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旧雨这是大周避无可避的险境。
谷东连日大雪,这会儿终于歇了半刻。马蹄拌过雪浆,停在涿光川的山脚之下。
此时天还暗着,灰蒙蒙的苍穹悬在谷东边军的头顶,虎强下了马,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虎壮则踩着马镫站起来,眯着眼睛往涿光川上一指,道:“哥,他们在那儿摆了抛石机。”
阆京虽说在围夹谷东边军的两条马道上未设重兵,但他们不满归不满,到底不能真做出什么来,若虎强真带兵从破开的西南马道上南下,就等同于和阆京撕破脸,他目前还不想把事做绝,毕竟乱世之中要想自保,总得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
“涿光川壁立千仞,走势险峻。要绕开西南马道,走这山道,估摸着得砸坏咱们不少车子。”邹允催马上前两步,侧头向着虎强道:“校尉,您想好了,走上这条路便只能南下了。”
从涿光川往南,就是投奔叶氏,踏上便没有回头路。
虎强拉着马,面色不佳,深深吐出一口气,没接这话,只是问:“崔大人眼下已经入了阆京吧?”
“是。”邹允回道:“校尉不必担心崔大人,如今阆京对他来说是最安稳的去处。”
“安稳。”虎强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说:“我从前在州府做过侍卫,此事整个变州衙署都知晓,张枫自然也……崔大人从前救我一命,如今又为着我们入了阆京,我怕张枫一怒之下……”
“不会。”邹允摇头道:“只要张枫还没傻,他就不会做出任何对崔大人不利的事情,反而要将他好好护起来。”
虎强皱着眉,目中并未闪过了然。
邹允说:“如今南北形势紧张,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朝廷。崔大人同我们处在相反的境地,我们越是反叛,就越是能突显崔大人因疑心边军的做法有多么准当。张枫若想要崔大人的命,的确有上百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可若是崔大人这样的老臣在这关头丢了性命,反而不利于朝廷归心。”
虎强蹲下身,垂手摸着脚下的土地,良久才道:“先这儿扎营吧。”
到底是往西还是往北,虎强还是没法轻易做出决定。他就让军队在涿光川的山脚下安营扎寨,就是选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此事关系着谷东边军上万人的性命,虎强不敢马虎。
邹允明白他的犹豫,虽说他和崔玄成是为了让边军南下才做此局,但如若虎强临时反悔归京,变州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毕竟边军已然回头,在战役面前,他们耍的这么点小心思也不足为提。于是他点点头,下马帮人拉营。
才将将安置好承载辎重的马车,虎壮正拉着马,倏地抬头,瞧着远处漆黑的天幕道:“有人来了。”
虎强匆匆擦了手,看清来人时脸色微微变了变。他们此行只带了小波人马,赶路时连军旗都未曾挂起,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如若他们是全军覆灭也吸引不到朝廷的目光,但若是他们成功与叶氏汇合谈妥,那边军便也不用顾及朝廷,直直破开西南马道南下便是。
这会儿夜幕低垂,来人正是他们留在谷东营地的副将。
虎强见他形色匆匆,便叫了邹允旁听,自己上前迎了两步,问:“怎么,营地发生什么事了?”
副将下了马,汗都来不及擦便道:“阆京那边派了个太监,说是充作监军。他们为着补偿咱们第一批损失的人马,还带了车军备过来。”
“太监?”虎强皱了眉。
“是。”副将应声,低低道:“说是皇城里那位蓝公公的手下。”
虎强不大了解阆京的事,下意识问:“蓝公公是……”
“如今的权宦之首,张枫最得力的狗腿。”邹允解释一句,向着副将问:“他面子如何?”
“来得时候挺客气,但看见迎接的队伍没有您,脸色就不太好了。”副将眉间紧蹙:“我就按您走前说好的,告诉他您前不久跌伤了身子,眼下正在城内疗养,但我在一旁瞧不出他的面色,也不知信了没信。”
副将一提监军就皱眉,虎强看着,沉声问:“他给你们甩脸子了?”
“唉。皇城里头出来的,金贵嘛。”副将苦笑两声,蹲在营地升起的火边搓着手道:“瞧您不在,就到处挑剔。又是嫌咱们营中的水太咸,又是念叨咱们帐子里的床榻太硬。就我过来前,他还说咱们谷东苍州产良木,叫我走门道替他运来,给他在这儿支个新屋。”
朝廷来的监军都是这个模样,虎强从前跟在常将军身边,对这样的事见得多了,眼下倒是有些见怪不怪。
他点点头,问:“不是说还带了批军备来?”
“是,属下来就是同您禀明此事的。”副将一谈及军备,语调便升高了些许,“那军备打眼看过去是一大车,可掀了箱子,就表层是新刀,往里头一看,断得断,锈得绣,根本没几把能用的!”
虎强抿住唇角,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校尉,咱们边军虽说不富裕,可有着苍州和大营的接济,怎么说都不至于用那些个烂刀子!”副将偏头狠狠啐了一口,“实话说,咱们也不稀罕他们阆京给的军备,可他们既然给了,却这般不上心!如今是他们求着咱们干事儿,就是做戏也好啊,至少表面样子好看,可他们欺人太甚,就这么给一大箱破烂,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求着他们做事,到底是打发谁呢?!”
邹允开口,“您同监军发火了么?”
“我哪敢啊,硬忍着呢!”副将深深吐出几口气,“我就问了两句,那监军说是山路难行,马车长久走于雪地受潮所致。哈!谁信?咱们都是成日里和刀子打交道的,那箱子破烂显然坏了有些年头了,难为他们还能将这些玩意儿从犄角旮旯里装箱,送到咱们这儿来!”
“朝廷从前不就是这样么。三年前谷东闹饥荒,阆京运来一车烂米,车帘没掀都能闻到一股霉味儿。崔大人看不过,原想着同他么理论,可那他们却觉得有的吃就不错了,咱们这些庶民竟然还敢挑拣。”邹允闷笑一声,说:“那烂米吃了坏肠胃,最后还是要死人。可怜我谷东上万口人家……那会儿朝廷也穷,哑巴亏吃就吃了。可眼下不同。”
邹允抬起头,眸底被跳动的火光映亮,“眼下张枫不是同贾氏借了账么,如今他要调我们的兵,却还是这样抠抠搜搜。”
“对啊!”副将猛地站起来,不忿道:“我差点忘了这事儿!张枫拿银子不就是要打仗吗!如今连调兵不用,那银子去哪了?”
“能去哪。”虎壮不知何时坐到了一旁,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道:“定然是都进他们正规军,武卫营的口袋里了呗。”
副将摇着头轻嗤一声,“如今张枫急着把我们往过调,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挡在阆京门前,好叫他们城里的金贵玉人能多苟活一段日子。想叫我们送死,却舍不得多花一枚铜钱,反倒躲在后头的赚得盆满钵满。”
“从前常将军的大营不也是,军费就是不给,要么拖欠要么缩减。雪山上本就消耗大,打到最后没东西吃,只能吃,吃马肉!”虎壮似乎想到了什么,捂住眼睛呜咽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都开始颤抖,“凭什么?!”
凭什么?
要用监军的话来说,既然是打仗,那丢命就在所难免。与其将银子给他们这些人,不如分给有可能活下去的,至少还有些用处。
虎强沉默到最后。
他仰着头,看着头顶沉寂的黑色夜幕,只觉得自己卑琐。虎家兄弟在学语前双亲便战死在龙骨关外,比起爱,他更先懂得死。
后来他有幸跟在常将军身边学武,也曾与同伴满潜在雪山里,见识到一场能淹没头顶的大雪。他从前一直以为要人命的不过是刀剑,不过是北蛮重骑。可后来他才明白,在关外,比起刀剑敌军,更令人恐惧的是不再供应的粮食与衣裳。比起北蛮重骑,似乎大周朝廷对他们来说更难对付。
常将军就是这样。
时至今日,虎强还一直觉得将军就该在某日英勇的死于战场,而不是自己人的手中。
虎强上任边军校尉的那一日便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常胜,也不能总败,他对于大周朝廷的恐惧一直未曾散去。这份恐惧虽不至于要他性命,却时常惹他不安,让他惶恐。
他倒宁愿它要他的性命。
此刻虎强仰着头坐在涿光川脚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被围困在了朝廷划给他的一方天地里,无法转圜。
风声猎猎入耳,像是大周避无可避的险境。
虎强独自坐了许久,他伸展双腿,将霸王枪放在膝头,一遍又一遍,缓慢又轻柔地擦拭着。邹允想要喊他去休息,但虎强摇头。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五了,虽钝钝磨去了少年心性,也不是毫无长进。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微微吐露出些许鱼肚白,他才僵硬地站起身,转头去看身后被白雾笼聚的龙脊山。
那是谷东的雨雾,也曾飘动在他的手边,打湿屋檐窗角。
这里是虎强的故乡,这样的景色他瞧了将近二十五年,只要回头就能看见。而如今,他想要去见见另外的天地。
邹允心里惦记着虎强的身子,起的早了些,想再去唤他歇上一会儿,却在走近时看清他眼眶里氤氲出的,一动便要落下的雨。
第162章 鱼肠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焱州叶府内挤满了幕僚,个个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语。
丛伏进院便看见这一幕,走近些许,将长谷拉到一边悄声问:“这是怎么了?”
“和溟西的生意这些日子不是生了些事嘛,想着安排个人去疏通疏通,可眼下没一个能顶事儿的。”长谷说。
“怎么会?”丛伏皱眉,“能投递名帖,被选作府中做幕僚的都是地方有名的饱读诗书之辈,不过一条商道,一个有办法的都没有?”
“可不是,”长谷撇了撇嘴,低声说:“这些人将书都要读烂了,大都没做过几年实事,现下一听要南下同贾氏扯皮,一会儿这些个自持清高不肯自降身份同商人谈事,一会儿那些个又胆子小,献出的计策过于谨慎,甚至还要倒贴银子保生意……反正我听都着都憋屈,叶大人定然更看不上了。”
其实这样的局面从贾氏与张氏合作的第一日起就注定了。
永淳年间朝廷不将百姓当作人来看,不仅不做实事,还想要凭靠世家镇压流言,适时清也先生一纸英雄帖出世,言辞犀利直指时局要害,引得各路群情激愤,豪杰文士热血上涌,只想要一颗能够品悯世间疾苦的新君,于是一股脑地往南沙涌。
初来时他们心比天高,都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可州府的位置毕竟有限,叶帘堂到底是没法将这上百人都放在眼前重用,只能分散去衙署各部做活。
这些人都是佼佼,各个自视清高,自然是不愿意做这样微末的事情,等上涌的热血褪下,他们才看清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小苍潭的战役,阆京同溟西的联手……在这样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乱世,其中很多人已经想要止步退出了。
想至此,长谷叹息一声,转头看向廊子里。十一月天寒,没有炭盆根本冷得待不住,让众位幕僚先生都挤在外头终究不是事,长谷便让人将叶帘堂惯常用来谈事的偏堂收拾干净,安排幕僚们进去歇息片刻。
丛伏这些日子在东边带着由岭原流民组成的轻骑,好些时日没回来,今日本来是高高兴兴进府汇报军务的,如今却撞见此景,便是再好的心情也要变坏了。
“我跟了叶大人三年,从聚宝台里也摸索出了些生意上的门道。实在不行,我去将这商路跑了。”她单手将头盔摘下,抛到长谷怀里,让他给自己拿着,“真是欺人太甚!贾氏那墙头草东倒西歪惯了,我暂且不提,就他们这些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也敢起异心?!你还让他们去堂里取暖,要我早将他们打出去了!”语罢抬脚便要去偏堂赶人。
她卸下的头盔又硬又重,长谷方才伸手去接的时候不小心被砸痛了手臂,此时见丛伏气势汹汹地要走,连忙顾不上痛,上前几步拦住她,“哎呦好姐姐,你冷静些吧。”
“你拦做什么?”丛伏不爽,“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揍。”
“不能啊,不能!”长谷将头盔夹在臂间,赶忙道:“你这是治标不治本!你今日这番话我先前也同叶大人讲过,要是没人能走这一趟,我就去走。虽说我不大懂什么生意,但我机灵,有眼力见,讨人喜欢,大抵也不会将事办砸,可是叶大人却摇头了。”
丛伏被他挡了路,长谷是李意卿身边的人,她到底不能真的出手,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
“商路这事简单,谁都能干。但比起你我,叶大人如今需要的是更多能够为她所用的人才。”长谷瞧着她的神色,咽了咽口水继续道:“眼下局势水火不容,比起斩断摇摆心,收纳贤能才更为重要!”
“从前我们总以为叶大人缺得是武将,可如今看来却恰恰相反。”长谷看见丛伏微微松动的神色,暗暗吐出一口气,“南沙西边有王秦岳,东边有你,咱们南境无忧。可反观能臣却没有几个。方刺史虽好,可日后要继续留在南沙主事,不能跟随叶大人一同离开,岭原州府虽亲近于承平道,却畏缩懦弱,难堪大任。”
“你再瞧阆京,如今的形势看起来是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可若是细细算来,最终鹿死谁手还真没个准话儿。”长谷将声音压得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我们迟迟攻不下阆京,难不成还真是因为他张氏有顶天的能耐?”
丛伏抿住唇角,“你是说……”
“大周之所以能维系至此,是因为朝中有实打实能做事能臣干将。四大世家的确错极,可他们能历经数年仍未没落,是因着族中实有能做事的人在。如今我们连打胜仗却仍未能将局势推至‘一边倒’,这才使得南沙州府人心不稳,”长谷慢慢道:“这就是朝臣。他们能让张枫做天下大将军,那是因为江山还在李氏的手中,可如果要扳覆旧朝,他们就该不乐意了。”
阆京万阶台不好上,改朝换代就意味着世家颠覆。眼下朝廷被张氏玩崩到这个地步,其余三大世家也从没想过要将他拉下水,毕竟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这其中的不满与冲突在家族利益面前实在是不痛不痒。毕竟,只要江山还是李氏的江山,他们就仍能高坐九重天。
可若是叶帘堂带兵踏进阆京,那这一切就会变得不同了。
丛伏愣神半晌,猝然抬手压着长谷的脑袋揉,“行啊小谷,长大了!”
“哎!”长谷她手劲压得直不起腰,连忙道:“都是清也先生教我的。”
丛伏收回手,目光从偏堂转过,嘴里狠狠吐出一口恶气,道:“就是便宜了他们,叫他们白捡了官职干。”
“也不能说是白捡。清也先生说了,他们肯在叶大人困难的时候前来帮扶一把,这已经算是恩情了,”长谷抱着头盔道:“眼下他们心里动摇,都是因着这时局的动荡。这是人之常情,不该怪他们的。”
“行,行,你们承平道的人都生了副良善心肠,我明白。”丛伏撤开两步,抱了臂问:“先生还说什么了?”
“先生昨夜给岭原州府写了信,叫他们在岭原三州找寻可用之才。”长谷嘿嘿笑着。“岭原州府顾念着咱们接济流民的恩情。我猜不出半月,咱们府上就该要再添一批人才了。”
“岭原如今在阆京的手下吧。”丛伏歪了歪头,“这事儿能成吗?”
“能!”长谷眉梢都带笑,“张氏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谷东里头了。州府找来的人就走当初暝王承诺留给咱们的岭原暗道,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月末就能进南沙。”
“是吗。”丛伏点了点头,道:“成,叶大人在里头吗?”
“在呢。”长谷侧头看一眼竹帘,低声说:“大人怕是忙了一宿,我方才瞧着她精神尚可,但就是怕……唉,我想要叶大人多休息休息,但大人只将我当小孩,不愿意听我的话,伏姐姐你进去劝一劝,别叫大人熬病了。”
“一宿没睡?”丛伏听了,只来得及给长谷留下一句“多谢”,便匆匆朝着屋子跑去。等她跨进叶帘堂屋子外间时,透过屏风瞧见叶大人正靠在椅背上听方蹇明讲话
叶帘堂看见丛伏的身影,便让人给方蹇明倒水,示意他先停一停,方蹇明自上次叶帘堂高烧就一直对她的身体放不下心,唠叨了许多,这会儿看丛伏来了,便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慢慢饮着新茶。
叶帘堂侧眸,“怎么样?”
她这是在问东边丛伏手底下的队伍。从岭原一战中叶帘堂便瞧出了阆京消息的滞后,他们逃出岭原时阆京才得到的消息,这才开始出兵岭原,为了找到他们也浪费了许多时间。
叶帘堂不想要重蹈覆辙,她需要一支轻骑,但不止是用来迅速传回军情的暗线。丛伏是石家培养出来的刺客,也是叶帘堂手下最会伪装探听的人,她想要丛伏领着一支轻便队伍,作为一支行踪隐秘诡谲的暗杀骑。
这是她从小苍潭一战中得到的启发,丛伏率领一支轻骑从上游渡河直直摸进了正规军守备营的后背,这才将南府军的赢面搏得更大。
她想要丛伏将自己的本事发展成一支队伍,类似于石家“耳畔风”,但“耳畔风”所需要的人力财力是她没法复刻的。如果叶帘堂想要以最低的成本得到大周的各路消息并行刺暗杀的话,那么她就需要一支这样的轻骑。
他们会被她放在从前大周用来与南夷互市的廊道沿线,如同一只连通南北的眼与耳,能够知阆京,溟西和谷东这三城的全部动向,再做出最快的决断。
也许他们这时只成雏形,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但只要丛伏摩其锋,这支队伍便能水断龙舟,陆剸犀甲【1】,叶帘堂将他们叫做“鱼肠”。
“主子,好用!”丛伏笑着跨前一步,“但我觉得吧,还能更轻!”
第163章 脾性“它绝不能成为人命的悬赏。”……
日光透过屏风,暖暖的在丛伏颊侧晕出一片光晕。方蹇明察觉到他们在谈军务,便先行离开了。
叶帘堂瞧着丛伏,来了些兴趣,问:“怎么说?”
“鱼肠是暗杀轻骑,但如今的轻骑还是重,速度太慢了。我想将盔甲削薄一些。”丛伏比划着,继续说:“这样一来,刀也得改,否则跟不上动作。”
叶帘堂说:“南沙往北走就是阆京,两城相连的道路大都是一览无余的草野。鱼肠擅长伏击,可要在那样平坦的情况下做小动作根本没可能,所以我并不打算让你们只走暗杀一条路。”
丛伏微微张开嘴,“您是要……”
“鱼肠可以减轻铠甲的重量,我对此没什么意见,但日后我可能需要你们登上正面战场,所以最基本的防御也不能落下。”叶帘堂从手边成堆的案务中翻找,抽出一张纸来,“前些日子清也叫军匠给南府军打了新家伙,我顺带让军匠给你们设计了一套新刀,你来看看。”
闻言,丛伏精神一振,走至案边偏头去看纸上的图。
“‘鱼肠’并未进行过正规训练,同正规军那些兵硬碰硬是不可能的。自然,我也不会让你们顶在最前和他们硬刚。”叶帘堂指了指图纸,“‘鱼肠’本就人少,像在这样的战役中,我不希望你们牺牲过多,于是我让他们加长了刀柄,让你们能同正规军留出一定距离,同时也方便撤退。”
“……撤退?”
“正规军里大都是步兵,就算是有骑兵也在这样平坦的草野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重甲。”叶帘堂抬起头,“面对这样的重量,直线冲锋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丛伏垂眸思索着,“不能悄无声息的绕后,也不能直线冲锋……”
“没说不能绕后啊。”叶帘堂弯着眼睛,“但不是悄无声息。”
丛伏的思绪猛地抓住了什么,她抬眼道:“包围?”
“不错。”叶帘堂点头,继续说:“但正规军的人数要比南府军多得多,我们唯一的赢面便是能分股包围,快速的逐个击破。”
丛伏皱起眉头,“可这对于骑兵的速度来说是很大的要求。”
“是,南府兵要批重甲,有很大可能会赶不上趟,而这就是‘鱼肠’的用武之地。”叶帘堂笑着说:“‘鱼肠’披轻甲,拿长刀,速度能远远甩开正规军。我需要你们来为南府军引路,先手围困目标,等南府军赶来你们便可以向后撤,继续去追下一波人。”
“所以是说,我们撒网,他们来收。”丛伏眨了眨眼睛,“听着不错。”
“自然,这只不过是一个设想,战场的情势会更加多变。”叶帘堂笑了笑,重新靠回椅背,“还是先等新刀下来,你拿着练一练,如若顺手的话,‘鱼肠’就照着这个计划练习。”
“没有问题!”丛伏眼中兴奋,“主子,我什么时候能看看新刀?”
“南府军的铁戟前两日才打完。”叶帘堂抿了口茶,想了想说:“你们的……我估摸着这两天能送来。”
丛伏猛地点头,“成!”
炭盆噼啪作响,这会儿讲完了正事儿,丛伏也难得放松了下来,这时听到隔壁偏堂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音,叹了口气道:“主子,外头那些幕僚……”
“我差点忘了。”叶帘堂闭着眼睛说:“让长谷将他们都请回去吧。”
“请?”丛伏撇了撇嘴。
“那怎么办。不请他们走,难不成让他们都歇在府里?”叶帘堂笑着摊开手,“怪臭的,我可忍不了。”
“他们这样抱团不做事,主子您就这么忍了?”丛伏一想到这里就生气,“不如杀了了事。”
“他们有他们的考量,这没什么。”叶帘堂垂眼摩挲着茶盏边沿,慢慢道:“天下办法这样多,这个不行就换一个,人也是一样。他们如今害怕了,不肯替我做事,想我今后也会因着他们今日的举动而抛弃他们。不过是各有各的选择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丛伏顿了顿,低声道:“和从前相比,您脾气似乎是好了很多。”
“脾气好?”叶帘堂笑了笑,问:“要是这事若换做从前,我会如何?”
