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之地深处。
恢弘而轮廓模糊的身影渐显清晰,但慕芊雪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迫近,不过她还是下意识的退后数步,同时细心感知周围灵气的变化。
这是每个修士探索未知时的本能。
相比初入雷云之地,她更加清澈的双眸中渐渐现出那团身影的真正面目,从形貌上来看,此物更像是一只身材臃肿的雷兽,周身尽是乌铁之色,密匝的鳞片披覆其上,但半数多有残损,头颅不大,当然这只是相对其几十丈高的身躯而言,双翅短小,更像是被困在肥硕的肩胛之中,至于双足,则陷在地面的泥淖之中,不知深浅。
最重要的是,它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时隐时现的断尾,更是明证。
它的周身,从肩头到下垂的腹部,此时都被蓝光萦绕的粗大锁链所困,虽然并非实体,但上面流动的繁复花纹,似乎蕴藏着亘古难去的禁制,而无数尺长的生灵,如银鱼般样貌,正或急或缓的贴附在它残破的鳞片之间,时而猛琢一口,时而跳脱到另一处,消散或隐现在附近一处石洼之内。
这些寄存地下的诡异的生灵,似乎在以雷兽身体内藏纳的灵气为食,这里,恰如它们的乐园。
“你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对于对方此时此刻的处境,慕晴川登时有了初步的认知,此雷兽应是被某位强者镇压,并且封印在此,但因为它仍然能从周遭吸纳灵气逐渐自救,故此封印者又豢养了那些奇怪的未名生灵,不断削弱雷兽,以免它因岁月消磨,挣脱窠臼。
至于为何不灭杀此物,她无从知道其中内情。
然而此獠不可小觑,毕竟它仍然能在这雷云之地深处布置不俗的幻境,自己一行数名地级修士,包括擅长布置幻境的英歌在内,都未能在第一时间挣脱。
“这不妨碍我们的交易。”雷兽态度淡然。
“如果我没有东西给你,又待如何?”
“以你的修为和我的现状,我留不住你,但你的伙伴不一定。”雷兽向右张望,那里随而现出一处影像,只见得队伍中余下几人,正在一处狭窄晦暗的小路穿行,那路似乎没有尽头,左右景致也出奇的一致。
“他们只会感到疲惫。”雷兽补充了一句,“直到死去。”
“这也许同是幻境,一切皆是虚妄。”慕晴川质疑道。
“我无法证明给你看,也没必要那么做。”雷兽不屑的扭动了下肥硕的身体,随而被周身束缚的力量再度拘束,“我信奉公平的交易。既然你从雷云之地的‘天闪银锁’获得了感悟,那就应该感谢我,毕竟那东西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瀑布样的雷电叫“天闪银锁”?有了这个印象,慕晴川这才发现在雷兽颈后,的确有一束如银锁般的物事被抽离出来,通向了虚空中的不明所在。
慕晴川未做理会,她更相信主动权应该掌控在自己手中,诚然,自己“天闪银锁”中受益匪浅,但此物并非雷兽主动献出,而是封印者所为,自己即便承情,也应该感谢当年的封印者,而不是这个或许一直在说谎的雷兽。思及此处,她左右腾挪数步,却发现原本还算辨得分明的左右,也开始变得出奇的一致。
“没用,离开我的帮助,你无法离开此地。”
但慕晴川不想放弃,右手拈花,连续投射出数枚尺长冰晶,作为标志物,开始探索此间,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她才回到原地,信手摄起一枚冰晶,感受其中的气息,确信自己并未被幻觉所干扰。
这是一处奇怪的空间。
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行,最终都会回到原地,只是所耗费的时间不同。这么看来,要么此间的任何所在,都可能仅凭蛮力便可打破窠臼,遁离此处,要么就是出口只在那“天闪银锁”之中。而眼下自己是无法冒险去尝试后者的。
“我的要求不高。”雷兽也不急,“一件蕴藏器灵之物即可。当然,倘若一件品质太差,可以两件。”
“如果进入此间的人没有此物,又待如何?”
