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还算数吗

    并非是何守悟以貌取人,他看着封澄那张脸,实在是想不明白赵负雪怎么就舍得给这样的人当外室。

    想不明白就不想,总之他混了这么多年,狗咬人的世界见过了,人咬狗的世界也理解了,比这更猎奇的事情也不在话下,何守悟秉着不得罪任何人的想法,刚刚重新端出了温文的笑容,还未开口打圆场,那人便冷不丁道:“你为什么没有变老。”

    何守悟:“……”

    他缓缓地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封澄。

    封澄不觉有他,直直地看着他:“今年何大人贵庚?凡人寿数短暂,眼下应该已是垂垂老矣,为何还是少年模样,未曾老去?”

    修道者修行有成之时,容貌与身体便会固定在最为强健的青年期,可何守悟一介凡人,是如何做到让年岁固定在如此年轻的时候的?

    何守悟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一言未发地看着她。

    封澄哂笑:“看来是我问得不对了,坐。”

    何守悟若有所思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即转身落座,那黑袍女子在椅子上坐了,翘着二郎腿,大马金刀的模样,不像是正经女子,倒像是从哪来逃出来的兵痞。

    兵痞,何守悟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赵负雪那位自爆而死的前相好,也是个臭名昭著的兵痞——他好兵痞这一口么?

    封澄皱眉道:“茶水不好,这是陈年的苦叶子了吧?闻着有股腐臭气,拿去换了。”

    侍从愣着看了赵负雪一眼,赵负雪将茶盏放回在了桌上,他连忙去把三人的茶盏撤下去,换新茶。

    奇怪了,赵府这些年虽低调了许多,可总不至于连好茶都上不起,侍从出了门,把茶杯放在鼻尖嗅嗅,摇着头,倍感奇怪地走了。

    哪里有腐臭气呢,分明是清淡的茶香,上好的雪岭乌云呢。

    而何守悟却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自从行血修秘术之后,他虽得长生,身上却凭空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腐臭味道,还需日日服饮修士鲜血,可他用了上百种名贵香料熏制,应该早就闻不出来了才是!

    这般想着,他握了握拳头,终于开始说他此行的目的。

    “尊者,”他冲赵负雪拱了拱手,“前些日子我闻外地来报,上野、中淮、三山一带的灵石矿脉,似乎全部拒绝向洛京提供了,尊者知道这是为何么?”

    这三处矿脉乃是大夏最大的三条灵石矿,洛京傀儡术所用的灵石有八成出自这三条矿脉,此时仙门大比已经迫在眉睫,而傀儡机关术却被扼住了命脉,整个宗门已经慌成了一团。

    他身为傀儡机关门的门主,一番细查后,自然要向始作俑者讨个公道。

    赵负雪淡淡的,好似只是听到了东家狗咬西家狗的琐碎杂事一样,“何来受制一说?既是买卖,自然价高者得。”

    “咳咳咳——”

    封澄吓得呛了一口水出来。

    天地良心,她以为赵负雪会用什么法子遏制住几州矿脉,没曾想竟是干脆利落地用钱买断了!

    一口气买断了三地的灵石!日子不过了?

    何守悟也是没想到赵负雪竟然拿的这个想法,当即倍感荒谬,哈地拊掌一笑;“尊者可是认真的?三地矿脉,你吃得下,也难消化。”

    赵负雪淡淡道;“我既敢买,自有用得上之处,赵家的银钱倒不劳何公子忧心。”

    既已如此,何守悟也不虚与委蛇了:“出个价,把这批灵石分我三成,价钱随你出。”

    来得突然,三地绝大多数的灵石已被赵家吞掉,仅剩散户绝无可能供得起机关门修行,七日之后便是百家大比,他难道要带着一群没有没有灵力的偶人上场么?

    还有,赵家不问世事多少年了,怎么就突然出手吞了这么多灵石?何守悟只深恨自己不提防。

    “三成?”赵负雪笑了笑,“何公子倒是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三成,我倒是不缺你这些银钱,反而崔家带走未归的灵器,可以取账本来对一对。”

    何守悟陡然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哑了。

    封澄悄悄拉了拉赵负雪的衣袖,小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敢和赵家做生意?”

    据她所知,赵负雪上次借账目上门讨债,可是直接抓走了里头的血修鹰犬。

    按理来说,不会再给赵负雪上门的机会了。

    赵负雪轻声道:“借的时候不知道是赵家。”

    封澄:“……”

    你牛。

    何守悟脸色阴了阴:“既如此,尊者是不想将此事善了。”

    赵负雪抬了抬手,淡淡道:“自‘千金’后,天机独大,百家式微,十年一次百家大比,意在激励仙门百家激流而上,所设宝物为不世出之珍宝,今年的东西,听说更是不凡。”

    何守悟的手狠狠的捏紧了掌心。

    “那位地魔的骨头,能令凡人一跃而得仙根的至宝。”

    何守悟沉声道:“这骨头与你们天生的修士有何相干?”

    他是真的再也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何守悟愤愤地盯着赵负雪——凭什么他生下来就有的,他一辈子也得不到!

    赵负雪平静道:“它不能在别人手中,谁也不行。”

    一掌拍下,何守悟愤然站起:“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谁知一旁的封澄倒是笑了:“急什么啊何公子,我也有事要问你呢。”

    何守悟微微回过了头,却见她鬼魅似的贴来。

    “数十年前长煌大原屠城惨祸,”她微微一笑,“不知大人午夜梦回之时,可曾记得数万将士哀嚎的孤魂。”

    刹那间,何守悟感觉到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炸了起来。

    “……你是谁。”

    封澄道:“猜猜。”

    何守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惨白着脸,脱口骂了一句:“故弄玄虚!”随即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连看也未曾看一眼。

    待他走远,赵负雪才慢慢地走到了封澄的身边。

    “当年长煌之战,”赵负雪道,“伤亡士兵的亲眷家属,我已命人送去抚恤。”

    封澄抬头看着赵负雪,目光怔怔,他两手微微张开:“虽说这样有些不道德了,但是……要不要来报答一下我,不要想旁人了。”

    她刹那便懂了赵负雪的意思,登时有些好笑,赵负雪轻轻地靠近,然后试探地伸出了手,慢慢地贴上了封澄的后背。

    封澄的背似乎僵了僵,片刻,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立即逃跑的意思。

    赵负雪慢慢地将她拢入怀中。

    温暖而魂牵梦萦的身体被他拥住的刹那,赵负雪心中甚至生出了终于完整的喟叹,封澄低着头,露出了一节雪白的后颈,他把头贴过去,半晌,不肯松开。

    虽然能感觉到封澄仍是克制不住地想逃,但好在这次,还是乖乖地没有动了。

    “长煌那边着急么,”他哑声道,“要急着回去?”

    封澄在他怀中,半晌,怔怔地点了点头。

    “最迟今晚,”她道,“我得回去了,那里离不得人。”

    赵负雪好似有点沉默。

    封澄有些心虚地补充道:“等你睡下,我再走,也没那么着急。”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感觉赵负雪的环抱更紧了,几乎要把她硬生生压在骨血中似的。

    片刻,赵负雪温和一笑,轻声道:“好。”

    就像方才陡然的窒息像是她的幻觉一样。

    封澄已经不记得和赵负雪上一次平静地对坐是什么时候了,从前的决裂太过惨然,将师徒之间曾有的温情尽数砸得烟消云散,于是她重新坐回赵负雪的寝居时,几乎是坐立难安。

    她留心打量,只忽然便被寝室书案上几卷枯黄纸卷吸引了视线,她感觉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眯了眯眼睛,犹豫片刻,矮身溜了过去。

    纸被保存得极好,甚至打开的时候,还能清晰地认出里面的每一个字,以及写下这几个字时的心意。

    腾地一声,封澄感觉自己的血液全部冲到了脸上。

    这东西怎么会在赵负雪这里?

    鬼鬼祟祟地,封澄把纸扎好,正要原样放回去,手上却被突然擒住了。

    一回头,恰是赵负雪含笑的脸。

    “在看什么。”

    他把方才去烹的茶水放下,封澄挣扎道:“写得乱七八糟的,谁能认出是什么?”

    赵负雪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哦?那我可念了。”

    封澄吓了一跳,抬手便要把纸卷抢来:“不准念!”

    赵负雪松手,任由纸卷被封澄抓住,旋即勾唇笑了,手指轻轻地卷上了她的手指。

    “敢写不敢认,封大人,早有这般心思,怎么还一个人憋着。”

    封澄毛都炸了。

    她总算是发觉了,从前的赵负雪多少还端着点死气沉沉的仙人架子,瞧着跟七情断绝六根清净似的,眼下的这个可与从前那个大不相同,不光是行动间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活气,连脸皮都像是不怎么要了。

    这么想着,封澄像被他的手指烫着了一样,猛地便要抽回手,谁料赵负雪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一掌紧紧地扣住了她。

    “嘘……白纸黑字,都是你写的,现在还算不算数?”

    清冷绝尘的仙人居高临下,紧紧地盯着她,封澄看着,倏地便出了神,紧接着,一节手指便揉上了她的唇。

    面上笑意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色。

    “说话,还算数吗?”

    第132章 第132章比武招亲

    怎么啃上去的,封澄已经记不清了。

    书房似乎燃了什么宁神静气的香料,可这镇静的香气半点儿也没叫人冷静下来,封澄甚至无暇去想,在师尊的书房啃师尊的嘴到底是哪本圣贤书教出来的伦理道德。

    赵负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接吻不知道闭眼的少年了,他的吻长驱直入,炽热而贪婪,带着他身上浅淡而格格不入的冷香气,她的唇舌一片酸麻,从舌根出带出一片粘腻的酸楚,偏生赵负雪还不知餍足似的,在封澄萌生退意的刹那,反手扣住了她的头。

    半晌,封澄终于从混混沌沌的大脑中拔出了一丝清明,她抬起牙齿,狠狠的咬了赵负雪一口,本望他吃痛放开,谁知他即便被咬,仍旧不肯松手,只将这个混着血腥气的吻碾在她的唇上,几度辗转,几乎将她呛得眼红。

    修士的血,于血修而言,本就是不容抗拒的成瘾物。

    何况是赵负雪。

    最后分开时,二人皆有些气喘。

    屋中寂静,封澄站在原地,盯着赵负雪看着,半晌,略略偏开了视线。

    他依旧是封澄经年间只敢在心底肖想的仙人模样,墨发如瀑,眉眼含笑又缱绻,见一眼便要失神。

    这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冷淡自持的样子了,可她却不敢看了。

    “……”

    半晌,封澄闷闷地别过头,道:“对着这张脸,你也能亲得下去啊。”

    她指的是糊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方才回来,面具都没除下,眼下她这副尊容狰狞无比,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也不为过。

    赵负雪好像才注意到似的,他认真端详了片刻,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随即闲闲地摸了摸嘴唇,道:“是有些亏,再赔我一个。”

    封澄:“……”

    耍流氓啊你。

    一去五十年,婚书已经陈旧不堪,如若是寻常眷侣,已经能从青丝到白头了。

    这一吻,还有这册小心收存的婚书,将封澄连日间的自欺欺人全部撕裂开来。

    沉默片刻,封澄道:“出去走走吧,我好久没来洛京了,也该你这个东道主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没有叫他师尊。

    赵负雪看着她,片刻,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俯身过去,扣住了封澄的手。

    十指相扣,是个不容挣脱的模样。

    握得太紧,封澄的指节有些活动不得,她想了想,还是任由赵负雪去了。

    总归今夜就要启程回长煌大原,这段时候,封澄也珍惜。

    不御剑,能去的地方有限,封澄作了男装打扮,抬头眼见着赵负雪顶着那张脸就要往外冲,当即忙不迭地翻了一只幕篱来,轻纱遮住了赵负雪的脸,她才放心地牵住了他的手。

    赵负雪便平静地看着她动作。

    离开赵府,二人乘了车马,不过片刻,便来了洛京最为繁华的西市。

    这里是封澄年少时惯常来玩耍的地方,走了几步,她便被一座花枝招展的酒楼吸引了目光,红绸彩幔与拥挤人群中,封澄挤进去定睛一看,只见四字“比武招亲”。

    好大的热闹,封澄眼睛登时一亮,爱凑热闹的心思登时热了起来,她抬头笑道:“这都几十年过去了,洛京还有这么大的热闹看。”

    堂中人声鼎沸,中台上正有两位年轻剑客对打,一旁的助威叫好声不绝于耳,而二楼高台之上,则坐着一披着喜服与盖头的年轻女子,捧着一只玲珑绣球。封澄听见路人道:“这叶家堡的娘子,花容月貌,芳名远扬,并不比得寻常那些比武招亲的悍妇,而是别一份江南美人儿,也不知谁有这艳福。”

    另一人则叹道:“你说叶老堡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比武招亲了,还要禁用灵力的。”

    “嘘,听说是惹祸上身,无奈之下,只能以万贯家财作求,找个得力的庇护,你瞧上面那赤膊男人——纯拼躯体,爹生娘养的人哪里比得过血修?所谓比武招亲呐,不过是个噱头,人家叶老堡主啊,是要找个血修!”

    台上二人已打到了尾声,粗壮些的壮年男子双目血红,手持流星锤,一锤正中对面小腿,对面清俊男子哀嚎出声,举手示意,灰溜溜地滚下了台。

    人群中爆发出了嘘声,男子哈哈大笑:“还有谁来!?”

    众人虽不齿血修,明面上却无人敢上前招惹,一片寂静之中,封澄听见有人叹息道:“这霍老锤可不是个人,叶家姑娘跟了他,真是有苦受了。”

    闻言,封澄抬眼,披着喜帕的叶小姐似乎也正向这边看来。

    霍老锤大笑着向看台一旁拱手:“既然没有人上台,那叶老堡主……不,岳父大人,小婿便——”

    忽然,二楼的叶小姐站了起来,随即举起手中的绣球,抬起手来一丢!

    这一丢仿佛使尽了叶小姐浑身的气力,她站立不稳地踉跄,险些摔下了高台,可即便如此,这绣球也并不能丢得多远,只轻飘飘地飞下了台。

    正对着封澄这一片的方向。

    封澄抬手,下意识地便接了个正着。

    霎时间,人群中寂静了。

    叶小姐丢完绣球,仿佛是如蒙大赦一般,轻喘了两口气,才从容地坐回了椅子上。

    “这……这绣球?”

    “什么意思?按理来说,台下若有叶小姐心仪的人,接了叶小姐的绣球,也是要上台去打的。”

    可——

    众人齐齐看向身量单薄的封澄,又齐齐地看向骤然阴下脸的霍老锤,心底不约而同地齐齐捏了一把汗。

    ……这实力,有些悬殊。

    霍老锤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岳丈大人,没曾想,这台下还有叶小姐的情郎啊?”

    封澄捧着绣球:“?”