丛伏看着她,须臾后才开口道:“您以前想要石家的援手,为了行走就和伤腿硬抗。想要石家的器重,就为聚宝台死磕生意,如今却……”
从前的叶帘堂身上总是带着戾气,好像除了恨,便是死。
她冷静,坚韧,丛伏看到她,便想到杉木那笔直的树干,瞧着柱天踏地,无坚不摧。而如今穿过重雾,她才发觉原来枝叶是这样的轻薄柔软。
“阿伏,很早以前,张氏在北衙就警告过我,阆京容不下我这样的人。如果我想要活下去,要么就收起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乖乖跪下听话,要么就趁早收拾好包裹,回到兖州去,在那里我或许还能做个青官,安稳一生。”叶帘堂笑了笑,目光留在案上的琉璃盏,那浅碧色的茶汤里有微微晃动的光,“想来也颇有道理,你看我如今拖着个破烂身子,不仅要挨痛,还会成日里做噩梦。也许我当初的确应该在其中选一条路,至少要比现在好走。”
丛伏的嘴角动了动,她轻轻抬起手,“您……”
“当然,我当初做事的确莽撞,不顾后果,现下想起那时候的有些事情,背后都要出冷汗。可实话说,丛伏,我一点都不后悔。”叶帘堂目光没动,继续道:“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咬牙挺下北衙的那一顿打,还是会从崇楼后院的碎石堆里爬出来。走在这样的世道里,本就只有拔刀才能自救。”
丛伏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岭原花楼汹涌的烈火,承平道观里碎裂倒塌的观音像,小苍潭潮湿滑腻的山道,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叶帘堂轻轻摇了摇头,“那是片刻的张扬,是攻苦茹酸后的快意,但它不该成为我们的常态。”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1】,我们所做一切的最初就是想要救命,只不过一开始是我的命,而今是天下百姓的命。报仇……它不是战乱的借口,也绝不能成为人头的悬赏。”叶帘堂微微叹出一口气,“大周八方风雨,多的是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析骨为饮的惨状。是清也先生告诉我,想要平乱救民,只能靠水滴石穿。而一味的拔刀劈砍,是没有用的。”
丛伏指尖动了动,垂下眼。
“当初你待我好,在石家那样机谋易变的地方,你却在帮我站稳脚跟后告诉我,你愿意跟着我走。”叶帘堂抬眼,“阿伏,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因着你,才能有如今车行万里的聚宝台,才能有今日的我。”
但时局这样可怜,快刀再不能畅快出鞘。
他们身处其间,看到世事纷至,无力与不忿也不是假的。
或许这就是行路的本意。
于是丛伏俯下身,轻声道:“我明白了。”-
丛伏要等新刀,“鱼肠”那边有放心的人管着,于是今夜便歇在了南府。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了。
梦中的阆京还是老样子,花灯挂满街市,手中的匕首出鞘再收回,隐约能带起空气里的细尘,天一亮,石家的子弟便该献身到大周各地的经纬中去……石府弯弯绕绕,她就是在这样晦暗的天幕里遇见了叶帘堂。
单薄,不说话,奄奄一息,平静地承接着一切审视。
风和缓地从二人间穿过,丛伏看着眼前消瘦的身影,总觉得这人再在那里站得久一点,身体就会慢慢被风渗透,最终被它一同裹挟而去。
丛伏回想着过去的三年,记不清自己是为何接下了辅助叶帘堂的活计。
只记得她办事时那种不要命的疯劲,拖着伤体却从不停歇。浅淡又鲜明。
她今日说觉得叶帘堂脾性变了,不如从前凌厉冷硬,但她却并不为此失望,恰恰相反,丛伏为她满足。
天快要亮了,小烛烧得泪淅淅沥沥,丛伏半睁开眼,从窗子望出去,低垂的暮色中有白鸟低伏掠过,向远处晦暗的群山飞去。
天色蒙亮到晨光隐约,远山如黛,一切都崭新起来。
一行人站在焱州城门前,为首的仰头灌了口酒。他带人一路奔波,衣角靴子尽是泥点。
此时天色尚早,城门口街道肃清,只闻几只低伏掠过的白鸟细鸣。
“停住。”城墙上有弓弦拉紧的涩响。
城底下,为首之人抬臂,身后的骑兵齐整地后退一步。他仰头看着焱州巍
峨的城墙,披风被冷风吹得猎猎。
城墙上有人问,“什么人?”
为首那人体型魁梧,高坐马背之上遥遥望去如同一堵高墙。
闻言,他抹一把被风吹得僵硬的面颊,朗声回道:“在下谷东边军校尉,虎强!”
语罢,身后骑兵支起军旗,示意身份。
“某此行特从谷东赶来,”虎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来跟叶大人谈谈。”
第164章 成交“阆京的豁口,我们愿意献给您。……
不到半个时辰,城里头便来了消息,守城兵听了,向后打一个手势,拉长声音喊道:“开城门——”
一声令下,随着低沉有力的号角声,门轴吱嘎转动,响在每一个人耳畔,门缝逐渐扩大,使得一缕晨光透过缝隙,洒在城口斑驳的青石板上。南府军身披黑甲,分立两侧,沉默地注视着来人。
虎强拉紧了缰绳,军旗轻挥,谷东边军跟随在他身后。
邹允离他最近,用余光扫过城门两侧肃穆而立的士兵,低声道:“看来这就是叶氏重建的南府军。”
这是两排漆黑沉闷的重甲队伍,冷风过道嗖嗖响,黑甲盖住他们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太过沉默,就连虎强这样魁梧的身影都感到一丝被恶兽盯住的压迫感。
“……很好的军队。”他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她总有这些能耐。”
刚出马道,便有一人笑嘻嘻地迎上来替虎强拉缰绳,堆笑道:“边军行了一路也累了,小的给诸位爷安排了人店马店,保准让诸位诸位舒舒服服的!”
邹允顷刻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里是焱州,边军不被准许自由行走,若是虎强要谈事,那边军就不能随行。
说难听点儿,就是这一整支边军队伍都要被南府军网住,充作人质,只放主将一个人进去谈,也算是为他们带兵压城表现出的一些诚恳心意。你答应,事儿就能继续谈。不答应,好说的话原地返回,不好说的话,恐怕是……
但这曾意思毕竟没有明说,邹允还是对虎强的谈事能力放不下心,便开口试探道:“哎呦,真是客气了。可您不知晓,我们谷东这些马都是雪山下长大的,挑嘴得很呢。”
“您就放心好了,它们可是替咱们大周击退过北蛮侵袭的‘汉马’,小的自然是挑最好的喂,您不必担忧。”
话说至此,邹允只好点了头,侧眸看像虎强,低声问:“能行么?”
“可以。”虎强点了头,翻身下马,“我一个人去。”
南沙自入冬起便湿冷不堪,阴得桌案边许多书本泛了潮,都皱得蜷缩了起来。叶帘堂将它们一本一本拾掇起来,打算等午时日光最盛时将它们拿到廊下去晒。
“朝廷征调边军,本该和张枫详谈的虎强跑来找你。”李意卿将她拾起的书页都展开,替她将书角都按平了。旧书书页脆弱,他做得仔细,待抚平手中的这一页时才抬眼,继续道:“谷东闹灾荒时朝廷那态度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如今要他们卖命却这般殷勤,怕是寒了谷东边军的心。”
“谷东做事一向稳妥为先,虎强此时过来,恐怕是朝廷连许好的东西都没能给足。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张氏却以为他们算不明白,仍把他们当傻子欺负。”叶帘堂弯了弯唇角,“这回他们是受委屈了,否则也不会来找我。”
语罢,叶帘堂凑近了些,问:“你觉得他会用什么来和我们谈?”
“我觉得?”李意卿接住她的目光,淡笑着点了点案务中夹杂的两个字。
叶帘堂垂眸,“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话音才落,外间的帘子便被掀了起来,长谷探了颗脑袋进来,“叶大人,边军的虎校尉来啦。”
“我知道了。”叶帘堂点了头,道:“请他进来。”-
南府偏堂院落中新栽的草木还挂着霜,游廊被擦洗得干净,因此也显得空旷了许多。虎强小心翼翼地行于其间,生怕脏靴踩脏了地板。
等走近了,侍从将偏堂的堂帘向两侧撇开,虎强朝他点了点头,俯身跨了进去。
里间烧着叫人安定的沉香,他没有抬眼,直直朝着案前人行礼,“叶大人。”
“虎校尉,”案前人开口,语气里似乎还藏着笑意,“许久未见。”
叶帘堂的声音一如既往,听得虎强鼻尖一酸,差点没维持好礼数。说白了,叶帘堂怎么也算是他的大半个恩人,若是没有她,自己如今压根不能做这校尉。他喉间滚了滚,良久却只能说一声,“是。”
“校尉不必拘谨。”叶帘堂的声音不急不缓,“坐。”
“是。”虎强这才敢抬眼,目光却在瞥见另一抹身影时再次僵住,不可置信道:“太……太子殿……”
“这位是清也先生。”叶帘堂打断他未尽的话语,盯着他的眼睛道:“承平道的那位清也先生,三年前,他曾在谷东饥荒时救助许多人,校尉不记得了?”
虎强根本就没见过清也先生,对他的行迹也都是听来的,从来不会有什么记不记得的事情。思绪飞转中,虎强勉强找寻到一丝清明,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是,是了。在下在外数日,一……一时错认,有失礼数,还请先生原谅。”
李意卿今日罩着狐裘,白色滚边毛绒绒地衬在颊边,虎强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只是朝他微微颔首,平静道:“校尉奔波辛苦,这点小事,不必挂心。”
“多谢先生体谅……”
虎强擦掉汗珠,这才坐下。
“谷东做事一向稳妥为先,但是你们近来的所作所为都很不稳。”叶帘堂不打算同人绕弯子,便直说道:“校尉将重兵放在北边,自己却带少兵南下。您这趟来,为的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但虎强明白,叶帘堂需要听到他的亲口承认。
从小苍潭一战中,虎强琢磨多日,终于看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南府军打赢了张世景所带领的正规军,理应继续北上,不提供给张氏一刻的休憩,可叶帘堂没有,她按兵不动,就是在等。
不管怎么说,张氏毕竟没有坐上龙椅。那有朝一日叶帘堂踏进阆京,需要击败的可不仅仅是张氏,还有那个真正坐在万阶台上的人,永淳帝。
即使永淳帝是张氏借来操控朝政的棋子,但无论如何,他姓李,坐拥的是自家天下,是纲常伦理下的正统,而叶帘堂是大周枭主,是乱臣贼子,即便这社会崩坏到底,大周旧臣仍旧无法与她连为一心。
民心为根,朝臣为干。即使得到民心,却生出一根腐坏的干,天下就永远无法长成一颗真正枝繁叶茂的大树。
朝臣需要看清李氏的无能,需要彻底对他失望,正统需要被彻彻底底的遗弃,那么谷东边军也许会成为叶帘堂手中极其重要的一步。
“调兵本是好事,可惜张氏做得太急,太粗糙了。岭原战火才歇,谷东又受洪灾重创,南沙被您控制,如今张枫只能去借贾氏的银子打仗,可这样一来,今年的耕耘就又要被耽误过去,就算张氏打赢了,粮食依旧是没得吃,银子依旧是还不起,这重担最终还是要摊到百姓身上。”虎强顿了顿,继续道:“苛政啊……这下,大周就陷入了苦与苦的循环。”
叶帘堂点头笑道:“不错,校尉认为该如何呢?”
“阆京疲于征调,浪费三城人力,百姓早已吃不饱了。”虎强抬眼,“叶大人若是愿意,谷东愿意将同阆京直连的马道让出,以南沙为启,挖通南北商路,这样一来,南沙和谷东两座州城便能缓解阆京三城黎庶的负担。”
民以食为天,就算叶帘堂从前的呼声再高,朝臣却仍旧不以为然。可等到叶氏所带来的好处真真切切落在了他们身边,这样明显的对比之下,保不齐一些“实干派”会动摇心向。
闻言,叶帘堂抿了一口茶,“据我所知,同阆京直连的这条商路,似乎并不在谷东的手上吧?”
“眼下是不在。”虎强眯了眯眼,“可如今阆京调派边军,他们想要保住这条商路,还得自己插得进去手才行。”
这是叶帘堂和朝廷争夺主动权的时刻。朝廷重臣一定会力保李氏,叶帘堂必须笼络住阆京除却皇城外剩余的三城,拿到话语权,先和大周朝廷的众位官员坐上同一张桌子,这才能留有谈判的可能性。
毕竟不到万不得已,叶帘堂还是想以相对温和的言语来结束这一切。
虎强离开座椅,抬手拘礼,深深地俯下身去,“这是阆京的豁口,我们愿意将它献给您。”
他这是要将边军唯一的退路让给南府军,让南府军替他们堵死了。虎强这一行跑过来,就是不想再做大周的将,他们带队从谷东跑出来,就是将阆京的弱点展开了给叶帘堂看。等到张氏意识到这一点,一定会生出动用龙骨关大营的念头来。
就算龙骨关常守北境,不宜离开,但要是阆京出了事,他们还是得
大老远跑过去将那点豁口堵死了。如若真如虎强所说,边军把马道让给了南府军,那么不仅龙骨关大营没法子短时间内越过去,就连边军想要撤退也没有办法了。
叶帘堂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竹扇上,似是在考虑着什么,良久后才问:“你想要什么?”
“粮食。”虎强抬眼,“此事成,边军便不再是大周兵,此后,粮食便都只能由叶氏供应。”
叶帘堂抹开扇子,笑道:“成交。”
第165章 鳞网以攻为守。
暴雨骤来,阆京城内的排水沟却还没来得及修,就又被淹了,满街满街都是恶水。
此刻潦水横溢,侍从替张枫打了伞,他兜着袍角跨进武卫营,门一关,身后的雨声便变得微弱。他顾不上被浸湿的靴子,言简意赅道:“听说你们排好了新阵型,让我看看。”
“是。”武卫营指挥使邓琛立抱拳,将桌案上的图纸展开,指着其上错落有致的阵型道:“大将军请看。”
张枫走得近了,垂眸看着纸张上那重叠排列的阵型,执笔人画得很详细,每一排士兵的站立的位置都要比前一排稍微向前或向后移动半个身位,从而形成错落有致、协调一致的整体。
主将站立于阵型中后,将主要兵力集结于正中,分成一块一块错落的小方阵,再按梯次成型,前端凸起,善于进攻。
“这叫鱼鳞阵。”邓琛立高兴地搓了搓手。
张枫若有所思,“我们不防?”
“以攻为守。”邓琛立嘿嘿笑了两声,道:“大将军,您想啊。南府军若要北上,在城外平原这样地势没有较大差异的地方,我们人多,这本就是一种优势浪费了多可惜!恰好这鱼鳞阵型能凸显我们这一优势,何乐而不为嘛!”
张枫点了点头,也笑着拍了拍邓琛立的肩膀,道:“继续说。”
“在鱼鳞阵里,我们主要想以‘从中突破’的战术为核,也就是集中兵力对南府军的中央发起猛攻。而在防御时,它也能形成一个坚固的屏障,使得敌人难以撬出缺口,从而防止兵马溃散。”邓琛立挠了挠头,“再一个,南府军的骑兵人数要远超于我们,我营不善骑术,就用‘车’来弥补。”
骑兵速度快,冲击力大,也比步兵更加灵活,而阆京多巷战,骑兵自然稀少,这使得张枫心头一直惦念着骑兵与步兵差异过大之事,这才着急想将谷东边军调下来,如今听邓琛立这样说,眼里顿时亮了亮,“说来听听。”
“我们设有‘偏’与‘伍’。前者由十辆战车组成,而后者则属于步兵队伍。在此阵型行进中,我们将战车放入其中,组成间隙宽大的横阵,正规军填充与战车之间的缝隙中,替战车开路,而武卫营便于战车后列阵,守备攻击。”邓琛立越说越高兴,情不自禁的上手比划道:“就和咱们从前在南沙外猎时用得那个……那个鳞状网!”
张枫的目光停在图纸上,没有移开,“也就是说,步兵如网,将战车重重包裹起来,为他们开路,能使战车顺利推进,从而对他们的防线进行冲击?”
“正是!”邓琛立急忙指着图纸上的武卫营道:“有了战车在前,咱们武卫营也能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在前头的车兵冲击时予以配合。若是车兵作战不力,武卫营也能及时后撤,不受前方波及。”
也就是说,阆京正规军会被安排在战车和武卫营的左右,组成一个更小的方针,一旦顶在最前的车兵冲击受到阻碍,战役转优为劣,武卫营也能在正规军的掩护下回转掉头,回营重振旗鼓发起第二次攻势。
这样一来,不仅能护住作为精锐的武卫营,也能将阆京正规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最大。
张枫吐出一口气,抬眼时重重一拳敲在邓琛立肩上,“……好兄弟。”
邓琛立是他早年在镇南军中仅剩的副将,三年前随他一同入京的武卫营好友们死的死伤的伤,留下脑袋清醒还能作战的就只剩下邓琛立了。
邓琛立“哎”一声拍掉张枫的手,笑道:“可先别急着谢我,您也不仔细想想,我这笨脑袋,哪想得到这样完全的法子来?”
张枫一顿,“你是说……”
“小单,快出来!”邓琛立偏过头去叫人。张枫愣了愣,只见屏风后有身影一闪,一道消瘦的身影走了出来,恭谨地向二人行礼,“大将军,指挥使。”
“哎,快别弯着腰板了,挺起来!”邓琛立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朝着张枫道:“单家二子,单孟,这鱼鳞阵的主意就是他来出的!”
张枫记得这人,他总跟在刘家长子身边,很会察言观色,脑子也灵光,可惜当初张枫对他暗示着抛出过橄榄枝,却没得到回应,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张枫笑着点了点桌上的图纸,问:“你提的?”
“在下不敢托……”
“可不,这图都是他画出来的。”邓琛立摇头打断他为说出口的自谦,说:“不可多得。”
“不错。”张枫从前只觉得他是聪明,可如今一看,竟真是个人才,他语气都温和了许多,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单孟仍垂着头,“在下不敢。”
“哎!可别听他瞎说,这孩子我从前看着长大的,人好,就是一家子混账,逮着他一个人可劲薅,苦得很。”邓琛立提到单府,嫌恶地撇撇了嘴,“他家从前就跟着刘氏混,他爹是个没用的,做了一辈子太常寺做了一辈子协律郎,攀不上去了。他大哥也不成器,去人家府上念书,却手脚不干净偷拿大夫人的东西,叫人打断了腿脚,现下还在床榻上躺着呢。他亲娘也……唉,苦了一辈子了,也说不出话,就纯受人欺负。眼下一家人就指望着他了,将他小弟养在大夫人手里,不让他们见,好让人一辈子都待在府里给他们做事。”
听罢,张枫转眸看向单孟,问:“你想出来吗?”
单孟眼睫微微一颤,“父亲对在下有养育之恩,在下……”
“是么。”张枫挑了挑眉,玩味道:“那边算了。”
邓琛立向前一步,“可……”
“既是讨赏,我可不愿意强人所难。”张枫好笑地看了单孟一眼,“想要什么,自己来求。”说罢,他将桌案上那图纸合上,“走了。”
邓琛立叹一口气,道:“是。”
张枫转过身,跟在身边的侍从便快步掀开堂帘,撑了伞。他刚要迈步,却忽觉袍角被什么牵住,便回过头,看单孟正俯身替他细细擦着袍摆上不慎溅上的泥点。
张枫止了步子,沉默地垂眸看着他的动作。
“将军。”单孟将泥点都揩在自己的素色袖角上,屈膝跪下身去,“……我想出来。”
张枫打量他半晌,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说明白。”
许是与出身有关,单孟从不是愿意将话展开来讲的人,想要什么,都是更喜欢用些小计策来博得旁人的怜悯,但张枫明显看出了这一点,他不吃这一套,换句话说,他更欣赏能直接表露出野心与欲望的人。
既然张枫要的是忠心,单孟愿意表给他听。
于是他一咬牙,闭眼道:“在下……不想继续待在单家……还请……请……”话未说完,他直将头重重往下一扣,“在下斗胆,望将军垂怜,赐以援手。”
张枫垂眼着他,“要什么?”
“另起一府,”单孟的声音闷闷传来,“在下想要一座只属于自身的府邸。”
“容易。”张枫笑了一声,“你明日来将军府,会有人将房契拿给你。”
闻此,单孟差点掉下眼泪来。原来一切都是这样简单,只要抛却所谓的亲缘情义,就能得到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物件。
不过是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先一手判了他小娘的前生,后又奠定了他的后尘。单孟把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板上,潮雨将心头泡得酸涩酣胀。
暴雨不停,大批宫女内侍却在金銮殿前乱
成了一团。
屋内汤药急煎,药香氤氲。蓝溪跪在李意骏榻侧,隔着垂帷,凝神去看皇帝苍白的面色。
林太医凝神诊着龙脉,眉头紧锁,口中不停念着药方,一旁的药童急急忙忙记着,墨水都沾到了袖口。
帝疴猝然,打得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自从载荣死在牢狱后,李意骏便没再嚷嚷着要换内侍,人也静了下去,几日几日的不同人讲话。这些时日蓝溪忙着给内侍监换血,载荣被安上“心思不纯”四个大字,连同从前跟在潘福身边做事的人都不能留。为此她对于李意骏的沉默并没多上心,反而觉得省心。可没过几日,他就这样病倒。
蓝溪屏息,背后的冷汗一阵一阵地泛出来。
如今,李意骏无论是对张氏还是对她都十分重要,眼下不该是他离去的时候。如果李意骏在这时殁了……
蓝溪眨掉流进眼睫里的冷汗。如果李意骏生死如何,作为大太监的她都难辞其咎,无论怎么走都必定是死局。
李意骏这病来势汹汹,却是来杀她的!
思绪千转间,药童已经将汤药奉了上来,蓝溪作为皇帝的贴身内侍自然是得亲自试毒。她张口,将这温热苦涩的草药吞饮入腹。
可这苦涩也激得蓝溪清醒许多。她双膝已经跪得没了知觉,可她还必须得在这场死局里寻得生路。她尝了药,转眸去瞧陷在锦绣被里的永淳帝。
李意骏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还有大把的未尽事,”她凝视着李意骏,暗暗下了决心:“它绝不可断送在你这废物身上。”
第166章 改刀“薄刃辅快马。”
张枫才从武卫营出来时雨还在下,他提着袍子上了马车,吩咐道:“进宫。”
车外御马的侍从应了一声,随即拨转马头,朝着通往皇城的街巷去了。天边隐隐滚过几声闷雷,潮湿的风透过帷帘扑到他身上,张枫疲累地闭了眼。
阆京的排水沟得修,他不大出皇城,因此没讲这事儿放在心上,今日一见确实得尽早办了,否则冬日一深,大雪就要把这排水沟彻底压坏。
马车行停至皇城前,张枫撩开帘看了看天,“这雨怕是要下一晚上。”
“是呀。”侍从骑马跟在张枫的马车旁,闻言催马上前两步,说:“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一直下个没完。”
张枫点了点头,见马车一直未动,便问:“前头怎么了?”
侍从抻着脖子望了望,道:“城门关了,前头全是人……将军要我去看看么?”
闻言,张枫也伸手将帘子撩得大了些,刚探出目光,有一人却忽然从马车窗底窜了出来,粗宽的手指扒住窗棱,露出半颗脑袋。
张枫没设防,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抽刀,却听眼前那胖子低呼一声,“哎,张大人!您怎么在这儿啊!快别走正门了,下官带您从西门进。”
说罢,他便要去拉马头。
张枫定睛一瞧,这胖子正是石家三子石谦,门下侍郎,这些时日调粮借兵的文书都得由他盖章。张枫眼下见他连伞都没打就来找他,只好先强压心头的不妙,皱眉问:“怎么回事?”
石谦瞟了一眼周遭,低声道:“进去说。”
“陛下的事?”张枫盯着他的眼睛问。
石谦只是将嘴角抻平了,没有回答,但张枫见他面上那讳莫如深的神情便知晓已经猜中了七八,便向着他道:“上来。”随即扭头吩咐,“照着侍郎所说的做,走西门。”
“是。”马夫应了一声,不敢耽搁,当即拨转马头向着另一方向拐去。
马车上石谦一边拿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水,一边喘着粗气。张枫此时已经顾不得石谦那湿透的袍子濡湿锦绣座,只是将声音压低,皱着眉问:“真是陛下出事了?”
闻言,石谦停了手上的动作,点了下头。
张枫看石谦点头,只觉得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彻底坠进了谷底。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片刻被摇动的帷帘,又将头转回来,见石谦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终于忍不下去,心头来气,拿着剑柄重重往人胳膊上抽了一下,低吼道:“说清楚!”
“……陛下半夜发病……眼下还躺着呢,”石谦吃痛,抽着气轻声道:“下官本来今日是有要事进宫的,但没曾想在金銮殿前没登来陛下,倒是等来了林太医……下官如今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只是听着里头的动静,陛下该是已经躺了一整日了,还没醒。”
张枫紧紧握着刀柄,“你出宫是专程来寻我的?谁送你出来的?”
皇帝病重,口风必须紧密,石谦不可能这样顺利地出宫。
果然,他听石谦嗫嚅道:“是,是蓝公公。”说着,他捂着胳膊向一旁缩了缩,生怕张枫一个不对劲又打到他,“是蓝公公派人送在下出的宫门,叫下官来寻您……”
张枫强压下怒气,问:“那她人呢?”