“那便只有留下自己了。在幻境中感受疲惫的过程,也是炼化的过程。这必须要感谢那个将我封印在此的混蛋,为了让我能够在悠长的岁月中体会孤独的痛苦,设计了独特的炼化阵法,铸炼器灵为我续命。”
“你的话很多。”
“是不是很多漏洞,难以自圆其说?呵,真真假假,才有意思。”雷兽的笑声令整个空间内的灵气都激荡不已,慕晴川因而得以感受灵气的流动,发现自己方才的探索,得出的结论并无谬误,此间的出口,就在雷兽的后颈,穿越“天闪银锁”,多半就可离开此处。
只是不能如此冒险。
她不知道在方寸之间,雷兽是否会有机会抹杀自己,毕竟相比交易只能获得一件宝物而言,除掉自己,能得到所有。
百念纷飞,她心中已有计较,所谓的借阵法将修士炼化为器灵,即便是真的,对于雷兽也没有多少吸引力,这种具有悠长寿命,原本修为不知凡几的凶兽,多半无需借用外物延长寿元,更多的,无非是想借用器灵之力,消磨身上的枷锁,如同夫君用法器饲喂古宝永恒之塔一般。
“我有一物,可以给你,但如何取信?”
“灵魂誓言于我无用。”听闻此言,雷兽的态度终于认真起来,“我炼化器灵也需要时间,你可以借助我颈后的通道离开,相信你早有发现。”
倒是直爽,只是不足取信。
但慕晴川也没有办法,背手思忖片刻,暗中轻捻袖中藏纳的一件新得之物,那是一片法袍碎片,上面的灵气早已随着时光消散,已是无用凡物,但却足以说明一点,定有修士死于此,而只要不动,即便被那莫须有的阵法炼化,也不应该有被撕碎的法袍。
“天闪银锁”极为危险,或许那里藏着雷兽仅存的攻击手段。
但那里却是离开的唯一路径。
她忽然想起一物,便从储物袋中将其摄出,那是藏纳器灵梼杌的至宝,在鲸海群岛盘桓甚久,她已经将被削弱一番的梼杌收服,虽然炼化周全,但从中所得助力诚然不多,低于自己的期望,加上此物本性难驯,日常耗用也颇多。
不如……
左手轻抚法器,这个时候,她忽然从器灵身上,感受到一种对于自由的渴望。
怎么,你也希望如此么?
她心中一笑,按说此物,也算铭刻了自己与夫君的某段记忆,不过相比离开此间,与腹中那时而悸动的宝贝逃出升天,这些都不重要。
既然你也愿意,那便去吧!
给你自由!
慕晴川飘然腾起身形,浮现在雷兽对面,这是她感知到安全的极限所在,随后将那蕴含梼杌之物,抛向了雷兽。
流光乍现,那法器周身,主动腾起七彩霞光,直奔雷兽头部而去。再见那雷兽头部,登时泛起层层光晕,将那器灵法器擒住。
然而,雷兽眼中的自信稍纵即逝,蕴藏梼杌的法器竟燃起朵朵烈火,将那隐在光晕之中的缕缕丝线挣脱,直奔雷兽的颈后而去。
它也要离开?
慕晴川双眸内敛,她未料想梼杌会做此打算,手中浮冰乍现,既然要离开,那便一同离开,或许机会会更大一些。她身形刚刚上浮,却见原本贴附雷兽周身的银鱼,顿时如雀跃状,向自己扑来。
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数层寒冰屏障乍现,慕晴川早有意料,只是未料及银鱼才是风险,弹指间,余光瞥见梼杌已经潜入雷兽颈后的“天闪银锁”。
忽然,雷兽后颈处,弹射出数枚粗大的苍白骨刺,那物看似坚硬,实则柔软异常,倏忽间收拢成牢笼一般,将梼杌拘在其中,不得离开。
果然,危险无处不在,慕晴川一边分心躲避破碎冰障而来的银鱼,一边向上飞快腾挪,骨刺去势已老,那“天闪银锁”中的风险便去了大半,只可惜了梼杌。
然而那宝物不进反退,直奔雷兽的后脑,梼杌的身形,也随之跳脱,沿着“天闪银锁”,直接冲入了雷兽的身体之中。
嗷——
雷兽吃痛,顿时发出痛苦的嘶吼,体表包覆的锁链反而松懈了少许,它的周身,旋即现出无数梅花状的血色斑点,赤红的血气,从其中蒸腾开来,迅速汇成一团,直奔自己的后脑。
这是什么策略?
