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众星罗列夜明深~
谢苓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素白的裙摆上,晕开一片浅褐色的水渍。她抬眸看向雪柳,眸色沉静如水,却隐隐透出一丝怔然。
“沈太医还说什么了?”
雪柳走上前,声线隐隐发颤:“沈太医说…娘娘的脉象似有珠走盘之感,只是时日尚浅,需得再等半月才能确定。”
沈松青医术高超,他既然能说出这话,恐怕是十成十有了身孕。
金丝楠木屏风外传来更漏声,雨打芭蕉的脆响混着檐角铜铃摇晃。
初夏的闷热裹着潮气渗入骨髓,谢苓忽然觉得喉间泛起腥甜——就像冷宫里谢珩唇齿间的血腥味。
灯火摇曳,将她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眸光恍惚。
良久,她眨了眨莫名
有些湿润的眼,抬眸看向雪柳。
“这件事…容我好好想想。”
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雪柳担忧的看着自家主子,眉头紧紧蹙着,轻声道:“娘娘……”
她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谢苓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遂站起身,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去备水,我还能睡一个时辰。”
雪柳抿唇点头,躬身退下了。
屋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声响。谢苓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半掩的窗棂。
夜风拂面,带着几分潮湿的花香,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她低头抚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微微颤抖。那里依旧平坦,没有丝毫异样,可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心跳,像是某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存在。
这个孩子……是谢珩的。
她与他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这孩子是诛九族的、不为世俗所接受的存在。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昳丽而疏冷的面容。
他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是震惊,是高兴,还是…毫不留情让她小产。
深吸一口气,她压下心中的纷乱,转身走进浴房。
沐浴过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叫来了白檀。
“你平日怎么给谢珩传信的?”
白檀听了这话,本还睡得迷糊的脑袋,瞬间清醒了。
她慌忙跪地,头贴着柔软的地毯,结巴道:“奴…奴婢……不”
“别说你不知道,”谢苓打断她的否认,俯身抬起白檀的下巴,凝视着那双妩媚的眼睛:“你的事我入宫前就知晓,不必这么惊慌。”
“本宫不会杀你,念在你并未将有些事传给谢珩的份上。”
白檀仰头看着她,唇瓣发白,像是失了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乱如麻。既害怕谢苓会处置她,也害怕谢珩知道她暴露后会痛下杀手。
更害怕…谢君迁觉得她是个恶毒的女人。
谢苓看着她惊慌的眼,慢条斯理放开她的下巴,直起身淡声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你只需要现在,将我有孕的消息传给谢珩。”
白檀还不知道谢苓有孕的事,闻言她震惊抬头,撞上对方漠然的眸子,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叩头称是。
她顶着谢苓的目光,爬起来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从衣襟暗袋里拿出个骨哨,走到窗根边,放在唇边吹响。
骨哨的发出的声响并不刺耳,像是眸中鸟雀的鸣叫。
不多时,便有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停在窗沿。
白檀看了谢苓一眼,抿唇将卷好的纸放进了乌鸦颈下挂着的竹筒内,抬手放飞。
谢苓看着乌鸦飞远,收回视线摆了摆手:“回去睡吧。”
白檀欲言又止,最好却没什么都没说,轻步退了出去。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的花木上,映得一片银白。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谢苓躺回床榻上,望着床角挂着的金铃,缓缓抚上小腹。
既然决定留下,那这孩子,将会是她最大的筹码。是她与谢珩间唯一的牵绊,也是她获取司马佑进一步信任和荣宠的关键。
她必须好好利用这个孩子,从谢珩和司马佑那,得到更多
做好了决定,她慢慢有了困意。
*
另一边,言琢轩。
雨后的青砖地泛着潮气,檐角坠着零星水珠,砸在芭蕉叶上发出闷响。书房竹帘半卷,透进一缕被雨水洗过的月光,斜斜落在檀木案几的文书堆上。
墨锭在砚台里转出沙沙轻响,谢珩蘸了笔尖,忽听得窗棂传来三声乌鸦叫。他腕间微顿,笔锋在宣纸上洇开一朵墨梅。
那是…白檀的传信。
才刚离开不久,难道苓娘出了事?
谢珩打开支摘窗,乌鸦乖巧的落在小臂,他解下竹筒,坐回案前。
挑开火漆时,嗅到熟悉的桃花香。
香气混着信笺上未干的雨雾,潮湿的莫名让他觉得有些心悸。
“……已有身孕。”
烛芯突然爆开火星,铜剪坠地的脆响惊破满室寂静。薄薄的信纸被攥出褶皱,蚊蝇般的字扭曲成一团。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
远处宫城轮廓浸在雨后晴夜中,琉璃瓦映着冷光,像把淬过水的刀刃。
良久,他站起身,将信置于烛火之上。
信笺在烛焰上蜷曲成灰时,廊下树影正扫过满地银霜。
他望着最后一缕青烟散进夜风,颤抖的指尖被跳动的火舌舔舐,都未察觉到。
直到痛意来袭,他才恍然收手。
谢珩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一旁随侍的远福,却看出来自家郎君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远福纠结了片刻,小声问道:“主子,发生什么了吗?”
谢珩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坐回书案前,声音听不出喜怒:“没什么,苓娘有身孕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是我的。”
远福:“!!!”
他张了张嘴,观察着主子的神色,发现对方垂眸正思索着什么,便闭上嘴巴安安静静站着了。
谢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轻叩书案,脑海里第一次乱得像一锅粥,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坐了许久,忽然站起身走到架子边,拿下了外衫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对远福道:“去含章殿。”
远福愣了一下,大着胆子阻拦道:“主子,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天亮了,苓娘子想必正在歇息。”
谢珩系带的手一顿,恍若无事的颔首,又解下外衫挂了回去。
说的有理,苓娘怀有身孕,需要好好休息。
他不免想起今夜在冷宫,对她的态度似乎太差了些,心中泛起阵阵愧疚。
谢珩再次坐回案前,想着继续处理文书,却迟迟未翻动。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谢苓的影子。
他现在说不清自己的感受,第一次觉得有些茫然。理智来说,这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他该毫不留情送去一碗堕胎药,省得出意料之外的麻烦。
然而他却难得的不愿意遵循理智,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只因为是谢苓生的。
或许,有了这个孩子,谢苓会逐渐接受他吧。
……
停云霭霭,夏雨濛濛。
雨珠子砸在琉璃瓦当上迸作碎玉,阶前青苔被洗得发亮,倒映出云脚匆匆掠过的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从四月中旬,跨到了炎热的夏至。
谢苓这一胎怀的,可谓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那夜给谢珩传了信后,对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对谢苓的态度比起以往来说更温和了些,经常送些名贵的补品入宫,让她安心在宫中待产,并且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来含章殿陪她入睡。
那些个宫妃听到了消息,惊喜者有,怨恨者更多。只不过因为谢苓协理六宫许久,积威甚重,大部分嫔妃也只是敢暗地说几句酸话,几句咒骂。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事儿说明了司马佑繁衍子嗣是没问题的,让嫔妃和朝堂的大臣们都安下心来。
当然,有两派人除外。
王桓两氏知道此事后,频繁派人打探,显然是吓得不清,一方面怀疑给司马佑下的绝嗣药失了效用,另一方面也怀疑谢苓是珠胎暗结,怀了别人的种。
这些打探都被谢苓的人滴水不漏的挡了回去,无人发现她与谢珩的私情。
后来太后跟皇后也就心灰意冷了,认定是绝嗣药出了问题,遂开始隔三差五的对她下手。
藏红花、麝香、台阶上撒油……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
谢苓知晓这些人不会放过她,一切吃穿用度都格外小心。
现下到了五月二十六,她也整整怀孕五十多天了,总体还算安稳。
只是从十来天前起,谢苓的孕反就严重起来,几乎日日吃不下,吃了就吐,肉眼可见的憔悴起来。
司马佑很重视这个孩子,毕竟是他及冠成亲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他几乎是把私库里的好东西都赏赐给了谢苓,并且立下死令——若有人敢对皇嗣不利,就凌迟处死,诛连三族。
只是重视归重视,有些事却有心无力。自打四月中旬“马上风”,他就一直卧病在床,形容枯槁,连笔都握不住。他私下问过沈太医,知晓自己至多还能活五年。
因此虽然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忧。
一来他现在病得厉害,连上朝都做不到,皇位愈发不稳固。朝堂上看着平静,却是暗流涌动,几方势力各怀心思,定会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抱有杀心。
二来这个孩子若是个公主,恐怕还会有别的麻烦出现——来日他将死之时,若是公主,朝臣定会让会稽王即位。
这就等于把这皇位拱手送人。
谢苓也明白这一点,她深知司马佑的担忧和绝望,遂虽然怀着身孕,却也日日前往式乾殿侍奉。
事实证明还是有用的,司马佑无法上朝,连
折子都批阅不了。他不敢用宦官代笔朱批,也不敢让皇后做这些事,更不能用哪个朝臣来总理政务。
毕竟自古以来,外戚宦官专权的事不再少数,朝臣独揽大权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也不少。
前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幼帝即位,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导致整个王朝乌烟瘴气,迅速衰败。
思来想去一番,司马佑竟找不出个靠谱的。
犹豫了整整半个多月,他最终还是决定让谢苓代笔朱批。
一方面谢苓家世低微,与谢氏关系并不融洽,并没有强有力的母族。二来她足够听话,她的兄长也是块聪明却正直的榆木。
但这样还不够。
司马佑虽然蠢,但毕竟学过帝王术。
他想得很清楚,等将死之际,就立下诏书,命谢苓殉葬,让谢君迁摄政,引导幼帝。
有世家制衡,谢君迁纵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也做不到专权。
但不出意外的,让谢苓代笔朱批一事,朝中反对的声浪格外大,最后还是司马佑下令处死了几个顽固,长公主站就来作保,才堵住了朝臣的嘴。
于是谢苓每日都去式乾殿念奏折给司马佑听。
*
清晨,谢苓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后,便带着雪柳前往式乾殿侍疾。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映得殿内一片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夹杂着几分潮湿的暖意。
司马佑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明黄锦被下露出枯枝般的手腕。苦涩的药味混着龙涎香酿成令人作呕的气味。
谢苓缓步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白瓷药碗:“陛下今日休息的如何?”
那宫女福身行礼,恭敬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半个时辰前醒了一次。”
她点了点头,轻叹一声,眼中泛起哀伤。
司马佑其实早都醒了,听到谢苓的关切,他才慢慢睁开眼,抬眸看她:“爱妃来了。”
谢苓点头,走到榻边坐下,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声音轻柔:“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司马佑轻叹一声,声音沙哑:“还是老样子,浑身无力,头昏脑涨。”
谢苓内心毫无波澜,面上却依旧温柔:“陛下不必忧心,太医说了,只要好生调养,定能康复。”
司马佑苦笑一声,眸中满是疲惫:“你不必安慰朕了。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谢苓垂眸,指尖微微收紧,心中却是一片冷然。她当然清楚司马佑的身子为何会如此——太后的药,王、桓两氏的算计,还有谢珩的推波助澜。这一切,早已将这位年轻的帝王推向了深渊。
她抬眸看向司马佑,柔声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万民所系,定要保重龙体。”
司马佑笑了笑没说话,枯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
保重龙体?怎么保重?
靠太医院那帮庸医吗?
他想抬手掀翻谢苓的手中的药碗,却只能将手僵硬的抬一半,又无力落回身侧。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谢苓看出他想发脾气,却装作没有看见,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司马佑唇边,柔声道:“陛下,该吃药了,一会还得批奏折。”
司马佑看着旁边战战兢兢的宫女,阴着脸道:“爱妃,将这碍眼的贱婢拖出去杖杀,朕不想再看到她。”
那宫女不知为何就触了皇帝眉头,她慌忙跪地求饶,脸色煞白。
谢苓笑着点头:“是,陛下,臣妾这就让人将她处理了。”
司马佑自打病了,性子就愈发暴虐,几乎每天都要杀人。
谢苓自然不会帮他干这种丧天良的事,每次都是嘴上应着,背地里让自己人把这些宫女太监,分配到离式乾殿远些的地方。
司马佑费力侧头,看着谢苓搁下药碗,命人将哭喊的宫女堵嘴拖了下去,面色稍霁。
谢苓坐下后,他满意道:“还是你懂事。”
她笑着谢恩,给情绪恢复稳定的司马佑一勺一勺把药喂了,便走到离床榻不远的御案前坐下,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随意拿起一本,一面为司马佑念折子上的内容,一面听他的话,一字不差的代笔朱批。
司马佑本就不是什么勤政的皇帝,再加上生病,听了一会就打起了盹,在谢苓第三次提醒他时,终于不耐烦道:“爱妃先批阅,等晚上了朕再检查。”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谢苓心中讥讽,面上却依旧恭敬,她点头称是。
以防吵到皇帝休息,她按照惯例,命人将折子搬到外间的书案上,继续伏案批阅奏折。
*
窗纱浸上残阳,云絮从西边宫墙漫过来,像是织锦局新染的烟紫色绡罗。檐角铜镜响了三下,太监的皂靴碾过龙纹地砖,传来细微的响动。
“冲虚真人求见。”
谢苓搁下狼毫笔,颔首示意传人进来。
青灰道袍拂过门槛时带起细尘,像是香炉里飘落的余烬。
他恭敬躬身,长须飘动,手中捧着檀木匣。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说着,他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一丸丹药。
“今日的大还丹好了,陛下可要即刻服用?”
谢苓眉眼疏冷,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映着道士指尖的丹丸。
铜炉里积着寸许香灰,忽然坍落一截。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听见自己衣襟上的流苏正簌簌地扫过奏折,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接过檀木匣,她遣退了冲虚真人,走到熟睡的司马佑跟前,轻声唤道:
“陛下,该服丹药了。”
第132章 万国如在洪炉中~
司马佑迷蒙睁眼,喉结滚动咽下丹药,蜡黄面皮泛起异样潮红,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住她腕子。
“爱妃,你说这大还丹,当真会让朕痊愈吗?”
说完这句话,他紧紧盯着谢苓漂亮的杏眸,似乎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谢苓垂眸掩住厌恶,回握住司马佑的干瘦的手,眉目温顺:“冲虚真人道法精深,丹术炉火纯青,定能让陛下痊愈”
司马佑看了她许久,终于松了手,他虚弱点头:“你说得对,自打服用大还丹,朕有精神多了。”
谢苓点头,不着痕迹抽手,将司马佑滑落的锦被重新掖紧:“陛下会越来越好的,您刚服了丹药,需得好生歇息。”
司马佑颔首,侧过头,目光穿过槅门上透入的光影,视线慢慢虚化,思维也混沌起来。
谢苓走回外间,在御案前坐下,朱笔悬在弹劾谢珩的奏折上方,墨汁将落未落。工部侍郎王玙的字迹力透纸背,历数谢珩三年前督造玉珠桥时贪墨万两、苛待役夫。
她沉默片刻,将朱笔在折尾批下“查无实据”。
王氏和谢氏的争斗,已经搬到明面上来了。
王玙乃是王氏二爷,历来与谢珩这个尚书左仆射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龃龉,那也是暗地里斗。
如今一切都摆上这张御案,说明王桓两氏的兵马,恐怕准备的差不多了。
寒山寺豢养私兵和制造兵器的线索,还还在探查中。目前只查到了寒山寺一年前,往石头城运过七车铜料。
但是制作兵器的老巢,以及豢养私兵的地方,却没摸到,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走眉目。
谢苓望着窗外的树影,轻轻叹气。
希望能快点将王桓两氏除去,不然她的算盘,就要全部落空了。
*
谢珩到含章殿的时候,谢苓正睡下,只有雪柳和霞光当值。
他去浴房沐浴过后,头发稍还有些潮湿,俯身时,发丝垂落在谢苓脸颊,略微的痒意让她睁开了眼。
对上他漆黑沉冷的凤眸,谢苓忽然就有些心悸。
谢珩看不小心惊醒了谢苓,便躺到她身侧,将人搂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小腹处。
“苓娘,还有八个月,我就要做父亲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哪怕在漆黑的幔帐里,谢苓也能想象到他唇边的浅笑。
谢苓呼吸凝滞,心情愈发不好。她拿开他的
手,蜷缩在床里侧,一句话都不想说。
和他的孩子。
一个筹码般的存在。
一个折腾的让她日日吃不下饭的…孩子。
她根本很难想象生下这孩子后,自己会疼爱。
谢珩感受到她的冷漠,也不在意,撑起上半身,掰过她的肩膀亲吻。
谢苓推了两下推不开,只能喘息着承受,两手隔在他胸膛上。
一吻毕,谢珩还觉得不够,他坐起身,将人抱起来坐在怀里,抬起她的下巴继续吻了下去。
良久,她感觉舌根发酸,谢珩忽然掀起她的衣摆,缓缓探了上去。
心中弥漫出难忍的憎恶,她握住他作乱的手,想将它从衣摆下拉出来。
谢珩感受到她的抗拒,倒也没继续,离开她的唇瓣后,在她颈侧蹭了蹭,声音低哑:“苓娘,我不乱来,但你得帮帮我,好吗?”
