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笑枫子与那病汉子对坐。
裴轻舟和万子夜抹着满脸的香灰,一人捧着香炉,一人搭着拂尘,神情凛然地站于两侧。
这凛然的神色,五分是为佯装仙家作派,剩下五分怕是发自内心地给自己鼓励。
毕竟,在这样荒诞的场面中,也只有那迷信的病汉子才不会嘲笑他俩了。
裴轻舟轻咳一声,左手捏了个像模像样的白鹤诀,话说时尽量把声调压低,“听闻这位信士,已看过枫林大仙上官越?”
汉子忙不迭地点头。
裴轻舟郑重地嗯了一声,继续道“不知枫林大仙,有何救治之法啊?”
汉子不疑有他,老实回答“大仙说,据他所知,天下间有一神教,可以引我加入。只要我心诚,神明即可显灵,从此保我无病无灾。”
笑枫子气得直翻眼睛,现下他这形容瞧着,倒是跟半疯的上官越有了几分相似。
好半天才稳住心态,但开口难免挖苦,“那你怎么没听他的去入教啊?”
此问一出,汉子竟有些惭愧,垂首嗫嚅道“我我也后悔啊。上一次我杂念太重,离不开家中妻儿,这才没听得大仙的劝。这回家这几日,感觉身子越发地沉重了,这不,又回来找他,希望大仙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你,”笑枫子“你”了半天,也说不上话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嘟囔道,“我那好师弟是给你们灌了汤了?”
汉子瞪大眼睛,“你说的啥汤,能给我治病不?”
屏风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和呕声,想来是陆诚弄出的动静,他怕是早已笑得站不起来。
汉子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好心道“外头那小伙子,是不是身体也不大好?大仙给看了没有?”
又听外头传来“哎呦”一声闷哼,陆诚那不正经的声音响起,“劳您费心。我已经看过这位神神算大仙了。本来我是被抬着进来的,现在已经能自己站着,灵得很。还有那位叫万子夜的小仙,行,真行。”
最后一句话,说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感觉来。
屏风里头,万子夜面色如常,悄然将发过飞蝗石的手敛在袖中。
裴轻舟抿住红唇,为防自己笑出声来,赶忙把话题拉回正轨,肃然道“那神教现在何处?本仙姑怎么从未听闻?”
汉子为难道“这仙姑所问,我确实不知。枫林大仙说话向来高深莫测,我等凡夫俗子难以参透。”
笑枫子心想什么高深莫测,上官越就是个半疯,他的疯劲儿上来,正常人能听懂才是神仙显灵。
只是眼下还得配合裴轻舟,点头附和道“是也。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加入神教?”
那汉子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面目通红,才仿佛从喉咙中挤出些气息来,“大仙只说,若我诚心入教,他便可带我前去。”
裴轻舟问“信士身子如此虚弱,大仙如何带你前去,多久可到?”
汉子一愣,这句答得倒是有点犹疑,“大仙可腾云驾雾带我前去,半日可到。”
见该问的也问完了,笑枫子不再端坐,打算揭穿了上官越的骗局,凑近汉子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小伙子,你老实讲,上官越收你多少法金?”
没想到,汉子心目中的大仙受了侮辱,反应十分强烈,“呼”地弹起身来。
这猛一起身,脸色又添了几分灰青,“大仙说过,入教不收钱财。他只是可怜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罢了,若你真的是他师兄,还请不要胡乱揣测大仙的用意。”
笑枫子当下愣住。上官越将人哄骗入不识公子的“神教”,不是为了敛财?招收这样普通的百姓到底有何用处?
想起不识公子站在高墙上,那副傲然凌驾于众人的面孔,难道他只是单纯享受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
脑海中出现了不识公子坐在高堂邃宇之中,满堂百姓乌泱泱地伏在地上,高喊“教主千秋万代”的画面,笑枫子几人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恶寒。
汉子见眼前三人脸色明灭不定,咳了几声,言语中带有退缩之意,“枫林大仙到底何时回来?我等他回来再看,您这位神神算,我不看了!”
说罢,踉跄着转身欲走。
裴轻舟正欲阻拦。
“且慢。”一声清逸的喝声止住了汉子,那汉子转头看去,原来是神神算身侧,一直没有作声的那位“小仙”。
制止住汉子离去的,正是万子夜。
要说万子夜的模样,在鬼画符似的面纹下仍显得周正,白衣朗朗,双目沉静如海,天生给陌生人一种不可亵渎却亲和之感,在这枫林堂中,倒最像个悲天悯人的仙家。
“你这病,可治。”
万子夜这一出声,汉子望着他平和的眸子,心中似乎仍寄托了些希望,缓缓地坐回桌前。
不料,万子夜却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问道“你咳有多久?”
裴轻舟双眉轻扬,望着万子夜棱角分明的侧脸,唇角牵起了然的笑容来。
汉子仍旧不明所以,“半月有余这跟”
万子夜不给汉子胡说的机会,继续问道“可有口干,盗汗,咳时是否胸闷胀痛,亦或有心悸之感?”
汉子见万子夜神情严肃,不敢不答,答过问题后却又扯些有的没的,“我这身子一向硬朗,就是半月前,去临镇亲戚家走动,回来抄近路走了山里,这不,隔天就咳嗽上了。您看,是不是邪祟”
“不是。”万子夜温声说着,搁下拂尘,一撩衣袖,伸出手来,闪电也似地擒住汉子的手腕,见汉子挣扎,语气与手劲不由地加重了些,“你不要动。”
万子夜到底也是练武之人,汉子如何脱得开去,手臂扭动了几下,便认命地由人扣着,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道你是什么仙人,原来不过是个大夫。”
陆诚早就从屏风外面伸进头来观望,狡黠一笑,道“我们这位,是仙,是医仙。你听没听过火车灵官王元帅,主管收瘟摄毒,保人身康体健,他就是那灵官座下”
“陆诚。”裴轻舟打断陆诚,轻轻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一会儿给这位病人说得迷糊了,又该以为是神仙显灵救他,念不得大夫的好。”
汉子冷下脸来。
万子夜却不介意,诊过了脉,松了手,依旧好言好语,“你这病并不严重,应是染了风寒,又拖了一阵子,才会至此。”
汉子一指笑枫子,“他方才说我有恶疾呢。”
笑枫子哼声道“上官越还说他会腾云驾雾呢,我瞅着你,半信半疑的。怎的,我说你有恶疾,你还真信?”
汉子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双颊通红。
裴轻舟拽了拽笑枫子的衣角,笑枫子这才闭上了嘴,扭过头不再看那汉子。
万子夜从桌上拾起纸笔,快速地写了个方子,推到汉子眼前,“左右你口中的‘枫林大仙’回不来,你不如先去城北找个医馆瞧病。若是担心花销,可先试试我这方子,都是寻常的药材,要不了几个钱。”
见汉子不为所动,又道“你总要为家中妻儿考虑,难道你真能加入所谓的‘神教’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地抛下家人?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纵使你的病被神教治好了,你能心安?”
这正说到汉子的犹豫之处。
那汉子虽迷信上官越,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琢磨着万子夜的话,呆坐当场。耷拉着肩膀坐了许久,坐得脸色忽明忽暗。
坐到裴轻舟怀疑他们保不齐要挨骂的时候,那汉子终于有了动作。
他闷头将药方子拾起,揣在怀里,胡乱冲众人行了个礼,憋红着脸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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