    看台上的老人豁然站了起来,他亦是急得一头的汗:“岂敢岂敢,小女从来闭门不出,连闺阁都不迈的,岂会在外有情郎?叶泉!你疯了!”

    这绣球,本是他预先打算,若无血修肯上台,再抛绣球下去引一位血修上来,可眼下霍老锤已然夺魁,叶泉又为何多此一举!

    还抛给了个显然就干瘦无比的小子!

    叶泉一声不响地坐在高台上。

    霍老锤慢慢道:“哦?那这是什么意思?”

    叶老堡主转而对封澄道:“这位英雄,小女年少不懂事,误抛了绣球,您既然无意,不如——”

    谁知霍老锤突然地开口打断了他,森冷的目光在封澄身上梭巡:“岳丈大人,接了绣球,他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不然多浪费叶小姐的一片痴心。”

    他重重地把锤子砸在了地上,惊起了叶老堡主一层冷汗。

    “叶小姐已经够让老子不爽了,你也要叫老子不爽?”

    赵负雪轻声道:“杀了,还是走?”

    封澄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手里的绣球,旋即抬起头,重新看向了叶泉。

    “我挺想多管闲事,”她沉吟片刻,道:“她刚才这球,是冲我来的。”

    赵负雪:“嗯?”

    封澄道:“没道理见死不救,那血修看起来可不像好人。”

    上头的霍老锤狞笑道:“不若这样,那小子要是不想打,就乖乖过来给我磕三个响头,老子也就饶了你一条小命,至于不守妇道的叶小姐嘛……”

    他撇了撇嘴,好似很勉强道;“你叶家不是还有个小女儿,一起给老子娶了,老子也就不计较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看台上的叶泉豁地站了起来,怒声道:“你怎么敢!绵儿才十岁!”

    “你不守妇道,老子为啥要捡破鞋?十岁正好,总不会这个也不守妇道,哈哈哈!”

    霍老锤哈哈大笑,封澄忍无可忍,偏了偏头,悄声道:“借你的斗笠。”

    赵负雪毫不迟疑地将斗笠解下。

    一跃而上,封澄稳稳地落在了台上,霎时间,霍老锤仿佛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止了声,片刻,他难以置信道:“你竟然敢上来?”

    封澄并没有带兵器。

    她压着声音,低沉而模糊不清:“你说得太麻烦,我想了想,不如你输在这儿省事。”

    “大言不惭!”

    霍老锤大怒,抡着流星锤便向封澄正面冲来,众人眼见着粗壮的霍老锤向瘦小单薄的青年扑来,当即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谁知一声巨响,众人一看,这满是尖刺的流星锤竟被生生地砸进了台中!

    青年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连衣角都未脏一下,随即向霍老锤勾了勾手指:“再来。”

    霍老锤勃然大怒:“小子找死!”

    又是一记抡锤,他的身体强度极为骇人,连带着用锤子这种极重的兵器也速度骇人,谁知这片浓烟散去后,封澄依旧负手站在一旁,笑吟吟道:“继续。”

    这一回,霍老锤彻底怒了,他咆哮着丢下了锤子,身体速度霎时拉到最大,

    猛地向封澄扑来。

    而封澄等的就是这一刹。

    离开了兵器的防护,他身上的弱点暴露无遗,封澄盯准了他的心头脖颈,方要出手,却见霍老锤嘴角勾出一丝诡异的笑来。

    还未等她明白这笑的意思,却见他心口脖颈骤然绽出两刀血口,紧接着,猩红的暗刺从中豁然而出!

    血修的招数!

    台下众人霎时大哗,当即有人大喊:“他耍阴招!”

    血修凝血成神兵利器,一息尚存便有反杀之机,可贴得如此之近了,哪怕是神仙来也是躲不了的。

    一声血肉刺破的闷响。

    众人愕然地沉默了。

    霍老锤像只破得爆絮的娃娃一样,呆呆地插在一杆血色的长枪上。

    那原本锋利无比的尖刺,已经化作了软塌塌的腥臭血液,粘稠地向下流淌。

    局势逆转,众人的心头却重重地向下一沉。

    ——这也是个血修。

    第133章 第133章内人醋大

    叶泉的脸并没有因为霍老锤的惨死而产生半分波动,血枪出体的刹那,封澄抬起眼睛,余光瞥过彩带飘扬的台上。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的身影几乎坚定得像个殉道者了。

    擂台之上,出了人命,还是血修的人命,群聚着的众人霎时察觉了不妙,不过片刻,便鸟兽状散了。叶老堡主几乎要崩溃了,他双手扶着头,哀嚎道:“英雄,你可是把老夫送上绝路了啊!”

    顿了顿,他又眼睛一亮,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封澄,仿佛抓住了救星一般:“既然你赢下了比武招亲,那么一定要娶走我的女儿!”

    封澄作男儿打扮,从军多年,她身量本就不似闺阁女子,稍作妆饰站在那里,也就如同一个单薄些的青年男子般。

    一阵鸡飞狗跳,这老当益壮的老头儿好像也突然之间不怕血修了似的,不光封澄的凶器如何骇人,依旧是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不放,封澄尚未来得及动作,那老头的手腕上便骤然押上了一道冰冷的剑。

    “放手。”他冷冷道。

    来者正是赵负雪。

    他的剑像一道久冻的冰似的,登时冻得叶老堡主一抖,讪讪地缩回了手去。

    封澄沉吟片刻,道:“叶老堡主,今日上台乃权宜之举,并非我有意为之,娶亲一事,还是罢了。”

    她的声音压得低沉,一听竟不像是青年男子,反倒是瓮声瓮气,叶老堡主犹疑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自把叶家堡家产赠你,连同如花似玉的女儿一道,你还有何权宜之处?家私配不上?模样配不上?”

    霍老锤的死带走了霍老锤的命,也带走了叶老堡主的理智,他看着她,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是不敢置信,如此千金拱手送之,竟有人推脱不要。

    叶泉袅袅婷婷地走下了楼。

    眼瞧着这老头要疯了,封澄想了想,拱了拱手道:“已有家室,还望叶老堡主体谅。”

    话音一落,赵负雪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身着红衣霞帔的女子端然地站在了老态龙钟的男子对面。

    叶老堡主目光中仍含着隐隐的希望:“那……千金与你做小,可好?”

    封澄;“……”

    赵负雪的眼睛危险地一眯,拇指已按上了剑柄。

    封澄额角一跳,没曾想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爹,登时全身上下的神经齐齐起立报警,她连忙不着痕迹地拦在了赵负雪与叶老堡主之间,强笑着道:“内人醋大,不敢造次。”

    此言一出,她感觉到身旁的赵负雪微微一僵。

    内人醋大。

    轻飘飘的一句话,羽毛似的,砸下来却轰然作响。

    他将这四个字绕在唇边,仿佛是含了千斤重的一块真心似的,吞又舍不得,吐又舍不得,只将人噎得愣怔。

    要糟,好像被封澄不着痕迹地哄了一下,赵负雪想。

    她年少时尚能算得上一眼望得到头的莽子,赤子心肠,五脏六腑都像琉璃似的,猜都不必猜,便摸得一清二楚。后来渐渐地老道,长出了一副捉摸不透的油嘴滑舌,原本那点琉璃似的真心,便突然地看不明白了。

    霎时间,赵负雪心中几乎生出了感激。

    在一切朦惘的混沌之中,他独抱着心头情意,像是子夜中踽踽独行的瞎子,天地漆黑,唯有一人提灯,唯有一人能救他。

    她走来,子夜尽。

    封澄尚不知一句轻飘飘的内人醋大给赵负雪补足了多少横冲直撞的心理活动,眼下她最疑惑的,便是叶老堡主为何硬要将万贯家财拱手让人。

    于是她便疑惑无比地问了,这一问可不了得,叶老堡主几乎要抱头痛哭了。

    “您,您,唉!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天机税!”

    天机税?封澄几乎被这个分外陌生的词汇冲得傻了,她有些茫然地想——那是什么?

    大夏这么多年,她仙人凡人都做过,在做凡人的时候没交过所谓“天机税”,开始修道后更是没收过什么乱七八糟的钱了,不仅这般,她连出门打群架都得把天机院的腰牌摘了,结果被天机所抓到还是赔了银子、扣了腰牌。

    什么时候天机师这么有钱了?

    正在她茫然之际,赵负雪轻声道:“这是你死后才出来的名堂了,是为了养护修士以及供给修士的日常消耗,新增的一门税。赵家也曾收到过,数额颇大,我拒了。”

    叶泉从容地行了个礼。

    “公子,”她温和道,“我叶家堡开罪了一个名叫何三草的血修,原本天机税,我叶家堡每年只需往官中缴纳一成年利,可从去年来,那血修上门征收,一年竟要吞掉我叶家三成税,且有越来越苛刻之势,兴许明年,或许再一年,便又巧设名目,使我们背上巨债也说不定,家父无奈之下,只好寄希望于比武招亲,指望女婿下口能比那群血修轻些,至少不至于我父女流离失所。”

    说到这里,叶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如此这般,公子说,是不是抱薪救火。”

    她说得的确有道理,封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血修连人都吃,哪有什么手下留情的道德。

    谁料叶老堡主愣了愣,突然暴怒而起,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道:“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叶泉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肠,却是弱柳扶风之姿,被这么抡圆了打一巴掌,连话都说不出,便软软地栽倒在了地上。

    红衣霓裳霎时沾了粘稠脏臭的血污。

    封澄一愣,随即飞身过去扶起叶泉,怒道:“她是你女儿,你怎么能打她!”

    叶泉怔怔地捂着发烫的腮。

    叶老堡主冷笑一声,山羊胡须被气得发抖:“我是她老子!既然生得她,就打得她!当着大人的面,口出狂言,毫无教养!这是我教你的么?”

    叶泉文静地捂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话毕,叶老堡主又上来讨好道:“大人见谅,小女实在不懂事,这绝非我叶家上下所想,但凡大人想要,我自将家产拱手送上。”

    瞧着这模样,封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道:“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叶泉抬起头,虽蒙着红帕,封澄仍然能感觉得

    到她的愕然。

    “叶家愿意和血修做生意,把家产用作血修的口粮,我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走?”

    这次不光叶泉,连叶老堡主也傻了眼。

    封澄冲她笑了笑:“足不出户的女儿,却有这般见识与胆气,我正少一个胆大心细的军师,你身体孱弱也没关系,没有灵力也没关系,总归不要你出面,跟我走,行不行?”

    终于,叶老堡主反应了过来,当即讷讷反对道:“您,您要了我的女儿,却不肯庇护叶家堡,没,没有这个道理。”

    封澄抬眼,笑了笑:“叶老堡主,我们来打一个赌。”

    他瞪圆了眼睛。

    “我替你解决为难叶家的血修,用他一条命,换你女儿和我走,行不行?”

    叶老堡主张口就要拒绝:“这,这怎么行……”

    封澄微笑道:“这怎么不行?血修修行有逆人伦,轻而易举便走火入魔爆体身亡,即便他身死,也查不到你身上来,他一死,叶家困境迎刃而解。”

    赵负雪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出言提醒:“你不必出手,赵家自有替你动手的。”

    封澄入血道,也曾经脉逆行而暴走,赵负雪想到了一些不怎么融洽的回忆,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嘴唇。

    良久,叶老堡主终于咬了咬牙:“成交!”

    封澄微笑着转头,向她伸出了手:“到你了,和我走么?”

    叶泉犹豫片刻,慢慢地将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放在了封澄的手上。

    干燥而温暖,十分有力。

    “等我回长煌大原,”封澄回头道,“就带着她,劳烦给我安排个马车了。”

    叶泉没有灵力,是无法御剑而行的。

    不知为何,封澄觉得赵负雪的眼睛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幽深。

    赵负雪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也不必闲逛,回府安置吧。”

    走进了赵府,叶泉由侍从带去旁院安置梳洗,顺便将天机军之事据实相告。而封澄随着赵负雪走进了书房,正当她奇怪为何食案摆在书房时,鼻尖传来的香气便令她骤然一窒。

    那股极为勾心夺魄的宁静香气霎时封住了她的经脉。

    不好!

    察觉到这一点的刹那,封澄抬手便是凝血成刃,紧接着转头便破窗而出,谁料还未动弹,手筋便是一软。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赵负雪身上浅淡的冷香气。

    他轻轻地俯身,把她抱起。

    “……傻孩子。”

    她活得太敞亮透明,于是便低估了他在子夜中的恐惧与孤寂。

    经久折磨下,已然疯魔,他竭力才在她的面前保持着应有的人形。

    “我放你离开两次了。”他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封澄的发顶,目光痴迷而偏执。

    “这次,是你自己走向我的。”

    她怎么会低估了一位痴心者几乎粘稠成恨意的爱?

    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他的身边,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甩手离开。

    他是疯子,经不起这般诱惑。

    第134章 第134章求你了

    如若是寻常时候,封澄不会这么不当心地着了什么人的道,至少在闻到陌生香气的刹那,一定会心有提防。

    可她千防万防,独独不会防赵负雪。

    今日大红屋中,暖香沉沉,是民间嫁娶再喜庆不过的屋舍了。

    只是死寂得出奇,像一间鲜红却冷冰冰的洞窟。

    昏昏沉沉间,封澄感觉身体被扶了起来,紧接着,唇边凑上了什么东西,表皮柔软,她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

    好像是一只胖乎乎的饺子。

    感觉味道很好的样子,她下意识张口咬了咬,酸软的牙关却什么都咬不动,于是便皱着眉松了嘴。

    什么玩意。

    带着齿痕的饺子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被身旁之人撤开。

    赵负雪对着上面的齿痕,面不改色地咬了下去。

    “生的,吃不吃都行,”他好似没什么味觉般嚼了嚼,“我替你咬了也一样。”

    他将盘子放在一旁,取水漱口,片刻,封澄感觉身边一重。

    有大气不敢出的侍从低着头上来,撤下盘子,再悄然无声地出去。

    可是咬生饺子做什么?封澄很是茫然,抬起头,四处环顾,陡然间,鲜红景色激得她猛地一激灵——这是哪里!

