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 随着崇平帝出言垂询,下方的忠靖侯史鼎,就是一愣,越众出班,回想着前日与贾珩讨论,整理着言辞,高声道:“圣上,臣以为河南局势方定,民心思安,微臣履任之后,倍加注重百姓生计,循法而治,不使民怀谤怨,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与民休养生息,是谓待民以宽,对吏以严,而贼寇宵小,臣则示之以弓弩刀剑。” 在这等场合,史鼎自然不会说,微臣对贾珩萧规曹随、亦步亦趋,那就恰恰恰坐实了先前的党徒之言。 但具体展开部分,几是借自己之口,表述着贾珩前日对自己所言,对贾珩先前所言原文引用的前提下,最后福灵心至,收尾还加了一句,对敌寇宵小示之以刀剑,颇有几分武勋意味。 果然随着忠靖侯史鼎叙说镇抚河南的策略,殿中群臣都是眉头紧皱,目光闪过一抹思索。 这忠靖侯……有点儿东西啊。 也是,毕竟是一位武勋,再加上在军机处行走,耳濡目染,也是有的。 至于一些心思慧黠的阁臣,如杨国昌眉头紧皱,隐隐觉得史鼎说话的口吻和风格有些熟悉。 说白了,味儿有些冲。 作为熟悉贾珩风格的杨国昌,眉头紧皱,心头冷哂,果然是永宁伯暗相授使! 崇平帝闻言,倒不相疑,也有几分惊讶,目光温和几分,看向下方的史鼎,点了点头说道:“好一个待民以宽,对吏以严……忠靖侯史鼎心有丘壑,可牧守一方,督抚河南。” 史鼎闻言,心绪激荡不已,连忙拱手行礼道:“臣一得之见,不敢当圣上夸赞。” 暗道,珩哥儿那两句果然得了口彩,他后面补充的那一句,圣上连提都没提。 贾珩瞥了一眼背了参考答桉的史鼎,面色澹漠,心头也有几分古怪。 暗道,不教不会,史鼎终究遗漏了一个答题要点,廉洁奉公,明镜高悬。 嗯,是他之前不好提,等事成之后还是要特意告戒几分史鼎。 河南大乱方平,百姓生计唯艰,而史鼎督抚河南除了保障民生,梳滞冤狱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条就是廉洁奉公,如果不能持身以正,就很容易成为地方官员围猎的对象。 所谓,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至此,加上这两句……才是满分答桉。 不过他在中枢坐镇之余,会留一些耳目在河南观察着史鼎,而史鼎想在河南坐稳疆臣,也只能仰仗于他。 崇平帝沉吟片刻,吩咐道:“内阁拟旨,加忠靖侯史鼎为右副都御史衔,为河南巡抚,驻节开封,提督军务兼理粮饷,择日赴任。” 杨国昌与韩癀二人,面无表情,手持象牙玉笏,纷纷出班,拱手说道:“微臣遵旨。” 至此,河南巡抚人选尘埃落定。 忠靖侯史鼎再次谢恩,心头振奋,退回班列,暗道,珩哥儿真是天子宠臣,一言可荐。 崇平帝想了想,目光逡巡过下方一众神色不一的群臣,沉吟说道:“河南藩司布政使人选,今日也应一同议定,诸卿论议人选,朕思量再三,大抵有定。” 布政使的名额在大汉相对固定,因为建藩司的省份就是那么几个,反而是巡抚属于临时差遣,有时候不严格对应省份,故而布政使官品定了从二品。 崇平帝看向下方心思各异的群臣,沉声说道:“河南之地,先前民乱,除却贼寇扇动,也有地方官员贪酷残民,故朕欲派遣一位都宪之官以为藩台官长,而方才诸臣集议,左副都御史彭晔资望、品才皆有可称之处,朕意着其调任河南藩司,内阁拟旨,迁左副都御史彭晔为河南布政使。” 彭晔面色一振,心头也有几分激动,出班而奏,拱手道:“臣谢圣上信重,必不负圣上所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杨国昌同样心神微震,心思莫名。 原本还以为要经过一番主动争取,不想圣上金口玉言,直接借方才之争论,派彭晔为藩司官长。 崇平帝戒勉道:“河南之地,方经民乱,方才忠靖侯史鼎之言,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此为治政良言。” 贾珩看着这一幕,面色默然,早有所料。 一来,按照政治默契,巡抚和布政使也不可能同归一派,所谓异论相搅,大小相制。 二来,他根基尚浅,羽翼未满之故,也是崇平帝为何对所谓结党之言不以为然。 而且,他原就不可能将河南巡抚、布政使都换成他的人,这种视河南为自留地,真就是贾子玉之心,路人皆知。 洛阳、开封行宫俱在的河南,势力原就盘根错节,现在只能在河南这块儿蛋糕上切割走最大一块儿,如河南巡抚以及河南都司已经落在他手中,剩下的只能缓缓图之。 至于彭晔在河南掺沙子,往好点儿想,算是制衡一下忠靖侯史鼎,否则难免史家镇抚地方,毫无顾忌。 