“公公在殿里头伺候着陛下用药,下官一整日都没能见到他。”说罢,石谦终于揩净面上的雨水,长舒一口气,“下官走前瞧着殿内来往宫女内侍们的神色,陛下这遭,怕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明。
张枫神色冷峻,静了片刻,忽而一脚蹬翻了车内木案。
虽说张氏因着血亲,一向不把这年轻的永淳帝放在眼里,可惜他们根基太浅,如今能稳坐四大世家之首多是靠着永淳帝。若是永淳帝没了,他们自然也会被早就盼着他们落没的其余世家一脚踹下万阶台。
琉璃盏碎了满地,茶水不慎溅到石谦袖袍上,他不敢多说,只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张枫的面色,确定他不会发狂杀人后才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茶叶湿哒哒地黏在靴上,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张枫此时也管不上了。
他双臂支着膝,一副快要喷火的模样。
*
阆京这戏开场没多久,消息便被“鱼肠”传进了南沙。不过自然传得没那么细致,只是说皇城近来似乎有些异动。
听到这消息时,丛伏正在院中试着做给鱼肠的新刀。
“嚯!”她将加长了柄杆的长刀握在手中,笑着说:“这做得跟长枪一个模样。”
叶帘堂坐在廊下喝茶,抬眼道:“试试?”
“这刀太长。”丛伏挥了两把,“站在地上用,吃力。”
闻言,叶帘堂点了头,偏头去问长谷,“虎校尉还没走吧,去问他借匹边军的马来。”
“是。”长谷收起石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去别院找虎强了。
趁着这个空档,丛伏又挥刀舞了两把,觉得有些吃力,这刀虽说削薄了,却还是不够轻,她左看看又看看找不到归因,便想着一会儿上了马再试试,于是便将长刀靠在一边,两步跃上廊阶,将一早晾在桌边的茶饮了。
“主子,方才说是阆京有异动,您觉得是怎么一回事?”丛伏搁下茶盏,扇着身上的汗问。
“‘异动’二字太宽泛了,”叶帘堂不紧不慢地沏茶,面容被隐在茶壶氤氲出的热气之中,神色如常,“谁知道呢,内讧吧。”
丛伏察觉到她似乎对这则不清不楚的消息没什么兴趣,便停了嘴,拣起桌上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指。
这是“鱼肠”自组建以来第一次带回消息,他们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察觉到阆京异动已经很不错了,可与石家的“耳畔风”比起来,还是差得远。就比如“耳畔风”肯定早就摸清了叶帘堂近来的动向,而他们对阆京的所知却只限于“异动”二字。
想至此,丛伏暗暗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将“鱼肠”带得比“耳畔风”更好,让叶帘堂足不出户便能知晓天下事。
叶帘堂自然不知晓丛伏的这一番抱负,她对这则消息没那么在意的原因并不是对鱼肠能力的不满意,只是因着如今南沙的布局已初步成型,无论阆京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处在被动的位置。也因此,对于一些阆京风言也不必过于敏感,以免是张氏有意放出的烟雾,以使他们自乱阵脚。
香炉的烟灰断了半截,虎强便带着马进了州府。他走近抱拳,叫道:“叶大人。”
叶帘堂点了点头,说:“劳烦。”
“怎么会,大人这样讲就是没把我们边军当自己人。”虎强笑着说:“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鱼肠’的新刀了,丛校尉,快叫我开开眼。”
闻言,丛伏挑衅一笑,回身跳下廊阶,从长谷手中一把夺过马缰,翻身上马。庭院大,她先带着这马在院内走了两圈,这才俯身抄起长刀,向着众人使一套刀法。
丛伏身姿轻盈,一套刀舞得十分漂亮,那刀尖银光衬得她面容越发恣意。
“厉害!”虎强抚掌赞道。
“虎校尉,你们谷东的马确实不错。”丛伏勒住马缰,叫它停在廊前,“真高。我坐在这儿,感觉要望得更远。”
“边军的马都是和龙骨关一块养出来的,”虎强黝黑的面上扬起骄傲,“谷东天冷,战马腿得长才能在雪地里跑得快。”
“真不错。”丛伏爱惜地摸了一把马鬃,“南沙的矮马坐惯了,今日这……哎呀,真不一般!”
闻言,廊下众人都被她这语无伦次的欢喜模样逗笑了。
“您若是喜欢,日后让您来谷东雪山底下挑一匹……不过,这匹恐怕是不行。”虎强走近了,笑着抚摸着眼前的战马,“它是我的。”
“烦呐。”丛伏下了马,玩笑道:“说真的?要不校尉给我记张条吧,万一日后赖账,我找谁哭去?”
“怎么会。”虎强摇着头牵了缰绳,目光转落在她手里握着的长刀上,稍稍敛去了笑意,问:“这刀,能否借我一看?”
“当然。”丛伏伸手递了过去。
“如何?”叶帘堂也走进庭院,看向丛伏,“好用么?”
“刀是好刀,只不过使着还是重了些。”丛伏老实回道:“先前在地上我就觉得吃力了,本以为上了马能好,却还是……”
闻言,叶帘堂的目光也落在那柄长刀上,若有所思道:“或是将刀柄换成软木的试试?”
“不,”虎强摇了摇头,语气严肃起来,“这刀杆加的太长了,挥动起来很难把持住方向,所以会有吃力感。”
丛伏解释道:“校尉有所不知,‘鱼肠’要批轻甲,是无力正面迎敌的,加长刀杆也是为了……”
“我明白。”虎强点了下头,继续道:“可如若刀杆过长,便很难操控,阆京正规军都是人手一把砍刀,鱼肠轻骑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砍翻在地。”
他在战场待了一辈子,又是常将军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对于这些军备武器的认知自然要比南沙的普通军匠深得多。
叶帘堂点头,“那校尉觉得如何才好?”
“刀柄不变,加长刀刃的长度。”虎强垂眼看着手中长刀,“刀柄做得再细也不好偷工减料,可刀刃不同。把刀柄改回去,刀刃贴合鱼肠军的臂力,削得越薄越好,就和叶大人当初那把白束带一样。”
闻言,叶帘堂说:“不错,薄刃辅快马,只要正规军被鱼肠沾上,就会被薄刃直接削掉脑袋。”
“正是此理,不过,我想在这刀背上再加一面锯齿。”虎强挥着长刀比试道:“‘鱼肠’并未经过正规训练,若真发起冲锋,一刀毙命的可能性极小。可若是将刀背做成锯齿模样,便会顺利得多!”
“将刀往金甲里送,就算没法带走敌军性命,刀背的锯齿也能卡着盔甲将他们带翻下马。”叶帘堂当即明白虎强的意思,逐渐勾起嘴角,“这样一来,只要‘鱼肠’能跟上正规军的速度,他们十有八九都会中招。”
“而只要中招,”丛伏眼睛发亮,“他们就只能将赢面拱手相让。”
第167章 恶意干瘪的,孤零零的。
喂进李意骏嘴里的汤药又从口鼻呛出来,金銮殿不知进进出出了多少盆热水,蓝溪不停地为重病的皇帝擦拭着脸,抬眼时瞥见林太医一脸凝重,顿时心凉了一半,仓促间低声问:“还能活吗?”
“这是中了‘钩吻’……”林太医的嘴角紧绷着,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死死掐着皇帝手腕横纹上二寸的内关穴,回首问:“药使呢?”
没等人回答,殿门前忽地骚乱,一位身着太医院官袍的男子疾步奔来,他身上早就被暴雨打湿,怀里却死死护着个药壶,边跑边道:“老师,您要的东西!”
壶盖被掀开,那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人脑袋里钻,蓝溪下意识屏住呼吸。
林太医凑近闻了闻,点头吩咐,“鲜羊血,趁热灌服。”
蓝溪不敢耽搁,当即侧开了身,让药使走近托起皇帝的后背,将那药壶的长嘴直直塞进了李意骏嘴里。
温热的鲜羊血又膻又臭,在人口里根本待不住。
果不其然,在这满殿的啜泣声与血锈气味中,李意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刚灌进喉中的鲜羊血连同先前服下的黑苦药液被大口呕了出来。药童早有准备,提前端着铜盆在榻边接着。
待李意骏的胸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林太医伸手扒开李意骏的眼皮看了两眼,冷声吩咐道:“再来。”
说罢,那药壶便被再度塞进李意骏嘴中,不听他喉间无意识的呜咽,药使便拖着壶底将药壶一抬,那剩下羊血便再次被灌进喉间。
浓黑的血药灌进又呕出,这样混沌,污秽,伴随着痛苦的呜咽声,反反复复。蓝溪在一旁冷眼看着,似乎听到了满殿宫人的吸气与啜泣声。
李意骏被人重重围着,他躺在锦绣堆里,满脸血污,让蓝溪想起从前从南沙进献而来的乾蒲萄,那时朝廷已显穷态,张枫吝啬,宫宴时每位官员只给盛一颗。蓝溪就在觥筹交错的白玉盘中窥见那样一颗乾蒲萄,干瘪的,孤零零地躺在盘里。
神思流转间,忽听塌旁的药使一声惊叫,“陛下……陛下睁眼了!”
*
刚踏进皇城的张枫心急如焚,石谦带他一路朝着金銮殿狂奔,却在跨进宫门前被正规军提到拦住了。
张枫一怔,随即猛地拧起剑眉,厉声喝道:“这是干什么!”
为首的男人一手横刀,另一手亮出腰牌,“刑部周大人代为陛下旨,今日任何人不得踏进金銮殿。大将军,得罪了。”
“刑部周言?”张枫嘴边溢出一声嗤笑,“他还拦不到我,滚开!”
为首那人仍岿然不动,反倒踏前一步,半截长刀摩擦出鞘,身后身披金甲的禁卫军亦是,“周大人得陛下旨意代为行事,我等奉君意行事。大将军,没有陛下的旨意,绝不后退。”
石谦瞧着眼前形势不对,赶忙后退两步,以免牵涉是非。
这些年
张氏“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行多事不义,朝中大周老臣早对他颇有微词,隐隐有反抗之意,如今不过是借着此事显露了出来。
张枫自然也明白其中龌龊,一双眼在阴沉雨天淬出了些许杀意,他迫近两步,沉声道:“君意?你还不清楚如今的天下主是谁么?”
“大周姓李。”为首的男人悍然回视,不卑不亢,“将军,陛下尚在阆京,王法仍存,阆京还不是你的一言堂!”
此话一出,张枫当即拔刀,刀锋凌厉,朝着男人面门就劈砍过去。男人奋力抵挡,奈何张枫久经沙场,手力碗劲不是他能拼得过的,瞬间被他压低了刀,刀背劈在金甲上,划出一声刺耳尖鸣。
张枫见那人吃力,冷笑一声,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刀尖直逼颈脖,一字一顿道:“我再说最后一次,带着人滚开。”
“将军且慢。”重重禁卫军后忽地传出一道朗润的声音,来人头戴高冠,身着赤色圆领官袍,一柄青伞挡住了面容。大周文官袍上绣有飞禽,是以同武官袍上的走兽分庭抗礼。
若放在平日,张枫是绝不会同这些人多讲一句,直接砍了完事,可现下情势不明,禁卫军重兵在前,皇城大门封锁,武卫营一时半会儿赶不进来。就算心高如他,也没法肯定自己能以一敌百。于是他掀起眼,看清眼前人后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原是刑部周大人。”
“石侍郎,”周言走上前,对着缩在一旁的石谦微微颔首,随后转过目光,瞥一眼张枫抵在男人颈间的刀,叹息道:“将军还是将刀收起来吧,有话好说。”
“有话自然好说。”张枫抽回刀,面色不善,“陛下危在旦夕,大人却将我二人拦在这里,是要同我说什么?”
跌坐在地的男人从地上站起来,他朝着周言拘作一礼,随后立于他身后,抬手示意禁卫军后退两步。
周言慢慢道:“皇城封锁,将军是如何进来的?”说罢,他眼风扫向躲在后头的石谦,石谦一抖,又默默退开两步。
张枫以为李意骏这些天不声不响的,是终于学乖了,却没想他竟背着自己搭上了周言这批实干派的东风。
眼下李意骏在里头生死未卜,境况不明时张枫也不好贸然动作,便站进宫门檐,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周大人,你曾高中状元,却因着出身处处受打压,在这官场熬了得有快四年吧,才坐上这刑部司员外的位置,何必呢?你是聪明人,看得清情势,陛下……呵,里头那连话都不怎么说的小皇帝,你没必要将一辈子都搭在他的身上吧?不如趁早转换了眼界,日后定然有大好前程。”
周言见他收了刀,心下稍松。他乐得与张枫多聊几句,拖到金銮殿那人清醒过来,便开口道:“我这人从岭原出身,没什么见识,就是从小走山路,一步一个脚印的事情我最是明白。”
“一步一个脚印,那也得走对路。”张枫盯着他道:“若是走错了路,再怎么也走也登不上想去的山峰。”
“这是李氏江山,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都要效忠李氏君王。”周言缓慢地摇了头,语气温和,“跟着君王走,怎么都不算错路。”
张枫不善与这等文人谈事,闻言不禁有些烦躁,“你以为阆京的安生日子还剩下多少?外头风云叵测,你跟着你那人都不敢杀的李氏小皇帝,能走得多远?”
“在下……”
“愚不可及。”张枫打断他,哼笑道:“你知道什么?这当今皇帝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弑父杀弟,连同一整个皇城都端了,如今还把自己的亲舅舅挡在城外!哈哈……你们要跟着他……行啊,跟着他,我还真想看看你们能走到什么地步。”
雨滴硕大,重重砸在众人脚边,噼啪四溅。
周言还没开口,肩头被猛地一拍,他回过头,见金銮殿内跑出一人,高呼着:“大人!刑部的劄子!劄子批下来了!”
闻此,周言伸手接过劄子,目光一扫,回过身看着张枫,轻笑道:“将军,恐怕您看不到那一天了。”
张枫猛地皱眉,“你说什么?!”
“陛下既降严旨,”周言抬起头平视着他,朗声道:“着即禁卫,围擒张氏族人,不容有失。”
说罢,禁卫军拔刀出鞘,眼看着就要围上,张枫不信,抽刀眦目道:“戏言!那小儿生死未卜,就算你要拿张氏,也……”
“戏言?”周言将手中的劄子抛给张枫看,“不如将军亲自瞧瞧,这上头,是否是陛下亲笔所书?”
张枫本不该接,但他下意识已经将手伸了出去,眸光一扫,见上头的字迹虽有些歪扭,却在每字的第一笔都有一个向左微斜的弯钩,这是李意骏写字时顿笔的习惯。
李意骏醒了!
刹那间,张枫思绪飞转。城门被锁,他年纪不小,已经不是曾经那能破开万军的少年将军了。他今日是去武卫营检查布阵,只带了身边一个侍从。若此刻交手,他绝无胜算。
“如何?”周言笑着问:“将军看清了吗?”
张枫攥紧劄子,目光一寸一寸从上头挪过,若说知晓李意骏醒来只是有些乱,却不至于心慌,可待他将劄子上的批文看清了,心却在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是圈套。
“你们……”张枫看着劄子,像是不识字了一般,一遍一遍地确认着,“你们这是……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大周只能是李氏的江山,这不过是光复大周的第一步。”周言叹息一声,开口道:“带下去吧。”
暴雨洗刷着天地,将所有人的鞋袜都濡得湿透。
纱帐吊起的一方幽暗天地中,李意骏深陷在锦绣被中,他垂下手臂,笔杆便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脸色苍白,虚弱得仿佛马上死去。
张氏的确是他的家人,但,不是他们强硬喂给李意骏肥腻的大肉,李意骏就要在他们的脚边摇尾乞怜的做狗。
他根本不要大肉,人与人之间的账不是这样算的。
宫人将新批下的劄子带了出去,冷风趁机钻进,宫女赶忙把殿门合上,回身将方才被冷风吹熄的几盏树灯重新点燃。
烛火晃在这晦暗的殿内,李意骏转动着眼珠,看向榻侧的蓝溪。
蓝溪面色苍白,却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她回望过去,见他泛青的面庞上,那双漆黑的眼半睁着,被烛光映得雪亮。
里头跳动着的是恶意。深不见底的恶意。
孩童时候的经历总能在人的身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东西被细细地篆刻在身骨之间,以至于每一次的生长都无法抹去。
这样的感受,他和她都很明白。
蓝溪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缓慢地,她看见李意骏逐渐上扬的嘴角-
昏暗天地中,禁卫军收整着队伍。他们翻身上了马匹,身披金甲向着宫外飞驰而去。
劄子掉在雨水里,周言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他用袖子将上头的雨珠沾掉。先前的字迹已经模糊,柳、张、刘、石四个大字却能依稀辨出模样,它们身后却紧紧跟着一个“捕”。
这一切不过是铁索横江,皇权和世家,只有一方能赢。
乌云厚重,低的像是要坠下苍穹,直直地往下压,将皇城里这些成堆的金玉宫室压碎了,压塌了。
周言仰起头,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却恍然发觉落下的已经不是雨了。
他伸出手,接住一抹雪白。
永淳三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第168章 天命她便是人们千呼万唤出来的答案。……
丛伏在银弦水畔收到了鱼肠送来的信,她才在焱州敲定了改刀一事,这会儿将信大致看了,神情微变,“皇帝把四大世家的人……都抓了?!”
“也不是都,”送信那人将缰绳缠在手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水囊,猛地饮了一口,擦擦嘴说:“只抓了几位老人家,对年轻一辈倒是没动手。”
闻言,丛伏仓促地点了下
头,伸手将书信推了回去,“这信你给大人送回去,在大人跟前好好露个脸,日后也方便办事。”
“啊,我?”那轻骑傻傻指着自己,“将军,我土匪出身,哪里敢在叶大人跟前……”
“别废话。”丛伏拉着自己的马,“少矫情啊,能去就去,不能去我就换人。”
“哎!能去能去!”闻此,那人立刻换出笑脸,“我从前在暝王身边的近军里头做杂活,到了南沙连南府军也没进去,如今到了鱼肠轻骑,从没想过能做副将,眼下还能在叶大人跟前做事!伏姐,您真是我恩人,大恩人!”
“那不也是你有些用处,比如……长得最俊?”丛伏瞧着眼前人瞬间变红的颈脖,嬉笑着摆摆手,“行了,我让你当副将是因着你骑术最好,今夜要你送信也是因我有要务在身,不宜久留。”
“嗯?”骑兵抬起眼,“将军今夜不歇在营中吗?”
“我不回营地了。”丛伏拨转马头,银弦水早已结了冰,此刻模模糊糊映出东边微亮的天色,她松了缰绳,回道:“清也先生这几日不是在溟西嘛,主子要我去一趟。”
*
翌日,丛伏赶在城门大开时踏进了溟西元州。
她抬眼看了看日头,抬腿跺掉了靴底的泥,在路边随意捉了个商贩问:“小郎君,这元州的承平观怎么走?”
“承平观啊?”商贩露出一副了然神色,“这里的承平观多了,街巷上随意走走便能瞧见,不知您问的是哪一座?”
这下将丛伏问住了,她不确定道:“那……清也先生在哪一座啊?”
“清也先生?”商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先生行踪不定,我这等小商哪能知晓……”
闻言,丛伏只好哀哀应了一声。她抬眼,放眼望着这诺大的元州城,颇有些惆怅。
“不过嘛,你一直往北走,那儿是元州最大的承平观,这些天进城来的商贩流民都赶去那儿了。”商贩指着北面,“兴许你要去的也是那一座。”
丛伏确认好方向,匆匆向商贩道了谢,往北赶去。
照理说观内清幽,一般不设在城巷中,可眼前这承平观却不走寻常路,不仅设在车马络绎的街市边,还修得十分气派。丛伏刚踏进观内,便见院中松柏参天,钟鼓悠扬在飞檐斗拱之中,香火鼎盛,丛伏拐过廊角,见这往来信众的模样大都是商贾打扮,心中本奇,一转念又觉正常,像溟西这样的金玉地,每个人的脑袋里装得都是生意和银子。
丛伏才踏进正堂,便被里头乌泱泱跪坐的人群吓了一跳。只见各路商贩流民齐聚在堂内,垂首低声念着《承平经》。
她止住脚步,隐在暗中默默观察。
低哑的诵念声中,坐在上座的巫缓慢起身,他身着赤红色对襟宽袍,腰铃随着他的动作晃出轻响。
众人听见铃声,便纷纷止住诵经,抬起头来。
“圣水已沸。”巫者缓慢道:“饮。”
话音刚落,见另有巫者从堂内两侧走出,每人手里都端着个手掌大的卧狮壶,给每一位跪坐念经的信徒膝前的瓷碗盛满那所谓的“圣水”。
而跪坐在地的信徒们也顾不得碗上升腾的热气,一股脑将其灌了下去。
丛伏压抑着喉间低呼,她站在人群最后,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却觉得他们自饮过茶后便容光焕发,许多原先佝偻着的腰板此刻都挺得直了起来。
“治平相乘,昇平乱世。”上座的巫者开口,声音低缓,“吾道宽容,民于水火,饮此圣水,方能得救之理。”
信徒垂首谛听。
“吾心皆诚。若有一人怀异心,内不敬,则汝辈之圣水永不得至纯,所欲者常不可得也。”巫者抬起袖袍,其上的忍冬花藤纹在晃动的烛光下异常鲜艳,“吾冢告汝,天命所至,溟西叶氏乃今唯一可行承平道心!救吾辈于水火者!”
话音将落,一众信徒伏面于地,齐声道:“道心所至,叶氏所归!”
“——吾道长存!”
随着这一声震天吼,钟鼓随之响彻天地,饶是丛伏一贯见多了怪事,一时竟也被这震耳欲聋的拜颂弄得脑袋空白了片刻。
忽地,她听见有腰铃响在她身后,她猛地转过身,瞧见一位同样身着赤色长袍的巫立在她身后,将丛伏惊惶的面容映在眼底,平静地开口:“丛将军不必惊慌。”
丛伏一愣,袖中手已经摸住了匕首,“你认得我?”
巫者倾身,“将军请随我来。”说罢,便自顾自向着堂外走。
丛伏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迈步跟了出去。
穿过庭院游廊,丛伏踩着参天松投下的细碎树影,袖里紧握着的匕首仍不敢放松。巫者转过几道弯,将她带至了偏堂前。
此时晨光才至檐角,巫者向前两步,扣动木门。
里头传来一声模糊的“进来”。
“是。”巫者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木门后的厚帘掀开。日光从里头的小窗刺出,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丛伏略有不适地眯了眯眼,见晨光穿过古木,从小窗洒了李意卿满身的绿影,像是青色的溪水。
他看见她便微微颔首,于是青溪随着他衣袍晃动而波澜,算是打了招呼。
丛伏回过神来,也抬手回礼,道:“先生。”
“事情还算顺利。”李意卿以为她是来替叶帘堂问承平道在溟西的事情,便垂指收拾着桌案棋盘上遗留的自弈残局,“谷东与溟西南北接壤,承平道诞于谷东玄州的鸣姝山,在溟西也有些声望,此事实行起来不算困难。”
如今朝政崩坏到这个地步,大周能够继续运转下去的唯一因素就只剩下李意骏这“正统血脉”了。叶帘堂想要彻底摘除“大周枭雄”的名号,就必须斩断“正统血脉”。而想要尽量将她弑君的做法合理化,她就必须拥有上苍授下的旨意。这也是李意卿在溟西所行之事。
这听起来异常荒谬,但他们不得不做。
一句谎话,倘若你用诚恳的语气将它重复上百遍,也有人愿意将它信以为真,更何况是名声这种东西,它在人们的口中可以像泥巴一样被随意捏成各种形状。
而李意卿在溟西要做的不只是个“好名声”,他要用承平道的势力将“叶氏”塑造成最美好的形状,以使百姓相信,她就是乱世中人们千呼万唤出来的答案——叶帘堂就是天命所归。
丛伏显然想起方才在正堂所看见的一切,不禁有些悚然。她抿着嘴,低头看着棋盘,“先生……这到底能行吗?”
