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高墙巷弄,屋舍俨然,正是金秋十月,桂子飘香,一树树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萦绕在小桥流水,青墙黛瓦的江南水乡。 岸上渡口,此刻江南巡抚章永川,领着几个巡抚衙门的幕僚,翘首等候多时。 随着贾珩弃舟登上干岸,江南巡抚章永川领着一众幕僚,近前快行几步,拱手说道:“下官见过永宁伯。” 贾珩目光打量向章永川,中年官吏黑色乌纱帽下的面容,面皮白净,细眉深目,颌下蓄着短须,标准的科甲出身的读书人气质。 贾珩近前而去,虚扶着章永川的胳膊,笑了笑道:“章大人无需多礼,劳烦章大人久等,实是于心不安。” 章永川起得身来,面带微笑道:“贾大人,前日从两江总督衙门过来,听说永宁伯行文已至苏州官邸,公文之上提到苏州亟需整饬卫所海防,下官未明其就里,过来向永宁伯讨教。” “讨教不敢说,只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本来明天想要至巡抚衙门与章大人共议,既章大人相询,本官也可提前言明。”贾珩微微笑了笑,说道。 章永川颔首道:“永宁伯,此地非讲话之所,可否借一步说话?下官在不多远的福德酒楼略备薄宴,还请永宁伯过去一叙。” 贾珩点了点头,伸手相邀道:“章大人前面请。” “永宁伯请。”章永川同样伸手相邀道。 贾珩点了点头,然后朝随行的陈潇叮嘱了几句,让其护送着黛玉以及甄溪等几个小姑娘回返在苏州城中的府邸,而后,在一众锦衣府卫的陪同下前往福德酒楼。 酒楼二层,包厢之中 双方分宾主落座,贾珩看向江南巡抚章永川,在思忖着这位封疆大吏主动等候,恭谨拜访的用意,其实,也能猜到七八分。 如今两江总督沉邡革职留用,而两江总督一职按照惯例都是由江南巡抚一职升任。 章永川过来提前搞好关系,或者说在之后积极配合他在军务,以便在朝廷中露脸,谋求升迁。 不过,这等文官心思缜密,老谋深算,而且与其打交道要时刻提防。 事实上,到了一省封疆层次,虚以委蛇、言而无信的君子豹变之道,已经运用到炉火纯青。 说好的事情变卦,都是家常便饭。 这一点儿,当然比不上忠靖侯史鼎这等姻亲。 念及此处,贾珩单刀直入问道:“章大人,先前虏寇劫掠苏州府,袭扰苏州府下沿海诸县,不知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几何?哪些海防烽候需要重新修筑,哪些卫所亟需整饬武备?” 章永川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员伤亡不小,有二百多人罹难,此外,财产损失不少,贼寇忌惮官军驰援,抢掠了不少商铺的财货,苏州卫虽然支援及时,但虏寇皆亡命之徒,悍不畏死,苏州卫毕竟承平日久,与敌接战,伤亡不小,待下官抚标营以及江南大营的骑卒相援,贼寇才渐渐退去,幸在永宁伯在海门一胜而取得大捷,贼寇惮惧,再不复沿海登陆之患。” 作为驻节苏州府的江南巡抚,提调一省民政、兼理军务粮饷,手下还有一支抚标营,可供支援。 当然,贾珩并不怎么关注这些,而是对章永川的陈述事实,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说了,临了还没有忘了恭维。 但就是没有正面回答那些卫所需要整饬。 贾珩问道:“江防疏漏,海寇来去自如,章大人以为根由在于何故?” “实不相瞒,主要是钱粮,其次还是水师承平日久,缺少演练。”迎着贾珩的疑惑目光,章永川解释道:“以上次海寇犯境为例,江南大营水师因与海寇对峙海上,来往照应不及,倒在情理之中,但苏州卫有五千六百人,可惜兵甲器械破旧不堪,将校士士怯懦畏战,下官最近也在整顿卫所营务。” 因为江南省没有都司,而江南府卫地域辽阔,巡抚差不多直接过问地方府卫的军务。 贾珩点了点头,夸赞一句道:“这次虏寇犯海,袭扰沿海诸县,章大人驻扎的苏州府能够抵挡海寇袭扰,可见治理地方颇得章法。” 