    这一激灵,脑子里那点儿混沌便霎时烟消云散了,封澄终于想起来了昏迷前的事情,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霎时往外蹿得离赵负雪几丈远,赵负雪平静道:“你醒了。”

    封澄飞速地摸清了自己的处境,脸色一沉:“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并不是她只想离赵负雪这么远,如若可以,她更想立即推门出去,或者翻窗,或者掀屋顶都行,可奈何动了动,封澄才察觉灵力受阻,一低头,脚下扣着一只润泽的金环。

    她低头看了又看,确认了,脸色登时一黑。

    又是穷道锁。

    这次的穷道锁可不是她早年库藏的那件老东西了,它样子莹润,连一丝裂痕都没有,浑然一体,牢不可破的模样,整只金环上唯有的那道缝隙——是钥匙的痕迹。

    赵负雪鲜少穿这般大红的颜色,平素不必说,即便是典礼上用的礼服也少用此色,于是就连封澄,也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衣的模样。

    红烛之下,美人如玉,原本眼角眉梢带着的瑰色又被这喜服逼得更明亮了几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是喝了些酒的模样,脸色有些霞似的红。

    如若这副模样在封澄十几岁最冲动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封澄自问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可此时此刻,封澄毫无欣赏美人与美梦的闲心,她临大敌地往桌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杆冷冰冰的金属,她也不管不顾地拿起来格在身前:“这种事情能忍你一次,不代表能忍你两次,不要仗着旧时的情分为所欲为啊,赶紧放我出去。”

    到手一看,才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一杆喜秤。

    闻言,赵负雪低声笑了笑,声音闷闷的:“你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站了起来,喜服的衣料摩擦,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封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所幸赵负雪并不是走向她,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向了桌前。

    桌上摆着两杯酒。

    “你选一杯同我饮下,”他道,“剩下那杯我喝。”

    封澄:“?”

    封澄倍觉荒谬好笑,不耐道:“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我一杯也不会喝,放我出去。”

    听闻此言,赵负雪不怒反笑:“一杯有含春散,另一杯是寻常嫁娶的百岁合,不选,我两杯都喝下去,你自寻出路。”

    含春散?

    百岁合她倒是知道,常见的喜酒,可这含春散一听就令封澄的脸又青又白。

    顾名思义,这东西绝对不正经吧?!

    见赵负雪要去取酒,当机立断地,封澄果断出手,喜秤一挥就又准又狠地向着两杯酒砸去,可灵力一没,连带着身手也慢了些,喜秤还未碰到两杯酒前,赵负雪便眼疾手快伸手截住了。

    这酒一定是不能让他喝了,封澄见喜秤被截,脚下一飞,一脚踹向了桌子,桌子的材质似乎是某种极沉的木头,封澄辨不清,只觉得脚痛。

    所幸赵负雪并没有把桌子锁在地上。

    桌子倾倒,上面的各色茶点果食连带着两杯合卺酒一迭声滚倒在地,叮铃咣啷,砸得人脑子里都是嗡鸣的。

    在一片狼藉之中,屋中渐渐地变得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封澄的喘息,她握着喜秤,如临大敌地看着赵负雪。

    他枯然站在原地,仿佛一株蛀空了的梅似的,一身颜色动人,枝干里一口一口地蛀成了枯黑。

    封澄如临大敌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动作,或是下一场发难,而赵负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了。

    他在收拾地上残片。

    酒水撒地,瓷器碎成片,玲珑剔透的果子与小面人滚上了鲜红的酒液,看起来似笑非笑,欲哭若哭,封澄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面人,是她当年在古安时赠给赵负雪的那一对。

    憨态可掬,含笑喜人。

    封澄怔住了,她看着那两只面人,张了张嘴,才嗫嚅道:

    “你……你怎么还留着这个啊?”

    沾染了酒液的面人显然情况不容乐观,时日久了,即便保存再好也难免有裂隙,酒液渗入裂隙中,成了一条条鲜红的痕。

    而赵负雪捡拾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只沉默不语,忽然间,手猛地一抖,封澄忍不住面露关切之色,还未上前一步,赵负雪便涩然开口。

    “我如此令你生厌么。”

    封澄不知所措地定在了原地。

    碎瓷将他的手心划破,空气中有鲜血的味道溢出,封澄倒不怕和赵负雪硬碰硬,她虽没了灵力,但硬碰硬,抵死了也能咬到底,只是赵负雪眼下这突如其然的自厌却令她有些措手

    不及:“……”

    见她沉默,赵负雪似乎是笃定了什么,平静道:“我知道了。”

    他回过头的刹那,衣袖忽然被攥住了。

    “……”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身后封澄低着头,支吾半晌,不太情愿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故意把面人摆在案上,故意引她掀了桌子,再顺理成章地引出封澄心头的愧疚来,封澄并不是傻子,一见那对面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赵负雪见封澄平静了下来,于是也顺势转身,他叹了口气:“两杯都是百岁合。”

    封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赵负雪看着她,手指轻微一蜷,认真地看着封澄,片刻,摸了摸她的发顶,线条优美的眼尾带着些红痕,仿佛是将落泪一般:“你不愿意,我怎么会做。”

    一抬眼,看着师尊穿着喜服,泫然欲泣的模样,霎时间,封澄的理智遭到了重重一击。

    从这辈子加上上辈子,她从没见过赵负雪这副当着人落泪的情态,他年少时傲气十足,叫人瞧见他落泪比杀了他还难,后来的师尊就更不会了,封澄甚至怀疑他早上打哈欠都不会流眼泪。

    她傻傻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神魂颠倒,竟然没觉得赵负雪说的话没什么不对,连脚踝上的穷道锁从哪来的都忘了,只觉得叫赵负雪委屈成这般模样,属实是罪过罪过了。

    片刻,有侍从悄悄进来收拾走了被封澄掀了的桌案,随即又更换上了新的桌案,待屋中仅有封赵二人时,赵负雪从容坐在了桌前,就着摇曳的红烛,斟了两杯酒。

    酒是从壶中斟出来的,鲜红的酒液香气扑鼻,封澄有些别扭道:“成亲是要两个人都情愿才行,不是你把人捆了就能成亲的。”

    赵负雪平静道:“我不用穷道锁,你现下已经坐上回长煌的车马了。”

    一听长煌二字,封澄气不打一处来,几番抑制才忍住了给赵负雪一巴掌的冲动:“钥匙给我!若我关在这里,天机旧部该怎么办?”

    他们流离几十年了,即便是对修道之人来说,这几十年也是不少的年月了,终于等到封澄归来,她却一走了之不见踪影了,对这些留下的人而言,说是剜心尚不为过。

    赵负雪平静地抬起了头:“天机旧部流亡数十年,树敌众多却几乎未曾减员,我与你同心。”

    封澄怔住了。

    “……是你。”

    天机旧部能在追围堵杀中存活下来,只凭手头本事与机灵大概是不够的,在此之上,必然有更大的、更隐蔽的保护伞。

    是赵家。

    赵负雪不置可否:“坐,酒没问题,我知道留不住你。”

    囚禁自然是能关得住封澄的。

    可关住她,然后呢?

    让封澄一辈子恨他?

    如若能保她一世平安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平心而论,赵负雪在将穷道锁扣上封澄脚踝时,是做过这样卑劣的美梦的。

    她永远混沌,永远不醒,永远将他视作独一无二的爱人,柔软而缠绵地留在他的身边,敞开全部,温和而顺从地吞吃他的苦痛与爱恨。

    ——只要一道穷道锁,与一炉锁灵香。

    封澄对他不设防,下意识的举动是很难改正的,一次不会,多少次也不会,甚至她对他有着本能般的信赖,即便是用锁灵香夺去了神志,仍会毫不犹豫地吃他送到嘴边的东西。

    她不会因一无所知而惊慌,只会因在他身旁而更加安适。

    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连再引燃一次香都不必,只需要不给封澄解开穷道锁的钥匙。

    一瞬间,他心中划过了千万个诱哄般的声音。

    他垂了垂眼睛,目光有些幽暗,一抬眼,却忽然落在了一旁的面人上。

    做面人的手艺是不怎么好的,可即便是瞎子,也不难看出两只小面人活灵活现的大笑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平静了下来,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他抬了抬手指,蓦地捏住了装着鲜红酒液的酒杯。

    他突然道:“你愿意喝么。”

    只要封澄肯喝,只要封澄饮下这杯合卺酒,只要今夜这场荒谬的喜事不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他放她离开。

    赵负雪轻轻举杯道:“求你了。”

    分饮一壶合卺酒,就当还了他这些年的苦泪。

    其余的,便无所求。

    只要她肯喝。

    沉默许久,久到赵负雪终于想起,封澄方才是宁愿掀了整张桌案,也不愿饮下这杯合卺酒的。

    他垂了垂眼睛,正要收回手,忽然间,鼻尖却涌来熟悉的甜香气息。

    赵负雪愕然地抬起头,瞳孔剧烈一缩。

    封澄有些别扭地低头,绕过赵负雪的手臂,将杯中合卺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她咂咂嘴,有些疑惑地看着呆呆的赵负雪:“愣着做什么,怎么不喝?”

    第135章 第135章凡人死于凡人之手

    酒香弥漫,室内寂静,封澄等了片刻,赵负雪仍怔怔地呆着,她心头后之后据地生了点尴尬:“嗯?”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抬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

    由于饮得太快,赵负雪有些呛咳,他抚着空荡荡的酒杯沉默许久,终究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待一夜,明天送你离开。”

    闻言封澄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好在赵负雪还是没疯到底,总算是松口把人送出去了,她放下酒杯道:“行,我去外屋榻上睡了,你也早些安置。”

    其实二人修道多年,早就不怎么需要睡眠了,封澄还未迈步,袖口却被抓住了。

    她神色微怔。

    “……不做什么,”赵负雪抵着眉心,慢慢道:“新婚之夜,至少别留我一人。”

    封澄还想再辩,忽然间身体便猛地一轻,双手被突然钻出的灵力陡地冻在胸前,成了一块冰坨子,随即便被丢在了铺着大红锦被的榻上,她看着走近的男人,神色一变,抬腿要踢之时,赵负雪却很不容抗拒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人团在了怀中,封澄愣怔的脸被压向了赵负雪的胸口——是一个完全包围的,完全不容逃脱的姿态。

    鼻尖前的冷香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她听见赵负雪的胸口微微颤抖:“睡觉。”

    封澄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愤怒地拿冰坨子顶他:“你等等,这让我怎么睡!”

    赵负雪微微抬起身。

    他敛眸,片刻,伸出手来,一件一件地取下了封澄头上的簪饰。

    “……”

    封澄目瞪口呆地想,她是这个意思吗?

    片刻,墨黑的发在大红锦被上交缠,倾泻在一处,分不清是谁的。

    赵负雪看着她,眼底似乎又暗了暗,片刻,还是只将人紧紧拥住,重新揉进怀中,封澄简直要被他的胸口闷得窒息,偏偏赵负雪仗着有灵力横行霸道,死死不肯撒手。

    她又想挣扎,赵负雪闷闷道:“这么热的话,脱外裳?”

    当即封澄汗毛一炸,果断老实,僵硬如一块石头。

    赵负雪似乎笑了两声,封澄微恼,可不知为何,恼着恼

    着,就这么埋在赵负雪怀中,沉沉地睡去了。

    确认怀中女子呼吸变得平稳而有规律,赵负雪小心翼翼地起身,灵力一取,封澄双手的坚冰消去,他小心研究了片刻,轻轻地托起她的手,然后把封澄的手搭在了他的脸上。

    她很喜欢这里。

    赵负雪小心摩挲了片刻,重新合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应该也会开心一点。

    封澄睡得很沉,许久没睡过这么沉了,于是等再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吓了一跳,一骨碌滚起来,骤然间头皮的刺痛将她扯得呲牙咧嘴:“——嘶!”

    低头一看,长发披在身后,拽住了另一边不属于她的头发。

    被……编起来了。

    封澄有些傻眼,转头道:“你搞的?”

    始作俑者早已醒了——或者说他大概没睡,赵负雪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被她开门见山地问了,他倒是很淡定:“也是旧俗。”

    封澄:“……”

    一个扯淡似的婚仪,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一本正经地研究什么呢?

    理智抑制住了封澄问出口的冲动,她强行把话憋了回去:“好的,现在能解开了吗?”

    赵负雪点点头:“等一下。”随即赵负雪起身,从一旁取来了见素。

    封澄:“……”

    赵负雪小心地将二人结在一起的长发取了下来,随即笑了笑:“结发为夫妻。”

    封澄:“……”

    她很心累地想:“你说了算。”

    做完这一切后,赵负雪将封澄身上的禁制解开,道:“你要的人,我昨夜已派人送去了长煌,刘润也护在了赵府,你乘快马,大抵能在明日抵达长煌。”

    封澄活动了活动筋骨,接过了一早备下的行囊,正要启程,余光看见赵负雪将方才的长发收进了贴身锦囊,动作小心而珍重,她陡然收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想了想,纠结道:“前些日子我在长煌见到了师叔,你身体还好?要不要请他回京?”

    陡然地,赵负雪的手僵住了。

    良久,他抬起头,慢慢道:“你说什么?”

    封澄奇怪地偏了偏头:“从前那个为你封灵脉的师叔,踪迹不定那位,人家叫他温先生,对不对。”

    赵负雪平静道:“啊,有时是姓温。”

    封澄:“有时?”

    他淡淡道:“他行走世间,名姓众多,而你我最为熟知的,莫过于‘温不戒’这个名字。”

    刹那间,封澄猛地睁大了眼睛:“……温不戒?是温不戒?等等,既然是温不戒,他之前为什么像不认得我一样?”

    赵负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莫名令封澄心头一悸。

    他道:“……他自有考量。”

    封澄摩拳擦掌道:“这可就奇了怪了,我非要去问问他,当年好好的义气之交,怎么硬生生占了我这么大的便宜?他既然叫你师兄,那么温不戒也是天机院的学生了?”

    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而赵负雪沉默片刻,只道:“离他远些。”

    封澄奇道:“可他从前不还是……呃,在天机院作医师,还游历四方,悬壶救人?这样的人,也不能信么?”

    赵负雪敛眸:“天机玉册所记案宗中,记他叛国,明面上的缘由是与天魔勾结。”

    莫名地,封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又是与天魔勾结?又是叛国?”她忽然便生了些想笑的荒谬感,捏紧了拳,又颓然松开。

    “可我在天机玉册上,大概也在叛国那一栏里。”封澄平静道。

    赵负雪微微偏头,垂眸看向她。

    “——你不愿信我。”

    封澄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负雪重伤得太早了,从进宫杀了帝后那时起,他的身体便一日日地衰败下去,于是在封澄恶名滔天,罪无可赦之时,他一无所知地被封锁在鸣霄室之中,为灵力的暴走而煎熬。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封澄想。

    “并非不信,只是我已无权调用天机玉册,”她平静道,“他救过我的人,不止一次,比起人命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了。”

    说罢,她转过身,一声唿哨,包裹中一早打包好的寻常佩剑便一跃飞出,她踏上剑身,回头赵负雪道:“要是百家大比打得不顺,记得向长煌送信。”

    说罢,剑啸一声,她便没什么话似的,腾空而起,向北扶摇而去了。

    他走后许久,一旁的赵狩才敢上前来,他低头小声道:“尊者,原先备下的东西,还要用么?”