棋子被收进白玉棋奁中,发出“叮咚”脆响。李意卿抬眼,说:“谷东人求的是粮食,溟西人求的是生意。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久而久之,这些人来承平观也就成了习惯。承平道不需要所有人的信仰,它只要这样的习惯。只
要观里还有跪拜者,承平道的名声就能继续在民间远传,久而久之,假的也说成了真的。”
丛伏瞧一眼外头的景象,低声问:“可是先生,您哪来那么多生意给他们做啊?”
闻言,李意卿将棋奁推至一旁,轻声道:“西南商道。”
“西南商道?”丛伏皱眉,“可那不是同贾氏往来的……”话没说完,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去看李意卿,“贾氏同阆京合作,引得许多贾氏门下商贾停步观望,不肯再与咱们溟西合作,而这些信众就是去弥补那些被贾氏露出来的空子的!”
“聪明。”李意卿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这样一来,贾氏对主子来说也不像从前那样至关重要了。”丛伏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对贾氏一事那般不在意,原是早有安排。”
贾氏无意露出的豁口就这样被承平道补上了。贾氏如今的家主贾逊固然聪明,可若是他想效仿贾氏一贯的自保作风,成为乱世中那个两头施恩的人,那也得有贾氏老爷子那个面面俱到,三头六臂的本事才行,否则再怎么运作,都只能落个偷鸡不成把米蚀的下场。
李意卿收拾好棋子,抬眼问:“不知将军此次来,是有什么要事?”
丛伏这才记起来此行所为何事,猛地一拍脑门,“差些忘了!”说罢,她将背上的包袱解开,掏出个更小的包袱,伸手递给李意卿,说:“主子让我带过来的。”
李意卿接了,摸着这小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便抬眼去问丛伏,“将军此行是回南府,还是回银弦水啊?”
“嗯?”丛伏不明所以,“我直接回银弦水营地了,先生有什么事吗?”
李意卿没说话,只是抱着包裹,沉默地看着她。
“嗷!”丛伏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赶忙退出房门,还贴心地替他将厚帘垂了下来。
见此,李意卿笑了笑,伸手将包袱解开。里头串着几包南沙黄芽,这是他先前在南沙喜欢的茶。
他指尖微顿,茶包边还靠着根梅枝,枝上开着白瓣绿萼的新梅,不过瓣边已经有些蔫了。这是南府院里栽种的绿萼,叶帘堂特意选的,说是冬日开的第一株梅一定要他见一见。
垂枝下还压着封信,李意卿拿起时还能嗅着梅香。
他将信拆开,将里头的字宝贝似的,一点一点慢慢看了。
信纸带着庭中香,像是明白他就凭着这么点念想来度过寒冷,于是翻山越岭,匆匆奔赴到他的身边。
李意卿将信拿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好像从中窥见了盈盈池中的一朵莲。
第169章 好戏“刀悬在头顶,要比落下来可怕多……
“鱼肠”将信送进焱州南府时,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李意乾在庭院里支了张桌子,太仓就坐在桌前打算盘,长谷百无聊赖,便一个人靠在桌腿边上翻红绳玩,还时不时从桌上的果盘偷拿几颗沙枣吃。
眼看他嘴里的东西要吃完,手已经又偷偷摸摸伸向小盘,颈间忽地一勒,有人将他提起来翻了个个儿,峡风正瞅着他笑,“我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长谷,你和太仓到底谁年龄大啊?虽说她平日里都喊你哥,但怎么我瞅着你得把她叫姐。”
长谷嘴里还咬着沙枣的核,口齿不清地回道:“先生叫我留在这儿照看叶大人,我这不等着叶大人的药,哎呦,这香才燃完,我给大人取药去!”
桌边还在算账的太仓看见峡风,立刻停了手,站起身朝着她行了礼,脆生生地喊了句,“风姐姐。”
“哎,小仓乖嘛。”峡风立马撂开长谷,又笑嘻嘻地去摸太仓的头,不知从哪摸出颗酥糖放到她手里,“吃啊。”
太仓手里捧着那一小块酥糖,舔了舔唇,最终却还是摇头,“谢谢风姐姐,可惜酥糖掉渣,我等算完了账再吃,以免将账本弄脏了。”说罢,她便将糖块放在了桌角。
“算账?”峡风一愣,将头凑到桌前看了看,惊叫一声,“不是,钱令史,太仓才多大?你就叫她管衙署账务了?”
“她算得好,乐意做。”李意乾靠在一旁地藤椅里,膝边搭着卷古籍,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
他这双腿仔细养了大半个月,行走还是困难,但和从前比起来已经很少发痛了,这些日也没再有过轻生的念头,反而去叶帘堂跟前自荐了成了衙署令史,将“李意乾”三个字倒过来取了个叫“钱义礼”的名,专负衙署中各类文书的起草及州府账目相关的事务。
“她不过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时候,你这会儿将她拘束在桌前,小孩儿是最容易得病的。”峡风不满,说罢便伸手去拉太仓,“小仓,别算了。不怕,姐姐带着你去玩。”
谁知太仓却躲开了她的手,摇头道:“风姐姐,我喜欢算数,这些账本都是我跟着令史大人要来的。姐姐不用担心,令史大人夸我算得又快又好,我一笔账都不会算错的!”
“谁担心你算错……”峡风瞧着太仓一张水嫩嫩的小脸说不出重话,于是怒而转头去瞪李意乾,“好好的孩儿,都是被你教傻了!”
李意乾仍靠在藤椅中,垂着眼看摊在膝上的竹简,全当没听见。
“令史——”
话没说完,却见李意乾抬手制止她的接下来的话,指了指她身后的游廊。峡风转头,见长谷不知何时将煎好的药送了过来,正被叶帘堂端在手中,慢慢喝着。
峡风这才止住方才的话头,轻声问:“大人身子还是没好么?”
“都是拖了好几年的旧病根,哪那么轻易能好。”李意乾声音漫不经心,口里说着叶大人,听着却又像是在讲自己。
此刻正是晌午,冷风也被日光照得软和了许多。叶帘堂吃完了药,刚想回房找糖,抬眼却瞥见院子里几双眼睛都盯着这边。她不好当着属下的面叫苦,只好硬忍着喉中涩意,向着院子里走了去。
峡风刚要行了礼,却见叶帘堂摇了摇手中竹扇,示意她随意些。她问:“马道的事情办的如何?”
谷东颢州的粮仓原是专门为龙骨关大营供应的,因此与阆京有一条直连马道,途径一洲三城,因状似一支如意,故此也被称为“如意陉”,正是虎强此番要献给他们的马道。
“属下去摸过了,马道没什么问题,虎校尉所言属实。”峡风一说到正事便严肃起来,禀道:“如今阆京内形势一团乱,属下认为,这正是我们接管如意陉的好时机。”
“不,恰恰相反。”叶帘堂眉心微蹙,目光停在手中的竹扇上,像在思考着什么,“张枫为了借调边军,挪的都是阆京三城的粮仓,而掌管粮仓的基本都是世家人脉,永淳帝在这时出手将人都抓走,边军这事就停步了,卡住了。这时若我们再动如意陉,那就是上赶着给人留话柄。”
“正是如此。”李意乾点头,“永淳帝抓人却不抓完,只捏了世家里的老滑头,留着年轻一辈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发出的通文说是有罪,却又不明说到底什么罪,谁先将别家的脏事儿烂事儿都抖露出来,谁就先出牢狱……真是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那几大世家就由着皇帝这么做?”峡风不解,“他们不都眼高于顶,从不把皇帝放眼里么。难道就真按着皇帝的意思走了?”
“兔子急了还要动嘴,更何况是人。”李意乾卷上竹简,慢慢道:“永淳帝从前做事处处受制,早就退无可退,眼下要真发起疯来,说不准还真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
“令史,这我知道,”太仓凑了颗脑袋过来,“正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长谷还在吃太仓桌上的沙枣,闻言附和道:“说得对。”
峡风揉了揉太仓的脑袋,又点了点头道:“这样一来,皇帝不仅能一扫张氏从前的势头,将皇位坐得稳,又能握住上百条世家的罪证,一箭双雕。但……”她眨了眨眼睛,将声音放轻问:“但京中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条罪证往往牵连着多个家族,皇帝又怎么能确保他们愿意供出些实事来?”
“没什么难的。”叶帘堂笑了笑,“阆京大牢归北衙管,里头的私刑可不只十几种花样。”
“北衙……北衙不是张氏的人吗?”峡风皱眉,“这样,张氏岂不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皇帝怎么放得下心……”
“他就是要张氏落在自己人手里,这其中所产生出的‘不公平’更能激起别家愤恨,”叶帘堂说:“那些世家大族们平日里不愿说的事情,保不准就会在这样的境况下张开口。”
“有道理……”太仓想了想,却又问:“可若是张氏要北衙一视同仁怎么办?”
“不可能的。”叶帘堂摇了摇头,“一视同仁就等同于公平,这世上不会有绝对公平的场面发生。世家势力盘
根错节,也就是说明,平日里世家族人所在衙署之间的交流定然不会少,而只要人在交流,那其中必定会有矛盾。”
“险境中的矛盾更容易被激化。”峡风若有所思,“明着的,暗里的,人前的,背后的……激化矛盾,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不公平’的契机。”
“就是这个理。你不愿意出卖别惹,有的是想要活着的人出卖你。”李意乾冷哼一声,“刀悬在头顶,可比落下来可怕多了。”
峡风撇了撇嘴,抬眼问:“大人,那马道还要不要看着了。”
叶帘堂说:“马道当然要用,不过,不是给南府军。”
“大人的意思是?”
“把如意陉留给清也用吧。”叶帘堂眸光微顿,似是看见了什么,悄悄向桌案移了两步,“都是要缓和阆京三城的形势,动兵容易留下话柄,承平道去反而合适。”
“我也有此意。”李意乾点了点头,“几天前我们要的是马道,民心是其次,而如今阆京已无暇顾及我们,马道不成问题,民心便成了要紧事。比起军甲,百姓看到承平道人反而更容易放下戒心。”
“是。”峡风应了一声,问:“那我们还要等到占领如意陉后再出兵吗?”
“阆京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叶帘堂抹开竹扇,从桌案上捞了账本翻看,“世家狗咬狗,这样的好事我们当然得去惨祸一脚了。”
“主子的意思是……”峡风眸光微闪,“出兵?”
叶帘堂的手指抚过桌角,抬眼看着峡风,“你觉得呢?”
峡风不自觉攥住拳头,呼出一口气道:“事不宜迟。”
闻此,叶帘堂轻轻笑了起来。
李意乾侧眸看着峡风,低声道:“去办。”
“是!”峡风领了命,风一吹便没了人影。
太仓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还是将其中话记在了自己的小本上。李意乾看到了,便问:“都记下了?”
“嗯。”太仓应了一声,将小本递了过去,“还请先生指点。”
李意乾将小本接了过去,慢慢看着。太仓收回手时瞥了眼桌角,不禁疑道:“哎?方才风姐姐给我的酥糖去哪了?”
叶帘堂脸不红心不跳地含了糖,装作没听见。
*
李意骏喝了药,发了汗,呼吸便逐渐平稳了下来。
因着那毒物“钩吻”被人藏进了皇帝常用的安神香中,在金銮殿内伺候的所有内侍宫女都在一夜间下了牢狱,只留下了蓝溪一个人。
李意骏面目表情地看着伏跪在榻边的她,脑中想着先前林太医所禀之事。
“臣将那安神香带回了太医院,发觉陛下先前所用的香料中并无毒物,只今日一束存有。”
这是当然了。
那会儿李意骏对此并没什么兴趣。毕竟那毒物是他自己亲自下的,整座殿室,他以为没人有那个胆子在他的物件上动手脚。
但也只是他以为。
“臣在先前的几份香料中,发觉有草乌两克,川乌两克,醉仙桃花两克,闹羊花两克。”林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此四味香料混合入体,便会引人忧思过度,噩梦缠身。”
李意骏一怔。
“臣忆先帝之时和陛下近日,皆有相同之状,常心神不宁,夜发虚汗,无法安眠。”
他早该想到的。
张氏能在短短的十几年内取代常氏立足于百年世家当中,这其中计谋权变也好,谄谀取容也罢,所借的可不仅是凶恣挠法。
张枫在十六岁那年就对他说,说他这双手生来就是提剑的,不得干净。他一下一下的拽着腰间坠。
张氏将他举得高,却也替他将师友声名都负尽了。他俯揽诸事,可朝廷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站得越高,越能看清众臣眼里的失望,不停闪烁,好像是在责难他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啊。
李意骏看着榻边伏跪的蓝溪。
他从前最讨厌她,因着只要她的目光所到,张枫便一定知晓发生了什么。李意骏先前想要将同张氏有关的一切全都砸烂,好像这样就能将少年时的一切眷恋全都抹掉似的。
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他需要帮助。
“抬头。”李意骏开口。
内侍监的紫色袍衫同蓝溪很是相衬。她抬起脸,阴恻恻又冷幽幽。
第170章 念头坏局用人,不论真心。
金銮殿内没让人伺候,帷帐垂在蓝溪身边,她看不清李意骏的表情,嗅到的却不是死路的气息。
李意骏丢出半截香料,问:“眼熟么?”
蓝溪垂下眸子,心下了然,“回陛下,此为枕顶香。”
“也是你日日燃在我殿内的。”李意骏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可知罪?”
蓝溪知猛地俯下身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奴婢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李意骏哼笑一声,笑声却在顷刻被广阔冰冷的殿室吞没,“我瞧着你倒是镇定无比。怎么,你觉得我不会直接斩了你?”
“奴婢不知此前并不知晓这枕顶香有问题……奴婢……奴婢……”话至一半,蓝溪已经泣不成声:“奴婢被情势所逼,无路可走……”
这些当然都是瞎话。这香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所为,张氏甚至从头到尾都没得到过她的禀报,亦或是张枫都看在眼里,却仍旧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蓝溪跟在李意骏身边将近四年,太明白他身上的软弱,比起装作自己不知情,不如将错误都拨至无法辩解之人的身上,这不仅能让李意骏想起张氏的强硬掌控,还能将他对于自身的委屈转移到她的身上。
果然,李意骏并没有继续开口。
这份理由太单薄,甚至经不起风吹,李意骏当然可以不去深思,轻易地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但其中关键是蓝溪要给李意骏不得不相信她的理由。
张氏如今被关在北衙,和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求情,同尸体没什么差别。皇帝不需要无法动弹的尸体,他需要的是能够被处置,惩罚,威逼的人,简言之,他要的是能够承担责任的活人。
蓝溪没有抬头,“从始至终,奴婢不过是件工具,陛下。如若您愿意,奴婢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由您,供您驱使,任您处置。”
说罢,她将脊背压得更低。
李意骏开口,“你要为我做事?”
“是陛下得以让奴婢挣脱出张氏的爪牙,”蓝溪早就哭不出来了,她只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将额头往坚硬的石板上顶,这才泛起几点泪花,她抬起头,“陛下从前就同奴婢讲过,奴婢迷途知返,只求将功补过!”
坏局用人,不论真心。只要利益一致,他们就能做彼此片刻的伙伴。
李意骏看着她,问:“你待如何?”
“陛下,叶氏的生息如同野火烧遍大周。”蓝溪回道:“民间都在传,张氏捅破她的身体,却没能杀死她,于是用火烧,用水淹,可都无法至她于死地,最终只得将她大卸八块,扔至护城河中,她残破的尸骨便顺着西边的银弦水湾流入南沙,但等焱州百姓从河中将她打捞起时,她却毫发无损。”
“你想说什么?”李意骏微微眯了眯眼。
“张喆带兵剿杀她一人,却让她死里逃生,如今叶氏在外深得民意,说到底都是张氏所为!”蓝溪皱起眉头,“外界谣言听听也就罢了,可岭原一战叶氏以少胜多,小苍潭更是如此!陛下,张氏取代……取代常氏从武将近十余年,难不成真敌不过她叶氏一介女子吗!”
李意骏听明白了,“你想以此问罪张氏。”
“她攀上了承平道,如今大街小巷都在宣称她得慈航真人庇护,是被送来拯救深陷苦难的大周!”蓝溪仰头看着他,一双眼被烛火映照得似在燃烧,“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陛下,叶氏在外声名越望,势力越大,他张氏就越是该死!”
“阆京缺
将。“李意骏沉声,“张氏不是那么好拿的。”
蓝溪说:“如今张枫被困,那陛下便以他为质,让那重情重义的武卫营拿军功将他们的主子换出来。”
“武卫营……”李意骏轻声念着,忽地抬眼,“你觉得……他们能杀死叶氏?”
“到底是从前在沙场厮杀到底的队伍,陛下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战。”说罢,她笑起来,“难不成陛下也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慈航真人庇护么……”李意骏喃喃,良久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或许呢。”
闻言,蓝溪说:“陛下,我的父亲曾告诉我,有生者亦能噬生。有时看着越是坚韧的东西,也许越是脆弱。”
李意骏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微微侧眸,问:“你的父亲?”
蓝溪自觉说多,便垂下眼眸。
好在李意骏并没有继续追究,只是问:“你在张枫手下待了这么些年,今时我要杀他,你当真无悔?”
悔?
自当蓝溪握住张枫递来的那把匕首后,便不再后悔。她的父亲是被称作干城之将的常家家主常进,那时常家盘踞龙骨关大营,手握重兵,真真是雄飞霸道,决胜千里,所有人都称他铜墙铁壁,在大雪里清醒的埋伏整整一夜都不成问题。
可得知父亲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她明白的只有生命的脆弱。
有生者亦能噬生。
张氏救了她,但她却明白不能将性命全权与张氏绑在一处,那样太险了。想要活下去,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更何况……
蓝溪伏下身子,慢慢道:“奴婢从不后悔。”
张氏是常氏死后最直接的得利者,她不相信那把烧光她家田野与房屋的夜火中,没有张氏扔进去的一把。
张氏得灭。
这是蓝溪第一次握住张枫手时的念头。
*
天寒地冻,先生们聚在南府偏堂谈事,堂内炭火分明足够,可众人非要挤着一同去考一盆火,连热茶都要抢着同一壶的喝。
叶帘堂才收到李意卿的信,这会儿正拥着氅衣慢慢看。方蹇明捂着热茶问:“先生已然要动身去如意陉了?”
“溟西事毕,他该是已经在路上了。”叶帘堂点了点头,将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盖在竹扇下,“我们也该动身了。”
“动身?”方蹇明一惊,“先前不是说等到开春?”
闻言,坐在一旁烤火的李意乾转过身来,“如今阆京形式混乱,正给了我们浑水摸鱼的时机。”
这既是叶帘堂的意思,他不好反驳,但也没有点头,只是静静听着。
李意乾在藤椅上前倾了身子,两只手互相捂着悬在炭盆顶,慢慢道:“如今李意骏是铁了心要拿权,张氏最不好脱身,其次便是司农寺的刘氏。柳氏有柳太傅坐镇,书香世家,德高望重,李意骏不会拿他怎么样。”
叶帘堂用盖拨着茶叶,抬眼道:“你担心石家。”
“没错。石家将你从崇楼底下捞出来,将你栽培成如今模样。”李意乾轻轻摇了头,“先前张喆出事后,他们便隐隐有了与你割席的态度,而如今……”
“石家都是人精,在形势未明以前,他们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层关系。”叶帘堂抿一口茶,说:“他们的耳朵遍布各地,一定清楚我如今的境况。而眼下聚宝台仍能为我所用,石家不动声色,就是在看我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李意乾皱眉,“您确定他们不会阻挠?”
“石家虽位居阆京四大家之一,同样是四世三公,石家却并不像其余三家那样‘正’。”叶帘堂笑了笑,“否则,他们便不会将我救出来。”
李意乾沉吟片刻,“大人的意思是……”
“石家不是麻烦,只要他们的地位与势力不受损,对于我们,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叶帘堂继续说:“石家近三代都没有能掌控朝野之人,能维存至今多靠得是谨慎。与溟西贾氏不同,石家没有贾氏那样精于算计的家主坐镇,比起好处利益中的大头,他们更愿意拿那些大族从来都看不上的小利。”
“如此,他们不仅拿了大族人情,且那些小利则多是与走卒商贩打交道……”至此,方蹇明恍然大悟,“他们的人脉就是如此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
“这也是我接管聚宝台后才发觉的理。”叶帘堂笑着颔首,“石家于我有恩,我自是不会动他们。如此一来,他们也没有得罪我们的理由。”
闻此,方蹇明啧啧叹道:“乱世求生,靠得还是各家本事。”
叶帘堂笑了笑,朝着南府军派来的听记道:“随军路上的军备粮车可以备起来了。”
“是,大人。”听记笑呵呵地说:“一早就备好了,只等王将军过目。”
叶帘堂点头,“做的好。”
听记赶忙拱手,连称是分内之事。
几人在堂内将南沙四州今年的粮食价钱定下,剩下的便都是细节。李意卿送来的信叶帘堂只看了一半儿,这会儿心里惦记着,便起身想走。
方蹇明从她放下茶盏的手上瞥见了缠得严密的纱布,心头一跳,赶忙跟了出去,将人拦在廊下,低声道:“大人,您的手……”
“什么?”叶帘堂先是一愣,后才反应过来,将右手藏进袖中,笑着说:“没事,旧伤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方蹇明却摇着头,“还是等许先生来看看,再出兵吧?”
寒风将廊下的螺铃吹得泠泠作响,被厚云遮盖的冰冷日光慢吞吞留下来,给叶帘堂镀上一层金壳。
“时不我待。”她笑起来,“我可等不了他了。”
第171章 尸坑那里已是了无声息。
张枫被设计下了北衙大狱以后,调兵边军的步调就明显慢了下来。李意骏调不动阆京三城的粮仓,只得先将调令一事按在手底。虎强就在这个时候离开南沙,带队回变州。
虎强轻装来轻装去,他行事谨慎,为避免暴露踪迹专挑夜黑风高的时候赶路,只要日出,他便带队裹着毯子往老林里一扎,等天暗下来时再继续往北走。好在队伍里虎壮这耳目伶俐的在,夜路也能探得清晰,因此不出六日便过了银弦水,踏上溟西的边界。
今夜风小,队伍脚程也快,天快亮时已经隐隐能瞧见溟西元州的城门。虎强仰头看了眼天色,将队伍停在河畔,反手一刀柄砸碎了浅滩溪水上结成的薄冰,放马在一旁饮水,自己则拾了块碎冰去擦靴子。
虎壮见了,便笑道:“哥,你怎么拿冰抹泥,不冷吗?手都冻红了。”
“跑过来那一双鞋底掉了,这不是叶大人赏给咱们的新靴子么,贵得很哩。”虎强笑一声,嘴边哈出白气,“要是又在路上这么糟蹋了,我要心疼。”
“走坏了就走坏了,靴子不就是要踏得嘛,”虎壮见他哥一双手摸了冰,此时风一吹又红又肿,皱起眉道:“哥也不必心疼,叶大人给我的那双还在包袱里,这双坏了拿我的穿去。”
“哎,”虎强警告般地抬起头,拿冰块砸他,笑道:“哥惦记你那一双破鞋?”
