坐起身,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到的五皇子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床上来的。

    更让他惊讶的是, 有人帮他换了寝衣,头发也散开了。

    叶妜深撩开床纱往外看,有侍从发现他醒来后就出去了,片刻后宫盛胤走进来,他穿着很寻常的暗色冬袄,但高挑挺拔的身形和不错的长相显得衣裳都昂贵起来。

    叶妜深心顿时沉到谷底,冷声问他:“柳轻盈在哪儿?”

    “他走了。”宫盛胤面容严肃,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的朝叶妜深靠近,一步之遥时停下来。

    他保持着审视叶妜深的傲慢姿态,下巴微微扬起,目光自上而下。叶妜深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瑟缩,但只有一瞬就被虚张声势取代了。

    叶妜深用漠然的神色回视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诉道:“卑鄙。”

    不需要多说什么,叶妜深已经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他被宫盛胤配合柳轻盈骗到了这里来。

    宫盛胤嘴角勾了勾,干脆在他旁边坐下,手指轻佻的想碰叶妜深的脸,被叶妜深偏开脸躲掉了。

    “蛰容…”宫盛胤强硬的捏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正与自己面对面,态度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我早该想到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中意你。”

    叶妜深蹙眉看着他,漠然不语。

    “但我真没想到祁王对你有心思。”宫盛胤已经不再称呼宫循雾为皇叔,他的眼神变的冰冷:“那日大宴上,你们真让我吃惊。”

    叶妜深看着眼前的宫盛胤,剧情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关于宫盛胤与柳轻盈互诉衷肠的部分被放大清晰,一字一句都让叶妜深觉得无比恶心。

    “怎么会有这么廉价的情感…”叶妜深露出嘲讽的眼神。

    宫盛胤脸色微变,他有点不确定自己会被叶妜深用这样的眼神看,不是他预想的害怕和盛怒,而是轻蔑。

    叶妜深看不起他。

    “我的感情廉价,那祁王的感情就不廉价?”宫盛胤忍不住凑近,他的嘴-唇几乎就要碰到叶妜深的嘴-唇,叶妜深用尽全力偏开头。

    宫盛胤被他的反应伤到了,松开手任叶妜深如惊弓之鸟般缩到了最里面,叶妜深的背紧贴在墙上,防备的看着宫盛胤。

    “蛰容。”宫盛胤站起身,宣判对叶妜深的处决:“没有人知道你此时在哪里,只要我顶住压力不把你叫出来,连宫循雾也找不到你。”

    叶妜深一怔,他甚至觉得有点心虚。虽然宫盛胤没有在玩猜他心事的游戏,但叶妜深却像是被点破心事一般难堪,他刚才真的在想宫循雾或许可以找到他。

    “柳轻盈在哪儿?”叶妜深问他:“你让他骗我来见你,你想过他的感受吗?”

    宫盛胤啧了一声,手抵在下巴上,片刻后很疑惑的问叶妜深:“他骗你,你还在意他的感受?”

    叶妜深没理会他的嘲讽,斥责他:“柳轻盈才是真心待你,你必然有后悔的一天。宫盛胤,你忘了是谁在你微时与你相伴,你忘了是谁委曲求全,听从你的一切命令,即便你在戳他的心窝子,你做的这些混账事,知道以后有多难挽回吗?”

    “你住口!”宫盛胤扑过来,用巨大的力气将叶妜深从最里侧扯过来,叶妜深完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差点摔倒地上去,好在被宫盛胤挡住了。

    宫盛胤没等叶妜深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便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面对自己。

    “你知道什么?”宫盛胤蹙眉质问他:“我为了你费了多大的精神,才冒险把你弄到手心。”

    叶妜深平静的骂他:“混蛋。”

    “我混蛋?”宫盛胤又扽了一下他的头发,叶妜深没忍住疼得哽-咽了一声,宫盛胤眼神终于有所缓和,还因为他发出的声音觉得心痒难耐。

    叶妜深很想哭,但他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有父母兄长,所以他有对抗一切的斗志,现在他的家没有了,连带着感知都变得迟钝。

    他不在乎宫盛胤说什么,气愤和恼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叶妜深现在只想闹剧快点平息,希望宫盛胤有必须要处理的事离开这里,让他能得片刻喘息。

    宫盛胤冷笑一声:“你敢这般对祁王说话么?他对你做的事不比我混蛋多了?”