苏州的海防,原本就是江南大营水师负责,苏州卫只有示警和安境保民之责。 “不敢当永宁伯夸赞,只是南兵少历战事,面对贼寇侵扰,多是勉强支撑,战力堪忧,永宁伯引江北之兵能够大胜海寇,才是激励人心。”章永川目光熠熠地打量着对面少年,恭维说道。 眼前少年为天子跟前的红人,先前两江总督衙门与眼前少年的较量中,也因镇海军节度使甄铸的大败而决出胜负。 沉节夫去位不久矣! 贾珩道:“江南省下府卫诸兵,比之江南江北大营,军纪更为散漫,应严厉整饬。” 章永川点了点头,道:“下官也是这般认为,只是对兵事不通了了,还想听永宁伯高见。” “高见谈不上,江南大营方面准备在整饬之后,待苏州烽候示警。” 与章永川叙话而毕,已至午时时分,各式各样的江南菜肴摆放在黑色漆黑圆桌之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章永川目光期待地看向对面的少年,道:“永宁伯,府卫沿海烽候,永宁伯什么时候有时间,巡查一番。” 这位巡抚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一句两江总督衙门,官场之上,最忌交浅言深,但这恰恰是释放的信号,我与两江总督衙门沉邡不是一路人。 贾珩沉吟片刻,说道:“明天还有事儿,后天如何?” 明天还要去会稽驸马府上,将两淮盐务的最后一块儿拼图找到,剩下的就是练兵、备虏,同时前往濠镜一趟。 章永川拱手说道:“那下官就不耽搁永宁伯处置公务。” 贾珩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其他,然后在锦衣府卫的扈从下,离了福德酒楼。 “大人。”一旁陪酒的幕僚,何匡问道。 章永川拿起酒盅,抿了一口,来到窗前,看着在几个身着便装的锦衣府卫簇拥下骑马离去的少年,道:“稍安勿躁,再等等。” 方才与这位年纪轻轻的柱国之臣接触,的确有些不一般,这如何能当一个少年人来看? 贾珩这边儿离了酒楼,返回位于姑苏城西南方向的林家老宅。 林家宅邸 贾珩回到林宅,进入书房,迎面就见得陈潇。 “江南巡抚怎么说?”容颜清丽的少女凝眉问道。 贾珩默然片刻,说道:“想要借我之力上位,但又不想放弃江南士林的人望,只要他安安分分协理事务,其他的不用理会。” 这等有着座师同年的江南高阶官员,严格来说,不是他可以招揽的,可以短暂的互相利用,但引为盟友需要十分慎重。 其实,只要江南巡抚不搞事,只要他有本事上位,他也懒得搭理。 “只是,两江地域管辖范围太广,其实拆分一些才是上策,唯一需要解决的收税的问题。”贾珩沉吟说道。 在他看来,江南之地需要拆分成江苏、安徽两部,不使其铁板一块。 不仅如此,还要挑起江北、江南的地域矛盾,使士林舆论不融为一。 甚至江南省拆分出的江苏,也可使其变成散装的十三太保,唯有如此,在军事和行政上依赖于朝廷。 否则,江南之地太过富庶,还是陈汉旧都,士族中人容易在中枢层面,造成权力失衡。 拆分之后,将来再行改革也能容易一些,不过这是一桩大事,需要和天子做好沟通。 陈潇道:“濠镜的赵毅又递送了急递,问你什么时候去濠镜。” 贾珩拿过笺纸,阅览其上文字,垂眸看着,目光微动,轻声说道:“就这几天。” 陈潇凝眸看向贾珩,轻声道:“对了,我这边儿还有多铎的消息。” 贾珩闻言,心头一动,问道:“怎么一说?” 他知道陈潇身为白莲圣女,有一部分特殊情报来源。 陈潇轻声说道:“多铎的确没有善罢甘休,仍在浙江舟山海域串联海寇,想要卷土重来,这次可能还会从较远的朝鲜调兵。” 贾珩道:“先前他就打不赢,现在更打不赢,不过浙江舟山海域,等会儿我让人行文浙江巡抚衙门以及浙江都司,准备一支舟船水师扫荡舟山海域的海寇。” 陈潇道:“这会儿许也不在浙省,而且我觉得以浙江舟船水师,未必能挡得住多铎,再吃上一场败仗,鼓舞了正在观望的海寇,反而弄巧成拙。” 不打仗就不知道朝廷的实力,一旦暴露了实力,那么给了海寇信心。 