    赵负雪微微敛眸。

    “用,”他道,“灵石储备若是不够,再将恒山一带的灵矿买下。”

    赵狩莫名觉得背后凉凉的,打定主意要快些离开,还未等他告退,赵负雪忽然道:“送帖子去宫中。”

    他一愣,道:“是。”

    赵狩向后山禁地走去,越走,心中的不安之感就越发强烈,疑云一重一重地涌上了心头。

    赵家购买灵石并非一日之功,以一家之力,吞吃如此规模的灵石,不可能连使用的痕迹都没有。

    可邪门似的,他这么久跟在采办的身后忙碌,却只见灵石源源不断,未见有什么必须要灵石才能驱动的灵器。

    只有禁地中,画在封澄棺下的,一个陈旧的法阵。

    可话又说回来,棺中之人,不是已经不需要灵力保持尸身了么?

    赵狩想不明白,他暗暗地记下,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向着封澄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封将军……她知道尊者要做什么吗?”

    ***

    森冷宫殿之中,姜徵端坐书案之后。

    燃在案头的宁神香毕剥一声,向下滚落了一节。

    她闻声,抬头见远处来者,目光中有些愕然,随即合上了手中书卷,起身道:

    “赵先生。”

    比起当年天机院中傲气而寡言的少家主,姜徵此时已经有了些不符合年龄的疲态,宫中封禁灵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更深的因素,大概是与心疾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过了千百个回转,件件桩桩地搜寻与赵负雪的联系,只是还未等她搜寻得到,赵负雪便平静地开了口。

    “今日子时,出宫,你准备些。”

    这一句的冲击可谓是非同小可,当即令姜徵傻在了原地,良久,她才哈地笑了出来:“赵先生,且不说我为何要同你离开,就只说深宫之中,贸然走失了太后,这罪责下来,并非你我能担得的。”

    谁料赵负雪连表情也没变一下。

    “我心无拘,自无人能判我罪责。”他道,“至于送你出宫的理由……阿澄回来了,刘润也活着。”

    刹那间,姜徵脸上的血色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她飞快地从书案后走来,走得太匆忙,甚至带翻了案上垒成厚厚一卷的诗集。

    “你说的,”她颤声道,“当真?”

    赵负雪依旧是淡淡的模样:“躲过些时候,宫中自有丧事,再无人去查你了。”

    姜徵垂眸:“……兴许他并不会轻易罢手。”

    “他自己的命也不久了,”赵负雪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哪来的命寻你?”

    什么意思?

    赵负雪笃定皇帝命不久矣——他想再杀一次皇帝!?

    他干得了一次,就能干得出第二次,想到这点,扎姜徵失声道:“八方之怒非同寻常,上次降罪于先生,毁去了先生半边剑骨,几乎害得您失去性命!若只是出逃去寻阿澄,您何必再添麻烦!”

    赵负雪垂眸,擦了擦剑身。

    “不会有八方相护了,”他道,“刘润用刘氏皇族与八方世代的承诺,换了一条假死脱逃的仙人命格。”

    而他活着出现在封澄面前的刹那,八方自由了。

    圣兽八方已经不再庇佑大夏皇族,取而代之的,是陆续现世的恶兽之骨。

    善恶的天平已然颠倒。

    烛火照着赵负雪的脸,猛地一抖,姜徵怔怔地后退了几步,在那张堪称清冷绝尘的脸上,读到了彻头彻尾的疯狂。

    “他不会死在我手中。”她听见赵负雪冷静无比道,“凡人死于凡人之手,从来如此。”

    第136章 第136章穷得连战甲都是陈旧的……

    虽说回了天机军,但养一支军队,还是造价不菲的、由天机师组成的军队,并不是什么嘴上说说就能过去的、很容易的事情。

    封澄没想到,将军做着做着,还得学着算账。

    她颓然地一头扎倒在了书案上,忽然间啪啦一声,一节朽木啪地飞了过来,正正砸在了封澄的案上——窗户朽烂了。

    封澄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滚在案上的朽木。

    天气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要凉了,封澄想,得趁着长

    煌大原寒季的大雪封路前,搞一批军需来,然后最好再搞一批战甲。据她打探所知,眼下长煌的寒季几乎占了一年中的一半,比她当年还要严酷。

    “又在对账?”冷风随着帘子的毡帘而蹿了进来,寸金穿着墨黑的常服,笑眯眯地将姜汤放在了封澄案上:“风寒未愈,别点灯熬油地劳神了,我带几个人来和你说说话?”

    许是路上风大,或许又是被赵负雪吓的,封澄堪称钢筋铁打的身体在回到长煌的当日便发起了烧,今日才略略退了些。

    封澄吸了吸鼻子,端过了姜汤,喝了一口,感觉周身的寒气散去不少,连带着毛孔也舒服地呼吸起了热气,她想了想,道:“不用,总归闲着也是闲着,只是我看这账本,越看越奇怪——你们这批战甲都是快十年前的老货了?”

    寸金闻言,神色微微黯淡,他点了点头。

    “天机铁骑虽仍属朝廷麾下,但其军士早已换了一批人,我等军饷被扣下多年,能领着军饷的,只有崔将手下那批“天机军”。这些年多亏是阿楚做着些生意,连带着大伙儿也接些活儿,还有……还有洛京中时时有补给送来,才不至于把人全遣了回家。”

    封澄默默地喝了一口姜汤,寸金想了想,又道:“近年来朝廷收征‘天机税’,用以养修士,所以东西比当年贵了许多,原本一两银子能当十几斤兽肉用,现如今,也就五斤多些。”

    说着,寸金又叹道:“若是这天机税当真是用在正道上,也就罢了,可世人皆知,这天机税乃是朝中血修一派横征暴敛的手段,拿来的税不是入了帝王私库,便是取了做机关一道的灵石,正经的天机师蒙了这苛税的名头,不光没好处拿,还要替血修干脏活,连带着也受民众白眼,久而久之,天下散修一派反倒是兴盛得更甚从前了。”

    千金求道的礼贤之举不复存在,天机之盛世,也随着封澄的身死而随之远去了。

    封澄微微地叹了口气,抬手将姜汤一饮而尽。

    “给我点批人来,”她道:“要泼的,会闹事的,随我出去。”

    寸金微怔:“……将军?”

    封澄抬手把披风穿上:“去跟朝廷抢点饭来,天机军大营还在原来的位置吧?”

    寸金傻了眼:“主营的确是原来的位置,不过——”

    封澄果断道:“不过什么不过,日子不过了?回自己家里拿饭有什么问腿?少废话,人手给我。”

    如此理直气壮地,寸金有些傻了——按说封澄初来乍到,不应该更加低调行事么?怎么还上手抢起天机军的大营来了!

    留存在本能中的服从令寸金不去质疑封澄的决定——他心中对朝廷的怨气也是不少,于是他纠结地看了看病色苍白的封澄,出门,片刻,点出了一队人,跟在了封澄的后面。

    天机铁骑的藏身之地离天机军主营并不远,封澄带着旧部,趁夜便摸到了营地附近。守卫似乎很是没有精神,营中军士三三两两地出来,个个瞧着脑满肠肥,见状,封澄有些讶异,回头问道:“这个斤两,也能行军?”

    秦楚有些好笑:“多少年没仗打了,将军。自从持劫死后,天魔群龙无首,即便有流窜作乱的,也是不成规模、无军纪战法的,既无死敌,谈何警惕?现如今的天机营,你说他叫衙内营,也倒是没什么问题。”

    身后又有人小声愤愤道:“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和血修是一个鼻子出气的,打外人不行,打起自己人来啥家伙都往上招呼!”

    正说着便有人走近,封澄连忙道:“隐匿符。”

    众人齐齐将隐匿符往身上一拍。

    “今天的酒菜真不错啊,”一人打着嗝道,“酒合适,肉也何时。”

    “崔老爷补下来的军需嘛,少爷吃肉,咱们跟着喝汤也是、好的。”

    “兄弟,军头叫我们干什么来着——嗝——。”

    “不需管不需管,论罪也论不着咱们,走走走,睡觉。”

    越听,封澄越是牙痒,连叼着草叶都恨恨的:“我本来打算给他们留点草皮啃的。”

    秦楚好笑地看着她;“现在呢?”

    “草皮见鬼去吧,我连墙皮都不剩给他们。”

    顶着隐匿符,封澄按着计划,兵分两路,秦楚带一行轻手轻脚地绕进了大营腹地,她带着余下众人乔作来犯天魔的模样,确认过秦楚已混进去后,封澄叼着个草叶,慢条斯理地站在了天机军营的旗杆顶上。

    她冷冷地低头看着,仿佛一只猎鹰似的,扬起手,隐匿符撤去的刹那,天魔之气自上而下,凶悍无匹地压向了天机营地。

    笼在天机主营上的灵器在察觉到这番魔气的刹那,便轰地一声,尖声巨响,震得整个天机营几乎翻了个子,仿佛是一瓢凉水陡然地浇向了油锅一样,天机营地霎时沸腾,还未等松散无比的众军士摸清魔气的源头,远处震天的魔物嘶吼之声便随着魔气的掩护而杀了上来。

    这魔气非比寻常,又煞又狠,几下便冲破了外营布防,从前有灵阵防御,即便是守夜的军士也多有懈怠,而此时此刻,大阵被轻而易举地破开,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守卫当即便慌了阵脚。

    “敌袭!敌袭!”传令军嘶吼,可混乱中的天机军哪里顾得上隐在人声中的命令?当即穿衣的穿衣,抢剑的抢剑,一时之间营灵力乱飞,剑光四起,时不时还有争强斗殴声,封澄看着啧啧称奇,简直想鼓掌叫好。

    一片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一人接连怒道:“行阵,听令!”

    中气十足,不是主将也差不多了,可这么直着脖子喊了半日,照旧混乱一片。

    混乱之中,一声惨叫,人群中寂了一瞬。

    中军帐前,一人举着手中头颅,怒道:“有违军令者,当如此人!”

    这主将倒是难得的利索人,封澄想了想,吹了个口哨,远远处应声也有口哨响应——秦楚已经得手,准备撤退了。

    再拖片刻,差不多了。

    封澄正要从旗杆上跃下,陡然间,原本该在营外装神弄鬼的几人发出了尖锐而急促的哨音,封澄脸色一凝——这哨声意为——敌袭。

    敌袭?

    在天机营一片混乱的嘶吼声中,原本只是投在魔气上的天魔虚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哎呀,”她听见为首之人笑道,“是谁这么贴心,提前替我动了手?”

    封澄的脸色霎时一沉,而此情此景,做出相同反应的并不止她一个。

    “持劫!!?”中军帐前的主将一怔,随即震撼无比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身后狰狞的众天魔乌压压地,仿佛乌云一般,不知从何处冒出,快速而森然地移动向了天机营地。

    黑夜是天然的幕布,也是绝佳的隐蔽,更何况是依赖夜色而生的影魔一族,行动迅速,且隐蔽极强。

    而持劫只带了影魔,包围得堪称无声无息。

    “哎?这里还有认得我的小友?”持劫微微一笑,“我以为知道我的人,已经随着我的挚友而葬身在了数十年前,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了一声拔刀的声音。

    “……”

    有副官不明所以道:“我将军名为崔霁!你是何人,胆敢上天机

    主营挑衅!”

    崔霁?

    封澄愕然地蹲在了旗杆上——谁?。

    持劫微笑道:“崔将军,实不相瞒,今日我是来灭营的。”

    崔霁的脸上已没了少年时那副堪称柔软调笑的模样,他看着混乱一片,竭力保持着阵容的天机军士,悲从心来,面上却冷冷道:“作乱的朋友,看戏看了这么久,是敌是友,也该下来认个脸了。”

    好嘛,原来天机营里并不全是草包。

    封澄从旗杆上稳稳地跃了下来。

    “今日是灭不成了,”封澄抬手放了个花火,“他们要死,我只允许饿死这一个死法。”

    魔气随着她的出现而消弭得无影无踪。

    “……”而方才还冷冷命她下来见面的崔霁,却在看见来者的瞬间,直直地僵硬在了原地。

    “崔将军。”她转身道,“我有话要问你。”

    “经年风沙,磨去将军壮志否?”

    崔霁的眼眶霎时湿润,他穿着重甲,眼睛从盔的缝隙中贪婪地看着对面的人。

    “……从未。”

    封澄点了点头,重新转过身来,身上似乎带了千万重的肃杀:“听令。”

    “崔将军,亲眼瞧瞧,天机军得是这样。”

    “秦楚!”

    应声而起,一队身着残甲的天机师踏着烟尘,仿佛从天而降的利刃般从天机营地中劈出,而为首之人,正是原本应当四处流亡的天机铁骑副将,秦楚。

    “禀报将军,”她高声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已率一百轻骑赶来。”

    “营内四十二阵修已就位,静候将军指令。”

    封澄微微笑道:“你来得不巧,这地方我提前瞄好了,瞧瞧,我的天机大阵的范畴覆盖了天机营外二十丈远,大人带着一帮走卒远道而来,不是只想吃一顿里外包夹的竹板炒饭罢?”

    缓缓地,持劫凝住了表情,半晌,他微微一笑。

    “你天机铁骑流亡多年,堪用之人死伤大半,岂有这么多人手?况且,你起阵的灵石从哪来?”

    封澄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是与不是,试试便知。”

    持劫摸了摸下巴。

    向前,若是真如同封澄所说,天机铁骑的阵修已在四周布好了阵,那么他带来的影魔是绝对无力抵挡天机大阵的。

    可若是封澄弄虚作假,营中修士,以及他深恨已久的天机军,便会在影魔的利爪下血肉无存。

    而他与封澄一对一,彼此牵制,绝对伸不出手来影响战局。

    赌赢了,封澄方死,赌输了,他的魔死。

    夜晚的长煌大原冷得骇人,灵气与魔气在萧瑟的风下噼啪作响。

    乱成一锅粥的营地死寂一片。

    “……”

    持劫有些犹疑,他抬眼看了看漆黑一片的上空。

    若他判断有误,连绵不断的灵力便会从上而下杀死每一只影魔。

    他已经在犹豫了,察觉到这点的封澄歪了歪头:“怎么,不撤?”

    慢慢地,持劫沉声道:“我还是在想,你从哪里来的灵石,启这样一个大阵。”

    封澄微笑:“你管呢。”

    赵家提价垄断矿脉一事,早已不是稀罕传闻,现如今的灵石比金子还难求。

    闻言,持劫慢慢抬起了头,他看着严阵以待的天机铁骑一行,忽然间发现了什么,唇角微微一勾。

    “封将军,”他道,“我承认你骗技了得,险些骗到我了。”

    说着,他微微地一招手,身后影魔应声而动。

    “天气转寒,天机铁骑却穷得连战甲都是陈旧的,”他微笑,“说真的,我不怎么相信你们会富有到启动一个大阵,或许我更相信几位今夜前来的目的。”

    封澄暗骂一声完蛋玩意——天机军穷抠穷抠,克扣到要命头上来挨报应了!