谢苓有些茫然,抬眼看他,就听到黑暗里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捉住了她的手腕,放在了那个位置。
她脸色爆红,羞愤不已,立马就要抽回手,却被不由分说的包裹住手背握紧,活动起来。
“阿苓…苓娘,唤我阿郎。”
谢苓闭紧了唇瓣,别过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直到手心摩擦到痛,手腕酸软不已,她才冷声道:“堂兄,你差不多行了。”
话音落下,便听到一声低哑勾人的闷哼喟叹。
谢苓掌心一片黏腻。
她气得不行,恶狠狠就要把东西抹他身上,却被对方捏住手腕,听到他闷笑了一声。
谢珩愉悦的笑着,掀开幔帐,命值夜的宫女端来了盆水,用湿帕子替她擦拭干净。
入睡之前,他都还有些惋惜,谢苓竟然一声夫郎都不肯叫。
他环抱着困倦的她,轻轻在鬓边落下一个吻,将手掌放在温热的小腹上。内心一片柔软。
总有一天,她会接受他,唤他夫郎。
因为有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会为此慢慢心软,慢慢身心都属于他。
谢珩感受着掌心下的柔软,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
盛夏的天气,热得难耐。
谢苓按照惯例去式乾殿批了折子,便回含章殿休息。
午时燥热,殿内也闷得让人待不住。她命人搬了金丝楠木摇椅到庭院里的梧桐树下,坐着乘凉休息。
自打怀了孕就很容易困倦,谢苓抬手揉了揉额侧,天水碧的广袖滑到手肘处,露出半截藕臂。
冰鉴里镇着的李子在青瓷盘里沁出水珠,她抬手捏了一个放在唇边,刚咬了一口就蹙起眉。
夕眠和白檀跪坐着打扇,素纱单衣被风鼓得轻颤。谢苓忽然有些反胃,扶着酸胀的腰坐直身子,唇色有些苍白。
两宫女惊了一跳,赶忙拿了唾盂来,放在谢苓面前,又端来了茶水给她漱口。
一番折腾后,谢苓额头出了层细汗,竟是浑身一点力都没了,窝在摇椅上深深叹了口气。
夕眠面上浮现出心疼,朝不远处修剪花枝的霞光使了个眼色。不一会,霞光便端着一碗酸梅汁来了。
谢苓用了两口,就皱眉挥手让人拿走,竟是一点都喝不下去了。
禾穗走到含章殿门口,就看到主仆几人都长吁短叹的。
她端着铜盘里的罗裙,脚步轻快走近,行了个礼后问道:“小家伙这是又闹腾了?”
檐下金丝笼里的画眉扑棱棱跳上银架,谢苓胃口也一上一下。
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皱着眉头轻轻颔首:“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禾穗将铜盘搁在一旁的石桌上,将腰间的小葫芦解下来递给谢苓,笑盈盈道:“按医书上的说法,应该还有几天就不会再反胃了。”
“自打前些日子知道娘娘反应大,奴婢就回去配了这糖渍话梅,您胃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两个,会缓解很多。”
谢苓接过小葫芦,打开塞子倒了两个到掌心,看了几眼后放进口中。
酸酸甜甜,确实能压下胃中的不适。
她由衷道谢,站起身拉住禾穗的手:“走,去屋里说话。”
二人相携进屋,在罗汉榻上对坐。
夕眠在谢苓腰后塞了个软垫,遂颇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谢苓看了眼窗外,确定几个细作不在,才正色道:“小佛堂那边的事,办的如何了?”
禾穗点了点了:“如今我在司织局,很得李掌宫赏识,故而前些日子得到了库房的钥匙。”
“前两天,我已经暗中将墨葵子的药粉揉进了太后用的所有布料中。”
“想必至多一个月,她就会开始产生幻觉。”
谢苓搅了搅碗中的冰圆子,眉眼一片沉静:“好,寒山寺那边近日也有了新消息,云台城已经查到了他们豢养私兵和制造兵器的地方,剩下的…就等长公主和谢珩如何动作了。”
她拍了拍禾穗的手,露出一抹笑:“你的仇,马上就要报了。”
闻言,禾穗也笑了,却忽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眼神又暗淡了下去。
谢苓知道她在担忧父母,却也不知怎么安慰。
禾穗的父亲,高泰武现下在为谢珩做事,至于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故而说什么似乎都有些苍白无力了。
二人陷入沉默,忽然就听到了殿外有小太监的禀报声。
“娘娘,陈才人求见。”
陈才人,正是之前她捞出冷宫的陈漪。虽说能脱离那破地方,却也回不了之前的位份,只能做个低等才人。
陈漪进来后,看到旁边还有个女官站着,眼神便有些犹疑。
谢苓示意禾穗先走,招手让陈漪坐下,又命宫人关好殿门。
“怎么不午睡,来本宫这了?”
陈漪也没遮遮掩掩,她抿了抿唇,小声道:“娘娘,我妹妹她…还好吗?”
谢苓倒也猜到她来问陈漾的事。
毕竟谷梁老将军镇压叛军…一直不太顺利,前几天还传来急报,说梁州已破。
陈漾跟在谷梁老将军旁边,还进了前锋营,算是最危险的地方,陈漪重爱自己的妹妹,心中担忧,特来询问,实属正常。
她亲手给陈漪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柔声道:“你妹妹没事,只不过…你母亲在朝中近日却不太好过。”
宫妃是不能参与朝政的,像陈漪这种位份低,家世一般的,更是很难及时得到朝中的消息。
谢苓也是代笔朱批后,才能第一时间知道不少事,通过细枝末节,判断朝中形势。
陈漪一下握紧了茶杯,指节泛白,她颤声道:“母亲她,怎么了?”
谢苓面色平和,温声道:“你母亲本是谢崖的人,但由于你妹妹偷跑…让谢崖觉得你们不听话了,于是在朝堂上大肆针对你母亲。”
“似乎是想直接把她从中书令的位置上拉下来,甚至是…杀人灭口,永除后患。”
陈漪脸一下白了,她屈膝跪下,手腕上的镯子嗑在罗汉榻的雕花上,发出一声轻响。
“娘娘,求您救救我母亲。”
谢苓没有扶陈漪,垂眸看着对方,盛夏的金芒照的眼珠颜色浅淡。
“我救不了她,只有她能救她自己。”
要知道,暗杀身为朝臣的丈夫,并且取而代之,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陈漪的母亲蒋六娘,哪怕顶着这种大罪,也要为谢崖做事,甚至对陈漪向自己妥协,并且放走陈漾一事,颇为恼怒。
这其中牵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或许当年漠北一战,还有什么蹊跷。
这件事,只有蒋六娘想通了,愿意把谢崖的把柄交出来,她才能帮。
陈漪瘫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哀哀哭泣起来。
半晌,她似乎做好了决定,才擦了擦眼泪站起身,看着谢苓道:“娘娘,求您想想办法,让母亲来见我。”
“我会说服她的,一定会。”
这点事倒是不难办,她颔首应下。
陈漪离开后,谢苓在罗汉榻上又坐了一会,直到腰酸的坐不住,才恍然发现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她
将打开葫芦,又倒了两枚话梅放入口中。
……
六月二十六,入伏。
暑气如一层黏腻的丝绸裹住雕梁画栋,檐角的铜鹤垂首,影子缩成地上的一滴墨。
殿前的莲花缸里也蒸出袅袅白雾,恍若游魂叩着琉璃壁。
谢苓肚子又隆起了点,她侧躺在贵妃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碗半融的荔枝与碎冰,怀孕后她更不耐热,额头和颈侧都是细汗,哪怕有雪柳打扇,也燥的厉害。
夕眠急匆匆进来,探头看了眼庭院,将门合紧后才走到内室,从怀里拿出封信来。
“娘娘,流徽传信来了,说从王家主的书房里,看到了西府兵送来的密报,这上面是详细情况,您看看。”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坐起来,结果信纸,展开来细细看了。
末了,她将信纸丢在融化的冰盆里,看着墨迹慢慢晕染开,眉心越皱越紧。
这个月中旬,谢珩和长公主都告诉她,王桓两氏豢养的私兵都慢慢充入了西府兵。
西府兵的数量,在众人未察觉的时候,就从五万增到六万。
除此之外,制造兵器的地方开始连夜赶工,兵器都源源不断自水路输送到豫州。
这些事,都表明王桓两氏恐怕明年就会起兵谋反。原本她想着就算谋反,应该也要到镇压了叛军,将扰边的吐谷浑和前秦驱逐出去,才会动手。
毕竟内乱不解决,直接动手的话很可能会让周边几个王朝趁火打劫。
而今天这封信,却让她心惊肉跳起来。
信上说,西府兵,从她怀孕开始,就一小支一小支的南移,隐藏扎营在山林野地,伺机而动。
这样看来,王桓恐怕会在年底前动手。
事情更加紧急了。
叹了口气,她让夕眠回去,抬抬手招来了翠鸟。
她提笔写下一行小楷,将信放回竹筒,抬手放飞翠鸟。
崔瑛已经观察了月余,她的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她要问崔瑛,是否想脱离桓家,是否愿意以此为盟,做暗桩。
*
暮色初临时,宫人们捧着剔透的冰盏碎步穿行,冰屑沾在指尖,转眼化为水滴。
谢苓的含章殿内虽放着冰盆,暑气仍在梁柱间游荡,像一匹褪不去的旧绫罗,裹得让人觉得闷热。
她处理了宫务,热得不住扇扇子,却还是一头细汗,于是招手叫来霞光,让她去小厨房端碗荔枝冰粉来。
霞光犹犹豫豫的,皱着脸道:“娘娘,太医说了,您不能贪凉……这样对孩子不好。”
谢苓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觉得少吃一点也没事,于是道:“没事的,我就少吃一点。”
霞光犹豫道:“真的一点点?”
谢苓点头:“真的。”
霞光只好领命去了,不一会就端来了一碗荔枝冰粉。
琉璃碗中冰粉摇晃,上面洒着漂亮的花生碎和葡萄干,闻起来清凉爽口。
她挥退左右,眉开眼笑挖了一勺放入口中。
冰凉的荔枝味在口中蔓延开,驱散了几分热气,她喟叹一声,又挖了一勺,刚放在唇边,还没吃进口中,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谢苓抬头看过去,就见谢珩无奈的接过她手中的瓷勺:“怎么又吃冷食?”
第133章 日轮当午凝不去~
谢珩手指扣在她腕间,玉扳指压得肌肤生疼。
谢苓眼睫微垂,嗅到他衣襟雪松香混着熟悉的熏香脂粉味。
这似乎是雁声楼的里特有的气味。
他应当是才去过云台城。
表面称病卸职在家修养,实际上在暗中布局着什么。
“上个月贪凉腹痛,太医署的脉案还压在案头,”他松开手,冰粉碗被推到紫檀案几边缘:“含章殿的宫人该换了,连主子都劝不住。”
谢苓指尖蜷进掌心,垂眸压下心头的不耐。
“堂兄教训的是。”她仰起脸,鬓边珠钗轻晃,“只是暑气实在难耐,想着…”
“想着趁我不在?”
谢珩忽然轻笑,月白广袖拂过冰盆,带起细碎雪霰。
他挨着贵妃榻坐下,将人揽进怀里,从怀里拿出巴掌大的小册子。
“我给孩子想了些名字,苓娘来一起看看?”
男人修长的手指翻开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三十余个名字。
“霁字如何?雨过天青,万象澄明。”
谢珩下颌抵在她发顶,“或者这个昭字…”
每个名字下,批注细如蚊足,且都标注着五行缺补、星宿方位,十分详尽。
显然是用了心的。
琉璃冰盆咔咔轻响,谢苓盯着“谢昭”二字,想起三日前司马佑提起名字一事,说要起做司马昱。
要她说,这些都不好。
谢珩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指给她听,每几个都停一下,问她好不好。谢苓心不在焉的点头或摇头,只有满腔漠然。
她微微仰头去看谢珩的侧脸,当看到他温柔的眸光时,总会觉得有些恍惚。曾几何时,她也期盼过、想象过和自己的夫郎,为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可现在……虽说是一件事,但终究还是不同。
总觉得这种温情时光,不该属于他们二人。
谢珩忽然合上册子,指尖摩挲着她后颈,像抚摸豢养的雀儿:“苓娘,你说是我起得名字好,还是司马佑起得好?”
殿外蝉鸣骤歇,霞光捧着安胎药站在珠帘外,闻言手指微微颤抖。
谢苓招手叫人进来,手腕平稳的接过药碗,语气柔和:“自然是你。”
谢珩满意轻笑,接过碗,一勺一勺喂谢苓喝完,又拿起帕子,颇为体贴的沾去她唇边的药汁,喂了一颗荔枝蜜饯。
弄完这些,他俯身将吻落在谢苓侧颈,语气缓慢,那双漆黑清冷的凤眸,此时却像是带着钩子:“苓娘,三个月了,可以吗?”
谢苓垂下眼睫,没有作声,谢珩叹了一声,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下去,温热的唇舌研磨着,吮吸着她带荔枝香的气息。吻着吻着,像是得了趣,他将人抱起来,朝床榻走去。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有树影和花枝在粘稠的夜风里摇曳着。
谢珩将谢苓侧放在床榻上,环抱着她,冷白修长的手指挑开颈间纤细的系带,握住了圆润的肩头上。
他没问再问她可不可以,而是不可抗拒的,以绝对占有的姿态环着她的腰肢,动作轻柔的顶撞着。
因着她怀着身孕,谢珩从头到尾都很温柔轻缓,不似从前那般孟浪。
到最后时,谢苓背靠着他的胸膛,坐到了他怀中,颠簸着,轻哼着,结束之时甚至有了点哭腔。
谢珩看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泪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苓娘,你只能是我的。”
这句话轻轻的,贴在她耳侧吐息,谢苓听清了,却当做没听到。
她疲惫的半阖着眼,任由他抱着自己沐浴,又放回床榻掖好被角,在一旁穿戴整齐,穿过昏黄的烛火,踏入黑暗离去。
入睡前,她心想,谢珩这人总是唯我独尊,根本不顾她的想法。
真是令人厌恶又恐惧。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入了秋,叛军也未镇压下去,皇帝又半死不活的躺在床榻上,沉迷大还丹吊命。
北边的前秦和吐谷浑,联合了柔然,连吞边境几城。
偌大朝堂上混乱一片,竟然连几个能主事的都找不出。士族分成几派,心思各异,大多都是主和,想着以岁供稳住几个胡国。
谢苓肚子大了起来,却还在坚持批阅奏折,从一开始的次次都要司马佑检查过问,到现在的起码有六成都能她自己做主,其中的付出自然不必言说。
她靠着上辈子的记忆做了几次决策,让朝中那些老顽固总算对她有了几分改观,又因为在不远的将来,她就会成为幼帝的母亲,遂这些朝臣对她代笔朱批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也方便谢苓暗中提拔了几个,记忆中人品才学
都不错的寒门弟子。
谢珩对她的动作并未阻拦,甚至还帮了不少忙,一时间让她有些看不清他。
朝堂上的事波诡云谲,谢苓也在走一步看一步,而后宫也是三天一陷害两天一下毒,她烦不胜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让含章殿的人多注意些。
太后和皇后或许是因为马上要起兵造反了,这几个月都十分低调。太后在小佛堂闭门不出,听安插在那的线人说,夜里经常能听到太后的惊叫。
谢苓知道这是禾穗下的药起了作用,故而命人在皇宫传出有邪祟作怪的传言。太后没过几天就病了,有些神志不清,听伺候她的宫人说,太后口中喃喃“别怪我,别怪我”。
皇后则是依旧称病不出,甚至免了妃嫔每日晨安,一个人都不见。
谢苓怕被打草惊蛇,也并未太过明显的打探对方宫里的事。
雪柳正端着安胎药进屋,就看到主子坐在书案上沉思。
她轻手轻脚将托盘搁下,正要退出去,就听到对方说话了。
“帮我把崔瑛和流徽送来的信件全部拿来。”
雪柳愣了一下,点头称是,从内间墙壁的暗格中拿出个漆红色的匣子,抱到谢苓跟前放下。
谢苓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下去歇着吧。”
雪柳看了眼安胎药,提醒道:“娘娘,记得喝药。”
谢苓笑道:“知道啦,现在就喝。”
她将药碗拿到跟前,仰头很快喝了干净,雪柳这才端着空药碗,放心的退了下去。
谢将匣子打开,把里头的信全部倒在桌面上,一封封重看了一遍又一遍,拿起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一直到暮色降临,腰肢酸痛的坐不住,终于有了几分眉目。
这些信上,罗列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消息,小到王桓两氏族中子弟强抢民女,大到倒卖私盐,贪墨军饷。
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严重,但谢苓知道这些事证据还不足,不能够将王桓两氏一次性拉下马。
窗外月光莹莹,秋风萧瑟,昏黄的烛火落在她微微圆润的侧脸,泛着暖泽温柔的光。
良久,她叫来霞光,吩咐道:“避着长公主给流徽传信,让她想办法拿到王闵的贴身物品,最好是玉佩或者香囊。”
霞光疑惑道:“娘娘,这是……”
谢苓抬眼看着她,轻轻勾了下唇:“没什么,本宫只是觉得,现在的王桓两氏太过死气沉沉。”
“帮他们找些乐子。”
霞光似懂非懂领命去了。
*
月上柳梢头。
值夜宫女提着羊角灯转过回廊,裙裾扫过石阶新凝的夜露。守门太监蜷在椒墙下,怀里铜手炉早凉透了,双目困倦的半阖。
忽然,东南角的黑沉天空染出一抹烟霞色,惊叫声四起。
夕眠跌跌撞撞进了内室,白着脸轻声唤醒了熟睡的谢苓。
“娘娘,娘娘。”
谢苓已经孕晚期,睡得本就不踏实,她睁开眼,扶着夕眠的胳膊坐起来,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看着夕眠苍白的脸,心猛地一沉,皱眉道:“发生什么了?”
夕眠抖着声:“娘娘,司织局走水了!”
“禾穗…禾穗好像就在起火的绣房里。”
窗棂外红光袭来,忽明忽暗映着谢苓半张脸,她抓着锦被的手指节发白。腹中胎儿突然重重踢了一脚,疼得她弓起脊背,冷汗瞬间浸透了素绢寝衣。
“取我披风来。”谢苓咬着牙撑住床沿,“让外头当值的都去救火,特别是看顾好织女们住的西耳房。”
禾穗刚当上司织局的副掌宫,就发生了这档子事。
她不信是其他女官不长眼陷害。这件事……定是谢夫人做的。
之前她还疑惑,谢夫人为何不阻拦禾穗进宫,为此心中还有两分愧疚,觉得自己是太过谨慎冤枉了人。
现在看来,分明是对方打算一定性让禾穗绝了当女官的可能!