    叶妜深心想想到的是自己那次重重的打了宫循雾一巴掌的事,宫循雾也没说什么。

    “你觉得我混蛋?”宫盛胤很不要脸的推卸责任:“我怎么没对别人混蛋?从前人人都说祁王光风霁月不知儿女情长,他遇上你也混蛋了,你怎么不说是你混蛋?难道不是蛰容你顶着这张脸皮勾-引我们?”

    宫盛胤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叶妜深闭上了眼睛,再多看一眼他都怕把自己气出病来。

    “祁王已经鬼迷心窍了。”宫盛胤松开叶妜深的头发,转而捧住他的脸:“知道大皇子宫锦胤么?我对他印象不深,但祁王和太子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宫瑞胤嫉妒他,但祁王很信赖他。我听宫人说祁王是先皇、太后、皇上还有这位大皇子抱在怀里长大的,身份可谓尊贵。”

    叶妜深睫毛颤了颤。

    “祁王认定宫瑞胤杀了大皇子。”宫盛胤手指在叶妜深脸上划过,细腻的皮肤让他爱不释手。

    “从祁王大胜归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查大皇子的死因,他不仅要扳倒大皇子,还要将贵妃母家的势力连根拔起。”

    宫盛胤捏着叶妜深的脸,似笑非笑的说:“他布局多年,为了你毁于一旦。”

    叶妜深眼眶忍不住发红,冷眼看着宫盛胤,仍然不肯开口说话。

    “祁王疯了,如若不然他早就能将你拘禁在祁王府。”宫盛胤冷哼一声:“但我没有疯,我不在乎你愿意与否,只要我想,你就只能委身于我,永世不得离开。”

    宫盛胤忽然将叶妜深掀倒,好在床上被褥柔软,叶妜深才没有磕碰到。

    下一刻他如疯了一般去扯叶妜深的衣裳,叶妜深用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眼神失魂落魄,呢喃着:“他才不是为了我毁于一旦,反而是我闯了别院…”

    “什么?”宫盛胤停下了动作,他把叶妜深的脸扳正,意料之外摸了一手泪水,叶妜深哭了。

    宫盛胤用手擦着叶妜深脸上的泪水,像是很在意一般问他:“你为了他闯别院?”

    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嫉妒,尽管自己口中说着不会像宫循雾一样为了叶妜深发疯,其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倒是想,但是他豁不出去。也没有宫循雾那么大的本事为所欲为。

    他越是贬低宫循雾为了叶妜深做的蠢事,他就越是在意。

    听到叶妜深也有所回馈,他突然就忍不住要爆发了。

    “下-贱!”宫盛胤掐住叶妜深的脖颈,叶妜深顿时瞪大眼睛,宫盛胤忍不住痛骂:“他之前强迫你,你都忘了吗?”

    叶妜深喘不上气,喉咙下意识想要干呕,但其实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宫盛胤看见他痛苦的脸色,终于松开了手,又心疼的扑在他身上将人紧紧抱住:“蛰容…”

    叶妜深过了很久才回过神,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强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抽-泣。

    宫盛胤又像变了个人似的,真爱的抚摸叶妜深的头发,唇蹭着叶妜深的脸颊,一个个吻若有若无的落下来,就像生怕亲的用力一点,就把叶妜深给弄坏了。

    叶妜深早就吓坏了,只是眼神空洞的小声哭泣。

    没过多久外面就有人敲门,宫盛胤停顿了一下,外面又传来敲门声,有人隔着门说:“殿下,宫中有要紧事,得快些回去。”

    宫盛胤低下头,在叶妜深耳边用很轻的声音说:“方才是我的错,你吓坏了吧?”