    第137章 第137章生辰(附前尘)……

    与此同时,洛京的子夜浓黑,间或有一两声打更的梆子声。

    姜徵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着赵负雪的脚步,一路鬼鬼祟祟地贴着墙边,直到进了赵府的大门,才敢松一口气。

    没等这口气喘均匀,赵负雪便平静道:“洛京留不得了,你去长煌寻阿澄。”

    姜徵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阿澄真的回来了。”

    赵负雪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在此之前,你需谨记,当年帝后殒身之事,一字不可同她提起。”

    姜徵一怔,随即愣愣地点了点头。

    姜允与旧帝的身死,知讯者只当是赵负雪行凶杀人,除去半根剑骨以作惩戒,而其中秘辛,唯有深宫之人,才得以窥得一二。

    浸淫深宫多年,她得知,当年姜允身死,并非为赵负雪所杀。

    而是也是出于一根骨头。

    “地魔骨,”他好像窥到了她的心事,平静道,“旧帝要地魔骨作交换,恰好我有。”

    他体内的剑骨,便是那只地魔的肋骨。

    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而那根被你取出来的骨头,旧帝用上,发了疯,伤了姨母。”

    取出来的半根骨头没有再装回去的道理。

    “现在刘润身上的地魔骨,是……是先生当年……?”

    赵负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见状,姜徵捏紧了拳头。

    地魔骨放在赵负雪身上,是惊世的第一剑修,而放在刘润身上,只是一个懦夫逃避的手段。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阿澄?”姜徵道,“她……现在还好么?”

    赵负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姜氏少主的印象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至少何守悟与封澄的婚约与这位姜氏少主脱不了干系,这足以令他对这位小辈没有多少耐心。

    “血池是什么样子,”他突然道,“痛苦么?”

    姜徵哑了。

    赵负雪平静道:“总不会比那更差了。”

    “明日我会送你离开。”他道,“在此之前,你可以去见一见刘润。他还算清醒,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过这句话,姜徵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速,机会跳出了喉咙,姜徵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掌心,良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干涩得令人发抖。

    “我去见他。”

    赵负雪点了点头,片刻,一侍从上来,引着魂不守舍的姜徵走出了正堂。

    刘润在赵府呆了这些日子,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好,时不时地还有人上来把脉问安,他叼着鸡腿躺在榻上,自觉皇帝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哪里还想得到与他灵力相合的封澄?

    真相嘛,不重要。他一边撕着鸡腿一边这样想着,有吃有喝,没病没灾,这不比真相要紧得多?

    忽然间,门响了。

    刘润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滚起来,呸一口吐出鸡腿,再胡乱地擦了擦沾到床铺上的油渍,才脚下生风地滚到了桌案一旁。

    莫名地,他对带他进来的那个白衣男子有些犯怵,连带着一身乞丐似的做派都在他面前收敛了许多,好似生怕污了这谪仙的脸,再被恶狠狠地扫地出门似的。

    可今夜走进屋中的,却不是他最为惧怕的那个冷淡的男子。

    而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姑娘。

    登时,刘润吓得猛然站了起来,当即舌头也捋不直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走错门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这家人好吃好喝地把他供着,一边请他吃饭,一边给他洗衣,一边还挂心他的身体,饱暖有了,那么淫///欲也不远,给他送个妙龄的美丽女子似乎也是不奇怪的。

    可刘润此时只想跪地求他把人带出去——他只图吃饱穿暖,哪里有这个需求啊!

    正在他飞速想着应对之策时,那女子一见他,却陡然地红了眼眶。

    一见这双红眼眶,刘润飞速运转的大脑立即宕机,心头仿佛被狠狠的扯了一把似的,连身体都不听使唤,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姑娘?”

    姑娘抬眼,目光霎时一厉,紧接着啪地一声,一记耳光便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刘润捂着脸惊惶而茫然:“等等,你——”

    “啪!!!”

    又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她样子瞧着清秀柔弱,下手的狠绝却离奇无比,刘润即便是泥人也被打出三分惧意来了,见门口又走进一人,也不管这白衣男子是不是他最不敢靠近的人了,当即屁滚尿流地过去抱他的腿:“大大大大人!这个女人一进门就打我啊!她是谁啊?”

    见他一脸眼泪鼻涕地去抱赵负雪的腿,姜徵更怒了:“你这个胆小如鼠的畜生。”

    见她似乎又要打,刘润屁滚尿流地惨叫道:“停!有什么话能不能讲明白了?你上来就大嘴巴子招呼着,至少叫我死个明白啊?”

    赵负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他的骨头有用,不要杀了。”

    说罢,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刘润便骤然通体冰凉,紧接着僵硬如冰坨子般栽倒在了地上。

    姜徵冷冷道:“我今日

    来,也没有和一个什么都不敢记住的人争论旧事的意思,这两巴掌是替阿澄打的,打他识人不清,打他懦弱无能。从此以后,我与此人再无瓜葛。”

    赵负雪平静道:“既如此,那便启程罢。”

    刘润在地上打滚哀嚎,吱哇乱叫。

    姜徵道:“走哪条路?”

    赵负雪微微垂眸。

    “走汉水,”他道,“阿澄当年得胜归京,走的那条汉水道,关口我已打点好,那条路最快。”

    骤闻此言,姜徵有些怔住了。

    她一时之间,竟然想起了封澄初初回京时,是如何一番踏马春风的模样了。

    ****

    天机军的头次胜仗打得并不容易,直到结束的那一刹,封澄身上的疲累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待开完了庆功宴回到帐中,封澄便见军帐中坐了两个格外熟悉的故人,当即眼睛有些亮:“我说副将怎么急吼吼地呢,原来是寸师兄和你?”

    寸金正背着手,小心翼翼地在封澄的军帐中参观,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一块骨头呢,闻言便起身笑道:“一去小半年没见了,师妹,打得可辛苦?”

    姜徵看着清瘦了许多,只微微一笑。

    封澄心领神会,上去轻轻地拥了她,轻声道:“怎么你也来了?”

    姜徵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心里不痛快。出来走走。”

    封澄点了点头,转身把重甲卸下,接过副将的皮口袋便咕咚咕咚往下灌水,寸金耐心地等她灌完,才见她一抹嘴道:“别提了,一帮少爷兵,打得唧唧歪歪,上司也有病,脑子和有水似的,一帮小小影魔,险些给这群少爷打没了裤衩。”

    好下流的比喻。

    寸金额角微微一跳,面上仍微笑道:“啊,怎么说也是胜仗了,洛京一得到消息,便高兴得不得了呢。”

    封澄整理武器的手陡然地一僵硬。

    她微微垂了垂眼睛:“是谁高兴?”

    寸金:“?”

    封澄顿了顿,有些恼羞地补充道:“总不能是整个洛京的人都高兴吧!一个小仗,犯不着。”

    这可不算是小仗了,若非封澄所率军队横插入敌军后排,怕是屠城之祸都逃不过。

    闻言,寸金才后知后觉地品到了封澄的言中之意,当即有些意味深长:“哦,你想要谁高兴?”

    封澄:“……”

    封澄扭过头去,面无表情道:“不说拉倒,来人,送客。”

    寸金哈哈大笑道:“都高兴,年院长一开始还气你不辞而别,招呼都不打就来天机军了,现在听闻你得胜的消息了,高兴得连开了几壶好酒,陈还更不必说了,若非我求她留京筹备庆功宴,她保不齐要拿阵盘飞来找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

    “你师尊也很高兴。”

    闻言,封澄骤然亮了眼睛,偏生又掩饰地撇了撇嘴,道:“谁稀罕,他从天牢里出来了么?”

    寸金面上带着跳不出错的微笑:“是啊,眼见着他的生辰要到了嘛,新帝又是明事理的人,误会一场,便把人送回去了。”

    闻言,封澄猛地站了起来:“生辰?”

    寸金微笑着点点头:“小将军打仗打得昏了头,连师尊的生辰都忘了。”见封澄神色微动,他又道:“怎么样,肯不肯回京?你也真是,陈还写了多少封信求你回京呢。”

    陡然地,封澄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两眼在军帐中扫了扫,试图在帐子中寻到一两个能作为生辰礼物赠上去的宝物,可四处环顾,不是天魔骨头就是沙坑里刨出来的矿石,要么就是上司赏下来的宝剑长枪,这么一扫,竟然没有能送上去的!

    怎么就忘了师尊的生辰呢!

    寸金微笑:“这次你的庆功宴和你师尊的生辰撞到一块去了,肯不肯回京,你可得想想了。”

    姜徵点了点头,很是苍白的模样,封澄思忖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行吧,你俩留宿么?我看看今天能不能开个小灶。”

    姜徵与寸金对视了一眼。

    这个军帐虽说是单人的帐子,但看起来又小又破,连外投放的隔风毯子都是破洞的,看得出封澄是尽力打扫过了,里头不堪入目的窘态也用大大小小的骨头佩剑之物装饰上了,瞧着还挺利索,可才去中军帐拜访过的二人,自然是明白这末将与主将的天壤之别。

    她的帐子里连个桌案火盆都没有,用来放饭碗的大概是哪个前辈不用的旧箱子,里头还能放两件衣物似的,坐垫更不用说——她自己拿草塞了两个鼓包,就当是坐垫了。

    这种状况下还敢开小灶,虽说能开,但免不了要给她添麻烦,说不准还要被不服的下属添什么流言,寸金与姜徵不约而同道:“出去吃吧?”

    封澄回过头:“嗯?”

    姜徵笑笑:“洛京惯闷着,什么东西都吃腻了,只有些新鲜现烤的野味没吃过了,长煌不是常有野兽么?我们又打又吃,好不好。”

    封澄犹疑道;“能吃倒是能吃,但不一定能打着什么好的。”

    寸金道:“小瞧了你师兄的飞刀?不是说大话,三尺之内我不如你,三尺之外,你不如我。”

    闻言,封澄哈哈大笑:“行啊,十八金刀寸师兄?听说还当上今年天机院的结业魁首了,亮一手给我看看啊。”

    三人一同向外出去,寸金哈哈一笑:“那老头子吹的?这魁首哪有什么意思,你若在,兴许是你的。”

    封澄撇嘴:“少来了。”

    嘻哈地出了营地,往山野中走去。

    半个时辰后。

    姜徵揶揄道:“即便是十八金刀这等巧妇,也苦于无米之炊。”

    封澄干笑着擦了擦汗:“我记得这一片好东西很多的,什么野羊啊,兔子的。”

    忽然间,寸金道:“哎,那儿有个山鸡。”

    山鸡?

    还没等封澄想明白长煌大原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山鸡时,寸金的金刀已经毫不犹豫地出鞘,紧接着一线明亮的刀光直直地冲向了方方才露了个头的山鸡上,金刀奇准,那鸡连叫都叫不出一声来,便扑腾着翅膀栽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十八金刀,”封澄上去捡了山鸡,惊叹道,“一枚金刀穿了山鸡双目,果然了得。”

    不过问题还是回来了——长煌大原哪来的山鸡?

    显然地,姜徵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走了两步上来,打量片刻,迟疑道:“红羽鸡,似乎不是长煌本地的鸡。”

    寸金:“……”

    三人面面相觑,身后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哭喊:“是谁杀了我的鸡啊!这可是我用来养老送终的鸡啊!”

    姜徵:“……”

    片刻,三人一字排开,在气咻咻的老人的鸡舍前老老实实地鞠躬认错。

    “老人家,”封澄诚恳道,“我们要是知道这鸡是您养的,一定连刀子都不会出手,保管绕着它走得远远的,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老头子气得把头一扭:“这不你们已经碰了么!现在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

    封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屁话,被训得头也不抬,姜徵平静道:“这鸡多少钱?我十倍赔。”

    老人仍旧是气咻咻:“有钱?就你有钱?有钱了不起?”

    姜徵:“……”

    姜徵的拳头紧了紧——她的价值观令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普天之下,怎么会有一个老头放着十倍赔偿不要,反而要一只走路都打哆嗦的鸡。

    始作俑者寸金道:“对不住,老人家,您要什么只管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一句话令老头冷笑了起来;“呦,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抢着揽罪名,怎么,我成了恶人了?我丢了我的命根子还不兴恼了?喂,就你本事大,就你能杀鸡?”

    一只鸡,又不是不肯赔他,偏生这老头好说歹说都不撒嘴,就这么把他们三人吊在这儿站着不让走,眼见着天色将晚,军营门禁,封澄心想:“再不回去要挨军棍了,还在这里掰扯一只鸡。”

    于是她冷冷道;“我是隔壁天机营的封澄,既然答应了赔你,便不会赖账,你要怎么个赔法,赔钱赔物,想明白了去天机营报我名字,总归不会少了你的。”

    说罢,她拱手道:“老人家,我们告退了。”

    说着,她左右手一手一个,拉着人就要往外走,谁料见他们三人要走,那老头反而急了眼,抖着不利索的腿就要上来抓人:“不……不准走!我让你们走了么!”

    一个老头,拉拉扯扯,姜徵还是个姑娘,被他一抓脸都青了,封澄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了二两银子,重重地放在了鸡舍顶上,便撸起了袖子。

    “现在是我打算把你的医药费和鸡一起赔你,”她咬牙切齿道,“我数三下,再不松手,我的医药费也要你赔。”

    就她拉扯老头这一下,被他闹大了告,是能扣她一个私斗的名头的。

    私自斗殴,夜不归宿,没三十军棍绝对下不来,那上司心狠手黑,老早瞧她不顺眼,封澄简直要被这只鸡弄得抓狂了。

    正拉拉扯扯间,院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封澄一众抬起头来,只见一串火把鱼贯亮起,陆陆续续地停在了院子前。

    她停下手,有些疑惑。

    寸金夜视极佳,看了看,轻声道:“瞧着来者不善。”

    为首那人大笑着道:“老爹,您这房子一个人住着多没意思,早晚也就个鸡作伴,不如早拆了给您儿作地皮,您去儿子堂屋,自有千万好日子过呢。”

    老头抖着脚怒道:“老子没你这样的儿子!我鸡一叫,老天便睁眼瞧啦!瞧瞧你这不肖子孙怎么祸害亲爹的!”

    那村人当即哑了。

    姜徵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封澄:“他怎么一听这个就不说话了,谁信?”

    封澄道:“长煌信仰苍天,我们相信太阳和月亮是苍天的眼睛。”

    能叫出太阳的鸡,则是勤勤恳恳的审判官。

    老头中气十足道:“滚,快滚!不然老天可开眼了!”

    谁料那人不走,反而小心谛听片刻,慢慢地笑了。

    “哎,老爹,你的鸡呢?今天怎么不叫了?”

    老头子深深地看了封澄三人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他们快滚,轻声道:“我没想到这孽子今天带了这么多人,走吧。”

    姜徵视线移向了封澄,急着要走的封澄却没有动弹,反而开始把腰间的令牌,身上的重甲飞快地卸了下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寸金奇怪道。

    “打架,”封澄干脆利索,“哎,你干什么?”