“我看你把这靴子宝贵的……”虎壮躲开,撇撇嘴,“拿布擦呗?放心,布又不是铁的,挂不坏你那靴子。”
“拿布擦了又得洗,还不是冻手?这天气,布就算洗了也晾不干,到时候冻得跟石头一样,还怎么用?”虎强俯身继续拿冰蹭掉泥巴,“你看这多快,两下就……”
虎壮正侧身看着天边的云,听见虎强忽地没了声音,目光移也没移,“怎么,编不下去了?”
“你,”虎强的声音骤然低下去,“你过来看看。”
“又怎么?”虎壮转过身去,见虎强愣愣看着手,脚还踏在一旁的碎石上忘了放下来。虎壮凑过去,见方才被虎强蹭过泥巴的冰被捏在手里,蹭过泥土的那角上带有一丝不打明显的赤红。
“这是……”虎壮拧起眉头。
“血。”虎强沉下声去,方才天暗不显,这会日头从山后探出小半颗,那靴底被蹭掉的泥块掉在地上,颜色果然要比脚下的土地更深。
“你回头探一探。”虎强抬眼看着弟弟,将声音放得轻,“我们才走过的某处泥地,刚死过人。”
虎壮赶了一夜路,此刻是想休息,哪里受得了在天寒地冻中再走一遭回程路,“这乱世天天都死人,哥,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我敏感?我看是你脑子不清醒!”语罢,虎强一掌拍在虎壮头上,连着头盔都给甩偏了,挡住了虎壮的半只眼,强忍着怒气道:“我问你,乱世死人,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哪一种死法会让人血都渗进土里?啊?”
虎壮见他发怒,赶忙将头盔扶正,不敢吭声。
“好弟弟,能流血的都是外伤,这血能渗进土里,我们赶路时却未曾发觉,这就说明血量够大,死的定然不止一个人!”虎强恨铁不成钢,“能造成这样大的伤亡,要么是兽,要么是人。如若是兽,我们便能提早避开,可如若是人呢?”
虎壮垂下头去,没敢接话。”
我只问你,这里是哪?“虎强吐出一口气,再次压低声音。
虎壮觑他一眼,说:“元,元州城外。”
“我们身后呢?”虎强问:“身后是哪?”
虎壮老实道:“银弦水。”
“我再问你,银弦水于南沙而言是什么地方?”
“是,是南沙的军情传线。”话说到这儿,虎壮也意识到不对了,他猛地抬眼,“你是说……”
“我们一路从银弦水过,路有鱼肠轻骑为我们指引,这几日一条消息都没传进来过。眼下有人死在银弦水几步不到的地方,你该不该去查?”
这话夹着冷风一头砸在虎壮脸上,冰得他一个哆嗦,他猛地点头,“该查,该!哥,我错了,我现在就去!”
话音才落,他便没了影。
虎强叹息一声,回头瞧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元州城门,缓慢拧起眉头-
溟西同南沙连通的商道上跑出一匹马,商贩抱着马脖子摇摇欲坠。他不敢行大路,一路驾马从银弦水被冻住的冰面上驰过。
他浑身是血,粘腻的头发从左眼垂下贴在颊边,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不知跑了多久,马匹才踏上陆地,商人抬眼,模模糊糊瞧见了焱州城门的灯火。门前有人高喊着什么,他已听不明晰了,他只觉马忽地顿住,自己则被甩在地上,狠狠栽了几个跟头,滚到一双军靴脚下。
“商道……”他唇角翕动,吐出的音节都模糊不清,“……遭……遭屠……救……”
商人从马上跌下,脑袋遭了重击,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是不容易了。守城的士兵俯下身似乎对他说着什么,但商贩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鸣响,什么也听不见。他胸膛大幅起落几次,终于坚持不下去,手臂一垂,当场咽了气。
眼睁睁瞧着商贩双眼涣散,有兵俯下身去听商贩的心跳,再抬眼时眉间已紧紧皱起——那里已是了无声息。
“快!”有人喊,“快报去南府!”
闻此,城门校尉这才破开怔愣,当即快马加鞭向城内奔去。
眼下不到辰时,叶帘堂已经醒了。她在屋内饮了汤药,正含着糖听李意乾说桑州排水沟渠的事情,忽闻外头的院子乱了起来。
长谷从外头窜到她窗下,低声禀道:“主子,说是城门口死人了。”
“知道了,就出去,”叶帘堂向着李意乾点头,示意他一起出去,侍从替他们将竹帘挑开了,叶帘堂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道:“去请方刺史过来。”
“是。”长谷一抱拳,脚下生风地往州府跑去-
虎壮纵马无声地跑过来路,他耳目灵敏,不过此刻只靠着一双眼睛在这枯枝败叶中搜寻血地,着实瞧得他有些眼花缭乱,只恨自己没练出一只好用的鼻子。
好在日头渐高,风不那么冽了。虎壮单手拽着缰绳,身子踩着马镫半直起身,好让目光看得更广一些。
跑了片刻,他眼神一凝,忽地瞥见一抹被照得发红的枝影。虎壮顿觉不对,立刻拨转马头朝着那处跑去。
果然,那是一长道被拖拽出的暗红色血痕,鲜血混着泥土,在条条树影的遮盖下十分不起眼。
见此,虎壮悄声下马,循着那血迹慢慢往里探。
荒林杂枝丛生,虎强小心翼翼地避开却还是险些被枯藤绊倒在地,他怕惊什么人,立刻弯腰降低重心,用手指摁着泥土藏起身,却没想指尖传来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他猛地一低头,险些惊呼出声。
是人手!
潮湿的泥土吐露出半截手指,其下的暗青色皮肤在褐土之下若隐若现。虎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皱着眉头去刨眼前的湿土。
指节,手掌,手臂依次显现。虎壮忍着不适,终于看见那成团的黑色头发。他闭上眼,手指寻着发丝往下探,终于在触及骨节的时候猛地一拽,将尸体从土里拖了出来。
谁知这一拖,竟又露出另一具尸体的脚来。
“这是尸坑!”虎壮暗道不好。
既是尸坑,那必定是人为。这是溟西的地界,银弦水中的“鱼肠”根本望不到,这些人在这里被截杀,凶手到底是欲意何为?
虎强翻过一具尸体,目光转过那人腰带时便猛地顿住。
——莲瓣生刀。这是鱼肠轻骑的标志。
刹那间,他思绪飞转,想起虎强先前的警告,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如若凶手真是冲着叶氏去,他们在银弦水外截断了消息,这也就意味着银弦水一线情报丢失,焱州得不到消息,情势上会立刻处于被动。
虎壮低骂一声,上马便往焱州奔去-
“商贩?”李意乾皱着眉问。
“是。”城门校尉拱手答道:“那人浑身是血,摔下马就说商道遭屠……”
“商道……”李意乾垂眸,低声道:“谁会去打那里的主意?”
叶帘堂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在这刹那间听到一声极为尖细的声音,“嚓”,像是石头间细碎的摩擦声。这声太过熟悉,以至于叶帘堂有一瞬间的愣神。
但它只响过一次便停了下来。
城门校尉显然也听见了,他下意识朝着城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明所以。
“什么?”李意乾察觉到忽然静下来的氛围,“怎么了?”
寒风渐停,连带着周遭的一起都清晰。
叶帘堂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一下,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喝道:“不对,敌袭——”
下一刻,城门处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望楼之上号角高昂,紧接着,第二声爆炸就已炸在天边。
第172章 定心不计对错,不问代价。
“还有活人吗?”
“死了,都死了。”跟在虎强身边的骑兵避过满地尸首,低声骂道:“爷爷的,连匹马都没留下。”
银弦水边死了人,虎强派虎壮去探查后还是放不下心,便带着两个骑兵驰进山道东侧四十里外的商道,这里是专供南沙与溟西贸易往来的马道。
然而等两人赶到这里,眼前却是一片死寂,尸体成堆成堆的叠倒,就连道上马店里头歇脚的马也被砍了个干净。
血水把泥土泡得褐红一片,冷风刮过,浓重的腥臭味浮动在二人鼻尖。
骑兵用刀背翻动着尸体,蹲下身看了片刻,仰头对着虎强道:“校尉,这些人都是商贩。”
虎强牵着马,眉眼沉沉。
这连通溟西与南沙的商道建立以后,就成了同溟西信息往来的一线枢纽,因此这条道上不知有前来买卖贸易的游商,还有鱼肠轻骑常服混于其中,在从这条道窥向溟西的同时也为这里提供保护。也因此,叶帘堂在这条商道支了望楼,能盯四面八方的哨,虽不如军营防备周全,却也不会如今一日一般,整条商道的人都死绝了,他们一路过来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突袭。”骑兵侧过头,低声道:“是这儿的山匪?”
“不会。”虎强断然摇头,指着一具尸体身上的伤势道:“这是火枪的痕迹,山匪不会有那种东西……就算有,拿下这条马道也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难不成,”骑兵转过身,将声音压得低,“难不成是阆京出兵了?”
“敌人要携火枪,就必须运辎重。”虎强沉思道:“想从这条商道过,大路只有我们走来的山道,可既有辎重,马车那样大的动静,虎壮这一路上却并未瞧见和听见任何的不妥。要么就是虎壮出了问题,要么他们走的是另一条小路。”
虎壮的眼睛和耳朵上有功夫,众人都是见识过的,因此骑兵直接将虎壮出错这一条排除了,道:“小路?”
“武卫营。”虎强点了点头,继续道:“武卫营就是镇西军出身,跟着张氏在南沙待了十多年,对南沙里里外外的地形可谓是了如指掌。”
骑兵若有所思,刚想说什么,忽地簇起眉头,一把压下虎强的背,随即自己也蹲在马店的小窗下,轻声道:
“校尉,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什么?”虎强正想着事情,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一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像哪里震了一下,地动了?”骑兵抬眼却瞧虎强一脸茫然,便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了,“啊……或许是属下听岔了……”
话音才落,天边又震出声响,虎强从小窗向外窥,瞧见西边天幕缓慢腾起黑烟。
骑兵一怔,“那里是……”
“焱州城!”虎强噌地跳起来,急急忙忙上马,“叶大人,叶大人还在城中!我们快回去!”
商道被屠,意味着鱼肠失去了东面的眼睛,若虎强猜得不错,此次来的一定是武卫营,而为了他们那个被设计下牢的大将军,他们此行就是来夺焱州的!
倘若焱州城陷落……
快,得快!
虎强抽响马鞭,踏破商道的死寂,带着人急急朝来路奔去。
*
方蹇明在城内召拢百姓,将他们送往西侧城门,那里俱是黄沙,阆京的马跑步过去,而南沙特有的粗腿马生在大漠,能保证将人安全送至桑州。
南府军营地离焱州还有一段距离,趁着援兵到来前,他们都得尽快将百姓送出焱州城,这样即使东边城门失守,百姓们也尚存一丝生机。
焱州西城门从未如此拥挤过,眼下密密麻麻不知堵了多少人,离得越近越是萧索。老人,抱着孩子的年轻人,骡车,马车排成长队,他们大包小包,好像要带走一切所能带走的东西。
南府的幕僚先生们也站在其中,他们没有用车马,都是自己背着包袱,里头装着的没几件衣物,都是卷宗文书。
车轮辘辘滚过城门下那条漆黑狭长的甬道,太仓跟着峡风立在城墙之上,她趴在垛口,数着各路车马上装载的物件。
除了床被衣物,有些人甚至带了小柜,木几,以及各对逃难毫无帮助的物件,这些东西被黄沙吹上两天都会坏掉,她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要对这些注定要被扔掉的家什费心劳力。
危难关头不赶紧逃命,就惦记着这么些累赘。蓝溪默默摇头,心想,“拖累。”
“怎么?”峡风似是看出她眼底的鄙薄,开口说:“你瞧起来没在想什么好事。”
闻言,太仓猛地眨了眨眼睛,将情绪收进眼底,摇了摇头。
“害怕啦?”峡风笑起来,“别怕,从前有人告诉我,能结束战争的只有战争,与其哭着求生,不如笑着赴死。”
太仓抬起头,“那他如今是什么样?”
“在战争里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峡风摊了摊手,“已经死掉喽。”
太仓无声地看了峡风一眼,抬手去抚她的额头。
“没意思,这都不笑。”峡风垂眸看着她,伸手在她发顶狠狠揉了一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病,脑袋清醒得很!”
太仓收回手,继续趴在垛口数城墙下的人头。
峡风也慢慢敛起笑意,将目光投下去,松了松鞘里的刀。
随着一波波人马出道,攻城撞门之声愈演愈烈,人群中的气氛也越发躁动,空气中到处都是恐惧。人越多的地方,这份躁动便愈是浓重。
许多原本坠在队末的人越发恐惧,推搡强硬挤进前方的队列,此举无疑引发更大的不满,随即各处传来各种声音,叫骂,木断,愤喊,哭号,其中的一两声尖叫更是将长队中的骚动给引发得更盛。
“有人在动歪脑筋。”叶帘堂高坐马背,抬眼望着西侧逐渐混乱的队伍,“趁乱了结私怨,或事对早已觊觎的东西下手。”
战乱是了结仇怨最好的遮羞布,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无怨无仇的也能在背后捅一刀。
这样的场面随着敌军愈发猛烈的进攻会变得越来越常见。而一旦如此,整座州城所谓的“文明”,也该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候。
长谷上前两步道:“主子,要我去看看吗?”
“不必,峡风解决的了。”叶帘堂握紧缰绳,“我们去东城门。”
她骑着马,带人从焱州的主街上奔驰而过,许多目光追随着她,这位接管他们城池的新主人。其中有恐惧,有盘算,还有怀疑——怀疑她是否坚强有力,是否能坚守而不是弃城而逃,是否能对他们真正的负责。
但叶帘堂对周遭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她将缰绳放长,把末端套在手腕上,右手则将碎玉剑柄绑缚在手臂。
她左手旧伤未愈,已经握不住剑了。
长谷瞧见她从手掌一圈圈缠至肘部的白布,心里一紧,“主子……”
“我没事。”叶帘堂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开口道:“眼下有比这更紧要的的事。”
长谷看着她,苍穹将晨光洒在她身上,而她仍旧目视前方。叶帘堂只要下了决心,就愿意为达到目的付出一切。
不管良心,不计对错,不问代价。
长谷从前跟在李意卿身边,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在痴人说梦,可这人却坐上了南沙的椅子,抢走了朝廷的镇西军,整个南方都在她的手下,而北方则对她的名字讳莫如深。
自从李意卿将他放在叶帘堂身边,他对她了解愈深,就越发觉得这一切似乎并不是难如登天。
如今的焱州城,刀剑才是律法。
他们沿着主街一路向前,经过一道道拱门,得以看清东城门被打出的小半个缺口。叶帘堂在空地勒马,随后从拉弓,满弦。
弓弦震颤,重箭势如乍惊雷霆,在广袤天地里快得惊人,干脆利落地射穿从城墙缺口爬上来的敌军。
“嗡”的一声,带起凛风。城门回首,见战马扬蹄,背上的叶帘堂袖袍翻飞,好像一只要随风起的青鸟,好在有玄狐氅衣压在身上,容貌簇在她清瘦的下颚,她侧过眉目,朝城门郎点了点头。
城门郎看着她,几乎要哭出声来。叶帘堂三年前就在阆京坏了身子,如今旧病缠身,若是稍有不慎死在了战场上,那南沙就真的会陷入孤立的境地,此次众人都以为她会避战,率先离城,却没想她竟驾马驰来了。
此刻在众兵眼里,她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叶大人!”城门郎擦一把眼睛,喊道:“叶大人来了!”
这一声一传十,十传百。“叶帘堂”这三个字就好像一记定心丸,将众人心底的惴惴不安一扫而空,由这三个字兜了底。
冽风依旧,叶帘堂收起长弓,立在最前。
她清瘦,单薄,并不强壮,却是整个南沙的定海神针。为着这些祈盼,她不能退缩,前方刀山火海,她都必须出头。
“众将士听命!”
叶帘堂抚上碎玉,氅衣在后猎猎作响。她双眸飞扬,里头燃的是浇不灭的烈火。
“在百姓撤离前,死守城门!”
定定烧向敌军。
第173章 战阵“王于兴师!”
快!必须快!
虎强捏紧马鞭,在颠簸里抽响马鞭。
武卫营一定知道南府军的存在,他们敢捏瞎南沙在东边的眼睛,势必也会断掉南府军支援的后路。倘若武卫营彻底完成围城,那焱州必定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是灭顶之灾!
一众边军在枯枝残桠的枝林疾驰而过,也顾不上要隐藏行踪了,只管往回冲。虎强知晓军队辛苦,他们这几日昼夜颠倒的赶路几乎很少能休息的好,马鞍早就把腿内磨烂了,都是用里衣包住的。
眼下能指望的,就是虎壮那小子能趁早发觉不对,及时将消息带回去……
思绪才落下,座下的战马便猛地往下一冲,随着一声嘶鸣,战马前腿屈膝栽跪了下去,虎强一个没抓牢,便抱头滚了出去。
下一刻,山林两侧有数道身影便纵深朝他扑来。虎强当即猛地一缩,刀剑便直直插入他腿前的土地。
“绊马绳!”虎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喊道:“拔刀!”
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刀朝他劈来。虎强只得勉强提刀格挡,但对面人数太多,趁他双手握
刀时另一人已经朝他后背砍来。虎强见避无可避,当即屈膝滑步从自己的刀尖下溜过,反手挡住后背敌袭,一个踢蹬将人踹出几里地。
溟西的绊马绳说是绳,实则是类似铁锁一样的东西,但更细,只一根手指的宽度,坚韧无比,是用来对付南沙腿脚强健的粗腿马的,而谷东的战马腿长脚细,本不该在次着道,但却因他们的心粗至此。
敌人也瞅见了落倒在地的谷东战马,明显一怔,几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似乎在确认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南府军。
虎强舔了舔干涸的唇,趁着他们愣神的空档飞速地确认着眼下的形势,他此行带边军南下,为隐藏行踪并没有带边军擅长的霸王枪,只一把长刀,这对于他们来说太短,太轻了。在战斗中边军明显因着不熟练而十分吃力。
最后,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十分不熟悉。这一战对于谷东边军来说简直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继续缠斗下去对边军来说毫无好处,他们得尽快破围。
敌军见几刀没吃着便宜,便也不轻举妄动了。他们在逐渐收拢的包抄队形中不断挪动着位置,像是大漠里移动的风旋一样不断逼近收缩,要将边军尽数收拢吞吃。
果然是武卫营的人。
虎强颊边出汗,这招是张枫从前率镇西军击退南夷的惯用招数,他听着那凌乱诡异的“沙沙”步伐,抬手让边军聚拢成环,决心尝尝这杀招的咸淡。
不待思绪落下,武卫营前侧的龙雀刀悍然前劈,虎强送出长刀硬生生接住,随即打旋上挑,这是霸王枪对北蛮环首铁刃时的泻力之法,长刀也勉强能用。
虎强力大,一挑竟生生将龙雀刀挑离了手,将前侧破开一个缺口,边军见了,便竖着刀往那缺口挤,硬是将那缺口挤大了,虎强挥刀给身后的战马开路,吼道:“跑!”
话音才落,边军便驱这战马往缺口跑。谷东战马块头大,跑起来马蹄踏地震天响,骇得武卫营的人一时不敢往前。战马擦过虎强身边时坐上伸来一只手,虎强便利索地抬臂搭上,借力攀上马背。
才坐稳,西边苍穹又是一声巨响,惊奇雀鸟无数,虎强隐隐听到战鼓擂声,看样子武卫营的精锐已经开始破城了。
“校尉,还往西跑吗?来不及了!”边军一手挡开前头阻拦的龙雀刀,压低声音道:“武卫营能避开我们的耳目在此设伏,可想这一整条路都留有后手。”
“可是——”话未说完,不知从哪刺来一把龙雀,擦破了战马后腿的半点皮,虎强皱眉,将长刀竖直向下,捣蒜一样往下劈。
“焱州城内有留有峡风副将,城外有鱼肠轻骑,还能撑!”边军握着缰绳,开口道:“咱们人少,过去也只能帮片刻的忙,没用!咱们得搬援兵,不然还是得输!”
武卫营有真本事,他们悄无声息屠掉了一整条商道,就是为了让焱州无后方供应,就算破不开城门,也能将他们堵在城内耗死。但他们明显也没想到谷东边军在此,武卫营留在这里的兵并非精锐,这是对手送给他们的机会。
虎强才甩掉刀上的血珠,侧面又有武卫营的龙雀刀扑来,虎强没工夫思考,只能凭着本能见人就砍
“校尉……”
“甩掉他们!往北!”虎强带翻一人的头颅,高声喊道:“往北杀!”
有了方向,边军登即士气高涨,武卫营敌不过战马蹄踏,阵型散乱开来,虎强趁机举刀高喝:“突围!走如意陉!”
*
“他们人不够。”叶帘堂撤了氅衣,挽袖搭弓,眯眼道:“恐怕还有一队在往西走,要堵住焱州的后路。若我猜得没错,南府军一时半会儿是得不到消息的。”
这是叶帘堂的疏忽。李意卿走前提过要在南沙立烽火台,四州城外修护城河,但那时时逢阆京内乱,他们为了囤积过冬粮草棉衣,便先将这事搁置了。却没想李意骏在京内形势如此紧张时还没忘了他们,这一手确实打得南沙措手不及。
“他们想屠城?”城门郎低吼,“无耻!连百姓都不放过!”
“他们就是要以焱州百姓来逼迫我开城门。”叶帘堂三箭齐发,箭箭入喉,但这样微末的死亡在庞大的武卫营中不值一提,“他们先一手屠空商道就是在打这个主意,要我们后方无援,只由得他们揉搓。”
闻此,城门郎强忍惧意道:“大人,我们如今……”
“怕什么,输赢未定”叶帘堂一抬手,城垛间的长弓手便齐声满弦,屏吸瞄准下方涌动的人群,“穿甲箭。”
语罢,她眸光一凝,高声下令,“放!”
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随着愈来愈急促的战鼓声穿入武卫营,落在最前端的步兵之中。可谁知他们的步兵连防都不防,顶着箭雨往前压。
“怎么回事!”城门郎后退两步,不可置信道:“他们到底在……”
焱州城门朝东,眼下挖了一半的护城河还没引水,沟渠里头歪歪扭扭垒着尸体。此地视线受阻,叶帘堂冒险撑在垛口边向东张望,见武卫营前阵型中,步兵不停歇地去往沟渠送死,而他们身后,是在步步推进的征伐战车。
战车四骊,铁笼连轴,后竖五旈旌旗,帛书“大周”二字,染以鲜血,在凛风中飒飒如鬼泣。
叶帘堂神色一变,只瞧一眼便往城墙下走,“他们这是在给后头的战车铺路。”随即又扭过头,对着城门校尉嘱咐道:“继续放箭,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停。”
“大人,您要……”城门校尉下意识想问,却在触及叶帘堂的目光后住了嘴,低头抱拳道:“是。”
战阵既合,千乘并驱,所过之处草木摧折,尘蔽天日,叶帘堂透过城门的缝隙往外看着,若真叫战车压着堵在护城河里的尸身而过,城门被破是早晚的事,南沙必定会损失惨重。
“你们几个,带着薪草跟我出去。”叶帘堂咬咬牙,将目光从城门外的战车上移开,向近处峡风带来的两名南府军说道。她将白束带从腕上卸下,转而系上火枪。角弓背在身后,右手指尖又忍痛拢了三支箭,翻身上马,“轻甲上阵,要快。”
城门开启一条细缝,叶帘堂带着一支轻骑从奔出,在武卫营重骑跟着战车破城前收了浮桥。
“束藁!”