不出意外的话,这场火灾的脏水,会泼在禾穗身上。
谢苓垂下眼帘,琉璃色的眸子一片沉郁。
怀孕让她的心绪,比以往更容易波动,几息后,她稳定了情绪,掀起眸子,沉声吩咐赶来的宫人们:
“司织局存着今春新贡的蚕丝,若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谢苓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房梁坍塌的闷响。
她猛地站起来,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幸而扶住了雕花床柱。
禾穗……
一定不会出事的。
又吩咐了几句,几个宫人纷纷领命而去。
谢苓也披衣出门,撑着辇赶往司织局。
十几个小太监提着木桶在游廊间来回奔忙,水面晃动的火光映得青砖地忽红忽暗。谢苓裹着孔雀纹披风立在月洞门前,夜风卷着灰烬扑到脸上。
她望着东南角冲天的浓烟,忽然侧头看向雪柳,低声道:“去把四月份,绿绮从徐美人屋子找到的半枚香丸拿来。”
雪柳点头,趁着无人注意,脚步匆匆踏入黑暗,朝含章殿走去。
谢苓望着火光,突然就听到远处有金铃响动,她眯眼一看,正是称病不出好几个月的皇后,乘着凤驾浩浩荡荡而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谢灵筠的车辇。
第134章 野田禾稻半枯焦~
火光将皇后手指上尖锐的护甲染成暗金色。她扶着女官的手缓步下辇,目光扫过谢苓隆起的腹部时微微一滞:“宁昭贵妃怀着龙胎,怎么还来沾这晦气?”
“臣妾协理六宫,分内之事。”谢苓屈膝行礼,低垂的长睫遮住眸中冷芒。
谢灵筠紧随其后,软轿堪堪停稳,扶着宫女的手臂下了来,婷婷袅袅踏过焦黑草叶:“要我说,这火来得蹊跷。听说司织局新提的副掌宫今夜当值?”
谢苓指尖掐进掌心,腹中隐痛随着呼吸起伏,面上却浮起一抹愧疚:“本宫惭愧,竟还不如姐姐这般,虽幽居明德殿,却还对宫中的事关怀备至。”
谢灵筠脸色一僵。这是说她明明还在禁足期间,却私自出明德殿,还对司织局的事了如指掌。
她正要开口责骂,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的歇了生息。
皇后垂着眼,似乎没看到两人间暗流涌动。她看起来面色有些虚弱,浅笑了下,随即忧心忡忡的落在火光冲天的司织局。
“这么大的火,也不知里头的人如何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扑跪在地:“禀皇后娘娘,在起火处发现了火油痕迹,掌事姑姑说…说最后离开绣房的是禾穗姑娘!”
谢苓心中哂笑,眉眼低垂着,叫人看不清情绪。
紧接着,李掌宫也来了。
她看了眼谢苓,对上视线的瞬间慌忙低头,跪在了皇后脚下。
“皇后娘娘,西耳房存着南诏贡缎的绣房最先起火,当值的禾穗女官…前些日子正好去内务府要了些火油。”
谢苓看着李掌宫映着火光的脸,忽然轻笑了一声。
李掌宫之前对禾穗一直很好,谁能想到…她突然就倒戈了呢。许是受了胁迫,亦或是什么诱惑。
谢灵筠广袖轻掩口鼻,听到谢苓的笑声,倏地警惕起来。
“贵妃娘娘,李掌宫的话,可是有什么可笑之处?”
谢苓摇了摇头,平和道:“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刚当上副掌宫的年轻女郎,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司织局放火。”
皇后轻叹一声,眉眼中像是带着些慈悲,通身的威仪却也不减:“人呢?找到了吗?”
问完,正好就有小太监搀着满脸烟灰的禾穗踉跄而来,见到面前的几个主子,立马跪倒在地,俯首磕头:“奴才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筠嫔娘娘,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温和叫人起身,看向一旁伏跪在地上,看上去惊魂未定的禾穗,问道:“怎么回事?”
小太监推了禾穗一把,禾穗抿唇默不作声,那小太监顿时急得满头大汗,最后无奈之下,只好磕磕绊绊回话:“回娘娘
的话,奴才方才去后院的井里打水,看到禾穗姑娘灰头土脸的坐在井边,问话她也不吭声,奴才遂将人带了过来。”
皇后嗯就一声,温和道:“去忙吧,禾穗姑娘留下。”
谢苓皱了皱眉,目光落在禾穗沾满烟灰的脸颊上,看出了对方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又有些悲戚。
禾穗身上…恐怕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以她的性子,不该如此。
谢苓没有作声,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王皇后上前一步,目光和嗓音都柔和至极,似乎只是询问一件关乎吃喝的小事:“禾穗姑娘,是你放的火吗?”
闻言,禾穗抿唇盯着皇后,眼底的恨意竟是比司织局的大火还要浓烈。
皇后被这眼神骇了一跳,没忍住后退了半步,被身后的老嬷嬷扶住了后肩,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那老嬷嬷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落在禾穗身上,猝不及防的就挥去一耳光。
“贱婢怎搞直视凤颜?”
老嬷嬷并未收力,实打实打了一耳光,禾穗的脸被打偏,顿时红肿了一片,嘴角隐约还有血迹,约莫是被打破了。
谢苓来不及阻拦,看到禾穗脸上的伤口,顿时气的够呛。
她皱眉朝旁边的霞光使了眼色。
霞光机敏,立刻意会。她走到那老嬷嬷前边,二话不说一耳光呼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和那老嬷嬷的惊叫声同时响起,皇后和谢灵筠都愣住了,没想到谢苓如此大胆。
“你怎么敢动手打我?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
老嬷嬷反应过来,倒也没还手,而是退回到皇后身后,出口控诉。
谢苓冷笑一声,在皇后开口前,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宫婢也敢对五品女官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她看着皇后僵硬的脸色,又道:“再说了,皇后娘娘向来仁慈,你个老狗,竟敢越俎代庖,私自上前殴打女官。”
“要我说,皇后娘娘,这样不听话的奴才,趁早处置了才是。”
皇后哑口无言,强笑了一下,挥退了老嬷嬷。
禾穗挨了一巴掌,倒是忽然清醒了几分。
她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掷地有声道:“求娘娘明查,微臣并未纵火。”
“并未”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像是要把牙都咬碎了,谢苓清晰的看到,对方的眼中有泪光流转,在灯色和将熄的火光下盈盈发亮。
这其中定有内情,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谢苓看着她,平和道:“李掌宫说你前些日子去内务府取了火油,可有此事?”
禾穗道:“确有此事。”
“但…这火油并非我所用,而是绣娘宁雨要用。”
李掌宫就在旁边听着,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她质问道:“禾穗,算是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然把这种事推给宁雨。”
说着她就流起了眼泪,哽咽道:“宁雨都已经被烧死了,你竟然还给她泼这种污水,你还是不是人啊?”
“之前你生病,你被人欺负,可都是宁雨护着你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声声泣泪,听起来再真实不过了。
不少在场的宫女太监,还有逃出来的绣娘,都指指点点起来。
“是啊,宁雨平日里可把她亲妹妹疼呢,这也太不是人了。”
“……”
“把宁雨害死不说,还要泼盆脏水。”
禾穗一直静默着,直到听到这句话。
她猛地转头,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不是我,我没放火。”
谢苓腰酸的厉害,坐到了小太监搬来的软椅上,冷声道:“好了,都吵吵什么?事情还没定论之情,不得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说着,那些人都噤了声。
她侧头看向皇后,温和道:“皇后娘娘,至于禾穗说得是真是假,去内务府查查账册,再问几个同住的绣娘,自然能真相大白。”
皇后没有拒绝,颔首应了,差人去请内务府的掌事崇明。
谢苓若有所思看了几眼忽然安静下来的谢灵筠,心中有了计较。
这些人恐怕早有准备,那些账册已经被做了手脚,而和禾穗同住的绣娘,则被早早收买。
她手指轻点膝盖,算着雪柳回来的时间。
*
一刻钟后,崇明和几个与禾穗同宿过的绣娘来了。
崇明隐晦的看了眼谢苓,目光之中的意思很明显——此事不妙。
谢苓早有预料,她让这些人去唤人来对峙,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果不其然,崇明拿来的账册,明明白白写着禾穗取用了火油,并且标注了自用。
而那几个绣娘,也是战战兢兢,一口咬死听见禾穗前几日跟宁雨有过争吵,而后今天夜里鬼鬼祟祟,最后一个出了绣房,紧接着便起火了。
人证物证具在,禾穗便是板上钉钉的纵火犯。
谢灵筠很忌惮谢苓,见证据都按照安排的那样齐全了,对方也没什么动作,故而放下心来。
她笑眯眯看着谢苓,神色格外友好。
“贵妃娘娘,我知道禾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人命关天的事,更何况还有不知凡几、价值千金的绸缎被烧毁,您可不能因私包庇啊。”
说着,她叹了口气,抚着心口道:“说起来,她还是臣妾干妹妹呢,臣妾也是真真心痛啊。”
谢苓眉眼低垂,闻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吐出一句:“犯了错自当按律处置,筠嫔不必忧心。”
那句筠嫔刺痛了谢灵筠,她扯着脸笑了一下,和皇后对视一眼后,唤人绑了禾穗,准备押去暴室。
禾穗虽然有点慌乱,却没有挣扎,她看向大着肚子,依旧波澜不惊的谢苓,慢慢平静下来,连同心中的痛苦,也缓解了些许。
禾穗被押着走了几步,就有个面生的小宫女,和两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奔来。
“皇后娘娘,奴婢卉儿,方才和小张子小明子去起火的绣房里救人,出来时在碰倒的香炉发现了个东西!”
说着,她双手高举,掌心是一枚融了一半的香丸,依稀还能闻到甜丝丝的香气。
谢苓抬手制止了押送禾穗的宫人,勾唇浅笑:“看来这起火一事还有蹊跷。”
皇后仅仅盯着那香丸,呼吸滞涩,戴着护甲的手指不可控制的轻颤起来。
这气味…这分明就是她联合太后给皇帝燃的,掺了厄回草的香丸!
厄回草辅之五石散,可是使人气血上涌,中风而亡。
这东西她派人在徐美人那找了许久都未找到,本以为是被一把火烧烬了,谁知竟然落到了谢苓手里。
皇后觉得自己唇齿间一股血腥味。
几息后,她平稳了情绪,给旁边的大宫女使了眼色。
大宫女上前一步,厉声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婢,竟因为一枚香丸大惊小怪,还闹到皇后身边,成何体统?”
说着就要把香丸拍落到地上。
卉儿眼疾手快将香丸握回手心紧紧攥着,叩头道:“姑姑不知,奴婢入宫前乃是医女,略懂些药理。”
“姑姑若是不信,可以去调奴婢的籍案,想必都记得一清二楚。”
大宫女哑口无言,她看了眼皇后,得到示意后,默默退回身后。
卉儿见无人阻拦,继续道:“这枚香丸里有厄回草的味道。”
“长期使用掺了厄回草的熏香,会使身体康健之人气血上涌,最终出现幻觉。”
皇后思索了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于是准备叫来心腹太医,直接否决了这宫女的话,再处理干净香丸。
她道:“沉枝,去叫李太医来。”
沉枝称是,还未踏出一步,就听到宁昭贵妃的声音缓缓响起。
“光一个李太医哪里够?”
“正好今日起火,太医院的人都在侯着,不若多叫几个,也算…做个见证。”
沉枝看向皇后,见自己主子眼底划过阴沉,却一言不发,遂只好应了宁昭贵妃的话,抬步离去。
过了一会,几个太医匆匆而来。
沉枝也是聪明人,请来的要么是跟谢氏有关的,要么就是王氏的人。
但沉枝能想到的,谢苓如何想不到?
她早早就让人给沈
太医去了信,故而来的人里,也有他。
皇后的目光划过几个太医,在清瘦挺拔的沈松青身上顿了顿,眸低顿时一片灰暗。
她闭了闭眼,决定不再掺和。
谢苓虽得到了香丸,但也不可能查到这东西的来历。
她很确定,自己和太后,将尾巴扫得很干净。
现在谢苓将这东西拿出来,无非就是为了给禾穗脱罪。
这件事本就与她王氏无关,说起来也只是谢夫人和母亲的一桩小小的合作罢了——谢夫人要禾穗背上罪名,绝了入宫的可能,而她的母亲,则想借机撸了谢苓代笔朱批的权力。
现下看来…这桩合作成不了了。
她不能再趟这趟浑水,做得越多,出错越多,现在是她们王氏的关键期,绝对不能出问题。
想通后,王皇后看了眼有些迷茫和焦躁的谢灵筠,将身子靠在旁边的宫女身上,揉着额头虚弱道:“本宫头疾犯了,先回宫歇息,司织局走水一案,辛苦两位妹妹了。”
谢苓点了点头,关心道:“皇后娘娘要注意身子,这些小事臣妾处理就是。”
皇后嗯了一声,不顾谢灵筠震惊和愤怒的眼神,乘上凤辇,浩浩荡荡离开。
谢苓似笑非笑看了眼谢灵筠,抬手叫来太医,挨个让人把香丸看了。
得出的结果一致,这香丸里,掺了大量的厄回草。
谢灵筠强撑着问道:“这香丸,也不能说明不是禾穗放火吧?”
谢苓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叫来了最开始发现走水的宫人。
“说说看,这火到底怎么起的。”
那宫人跪在地上,回道:“回娘娘的话,奴才起夜,正好看到绣房里还亮着灯,有人影在走动,晃晃悠悠的。”
“奴才还当是绣娘偷喝酒,没当意,便准备去恭房,谁知…谁知忽然就听到哐当一声,一转身,就看到那绣娘的影子倒了,旁边的烛台将幔帐引着,瞬间烧成了大火,奴才赶紧就叫人起来灭火。”
谢苓点了点头:“行了,下去吧。”
司织局的火已经灭了,灰烟却还未飘散干净,带来一股呛人的气味。
她皱了皱眉,忍着不适,叫来了负责查处走水源头的几个宫人。
“起火处可有火油的痕迹?”
那几个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有…并且因为火油,这场大火才烧了这么久。”
谢灵筠听了这话,立马出声:“弄了这么久,还是禾穗妹妹啊。”
她叹了一声,吩咐道:“还不把人带走?留在这给贵妃娘娘添堵吗?”
说着,她狭长的凤眸闪过得意,口中却说着关心的话:“贵妃娘娘身怀六甲,早些回去歇息吧,若伤了龙嗣…怕是不好交代啊。”
谢苓看着那张和谢珩五分像的脸,心头一阵厌恶。
她摸了摸小腹,似笑非笑:“不若先听他说完?”
那宫人得了令,继续道:“奴才在宁雨的手上,验到了火油的痕迹。”
“这场火…是宁雨姑娘放的,并且如同方才那位公公所言,她应当是先在绣房外洒了火油,又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推翻烛台自焚在了绣房。”
谢灵筠哑口无言。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只冷笑拂袖:“贵妃娘娘好本事,竟能将黑的变白!”