    姜徵把天机腰牌摘下,丢到了身后。

    “打架哎。”她平平静静道。

    第138章 第138章红绳

    姜徵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她躺在并不柔软的榻上,圆圆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摇晃的车顶,半晌,长长地松了口气——赵负雪备的车马行起来十分平稳,害得她梦到了少年旧事。

    那架还是打了,三个修士,没用半点灵力,拳拳到肉地和村民们干了一架,仨人全部挂彩,封澄一瘸一拐地回了营,果然被上司打了军棍。

    可现如今,姜徵只记得那夜老头烤的鸡味道很糟,封澄作怪的惨叫很好笑,得幸三人摘去的腰牌,并没人告状。

    这是她在深宫中聊以咀嚼的余罪。

    她已经离开了那座皇宫么?已经在孤身前往长煌的路上了么?姜徵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撩帘一看,作商人打扮的赵府侍从便低头过来:“姜姑娘。”

    就着辘辘的马车声,姜徵恢复了平静从容的模样,心中却枯木逢春般生了几分期待:“离长煌还有多远?”

    那侍从长得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他轻骑骏马,平稳地走在她的马车旁:“还剩一程,只是前头关卡突然被锁了,我们得抄小路,故还需耽搁一日。”

    姜徵微微点了点头,合上了车帘。

    并不意外,宫中不都是木头,至少何守悟和刘不平不是蠢人,能令她不顾一切地出宫的缘由不多,长煌的消息是一个。

    赵狩的声音隔着帘子透来:“属下赵狩,护送姜姑娘。此道风沙颇大,望姑娘躲避其中,不要贸出。”

    再大的沙子也吃过了,姜徵垂了垂眼睛。

    一行车马从子夜行到黎明,又从黎明行到了另一场子夜,秋深了,长煌大原的风尖厉如狼嚎,呜呜有声,过大的风沙砸得车头所挂天机灵器明明暗暗、摇摇欲坠,无奈之下,赵狩道:“姜姑娘,风沙太大,我们寻个洞穴避一避。”

    他在外更是难挨,姜徵并非不怜下的人,闻言,点了点头。

    几度挪转,一行车马才艰难地寻到了一块得以避风的巨石,这块巨石深陷在沙中,幽暗深邃,仿佛一口张开的巨嘴般,一行车马在洞中一走,甚至能听到洞中回声。

    风沙大得很。赵狩抬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引路灯有些暗了。”

    他摘下了引路灯,姜徵闻言,从马车上下来,正要去细看灯上阵法,却听洞外的风声中杂了几声嘈杂的谩骂,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屏息,悄然无声地摸向了腰间武器。

    是敌是友?

    姜徵屏息,吵闹声越来越近:“遭瘟的沙!好容易开了个大户,偏偏闹这个!”

    “哎,今日赚不了,明日再赚。总归商路摆在那,又不能跑了不是?听说天机营最近遭了袭,想来是无暇管顾旁事的。”

    是商人吗?姜徵眯了眯眼睛,余光却瞟见一旁的赵狩神色骤然警惕了起来。

    “沙匪。”他轻声道。

    几人骂着挤进了洞穴,一见马车,果然警惕起来,为首那人眉心压了压,拖着长声道:“哦?原来有早到的朋友?不如出来见上一面?”

    姜徵咬牙——她的长刀不在身边!

    赵狩显然也是纤细模样,看起来并不是主攻战力的修士,他凝神按着腰间长剑,沉声道:

    “沙匪手段阴损,且成群结队,处处棘手,我保不了你。”

    “姜姑娘,一会儿打起来,你去马车上掰开座椅,下面有尊者备下的法阵符器,能护你到救援赶来。”

    姜徵一怔,赵狩聚精会神地盯着慢慢地向二人藏身处走近的沙匪头子,沉声道:“朋友,我等到此投奔亲戚,误入了风沙,故在此歇脚,并无冒犯之意。”

    闻言,对面沙匪脚步顿了顿。

    还未等二人松一口气,他却冷笑两声,逼近的步伐似乎更快了些:“哦?我并无意为难两位,只是避面不出,是否缺了诚意呢?”

    他知道这里有两个人!赵狩当即紧张起来——这是个高手。

    沙匪笑了笑:“这马车是烧灵石的罢?投奔亲戚的穷人,坐这种车?”

    不好!

    赵狩果断道:“起!”

    剑阵陡然如明光般照亮了这片昏暗的洞穴,沙匪也趁机看清了二人的藏身之处,冷笑一声格开了剑阵:“不自量力。”

    情急之中,赵狩也顾不得其他了:“我乃赵氏家臣,若出事,赵氏不会放过你。”

    赵氏?

    能不加任何前缀、底气十足地脱口而出的赵氏,除了京城那个隐世已久的世家,还有哪个?

    谁料此言一出,身后的几个沙匪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脑子进水了,赵氏?天高皇帝远,他赵氏哪怕有滔天的本事,也管不到长煌来!且别说是不是真的了!你若说是天机军的人也行啊?哈哈哈哈!”

    为首者心情颇好:“天机军算什么狗屁,那帮脓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以为还是几十年前的时候?此时别说天机军了,就是天机铁骑来了,那呆将军来了,我都不怵!爷爷是狼头沙匪帮的人!”

    呆将军?

    姜徵轻声道:“崔霁为人正直,到你嘴里竟成了呆子。”

    话音未落,洞穴外陡然滚进了几个满是沙子的人,沙匪齐齐回头,愣怔间,只见那几人抬起头,呸呸几口道:“将军,这儿!这儿能避沙!”

    紧接着又是几道沙风滚进来,皆是狼狈不堪,破衣烂甲的,最后进来的人更是诡异—

    —这人身上鼓着足以熏死人的魔气。

    沙匪也回过神来,当即不满地嚷嚷着:“喂,没看见里面有人啊!上哪来的猎魔人,滚出去!”

    为首男子好脾气地道:“我等并非猎魔人,只是同伴为魔所伤,还请诸位……”

    沙匪不耐:“满了,满了!没瞅见这么多人么!滚滚,再不滚打你们出去。”

    男子还待再辩,那滚着魔气的女子却伸手拦住了他,她歪着头打量了片刻,道:“沙匪?”

    声音有些沙哑,并不十分清晰,但能听出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沙匪怒道:“废话忒多,不滚?弟兄们,动刀子!”

    那人却慢慢地笑了:“我多少年没见着敢在我前面动刀的沙匪了。”

    陡然地,洞内沙风一厉。紧接着,她身后那几个看着灰头土脸的沙人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森然地,井然有序地站在了他们前面。

    这熟悉的秩序令沙匪老大心头忽然地咯噔了一声,正待他开口询问之时,那好脾气男子平静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听将军令。”

    堵在洞中的姜徵与赵狩刹那间愣住了。

    “格杀。”

    话音落下的刹那,血光蓬然绽在了为首沙匪的颈上,他甚至来不及用灵力护体,甚至来不及从贫瘠的大脑中抠挖出上次听见这道指令是何时何地,浑黄的双眼便死不瞑目地埋在了血泊之中。

    在大漠的沙匪最凶悍之时,一人,一骑骏马,身后数十亲卫,将当年凶名赫赫的狼头沙匪帮杀得只剩了几个孩子。

    他是那孩子中的一位。

    将军杀死他的父母、兄长、师友时,也是这样冷冰冰的语气。

    逆着如血的残阳,披着血红战甲的、数十年前就被宣告死去的将军。

    她活着。

    ……啊,他终于记起来了。

    紧接着,身后的沙人们训练有素地上前,众沙匪明明身经百战,可所有的招式、所有的路数却都被这几个灰头土脸的沙人看透了,甚至连最后的自爆灵力都被预估到了,等最后一个沙匪被掐着灵力按死在地上的浮沙时,距离那句“格杀”,不过短短几息。

    做完这一切,封澄淡淡道:“丢到洞外,等天鹰和狼来吃。”

    赵狩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地加快,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意坐在了石壁前,扬手饮了皮口袋的水,才道:“二位也是沙匪?”

    平息着胸口的心跳,赵狩方要说话,一旁的姜徵却一言不发,忽地走了出去。

    在长煌混了这么久,不是和天魔打交道,就是和沙匪打交道,只一照面,封澄便能认得出来,于是自然知道洞中另外的两道呼吸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类,她一边喝水,余光一边扫到了从阴影中犹豫走出的人,只一眼,她便傻了。

    “……”

    女子的目中燃着喷然的怒火,悲喜冲头,几乎被逼出了走火入魔的先兆,她反手拔出了赵狩腰间佩剑,声道:“你他**的,还知道回来!!!”

    这一剑来得可谓是去势汹汹,极有姜徵当年死不回头的风范,封澄傻了眼,下意识往下一矮身,那剑直直削过她发顶,在她身后的石壁上刻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痕,封澄回头看了一眼,傻了:“你来真的?”

    她在进洞前头上刚才还顶着角呢!要是挨这么一下,这会儿就不是独角,是半截角了!

    思及此处,封澄勃然大怒,从地上捡了一把叮当乱响的铁剑,上去就和姜徵打成一团。一旁的赵狩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问道:“……会出事吗?”

    秦楚和寸金对视笑笑,摇了摇头。

    越打,姜徵越是高兴,双刃剑用出了单刃刀的一往无前,封澄叫好:“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只顾做娘娘了,眼下一瞧,尚能过眼。”

    修士而言,容貌可作假,身份也可不论,唯有手把手的过招,是毋庸置疑的。

    战得刀光剑影,突然,一声脆响,竟是封澄捞的破剑半路不堪重负,咔一声折断。她两指捏住姜徵递过来的剑尖,大笑道:“收手,是你赢了。”

    姜徵心里清楚——这才哪里到哪里?封澄甚至没用枪。

    待众人一道在火前坐了,封澄才瞧见了一旁的马车,只一见,她便认了出来,当即脱口道:“他送你来的?”

    姜徵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他是谁。”

    封澄回过味来,掩饰地错开了视线:“……赵负雪,赵负雪把你送到长煌做什么?话说回来,你这么出宫没问题吗?”

    姜徵微微笑道:“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赵负雪。”

    封澄平息了略快的心跳,从姜徵得出了此行的来龙去脉,她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一旁的马车,莫名地有点走神。

    ……赵负雪深夜入宫带出姜徵,就因为笃定皇帝要死了?

    说着,赵狩犹疑片刻,也开口插了话。

    “大概不仅于此,尊者近年来采购大批灵石,已垄断多处矿脉,可灵石送来,却未见消耗之处,账面十分奇怪。此事也应当同将军告知。”

    “……还有这个。”

    封澄抬头,见赵狩起身进了马车,片刻,从中取了一封信来。

    “这是尊者嘱咐我送到的。”

    封澄奇怪地拆开竹筒,从中一倒,倒了一条红绳,还有一张素白的纸来。

    一见那红绳,她心中便有了几分诡异的熟悉感,再一打开信,诡异的熟悉感彻底落实。

    “你手上原有一条,”他写道,“望你垂怜,今日补上。”

    她空荡荡的手腕上,原本该有一缕赵负雪的长发。

    “以为你不知道呢,”封澄莫名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恨得牙痒,“装得倒是正经得很。”

    封澄不敢深想,她上辈子是怎么敢戴着这条红绳和他势不两立的。

    赵负雪仿佛料到了她这般反应,继续向下写,封澄盯着信,越往下看,越是要烧起来,姜徵看了看她,目光转向了她身后的天机铁骑,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道:“你们这是去哪里了,怎弄得这么狼狈?”

    闻言,身后的秦楚眼睛亮亮的:“太后娘娘不知吧?刚才我们可是打了一场胜仗呢。”

    封澄顶着大红脸回神,哭笑不得道:“哎,留点面子。”

    第139章 第139章美人

    姜徵奇道:“为什么是留点面子?”

    秦楚哈哈一笑:“将军闹空城计骗人呢,险些忽悠成了,偏在穷上露了馅。若非将军提前放了花火,唤来了寸金,天机营的草包少说要死一半。”

    姜徵闻言,看了看一旁温和好说话的年轻将军,似乎是奇怪寸金何时有了这番本事,闻言,寸金只笑笑:“影魔没什么神志。而我的眼睛取自持劫,前几日才装上的,新鲜得很,它们误以为有二主,乱了阵脚。”

    封澄幽幽道:“都说了,空城计是幌子。”

    夜间的风沙渐渐平息了许多,一群人在洞中生起了火,姜徵煮着带来的酒,听完封澄一行劫走补给的来龙去脉,

    便就着火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并没听说持劫复生一事,竟然已经半年了么?消息是并未传到朝中,还是被拦下了。”

    封澄凉凉道:“都说了勾结天魔的另有其人,还非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姜徵瞄了她一眼,也凉凉道:“若非你又横又犟,一日日的恨不得把天也捅了,我也犯不着给你收拾这么久的烂摊子,你以为我好过。”

    “多谢你了,”封澄瞧也不瞧她,“我背上还有你的人打出来的疤。”

    “那是你自找。”

    一说起前尘旧事,二人皆有些横眉立目,寸金连忙打圆场:“听说尊者身体康健了?这可真是难得,当年什么法子都用了,也无济于事,现如今竟自己好了。”

    闻言,封澄轻轻地攥紧了袖口,被一旁的姜徵敏锐地察觉。

    姜徵看了一眼封澄,饮了一口酒,淡淡道:“说句不尊重的话,他是自己找的。”

    一旁的秦楚在这句话中品到了几分别样的滋味,忙凑上来道:“太后娘娘,您喝多了。”

    “喝得不多,”她慢慢道,“明日还起来赶路,只怕有人要睡不着。”

    封澄手指却怔怔地垂在火边,连何时烧得黑了也未发觉分毫。

    说来,赵负雪身体开始转衰,大概是她的罪过。

    ***

    一到繁华时候,京城的官路就堵得无法无天,封澄顶着一背的伤,带着好不容易选出来的生辰礼,望着入关的人群脸色发青,她忍不住问身旁的路人道:“劳驾,有没有快一点的路了?”

    路人笑呵呵道:“您急么?不急就再等等,汉水那里的小道倒是能走,只是穷乡僻壤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莫要……”

    话音未落,封澄当即抱拳谢过,随即打马回头,只听一声马嘶,她一人一骑,头也不回地向着路人所指的小路奔去了。

    “等不了,”远远地有笑声飘来,“我急着回去见人呢。”

    看着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得尽头,另一路人笑道:“这么急,见心上人罢?”

    “想必是呢,瞧瞧,那么高兴。”

    如若那倒霉催的上司没有扣了她工资,她倒是能找个快车回京,奈何那损人唧唧歪歪不给,非要等人齐回京时再一齐论功行赏,眼见着赵负雪的生辰要到,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提牛粪涂了那上司的帐门,便骑快马上了路。

    阔别许久,洛京城外繁华依旧,封澄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总算在赵负雪生辰的前三日回了京城。

    官道上西街,行人喧闹,触目间便是金雕玉砌的盛世风华。路旁花楼的弹唱呢喃入耳,还有戏坊中咿呀曲声,恍然间封澄竟只觉塞外风沙不过错觉,富贵软红尘才是此世本貌,她皱了皱眉,总觉得在这街上走得别扭,于是扬鞭一挥——

    “诶,大功臣得胜归京喽!”