叶帘堂以薪草为引,垒骨成丘。一时间,城门外的护城河内火光大亮,不断添置的助燃草木使得城下火光飞溅,轰然烧成一条火绳,硬生生切断武卫营前方的行进。
还没等众人放下心来,又听长谷趴在城门口喊:“叶大人!他们战车轴上悬着双陶罂,内储卤汁,不怕火!”
“我知道!”叶帘堂向着护城河河底掷出手里的最后一块残木,拍拍手,向着身后众人道:“给我打掩护!”
南府军见她端起火枪,当即心领神会,向着城墙上打了几个手势,随即战鼓之声越
砸越响,这是继续箭雨压制的指令。
“无谓的挣扎。”武卫营中,邓琛骑马立在队末,隔着重重车马听见远处的战鼓,他嗤笑着摇了摇头,向着身边人说:“箭雨对我们来说构不成威胁,他们竟还没明白这一点。”
单孟笑了笑,目光只紧紧盯着远处的火光,并未开口。
“叶氏到底是年轻了些,更何况……女子嘛,弄不明白战场的。”邓琛拍了拍单孟的肩,刚想说什么,却忽听前方一声爆响,阵型被扰乱,车马拥塞踩踏,前头的兵想退后,却被后头行进的战车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阵前战车的轮周八辐“镪”的一声响,随后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前后阵型都以为中了伏,哗然相挤。立在最末的邓琛却瞧见了从火光中猎猎奔驰而出的玄袍银铠,那人手中黑洞洞的火枪口正对着武卫营前阵。
邓琛紧紧拧了眉头,几乎是自言自语,“那是谁?”
马蹄受着远处的人声而躁动,单孟将缰绳握得更紧,一字一顿道:“叶帘堂。”
武卫营显然没料到竟有人敢单枪匹马杀出来,那火枪精准的炸断了战车左右的插槽,其中藏着的戈矛垂倒,卡住轴端青铜軎,迫使那转则声震三里的轮子停了下来。
雉堞巍巍,铁閽沉沉。叶帘堂衣袍翻飞,像是穿梭在这沉重天地里的青鸟。
还没等武卫营反应过来,便闻焱州城头三通战鼓被隆隆砸响,悬门轧轧抬起时如有崩石之声,露出的青石罅中有晨色迸射,五百轻甲骑兵鱼贯而出。当先者举着南府军的黑赤军旗,高喊:“王于兴师!”
这一声可谓是裂帛而贯云,叶帘堂在颠簸中回望,见南府轻骑从护城河腾起的火光中冲杀而出,马蹄凿地如闷雷滚过,军旗溅上火星,飘摇似血虹。城上箭矢不停,疾雨蝗集般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大地隆隆,轻骑向着她聚集时飞石灰蒙。
一人投命,足惧千夫。【1】
叶帘堂笑起来,下一刻,碎玉出鞘,战场震动,碎石飞沙沸腾如汤。两兵冲杀,恶狠狠地撞在一起,龙雀刀与铁戟相抵,浮桥颤栗,血沫旋流,残胄之下乍起重重血光,刀剑带起万古不息的浪潮。
第174章 诛逆锷吐寒芒,刃承天宪。
贾氏的车才从皇城缓缓驶出,贾逊坐在车里,一笔笔地记着账。马车猛地一停,叫贾逊一笔没刹住,账本上的墨痕直直飞了出去。
这一笔勾到了上头的数字,虽说还能看得清,但终究是在记账时的败笔,贾氏做生意讲究,将这种统统看作是“坏账”,寓意不好的很。
果然,贾逊一把撂开帷帘,愠道:“怎么回事!”
“大公子,”刀秋没敢看他,只瞅着眼前说:“前头新盖了座承平观,车马人流把路堵实了,咱,咱们得等等。”
“又盖?”贾逊侧头看着外头新起的庙宇,撇了撇嘴道:“自己家里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还想着求神拜佛呢。”
刀秋默默拽着缰绳。这不是他能插嘴的事情,没敢吭声。
贾逊看着前头拥堵的人群,知道自己这车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了。他瞅着一旁写坏的账本心烦,本想着调头绕路走,但心念忽地一动,朝着刀秋道:“听说清也先生最近也在阆京三城里,你去观里打听打听。”
刀秋领了命,将马车牵到桩子外束着,便一头扎进了人群里。没一会儿便回来,顶着日头向车里道:“大公子,能进。”
听罢,贾逊直接将账本推到一边,欢欢喜喜的下了车。
承平道在溟西的行迹他早就听过,贾氏二公子贾延前些天写信来闹,嫌承平道的名声快要压过他的牌坊了,叫贾逊同意,他才好能“收拾收拾”这在别人地盘上撒野的怪道。
但贾逊却没答应。一来,他知晓这承平道是叶氏手里的人,眼下时局未清,他不好贸然动手。二来,承平道虽在溟西散布传言,但归根结底是在促进溟西同南沙的生意,与其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名声,还是银子流进兜里最为实在。至于这第三嘛……
贾逊提着华袍,跟着观里接应的侍从拐至偏堂。
至于这第三,那就是贾逊看上了承平道的信众。在溟西,贾氏尚可一手遮天,但放眼整个大周,除了枭雄叶氏,如今最为惹眼的便是承平道这位行踪不定的清也先生了。
要是能同他将关系做好,日后做起生意来也不愁。
想到这儿,贾逊跨进木槛时兴致颇高,难得亲切道:“许久不见先生,今日路过偶闻先生喜得新观,恭喜恭喜呀。”
可那窗边人却不似他一般热情,临窗侧眸时只是微微向他颔首,道:“大公子。坐。”
贾逊听着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琢磨不出什么来,笑意稍僵,转念一想这承平道是叶氏的人,一定听闻自己两头倒的事情,不高兴也正常,这下心里头舒坦许多,坐下时将金冠扶正了,寒暄道:“先生近来……”
此时正值晌午,李意卿并未落座,只站在窗前,目光比他高一些,就这么顺着淌进小窗的碎日缓缓而来。
逆着光,贾逊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无端觉得有些心虚,半张着嘴没法合上,只能硬着头皮把后半句补完了,“……可好啊……”
“听闻近来溟西的车马往阆京跑得勤,”李意卿垂眼看着他,“大公子知道其中缘由么?”
果然,这清也先生还真将这事放在了心上,眼下如此说,是在等着贾逊自己给自己搬台阶下。
贾逊也是生意上的老油条了,当即脸不红心不跳道:“哎,自然是知道了,一提起这事儿我心里头就苦。”说罢,他还皱眉装着苦样,继续道:“朝廷发话,圣旨都递到我府外头了,这……先生,眼下到底还是周朝。这……唉,您说,我哪敢不从啊?”
贾氏在溟西当了几十年的土皇帝,朝廷的话听过几回?他眼下说大周,说朝廷,实则是拿着这“正统”来压他的话。
“先生今日问我,是商道上的人没给您大人传过去?哎呀,这事儿办的……到底是我不仗义了,没跟您和叶大人讲清楚,眼下弄得我里外不是人。”贾逊眼下还不想与叶氏交恶,便叹着气道:“怪我,怪我。但我也不能不顾贾氏安慰,也为难的不行……叶大人不会埋怨我吧?”
李意卿眼皮微垂,也不知听没听贾逊方才的解释,只是说:“阆京三城粮仓亏空,民田又被踏得乱七八糟,眼下要是没有贾氏的接济,这些人怕都熬不过冬。”
贾逊觑着李意卿的神色,听了好话也不敢贸然回应。他从前和这清也先生做过几次生意,深知这人面和心黑的脾性,眼下不知在哪等着呢,便只说:“这真是谬赞了,先生大义,我不过是为了自家,凑巧行了桩善事。”
他这两句话可谓是把李意卿的路堵死了,这样一来,李意卿既不能以叶氏之名索要,又不能用大义来绑架他。贾逊笑着看他,这清也先生素来狡猾,贾逊在他这儿没少受过气,眼下好不容易捉到机会,正等着看他笑话。
李意卿却不急,只慢慢道:“贾氏过去收着溟西三州的税,可比阆京朝廷威风多了,听说从前张氏要嫁女,却被你们拒了?”他话音宁和如水,缓缓传进贾逊耳中,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朋友间的谈天说笑,“那张氏早年睚眦必报,心眼比针眼还小,眼下他们登上了万阶座,竟还容得下大公子么?”
“先生这话说得不对。脸皮嘛,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贾逊挑眉笑道:“人之劣性如此,贪财好色,贪生怕死。如今刀尖都悬在脖子上了,从前那点恩恩怨怨算得上什么。”
贾逊见李意卿没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心下稍松,继续道:“其实吧,这事儿说到底也不难。我和张枫什么交情,和叶大人又是什么交情?只要大人一句不满,我就立刻把阆
京的供应断了。朝廷没了我这层银子呀,军备呀,薄得和纸一样好戳,叶大人杀入阆京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这话说得容易。若李意卿真照着贾逊所讲的做了,不仅要欠下贾氏一个人情,更是会和民心背道而驰。试想,阆京三城如今就靠着溟西的供应活,要是因着叶帘堂一句话就使得三城无粮可食,叶帘堂就算登上了万阶台也不能长久。
李意卿的目光再次落到贾逊身上,轻轻笑了一声,说:“还是大公子所谋深远。”
贾逊被他这一声笑弄得后背发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守在门边的刀秋,稍稍向他移了移,错开李意卿的目光道:“本公子不过是个生意人,到底都是依着叶大人行事。”
“大公子善举,承平道都替三城百姓记下了。”说到这,李意卿顿了顿,继续道:“但南沙那边,还是要公子一个交代。”
听至此,贾逊心下了然,到底还是要靠他们贾氏。他好笑地看一眼李意卿,腹诽道:“一番话转来转去说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要靠本公子的银钱。清也啊清也,到底还是嫩了点,狐狸尾巴没藏好就露出来了。”
“哎,先生有所不知,本公子眼下没有可活动的银子了啊,都送出去了,但没一个人还,都把本公子当冤大头,也苦恼得很。”贾逊险些忍不住笑,说:“本公子上个月还拨了万两白银让商道动起来,如今……”
他话没说完,偏堂的垂帘却忽然被挑起,侍从皱着眉出现在帘后,唤了声,“清也先生……”
李意卿抬了手,示意贾逊先停,侍从显然是一路跑来的,上前来时气还没喘匀。李意卿看从他煞白的脸色中察觉到不妙,心下一凉。
日光下冷风忽起,将小窗“哐啷”一声吹开,寒气浸入内室,竹帘被吹得散开,落下一地晦影。
“校尉八百里马上飞递军情,”侍从看一眼贾逊,抖着声道:“焱州——”
“焱州?”贾逊掩着嘴作吃惊状,眼底却是一副藏也不藏的看好戏模样,“先生,这可怨不得本公子啊。”
烛火摇晃,李意卿转过眸来盯他。
“这……”贾逊被他眼神骇住,下意识解释道:“与,与我可没什么干系,贾氏什么也……”
凛风吹过眉眼,刀刃亮如雪浪,杀气森然,贾逊只来得及撑着身子,一双眼被刀尖攫走了全部注意。
锷吐寒芒,刃承天宪。李意卿瓷白的手毫无血色,青筋隐隐,并不是执笔握扇,而是挑刀。那刀上血槽隐刻二十八星躔,柄缠玄朱二色丝,以喻阴阳刑德——正呈一柄照霜饮云的诛逆刀。
诛逆。诛者,珠玉落盘声也;逆者,屰行之兽也【1】。故诛逆出鞘,可破僭主膻腥,实为礼崩乐坏之警音。
——这刀可不是谁都能拿!
刹那间,贾逊思绪飞转,一时傻在了原地,“你,你是……你到底是……”
贾氏是个好的合作伙伴,有了他叶帘堂就能拥有整个溟西三州的生意买卖。更何况贾氏在溟西做了十几年土皇帝,身份地位不上不下,刚好尴尬地卡在君臣龌龊间最难启齿的那一部分,迟早要被送上断头台的。
贾逊聪明,叶帘堂欣赏他。他若是愿意老实跟着叶帘堂做事,正是个为贾氏未来活命铺路的好机会,等到这场战役彻底结束,叶帘堂真登上万阶台上去了,贾氏可就成了功臣,再续几百年的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李意卿冷眼看着他,不说话,只将剑柄往前稍递。贾逊不敢乱动,只瞪着一双眼,“本公子是贾氏家主,你,你敢?!”
“我敢。”李意卿眸中冰冷一片,“朝廷站在天下百姓的身上,竭尽人力,必将被这些手摔下去。你呢?”
“先……先生,”贾逊紧紧攥着金玉袍,在森然游走的杀气中硬着头皮道:“这乱世之中谁不是棋子?!我有的选吗?贾氏也是无奈,无奈啊!”
“棋子,”李意卿笑一声,“是啊,我们都是棋子。但你可以选择坐在哪一边。”
执黑或执白。而不是高高挂起,笑着将局势越搅越混。
“贾氏位置尴尬。”李意卿看着他,慢慢道:“你真觉得大周还容得下你们?”
“你威胁我?!”贾逊瞥一眼外间,见刀秋已然抽刀,身边却尽是寒芒他咬咬牙,大声道:“我要是死了,你以为,以为南沙的那些生意还能做得下去?”
做得下,生意怎么会做不下去。有了承平道在溟西的半个月,贾氏也并不是无可替代。毕竟只要端着银子,身后就总会跟着人。
虽说李意卿眼下就想了结这人,但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大公子还不知道吧。”李意卿收刀入鞘,眸中锋芒更甚,“溟西新起的道观,和贾氏府邸离得……很近呢。”
“你,你这妖道!”贾逊从容全无,红着眼睛喊:“你要做什么?你,你敢动我族人?你敢?!”
“贾氏一族的命可不在我手上啊。”李意卿向外走去,将骂声都抛在了身后,“反而是你,大公子。好自为之。”
第175章 留下“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留下来!”……
武卫营中,邓琛对着前头自乱阵脚的步兵气急败坏。
叶帘堂那一炮搞停了他们的一辆战车,本来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武卫营在阆京的三年早已大换血,待在营里的都是新兵,哪里上过战场。那一火枪不仅将战车的两槽炸断了,还还顺带轰飞了他们的魂。
行进的队伍里不知是谁先跑开的,这一跑可不得了,连带着一圈都跟着跑了,剩下最前的战车停在原地没人管,让南府军又给多补了两炮。后头跟来的战车片刻间刹不住,这短短时间内一个撞一个,竟还真翻了两台战车。
邓琛纵马上前的时候叶帘堂早就带着兵遁了,徒留阵线前端的一地狼藉。
“你们,上去看看那翻车还能不能用!”邓琛抬眼看了看焱州城门,回首骂道:“一帮子废物!蠢货!几支火枪就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底下将士不敢吭声,就垂着头挨训。
邓琛见他们这副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分明是我强敌弱的态势,却因着几杆火枪就被硬生生地拖小了差距,邓琛张口刚要骂,就被单孟挡住了。
“两台战车而已,不算问题,就算再翻两台,叶氏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单孟在他身侧低声说:“邓将军,现下不是训兵的时候,大将军还在北衙里头关着,我们需得尽快攻破城门,莫要被这些事浪费掉时间。”
他说得不错,武卫营阵仗太大,南府军先前得手就是凭借了一手出其不意,不能久战。眼下武卫营重整队伍,南府军变得先行撤出战场,再想对策。
虽说叶帘堂带着一支轻骑以极小的代价换得了武卫营两台战车的损失,让武卫营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但焱州城外的护城河是个半成品,虽说眼下可以勉强用火封路,但这护城河底用尸体与薪草堆出来的大火实在不是长久之策,先不说战车防火,就算武卫营的战车全翻了,骑兵也乐得拖到这火灭,毕竟他们还有一支西行队伍,正马不停蹄地往焱州的西城门赶。等到了那时前后夹击,叶帘堂毫无还手之力。
现下武卫营被逼停的空档就是让他们喘息想对策的时候。
悬门沉重落下,叶帘堂翻身下马,甩了甩刺痛的右手,开口吩咐道:“长弓顶上。”
武卫营调整过来的速度要比叶帘堂预想的快太多,不过半个时辰,那翻了的战车便被拖走,武卫营的抛石重机重新活动了起来。
此时已近巳时,日头高挂。武卫营的抛石机已经把城墙砸出了小半个豁口,碎石飞沙迎着面扬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垛口的长弓手也被飞沙迷了眼,他们看不清城下状况,不敢随意出手,以免浪费军备。
武卫营十几架抛石机仍在持续攻击,重石飞投在城墙上,已经砸塌了几个垛口,使得已经摆好阵型的长弓手不得不退后躲避。可这样一来就使得焱州陷入死循环,弓手看不清敌人位置,没法阻断抛石机的攻势,而这攻势源源不断,长弓手便更没法看清。
见状,叶帘堂一咬牙,向着身侧人道:“推砲车上城。”
话音刚落,长谷便飞也似的去传她的命令。
这砲车便是经由南府改良过的抛石机,以绞盘悬吊,砲梢斜出垛口,能垂击城外,用得好了算得上是大杀器。
城垛处上了长弓,被换下来的将士也坐不住,便自告奋勇的去帮着推。砲车座嵌铁环,战时扣入城墙预埋的石臼,以女墙为支点,射程能增三成。
叶帘堂跟着士兵上了城墙,用衣袖挡住飞沙,眯眼观测着抛石机的位置。长谷瞧见了赶忙闪身挡在她身前,将砲车的位置调整好了,回首道:“就这儿。”
前些日子虎家兄弟携边军进南府,长谷和虎壮都贪玩,片刻就成了搭肩勾背的好兄弟,跟着他练了两日耳目的功夫,眼下听声辨位不成问题。叶帘堂将这砲
车的位置让给他也放心,便退后两步,对着城门校尉道:“派人去看看西门的情况,带队去守,火把灯笼都备好,天暗了也好仔细盯着,万不能让武卫营的人趁机摸进来。”
“是!”城门校尉利落地抱拳,退身去安排了。
做完这一切,叶帘堂这才转了转右手,面无表情地盯着飞沙下敌军应在的位置。
武卫营攻势不停,就是为了不让她再想出什么奇袭的招数,索性用飞沙锁住他们的眼睛,以掩藏自己真实的位置。叶帘堂将先前浸满鲜血的布条换下,将干净的重新缠在手腕上。武卫营既要掩护,那就说明这飞沙下的有东西在动。战车笨重,动向不难推测。
武卫营此番这样大张旗鼓地掩饰,到底是在藏什么。
她缠好布条,将思绪抽丝剥茧地理干净。
武卫营先是屠了南沙与溟西之间的商道,想要断掉南沙的后方供应。但对此她早就留有后手,焱州仓廪充实,就算武卫营的人将他们困在城里一整个冬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瞧着武卫营已经搬出了战车,就说明他们并没有打持久战的想法,反而更偏向于速战速决。
想到这,叶帘堂回头看了看城西的方向。
武卫营要想速战速决,那势必会两头夹击。她一早就派人在西门挖绊马沟,但时间太短,沟渠要想挖长就定然挖不深,骑兵突破沟渠也是迟早的事情……
城西是后背,她必须得守住了。
叶帘堂暗自握紧了拳头,向城门校尉吩咐道:“塞门刀车,镰刀,锄头……能用的都放进去,越多越好。”
*
焱州西侧城门的百姓们几人结成一队往出走,这样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李意乾腿脚不好,这会儿坐在牛车上揉着膝盖,太仓在一边为他拉着车,见他目光还落在城里,便出声安抚道:“先生不必太过担忧,叶大人一定能转危为安。”
“一定?”李意乾没动,只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一定’?”
闻言,太仓愣了愣。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叶大人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只要她在场,好像就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想至此,太仓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于是只能攥紧缰绳,看着不断延伸的前路发呆。
沉默中,牛车骤然停下,太仓险些跌下车去,待她好不容易调整好姿势,转头望过去,见是李意乾拉住了她身侧漏下的半截缰绳。
“先生?”
“我不能走。”李意乾出声,阻止了太仓扬鞭催车的动作,“焱州城危。这场仗要是想赢,西城门绝不能破。”
话音刚落,便听四周马蹄声起,从东城门飞驰而来一队轻骑,他们翻身下马,要为西城门做最后的加固措施。
“塞门刀车!”有士兵吼道:“城里遗落的车马都改来堵门!”
“太少了,”有兵跑来回道:“我们跑遍了也就找来这么十几辆,一字排开都站不满,哪里能堵得上!”
闻声,太仓下意识问:“什么?先生,什么赛门倒车?”
李意乾侧目道:“塞门刀车。便是以车厢插钢刀,轮毂藏飞镰。临战时置以城下堵门,车体暗格能弹铁蒺藜。当初咸元年末的那场‘巫乱’,皇帝便是靠着此法断了敌军的攀援,守住了阆京三城的大门。”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们身边的男人便道:“钢刀飞镰?可……先生,我瞧那车上装得可不是那些……”
太仓定睛一看,果然,那车上哪里装得军备,都是些农户用具,锄头替钢刀,斧头代飞镰,看上去叮叮咣咣的,十分不靠谱。
兵到用时方恨少,虽说叶帘堂发话要先补西门,可眼下东边战况愈烈,城中军备不得不都紧着东城门用,现下连一队刀车都凑不齐。
这该如何?
李意骏忽地下了牛车,他拉着缰绳,走到推车的士兵面前,问:“这车能补上用么?”
“这……”士兵侧身将那牛车看了一圈,点头道:“能是能,可是先生您……”
“能用就拿走。”李意骏打断了他的话,“我腿脚不便,这乱世里的刀剑我跑不开也躲不过,索性不跑了。刚好西门人手不够,我就待在这,帮着兄弟们堵门。”
“可……”
“没什么好可是的。”李意乾说:“我当初在外流离,拖着两条断腿无处可去,还是焱州百姓收留我的。现下焱州有难,我不能跑。”
士兵还想再说什么,先前说这刀车的男人也走过来,“那锄头太长了,刀车哪里挂得住。我们家世世代代做木匠的,手艺是这焱州城里出了名的,我能给它改好。”
士兵转头,“你……”
他话没说完,另一边又有人凑来,“将军,我家铁铺子里有多的斧头和镰刀,我留下来也能改!”
“行了行了!都走开!你们凑什么热闹?”士兵本来看着李意乾就一个头两个大了,眼下该出城避难的百姓越围越多,更是为难,“战场一刀过去,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就成串掉,还留下来……快走快走,便添乱啊!”
“咋能是凑热闹。”有人道:“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家就在这儿,离不开的。你们不是缺人嘛,我农活干得利索,也能留下来守门!”
“就是……”
士兵看着原先排队的都不排了,都围过来嚷嚷着要留下,当即张着嘴巴要赶人。
“将军!”先前走远马车被人调了头,太仓闻声一看,原是先前那带着一车家具离城的富商。那富商驾着马走近了,哭道:“将军,我,我走不了啊!”
没等士兵回答,他便接着嚎道:“我知道你们帮我装车的时候都,都嫌烦!可我就这么一个家,我什么都不想落下。眼下我是想明白了,我家就在这,就在焱州,带着再多东西走也不成!世道乱,这么些东西迟早要被抢,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留下来!”
说罢,他抹一把眼泪,十分豪横地将马车上的金丝木座搬了下来,道:“给,拆了吧!这檀木是岭原长出来的,够硬,板凳腿拆下来能抡爆他们得脑袋!”