说完,她看着旁边瑟缩的宫人,咬牙道:“回明德殿。”
谢灵筠走后,谢苓才松了口气。
她命人将禾穗松绑,又吩咐宫人将这事报给大理寺和刑部,着重交代了一定要交代香丸的事,让他们差人来调查。
总要把证据扔谢灵筠脸上,才堵的住幽幽众口。
至于香丸…就当是她给太后皇后的恐吓。
顺便借大理寺和刑部的手,查查它的来源。
若有收获最好不过,能让这滩水再浑一些,若无收获,也影响不了什么。
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证物。
*
忙活了一晚上,回含章殿时,天已经慢慢褪去了黑色,有了一隙亮色。
谢苓将浑浑噩噩的禾穗带了回去,给她亲自擦了脸,又差人备热水。
她一直将禾穗当妹妹看待,见对方神情恍惚,心中也难受担忧的厉害。
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她坐在浴桶边的椅子上,抬手为禾穗亲手顺洗头发。
“穗穗,可以跟我说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禾穗默不作声,将肩膀往下沉了沉,脸颊上沾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
谢苓叹了口气,静静为她梳顺湿润的发。
过了许久,禾穗转过身,看到了谢苓莹润柔和的脸。
或许是浴房的灯火昏黄温暖,亦或许是谢苓因为怀孕,有了母性的光辉,她似乎透过对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在记忆里模糊到几乎没有的母亲。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唇瓣颤抖着:“阿婵姐姐,是我杀了她。”
“是我害死了宁雨。”
说完,她捂着脸痛哭起来,就连黏脸颊上湿漉漉的发丝,也被一同按在了掌心下,带着温热潮湿的冷意。
第135章 世路山河总险峻~
水汽氤氲里,禾穗的哽咽裹着水声,断断续续在浴房荡开。
“三日前,宁雨塞给我半块核桃酥,手抖得厉害。”
她盯着水面浮动的花瓣,圆圆的眼睛水光闪动:“她说那是她娘亲手做的,就剩半块了,要分给我,我看出不对劲,追问了许久,她才哭着告诉我,谢灵筠拿她爹娘的性命要挟,若不用火油引我入局,便让她全家丧命。”
谢苓眸色微凝,几乎猜到了后续发生的事情。
烛芯“啪”地爆开,与禾穗颤抖的声线交错响起。
“昨夜轮值,她突然说要与我换班。”禾穗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当她风寒未愈,还替她添了件披风,哪知……”
回忆再次席卷,禾穗脸上出现了痛苦之色。
着火时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出现。
今夜二更,浓烟裹着火星窜上房梁时,宁雨正对着菱花镜簪海棠绢花。
“穗穗你看,我戴着好看么?”她转头笑问,仿佛身后不是冲天大火。
禾穗冲进来时,宁雨撞翻的烛台还在脚边滚动,洒在绣房一周的火油,正顺着青砖化做火龙,蜿蜒攀爬向房顶。
“你疯了!”禾穗拽她臂膀,却被反握住,宁雨指尖冷得像井水。
她笑着,神色决然笃定,还有些很难察觉的伤感,唯独没有退缩:“我跑不掉的,谢灵筠的人守着前后门,横竖都是死……我知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宁雨将腕上老旧的银镯褪下来,塞进禾穗掌心,轻声交代:“这里面有东西,或许会对你有用,之前欺骗你,是我的不对。”
梁柱轰然倒塌的瞬间,宁雨将禾穗推进后窗:“如果可以,希望穗儿能帮我救救父母亲人,再替我多吃些娘做的核桃酥。”
在浴桶水微凉时,禾穗说完了前后发生的事,回忆也一同笼去。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指了指屏风上挂着的衣裳。
“阿婵姐姐,镯子就在我袖袋里,你看看吧。”
谢苓点了点头,擦干沾着水珠的手,起身从袖袋中摸出银镯。
银镯老旧,略微有些发黑,细细看来,还有刮痕。
指尖在镯口磨损了几下,谢苓摸出卷薄如蝉翼的素笺,墨迹被汗水洇开大半:
【六月十六,以火油自焚诬禾穗,事成放你父母兄长归家。】
这上面的字迹,谢苓觉得有些眼生,但这张字条所用的纸,她却认得。
是上好的澄心纸。
除此之外,观字体有形无神,传信之人应当不是熟读诗书之人,甚至可能不认多少字。
谢苓思索了一会,将银镯放回禾穗袖袋,把素笺小心收好,轻轻叹了口气:“这傻姑娘,到死都留着反将一军的筹码。”
禾穗忽然攥住她衣摆,眼里淬着火光:“阿婵姐姐,你能救她父母吗?如果可以的话…替她主持公道,申冤报仇。”
窗棂透进青灰色晨光,在谢苓面
颊上映出冷白的光泽。
她拍了拍禾穗的肩,柔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于情于理,这件事她都得管。
宁雨因为心善留下了字条,而这字条,或许能将谢灵筠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
司织局走水一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事在几天之内,就飞快平静下来,整个宫廷又沉寂的像一滩死水。
不少宫人觉得禾穗好命,居然就这么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成为最年轻的司织局掌宫。至于之前的李掌宫,则因为陷害同僚之罪,被削了官职,贬出宫去了。
除了感慨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流言蜚语传出来。
毕竟这段时日,又被叛军吞了几城,眼见雍、梁二州几乎保不住了,柔然吐谷浑和前秦,也愈发猖狂,甚至公然入城抢劫百姓。而大靖的天子,此刻却瘫在龙榻上,连翻身都不能,甚至还染上了五石散,痴迷丹药。
民间百姓是不知道这些消息的,虽然偶尔听到些风声,却也懵懵懂懂,只有少数人预感到大靖要更乱了。
而朝中的大臣和后宫的嫔妃宫人,则都忧心忡忡,无人不担忧。
至于宁雨留的那张字条很好查,正是谢灵筠身边大宫女的字迹。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且把这事给谢珩说了,毕竟不久前,他才威胁过自己,说若是敢擅自行动,就剐她全家。
谢苓知道这人在威胁人一事上言出必行,因此告知他,和他“商量”。
结果就是谢珩不同意她将此事揭露出来,理由是“不足以”把谢灵筠推入绝地。
但实际上她心里清楚,谢灵筠是谢珩的长姐,他肯定会维护。
谢苓面上应了,背地里却依旧在准备——她已经和兄长商量好,阖家脱离谢府,恢复沈姓的法子。
并且她从夕眠那入手,查到了崇明净身入宫的缘由,后来以利诱,辅之夕眠的耳边风,最终得以收服。
等成事,谢珩就再也不能以她阖家性命要挟,她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付谢家人。
七月份时,谢苓布了一个局,让元绿找了个和王闵身形相符的秀才,又命禾穗将其易容成王闵模样,拿着玉笼庵的拜贴,进了那淫窟。
这秀才按照计划,偷了玉笼庵的账本,出去后故意把流徽从王闵那窃取的玉佩,丢在了附近的草丛。
而后不过两天,流徽便来了消息,说王桓两氏间有了龃龉,桓氏怀疑王氏有别的心思,居然让王闵偷账本,逼着王氏把王闵交出去谢罪。而王氏则是说桓氏故意找茬,却拿不出那不是王闵的证据。
这两家间一闹就闹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以王氏把王闵的腿打断了一条,又送出两个油水很肥的官位,才算是了事。
只不过王桓两氏终究是有了裂隙,根据探子来报,西府兵的动作缓慢了下来,私造兵器的作坊,也几乎停顿下来。
谢苓可以笃定,王桓起兵造反之事,恐怕要到来年了。
起码能撑到她生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事需要谋划。
谢苓趁着月份还不是太大,几乎是呕心沥血的布局,只盼王桓起兵之日,她能多些筹码,最好能将肚子里的孩子扶上皇位,自己垂帘听政,慢慢揽权
随着布局愈发完善,谢苓的肚子也大了,有时候沐浴时,她看到高耸肚皮上的纹路,甚至有种害怕的感觉。
*
九月,建康城已经慢慢褪去了暑热,望着窗外树梢上飘落的黄叶,她恍然意识到,已经来建康许久了。
而她生产的日子,约莫是二月初五。
她望着庭院里怒放的菊花,手指在小腹轻轻抚摸。
希望能顺利到生产的日子。
雪柳端着一盘糕点,看着主子情绪愈发沉寂,眼中闪过心疼。
她轻声道:“娘娘,后日就是重阳节了,御膳房那边提前做了几种糕点,让您看看哪种宫宴上用。”
谢苓转过身,点了点头,坐到罗汉榻上,看着盘子里各色的糕点,净手后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她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漱了漱口,说道:“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明日宫宴用无色糕和菊糕,再外加一份透花糍。”
其他的雪柳都听话,唯独透花糍有些陌生,她疑惑道:“娘娘,为何要加这个?”
谢苓端着茶杯,闻言轻笑了一下:“听闻长公主独好这口。”
这消息,自然是兰璧告诉她的。
长公主爱此糕点,外人却不知,她自己也很少用,十分谨慎。若不是兰璧擅观察,也不会发现这事。
她想趁着重阳节赏菊宴,将阖府脱离谢氏的事儿给办了,为了万无一失,估摸着还得借几分长公主的力。
重阳节当日,秋风瑟瑟,日头却浓。
太极殿东堂的铜漏指向辰时,司马佑被人搀扶着坐上轮椅,换上龙袍,戴了一顶轻便的远游冠,腰间悬上青锦茱萸囊。
若只看穿着,倒也是个风流潇洒的,可那张脸,不论如何敷粉涂胭脂,都看着枯槁的厉害。
谢苓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身侧,由崇明推着轮椅到达大殿。
殿内阶下两列朱衣大臣,各个面色冷漠,唯独望向司马佑身侧的谢苓时,会露出审视或者警惕的神色。
等礼官说完祝词,司马佑就虚弱疲惫的撑不住了。
他看着皇后虚伪的脸,心中一阵厌恶,待转向大着肚子的谢苓,却又柔和了神色。
瘫在轮椅上,他抬了抬手指,示意谢苓靠过去,谢苓看懂了他的意思,俯身贴近。
只听司马佑虚弱喘息着,慢慢道:“苓娘…你娘家的事朕已经拟好了圣旨,什么时候唤崇明去宣,你自己做决定。”
说完,他看也不看皇后,轻抬手指,示意崇明,将他推离了大殿。
谢苓直起身,看了眼皇后,温声柔顺道:“皇后娘娘,咱们走吧,赏菊宴要开始了。”
皇后温和回之一笑,施施然被沉枝扶走了。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也出了大殿。
御花园,各色菊花盛放。
宫人抬来二十坛菊花酒,陶坛口新糊的黄泥还带着露水。
被邀的大臣极家眷,还有些高位份的宫妃,皆于御花园中几个亭台中坐着,案上青瓷盘有各式糕点。
中书令陈显和身材高瘦,皮肤略黑,一言不发坐在男席,看起来并不太好接触。
直到太监呈来宁昭贵妃赐的菊花酒,她才恍然回神。
接过酒盅,她闷头饮下,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庭院,隔着菱纱帘,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儿陈漪。
菊花酒微苦的气味流下喉管,连同心中的苦涩一同卷入肚腹。
或许…跟随谢苓,真的能改变一切呢?她已经为三爷付出够多了,是时候为漪娘和漾娘想想了。
谢苓看了眼男席的谢珩,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圈妃嫔和大臣家眷,叽叽喳喳的说话。
日晷移过午位,赏菊结束,所有人都来到太极殿东堂,参加九重茵席。
大殿的宫人执起错金博山炉,将苏合香洒进铜雀衔环的熏笼。不多时,便有宜人的香气流转在整个大殿。
教坊乐伎击打揭鼓的节奏时快时慢,窗外的日头也缓缓下移,待最后的压轴糕点上桌,谢苓看着长公主捻起透花糍放入口中,缓缓咽下,紧接着朝她露出个满意的笑。
她安心了不少,用帕子沾了沾掌心的细汗,朝夕眠低声交代了几句。
谢珩一直注意着谢苓,见她朝旁边的宫女交代事宜,不知为何心猛地一跳。
总觉得要有什么事脱离掌控。
他若有所思拨弄案上鎏金银酒盏,漆黑的凤眸一片冷沉。
不一会,崇明便拿着圣旨走出,抬眼间,对上了前主子黑沉沉的视线,心脏顿时一阵紧缩。
他垂下眼,定了定神,将圣旨打开,
鼓乐声停,宣读圣旨的声音,在大殿内缓缓响起。
圣旨上的内容不多,简而言之,就是因谢苓秀外慧中,又怀有皇嗣,特许回归本姓沈,迁出谢氏宗族,任谢苓的父亲为
中书省七品通事舍人,年底走马上任。
待宣读完毕,谢苓和谢君迁接旨谢恩。
起身时,她刚抬头,就看到谢珩起身,那双对她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冷若寒潭,声音也像淬了冰碴。
“请崇明公公禀报圣上,关于此事,微臣有其他主张。”
第136章 荒唐尘世神怪多~
满室寂静,宫人感觉到事情不对,纷纷大气都不敢喘。
崇明双手握着圣旨,交叠与身前,为难道:“这……”
谢珩还未说话,长公主就笑着出声:“谢大人有什么好主张,不如现在说说?”
“本宫也好奇,你的主张,是不是比陛下的圣旨更好。”
谢珩微微侧身看向长公主,忽然露出个明了的笑,让谢苓心中有些发毛。
只见他恢复了以往的冷淡,眉眼平静的拱手:“微臣只是觉得,宁昭贵妃劳苦功高,改回沈姓怎么够,不如……”
他掀起眼帘看着谢苓,吐出了后半句话:“不如再给贵妃娘家的女眷,封个诰命才是。”
听了这话,谢苓眉心微跳,但也松了口气。
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他起码不愿意跟长公主对上。
长公主帮她,肯定也不是白帮的,不可能单单一个透花糍就帮。
谢苓和长公主几乎是心照不宣的,知道这个人情要以何种方式还。
长公主笑吟吟看着谢珩,举起了手中的酒樽:“谢大人菩萨心肠,果然名不虚传。”
谢珩举杯回敬,仰头灌下酒液,坐回了案几后。
谢苓和谢君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细微喜悦。
再过几日,等谢氏宗祠将她家的名字划去,她们一家,就能回归自己的姓。
而不是在旁人屋檐下生存,仰人鼻息。
受人威胁。
宴席恢复热闹,丝竹声不绝于耳。
谢苓怀着孕,天天代笔朱批,今日又忙里抽闲参加了宫宴,早都疲倦不堪。
她朝皇后告了罪,带着宫人乘轿辇回含章殿。
今日是重阳节,大部分宫人都在太极殿伺候,故而有些宫道上冷清寂静的吓人。
走到半路,忽然有个黑影朝轿辇扑来,吓得宫人围成一圈,怒呵让其止步。
那黑影止了步,慢慢从宫墙转角阴影中走出。借着淡薄的月色,她看到了一张苍白消瘦的脸。
谢苓怔然。
来者,正是谢二夫人。
今日宫宴上并没有对方的身影,她本以为因丧女之痛,故而状态不佳,并未出席,可现下一看……谢二夫人或许是故意不出席,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入宫,在这蹲守她。
谢苓忽然记起,去岁谢府过年时的家宴上,谢二夫人似乎有些不对,但由于入宫后事情太多,她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今日,对方会自己找上来。
谢苓交代宫人在一边侯着,注意不要让旁人接近,便扶着雪柳的下轿辇,走到了谢二夫人跟前。
她端详着谢二夫人的模样,对方也在端详她。
短短不到一年,谢二夫人就苍老了许多,明明才三十有余,却看着像四十多岁,细细看去,鬓角的白发都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俄而,谢二夫人低哑的嗓音响起:“我知道杀音娘的真凶。”
谢苓眉眼淡漠,似笑非笑:“谢二夫人,你女儿的死,与本宫何干?更何况你别忘了,当初她可是差点害死本宫。”
“你今日费尽心思入宫见本宫,不会就是想说这个吧?”
谢二夫人情绪忽然激动,她一把拉住谢苓的手腕,力气大的惊人,动作快到雪柳来不及阻拦。
雪柳正要呵斥,却被谢苓眼神阻止。
谢苓没有挣脱,冷漠的与其对视。
谢二夫人咬着牙,嘶哑的嗓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杀人凶手,她一直都想杀死你,你不想知道吗?”
“她的身份,你绝对猜不到。”
谢苓神色未变,缓声道:“你说的是谢夫人,郑佩竹吧。”
谢二夫人脸色大变,她翕动着唇:“你…你已经知道了?”
谢苓嗯了一声,在谢二夫人脸色逐渐灰暗下去,握着她手腕的手松开后,话锋一转:“不过,本宫并不知晓她为何要害我。”
“如果你知道这件事,并且毫无保留告诉本宫,本宫说不定能为你女儿报仇雪恨。”
谢二夫人眸光重新亮了起来,她重重点头:“我现在就告诉你。”
秋风冷瑟,月光浅淡,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二十多年前,我刚见到郑佩竹时,她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的她活泼好动,不擅女红,也不好好学诗词歌赋,整天斗鸡走狗,活像个小子。”
“我父母不让我跟她玩,但我却很喜欢她,觉得她身上有种很吸引人的东西。”
“十岁那年,我阖家被贬,等十四岁再回来时,她就变了样子…变得温柔娴静,还会一手好女红,甚至嫁给了她幼时最讨厌的谢崖。”
听到这,谢苓若有所思道:“或许是长大了,人总是会变的。”
谢二夫人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不,别人或许会,但佩竹不会。”
“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不慎落水,昏迷了整整五天,再醒来后,便性情大变,成了建康城数一数二的才女,并且很快和谢崖定亲。”
她痛苦的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溢出:“现在的谢家主母,根本不是佩竹!”
谢苓心中震惊不已,她一时说不出话,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给谢二夫人递帕子。
“谢谢。”
谢二夫人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稳了稳情绪继续道:“你听过借尸还魂吗?”
谢苓愣住,随即点了点头。
她确实在志怪话本中看过这种说法,但…这也太匪夷所思的,真的难以置信。
谢二夫人看出谢苓的狐疑,从怀中拿出两张纸。
其中有一张边缘不齐,观上面的内容,应当是情急时从书本中撕扯下来的。
另一张则是封陈旧的信。
她接过一看,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两张纸上的字…完全不同。
一个遒劲有力,潇洒至极,另一个中规中矩,甚至规矩到有些古板。
根本不像一个人的手笔。
她将纸还给谢二夫人,问道:“都是她的字?”
谢二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一张是我离开的第一年,她给我寄的信,另一张…是我前些日子,去她书房里的书本上撕的。”
谢苓细细回忆了一下郑佩竹的字,确实如第一张纸上那样,十分古板规整。
谢二夫人也没理由欺骗她,毕竟二十年前的事虽然不好查,却不代表不能查。像是落水、性情大变这种事,一查便知,包括郑佩竹十来岁时的字迹,费些功夫,也是可以找到的。
谢苓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乱。
郑佩竹到底是什么?是志怪话本里借尸还魂的精怪,还是…如同蒋六娘那样的易容?
她一时想不清楚,索性问了其他问题:“你还没说她为什么要害我。”
谢夫人沉默了一瞬,深吸一口气后,口齿干涩道:“音娘离开后不久,有次半夜我睡不着,起来在府里转悠,路过她院子时…鬼使神差进去了,在她窗根下,听到了她在同一个人说话。”
“她说…她说……”
谢苓皱了皱眉道:“说什么?”
谢二夫人咽了下口水,继续道:“她说,求求你放我回家,我一定会阻止谢苓和谢珩在一起的。”
“但是我没听到另一个说话,只听到她后面似乎有些崩溃,说……”
说到这,她忽然喘息急促起来,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她说,让你帮杀谢灵音也是为了任务,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彻底不管其他事啊。”
说完,二人间陷入一片沉默。
谢苓现在的脑子宛若一团乱麻。
什么回家?什么任务?
为何非要阻止她和谢珩在一起,更何况,他们二人明明就没在一起,其他她从未想过和他在一起。
她揉了
揉眉心,有些疲惫。
这些事,还是要查查才行,不能听谢二夫人的一家之言。
远处忽然传来霞光的咳嗽声,谢苓回过神来,看着谢二夫人正色道:“你先回去,这件事…容本宫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会给你回信。”
谢二夫人看了眼远处逐渐拉近的灯火,飞快点头,重新踏入黑暗,消失在了宫墙角。
谢苓若无其事走回轿辇,刚坐上去,就见谢珩一袭青衣提灯而来,腰间环佩随行而动,面色冷淡的停在她面前。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谢苓嗯了一声,心跳迅速,暗骂他现在居然装都不装了,在外面就敢找她。
面上却依旧柔和:“谢大人这么晚了,是有何事?”
谢珩抬眼看着轿辇上脸庞莹润,眉目娇艳而柔和的女郎,缓缓笑了。
他道:“身为贵妃娘娘的堂兄,自然是要在重阳节奉上一份贺礼。”
“可方便去娘娘的含章殿叙话?”
谢苓皱眉,不可控制的冷了声线:“谢大人逾矩了,身为外男,怎可去宫妃的住处?”
谢珩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手中的宫灯在脸上映出温暖的色泽。
“走吧娘娘,微臣送您回宫。”
他竟是直接无视了谢苓的拒绝,自顾自跟在了宫人身旁。
谢苓心中泛起阵阵怒火,她咬着牙,别过头,靠在软垫上一言不发。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才发现那三个奸细早被谢珩迷晕了。
她解开薄披风挂在架子上,坐到罗汉榻上,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干嘛?想找我归宗的茬?”