现在有彭晔瞪大了眼睛盯着,忠靖侯史鼎势必要事事以他为依仗,可以预见,双方可能会有一些明争暗斗。 见巡抚、布政使已花落别家,吏部侍郎方焕、太常寺卿郭永昌多是面色阴沉,心头凝重。 而浙党只能将目光放在了河南按察使一职,如果按着常例,显然右佥都御史于德可得迁调河南。 但不是必须,因为按察使为三品官,地方本土官员升任的也为数不少。 这时,见崇平帝默然,吏部侍郎方焕拱手出班,高声道:“圣上,河南藩司参政、臬司按察使尚有员缺,还请圣上圈定人选。”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河南按察使缺员,待河南巡抚履任地方后,自藩臬两司员僚之中择选廉直能吏,再向朝廷举荐,至于河南藩司参政,朕听说河南参议冯廉协助永宁伯抗洪备汛,劳苦功告,内阁拟旨,酬功擢升为河南藩司右参政。” 冯廉是太后的侄子,这就是外戚,如今以其为参政,借助其身份转圜、协调史、彭两人以后可能会有的争执,以免贻误国家正事。 贾珩在下方听着,面色微顿,思索着崇平帝的用意。 先前于德在南河巡河,终究失了分,现在仕途就受了影响。 至于按察司使,既是方才提到了刑名,那就以刑名之权付之史鼎,算是为巡抚立定威信,在政务上压制藩司,如遇民政那就由冯廉这位面子大的外戚搭桥。 天子这一手权术,几近炉火纯青,既要能办事,又要搞制衡,不致一家独大。 韩癀面色一肃,拱手应是,只觉心头一片冰凉,对他以及吏部提出的人选,天子根本就不予考虑。 崇平帝看向下方的众臣,转而提到一事,沉吟说道:“彭晔离任之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出缺儿,宁缺母滥,暂不补额,由许卿考察咨访都察院御史,以及地方臬台法吏,遴选品才优良者,递送给朕,再作定夺。” 许庐闻言,心思电转,明了崇平帝的用意,越班而出,拱手称是说道:“微臣谨遵圣谕。” 贾珩听着崇平帝几乎雷厉风行的任命,继续揣测圣心。 这一次,可以说浙党两手空空,几乎什么都没有捞着。 而齐党这一下子,又在都察院腾出一个位置,为许庐彻底接掌都察院扫清最后一块儿绊脚石。 因为之前齐浙两党在都察院中安插了人手,对都察院渗透的厉害,导致风宪衙司不能对贪官污吏甚至内阁几位阁臣起到监督、制约作用,科道俨然成了党争利器。 而现在彭晔一走,左右副都御史都是许庐拣选的人,这样都察院更为独立,对两党的监督约束也就更强。 果然天子对河南官员的任命以及朝局的后续安排,早就有数,那么对史鼎派往河南,天子也是顺水推舟,整体没有违背其心意,这才应允。 如果没有史鼎,那么就是左副都御史彭晔或者山东布政使荆道玉,二人之间选择一人任河南巡抚,然后再搭配一个浙党为布政使,这样在河南又造成一种平衡,当然也可能是别的配置,但限制浙党的进逼之势的大方向不会变。 “只是这样,浙党是否会心怀怨望,对天子生出别样的心思?其实,用一句话说,就是看出来又能如何?还能一拍两散不成?”贾珩目光幽深莫名,心头冷哂。 浙人在中枢、金陵、江南党徒遍地,势大难制,其对河南巡抚的人事任命插手,也像是一种借机试探。 根本不可能放弃大好局面,因一时失败而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其实,江南士人势力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除非……韩癀上位首辅。 崇平帝看向下方史、彭两人,沉声道:“人选既已议定,唯愿诸卿戮力同心,抚治中原。” 忠靖侯史鼎闻言,出班奏道:“微臣谢圣上器重,定不负圣上殷切嘱托。” 彭晔也出班谢恩,虽未出任一省封疆,但先为藩司,也算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待议定好河南巡抚以及河南藩司的人选,崇平帝看向下方面色各异的众臣,沉声说道:“高斌抚镇南河期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靡费国家河帑不知凡巨,更致泗州等地百姓罹受水灾,如无永宁伯临危受命,后果几是不堪设想,今永宁伯督河功返,河督缺员,诸卿可有南河总督人选举荐,报定上来,以为群臣共议。” 贾珩这次回京,可以说留了不少的官位,不仅是河南巡抚,还有一个肥差,河道总督。 就在这时,礼部侍郎姚舆手持象牙玉笏,朗声道:“圣上,河道总督专务疏浚河运,提防洪汛,臣以为当汲取先前之贪墨教训,拣选操守清正之官充任,使其不致如泗徐之事重现。” 刑部侍郎岑惟山出得班列,开口说道:“圣上,微臣以为两江总督部院,驻节金陵,可就近便宜兼管南河,此次南河出现险工,微臣听闻两江总督衙门早有预备物资,及时馈给河台,纾解民困,由其兼管河道,再是合适不过。” 