“是啊将军,叶大人不是缺人吗!我们这些人在焱州生活了几十年,以前张氏当官没少克扣我们,但叶大人不一样!她给我们发粮食,做冬衣。将军,”最先开口的男人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一把农具来,目光灼灼,“她是好人,我们得保护她。”
第176章 定海“我要焱州作我的不垂堂。”……
焱州城墙上砲车威力虽大,但在武卫营的一长排抛石机的狂轰滥炸中还是显得渺小。东城墙塌了又补,补了又塌,最后连挡板都要被砸没了。
“城外全是大石头,照他们这样砸下去,到了夜里这城墙就得塌。”长谷从城墙上换下来,将砲车交给士兵接手。他在重重的撞击声中冲叶帘堂喊:“大人,底下的火墙也要灭了。”
“恐怕他们就打算拖到夜里冲锋。”叶帘堂拍着手上的灰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焱州城等不到援兵,他们必须先摸清楚对面的虚实才好出手。
叶帘堂望一眼头顶那遮盖天日的灰尘,慢慢呼出一口气道:“你继续带着人守城,以火墙为界,只要他们想穿护城河我就带南府军出去炸人,防止他们冲锋。”
“大人,还是我去……”
“不,你留在这里最好。”叶帘堂抬眸,“守城对精力的消耗太大,我撑不住,只能由你来。我带兵出城也只阻挡武卫营的前锋。只要他们前锋一掉,我就会带兵立刻回撤。”
武卫营无论是人数还是阵仗都远超焱州城里的南府轻骑,眼下他们将焱州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至于消息出不去进不来,叶帘堂没法知晓南府军营和鱼肠暗骑的情况,眼下出兵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但只要焱州的城门还没破,南府轻骑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不行,叶大人,你不能去。”长谷难得正色
,“千金子,只坐不垂堂……”
“堂”字最后一个音还没吐完,叶帘堂便抬手挡掉了他的话。蔽日的黄沙覆盖了整片苍穹,厚重地朝着地面压下,她站在破败的城墙之中,脚底的污血却像无数支血管,密密匝匝地支撑起她坚强的骨架。
随后,长谷看到叶帘堂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轻轻地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她说:“我要焱州作我的不垂堂。”
天边晦色云涌,叶帘堂的眼睛会说话,长谷看到了其中蕴含着千钧力量,他一时被慑在了原地。可还没等他张嘴,身边墙体又是一震,他听到砲车那边有人在喊:“快来补!这边墙又塌了!”
长谷回头刚要说什么,却听叶帘堂一声“嘘”。
地面在震,望楼号角随之吹响,士兵吼道:“敌军冲锋——!”
话音未落,叶帘堂当即将碎玉重新绑束在手腕上,以死结缠紧,沿着城阶大步往城底跨,喊道:“开城门!”
南府轻骑一早就在城边整队备马,叶帘堂拽过缰绳翻身上马,昂首冲着长谷点了点头,“城内交给你了。”
“叶大人!”城门校尉趴在城墙上吼:“此战必胜!”
叶帘堂抬手,握拳,在空气中叩击了一下,就像是隔着层层黄沙,缓慢却坚定地敲在了每一位守城战士的肩上。
随后她勒马向前,向着城门黑暗的甬道。
悬门仿若裂开玄冰的铁索,轧轧升抬而起,马蹄声隐动幽冥。黯淡苍穹笼着这万顷雷霆,天光透过铁门洒入时,轻骑最前甩动赤色战旗,是迅猛纵出前的一线火云。
凛风穿堂,叶帘堂双眼稍眯。她从时空罅隙中落在大周,一不小心走上了人间最绝路,也算是亲身试过天下深浅。事到如今,她更是觉得这天地湍流火海,万万群山,没什么是翻不过的。
战旗沸腾翻涌,叶帘堂握紧碎玉,在策马驰前的那一刻默念,“此战必胜。”
下一瞬,轻骑踏沙奔出。
武卫营前冲的步兵以重盾开路,使骑兵能够顺利穿过护城河腾起的火墙。龙雀刀们经火一淬更是森然,映着火光抵上双铁戟。
两军相撞,合二为一。
双铁戟既长又轻便,隔着稍远就能拦住龙雀刀,这恰好给了碎玉机会。叶帘堂的剑法水波一般,胜在以柔克刚,借力打力,雪亮的剑影在双铁戟的掩护下翻飞,是龙雀刀怎么砍不断的流水。
“怪了!”武卫营前锋中有人惊叫,“这是什么?!”
叶帘堂抓住机会便抢人咽喉,污血渗进蟹青色的袖角,引得她手臂越发沉重,可她仍不敢歇。
“添柴!”叶帘堂一剑断开眼前人的喉咙,右臂发力,将尸体撞进火墙之中,回首道:“就用这些人!”
武卫营第一波冲锋也是试探,派出的兵并不算多,南府轻骑不到一个时辰就“添茶补火”完毕,顺带炸坏了一辆战车,回城时整批队伍就像是从带血的灰坑里捞出来的一般。
悬门沉重落下,天色渐暗,城墙内壁已经补上了火把。峡风不知何时从西城门赶了过来,看见叶帘堂时赶忙扶她下马,唇线紧抿。
叶帘堂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顺手将臂上缠着的白布拆下,碎玉“哐当”一声掉在石地上,她的左臂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峡风看了一眼,终还是没忍住,出声道:“叶大人……”
“我知道。”叶帘堂用右手捂住左臂,自她进入南沙以来药就没停过,可即使如此还是跟不上她身体衰落的速度。她用右手捡起碎玉,勉强勾了勾嘴角,低声道:“没办法。”
“下一波我替您上。”峡风呼出一口涩气,指了指身后道:“西边有先生们盯着,我带了人过来。”
“武卫营在试探,他们甩兵就像甩泥点子,但我们不能。现下的境况不容许我们再有牺牲。”叶帘堂抬眼,正色道:“你回去。”
“不,叶大人,我……”
“我不会死在这里。”叶帘堂转动手腕,眸光在城头火把投下的光影中闪烁,“我有把握。”
“可……”
“回去。”叶帘堂重复,不容置喙道:“方大人不习武,我需要你来看守焱州的后背。”
峡风抬起眼,见叶帘堂清丽的面容被赤血沾染,甬道昏暗的烛光缀在她身后,显得她双眼更加冰凉,像是锋刃,而南府军只默默跟在她身边,压抑着沉闷的漆黑。
峡风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挪动了脚步,回身向着西门的方向去了。叶帘堂立在原地目送她,直到峡风的身影与黑夜融为一体,她紧绷的肩臂才缓慢松了下来。
一点冰凉落下,叶帘堂眨了下眼睛。
下雪了。
不等这白絮飘大,长谷便举了伞急急忙忙跑过来,手上还捧着个白面馒头塞给她。叶帘堂盯了那馒头片刻,却不知为何没有接过,只是说:“回帐。”
长谷还是给她撑伞,纠结了半刻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叶大人,您方才对峡风说……说您对这场仗有把握……是……是真的么?”
是真的么?
叶帘堂在心底慢慢重复了一遍,心想:“当然是假的了。”
眼下的形势放近了看,交手之时敌我实力相当,不过是互不相让的针尖对麦芒,人推人都是蛮力,没有谁占优一说。若要再放远了看,武卫营人多势大,南府军就算一次两次能赢,可再这么打下去迟早要被武卫营源源不断的兵力耗死。怎么看都破不开的死局,她叶帘堂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敢拍着胸脯同人保证,方才一番话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罢了。
叶帘堂步子没停,只是问:“你觉得呢?”
“我……”
话音还没落下,忽听望楼的号角又吹了起来,城墙上“轰隆”一声响,城门校尉扒着灰土朝下喊:“武卫营二次冲锋!”
闻声,叶帘堂一怔。武卫营这是看出他们的游击战术了,与其放任南府军剥皮一样一层一层消耗,不如直接重兵压城,不给南府军半点喘息的机会。
叶帘堂嘴角紧绷,一双眼紧紧盯着城门。她的右臂已经没知觉了,连长谷方才递来的馒头都没法抬手接,但此刻她绝不可露怯,不能退缩。
城门校尉听着号角脑瓜子嗡嗡叫,难得跳脚骂道:“爷爷个腿的!连口饭都不让吃!”
“不大对劲。”叶帘堂快步向南府军走去。
这和武卫营先前谨慎试探的态度完全不同,要么是武卫营临时换了主将,要么……
叶帘堂回首看了眼西城门的方向,随后她转过头,对着长谷道:“你跟我一起出城。”
苍穹云层翻滚,向地表降下旋飞的绒雪。油伞早就挡不住风。闻言,长谷猛地抬眼,看见叶帘堂束好的黑发被吹乱,仿若这一路千百条乌流。
天地晦暗如深土,风雪汹涌带来颠覆,城外的攻势仍未停歇。
“南府军营没有消息,鱼肠也被阻隔在外,武卫营把这里堵得像铁桶。“长谷不由自主地皱眉,“大人,我们……”
“你跟着我,冲出去。”叶帘堂说。
“冲出……”长谷顿了顿,语调稍稍扬高了一些,“大人是要?”
“不过是铁索寒江,锦帆冲浪。”叶帘堂单臂抽剑,换出新的白布来缠碎玉,“背水一战就是了。”
叶帘堂不是将军,仔细算来,她习武不过在石家的短短三载,她刻苦,拼命,所以旁人眼里战无不胜。但她经验实在太少,心计有限,她不可能永远都算对算准。
不过,这没有关系。她尽力去做,输了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眼下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独自挑梁的那些时日。李意卿就是叶帘堂留在身侧的定海神针,在她没法兼顾其他事情的时候替她完善她的部署,清除她的敌人,周旋一切来促成她的决心,铺就她的前路。
目光的尽头,长谷看清叶帘堂阴沉的眸色。“撕开他们。”她说。
第177章 挑衅金甲燃尽铁浮屠。
子时二刻,浓云落白。火把军备几乎都送到东边去了,眼下雪一落,又扑灭了几盏灯,整座城西都融在这片昏暗之中。
方蹇明趴在城头用远火镜向外看。那是个新奇玩意儿,他却只将远火镜摆弄了一会儿,便抬手还给守城的士兵,撇嘴道:“稀奇是稀奇,但什么也瞧不见。”
“天太黑了。”士兵抬眼指着头顶,“不下雪还好,一下雪就没有月亮。”
闻言,方蹇明仰头看着天幕阴沉,颇有些忧郁。
“下雪了第二年收成才能好。”留在城中拆刀车的木匠咧嘴一笑,将新成的刀车往城门口推,“方刺史干啥苦着脸,这是好兆头。”
“好兆头么……”方蹇明叹出一口气,勉强道:“但愿吧。”
他话音刚落,穿堂风忽地拂过,甬道内仅剩的一盏小灯闪了闪,终于颤颤巍巍地灭了。刹那间,甬道陷入漆黑。
“嘶……”有人悄悄抽气,骂道:“哪里来的邪风!”
那点火光似乎把城门的最后的一点声响都携去了,漆黑雪夜寂静无声,除了周遭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外,就只能听见东边隐隐约约的碎石声。
太静了。
静得方蹇明略略打了个寒颤。他听着东边投石机的鸣响,心中不安越发浓重,他视线一移,猛地瞧见一道黑影无声矗在暗处,不知在那立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没等他仔细想,双腿便先一步软了,好在身后抵着城墙,这才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颤抖着轻声道:“那……那是谁……”
士兵被他这声吓得不轻,当即就拔了刀,还没等他看清,就听身边一个怯怯地声音道:“将军,那是田地里的稻草,扎得高了些,是用来驱赶老鼠和鸟雀的。”
方蹇明回首,见是先前留在城内的一个男孩。他这才舒一口气,揉了揉他脑袋,峡风不知何时从城东回来,逆着风策马到西城墙脚底下,闻言瞥了一眼方蹇明,几欲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转眸问:“城门的刀车还是不够吧?”
“是,只能做这么些。”男孩仰头看着她,答道:“没木头了。”
“只能勉强堵住一波冲击,”另一个士兵从刀车那边走来,拍了拍手上碎屑,苦笑道:“还是兵少的情况。”
“那……有没有法子,能让他们不敢过来的?”方蹇明皱着眉,回忆着脑中记忆淡薄的兵法,努力形容道:“就虚张声势,吓唬他们用的?”
“刀车肯定不顶用。要唬住他们,要么得有大家伙,”说罢,他指了指城东的方向,“像那边成排的战车。”
“成,成排?!”方蹇明真被吓住了,“叶大人能撑住吗?”
“炸翻四五辆了已经,”峡风轻飘飘地翻身下马,上前两步去瞧刀车,道:“方刺史还是多关心关心这边。”
闻言,方蹇明这才咽下一口气,回首问士兵,“还有呢?”
“要么人够多。”士兵说:“武卫营这头是偷摸着过来的,战车什么定然没有,估摸着不会带很多兵,若是咱们的人能乌泱泱堵城墙里头,指不定能唬得住。”
他话音才落,峡风扫一眼城门后稀稀拉拉的人,硬生生忍下一声冷笑。
方蹇明再叹一声,“还有么?”
“再就是,”士兵瞧一眼左右,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额……牛鬼蛇神什么的。”
峡风刚要张嘴骂人,忽地脑中闪过什么,当即上前两步道:“能成!方刺史,人多那事儿或许能成!”
方蹇明愁眉苦脸,“怎么?”
峡风手指一移,目光随之转至方才吓到方蹇明的那道黑影上,笑道:“就用‘他’们。”
*
焱州东城门已然大开,砲梢指天,绞车碾地,城门望楼悬猛火油柜,柜腹藏石脂水,以绞轮压气,竹制“唧筒”喷洒火油,活塞推处,火虹贯日。南府军就携着这满天火光一齐冲杀进武卫营冲锋的空隙之中。
火油硫二硝一,膏脂三合,遇木即熛。这还是李意卿曾在谷东得来的方子,这油雨黏若金虻覆体,沾上甲胄就钻隙入缝,触及毛发则立即焦卷,武卫营显然没见过这种东西,解甲不及,肤肉就已遭殃,只得哀嚎。
城门将士们本是想留着这招给武卫营精锐用的,可此刻面对着武卫营前锋源源不断地冲击,只能提前洒了。
南府军从城内奔出,整队分六束,仿若裁入衣布的直刀,将武卫营冲锋的阵型剪成了碎片,六束合并的那一刻,武卫营队形彻底崩坏。刹那间,金甲燃尽铁浮屠。
“叶大人!”马蹄奔腾间,长谷踩着马镫冲她打手势,“前冲?”
“起阵,”叶帘堂回望一眼,碎玉反手抵住刺来的龙雀刀,尖锐的摩擦与鲜血一同喷洒而来,她勒马收剑,在满场混乱中高声喊:“往前!”
南府军无需停下整队,他们在叶氏蛰伏的几个月练成了一支与镇南军完全不同的队伍。他们提着铁戟,策马踏着武卫营的尸体分批聚拢,组成一批批小队。
这与武卫营的“鱼鳞阵”相似,不过武卫营是围绕着战车展开阵型,而南府军则是以自身为核心,组成一辆“战车”。
“撤!回撤!”武卫营举着军旗的骑兵见形势不妙,回身疾驰在仅剩的冲锋队伍里,喊道:“离开护城河!往后退!”
但是南府军实在太快了。赤色军旗的变幻如同一记记扬鞭,南府军就这么直直撞进了武卫营冲锋的金甲阵型之中,如同林中合作捕猎的兽一般,南府军左右分成两翼,互相打着哨,飞快包夹,顷刻便将武卫营派去的冲锋队伍堵得无路可退。
南府军马蹄奔腾,震响声于雪间回荡,南府军跟着叶帘堂踏翻了武卫营冲锋队伍前的最后一道防线,火光燃在他们身后,叶帘堂轻装上阵,碎玉微闪,寒风过境似的袭向被瞄为靶心的冲锋队。
武卫营的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太快了,眼前这支轻骑从开城
门时到眼下围困住他们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像是推动前浪的后潮,他们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和余地。
冲锋队抬起龙雀刀,在这漫天飞絮中找准了南府军的头盔,想要做出最后的抵抗——可惜龙雀不仅不如碎玉轻便,也不如改良过后的双铁戟柄长,他们在抽刀的片刻双铁戟便已经从侧面扫来,强硬地卡进武卫营的金甲之中,借着战马前冲的劲道,直直将人顶下马背。
冲锋队倒地的瞬间,他们听见马蹄整齐的震响。
南府军包夹只留给了武卫营方寸地,此时前冲的粗腿马没法在这片刻中停下来,更没法调头,南府军索性不停,任由战马毫不停歇地朝后奔,而他们包夹阵型的后侧则为他们让开道路。而最前露出的缺口顿时又被新一波人马堵上,丝毫不给冲锋可乘之机。
叶帘堂勒住马,没再往前。
张枫从前在南沙虽带兵打赢不少仗,却绝不能算是仁将,武卫营是张枫心腹,平日更是横行霸道,眼下的南府军从前作为镇南军,没少受到他们欺压。算是累了半世仇怨的旧冤家了。先前叶帘堂采取保守战略,使得南府军一直未能和武卫营的人正面交手,眼下二者相对,自然是分外眼红。
南府军将从前受过的屈辱都寄在了掌心这把双铁戟之中。冷铁撕裂细雪破空斩下,伴随着吼叫声,热血浇地,间以为化雪之声。
四周缓慢地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下黑甲下战马的呼哧与烫血滚在细雪之上的咝咝声。
南府军在这些月里丢掉了张枫在时的铁锤,换上更为轻长的双铁戟,这不仅在更加适应了粗腿马速度快的同时,也更是补足了它们身矮距短的特点。他们变幻了新的阵形,从此再也不用惧怕武卫营的龙雀刀。
双铁戟贴紧掌心,犹如插进空锁的钥匙——他们捅穿了武卫营的前锋,这是不争的事实。
寒夜下,南府军们喘着粗气,鼻尖充斥地是铁锈一般的腥气,有人歪头蹭掉脸上的血渍,用力吸了吸鼻子,险些掉下眼泪。
而叶帘堂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开口,而是在狂风中无声地转动目光,抬眼去眺看那片更深的雪夜。
武卫营的确人多势众,使得南府军不能不用出浑身解数来抵抗他们的每一次的冲锋。但,在武卫营剩下的兵马见证了前锋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在他们看清了他们仰仗的将军一次次将人命作土洒的境况下,又要如何去信任主将?他们的士气到底还剩下多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却知晓武卫营的主将一定会在那里俯瞰这一切。
亲眼看着自己培养出的军队覆灭一定不好受吧。
寒风卷过,皑皑雪面尽染赤色,映着苍穹深黯如血。枯枝被狂风吹断的脆响惊飞寒鹫,叶帘堂甩掉剑刃上的血珠,忽地偏过头,朝远处的夜幕露出一个颇带了些邪气的笑来。
像是在挑衅。
第178章 鸣镝三军齐出如臂使指。
稻草遇火就燃,被火枪一声炸得翻飞。峡风伏在女墙下,眼看着武卫营的人在冲破了他们的“稻草防线”。
峡风这招“稻草充兵”在暗夜里有些用,但作用又没多大。绕路夜袭的武卫营一开始的确被这幢幢黑影唬在了远处。原本城门士兵正扒着远火镜看远处那静止不动的火光乐呢,忽听峡风大骂了句脏话,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人一把摁下,紧接着,就是火枪的轰鸣声。
方蹇明举着火把,爬上城墙台阶时险些被飞来的稻草打到,那带着火星的枯叶从他眼前擦过,接着飞倒在他脚底。他吓得一颤,火把差点燎到胡须,哀道:“峡副将,你这想得是什么好法子?!”
“你爷爷的,我又不知道他们带了那些火筒子!”峡风没接方蹇明递过来的火把,她黑发扬在夜里,单臂一撑就从城墙几十尺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你,”见状,方蹇明赶忙躲在垛口下,喊道:“你又干什么去?”
“拿火枪!”峡风的话语被夜风模糊,“不拿家伙,难不成要等你们出去打仗吗?”话尾还带着隐隐的嗤笑声,方蹇明觉得那是她在骂自己“蠢货”。他稍稍探出头去,夜色中却早已寻不见峡风的身影。
方蹇明举着火把,有些惆怅地仰头看飞雪,还没等他伤春悲秋,身子被猛地一扯,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下。还没等他站稳,身后城墙已经被炸飞了个豁口。
“方大人,别举着火把站人眼前!”城门校尉一脚踏灭了方蹇明袖角的火苗,又伸手将那火把捞了过去,这才道:“得罪啊。”
“……”
方蹇明抹掉脸上的灰,心有余悸,不敢再轻举妄动-
碎石炸裂的嗡鸣声就响在身后,峡风纵马向箭楼跑,闻声回过头瞧了一眼,低声骂道:“蠢货。”
飞雪呼啸,战马已奔近了西城箭楼,峡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她踩着马镫站起身,一只手扒着那木头,用力一撑便跃上了木阶。
南夷退兵至大漠深处不再进犯许多年,南沙没了后顾之忧,许多军备设施都年久失修,就比如这箭楼。峡风踩着陡阶往上跑,箭楼摇摇晃晃,木头被挤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
峡风顾不得那些,她从楼里那堆积的箭矢中扒出老旧的火枪,向外大跨一步,骤风吹得雪花漫天飘散,她握紧桦木杆,手臂抬高朝西,指向阴沉的天幕,猛地松开手。
焱州的火枪是十几年前的旧样式,它与现在用火药点燃筒内气体从而炸出的火枪不同,旧式火枪的窍妙之处就在于那“镞旋气涡”,筒首铸空腔,内嵌青铜片,石子离筒时震声激荡十里而不绝,声势浩大,很适合吓唬人。
——不过,眼下她手上这支却只发出了一声沉闷低吟,筒内气旋将箭矢推入夜色后,便再也瞧不见了。
怎么回事?
峡风心下一抖,赶忙垂首去推第二支——
第三支,第四支……
风雪不停,峡风不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那一根根桦木箭都只轻飘飘地融入天幕,没了踪影。先不提杀伤力,就连声响都听不见。她的手抖着,连忙回身去寻新的火枪筒。
但其实她心里明白,再多它推不动。
箭楼荒废这么些年,里头的箭矢的材质或多或少变了形,再加上今夜这雪兜头浇下,旧式火枪内部结构受潮,将镂空的部分堵住了,那气旋擦不出来,再怎么都没法出力。
“口口的王秦岳,不该在的时候非在,该来的时候倒躲得被谁都深,”峡风手上不敢停,她侧脸用肩侧蹭掉面上的水珠,低声骂道:“姑奶奶叫你,你听见没有?!”
“峡副将!”西城门被炸的震天响,有人在望楼底下喊:“用不成就算了!回防!”
火枪筒受潮,但焱州不止这一做箭楼。东城门还有火枪能用,只要城西能守住城门,他们就还有机会。
闻声,峡风原本握着箭杆的手微松,目光却在瞥及城口那稀稀拉拉,拿着锄头柴斧的百姓时停了动作。
城外是火光连天,他们身形单薄,站在城门士兵的黑甲中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爹的。”峡风猛地垂下头,从怀中掏出个布包来,展开来里头都是麦芒般纤细的金银长针。她指尖灵巧,掏出一根来卡进火枪筒中,猛地一拨。火枪却通了。
这金针名为“玉蜂”,由六成黄金,四成精钢制成,其上沾有玉峰毒液,毒性烈,峡风当初运了几车银子才在溟西的港口舶来。火枪筒管狭,眼下情况危急,只有这金针够硬也够细,能穿的进去。
“王秦岳你这赔钱货……”峡风心在滴血,喃喃骂道:“奶奶我舍己救人这是最后一次,现下替你兜了底,你他爹的以后得去卖身才能还得起我这根‘玉蜂’……”
峡风将箭楼的火枪尽数疏通,一兜子罩着往下奔,吹着哨喊:“过来!”