    叶妜深不听他说的话,只是专注的哭。

    “你别怕,我以后再不凶你了,今日是你一直拿祁王激我,我才忍不住。”宫盛胤面不改色的颠倒黑白:“你好好在此处住着,什么都不用操心,我得空便来寻你。”

    他走后没多久叶妜深就又起热了,好在郎中来的很快,起初说叶妜深只是着凉,两顿药就能痊愈。

    但叶妜深反反复复病了三日,而且他不肯用膳也不肯吃药,是郎中和侍从合力给他灌的药和米汤。

    叶妜深有时候会吐出来,有时候只是干呕几下,便窝在床上不动了。

    宫盛胤脱不开身没有再来这里,眼看叶妜深脸颊肉眼可见的瘦下去,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第四日的晚上,叶妜深将要昏睡过去时听到有人开门声,来者开门声很慢,进来后就没有了声音,像是站在门旁边没动。

    宫盛胤若是来了肯定会直奔窗前问询,侍从进来也要有个目的,不会躲在门口。

    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叶妜深轻声开口:“柳轻盈。”

    柳轻盈一怔,心也冷了下去,叶妜深唤他的语气生疏冷漠,也不再亲近的唤他“轻盈”了。

    第80章 第捌拾章 没想到他疯魔至此,为了你………

    柳轻盈走近纱幔围的严严实实的床, 借住烛光只能看见一个躺在床上的轮廓。

    叶妜深的声音很冷淡,语气偏向于命令:“掀开。”

    柳轻盈鼻腔发酸,他掀开了床幔, 紧接着就惊讶的说不出话, 叶妜深已经被控制在了床上, 两只手腕上有宽帛绑缚,分别在两侧与耳平齐的位置。

    “为什么。”叶妜深的语气甚至不像是问他,而是单纯表示自己的不理解。

    柳轻盈哑口无言,他怔怔的看着叶妜深眼底的乌青, 无颜面对想要逃开,两脚却钉在原地没有挪动。

    叶妜深微微转过头看向他, 眼睛湿润可怜, 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办法。”几乎在开口的一瞬间柳轻盈就哭了:“他逼我把你骗过来, 若他用我的性命威胁我都不会去骗你,但是他跪下来,他跟我说只要你…能把你骗出来,他以后会让我永远陪在他身边, 许我爵位, 做他的男宠…”

    叶妜深眼睫颤了颤,柳轻盈哭的很可怜, 但他跟宫盛胤之间的纠葛与叶妜深无关。

    “可这是我的错吗?”叶妜深问他:“柳轻盈,我有做对不起的事吗?”

    叶妜深自嘲的勾了下唇角:“我原本以为和你能算朋友。”

    视线落在柳轻盈的手腕上, 叶妜深叹息一声:“你甚至还戴着我给你的手镯。”

    柳轻盈很用力的将手镯褪下来,他上前一步, 两膝跪在脚踏上,他哭的失去了力气,把手镯放在床边:“对不起, 我还给你,你原谅我,我很后悔…”

    叶妜深很轻的摇头:“我不想原谅你,我只是想跟你说清楚,我以后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有些亏我提醒过你,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即便是我自己也吃了南墙的亏,但我对你问心无愧,不管你以后求仁得仁,还是求之不得,都怨不到我头上。”

    柳轻盈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后悔是真的,重来一次还会如此选择也是真的。但不妨碍他悲痛欲绝,他忍不住抓叶妜深的手:“我其实…是真心想与你交好,但是…”

    “不必再说了。”叶妜深已经转过头不看他:“我要说的已经清楚了,你走吧,我不想多恨一个人。”

    “你原谅我…”柳轻盈抓住他不松手,就好像这样可以得到宽容。

    “我现在走不掉,我做不到原谅你。”叶妜深闭上眼睛,狠心说:“不想让我做出对你不利的事,你现在就离开。”

    柳轻盈怔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叶妜深的信任,如果叶妜深真的气急了吹宫盛胤的耳旁风,那么他的一切都白做了。

    看着柳轻盈关门离开,叶妜深感到深深地疲倦,上一辈子至少目标明确,这一辈子被各方搅扰的乱七八糟。

    叶妜深想擦掉蓄积在鼻梁和眼窝间的泪水,但两只手被束缚着根本碰不到自己的脸,他用力扯动了一下布帛,除了让自己的手腕红了一圈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翌日宫盛胤又来了,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腰间缠着碎布做成的腰带,脸上还带着一点点水迹,似乎刚特意洗过脸。

    叶妜深在他脸上看到了淤青和伤口,而他却很得意的对叶妜深笑:“你失踪了,郡主和你兄长去宫里要说法,差一点就敲了登闻鼓闹得满朝皆知,万幸皇上提早派人将登闻鼓受住了,及时安抚了你们家。”

    叶妜深很虚弱的问他:“我很担心我母亲和兄长,你还有放我走的可能吗?”