谢珩和她隔着小几对坐,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才不咸不淡道:“是想计较这事,但转念一想,也没这个必要。”
“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说着,他从袖袋里拿出个香囊来,放在小几上:“这香囊里有安胎助眠的草药,我听闻你近日睡得不踏实,专门让人配的。”
谢苓愣了一瞬,拿起香囊看了几眼。
香囊的用料是极好的,只是上面的绣纹不像是绣工熟练的绣娘绣的。
摸了一下上面的纹路,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抬眼看向谢珩,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做的?”
谢珩沉默了一瞬,轻轻颔首。
他总觉得,要为谢苓亲手做些什么才好,虽说绣活不是男子该干的,但…他觉得若为心爱之人、为自己孩子的母亲做,也并不不可,甚至还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谢苓挑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137章 此君似白衣卿相~
殿内烛火轻摇,谢苓指尖摩挲着香囊上歪斜的竹纹,金线在烛光下泛着细碎流光。
她抿了抿唇,并未将香囊系到腰间,而是让它静静躺在桌面上。
谢珩眸中闪过些失望,有心强行将香囊亲自为她带好,但念在她怀有身孕不能动怒,故而忍了又忍,压下了这个念头。
谢苓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谢大人还有何事?没事的话本宫要就寝了。”
谢珩看到她这副厌烦自己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轻叹了一声。
他确实该离开了,大哥已经传信回来,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但总算是跟于阗、龟兹、焉耆和疏勒达成协约,夹击柔然。
其中战略布局,还要细细谋划,毕竟前秦和吐谷浑的君主,可不像司马佑那般昏聩无能。
这些事,谢苓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忧心。
她只要好好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想到这里,谢珩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谢苓道:“我回了,你好好休息。”
“至于认祖归宗改回沈姓的事,我虽不计较,但不代表谢氏其他人不计较。”
谢苓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这些她之前和兄长已经商量过了,有应对的法子。
她嗯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谢珩见她有自己的主意,遂放下心来。
他站起身,又看了眼静默坐在那的谢苓,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几声熟悉的鸟鸣。
谢苓也听到了动静,侧头看向一旁的支摘窗,透过黑夜和庭院里暗淡的灯火,看到一只深色的小鸟破空而来。
那只鸟停在窗沿上,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腿上赫然绑着小小的信筒。
这不是她用来传信的翠鸟。
她下意识看向谢珩,就见对方脸上一片阴云密布。
谢苓犹豫了一下,没有贸然去取信,而是问道:“你认识这鸟?”
谢珩怀疑的目光落在谢苓脸上,顿了顿,转而大步走到窗前,将信筒解下来,挑开了封在上面的火漆。
他倒出里面的信,打开来一目十行看过,怒极反笑,抬手丢在谢苓面前。
“我竟不知,你早跟我大哥鸿雁传书,浓情蜜意。”
纸张飘然落地,谢苓愕然看向他,只见他唇角带着冷笑,显然是气狠了。
她怀胎已有五月,俯身捡东西很费劲,索性直接无视了那张信纸,冷着脸道:“你又发什么疯?”
“你有功夫质疑我,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好大哥,为什么要不远千里给我传信。”
“他想传信,我难道能拦得住不成?”
听完这几句话,谢珩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冷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俯身将信拾起来,走到谢苓跟前,将人强行拉起来,拽到了窗沿边上。
鸟儿被惊到,飞到了另一边。
谢苓被他圈在怀里,轻压在窗台边,后背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为什么不看信,是心虚不敢?”
一想起她可能和自己的大哥或许已经通信许久,心中便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
他垂眸盯着谢苓白皙的侧脸,一只手拿着信,一只手垫在她隆起肚子上,和墙面窗沿隔开,俯身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念信的内容。
她不想看、不敢看,那他偏偏念给她听。
谢苓气得发抖,挣脱不开,抬手捂着耳朵,却依旧有字眼飘进来。
什么“回来就娶你…”、“给你新身份…”、“我会对你好”……
她越听越气,忍无可忍怒道:“你朝我发什么火气?你大哥思春与我何干?”
“我看你谢家的人都是疯子,都有病!”
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谢珩没有反驳,而是将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抛进新燃的炭盆。
他将谢苓转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道:“你说得对,所以……”
“现在给他回信,我看着你写。”
说完,他松开谢苓,从内室的小案上拿来笔墨纸砚,摆到罗汉榻上的小几上,随后坐下。
谢珩瞥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谢苓,催促道:“还不快来?”
谢苓懒得理这人犯病,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就往内室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甩不脱,被拉到罗汉榻跟前,坐到了谢珩腿上。
谢珩将笔沾了墨,塞在她掌心,视线落在她脸上,下巴微扬指着小几上的纸张道:“写。”
谢苓气得不清,她咬了咬牙,深知若是不写,这人一定会继续纠缠下去。与其和他在这浪费时间,不如随便写几句话。
反正她也不喜欢谢择,说清楚也好。
她思索了一下,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个字,总体意思就是对谢择无意,况且她已经入宫为妃,请他莫要再传信。
写完后,她也不管墨迹干没干,拿起来一把拍在谢珩脸上。
“满意了吗?满意了赶紧从本宫的含章殿滚出去。”
“本宫可没工夫跟你们谢氏兄弟玩这种兄弟相争的戏码。”
墨味扑鼻而来,他抬手将纸从脸上拿下来,扫了一眼后,眼底的郁气才彻底散了,也就没计较谢苓把信拍他上脸的事。
谢苓要起身,却被禁锢得死死的。
谢珩掰过她的脸,俯身吻了下去。
一吻罢,他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在摸一只猫儿,眸光晦暗,语气幽幽的:“苓娘,你乖一些,不要沾花惹草。”
“不然我不能保证,你和那些花花草草,会不会被一起挫骨扬灰。”
谢珩的眼神太阴沉,像是梅雨天粘稠湿冷的空气,盯得她浑身难受。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厌恶,轻声道:“你应该让花草别来沾我。”
谢珩似乎被逗笑了,他闷笑了一声,胸膛震动着,看起来心情又愉悦了起来。
属实是阴晴不定。
他又抱了一会谢苓,才起身将信纸放入信筒,绑回了鸟儿身上,并且将其放飞。
“好了,我回去了。”
谢苓没有作声,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珩也不计较,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
十月十八,天降大雪。
太极殿九脊重檐覆满新雪,雪絮斜飞落在殿前廊阶上,一片素白。
西堂廊下,积雪压弯老竹枝,穿廊风裹着雪粒漫卷,不远处的窗内隐见青瓷瓶插着白梅,还有道女子的身影。
两三个年轻朝臣披鹤氅,站在雪竹边的小道上。
其中名为周敏的文臣,看了眼窗内隐隐绰绰的身影,没忍住低声道:“你们说,陛下若…娘娘能活下来吗?毕竟历来都有殉葬的传统。”
文子章为人正直,闻言他拉下脸,低斥道:“周敏,你怎敢在这编排娘娘闲话?”
叶施被夹在当中,个子也不如那两人高,只觉得口水似乎喷到了他头顶,无奈道:“行了,别吵。”
他觑了眼两人,意味不明道:“别忘了咱们三人可都是娘娘一手提拔的,娘娘若…咱们焉有好果子吃?”
说完,叶施拍了拍周敏的肩膀,将声音压得几乎轻不可闻:“我知你心气儿高,觉得跟个女人做事不舒服,但你仔细想想,朝中有几个比得上娘娘的?”
“那些世家出身的看不起咱们,陛下现在又成了这样,唯独娘娘愿意给咱们机会。”
“你听我一句劝,别动旁的心思,世家那边你捞不着好的。”
周敏脸色变了几变,知道叶施也是为他好,但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为一个牝鸡司晨的女人做事,多少有点难受。
他想说什么,抬眼就对上了文子章那个臭石头愤怒的眼睛,遂熄了火。
叶施拍了拍两人肩膀,忽然指阶前雪竹笑说:“此君今日倒似白衣卿相。”
这话说得妙,隐晦说出了三人的期盼,让其他二人平复了心态。
氛围就这么被缓和下来。
三人撑着伞并肩离开,逐渐被满天飞雪吞没。
离开不久,方才那竹枝承不住雪重,“啪”地折断半截,惊得石灯旁觅食的麻雀振翅而飞,扑簌簌搅碎满庭静谧。
谢苓坐在御案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折子。
小太监六安站在谢苓侧后方,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的说了。
包括三人的神态、说的话,十分详细。
谢苓将批完的折子合上,随手丢在桌案上,淡声问道:“派人去多给周敏吹吹耳边风,让他早点投靠王氏。”
这三人,都是她根据上辈子记忆,亲手提拔的寒门士子。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文子章为人刚正,直言不讳,对于判案十分有天赋。叶施相貌平平,才学不太出众,但处事圆滑,却不世故,为人良善。
至于周敏…这人才学不错,样貌称得上一句貌若潘安,但他心比天高,为人刻薄。
谢苓打算将周敏推入王氏怀抱,再装作不知,叫人故意传些假消息给他。
他想叛主做奸细,那她自然不能放过这枚好棋。
六安不敢抬眼看宁昭贵妃,躬身称是,轻步退了下去。
谢苓又批了几份奏折,便开始疲倦不堪。
她揉了揉眉心,撑着雪柳的小臂,扶着肚子站起来。
外面的雪粒沙沙敲打着窗纸,殿内静侍的宫人早已经换成了自己的人。
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殿内来来回回活动,不一会就累得喘气。
月份大了以后,她愈发容易劳累,但沈太医说,要适当活动才行,不然对孩子和孕妇都不好。
走动了一会,谢苓停下脚步,坐在宫人搬来的软椅上,抬头问一旁的雪柳:“陛下今日清醒了多久?”
雪柳半蹲下身,为主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回道:“到现在为止,陛下前前后后醒了三次,每次差不多两刻,就又昏睡过去了。”
闻言,谢苓眉眼一沉。
司马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从最开始的一天司马醒四个时辰,到现在的最多一个时辰。
她垂眸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若是司马佑活不到孩子降生,那会稽王一定会有所动作。
到时候麻烦事会更多。
她沉思了一会,扶着雪柳的手站起身,看着外面道:“去看看陛下。”
主仆两人相携而出,到了太极殿后的式乾殿。
朱漆廊柱前立着两个抱臂的宦官,冷得不时跺脚呵气,看阶下有不少宫人持竹帚扫雪,脸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又轻又快。
见谢苓来了,立马跪倒一片。
殿门被太监推开,药味混杂着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面不改色绕过屏风,司马佑正闭目躺在龙榻上,脸色又青又白,干瘦的像是只剩下了骨头。
绿绮跪在边上,正在为司马佑擦脸。
见到谢苓来了,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谢苓心中五味杂陈。
绿绮对司马佑可谓是情根深种,从幼时起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一只不曾嫌弃或者憎恨过他。
她叹了口气,说道:“绿绮,这有人守着,你已经连续在这伺候半个多月,该休息了。”
绿绮倔强摇头:“娘娘,就让奴婢伺候陛下吧,您知道的,我…我…”
谢苓没有再劝,只好让人多照管着些她。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躺在床上午睡。
窗外大雪夹杂着寒风,呼呼的响,她被吵得睡不着,只好盯着幔帐想事情。
边境梁、司、雍三州已破,叛军已经开始往南边来,梁老将军重伤,陈漾带兵突袭敌营,却失去了消息,生死未卜。
到现在这种情况,谢珩却依旧称病在家,不愿意出手。
她知道他在等即将国破之时力挽狂澜,对于一个玩弄权术的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
但她却依旧觉得心惊,谢珩这人,根本没把百姓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是他的踏脚石、登天梯。
谢苓自诩做不到这般无情,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回忆梦里的事,和兄长商量对策。虽然总体上没改变三州连破的结局,却让不少百姓提前迁移,做好了安置,避**民疫病,死伤过多。
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
她翻了个身,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珠帘晃动,霞光疾步走来,手中拿着个崭新的册子。
“娘娘,中书侍郎大人传信来了,说谢家将您母族已经划出谢氏宗祠!”
第138章 天上飞琼人
薄情~
谢苓坐起身,接过霞光手中的册子,打开来一目十行看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她看向霞光和后面赶来的雪柳,声音是止不住的高兴:“总算…总算是摆脱谢氏了。”
雪柳也高兴,她笑着,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娘娘,日后您不用再忍让谢珩了。”
谢苓笑着点头。
说到谢珩,她不免想到这段时日的惊险。
重阳节司马佑下了圣旨后,谢珩嘴上说不会阻拦,但实际上没少暗中挑唆其他几个世家干扰。好在她和兄长准备充分,早早给父亲去了信,在兄长的谋划下,父亲顺利与谢二爷撇清关系,并且将通敌的信件都处理了干净。
其中艰辛自是不必说,父亲还险些被谢二爷的人杀害,但好在最终只是受了些伤,并且借此一事,向陛下和百姓演了出“高门世家买凶杀人”的苦肉计。
算是将谢二爷吓退了。
至于其他几个世家的阻拦,她也暗中联合了寒门子弟,又借了长公主的手,没费什么力,就将那些反对的声浪都压了下去。
从今往后,谢珩没机会再用她的家人威胁她。
烛火摇曳,跳动的火焰映在谢苓眼眸中,像是在瞳孔中点亮了一簇充满生机的光。
她将那登记着阖家姓名的册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手指轻轻摩挲着“沈苓”两个字,眉眼弯弯看向床边的雪柳。
“从今以后,我叫沈苓,再也不是谢家人。”
脱离谢氏后,她不会再被谢氏这个姓所累,司马佑和长公主也会更信任她。
甚至是放松警惕。
毕竟一个出身寒门,完全靠皇室过活的贵妃,对他们而言毫无威胁,只是个生育皇嗣的棋子罢了。
她知道司马佑已经留下让她殉葬的圣旨,长公主也打着去母留子,挟幼帝令诸侯的算盘。
对此,她早已做好谋划。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保障——谢珩是不会让她死的,从感情、从这个孩子来看,他都不会。
雪柳和霞光也被沈苓愉悦的心情感染,脸上都挂着高兴的笑,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她有些困了,才退了出去。
雪柳和霞光轻手轻脚合上殿门,站在廊檐下柱子边上,相视而笑。
“雪柳姐,娘娘的心事总算了了一桩,不说别的,总算不用再给谢珩好脸色了。”
雪柳望着天上飘飘扬扬的雪屑,呼出一口气来。
她转头看向霞光,笑道:“是啊,终于摆脱谢氏了。”
“娘娘以后会更好,我们也会更好。”
这句话像是期盼,像是自我安慰,霞光却敏锐听出里面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慌。
女子夺权,夺的还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确实很难让人不担忧。
霞光早熟,性子稳重,她轻拍了下雪柳的肩膀,笑道:“一定会的,娘娘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叛军势如破竹,雍梁司三州,以及周边的其他城镇都被攻下,前秦和吐谷浑也慢慢深入,一点点试探着大靖的底线。
朝中大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求和党的呼声越来越高。
沈苓忙得焦头烂额,偏生这个时候陈漾还没消息,她有些谋划只能暂且搁置。
可王桓两氏私造武器的作坊又开工了,豢养的私兵也不知不觉充入西府兵,并且加快了南移的速度。
她总有种预感,二月她生产之时,就是王桓两氏的动手之日。
届时要么王桓两氏死,要么她跟孩子死。
夜色自大地蔓延向天空,地上是晶莹的雪,天上是浓稠的黑。
庭院里树枝交织成一片婆娑的影,轮廓在大雪中变得模糊。
沈苓握着笔,面前的书案上,是逐渐减少的奏折。
过了半个时辰,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怀孕的月份大了后,沈苓的脚和小腿都浮肿的厉害,行动不便。虽说折子都搬到了含章殿的书房,不用在大老远跑到太极殿,但坐久了依旧难受。
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扶着雪柳的手缓步走到榻边,将腿搭在上面,才算舒服了些。
雪柳专门向沈太医学了些推拿的手法,给沈苓按摩小腿。
夕眠推门进来时,沈苓靠在斜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她轻步上前,刚想唤娘娘,沈苓就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夕眠擦了擦眉睫上化成水的霜,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了过去。
“娘娘,陈漾来信了。”
闻言,沈苓一下清醒了,她扶着雪柳的手坐起来,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看了。
信上说,陈漾突袭叛军敌营,本来一切都顺利,却意外被身边的人出卖,她拼尽全力也未逃出去,被关押在地牢。
被关了半月后,陈漾第一次见到了叛军首领的真面目——居然是她小时候施过一饭之恩的乞丐少年。
昔日的小可怜,长成了魁梧俊郎的将军。
叛军首领还算有良心,将陈漾放出地牢,好吃好喝款待,不放她走,也不套话打听大靖的机密或者布防图。
陈漾逃了好几次没逃掉,第四次被抓回去后,那叛军首领以众怒难平为由,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叛出大靖,嫁给他,做他的夫人。
要么死。
陈漾毫不犹豫选择了嫁人。
新婚洞房之夜,叛军首领放松警惕之时,陈漾砸了他一花瓶,骑着事先藏好的马,跑了。
回到营地后,她按照军法被打了二十军棍,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看完信,沈苓总算安心了下来。
陈漾没事,那她可以继续后续的布局。毕竟想要夺权,光一个代笔朱批的怎么够?当务之急是把叛军平定下去,她可不想等着谢珩像上辈子那般,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做了大靖的救世主。
沈苓将信搁在一旁,看着夹在信中的另外一张纸——这是陈漾去敌营的收获。她通过平日里的套话和打听,弄到了叛军常用的一种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这种武器辅之特殊阵法,给大靖的骑兵带来不少麻烦,死伤惨重。
如今得知制作方法,一来可以想办法破解阵法,二来…可以加紧制作一批类似的,提高战力。
只是下旨容易,通过却难。
冶炼武器的旨意,要先由中书省起草,门下审核,而后诏令转至尚书台的“起部曹”,协调资源调配,最后才能到少府考工令开工。
而门下省有谢珩的人,且不少。
谢珩是一定会阻止冶炼这种武器,毕竟要是短时间打赢叛军,对他并无好处。
沈苓捏着这张薄薄的图纸,眉心紧蹙。
绕过他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让他无法阻止。
怎么做呢……
良久,她提笔写了封信,唤来了翠鸟,放好后看着它飞入细雪漫卷的夜空。
解决不掉的,推给长公主就好。
毕竟最想平叛的还是皇室。
让他们去给谢珩使绊子吧。
*
处理完这些事,沈苓疲乏不堪。
她沐浴完,喝了安胎药,早早上床歇息。
看着幔帐,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死活想不起来。
她又琢磨了一会,还是没想到,于是对着一旁小榻上值夜的霞光道:“熄灯吧。”
霞光点头,起身走到宫灯跟前,正要吹,就听见有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谢珩又来了。
霞光看向沈苓,看到对方坐起来,便躬身退了下去。
她挑帘出去,谢珩正好走了过来。
只见对方一身雪白氅衣,眉睫上是融化的雪珠,面色冰冷而苍白。
她福身行礼,悄悄撇了撇嘴退了下去。
冰块脸,也不知谁欠他了。
谢珩掀帘进了内室,抬手解下氅衣挂在木架子上,又在碳盆跟前站了一会,等身上的冷气都散干净,才走到沈苓跟前。
他坐到床沿,一言不发盯着她看。
眼前的女子因为怀孕,身形丰腴了不少,
那张浓桃艳李的脸,也比之前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和。
只是雪白寝衣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他莫名有种恐慌。
沈苓被看得莫名其妙,她皱眉道:“大半夜来,有何事?”