城门士兵听着她这话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刚要上前便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只见风雪中有战马奔来,峡风翻身上马,登即窜了出去。
西城门的震响声铺天盖地,北边的墙口已经烂出一个洞,士兵们正用火去烧武卫营架上的云梯。
方蹇明早就被这雨雪淋得透彻,他垂头去看因着补城墙被扒坏的血迹斑斑的指甲,心里却在不合时宜地想:当武将可真疼啊。
雪水化不干净他手上的血渍,眼看着有武卫营顺着云梯攀上城墙,方蹇明赶忙从地上拾了把长剑架在身前,奈何武卫营的人蚂蝗一般,东边赶走西边来,登时陆陆续续攀上许多,将方蹇明围在了正中。
“我当时谁,”有人笑,“原来是墙头下的方刺史啊?”
方蹇明哆哆嗦嗦后退一步,刀剑也忍不住跟着颤。
“方刺史现下不干阿谀奉承,反倒开始玩捅刀子了?”说罢,武卫营的步兵轻蔑地瞥一眼他手中那把卷了刃的刀,嗤道:“怎么,叶贼不给你们吃好的么,就给你们发这种破烂啊?”
“你,”方蹇明胆小一辈子,这会儿哪里张得开嘴,只结巴道:“勿,勿要胡言!”
见此,武卫营的步兵哈哈大笑,眼看着抡刀向前,方蹇明赶忙闭眼蜷缩起来,可没等龙雀刀落下,他耳边忽地炸开一声巨响,再睁眼时,被那黑血淋了一身。
峡风策马疾行,雨雪拍打着她的来路。她将用衣兜裹住的火枪掷向守城士兵,从黑暗中显出身影,仰头喊道:“起枪!给我炸飞他们!”
寒风喧嚣,城门士兵有了火枪作底气,几步便攀上城墙,峡风身形飘乎地跟在他们身后,短刃阴险,专往人后心钻。
方蹇明连忙撂了钝刀,连滚带爬地往她身边跑,却在逃命中被人勒了颈脖往城墙外侧的豁口处拖。方蹇明腿脚无力地踢蹬着,他用烂掉的手去扒豁口旁的石头,可武卫营步兵气力大,他常年坐躺的老官哪里抵得住。
颈脖快被卡得窒息,手指摩在水砖上更是痛得扒不住,方蹇明半个身子都被倾出了城墙,雪水顺着他眉骨向下淌,就在方蹇明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却忽地察觉身下的城墙好像在震。
颈间骤然一松,峡风猛地将他带回来。方蹇明扑在峡风的军靴旁,躺倒在地猛地喘气咳嗽。
峡风踢了他一脚,好像在示意他不要碍事。她顺手架住突袭在他身后的龙雀刀,手腕翻转,鲜血迸溅,她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向着城外扬起下巴,畅快道:“人来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霹雳裂帛,只见三棱铁镞飞掠过阵,南府军黑云一般逆着冽风前奔,火枪抬起,硬生生从武卫营阵型的后方开出一条血路。
镝鸣九声,将危之兆。【1】南府重骑以鸣镝为号,三军齐出如臂使指。
虎壮奔在最侧,不停地冲南府军主将打着手势,示意他前方境况。而王秦岳在火枪炸响的一瞬间抬起头,沉闷的黑甲被白雪盖上了薄薄一层,他抬手亲射二十四响连环镝,每响皆示不同变阵。
烽燧狼烟起,战云压玄菟。重骑前锋执赤色战旗跃马先登,铁骑突出,蹄凿大地如雷碾,漫卷尘烟与风雪争夺地盘。
金戈相斫,兜鍪互撞,火星迸溅,刃卷豁口。南府军左翼持铁戟直直劈进武卫营侧方,而右翼则挟角弓齐射封路。中军如钢刀,直直切入武卫营的阵型之中,将他们钉死在城墙之下。
铮铮之声响在耳畔,峡风垂眼,见仍有骑兵口衔利刃,手脚并用地攀爬云梯,还没等她拔刀,忽有流矢破空飞来,从后贯入那人颈喉。
方蹇明骇得一抖,赶忙闭了眼,不忍再看。
凛风曳着战旗,王秦岳将角弓还给身侧士兵,笑道:“这招我跟清也先生学的,如何?”语罢,他也不等士兵回答,双铁戟提握指向城前金甲,朗声笑道:“一群黄鸭,也敢挡你南府爷爷的前路?”
第179章 扑空“那原本是我们的沙漠与草野。”……
天地还被乌云笼着,西城门的战火半个时辰就被雨雪浇灭了。
城内士兵浴血奋战时不觉得冷,眼下关了城门,躺倒在甬道里才觉得寒风呼啸,确实是冬夜里该有的严格。峡风从从城墙上下来,将破烂的外袍脱下扔到火堆里,让那随意支起来的火堆烧得更旺些。
方蹇明缩在一旁“嗳嗳”叫唤,他手被石砖磨烂了,这会儿不碰都痛。王秦岳牵马入城,抱着头盔正吩咐士兵提刀巡查,顺势朝他那儿瞥了一眼,惊道:“哟,您老还上战场了?”
“怎么,将军看不起我。”方蹇明将手搭在膝上,手没再动,眼睛却快翻到天上去了,“没有我,这城墙早被轰没了。”
“哎呦,哪敢哪敢。”王秦岳赶忙抱拳,说:“这不看您受伤了么,正巧,方刺史,您猜我这半道上遇着谁了?”
“还能是谁,”方蹇明正靠在火堆边上冲伤口吹气,闻言目光一瞟,说:“虎副尉不是在那儿站着么,见到了。”
“哎,不是他,还有一个人。”王秦岳趁着来之不易的休憩挤眉弄眼道:“您猜猜?”
“猜不出。”方蹇明心思都放在手上了,眼下头也不抬道:“将军不快些去城东看看么?”
“马上就去了,刺史别催。”王秦岳将双铁戟靠在墙角,说罢转身向后往,喊道:“那人呢?进城了吗?”
“进了!马车没咱们战马跑得快,方才才到,”有士兵问:“将军要见他?”
王秦岳点了头,稍稍侧开身道:“带过来,方刺史受伤了!”
火堆晃动,眼下夜色已深,西城门烽烟散尽。南府军们鱼贯骑马入城,马蹄踏在薄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就地解刃,老卒用战袍裹住创口,新兵则牵着战马伏槽啮草,粗腿马长鬃间似乎犹闪着箭镞寒光。
王秦岳吩咐不久,就听马车辘辘声渐近。峡风方才要南府军的随记记下欠账,双方讨价还价了许久才定下,此时事毕也探头过来凑热闹,问:“谁啊?”
马车停在跟前,车前白缦簌动似波开,几个人都抻着脖子向那儿望。
残风卷过,只见来人一袭灰裘,领口紧束,臂间挟一木箱,上头刻着的是太平引。
“许世侄?”方蹇明愣愣叫出声。
许元疏目光一顿,走近朝着方蹇明俯身拘礼,唤道:“世伯。”
“你怎么……”
王秦岳见方蹇明絮叨的毛病又要犯,赶忙伸手打断道:“闲话放后提啊。许大夫,还请您看看刺史手上的伤。”
许元疏微微颔首,也不多说,蹲下身放下木箱,垂眸仔细去看方蹇明手上的伤,道:“先敷草药,半个时辰用盐水清。”
“盐?”方蹇明眉头一皱,“盐多贵啊……世侄,我没那么娇贵,你直接包就成!”
闻言,许元疏有些无奈地看一眼方蹇明,却也不驳他的话,只说:“先敷草药,我用清水给你理。”
“哎,清水好,清水好。”方蹇明连连点头。
峡风抱臂在暗处打量了他半天,忽地吹哨引过许元疏的目光,皱眉问:“你怎么遇上南府军的?”
“他是好孩子,你,”方蹇明一顿,陡然低下声去,问:“你怀疑他?”
峡风瞥他一眼,没搭话,只紧紧盯着许元疏。
许元疏跪坐在蒲草上备药,闻声也不恼,只是投来淡漠地一眼,道:“我接到信就从岭原南下,但……小苍潭一线的马道被切断了。”
峡风手里捂着热茶,没说话。
“我只能沿着小苍潭北上,打算绕路从银弦水来,却在路上遭人追赶。”
“追赶?”峡风蹙眉。
“是。”许元疏手上备药的动作没有停,点了点头道:“阆京在溟西一线发布了我的檄文。”
闻言,方蹇明也顾不上哎呀喊疼了,稍稍挺直了脊背,“……是因着叶大人?”
“他们没有明说,”许元疏慢慢道:“但我猜是。”
“看来阆京对我们也不是一无所知。”方蹇明语气微沉,“此次出兵前,他们就知晓叶大人身上有伤。”
“要这样说来,这场仗兴许并不只是为攻城,或者说,攻城只是顺势而为。”峡风点头,抬眼同王秦岳对视了一眼,盘在心口的答案呼之欲出。
——武卫营就是为叶帘堂来的。
但具体是为什么?为了消耗南沙兵力?还是为了引发叶帘堂的旧伤?
“不管是为着什么,他们也不会同我们在这耗太久。南府军一来,就说明武卫营的夜袭失败了。阆京那些人从来不会把鸡蛋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我不信他们没留后手。”说罢,许元疏一抬头,问:“城东呢?城东什么境况?”
“先让虎强带着重骑去了,如若有事他们会鸣镝。”王秦岳抹一把脸,低声骂了句什么,“想明白了,小苍潭是他们故意切断的,就是为了引出我们。”
峡风眉头更深,“什么?”
“他们砸塌了小苍潭的马道,闹出那么大动静,我便先行带兵去察看了,营中也留有人,走前叫人传消息递来焱州的!”王秦岳瞧着方蹇明的神色,什么都明了了,压低声音道:“焱州没有收到。”
方蹇明看着眼前火舌舔舐枯木,问:“将军未曾回营?”
“没,武卫营狡猾,行踪一直遮遮掩掩,我带兵险些追到溟西。”说罢,王秦岳看一眼许元疏,“也就是在那碰见许大夫。”
“是。”许元疏点了头,“阆京派兵捉我,又遣队引出南府军,那么武卫营在焱州城外必定有所动作,我便叫将军别回营地,直从银弦水往焱州来,正巧遇上虎壮。”
“虎壮告诉我们,银弦水有尸坑。”王秦岳喉间滚了滚,艰难道:“埋得都是鱼肠暗骑。”
阆京先是发檄文,阻止叶帘堂旧伤得治的可能,又是引南府又是杀鱼肠的,目的就是要将焱州周遭蛀空,使得焱州彻底陷入绝境,那么援兵就会统统涌向这里,而露出的缺口便是……
良久,峡风说:“南府营地怕是已经遭屠了。”
此话一出,周遭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布下这么大一个环,”王秦岳骤然笑出声,心在不断往下沉,再抬眼时眼眶通红,“费劲心机……真是
……真是……”
方蹇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将军,营地里……”
“……军备,粮草,都不在营地。”王秦岳握紧了头盔,呼吸略有些急促,显然是在压抑着情绪,“按叶大人的说法,我们出兵前都将军备分散到了南沙各个州府。”
“那也就是说,武卫营扑了个空。”许元疏捣好草药,示意方蹇明抬手,“朝廷早就没银子了,他们此举明晃晃地就是要劫夺我们的东西,这也说明……”他抬眼,眸中闪过一丝什么。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在坐的每个人却都明白。
阆京越是这样耗费大量兵力铤而走险,越是说明,他们就要撑不下去了。
“可溟西不是在给他们提供银子么?”一旁有士兵问。
“谁知道呢。”峡风冷笑一声,“单是武卫营屠光东西商道的事,贾氏还能跟他们继续合作的下去?”
“贾氏大公子不会计较那些……”方蹇明喃喃,“太……清也先生是不是去如意陉了?”
“刺史是说,”峡风回首,“是他做的?”
方蹇明开口,“我……嘶!世侄!轻些啊,轻些!”
“无论如何,阆京了解我们要比我们想象中深得多,”王秦岳攥紧了拳头,“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些话散在夜风里,让众位将士的心一起一沉。
王秦岳披上战袍,转头望着东边,说:“我现下过去。”
闻言,方蹇明忍者痛道:“将军赶了几夜的路,不再休整……嘶!”
“这么片刻已经足够了,”王秦岳抬手戴上头盔,声音闷闷的,“就算是为着留在营里的弟兄……我都不能停下。”
风雪掩埋战场,清晨还算巍峨的城墙现下已经塌得不成样子,白雪飘摇宛若破絮,它们越过血绣犹殷的战场,轻飘飘覆在早已没了生气的尸体上。
叶帘堂迎着飞雪,抬手擦了擦沾血的下巴,随即抽响了马鞭。
突围!
大地细雪震动,邓琛看到了武卫营前锋的全线溃败,隔着重重风雪,他看清了叶帘堂。
两人数次交手,叶帘堂牺牲多数战友,而他凭靠着巨大的优势却没法一举拿下,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屈辱。
邓琛血性翻涌,他轻轻擦过龙雀刀刃,就要抬腿上马,却被人拦下。
单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问:“你做什么?”
“叶氏。”邓琛刀锋一翻,刃尖指着坡下那道奔在最前的身影,目光定住,低声说:“她是个好对手,我亲自去会会她。”
“不可!”单孟猛地上前一步拉住马缰,“此战是必胜局,将军绝不能冲动!”
“正如你所说,既是必赢的局。”邓琛垂眸看他,“我想亲自拿下。”
单孟毫不退让,“将军别忘了,我们战前的部署中,你我不上战场。”
“不上战场?”邓琛嗤笑一声,“那是你给你自己立下的规矩。”
“可……”单孟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那里,南沙。那里原本是我们的沙漠与草野。”邓琛的目光终于从那支突进的南府轻骑上移开,回头看着单孟,“而叶氏夺走了它,换了我们镇南军的名目。”
武卫营精锐纷纷披甲上马,朝着邓琛聚拢。
“龙雀早就渴血,它在我们的耳边嗡鸣,”邓琛抢过缰绳,回首深深看单孟一眼,“你很聪明,可武卫营的战士需要堂堂正正的战争,而不是龟缩在营。”
第180章 污血天就快亮了。
南府轻骑来势汹汹,业已完成突破。
黑甲猛烈冲击着武卫营岌岌可危的前锋,犹如重石砸毁土墙,将那缺口撕得越来越大。随后他们纵马冲上斜坡,发出的战吼震天响,赤红破烂的旗帜在这雪夜里翻飞,夜色下的铁戟映照着晦暗月光,仿若竖起的阴铁森林。
武卫营留守在斜坡的弓箭手一时慌了神,他们大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里想得到要自己迎敌,眼看铁蹄就要狠狠压下,有人直接撂了弓箭连滚带爬地往旁跑。
这一跑可不得了,惊慌的蔓延就如同摧毁支撑大厦的廊柱,原本庞然的建筑在一瞬间坍塌,更不用说是一支队伍。
武卫营的长弓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而南府军就奔在这倾倒大厦的边缘,叶帘堂没有停下脚步。
“前进!”
南府轻骑齐声应和,他们夹紧马腹,甩起缰绳,整队骑兵像是打着配合的狼群,紧盯着战旗的动向,奔腾间疏密有序。
“还真像话本子里的场面,是吧?”邓琛披上金甲,一只手握着龙雀刀,另一侧的胳膊上绑缚着盾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热血沸腾啊……真让人怀念。”
武卫营的精锐聚集在他身后,远处冲杀声愈来愈近,战马焦躁地颠蹄,有人低声唤道:“副将。”
邓琛回过头,第一次审视将铜褐色甲胄换成金甲的众位战友,忽然觉得这套甲胄过于笨重,像是一头套上金色项圈的狮子,似乎并不适合他们武卫营。但他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战角吹响,武卫营爆发出一声嘹亮的战吼。
“迎敌!”
战马骚动,它们开始只是在小跑,一行人移动的速度堪称缓慢,但没有一个人冲出队列。如果说南府军是围剿的饿狼,那么武卫营就是同一头巨狮的四肢。他们配合得当,秩序井然,同时开始移动。
随着战马步伐愈来愈大,武卫营的冲杀速度也越来越快,金甲与护盾开始愈发频繁地撞击,邓琛的心跳也随之沸腾。
这冲天的战吼声令他心痒难耐,他早就受够什么“战前部署”,那些统统都是狗屁,等你真正陷入战场之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战术,龙雀刀在身前端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放手一搏。
冷风涌进他头盔的缝隙,钻入他的鼻腔,划过他的喉咙,盘在心口灼烧。
越来越近了。
邓琛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一瞬间定格。他看见南府军狰狞的面孔,闪着寒光的铁戟,还有漆黑的锁子甲与破烂的战旗。
以及。
他呼出热气,白雾飘散在他眼前,隔着冰冷的空气,邓琛看清了那张被鲜血覆满的清丽面容。
叶帘堂。
“冲锋!”邓琛一踢马前腹,战马略微跳起来,随即以将人骨头颠散的冲击力朝坡下狂奔。风声猎猎,铁蹄如雷碾,整座焱州都在他眼前颠簸。
余光中,阆京战马撞到南附军的铁戟之上,铁戟受力不均,杆子竟直直从中断裂了开来,那力道使得武卫营的人和南府军一齐摔下马背,沿着山坡一同翻滚下去,剩断裂的缰绳在风雪中甩荡。
邓琛刚要挥刀去捞人,刀刃却被另一道雪亮的刃芒拦住,发出“当”地一声脆鸣,随即,那剑刃猛地一扬,硬生生架开了龙雀,隔着震动的空气,叶帘堂明亮的双眸出现在他眼前。
嗡鸣震荡中,邓琛翻手按腕才使得龙雀没有脱手。他拨转马头,龙雀直直瞄向她的颈脖,邓琛眯着眼睛,“就是你。”
叶帘堂没有说话,她速度太快,干净利落地带掉偷袭者的脑袋。刃光闪烁,长剑从那人脊背一直划到箭头,接着将尸体挑飞了出去。
两军相撞,不断掀起深红血雾。
叶帘堂回身猛地朝邓琛刺来,邓琛反手抵住,见那剑刃血淋淋地洒了他一脸黑血,没等他反应,那细剑就擦着龙雀的利刃猛地劈来。见状邓琛赶忙反手摁腕,长剑斜斜从他腿边划过,带起一阵细碎的痛。
疾风灌耳,铁蹄隆隆。邓琛想错身扬刀,却不料叶帘堂身形一闪,顺着去找他不小心暴露的后背,邓琛不得不再度回身防守。
这人与他从前遇到过的对手都不同,邓琛暗暗心惊。叶帘堂的攻击就像流水,环绕在他身边,龙雀斩不断也赶不走,只能小心提放着别被这水溺了口鼻。
太无力了。
长剑在风中摆动,远近都是刀光剑影,人人拼尽全力,毕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被带落性命。
邓琛眉梢一
挑,随即,他忽地勒马回撤两步,在眼前人没反应过来时猛地前冲,仗着居高的优势要将人撞下马背。
粗腿马身形矮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冲击。它前蹄屈弯,薄雪瞬时扑面而来。寒风夹着飞雪吹进眼睛,叶帘堂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混沌。她在第一时间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背上滚下来。
而在同一瞬间,龙雀刀噌然出鞘,照着叶帘堂的面门就劈砍过去。
“当”!
碎玉卡在叶帘堂的颈脖前,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刀。
“喔。”邓琛反手提走龙雀,却不再给叶帘堂任何喘息的时间,扬手又是一记劈砍,“泥鳅,不是滑得不得了吗,怎么倒在这儿了?”
碎玉被龙雀压得猛地一沉,刃尖贴着叶帘堂颈上皮肤,堪堪刺出一道血痕。她的左手两指卡在碎玉的刀柄上,使不上力气,只得用那双缠着白布的右手去接。
“嗯?”邓琛的目光微移,忽地笑了,“哈……果真是一只残手……”
白雪融在叶帘堂面上,顺着她的眉骨的走向淌下。叶帘堂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尝试用右手抵看开这股强劲的力道。
远近都是厮杀声。邓琛是故意将人撞倒在这片枯枝林里头的,这枯枝丛里颜色暗,南府军在奋力拼杀的同时很难去关注到旁侧。
“叶侍读真是好大的胃口,想要吞下整个南沙四州。”事到如今,邓琛倒是不着急了,他缓慢地往下压着龙雀,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双残废的右手再度扭曲变形,“侍读,何必呢?谅你年纪小,朝廷本不想同你一般见识,可您真是越发地得寸进尺了。”
叶帘堂抵着巨力,早就被冷汗挂了满脸,遥远的风浪涌来,她察觉到自己的右臂在发抖。
“今夜你很威风,不过,”邓琛继续下压,龙雀与碎玉相抵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还是我武卫营更胜一筹。”
风浪袭来,将月光从浓云后吹了一点出来。
刃光雪亮,叶帘堂的肤色在这晦暗月色下更显苍白,像是块捂不暖的冷玉。
“你……”叶帘堂痛得难忍,却还是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你……当真要杀我?”
“还真是怪让人难过。”邓琛叹息一声,手上的力气却是半点没松,“叶侍读,你遭人暗害,我自然是可怜你的……你那双残废手又能撑到几时?何必呢……哎,松松手,孩子。松手就能逃出这苦海……”
他话没说完,忽觉身边枯草骤然一晃,枯枝败叶劈头砸下。“主子!”有人叫道。
邓琛在一瞬间明白事情有变,几乎是瞬即将刀狠狠砍下。却不知叶帘堂何时调整了姿势,在他按刀的同时前腿猛地踏在他胸口。
这一脚极重,邓琛甚至尝到了喉间的几点血腥,这人显然就是奔着他的命来的,好在她力气不够。但这一击却让龙雀稍松,叶帘堂借着时机顺势从他刀下滚开,左手握过碎玉站了起来。
大风满袖,露出她白布缠裹下颤抖的右手。邓琛自知大意,正要趁她身形不稳时出手,谁知肩上骤然一沉,方才蹬下枯叶的瘦小男子猴一样攀到了他背上,猛地勒住他的颈脖向后仰倒,喊道:“主子,快跑!”
邓琛伸臂猛地后抓,拧着长谷的胳膊便要将他扯下来,谁知长谷左脚一蹬枯木又重新攀了回来,敏捷地将人往后方拽。
邓琛这一拽没得手,他果断放弃抓人,反而仰腰猛地朝枯木弯去。长谷没料到他这一招,脑袋被那硬木头磕得晕,“哎呦”一声掉下来,捂着脑袋气道:“这人怎么那么软?!”
他话音才落,邓琛就已靠着腰力重新晃了回来,龙雀猛地朝叶帘堂袭来。叶帘堂侧身避开,身形飘逸,青袍晃过刀刃猛地一提,碎玉就已逼近。
狡猾!
不知为何,邓琛却没有避开这一剑。
碎玉蹭着金甲的缝隙卡进皮肤,叶帘堂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剑能刺中,想要疾步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邓琛猛地抬臂,空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把将人往雪地里掼。叶帘堂在瞬间收力想要稳住身形,奈何邓琛臂力实在太大,她翻身倒地灌进了不少冷风,呛得有些眼花。
邓琛死死摁着她的手臂,偏头啐出一口血,“逮……逮住你了。”
叶帘堂借力使劲将他卷倒,在这滚滚而来的风潮里忽地笑出声。
“来不及了。”她说。
邓琛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不甘松手,摇摇晃晃想要撑地拿刀,耳边却敏感地听到弓弦震颤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他猛地伏下身去。
三尺镞锋破开风雪,穿杨重重钉在邓琛眼前的枯树干上,白羽震颤,天狼吐芒,余波机括震穹窿。
长谷认出了这镞锋,赶忙跳起来,喊道:“先生!先生来啦!”
天地界限模糊不清,视线的尽头,李意卿拉满长弓,谷东战马呼哧着热气,霸王枪迎风而至。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