    街上不知何处冒出一道尖锐的人声,紧接着又不知何处涌来一波穿着大红喜庆的人,追围堵截似的,团团地围在了封澄的马前。

    热闹街头行此阵仗,不可不谓之夺目,几乎在瞬间,西街上的人齐齐地看了过来。

    “见了活鬼,”封澄急急勒马,忍不住骂道,“你们是什么人!赶紧让开!”

    那行人却像是撒泼耍赖似的,悄然道:“大人在外立了功,发了财,总不能不叫人喜庆喜庆。”

    封澄只觉得莫名其妙,正待开口再问,却见远远处忽然抛来一只素色的锦囊,正正地丢进了那群人堆中。”

    “?”

    封澄循迹看去,目光锁定在了一旁戏坊的二楼戏台上,一年轻的素衣男子戴着半副面纱,显然就是方才抛出钱袋之人。

    他虽说只露出了一对眼睛,但仍旧遮不住身上那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风华,清冷端然、从从容容,只道:“领了喜钱就去吧。”

    喜庆装束的一群人掂了掂那只锦囊的分量,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道:“哎,多谢沈公子。”随后陆续散了去。

    随着人流散去,封澄站在长街上,一抬头时,便有些怔怔。

    素衣男子道:“下次再走这条街,记得身上备些喜钱。”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封澄连忙叫住他:“哎,你的钱怎么还你?”

    方才那一包看起来颇具分量的模样,想来少说得值她半个月的军饷。

    素衣男子淡淡道:“有缘自来相见。”

    封澄的手停在半空,目瞪口呆:“……”

    有鬼吧,撒钱呢。

    方才这出闹剧果然还是惊动了手眼通天的世家,封澄骑马走到天机院前,还没进门,便见了候在这里的人。

    “哎?你怎么来了?”她翻下马来,擦了擦汗,眯着眼笑:“来得正好,替我搬东西,我师尊在院子里吧?”

    站在门口的正是姜徵,只是不知为何,她脸上微微有些红,也有些气喘,仿佛刚从哪里赶来一样。

    “忘了同你说了,”她看起来有些情绪不对,“西街那边有讨喜钱的,你轻甲都不脱,还孤身一人提前回来,不是给人送钱么。”

    封澄打了个哈哈混弄了过去:“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助了我一手,不妨事的,我师尊呢?”

    姜徵道:“尊者自出宫来,便一直在赵府中修养,我也许久未见他了。”

    封澄一听,立刻就要再上马,衣角却陡然被姜徵拉住。

    她低着头,顿了顿,才道:“他闭关了,大抵得过两日才会出关,”

    封澄心情颇好:“我跟他学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闭过关,还当他不需要呢,两日我也等得……陈还呢?叫出来碰头,吃饭去啊。”

    思念心急,但仍是等得,人既然已到了洛京,封澄的心就这么稳稳地安定了下来,甚至有闲心和姜徵玩笑了。

    只是不知为何,姜徵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勉强笑了笑,与几日前长煌一见时,相差甚远。

    封澄没觉察到,也并未细想。

    一见封澄,陈还当即眼泪鼻涕地抹了她一身,直叫人哭笑不得,三人在一起闹了一日,第二日,照旧在天机院温泉里泡着。

    封澄呆呆地放了空:“明日,我该去见师尊了。”

    陈还泡在水里吐泡泡,闻言,翻了个白眼:“劳驾,这种时候别提长辈行么?”

    封澄:“……”

    热泉咕嘟咕嘟,烧得人脑壳晕晕的,封澄索性换了个话题:“我这次的封赏挺厚实的,听说要赐府了。”

    陈还嗤笑道:“赐府?给金子都比这个诚心,你常年在外,呆洛京总共几日?且这种府没什么好的,估计是哪个世家脚下的旧屋子,估摸着还没弟子苑大。”

    “……这么扯淡?”

    “常例的确如此,”一直沉默的姜徵开了口,“但阿澄这个不一样,你的府邸是我母亲安排的。”

    姜家?

    闻言,封澄的眼睛当即亮了;“真的啊?”

    姜徵点了点头:“等明晚宫宴结束,大抵就赏给你了。”

    此时此刻,封澄更兴奋了,她在泉中转了几圈,道:“既然封赏下来,我是不是就有钱了?”

    姜徵淡淡道:“出息,这还早着。”

    一听这口气,想必是有不少银子,封澄几乎要叉腰哈哈大笑了——她正好最近穷得很!

    “对了,”她想起一事来,“姜徵,你帮我寻一个人。”

    在洛京寻一个人,对姜家而言,想必是轻而易举的。

    既然她有钱了,那就早早把西街男子的银子补上——毕竟这年头谁赚钱容易,封澄对此颇有戚戚然。

    姜徵又点了点头:“什么时候见着的,什么模样?”

    封澄把那日情形地方详细与姜徵说了,姜徵闻言,却微微地皱了眉。

    “花楼?”

    这话倒是令封澄愣住了;“那是花楼?明明是戏坊嘛。”

    姜徵皱眉:“即便是戏坊,里头的男子也是不干净的,你若是想尝鲜,我寻几个年轻干净的来给你,何必招惹那些人。”

    此言一出,一旁的陈还吓得不敢划水了:“等一下,我觉得我一定是误解了什么——姜大人,你说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姜徵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么,”她淡淡的,好似没觉得此事有何奇怪一样,“干净人多得很,若要,开口就是。”

    闻言,封澄慌得辩解:“不是,我正经的——”

    姜徵嘘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的封赏里,估计也少不了美人,不急这一时。”

    封澄:“……”

    她尴尬道:“哈哈。”

    第140章 第140章宫宴

    从宫宴当日起,封澄便止不住地期待着赵负雪的出现。过午时,门口终于响了,她兴高采烈地过去,却听姜徵声音冷冷;“开门。”

    封澄顶着一头乱毛打开了门,疑惑无比地翻了个白眼:“?你来做什么,这时候你不该去忙宫宴么?”

    姜徵淡淡道;“我母亲担心你不合礼制,被治一个目无尊上罪,叫我带人来给你梳妆了。”

    原来如此,封澄当即肃然起敬,目露骇然地将众人请入,随即坐在灵器铜镜前,身后手法轻巧的女官行了个礼,便在她发上忙碌,她轻声道:“我们家乡有一句话,说头发软的人心软呢,大人的头发可真是柔软。”

    她道:“娘子哪里的人?”

    “回大人,松乡。”

    封澄道:“远道进宫,着实厉害。”

    女官抿着嘴笑:“伺候人呢,在哪里不是伺候?宫中娘娘最是宽宥,比我家那些刁滑修士好上许多。”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女官已将头发盘好,她端详片刻,从身后弯着腰的小女官妆奁里取了几枚首饰,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封澄的发中。

    “这样好的桃红春,衬姑娘的桃花面很是得宜,”她微笑道,“礼服片刻便到

    ,姑娘稍后。”

    宴席设在酉时,姜徵嘱咐道:“千万不要误了时辰。”封澄盘着发髻,只觉得脖子都硬了,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道:“我师尊出关了吗?”

    姜徵微微一愣,片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赵府冰霜已散,想必是已经出关了,今夜宫宴,你就能见到他。”

    封澄叹道:“真是一日都不肯早,叫我苦等了这么久,这宫宴之后,我最多留京三日,想想就觉得开始难过了。”

    姜徵凉凉:“这么爱留京,叫声好听的,我给你安排个清闲位置领银子。”

    封澄嘻嘻一笑:“我才不呢,要抱大腿,我师尊的岂不是更粗?本将军骨气千斤重,论斤称了也不是这个卖法。”

    此言一出,一旁的年轻女官忍不住低头闷笑,姜徵哭笑不得,连这几日一直挂在眉宇的郁结之色都散去了许多:“贫嘴,摇头晃脑的,抖散了发髻要你好看。”

    一行人走出了院门,姜徵正要离开时,身后却被轻轻地唤了一声。

    “哎,”封澄状似不经心道,“这几日来京,总觉得你不如从前开心了。”

    姜徵霎时愣在了原地。

    “什么事都别一人憋着,”她道,“你一直就这个毛病,闷声干大事,不留神便炸人一身雷。”

    闻言,姜徵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了勾。

    “知道了,”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送走了姜徵,封澄在院子中越发无聊起来,偏生顶着一头定得结结实实的头发,又这不能动那不能动,直憋得封澄闲出毛,看着鸣霄室的一砖一瓦,她忽然觉得这四方天空闷得要命。

    她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有些思念长煌的辽阔草原。

    想来为何思归心切,不过是眉间心上,路远情长。

    等未时,辘辘的宫车行到天机院口,封澄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踩上了宫车的台阶,她有些紧张,拘谨地端坐着,持灯的宫人笑道:“车中有时令鲜果,各色点心,茶水已备上,大人若是饿了,先垫垫肚子。”

    封澄头次参加这种宫宴,只觉得浑身哪哪不自在,连带着身上的华服也像捆绳子,她瞄了一眼精致非凡的点心,点点头笑道:“麻烦了。”

    宫人微笑着退下,帘子一合,心中却不由得意外。

    原本以为初出茅庐便崭露头角的将军,不说是凶悍无匹,也至少该尖锐刺人的,谁知人一请来,竟是个比她还年轻些的小姑娘,瞧着从容明净,最是令人心生亲近。

    她话中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关切:“大人,宫车开行了。”

    下车后,由女官引进宫宴,封澄走在金碧辉煌的宫道上,被狠狠的震撼了。

    “当心些,”身后忽然有人道,“脚下有石阶。”

    封澄回头一看,当即神色一喜:“寸师兄?你也来了。”

    身后的男子正是寸金,他穿一身青色,腰间扣一银质腰带,发冠亦是同色,越发显得人修直如竹,俊逸又神采飞扬。

    寸金笑笑:“闲散人,托我师尊的脸面,进宫瞧瞧,同你们这些立了功的可没法比。”

    封澄道:“好说,散了宴跟我去天机营,我上司眼馋你可久,你一走,他就止不住地和我打听。”

    寸金笑笑,却并没像从前那般顺着封澄的玩笑往下贫几句嘴,而是神色专注又认真地看着她:“你在天机营,过得开心么?”

    封澄怔了怔。

    开心么?她还真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连日行军征战,困得恨不得站着睡,天天把头悬在刀剑上,带着一小队少爷兵去伏击开了灵智的天魔,狼狈奔逃险些小命不保,这些无论如何都不算令人开心的事。

    可寸金一问,回答却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跳了出来。

    “还不错,”她道,“饿了吃,困了睡,有仗就打,没仗,趁着巡逻的时候四处跑跑也开心,牧民游商都热情,不会说那边的话也没没事,包能交到朋友。”

    话中话外,对天机营内如何,却只字未提。

    寸金垂了垂眼睛,片刻,抬眼,流畅上挑的明亮眼睛微微地弯了弯。

    “好啊,”他道,“我跟你去。”

    封澄哈哈一笑,笑了半日,却不见寸金再说一句,她才慢慢反应过来:“你说真的?”

    还未再说,殿门便已经到了。

    寸金向她挑眉示意一下,便离去了。

    导引的宫人将二人引自不同位置坐下,封澄坐得靠北一些,抬头一见,上边竟坐着她上司,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见封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泼在帐门的那盆牛粪,二人一见面,皆被对方一身人模狗样的打扮怄了怄,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同时翻了个白眼。

    她的目光悄悄地盯着对面,看着上首的空席。

    如若没错,赵负雪应该会在那里。

    他怎么还没有到?

    就这么嚼着果子食不知味地等了许久,连什么时候开席了都不知道,几道菜后,年轻的皇帝清了清喉咙,举起了杯:“这第一杯酒,敬今日得胜归来的将士们。”

    这是说天机军了,右手边的上司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与诸同僚一道举杯,封澄的耳边轻咳了几声,她才在上司不善的视线里回过神来,忙站起来,跟着举了杯。

    一杯饮毕,皇帝又道;“听说此战功臣,乃是先皇选给朕的伴读,在哪里?叫朕瞧瞧。”

    封澄呆了呆,慢了半拍才站起来,上前行礼道:“臣拜见陛下。”

    殿上的男子正是她在姜允宫中所见的少年,当时的委顿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帝王止不住的风发意气,他极有天子气概地朗声笑了几声:“好,来人,赏!”

    天地良心,封澄连一日伴读都没给这皇帝当过,见着端上来的一叠文书,她有些愣住:“这是……?”

    刘润挥了挥手:“此乃天机灵器的契书,凭此契书,可去朕私库取走灵器。”

    此言一出,殿中略微有些骚动。

    金银易得,房地于这些人来说,也是容易,唯有天机灵器,可谓是有价无市,珍贵非凡。

    一旁的上司拼命地给她使眼色:“谢恩,谢恩!”

    封澄的目光却悄悄地落在了其中一份的文书上。”

    穷道锁,“她心中默念,“灵力锁于经脉,非解者不可脱离。”

    不知为何,封澄心底一处突兀地一动。

    “臣谢皇上赏赐。”她微微抬手,接过了这一盘轻飘飘的文书。

    见封澄接下上次,刘润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下面忽然有人道:“恭喜皇上,喜得良臣呐。”

    封澄抬眼一看,只见一圆胖男子微微一笑,祝道:“有此年轻有为的小将在侧,必如虎添翼,鹏程万里。”

    这男子她见过,名为崔见义,乃是此代崔家之主,长得一派喜庆,她一转头,却发觉刘润的神色有些僵硬。

    他强笑道:“崔家主过誉,有此将士,乃是大夏之喜。”

    崔见义朗声道:“既然此事为喜,那臣有一议,可喜上加喜,皇上登基半岁有余,中宫却迟迟不立,不若趁此大捷,立了皇后如何?”

    话音一出,殿中死寂,唯有乐声突兀地响着。

    世人皆知,帝后并治,分权之事无可避免。

    寂静之中,姜徵身旁的中年女子站了起来,平静无比地行礼道:“臣姜充,有异议。”

    崔见义似有诧异,好似是没想到是姜充起来反对,当即慢慢道:“哦?”