谢珩认真看着她的脸,看着她不耐烦的神情,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突然就是…想见见你。”
沈苓觉得谢珩有些奇怪。
她不说话了,细细看了眼他的脸,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
“你…怎么了?”
谢珩正要回答,忽然眼前一阵眩晕。
他害怕碰伤沈苓,扶着床柱起身,脚步虚浮的后退了半步,看着她道:“我没事,先回了。”
正欲转身,衣摆便被拉住。
他侧过头垂眸看去,沈苓正抿唇看他,脸色说不上关心,却也不是冷漠。
“你受伤了?”
心口的伤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握住沈苓的手,坐回了床边。
既然她问,那他就说。
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非常期盼看到她为自己担忧。
“我被玉娘刺了一刀。”
闻言,沈苓愣住,一时猜不透其中发生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直起身,一言不发将他浅青色的上衫一层层剥下,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肌肤。
衣衫堆叠在腰间,那冷白如玉的胸口处,裹着厚厚一层纱布。
怪不得她没闻到血腥味。
她抬眼看着谢珩,对方也在一眨不眨盯着她瞧,像是感觉不到痛。
“既然受伤了还乱跑什么?”
闻言,谢珩唇角弯了一下,那双漆眸里含了点笑意,“你在关心我?”
沈苓有些无语,不想回答他的话。
“玉娘为什么这么做?”
在她印象里,玉娘很乖,性子不是一般的好,并且和谢珩的关系不错。
第一次在建康城的书肆见面时,谢珩就是为了给玉娘买文集。
说到这个,谢珩周身气息渐渐沉郁。
他没有看沈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宫灯上,看着上面浓墨重彩的画,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郑佩竹骗她,说那玉连环本就有毒。”
“说我为了权势,要害死谢府所有人。”
沈苓讶然。
她知道谢珩和他父母关系一般,但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相残的地步。
之前杀她没得手,现在又忽然对谢珩动手,着实匪夷所思。
谢二夫人说,她跟神秘人对话,说什么要阻止她跟谢珩在一起,才能回家。
如此看来,杀她,和杀谢珩,都是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手段之一。
郑佩竹撮合不了谢珩和禾穗,就选择对自己的亲儿子痛下杀手。
好歹毒的心思。
谢珩看着沈苓若有所思的神色,总觉得有些狼狈。
她知道自己有个支离破碎骨肉相残的家,会不会因此而可怜他?
还是嘲笑他?
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将软肋露给别人看。可偏偏,他心底又渴望她的关怀。
他害怕她的可怜,又贪恋希冀她的温暖。
谢珩就这样紧张的看着她。
半晌,沈苓回过神。
她抬手替谢珩把衣裳一件一件拉好,拿手抚平褶皱,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以往那双漠然的凤眸,此时映着烛火,像是浮了一层暖色的水汽。
在她的注视下,对方浓卷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垂下,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眼下的扇形阴影,似乎带着几分令人动容的委屈和落寞。
沈苓忽然就有些心软。
不论是基于利用,还是基于良心,她都不能选择视而不见。
她讨厌他,利用他,不代表她此时此刻不会出现怜悯之心。
思及此处,她没有直言安慰,而是拉住谢珩的温热的手,笑吟吟注视着他的双眼,将那只手轻轻放在了隆起的肚皮上。
“还有不到三个月,你就要当父亲了。”
“摸摸看,说不定会踢你。”
掌心下的轮廓让他不敢触碰,忽然,他感受到肚皮动了动。
呼吸不自觉的放轻,有几分紧张和欣喜。
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沉郁暴躁了一下午的心,忽然就平稳了下来。
他细细感受着,可惜那小家伙就动了一下。
烛火之下,二人间的氛围,难得温馨。
谢珩看着沈苓柔美的脸庞,甚至有种错觉,有种他们是对恩爱夫妻的错觉。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我会好好活着。”
起码活着给她和孩子安稳无虞的生活。
沈苓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追问,揉了揉腰,将背后的软垫拿开,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夜深了,你回去还是留下?”
谢珩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我还有事,不留了。”
沈苓点了点头,没多问。
谢珩站起身,将氅衣穿好,吹灭了宫灯。
室内陷入黑暗,他借着窗外的雪色,看着床上隆起的身形,温声道:“我回了。”
沈苓嗯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
谢珩将珠帘掀起,珠子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忽然停了脚步,放下手,转身看向床榻上的人。
“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苓微愣,电光火石间,忽然记起来今日是谢珩的生辰。
十一月十五,他的生辰。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他冷泉般的嗓音响起。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快睡吧。”
紧接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再次响起,他的脚步声很快,不一会就听到了殿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她根本来不及说生辰快乐。
沈苓望着幔帐,幽幽叹气。
第139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二合一
已经二更天,谢府却灯火通明,将浓黑的天幕映出一片亮色。
打更的更夫提着铜锣和梆子路过,没忍住好奇,朝里边张望,竖起耳朵想听动静,却只听到依稀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有些渗人。
他打了个哆嗦,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听到什么了?”
更夫猛地回头,只见一容貌昳丽的青年,不知何时立于身后,身上的白色大氅仿佛和雪融为一体,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吓人。
他瞪大双目,好像见了鬼,吓得踉跄摔倒在雪窝里。
再仔细一看,才注意到青年身后还有个马车。
原是谢府的贵人。
他顿时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来对方问的话,遂有紧张起来,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话:
“没…什么都没听到。”
谢珩睨了他一眼,撑伞离开,擦身而过时,说了句“好奇心太重,并不是好事”。
那更夫连声称是,垂头不敢乱看,直到听到车轮碾雪的声音响起,他才连滚带爬离开,甚至连打更用的梆子都落在原地。
*
刚进府里,还未过仪门,马车就被拦下了。
“谢珩,那是你母亲,你怎么能将她关押在地牢?”
“若是再这样下去,弹劾你不孝的折子一定会被摆上御案!”
外面拦马车的人正是谢崖,他怒声斥责着,甚至不惜以弹劾威胁。
听到对方说“孝”字,谢珩嗤笑一声,他掀开车脸,睨着马车下一身藏青大氅的谢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既然来拦车,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谢崖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谢珩这是要带他去观刑,顿时怒不可遏。
他疾言厉色:“谢珩,尔胆敢!”
马车帘同时落了下来,谢崖只听到一句极淡的“飞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扛在肩头,飞跃上了屋檐。
他有心大发雷霆,却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脸生疼,根本张不开嘴。
一刻钟后,谢珩的马车到了地牢门前,谢崖比他早到一会,正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横眉怒目的站在门口。
谢珩没有理会,径直走进地牢,飞羽也将谢崖推了进去。
地牢内阴暗,仅有两侧墙上挂着不太明亮的油灯,依稀能看到地面上凝固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血污。空气潮湿阴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远处的刑房因为谢珩的到来,早早燃上了碳盆,变得温暖如春。
谢珩径直走到刑房,解下大氅衣丢在远福怀里,坐到准备好的檀木圈椅上。
守卫端来新煮的热茶,恭恭敬敬摆在他跟前,问道:“主子,二爷、三爷,还有其他几位郎君娘子都在路上了,属下是先带夫人过来,还是等等?”
谢珩看了眼被属下强行绑在椅子上的谢崖,淡淡收回视线道:“等。”
守卫便退回了身后。
谢崖听到二人对话,知道谢珩“请”来了谢府所有主子,准备杀鸡儆猴,顿时火冒三丈,心中有怒又怕。
他骂道:“孽子!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强行让我来就罢了,怎么还连带府中其他人?”
“你不怕遭报应吗?”
谢珩眉心微拧,远福便十分有眼色的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团成团塞进了谢崖嘴里。
他看着谢崖怒目圆瞪,嘿嘿一笑道:“家主莫生气,奴才
这帕子是新的,不脏。”
谢崖说不了话,也挣扎不开绳子,只好歇了动静,一个劲儿瞪着谢珩。
不一会,除了老太君和谢灵玉,谢府其他人都到了,被一齐强行绑坐在椅子上,坐成两排。
谢三爷会武,性子也是最耿直的,他见不得谢珩这种狠辣无情的性子,抬手就崩断了麻绳,要拔剑教训对方。
剑拔出一半,几个隐在暗处的黑鳞卫便提着铁链出来,将他重新捆住。
远福很贴心的问府中侍女要了一沓帕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了。
谢珩抬手,守卫立马去带人。
谢夫人手上脚上都有镣铐,铁链声拖拉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一身狼狈,面色却格外平静。
见到自己的二儿子面色冷淡,一袭青衫纤尘不染的坐在椅子上,她忽然笑了一声。
不愧是这个世界的男主,果真是疯子。
押着她的守卫莫名觉得渗得慌,忍着不适将人绑上刑架。
谢珩呷了口茶,透过飘飘荡荡的白雾,看着这个生他的女人。
他端详着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
很不明白,郑佩竹为何那么恨他。
谢珩抿了抿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疑惑,到今夜达到了顶峰。
他凝视着她,问道:“为什么恨我?”
闻言,谢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恨你,甚至原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你不听话,你太有主见了。”
谢珩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为他好,所以因为一个谶言毒杀三弟;为他好,所以不惜给玉娘下毒来栽赃苓娘,毁了玉娘的身子;为他好,所以挑唆玉娘,在他生辰日刺他一刀。
谢珩怒极,面上反而更加冷漠,他盯着谢夫人,不打算再纠结这个无解的话题。
“为何要让我做皇帝,为何要阻止我跟苓娘在一起?”
谢夫人深深看了眼谢珩,不说话了。
这是她的儿子,她自然知道糊弄不了他,但真正的原因,即便是她想说,却也是说不出口、不能说的。
丢命都不能说。
谢珩见她不配合,微微侧头吩咐身后的属下:“把她指甲撬了,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停。”
在谢家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谢夫人被解下刑架。
那只保养得宜的左手,被人按在谢家人前边的破木桌上,另一个守卫的手中握着根银针,缓缓逼近。
谢夫人终于有些害怕了,她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却依旧像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说。
在一旁观刑的谢家人不忍看,却被身后的守卫掰正脑袋。
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很快没入那粉润的指甲,一点点向内扎去。
“啊啊啊啊啊!!!”
“谢珩你个畜生!!疯子!”
“你残害生母,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牢房,谢夫人食指指甲内渗出鲜血,指甲盖被一点点掀起,脱离甲床。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低落,整个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起来,木桌哐当哐当晃动不停。
守卫狠狠按着她,剥落指甲的痛让其浑身痉挛起来。
除了谢二夫人,其他人都不敢再看,纷纷闭上了眼睛。
谢珩垂着眼帘,淡漠的嗓音夹杂着谢夫人的惨叫,清晰的飘入众人耳朵。
“睁眼看着,若是不睁…我保不齐会做些什么。”
没人怀疑谢珩的话,他们即使心中再恨,也不敢忤逆,于是颤巍巍将眼睛睁开了个小缝儿,白着脸观刑。
谢夫人食指的指甲,很快就被撬落在桌面上,鲜血淌了一小片,旧的还未凝固,便又覆盖了新的。
十指连心的痛,让她头晕目眩,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
可谢珩仿佛早都料到,命人端着参汤站在旁边,时不时灌她一口。
她即使想晕,也晕不过去,只能承受痛苦。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不肯说。
谢珩皱眉看着她,一直到五个指甲都被撬落,对方都不肯回答,只是一味惨叫,夹杂着怒骂。
撬指甲的守卫停下动作,恭敬询问:“主子,右手继续吗?”
谢珩嗯了一声,并无丝毫心软之意。
换手之时,谢夫人忽然开口,她因为疼痛而喘息着,浑身还在颤抖,目光紧紧锁定谢珩,不像是看亲儿子,目光有些奇异。
“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不做皇帝,非要跟谢苓在一起,会害死所有人!”
“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你根本不会出生。”
“我根本不会让你这个疯子出生!”
谢珩神色毫无波澜,漠然听着她怒骂,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腿面,直到那句“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响起,他手指停顿,掀起眼帘审视着对方的脸。
“不能亲手杀我?为什么不能?”
谢夫人却蓦地闭了嘴。
她脸色愈发惨白,扭过头不再说话了。
谢珩眼中闪过些失望,却也无心再折磨她,于是吩咐道:“将人带下去吧。”
“严加看管,叫府医来给她看伤。”
守卫拱手称是,将虚弱无力的谢夫人架起来,带离刑房,重新关入暗室。
谢珩坐在椅子上,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
俄而,他站起身,目光划过谢家所有人的脸,最终停留在谢二夫人脸上,淡声道:“二婶留下,其他人放了。”
守卫将谢家人松绑,一齐强行送离地牢。
谢二夫人被松绑后,活动了下手腕,枯瘦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虽然我也讨厌你,但比起你那个恶毒的娘又好很多,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知无不言。”
谢珩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毕竟方才上刑时,她脸上挂着毫不避讳的、颇为快意的笑。
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他道:“听说二婶幼年时与母亲是挚友,为何嫁进谢府后,反而疏远了关系?”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谢二夫人挑眉,惊讶于他的敏锐。
“你倒是打听得够清楚。”
她也没拐弯抹角,将借尸还魂的猜测说了,包括那张字迹不同的信和书页所藏的地方,也一齐说了。
谢珩的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将东西拿来。
谢珩随意扫了两眼,便明白谢二夫人并未撒谎。
借尸还魂…倒也说得清性格大变的原因。想让他做皇帝可以归咎于野心,那不惜杀了他都要阻止他跟苓娘在一起呢?
这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世间真有精怪。
谢珩一向不信这些,可此时却没有别的头绪,心中隐隐觉得这事或许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和眼界。
沉默了一会,他看着谢二夫人道:“她现在还不能死,谢灵音的仇…日后会报的。”
这算是一个允诺。
谢二夫人虽然失望,也别无选择,只好点头应下。
谢珩起身穿好氅衣,对着属下吩咐:“夜深了,将二婶好生送回去。”
谢二夫人站起身,却并未跟着护送她的人走,而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妙娘接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实在不忍她流落在外。”
谢珩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二婶不是早就将人偷偷藏在郊外庄子?”
“难不成还想带回来碍我的眼?”
谢二夫人一惊,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害怕惹怒了对方连庄子都不让待,于是闭上了嘴,不敢再提额外的要求。
谢珩不再理会,顺着长廊朝外走,远福在侧后方掌灯。
走到转角处时,他听到谢二夫人忽然喊了一句话。
她说:“忘了给你说,佩竹的事贵妃也知道。”
谢珩脚步一顿,旋即提步继续朝门外走。
知道更好,能多些防备。
*
翌日晌午,言琢轩书房。
窗外雪霁风停,仆从扫雪的竹帚声
在廊下拖出细长的尾音。
谢珩坐在书案前,镇纸下压着的户籍册还洇着未干的墨迹,流民的安置数目像冰棱般刺进眼底。
他叹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靠到椅背上阖目沉思,
窗外积雪压断竹枝,脆响引得他抬眼,正看见远福捧着朱漆木匣踏过回廊,匆匆走来。
书房门被打开,带着雪气的冷风挤入,转而又被隔绝在外。
远福走到书案前,将匣子放到谢珩跟前,嘿嘿笑着:“方才元绿来送这匣子,说是贵妃娘娘让送来的。”
谢珩微怔,随即面色恢复如初,可远福却眼尖的发现主子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显然心情不错。
他颇有眼色道:“主子您忙,奴才告退。”
谢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匣子上,竟是看也不看远福一眼。
远福离开后,他抬手打开匣子。
木匣打开后,幽兰的气息扑在鼻尖,里面正装着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
“千万毛中捡一毫”的湖笔,“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徽墨,还有宣纸和端砚。
谢珩眼中漾出一抹笑意。
也好,虽然不是他惯用的笔墨,却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即使是“亡羊补牢”,可他也觉得为时不晚。
只是可惜,比不得她去岁送的那只竹簪。
他珍而重之的将木匣合上,放到了书案旁的博古架上,和所有沈苓送的东西,放在一起。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临近年末。
沈苓的父母长姐,也在十二月廿一这天,抵达建康城。
她父亲沈述廉不日便走马上任,成了七品通事舍人,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
沈苓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母长姐,心中也有许多疑问,遂在年前召见了二人。
沈苓的母亲名为姚素珍,出身一般,乃是阳夏一乡绅之女,几十年并未离开过祖地。
虽然入宫前有教习嬷嬷去沈府教规矩,但姚素娘在看到朱瓦红墙、肃穆沉寂的皇宫时,依旧难免胆怯。
沈芙自小性子泼辣,虽然也被偌大的皇宫迷了眼,却谨记嬷嬷教导,并未出错。
想起自己那个性子柔顺的妹妹,沈芙心中很是感慨。
去岁十月,也是对方偷偷传了信给她,告诉了她崔氏庶子的荒唐事,阻止她踏入火坑。
她虽不喜妹妹,但却是信对方的话的,于是拼死反抗。只是父母愚钝,若不是兄长出面,自己恐怕已经被绑去崔氏。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绪,母女两人踏入含章殿,被宫人引入主殿旁的暖阁。
推门进去,宫人们轻手轻脚关了门,姚素珍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已经身为贵妃的小女儿沈苓,此刻正在罗汉榻上斜倚着,手中捧着本书。
她肚子高高隆起,面容看着比去岁离开时略微圆润了些,从浓桃艳李的娇媚,变成了国色天香的端美。
通身气度华贵威仪,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柔和乖顺。
姚素珍顿时红了眼眶,立马就要上前去,却被沈芙拉住了袖子。
她才反应过来,是要行礼的。
二人准备下跪行礼,便听到沈苓温和的声音响起:“母亲和长姐不必多礼。”
说完,她侧头吩咐雪柳:“给二位看座,再把准备好的点心和热茶端来。”
雪柳称是,唤两个小太监抬来了椅子摆在谢苓面前,转身退了出去。
姚素珍见宫人都走光了,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握住女儿的手。
“苓娘……你受苦了。”
沈苓内心一阵酸涩,她打量着母亲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后,露出个笑容,语气轻松:“怎么会苦呢?如今我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你和父亲该高兴不是吗?”
