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杀了他!”一颗颗泪水雨点儿般地落下,阿玉嚎啕不止,嗓子都要哑了,“我要杀了那个老爷爷!杀了他……”
听得小小阿玉在哭泣中的话语,清卿不由得一愣——这孩子跟随公输主人,已然多年不问世事,如何知道了“杀人”这二字,还要以此来报仇雪恨?
一瞬间,清卿甚至不知该不该将公输主人惨死真相,告诉这个垂髫始龀的孩子。或许自己可以说,爹爹还活着,只不过化作了天上的星星;亦或者,自己应该肯定她脑海中最深刻的那段回忆,并要求她铭记于心,长大之后练成绝世术法,从而为父报仇——
都不行。清卿暗自摇摇头:无论怎么说,似乎都无法帮阿玉逃脱那深陷江湖泥沼的命运。
于是,这位世间唯一的令狐后人便独自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阿玉的小拳头捶打着烨知赤裸的臂膀,哭到后来,眼泪流干了,却依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看来,这还真是一代又一代江湖孩子无法逃脱的宿命。
清卿下意识地想,如今烨知抱着阿玉,像极了十多年前,罗亚在瀑布之下抱紧了自己。当时幼小的清卿心里只知道,师父不在了,师姊不在了,自己要活下去,要为他们报仇。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离开了苍翠如画的立榕山,踏过了危机四伏的玄霜潭,走出了一望无际的逸鸦漠,曾在蕊心塔顶遥望西湖波光粼粼,也曾于水狱之下受过千般苦楚,更是亲眼见到自己心心念念不肯离开的东山之顶陷入茫茫火海,亲耳听到七弦桐琴留给泠泠江湖最后的余音……一路走来,多少人没了性命,多少人的血沾在自己手上,清卿数不清楚。
但清卿始终没能想明白,这无尽的仇恨,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过了许久,待得阿玉从哭闹中渐渐安静下来,“笑面书生”和“木箫野人”便一前一后地走着。清卿顺着那火光指引的方向,默默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知什么时候,这北漠的地底竟出现这样一条漫长的甬道。抬头一望,甬道两侧都是坚硬的石壁,唯有头顶是深不可测的黄沙,倒也不知风沙掠过其中时,悄悄掩埋了多少白骨。
而脚下的小路坑坑洼洼,有时散着些毫无规则的黄沙颗粒,有时不知从何处渗出了水,不经意就打湿了清卿的鞋袜。万籁俱寂,两个人的脚步成了这幽黑地底唯一的动静。
哭泣许久的阿玉终究还是累了,此时正趴在书生的肩膀上,睡得香甜。
这地底终日见不到阳光,清卿也不知,从自己和嘉攸先后落入黄沙之下的迷宫,再到现在公输主人陨命,这期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时间快得仿佛一眨眼,不过弹指一瞬,自己现在又要跟着这聪明绝顶的“笑面书生”,去往寻找嘉攸的未知之处。
再一眨眼,清卿似乎已然能看到,多年之后,身后的道路又多了几个绰绰人影——
不知这偌大一个江湖,还会有多少懵懂的孩子和阿玉一样,明明连“江湖险恶”四个字都认不全,就要被迫踏上这场无法回头的旅程。行走之间,那火光在摇曳中微微一晃,唐烨知忽地停下了脚步:
“少侠知不知道,那假巫师究竟是谁?”
原来这书生也早就看出,吴兑老儿的巫师是假扮的。行至此处,二人已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清卿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便是索性将自己跟随着短笛的指引,找到几个天客居弟子深陷幻境的事都告诉了他。谈起公输主人所说的“舞象三局”之时,烨知不由得惊呼一声:
“原来此局是从立榕山而来!”
见清卿露出个不解其意的神情,烨知便飞快地解释道:“小生幼时学棋时,也曾跟着师父将这几局棋谱反复琢磨背诵。这三局玄之又玄,其中暗藏的心思之巧妙,小生苦思冥想多年,依然有许多地方未能领悟。这些年,小生虽将棋局记得深刻,却不知那不知名的高手,竟然隐居在东山之中!”