此言一出,不少掌科、掌道纷纷出言附和。 如江南道掌道御史陈端,出班陈奏说道:“圣上,由两江总督部院就近梳理河道,也能调拨两江钱粮馈给堤堰营造事宜,微臣以为利国利民,事半功倍。” 事实上,在后世清时,两江总督事权逐渐扩大,不仅兼管河道、还综理盐务,而就河务一项,常以总督兼领,比如直隶总督李卫就曾兼领北河河务。 一项制度往往就是这般,都有诞生尹始,发展以及定型的嬗变历程,几经反复,最终定型。 这时,从都察院中出班一人,苍声说道:“据臣所知,两江总督衙门括备抗洪物资,是因永宁伯多次给两江总督衙门行文以及书信沟通,圣上三番五次督问。” 此言一出,众人心思古怪,看向那出言之人,分明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治。 崇平帝点了点头,高声道:“朕记得是有此事,彼时,两江总督衙门部院也并无怠忽,朕还以内阁行文嘉奖过。” 只是,崇平帝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两江总督部院以及江左藩司准备好粮秣,却不知先前金陵官宦子弟何以倒卖官粮,囤货居奇,以牟私利?” 此言一出,下方的科道御史有些傻眼。 对于此事,两江总督衙门以及江左藩司还真有责任。 这时,从科道之中出列一人,手持笏板,高声说道:“据微臣所知,南河总督高斌与两江总督沉邡过从甚密,以为姻亲,臣认为不宜由其兼领河道。” 贾珩看了一眼那御史,暗道,这是齐党的人罢? 不过,此事一旦摆上台面上,的确可以造成暴击。 果然,一些掌科言官,开始出班附和。 浙党几位要员脸色难看,心头冷哂,捕风捉影,凭空猜测,诛心之论! 就在这时,礼部侍郎庞士朗出班,高声说道:“圣上,臣以为河道通畅关乎漕运安危,据臣所知,漕运总督杜季同在漕运衙门为朝廷解送漕粮,经年有日,每年都有上疏提及运河壅塞,河道衙门疏浚不力,于漕粮交割有碍,微臣以为可由漕运部院兼领河道总督,以左漕粮北输。” 此言一出,殿中一些臣子面色微变,交流着眼色,果是图穷匕见。 不过,这个理由其实还算很正当,因为南河河运之设,原就是为保漕输粮。 但浙党官员如韩癀、周廷机,方焕等人心头冷嗤,面上多见不虞之色,因为南河总督一直是江南士人的势力范围。 可前河督高斌捅出一个大篓子,而沉邡与高斌的姻亲关系也需要避嫌,浙党此刻说话也有底气不足。 而这时,从科道御史纷纷出班附和礼部侍郎庞士朗所言,一下子就有十几人。 待众臣议完,崇平帝默然片刻,问道:“永宁伯,你先前督镇河台,领兵抗洪,想来对河务知之甚深,可有适宜人选推举?” 东河河道总督是齐党举荐上来,而南河是浙党举荐,如今两河河督尽数贪腐,现在这位天子已是不想再用两党接管河务。 而殿中众臣见此,闻言,心头一惊,这又是问着永宁伯! 可贾珩督河抗洪载誉而归,的确对河务有着发言权。 贾珩道:“圣上,臣以为拣选河督,一在清廉自守,二在精通水利,臣在开封府时识得一人,其原为东河河台河官,因不与前河督同流合污,为臣与其交谈,发现其人颇通水利,多有妙论,臣任命其为管河道,依其言抢修南河河堤诸险工,成效斐然。” 因为冯廉直接为天子任命为河南参政,南河总督自是不能再行举荐,再说纵使不为参政,以冯廉功劳、资历,也差上许多。 但关守方起步太低,以如今从四品升迁正三品的东河河督,倒是差不多,南河总督就差点儿意思。 崇平帝闻言,点了点头道:“此人,朕先前在奏疏中看过,有些印象,子玉说他以记录天象簿册,首言北方将有大雨,倒也是个人才。” 只是尚为管河道,这样的官职有些太低了,不足以为从二品的河道总督,尤其是南河河督要与两江官员打交道,还要与漕运总督部院对接,非积年老吏不可。 杨国昌听着贾珩与崇平帝对话,眉头紧皱,加珩小儿推举了史鼎尤嫌不足,却又要推举自己的党羽插手河务? 崇平帝沉吟了下,说道:“既为东河河台出身,就以其为东河副河,督问河务,至于南河总督……” 贾珩闻言,拱了拱手,听着崇平帝沉吟不语,心头也为天子觉得作难。 放眼望去,满朝文武不是齐党就是浙党,不用齐党就要用浙党,第三选项是楚党,但楚党也没有太合适的人选推荐。 崇平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如永宁伯所言,南河总督需由精通水利,清廉之官为选,非一时可定,由吏部、工部考察天下督抚藩司之中擅修水利者,任为河督。” 下方的杨国昌心头叹了一口气,天子这是使出了个拖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