贾珩闻言,沉吟片刻,看向眉眼英丽的少女,点头道:“有这个可能,但不能因噎废食,坐视海寇壮大,我给浙江巡抚詹以恭书信一封,道明利害,以防守为要,谨慎出兵,同时派锦衣府探事先摸清虏寇盘踞的区域和落脚点。” 现在的关键是江南江北大营的水师还未彻底建好,还有跨省指挥,军令不一的问题。 “等会儿还要向朝廷上疏一封。”贾珩低声说着,然后拿过一份舆图,这是江浙沿海的舆图海防,在蜿蜒绵长的海岸线上,星星点点标记着兵力部署。 “江浙海寇加起来应该有两三万人,如果再向粤海等地联络余寇,还有朝鲜水师,对我江浙之地造成袭扰,但应该不会登岸。”贾珩眉头紧皱,低声道。 陈汉舟船水师废弛,久疏战阵,如果只是依托海岸线警戒,那么就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陈潇道:“现在江南江北大营水师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多人,哪怕对上海寇,兵力也并不占优。” 贾珩点了点头,目光从南方海域掠向北方草原,低声道:“俟南国有警,虏寇再策应北方之地,会更加棘手。”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南边大战一起,女真在北方还可能有军事行动,比如趁机进攻漠南蒙古,为来日全面侵略汉土做好准备。 “南方之战,的确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陈潇清眸闪了闪,目光同样落在舆图之上,低声说道。 贾珩道:“这边儿的事儿交代完毕,咱们就前往濠镜。” 他这会儿也不可能等着晋阳来了之后再走,而应是尽快将红夷大炮以及相关火器制艺引进过来。 陈潇道:“金陵也需要一个留守之人,如果多铎听闻你不在金陵,又乘机兴师来犯,这种可能也不得不防。” 先前的海门大捷,从本质而言是贾珩凭借着江北大营的兵马打赢的,江南大营的兵马刚刚整训,还未形成战力。 贾珩道:“以江北大营的水师抵挡,再有步骑接应,并无大碍,金陵的江南大营,瞿光就可以担当大任,而且,我前不久用飞鸽传书给京营方面临时调拨一批将领,他们已经以快马赶来路上。” 先前,他给崇平帝的飞鸽传书中,提及借调谢再义以及蔡权二将,南下领兵相援。 “多铎如是在沿海登陆骚扰,朝中恐还有非议之音,如是催兵进剿,瞿光一个河南都司的都指挥使,未必抵挡住压力。”陈潇提醒说道。 贾珩面上现出思索,片刻之后,说道:“我还会上疏和飞鸽传书给天子,朝廷那边儿不用担心,其实上一次上疏就提及到江南大营的军力问题,朝中方面,天子不会贸然出兵,而且多铎那边儿整合兵力也需要时间,我们尽快回来就是。” 陈潇说的是一种可能,在他去濠镜的时候,多铎又领兵袭扰江南、浙江,袭扰浙江还好,如是江南,那时朝廷方面的舆论压力会给到江南大营,然后金陵再出昏招。 不仅要考虑到敌手,猪队友也要在算计之内。 “如果引来红衣大炮,广东也要准备船只、骡马,从粤海运送过来。”陈潇低声说道。 贾珩道:“这些都是小事,眼下将姑苏海防防务布置妥当,我先前用飞鸽传书,已从京营调拨几人南下,然后,咱们回金陵之后,料理盐务手尾以后就去濠镜。” 盐务新制,他已经完全托付给林如海和齐昆,而且他也不可能事必躬亲。 对于军务,无非江南大营六卫,江北大营五营的领兵权,瞿光与安南侯统帅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则是由河南方面来的部将以及水裕暂领。 然后就是待谢再义以及蔡权等将,从京中以快马迅速赶来,接管江北大营。 陈潇点了点头,道:“你有打算就好。” 贾珩轻声说道:“跑了一天了,你好好歇歇,我去看看林妹妹。” 陈潇:“……”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就是一晚时间过去。 翌日上午,贾珩在鸳鸯侍奉下,换了一身蟒服,准备前往会稽公主驸马府上。 