姚素珍知道苓娘这是在怪她,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说责怪的话。她确实不认为将苓娘嫁出去有什么错。
女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苓娘都已经成了贵妃,不应该在怪他们才对,毕竟若不是他们狠心,她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她收回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转移了话题。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便没有什么话说了,一时间陷入沉寂。
沈芙一直没说话,垂头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的有些异常。
尴尬之时,雪柳叩门进来,带宫人将点心和热茶摆在小几上,遣退了其他宫人后,立在沈苓身侧伺候。
沈苓亲手斟了两杯茶,推到二人跟前,笑着说道:“天寒地冻,喝点热茶暖暖胃吧。”
“桌上的点心不知合不合你们胃口,尝尝看。”
姚素珍和沈芙小心翼翼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清雅的茶香弥漫唇齿,二人愣了一下,不一会就喝了一杯。
沈芙感受着手心青瓷茶杯的细腻,细细品着茶水的香气,再一次环顾琳琅宝器俱全的暖阁,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嫉妒。
原来这就是皇宫,就连一杯小小的茶水,都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她曾听说宫廷御用的茶叶千金一两,如今一品,名副其实。
沈苓没注意到这些,她今日叫二人来,也是为了解惑。
她问道:“我记得我十岁那年发了场高烧,母亲长姐可记得?”
那场高烧,让她忘了许多事,也是从那以后,兄长和长姐似乎对她变了态度。
听到沈苓的问题,姚素珍脸色大变,沈芙还算镇定,却也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见状,沈苓便知道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经掩下情绪,平和问道:“深宫寂寞,有孕后,总喜欢回忆些儿时的趣事,其他都多少有些印象,唯独那段时日,竟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们记得吗?说给我听吧。”
这是要求,并不是征求意见。
姚素珍内心挣扎,怕这事说出来让小女儿动了胎气,影响到皇嗣,进而影响到老爷的官位,于是面色纠结,不肯开口。
沈芙沉默了一会,却忽然开口了,姚素珍想阻止,却被打断了。
“娘,妹妹如今已是贵妃,能知道这事了。”
闻言,姚素珍便不阻拦了。她觉得也是,能爬上贵妃之位,还让他们全家摆脱谢氏归宗的人,怎会因为这点事动胎气?
沈芙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年冬日,你玩水掉下湖,被救起来后便高烧不退。”
沈苓点头,这些她记得。
“没错,我记得我昏迷了将近十日。”
沈芙却摇了摇头:“不,其实你只昏迷了两天。”
沈苓皱了皱眉,面色平静的示意对方继续说。
沈芙抿了抿唇,继续道:“第三日你就醒了,只是性情大变,变得格外……凶残。”
对一个十岁小女孩用凶残这个词,着实有些奇怪。
一旁的雪柳听不下去,呛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时候我可是日日陪着娘娘,娘娘分明就昏迷了十天。”
沈芙皱眉看向雪柳,想要训斥,又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小侍女,而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于是忍着脾气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的记忆出了问题。”
雪柳狐疑的看着她,好像在说: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神棍。
沈苓示意雪柳稍安勿躁,让沈芙说完后面的话。
沈芙捏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你醒来后…险些打死奶娘,还差点戳瞎了父亲的眼睛。”
“鱼塘里的鱼,被你用药全部毒死,后来你甚至想往水井里下毒。”
“若不是仆从恰巧经过,我们全家…都会被毒死。”
说完后,沈芙如释重负,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眼直视自己的妹妹,认真道:“与其说我和大哥那时候讨厌你,不如说是害怕。”
沈苓审视着二人的神色,想从她们脸上看出心虚之色,却大失所望。
她了解她们,这事
是真的。
可若是她做的,为何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忽然想到郑佩竹的事,难不成…也是借尸还魂,只不过那个借她躯壳的人,在她回来后,又消失了?
“照你所说,我性情大变,变得十分凶残。”
“这种情况下,母亲和父亲是否请过道长或者僧人上门?”
姚素珍点头道:“找了,都说你被厉鬼上身。做了法事后,那道长交代我们一定不能再与你亲近,一定要将你留到十七岁再出嫁。”
沈苓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事冥冥之中和郑佩竹脱不开干系。
她思索了一会,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沈苓便以身子疲乏为由,让宫人将她们送了出去。
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暖阁内踱步,看着窗外树枝上雪的被风扑簌簌抖落,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良久,她坐回罗汉榻上,对雪柳道:“唤禾穗来,我有事问她。”
禾穗是巫族,应该知道些怪力乱神方面的事。
一刻后,禾穗撑伞而来。
她站在廊檐下,将伞合起来立在门口,把肩膀上的雪花扫落,推门进了暖阁。
“阿婵姐姐。”
沈苓示意她坐下,三言两语把这事说了,问道:“你可听过类似的事?”
禾穗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就在沈苓有些失望时,她笑眯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年初你说想见云台城巫族的人,我磨了好久,他们终于同意了。”
“信上是一道谜题,他们说若你能解开,便在两年内任你差使,不然拒绝见面。”
“他们说不定会对此有些了解。”
沈苓挑眉,将信封拆开,拿出信来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后,她沉默了。
这信上的谜题,分明就是云台城城主留的那句话——“西湖莲华,迢迢星河。断桥残雨,伞下春瑟。”
这巫族可真够精明,明摆着是想借她的手找城主。
第140章 金锁朱檐困晓星三合一
沈苓将信丢进炭盆里烧了。
她忖度了片刻,对这谜题还是没什么头绪,唯独能猜到的,是城主禾灵模仿白蛇报恩去了。
而禾灵应该就是三年前的暮春的夜晚,于一个下雨天在西湖断桥,与她的恩人相会。
她之前已经派人去杭州西湖边打听过了,可断桥每日来往行人众多,又有谁会记得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查是查不到了,只能猜。
或许可以问问西湖周边的百姓,是否有三年前成亲的,并且女子是没见过的外乡人。
只是沈苓隐隐觉得,禾灵这人也可能不会完完全全按照志怪故事那样,以身相许的报恩。或许会用别的方式。
她沉思了好一会,禾穗也在旁边帮着想。
过了一会,沈苓忽然灵光一闪。
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本朝有宵禁,除了一些特别的节日,剩下的时候都必须在一更天前回家,若是在街上游荡被执金吾捉到,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普通百姓是根本不敢夜里出门的,能入夜出行的,要么是天潢贵胄,要么王公士族,要么有皇命在身。
想到这,沈苓心中有了几分章程。
她招手叫来霞光,吩咐道:“去叫人查查杭州三年前四月左右,执金吾处置违反宵禁的卷宗。”
“只要年龄三十岁以内的,整理好送来。”
“另外,再把同一时段奉使外出杭州的官员卷宗,以及杭州几个世家年轻郎君的名籍送来。”
霞光细细记下主子的交代,听完后思索了一下,问道:“男女都查吗?”
沈苓颔首。
这谜题也没说恩人是男是女,都查稳妥些。
霞光领命去了,禾穗明白这事肯定查不了多快,三年前的卷宗不好找,弄不好还有丢失的。
但沈苓幼时发生的怪事确实叫人瘆得慌,早些问清楚才好安心。
她看着沈苓安慰道:“阿婵姐姐别急,一会回去我就给族人传信,套套他们的话,说不定会有好消息。”
“至于谜题的事,能解就解,解不了你也别怕,我们族长说了,城主要再不出来,等我十八岁,就可以代替她做新城主了。”
沈苓听出了禾穗的关怀,对方话里的意思是,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等三年后成了城主,也可以成为她的助力。
她柔和了眸色,觉得内心暖烘烘的。
“谢谢穗穗,我知道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禾穗就被司织局的宫人叫走了。她现在是掌宫,整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沈苓送走了人,也没空闲下来,又忙活新年宫宴的事儿去了。
临近年关,皇帝又病着,王皇后装病不出,桓太后又得了疯病,故而整个后宫能主事的就只有她了。
不过好在有几个妃嫔都是好性子,做事也利落,沈苓将不少宫务都分摊出去,也算是能有些喘息的空。
沈苓喜欢这样的生活,累则累矣,但权力握在手心的感觉很安心,也很充实。
她看着窗外的飞雪,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目光悠远而深沉。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仅仅能局限在后宫,而是坐上拿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
……
很快就到了除夕,沈苓忙活了这么多日子,总算是得了清闲。
今日还是个下雪天,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雪雾中,皇宫也是萧瑟冷肃。檐角的青瓦上凝着薄霜,细雪自天穹深处飘落,恍若谁人裁碎了一卷云絮。
太极殿的宫人们纷纷将红灯笼挂起来,将地上的积雪铲扫了,也是一派喜气洋洋。
“喂,孙良玉,去把那边的池子里的雪清一清,不然那树要冻死了。”
廊檐下的个年轻宦官抱着手炉,脖子缩在衣领子里,颐气指使的朝廊檐下扫雪的孙良玉喊话。
孙良玉阴柔的脸上堆出个笑,冻肿的手指握着扫帚,慢吞吞走到池子边上,将树一周的雪往旁边一圈堆。
他自打被司马佑怀疑了以后,慢慢没了实权,被那些见风使舵的太监们挤兑到了一边。再加上司马佑重病,宁昭贵妃代笔朱批,他更是毫无翻身的机会。
孙良玉垂下头,细长的眼睛里浮现出怨毒之色,捏着扫帚的手越收越紧,冻裂的皮肤崩开渗出了血,都没感觉到。
这些人欺他、踩他、嘲笑他。司马佑这狗皇帝也不记他的好,将他当做一条狗,弃若敝履。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也不用太久,沈苓那贱人临盆之际,就是这些人的死期。
王皇后答应他了,等王氏拿了这江山,就让他内务总管。
孙良玉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在王皇后宫里发生的事,胃里一阵翻涌。故而没注意到身后悄然来了个不怀好意的小太监。
他一下又一下扫刷着池子里的雪,蓦地后腰一痛,就跌在了雪窝里,头嗑在雪中埋藏的石块上,瞬间肿起个包来。
他爬起来看去,就看到一群宫女太监捂着嘴笑,罪魁祸首更过分,一脚踢走了他的扫帚,充满恶意道:“拿扫帚怎么清干净,要拿手刨才是。”
“孙公公,杂家这是为您好啊,这树可是价值千金的百年金丝楠,若是冻坏了,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孙良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渍,又蹲下身,一言不发开始用手将树跟前的雪,往其他地方刨。
看到对方如此听话,这太监也失了磋磨的兴趣,指着不远处宫女抱着的雪犬,指桑骂槐的说了句真是条好狗。
孙良玉恍若未闻,自顾自刨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满嘴都是血腥味,咽也咽不下去。
旁边的宫人没一个帮他的。
毕竟孙良玉得势时,做得可比这过分多了。
有宫人不过是走路声音重了点,吵到他午憩,就被随便安一个罪名,拖去暴室施以剕(fèi)刑(又称刖刑,斩掉受刑者的左脚、右脚或双脚)。
所有人都知道孙良玉并不无辜,是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东廊九枝铜灯吞吐明焰,朱漆廊柱投下斜长暗影,朝臣及家眷,还有宫妃们接踵而至,入太极东堂参除夕宴。
这次的宫宴不同以往的奢靡,因着战事吃紧,司马佑病重,便一切从简。
宫宴开时,司马佑被人用轮椅推出来,简单露了个面,便又回式乾殿歇息。王皇后坐在主位上,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坐了一会也找借口走了。
沈苓怀着孕,但这宫宴是她跟其他几个妃嫔一手操办的,自然不能太快离席。
她看着舞姬在殿中旋转,恍惚间忆起去岁除夕宴,她故意和折柳吵了一架,惹了司马佑的注意,还救下了个年轻妇人。
明明才过了一年,但她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许久。
久到似乎过了几十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下意识看向谢珩去岁坐过的坐席。
那儿今天坐的是卢家的郎君,谢珩并不在。
他病倒了,因为生辰日那天的伤。
玉娘用的匕首上抹了种不知名的毒,府医最开始没发现,直到近日谢珩开始嗜睡头晕,才后知后觉。
现在虽然已经吃了各式各样的解毒丸,但效果有限,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现在正是谢珩谋划的关键节点,他的嗜睡症没有固定时辰,说睡就睡。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知晓,坏了计划,在解毒之前,谢珩都不会出谢府。
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不畅快。
丝竹声不绝于耳,众人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沈苓吐出口气,抬眼间看到坐在远处的长姐,忽然起身离席。
她皱了皱眉,便旁边的夕眠招了招手,低声吩咐:“叫人跟着沈芙,莫要出什么茬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身处贵妃之位,又行代笔朱批之责,盯着她们沈家的人不再少数。
沈芙性子直,没什么心眼子,保不齐会有人借着宫宴做些什么。
谨慎些总是对的。
约莫过了两刻,夕眠悄无声息回到沈苓身后。
“娘娘,芙娘子去了恭房,又在庭院里的雪池边站了一会,没见任何人。”
沈苓听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抬眼,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了亲人身上。看着长姐和兄长言笑晏晏,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了。
兄长敏锐,长姐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真有什么,对方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和兄长说笑。
感受有人看他,沈君迁抬起头,撞上了小妹那双愈发沉稳的眸子。
他举了举酒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沈苓回之一笑,也举起杯笑着回应。
宫宴过罢,时辰就不早了。
沈苓回到含章殿,累得浑身痛,沐浴过后就躺回床上,头一次偷懒没去看宫务和奏折。
她躺在床上,出神的望着幔帐,脑海中全部都是谢珩生辰日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寂寥的眼睛。
他也挺可怜的。
她如是想。
*
将近子时,昭阳殿。
庭院里的松枝在风中轻颤,积雪簌簌跌入石阶缝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惊起一旁两三只啄食的麻雀。
那黑影走到寝殿一个隐藏在树枝间的支摘窗前,轻轻叩了两下,又叩了三下,便有人打开窗子。
窗内暖黄的光线照亮了兜帽下的脸,阴沉而苍白,赫然是孙良玉。
沉枝探出身子左右看了,朝孙良玉招手:“快进来。”
孙良玉翻窗而入。
沉枝飞快合上窗子,低声道:“来前可把尾巴甩干净了?”
孙良玉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放心吧,我确定没尾巴才来的。”
“而且一会过了子时就是新年,沈苓的人忙着守岁,可没空理我。”
沉枝一想也是,遂点了一下头朝内室走:“跟我来,娘娘在等你。”
孙良玉掀帘子走到内室,略微抬眼看了下,王皇后正坐在榻边上,手中拿着个绣棚绣东西。
他低眉顺眼跪到皇后脚下,嗑了个头。
“娘娘千岁。”
王皇后将绣棚丢回小竹篓里,昏黄的灯火将眉眼映得愈发和善温柔。
她叫孙良玉起来,柔声问道:“沈芙答应了吗?”
孙良玉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沈芙已经收下了红麝粉。”
闻言,王皇后并不意外。
沈芙此人性子蠢钝,又格外爱慕虚荣。她不过是这段时日,命人在宴席上暗讽她穷酸,又派心腹刻意接近与其交好,明里暗里引导告诉她沈苓不过是运气好才做的贵妃,暗示她比沈苓貌美,也比沈苓聪明。
再以宫内的奢靡诱之,沈芙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她望着摇曳的烛火,抬手摸了摸鬓发,露出一抹笑容来。
沈苓啊沈苓,纵使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要被自己的亲人害死。
皇权这种东西,单靠一个女人怎么争得到、握得住呢?没有好的母族做倚靠,做什么都是徒劳。
沈苓有这样一群蠢货亲缘,也是她的不幸。
老天注定是站在他们王氏这边的。
想着想着,王皇后心情愈发好。
她收回目光,忽然瞧见孙良玉还静静站在面前,那双细长阴郁的眸子低垂着,苍白清秀的脸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这番景象,叫她想起两个月前的夜晚,孙良玉跪在她膝间,层层叠叠的罗裙将他的脸遮住,也像是这般叫人看不见,只有抬头时,才会露出那双格外不同的眼。
“过来。”
王皇后抬手轻轻招了招,就像是在叫一条狗,脸上不是以往那种和善又端庄的神色,而是浮现出一抹高高在上的戏谑。
孙良玉身子一僵,猜测到面前的女人想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轻轻道了一声是,乖乖走到王皇后跟前,跪在她膝盖边。
冰凉的护甲贴上他的下巴,慢慢向上抬,他看到了王皇后那张端美的脸,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那龌龊的色/欲。
“皇后娘娘……”
他喃喃出声,苍白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出一抹羞涩。
王皇后看到他额角的青肿,护甲轻点了下,说道:“事成之后,欺负你的人随你怎么处置,现在暂且忍忍。”
语气像是在施舍,允诺的十分随意。
可孙良玉没得选。
他愤恨命运的不公,愤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出生低微,被迫净身入宫。愤恨沈苓轻而易举毁了他的努力,将他重新打入尘埃。
但是他却别无办法,只能忍辱负重,卑躬屈膝,盼望着有一天能将这些人都踩下去,踩进泥尘里。
深夜寂寂,雪片掠过雕花木窗时总要在窗棂上稍作停留,仿佛在窥探寝殿内的yin/靡荒唐。
半个时辰后,子时钟声响起,远方传来咻咻的烟花声,
映着雪色的窗户,也多了些斑斓明亮的色彩。
王皇后躺在床榻上,乌黑的发如同黑蛇一样散乱在赤色锦被之上,淑丽的脸覆着潮红,口中发出压抑又难耐的喟叹。
孙良玉从层层叠叠的罗裙下退出来,薄薄的唇瓣上,以及下巴和挺立的鼻尖上,都沾着一层水光。
他抬眼放肆的看着闭眼沉醉的王皇后,阴郁的眼睛里只有憎恶,裙摆下的指加重了力道。
又过了一会,王皇后喘息着坐起身,一双眸子水盈盈的。
她赤足踩在孙良玉肩膀上,拿帕子清理了一番,丢到他脸上,语气带着笑:“孙公公辛苦。”
孙良玉将帕子捡起来揣怀里,带着点讨好的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之幸,怎会辛苦?”