    宫盛胤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说:“叶家觉得是祁王将你藏匿起来,祁王百口莫辩,不顾父皇的召见几乎要把京城翻遍了,我的府邸也被他砸了大半,还有东宫和贵妃宫里,甚至贵妃母家都被他带私兵闯入,祁王已经疯了。”

    叶妜深说不出自己复杂的心情,但他本能的感觉到自己在为了宫循雾担心。

    “他一个亲王养私兵。”宫盛胤眼里的光彩几乎要让他跳跃起来:“我一个刚得到父皇注意的皇子根本无法同他抗衡,没想到他疯魔至此,竟然为了找到你明目张胆的引兵入京。”

    叶妜深忍不住:“宫盛胤,你太卑鄙无耻了。”

    “你感动么?”宫盛胤掐住叶妜深的脸。

    叶妜深在他的亢奋和得意中看到了被掩藏起来的嫉妒,其实宫盛胤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他很忌惮宫循雾,无论是势力还是对感情上的威胁。

    但宫盛胤依然在虚张声势:“你就算对他有情我也不在乎。因为他快要完蛋了,父皇动了大怒,若不是皇祖母阻拦,父皇就要让禁军捉拿他了。”

    叶妜深心想孽缘,因为宫循雾他一片混乱,因为他宫循雾也离不可指摘越来越远。

    宫循雾能冒大不韪暴-露自己的私兵,做到这种程度是叶妜深没有想到的。

    “他还闯进宫打了我跟二皇子。”宫盛胤没有被打的难堪,反而扬起下巴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勋章:“祁王这回是真的要完蛋了,他疯的越厉害死的越快,等他死了就没人会救你了,你母亲你父亲,还有你的兄长们,在皇室面前不过都是卑贱之人。”

    叶妜深想到在他家人面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宫循雾,他做过最让叶家人恼火的行为也不过梗着脖子不肯离开叶妜深。

    相较于宫盛胤的无耻,叶妜深对宫循雾的怨恨都轻了不少。

    “父皇虽没有复二皇子的位,但他如今就在东宫面壁。”宫盛胤的脸色终于难看了一点:“连去芒洲伐蛮都有许多贵妃母家的人,蛰容,我为了你丢掉一个大靠山。”

    叶妜深看着宫盛胤,从来没有觉得有人如他一般无耻。

    宫盛胤所说的每一个字叶妜深气的翻江倒海,反而没有力气去反驳。

    叶妜深感到喉间腥甜,终于忍不住偏头吐了一口血。

    宫盛胤腾的一下站起来,连忙解开叶妜深两腕的束缚,把人扶起来捞到怀里,手在叶妜深的背后一下一下的顺着。

    “别生气别生气…”宫盛胤语气温和了不少:“你别生气,我都是乱说的,你气性这么大,我真是怕了你了。”

    叶妜深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脑袋不受自己控制的垂在宫盛胤的肩膀,叶妜深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口中的腥甜让他有些反胃。

    他张口咬住宫盛胤的肩膀,但是他用不上什么力气,宫盛胤反而因为他的触碰而觉得开心,不在乎的说:“咬吧,只要你能解气。”

    宫盛胤这次来也没有待太久,他的侍从就催促他快点回宫。

    他走前亲了叶妜深的脸颊,目光定在叶妜深的嘴唇上半天,大概是怕叶妜深现在气头上咬掉他的舌-头,所以没有敢亲,叮嘱叶妜深好好吃饭就走了。

    他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外廊就混乱起来,叶妜深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喝斥了一声:“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