鸳鸯低下螓首,给贾珩腰间悬挂着一个刺绣精美的香囊,扬起白腻的鸭蛋脸蛋儿,问道:“大爷,中午还回来吗?” 贾珩轻轻抚着少女的脸蛋儿,笑了笑道:“中午可能不回来了,你和林妹妹不用等我。” 鸳鸯目光羞喜地应了一声,柔声道:“那我和林姑娘说说。” 贾珩说着,在一众锦衣府卫扈从下出了林宅。 会稽驸马府 后堂之中,一座典雅精致的水榭坐落在湖边,微风吹过湖面,水面荡起圈圈涟漪,而碧波澜澜的湖面上,鱼符轻轻动了动,继而竹竿勐地抬起,一条两寸长的鲢鱼出了水面,鳞片在金色晨光中熠熠生辉。 随着一声小童拍掌的欣喜声音,道:“爷爷,是一条白鲢。” 会稽驸马郭绍年此刻也从藤椅上起身,侍奉左右的仆人连忙上前取过鲢鱼,放进水桶。 这位前盐运使,年纪五十出头,头发灰白,一张白净、儒雅的面容上,细眉凤目,两颊红润,从气度和五官而言,年轻之时也是相貌俊秀,风度儒雅之辈。 而水桶旁是一个年纪五六岁,扎着小辫的小童,在水桶旁逗弄着鲢鱼。 “爷爷,这几条鱼都不大啊。”小童手伸入水桶,抓起那个鲢鱼,笑道。 “等会儿爷爷给你钓一条大鱼。”郭绍年目光慈爱地看向小童,笑着说道,然后拿起一个手指,嘘了嘘道:“小点儿声,别将大鱼吓跑了。” 小童连忙绷住小嘴,如黑葡萄的眼眸骨碌碌转起。 面容古拙的管家在一旁挂好鱼饵,轻声道:“老爷,永宁伯前日到了姑苏,昨天刚与巡抚章永川见过,倒不知说了什么。” 郭绍年面上笑意敛去一些,叹了一口气,道:“老朽想着他也该到了,想来就在这两天会上门。” 当年盐运司的银子,有一些是上皇用以难巡,还有一些被盐商赊欠、挪用,每一笔他都有账簿记载。 管家压低声音提醒道:“老爷,这永宁伯到苏州说是为江防而来,但老奴以来,只怕是冲着老爷来的。” 郭绍年面色澹漠,道:“既然宫里想查那些陈年旧账,你去将书柜中的那些账簿归拢归拢,等永宁伯来了,也好让他带去查察。” “老爷,这……”管家拧了拧眉,目中有些难以置信。 “我一个老朽,如是真天降雷霆,左右不过一死而已,这一切就看宫里那位的意思。”郭绍年说道。 雍王既已打算追缴当年的盐运司存余之银,他也不好阻挠,至于郭家来日如何,从上皇不再理外朝之事后,已在雍王一念之间。 管家闻听郭绍年之言,低头应了一声,然后前往书房密室去归拢账簿。 而郭绍年拿起钓竿,又向着湖面抛去,随着涟漪圈圈生出,整个人向后面的藤椅一靠,继续钓鱼。 只是刚刚过去没有多久,就见得一个仆人从月莲门洞沿着石径快步而来,行至郭绍年近前,道:“老爷,永宁伯来了。” 郭绍年放下钓竿,拿过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看向一旁侍奉的仆人,道:“抱着小公子。” “是,老爷。”那嬷嬷连忙说道。 郭绍年说着,在仆人相引下,前往前院花厅。 此刻,贾珩已落座在花厅有一会儿,打量着郭家的花厅布置,清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做工精巧,一看就价值不菲,名贵异常。 至于陈潇,因担心被郭绍年认将出来,在外间等候着,并未跟着进来。 “永宁伯到访寒舍,老朽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这时,伴随着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会稽驸马郭绍年步入厅中,向着贾珩拱手作揖道。 贾珩起得身来,还了一礼道:“老先生客气。” 郭绍年为驸马都尉,现在无官无职,他不好称呼其他,唤一声老先生。 郭绍年打量着对面的蟒服少年,笑道:“江南都说永宁伯身长八尺,容貌昳丽,有温侯薛礼之风仪,今日一见,还真是见面更甚闻名。” 贾珩道:“郭老先生客气。” 暗道,这郭绍年难怪会成为驸马,这长相和风度才是没得说,实难想象这是一任盐运使,帮着隆治帝捞了不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