“奴才恨不得日日伴在娘娘左右。”
王皇后看着他谄媚的模样,轻笑了一声:“狗奴才,你也配?”
那恶劣的表情,找不到半分平日里的和善端庄。
孙良玉深知这类人喜欢什么,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眸中带着点失落,语气却很虔诚。
“娘娘说得是,奴才永远是您的狗。”
王皇后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端淑。
她理了理裙摆起身,赤足自顾自走到床边的柜子旁,从抽屉里拿了瓶药丢给孙良玉,语气听不出喜怒:“回去吧,最近这段时日不要来了。”
“记住,沈芙的事只能成不能败,你若做不好……”
后面话不说孙良玉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称是,却站在原地不动。
王皇后不解的看着,只见孙良玉忽然走向她,身形又瘦又挺拔。
随着影子遮住烛火,她发现孙良玉身量其实很高,或许是他平日里都弯着腰的缘故,并不让人觉得有多高。
而如今一看,他似乎比司马佑还高些,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半头。
若不是那身太监服,她几乎都要认为他是个阴柔俊美的男人。
王皇后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她后退半步,下一瞬就被孙良玉拦腰横抱起来。
“得罪了,娘娘。”
他声音低低的,不似平日里的尖细,而是有着符合他样貌的阴气,像是一条会说话的毒蛇。
她盯着他瞧,被放到床边才回过神。
孙良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赧,揪着衣摆的手格外用力。
“冬日寒凉,娘娘要穿鞋才是。”
说完,他没听到王皇后的回应,犹豫了一瞬后,半跪到她腿边,用手托着她的玉足,套上了绣鞋。
王皇后皱了皱眉,一脚踢在孙良玉肩头,骂道:“狗奴才,本宫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置喙?”
孙良玉重新跪好,低声说了句奴才不敢。
王皇后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滚。”
孙良玉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支摘窗开了又合,王皇后愣愣的看着脚上的鞋子,忽然觉得五味杂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一条恶犬的关怀。
*
孙良玉回到住处,用茶水漱了十几遍口,又打了水洗脸洗手,直到几乎搓掉一层皮,他才恶狠狠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阴郁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
恶心。
真恶心。
这些女人都该死。
孙良玉阴着脸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块帕子还在怀里。
他拿出来正准备烧了,忽然看到帕子右下角绣着个小小的芙蓉花。
王皇后叫王宜蓉,伺候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在手帕上绣朵芙蓉花。
孙良玉拿着那沾着东西,还有些潮湿的帕子,露出个冷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颇为好心情的将其装在了地砖下的盒子里。
……
深夜,谢府。
谢珩扶着额头从床榻上坐起来,昳丽的面容上一片苍白,唇瓣毫无血色。
他看向一旁小榻上小憩的远福,虚弱道:“什么时辰了?”
远福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看了眼更漏,回道:“主子,二更天了。”
闻言,谢珩轻轻叹了口气。
没能陪苓娘守岁,有些可惜。
他忽然记起来去岁,她和他倚在留仙阁的的栏杆边,望着满天烟花相视而笑。
那天她眼睛亮亮的,就像是盛了满天星河。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睡了,有没有某一刻想起他。
谢珩不知道今日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格外想见她。
他想做的事从来都不纠结,于是起身吩咐:“替我更衣。”
远福打了个哈欠,以为是有什么要务:“主子要去见雁声公子?”
谢珩病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的:“去含章殿。”
远福一下清醒了。
“主子,您现在有嗜睡症,去那怕是不大安全……要不,等病好了再去?”
谢珩瞥了远福一眼。
远福只觉得那眼神冷嗖嗖的,他打了个激灵,垂头丧气的替主子更衣。
谢珩系好氅衣的带子,推门出去。他唤暗处的飞羽,旋即足尖一点踏上房檐,很快便被茫茫夜色吞没。
两刻后,他停在含章殿寝殿之外。
远处的灯笼覆着绒雪,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作响,谢珩将肩膀上的雪屑扫落,推开了屋门。
霞光刚躺在小榻上眯了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响了。
她一骨碌翻起来,穿好鞋子端着烛台朝殿门那看,就看到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霞光吓了一跳,强忍着恐惧低斥:“谁?!”
谢珩阖上殿门朝内走,淡淡扫了眼小宫女:“是我。”
霞光也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来着的脸,她登时松了口气。
谢珩没有理会她,径直去了内室。
他走到沈苓床前,抬手轻轻掀起幔帐,将一边挂在银钩上,坐在一旁看她。
借着窗外的雪色,他看到她恬静熟睡的面容。
或许是屋子碳火足,她脸红扑扑的,比白日多了些娇憨,乌发堆叠在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绸缎。
月份大了的缘故,她一般都平躺着睡,被子有一角被踢到了一旁,露出部分隆起的腹部。
看着她,谢珩觉得心中的空缺被填满了。
他抬手替她盖好被子,从怀里拿出个小木匣,放在她枕侧,又坐在旁边静静看了她良久。
直到又开始有眩晕感,他才俯身在沈苓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又掖了掖被角,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殿门阖上后,沈苓睁开了眼。
她其实在谢珩替她盖被子的时候就醒了,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选择了装睡。
抿了抿唇,她坐起身,将床头的匣子打开,借着雪色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满满一匣子金珠,金珠上还有八枚上好的东珠。
她有些懵,没想到谢珩会直接送钱。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毕竟金珠和东珠,可比什么首饰头面布匹来得实在。
沈苓将匣子合上放在一旁,躺下心满意足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后又把匣子打开看,捏起一枚金珠,意外发现上面似乎刻了东西。
她凑近了细细看,才发现上面刻着一圈细如蚊蝇的字,而且还不认识。
后来还是翻了宫里的藏书,才知道上面是梵文,每一句都是祝福。
最重要的是,这些梵文大概率是谢珩一笔一划自己刻的。
沈苓忽然觉得那小匣金珠,似乎太过沉重。
……
又过了几日,建康城的天终于放晴了,大靖也迎了第一桩喜事。
陈漾靠着出色的兵法谋略,将叛军首领俘虏。
班师回朝那天,沈苓站在宫墙上迎接她,陈漪和蒋六娘也在。
陈漾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的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煜煜生辉,那张英气的脸带着蓬勃的生机。她黑了,皮肤粗糙了,甚至右脸上多了道明显的疤痕,可这些并不影响她的美。
那种自信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就像是沙漠的鹰,在属于她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蒋六娘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眼眶一阵发热,而旁边的大女儿陈漪,早都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向一旁抱着手炉,迎风而立的年轻女子,头一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沈苓跟陈漾见了面,二人装作不熟的模样,交谈了几句后便分开了。
回到含章殿,她将陈漾的军功整理好,又拿出来谷梁老将军写的文书细细看了,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坐了软轿去式乾殿。
司马佑正好醒着,她将提拔陈漾的事说了,另外暗示他陈漾若是能拿到谷梁将军手中的梁家军,那对皇权也是一大助力。
最开始司马佑不同意,但看到沈苓准备好的东西后,终于松了口。
他端详沈苓乖顺柔和的脸,咳嗽了几声后,费力道:“朕封她做三品中护军,爱妃觉得如何?”
沈苓知道这是在试探她。
若说好,对方定然会猜测到她和陈漾关系不一般,但也不能直接说不好,或者提出具体建议的官职。
司马佑疑心病重。
她心思转了几道,柔声道:“我知陛下惜才,但三品也太高了,陛下不若降降,给个低些的官职。”
司马佑狐疑地望着沈苓,俄而,枯瘦的脸上露出个笑:“爱妃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把她放到哪比较好?”
沈苓佯装生气,嗔道:“陛下就会躲懒,这种事也推给臣妾想,您就不怕臣妾胡乱给个官职吗?”
司马佑这才没了疑心,笑道:“行了,逗你玩呢,朕方才已经想好了,就让她任五品殿中将军吧。”
沈苓不意外他会给这个官职,毕竟是她命人将前殿中将军拉下马,空出了这个位置。
本朝禁军有两部分,一是内军,里面又分三个部门。殿中军,专职守卫皇宫内廷(如太极殿、后宫),负责皇帝日常起居与朝会时的贴身护卫。
左右卫营,分掌宫城外围戍卫,统率禁军驻守宫门(如端门、朱雀门),负责宫禁出入检查与日常巡逻。
骁骑、游击将军。骁骑将军掌骑兵,游击将军负责机动策应。
二是外军,由五校尉和四军组成,主要负责京城建康及周边要地的防务。
除此之外还有些特殊部门,不过人数
都不太多。
禁军统共三万,全在长公主手中。
如今陈漾进了禁军,虽说听起来是官职不高的五品殿中将军,但毕竟是天子近臣,又能随意进出皇宫,这有朝一日…自然会有大用途。
沈苓得了满意的结果,又陪司马佑说了会话,喂他喝了汤药后,便回了含章殿。
………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得来说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叛军归降,首领被斩首,陈漾还消沉了几天,不过很快就被城中新来的漂亮伶人吸引了目光。
边境那边依旧乱,吐谷浑和前秦扰边不停,但没了叛军压力,他们一时也没有突破进来。
余有年在军营里一年多,倒也算有本事,从小兵爬到了六品小将军。
沈苓每日看着奏折,数着日子,有时候会不自觉想起谢珩。
她给他传了信,但都没有回音,她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谢府,就被谢珩的人驱逐开。
以至于小半月过去,她都不知他如何了,只知道还没死。
她靠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浅淡的日光,有些心绪不宁。
雪柳将安胎药放在桌上,笑着说听来的消息。
“娘娘,府里传信来了,说是大小姐最近和卢家的小公子走得很近,卢家似乎也有结亲之意。”
沈苓回过神,拿勺子搅了搅黑乎乎的药,想了想卢家小公子。
记忆中这人没什么人品问题,卢家家风也不错,确实是结亲的好人选。
于是她说道:“给府里回话,若是长姐喜欢的话,可以结。”
雪柳应了,转身出去传话。
*
还有一天便是上元节,沈府早早挂了花灯,贴点了窗花,一派喜气洋洋。
沈芙窝在闺房里,手中捏着个瓷瓶,脸上满是纠结。
那小太监说,只要把这药给小妹下了,太后就能帮她入宫。并且这药并不会让小妹死,也不会让孩子死,只会早产而已。
她也偷偷拿去医馆里让大夫看了,这药确实不烈,对人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小妹那通身威仪的气度,她莫名觉得害怕。
正纠结着,门就被推开了,她着急忙慌把药瓶塞袖子里,侧头看过去,就看到母亲笑眯眯走过来。
她心跳得飞快,没忍住责怪道:“娘,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姚素珍坐到沈芙对面,毫不在意道:“我是你娘,进你屋还得敲门?这是什么道理。”
沈芙气结,但她心里装着事,不想和她争论,于是不耐烦道:“娘,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午歇了。”
姚素珍拿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烂脾气,都是要嫁人的人了。”
沈芙揉额头的手一顿,愕然道:“什么嫁人?”
姚素珍这才喜笑颜开道:“卢家方才来人提亲,说是卢小公子非你不娶呢。”
沈芙如遭雷击。
她只是随便撩拨了几句那个呆子,怎么就非她不娶呢?她可是要当娘娘的人,怎么能随便嫁人。
“娘,你和父亲答应了?”沈芙白着脸,眼巴巴看着姚素珍。
只见自己的亲娘点了头,恍然未觉她的崩溃。
“是啊,你不是挺喜欢卢小公子的吗?前几日还跟他去赏梅。”
“况且你妹妹也赞同这桩婚事呢。”
沈芙本来就气得头昏脑涨,一听到沈苓赞同,顿时怒不可遏。
她猛地站起来,怒道:“谁要嫁给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呆子!沈苓她喜欢她就自己嫁!”
姚素珍吓了一跳,赶忙去捂沈芙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妹是贵妃,你说这些话是想害死咱们一家吗?”
沈芙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快步走回床跟前,踢了鞋子钻被窝里,把头也盖住。
姚素珍只听到传来了闷闷的声音。
“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她有心劝阻,又怕沈芙闹,只好唉声叹气走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沈芙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
好你个沈苓,竟敢乱点鸳鸯谱。
你不想让我入宫,那我偏偏要入,你能做得贵妃得到父母的夸赞,能锦衣玉食甚至代笔朱批,凭什么我不能?
她把瓶子拿出来,盯了好一会后,手越捏越,直到指节泛白,又徒然松了手。
瓶子滚在被子上,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
翌日,上元节。
沈苓没法出宫,就宣了母亲和长姐来含章殿叙话,三人一同用了饭,又去梅林赏梅煮茶,直到落日熔金,琉璃瓦上的鎏金渐渐褪成了暗铜色,才重新回到殿内。
姚素珍今日在皇宫转了一圈,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奢靡,心情十分不错。
反观沈芙就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对宫里的一切都很不耐烦。
沈苓不知道沈芙不喜欢卢小公子的事,也不知道前一日母亲和对方有过争吵,只当她心情不好。
毕竟在阳夏时,沈芙就经常耍小性子,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连父亲都敢顶撞。
看着沈芙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想着好歹是亲姐姐,又快成婚了,于是招手唤来雪柳,耳语了几句。
“去把那套金累丝嵌宝牡丹头面拿来。”
雪柳有些惊讶,她看了眼沈芙,觉得主子心也太好了,居然舍得把这么贵重的头面给对方。
要知道在阳夏时,沈芙可没少欺负主子。
她看着沈芙,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去拿头面。
姚素珍不知道主仆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雪柳瞪人,护短的心让她没忍住道:“苓娘啊,这雪柳也太不懂规矩了,芙娘好歹是你亲姐姐,她怎么敢瞪人?”
沈苓喝了口茶,倒也没生气,只笑着回道:“雪柳年纪小,姐姐多担待些。”
姚素珍气得够呛。
这叫什么话?一个宫女也敢让大臣的千金担待。
但小女儿今非昔比,不是她能置喙的,于是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雪柳把装着头面的匣子抱来放在桌面上,沈苓抬手打开,笑着对神游天外的沈芙道:“阿姐,听说你跟卢家小公子定亲了,这套头面就当是我给你的添妆之一。”
“剩下的过段时日我会差人送到府上,定叫你风光出嫁。”
沈芙看着匣子里华贵美丽的头面,本来还挺感动,结果就听到沈苓说起了定亲的事。
她怒从中来,想要发火,又想起来今日还要下药,于是怒火又化为心虚。
“苓娘,阿姐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就好。”她强笑了下,又觉得这样还不太够,于是起身轻轻环住沈苓,在她耳边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沈苓感受着沈芙的体温,忽然想起来十岁前,长姐经常带着她出去玩,给她买糖葫芦,哪怕个子小小,比她高不了多少,也会把摔倒的她抱起来哄。
心中压抑多年的对亲情的渴望,此刻终于破土而出。她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但是心口却暖暖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长姐的背,哑声道:“阿姐,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们。”
姚素珍看到姐妹俩亲亲热热,心中自是高兴不过。
入夜后,宫里也亮起了盏盏花灯。
母女三人用了饭,去了宫内观星台看星星。
观星台的阁楼内设了桌椅,上面摆了可口的点心和茶水,沈苓胃口不太好,就陪着二人用了些茶水,去栏杆边看星星。
暮色像是染了墨汁的绸缎,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
沈苓抱着手炉站在栏杆边,仰头看着天际,又眺望皇宫外灯火璀璨的大街小巷。
少顷,烟花绽放夜空,和星星交错相映,照亮了整片夜空。
沈芙端着茶出来,一杯递给姚素珍,一杯递给沈苓,又转身进去端了最后一杯出来,先是举杯对着姚素珍,眉眼带笑,“助我沈氏繁荣,助母亲长命百岁。”
她微微转身,笑吟吟看向沈苓:“也助苓娘心想事成,顺利诞下皇嗣!”
说完后,她率先喝了那杯茶。
沈苓看着自己的长姐,也笑着喝下了杯中之茶。
天上烟花尽落,花灯盏盏熄灭,唯有星星时常闪耀。
夜深了,沈苓差人将母亲和长姐送出宫,她带着宫人,乘软轿独自往含章殿走。
一路上,寒风贴着墙根游走,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跌落,偶有麻雀扑棱棱在黑沉沉的天幕划出几道褶皱。
累了一天,沈苓疲倦不堪,她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忽然轿子抖了一下,传来声小宫女短促的惊叫。
她掀开车帘,雪柳靠过来禀报:“娘娘莫怕,是只野猫。”
霞光低声训斥了几句那个一惊一乍的宫女,沈苓正想摇头说没事,忽然就感觉腹部忽然开始剧痛。
她伸手往下一模,摸到了满手濡湿。
羊水破了。
沈苓白了脸色,控制住怦怦乱跳心脏,稳声交代:“快,快去请太医,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