梼杌竟想反客为主?看来自己先前的猜测有错。眼见那些银鱼因为雷兽的变故,有跳脱离开的趋势,她不敢有丝毫怠慢,趁着这个间隙,飞身直奔“天闪银锁”。
银光闪烁,竟有一丝清凉。
彻骨寒意袭来,竟有无数困意翻滚而至,她不由得闭上双眼,却感知到手中一团炽热,登时醒转。
再看自己,仍在原地。而手中却是那枚本要弃掉的梼杌之宝,此时正有几可腐骨的黑气倾泻。
她心中轻叹,原本一切皆是虚妄,右手在袍服内侧,摸到了那法袍残片,可以确信,幻觉发生在自己拿出梼杌之后。
是你在倾力相助,预演未来发生之事?想不到你还有如此这般能力,只是看那黑气翻滚,应是在透支灵力,并非轻易便可施展。
思及此处,抛弃器灵梼杌,自行逃匿的想法随之灰飞烟灭。不过,既然你渴望自由,那便成全你。
你我一同奋力破开此局。
她贝齿轻咬,再度投出了宝物。
…………
雷云之地外缘。
此地已在荒野,无需仔细寻找,便可见仙凡活动的痕迹。
江之问忽然停了下来,眼眸尽被瞳色覆满,周身旋即覆满有若实质的白光。
“怎么停了下来?”身后之人大声呵斥。
“鸣沙,住嘴,不要近身!”为首之人止住身形,登时抬手喝止呵斥之人,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目光尽数投射到身体惊变的江之问。
针芒般刺眼的白光掩映下,无比扭曲的笑容窜到江之问还算稚嫩的脸上,五官失位,他僵硬的抬头张望,看向空无一物的远空,片刻之后,嘿然一笑。
那声音如凶兽初醒,又如枯树昏鸦躁动。
变故来得如此蹊跷,来得甚是诡异,在场每名龙隐家的修士,即便修为都远高于江之问,在那一刻,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战栗。
“域外之人,有趣,可惜皆是虚妄。”随着那道宛若来自亘古的声音落下,江之问一头栽倒,再无声息。
众人却无一敢靠近,直到数息之后。
“背上他!此事务必尽快告知家主,管住自己的嘴!”
…………
伏波沙洲。
禾伯尽数释放身上羁绊,全身心投入到那漩涡之中,那浓郁不化的气息,随之灌入他的头顶,宛若一道汹涌洪流,将其周身尽数淹没。
得手了。
他心中大喜,只需吸纳这些纯粹而又不被此间规则所拘束的天道之力,自己便能恢复全盛,更重要的是,觊觎此界的那些同伴,更可以借助自己身体的联通,快速越过此间屏障,获得此界的掌控权。
呵!
熟悉的手段,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
嗯?
不对,这感觉与深眠体内的那些旧日能量,似乎截然不同,怎么会这样?
他骤然警醒,眼前景致忽而快速旋转起来,漩涡,洪流,甚至耳边追迹而来的攻势,都如细沙般被猛然吹散,了无痕迹。
再去看时,那漩涡依然在不断凝聚,而自己却距离那里足有百丈之遥,丝丝缕缕的能量,正因为自己的牵引,从高空坠落,待到近身处,便与此间的一切弥合,同化。
皆是虚妄,尽是幻象使然。
彻骨寒意从他心头涌起,却见三名强者正围拢在外,近身只在一念之间。
“他破了你的幻境。”禾伯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李真龙,天元北陆的最强者。
“虽然来自域外,但比想象的更强。”另一道声音响起,迪力玄盈,鲸海群岛的霸主,“银星,依你所见,域外的天道之力,还可以被此界吸纳多少?”他看向另一人,话语中多少有些敬意。
“动手吧,已到极限。”
余光打在手中法器之上,那是一只蕴含赤红珍珠的漆黑巨蚌,此时此刻,他身后的裂缝再难支撑,终于弥合殆尽,好在已经完成了跨越万里将主人传送至此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