    姜充长得严厉,一见便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封澄见了好奇,心中不由得道:“原来这就是姜徵的母亲,此代姜家的家主大人了。”

    姜充道:“虽是天家,仍有人伦,先帝与吾妹离去不过半岁,新帝娶亲,未免太过违逆。”

    刘润连忙道:“对对,就是这样,姜大人言之有理。”

    崔见义却八风不动道:“非也,人俗虽重,却只是私事,天家大事,乃天下之公事,于百姓之言,皇帝娶亲,更是前所未有之喜事,以一人之私而对天下喜,孰重孰轻,世人皆知。姜大人如此否决,莫不是不愿舍得贵府孩儿于皇上罢?这可不行,女大当嫁嘛。”

    如此大的一顶帽子扣来,实在是让人再言不得,姜充脸色一厉,方要说话,衣角却被姜徵轻轻地拽了拽。

    她看着女儿,神色稍霁,却觉是吞不下这口气,正待言,对面却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

    “受教,”年轻的将军把玩着玉杯,眼中虽笑,眼底却是一片幽深,“崔大人在公私之上的辩驳,实在是震耳发聩,不过还有一事,晚辈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对于这个当众接下皇帝赏赐的新贵,崔见义心中是十分不愿见得的,可她拿着晚辈身份讨教,令人简直难以拒绝。

    “你问。”他虎着脸道。

    “既然天下同天子喜,自也该同天子悲,”她道,“天子缟素,即为世人缟素,天子为亲者伤,乃天下为亲者伤,今时大人求天子娶亲,正如求缟素之悲者于灵堂之上另设新房。逆天下之人伦,违世人之常情,如此罔顾道义,敢问大人,是臣不视君父为父,还是君不视臣子为子?”

    此言一出,崔见义拍案而起:“你!”

    封澄微微一笑,挑了挑眉:“我如何?”

    姜徵瞧着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上头的刘润忍不住哈哈大笑:“原先只晓得你会打仗,不曾想口舌如此利索,竟是个文武双全之才!崔大人,小封将军年轻不知礼,还望大人见谅啊。”

    崔见义脸色铁青,勉强扯出一分笑来:“岂会,不过是臣子间的笑谈,叫皇上见笑了。”

    这段插曲便这么过去了,殿上又重新热闹起来,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只是时不时有阴惨惨的眼刀飞来,封澄也懒得分是崔见义的还是她上司的了,视线总停在对面那空席上,呆呆的。

    宫宴过半,赵负雪为什么还没来?

    酒过三巡,便是歌舞之事,排布宴席者也是考虑了将士们在长煌的口味,多有剑舞、劲舞之类,封澄看了几眼,注意力便被逐渐地吸引过去,待一胡旋舞退去后,有一奇装艺人上前,行礼道:“寻常歌舞,诸位大人想必已然看腻,街头巷尾的新奇东西,不登大雅之堂,只讨大人们的喜欢。”

    姜充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她安排的人。

    将士们却只当是新鲜玩意,连刘润也很感兴趣地眯了眯眼睛,杂耍艺人引了一轻纱笼罩的花车来,向众人一鞠躬,随即扬手一挥!

    轻纱之下,竟是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男子,他身上扣了累累的金丝扣,束得人动不了分毫。

    封澄一见,脸色陡然一变,险些站了起来——这是在做什么!

    御座上的刘润迟疑片刻:“……”

    不光是他,在座的每一位,心中皆有些犹疑,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皇帝。

    衣不蔽体,难登大雅之堂。

    姜充显然是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崔见义脸上都有些愕然,她豁然起身道:“大胆,如此把式,岂可于宫宴之上现眼!”

    她震怒,殿中却有一人不紧不慢道:“大人,只观他如何行事,何必如此着急。”

    姜充冷冷看去,说话之人乃是乃是朝中新封的太师,有一手起死回生的长生之法,于前朝上便颇得帝后信赖,于此朝更是短短几月便博得了刘润亲近,她看在姜允面上,略微抬了抬眼:“迟太师,你原来喜欢这种把戏?”

    迟太师金丝覆面,露出了一截线条精致的下巴,握着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扇:“是俗是雅,还需看看才知。”

    刘润见状,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道:“既然太师想看,那便演!谁再开口,就是和朕过不去!”

    把戏艺人恭恭敬敬地跪谢,起了身,便取一长剑,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上去,霎时升起三丈有余的火焰,只骇得众人倒吸一口气,他朗声道:“今日我所演剧目,叫——庖丁解牛!”

    他一剑去,便割断了那男子轻薄的纱衣,封澄见状,脸色一青就要站起来,忽闻对面有两声轻咳,她砍过去,只见姜充姜徵母女看着她,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姜充轻声道:“孩子,不可。”

    艺人朗声道:“大人们吃牛炙,羊炙,只见好肉,不见刀工,实在是一憾事。今日,我来活解一人,再将人原样拼回来!”

    谁会把羊肉牛肉联想到人身上去!在座之人只觉心惊肉跳。

    说着,他一刀下去,刀刃仿佛转了个圈儿似的绕了金丝扣,刺向那男子胸口,登时,他雪白的皮肉便绽出一道血口,那男子连哀叫都叫不出一声,只艰难地扬了扬脖颈,犹如一只受难的天鹅。

    在座数人的眼中不由得划过一丝嗜血的惊艳之色。

    这目光只令封澄觉得恶心,她只觉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屠夫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杀人,当即站了起来,阴着脸道:“给我住手。”

    花车男子当即惊喜交加地看向了她。

    崔见义不满地嚷嚷:“封小将军,今夜你的风头已出尽了。”

    封澄道:“人是活的,刀也是真的,在座各位若有常识,当知此情此景,此人绝无生还可能。难道便由着这屠夫在一室英豪前当众杀人吗!?”

    此言一出,在座数人似有惊醒,连龙椅上刘润也露了些迟疑,偏生此时迟太师轻咳一声,刘润猛地醒过神来,板出一副天子威仪道:“小封将军,退下。”

    封澄冷笑一声:“皇上若想看杀人,去长煌,想看多少有多少,活着回来的将士们看都看够了。”

    他一看,坐在宴席上的长煌将士们果然脸色有些不对,就连封澄身边那个时时朝她翻白眼的壮汉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了,见状,刘润心底那点才长出来的帝王威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即便无助,这句话也令刘润挂不住帝王的脸面了,他没想到这刚握到手的利剑立马就扎了他一下,他强撑着沉脸道:“放肆!”

    封澄略讽刺地笑了笑:“臣当然放肆,难道皇上刚瞧出来吗?”

    刘润登时便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她当庭便把崔见义辨得挂不住脸,哪家初出茅庐的小将军敢这么干?不是放肆是什么?

    杂耍艺人不紧不慢开了口:“将军有所不知,这奴儿身上所穿金网,乃千机扣,为机关道之集大成者所制,凡是扣上,绝难解脱的。若我不剜肉将他救出,他便不得饮食,不得活动,生生困死在网中,这也是将军所愿见的吗?”

    刘润回过神来,连忙道:“对对对,封将军,你要放人,这不是害了他吗!”

    “这扣要如何解?”

    杂耍艺人微笑:“将军见过九连环么?这是差不多的道理,一环环解开便是,只是若解错了一环,这网中人当即会被勒死在网中。”

    花车上的男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封澄皱了皱眉——她专精术法有符剑阵,于机关一道上是天赋一般。虽跟着赵负雪学了几招,却只限于拆拆机关偶的骨节,像这样的机关扣,又是生死险境,她是万万解不开的。

    一时之间,场面上陷入了僵局,封澄摸了摸腰间——长生乃当事奇兵,无不可破之物,她琢磨这千机扣能不能拿剑劈开。

    险之又险,这张网实在是太黏着

    皮肉了。

    刘润此时终于觉得帝王的面子回来了,当即挥挥手道:“这样吧,若是封将军能解开这千机扣,朕便取消了这桩剧目,另备一盘天机灵器向封将军赔罪,如若不然,封将军也不必掏钱了,只向朕与迟太师敬酒三杯谢罪,你看如何?”

    封澄眯了眯眼睛,正在此时,殿上却响起了一道弱弱的声音。

    “我……”一穿着不起眼的宫人小声道,“我可以试试。”

    封澄定睛一看,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何守悟。

    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若将军信我,我替将军解开天机扣。”

    这少年着实瘦弱不起眼了,连个吃酒的席位也没有,不过是在一旁持灯侍奉着的,殿中一胖男子嗤笑一声:“封将军人中龙凤,岂用得着你这端茶的来掺和。”

    封澄记得他,似乎是掌管军需的胡家家主,叫胡扶斗。

    嘴上捧人,实则把她架在火上烤,她记下这人,转身对何守悟道:“你通机关道?”

    何守悟低着头,讷讷道:“略通些,看着……看着可解。”

    她果断拍板道:“好,臣应了。”

    刘润当即僵了僵,旋即,脸上浮出个干笑来:“请。”

    何守悟吞了吞口水,擦了擦手汗,才小心向前,封澄凝眸看着他的手在那男子身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片刻,抬起手来,稳稳地挑开了一道锁扣。

    殿中响起了一道轻微的“咔吧”声。

    花车男子并没有露出窒息的惨状,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封澄抱着剑站在一旁,目光冷冷,座中有几人佯作观摩要凑上前来,皆被她一记眼刀以及抱在手中的剑骇走。

    胡扶斗不满地走了回去:“防得这么紧,活像信不过咱们的人品。”

    崔见义喝了口酒,目露嫌弃之色——他虽是逐利之人,却不是连个赌局都玩不起的穷搜货,当即觉得二人身上的铜臭味都投不到一起去了,不做声地往外挪了挪胖大的屁。股。

    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殿中接连响起,越响越快,越响越稳。何守悟初试之时还有些手抖,越往下去,越是心有成竹,一炷香后,最后一声“咔哒”在殿中响起。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启奏皇上,千机扣已全数打开。”

    殿上沉默片刻,半晌,有人起身离席了。

    是迟太师。

    刘润肉眼可见地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他左右环顾,强撑着道:“朕的赌局只设给了封将军,这虽解开了千机扣,却不是封将军自己解的。”

    崔见义见着封澄再得灵器就浑身不舒服,见缝插针道:“故,将军无需向皇上谢罪,皇上也无需赏赐灵器予封将军,皇上,臣说得对否?”

    刘润顾不得其他了,忙道:“对,今夜宴席朕且休憩,众卿自行饮宴。”

    说罢,他广袖一挥,爬起来便去追那迟太师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哪有饮宴的心情?封澄捏着眉心,挥了挥手,食不知味地回到了宴席上。

    何守悟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姜充另安置出来的席位上,不做声地攥紧了拳。

    ……

    潜入赵负雪的书房,果然是值得的。

    至少在今日,殿中大人们齐聚一堂,一定是记住了他的机关术。

    封澄坐回宴席,不知为何,那专会挑刺的上司安安静静地在她旁边,再未翻过一个白眼,直让封澄提前剃出来地的鱼刺毫无用武之地,她心情不怎么美妙地数着盘中的鱼刺,对于他的行为感到十分奇怪。

    宫宴最后,论功行赏,封澄从姜充手中接过了此行的封赏。

    “你比那姓赵的更出色。”她道。

    封澄半晌才反映过来,有些哭笑不得,目光中认真得几乎虔诚:“他是世上最好的师尊。”

    姜充盈这着目光怔了怔,随即便有些若有所思。

    “你需记住了,”她看着封澄,意味深长道,“他是个好师尊,万万要珍惜。”

    封澄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她掩饰地低下头,借着看封赏的掩护笑道:“呀,好大的宅子。”

    姜充道:“此宅离宫中近,已收拾妥当,人员器具都给你挑的好的,你今夜就去住罢。”

    封澄经此一役,只觉得比打了十场仗都累,偏偏还没见着最想见的赵负雪,一时间心力交瘁,闻言点了点头,心中谋算着明日无论如何要亲自去一趟赵府:“多谢姜大人。”

    姜充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到了新鲜落成的府邸,封澄心力交瘁地屏退下人,往主卧的卧榻上狠狠的一扑!

    太累了,她困倦无比得合了合眼睛,只觉得明日见到赵负雪之事,可有要和他说的了。

    他闭关这么久,连宫宴都错过了,为什么呢?

    这么想着,封澄沉沉地要合上眼皮,忽然之间,宽敞的锦被中忽然动了动。

    她猝然睁开了眼睛,如临大敌地一跃而起,猛地掀开了被子:“?谁!”

    锦被一飞,便露出了里面的全貌。

    男子穿着比那花车中人更加轻薄的纱衣,缓缓地向她露出了脸。

    只一眼,天崩地裂。

    眼前的这人,眉宇分明长得与赵负雪并不怎么像,可若是露出了整张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人时,却叫人恍惚间觉得就是赵负雪。

    并非形似,而是神似,封澄目瞪口呆地想:“没想到赵负雪这种长相也能捅窝地出啊。”

    “我说会有缘再见的,”男子微微一笑,倾身凑来,“在下沈怀玉,见过大人。”

    封澄在五雷轰顶的愣怔之中回过了神,她结结巴巴道:“啊,是,是你,沈公子,我还欠你钱呢。”

    男子微微笑道:“一刻千金啊。”

    封澄茫然地说:“啊?”反应过来又炸了毛道:“胡闹,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还干这种事!”

    说着她就要起身。

    闻言,沈怀玉勾唇笑了,他径自跪起,开始解开着腰间的束带,轻笑道:“若长得不入眼,也不配入大人的榻了。”

    这张脸着实太像了,连身上的冷香气也像,他跪下来时,封澄有些茫然,忽然间却想到了什么似的,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撤开。

    “……是谁让你来的。”她艰涩道。

    就算是封赏的人,也不会巧到正正地挑一个与她师尊无比相似的人来,哪怕赵负雪那长相的确是毋庸置疑的美人也一样。

    只有一个缘由。

    有人察觉了什么。

    她胸腔里的心脏咚咚乱跳,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跳出去,封澄有些荒谬地想,今夜才以违逆人伦这桩大罪砸了崔见义,此时此刻便应到她的头上来了。

    也不知道安排沈怀玉的幕后之人看她言之凿凿的时候该觉得如何好笑。

    沈怀玉神色未变,只是用那张令人错不看眼睛的脸专注地看着她。

    “好冷,”他仰着头,哀求般去拉封澄的手,墨发垂在雪白的后背上,水墨般妖冶,“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不要想了……求你,暖一暖我。”

    低头盯着这张脸,鬼使神差地,封澄没有甩开他。

    她突兀地想到,鸣霄室常常有灵流蹿出,冻得内堂一片寒霜,赵负雪常常一声不言地

    呆在其中。

    ……也会怕冷吧。

    她叹了一口气,倾身过去,沈怀玉只当她动了心,于是微微闭上了眼睛,等待温暖气息的靠近。

    谁料等了许久仍是微凉的空气,他错愕睁开眼,看见封澄越过他,乱七八糟地抱走了一床锦被。

    “天亮后,你自去交差。”她看着有些疲倦,“嘴巴利索点,就说我醉了,什么都做不成,懂了么?”

    见她跳下去,沈怀玉抿了抿唇,牙一咬,抓住了她的衣角,不由得问:“你要去哪里?”

    封澄头也不回。

    他闭关这么久,灵力又不稳,估摸着给自己的灵力冻死了也不肯说。

    她有些思念赵负雪寝室的屋顶,语焉不详地糊弄道:“我去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