岂止一个唐大侠当时不知,清卿心下冷冷笑了。自温康皇帝起,江湖上就容不下了令狐后人,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东山之上那些天赋异禀、百年难遇的高手名震江湖?只怕再过许多年,别说是“舞象三局”,就连立榕东山是何处,恐怕都要被江湖后人遗忘个干干净净。恍惚之中,清卿似乎听到那书生暗自喃喃道:
“怪不得,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解释什么?清卿开口想问,又怕自己落了顺风偷听的把柄,只好将好奇心暂时放回肚子里。跟着烨知又走出几步,清卿只见那书生喘了口气,伸手将火把放在石壁的高处,让侧颜映照在通红的光影之中。
顺着烨知忽明忽暗的目光,清卿也顺势向前看去——只见前方窄窄的甬道上,突然横出一个诡异的木门。
那门斜斜地向一边倒着,其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似乎这里曾有滚滚黄沙倾泻而下。一根横木将其余几道门柱串连在一起,几乎下半个身子全都埋入了土中。而那构成大门的长木之上,布满了若干不知形状的划痕。
那划痕像是一种奇怪的符咒,不知曾经被刻在木门上时,代表着何种不可捉摸的深意。
“我们到了。”烨知深沉的声音从清卿身后传来,“不出意外,南将军和几位天客居大侠,此刻都聚集在此门之后了。”
“当真?”听得这书生口气甚是自信,清卿不禁心下疑惑,似乎同样的谜题心中思索时,自己心下连半圈都还没转完,他唐烨知就已经在脑中反复确认三四次有余了。刚想开口质疑,一想到先前烨知那深谋远虑的神情,清卿犹豫了一刹,还是决定相信这聪明书生一回。
于是,西湖女侠目光坚定,抬脚就要向前走。
可才刚刚迈出一步,烨知粗壮的胳膊便忽然拦在她面前,开口问:“林少侠,你确定要现在踏过去?”
清卿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然呢?”
“若是少侠觉得为难……”说到此处,烨知言语之中有些吞吞吐吐,“小生一个人前去,也是够的。那吴兑老儿只有些故弄玄虚的本事,想必不难对付。而如果其中还有别的幻境,也瞒不过小生的眼睛……”听他这般说着,清卿似乎明白了几分,便抱起胳膊靠在石壁上,冷冰冰地看向他:“看唐大侠的意思,是怕在下拖了后腿,耽误了大侠独揽头功,是不是?”
“你!”烨知一听,先是愣神半刻,随即回过神,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清卿眉心就要破口大骂,“小生先前好心救少侠一命,少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当下还说出这般恶言恶语?少侠……你、你可真是……”说到最后,烨知在心下足足费了十八牛四虎之力,才将涌上嘴边的粗俗之言堵在了嗓子眼。
“早知如此,小生就应该坐视不管,让少侠被、被……烧……”一口恶气未出,烨知只好另寻出路,从头开始,重新放一句狠话。然而,这句被“笑面书生”搜肠刮肚半天而得的话语才吐出了半句不到,烨知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以言语咒人赌气,同样不是君子所言。
于是,唐烨知硬生生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才将后半句恶狠狠的“小人之言”咽回到了肚中去。
清卿眼看着自己不过片刻一激,这书生就将自己的脸堵成了个赤面关公,似乎是修行失策,中了什么内伤一般,眼看着都快要喘不过气来。无奈之下,清卿只好伸出白玉箫,用箫头抵住那书生背后的“大椎穴”,想帮他舒缓舒缓脉络,免得让他骂人不成,反而自行赔上了性命。
不成想,就在用力之时,清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先前被这书生在众人面前点了穴道的事——这一出神,竟在不经意间手中加了力,一时间用力过猛,惹得唐烨知“嗷”一声惨叫,接连奔出几步远,才勉强没摔个大跟头。
一回头,烨知的眼中饱含委屈的怒火:“你怎么……知恩图报不说,还反过来伤人性命!”
得,看样子,自己天生就没什么做好人的运气。
清卿叹了口气,见他那连滚带爬的模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竟笑得出来!”烨知双臂颤抖,几乎就要怒气冲天,“小生的筋脉方才被少侠拿那木头棍子一顶,险些急火攻心,还没来得及见南将军最后一面,就要先倒在此处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做了个口吐白沫,伸长了舌头的猝然之状。
见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模样还学得有模有样,清卿终于坚持不住,放任自己乐出了声。而在大笑之时,重新回想自己在烨知手中的倒提之状,所谓的“丢人”立刻就显得云淡风轻,并没什么值得在意。清卿走上前,用箫头点在唐烨知下巴上,微微抬起他那装满了鬼主意的脑袋:
“哦?那本少侠倒要问个清楚,难不成此路为书生而开,此门为书生而盖,本少侠不留下点儿什么,还真是轻易过不去了?”
听得清卿此言,烨知眼中忽地没了方才的玩笑神色,眉目之间转眼冷峻万分。借着灯火余光,烨知满脸严肃地向清卿看了过来:“看样子,林少侠还是没明白,那假巫师真棋士,费了这么大力气攒成此局,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
烨知这般说着,清卿手中的木箫不由得僵在了半空中。
见这天客居弟子摇了摇头,烨知便紧接着问道:“那少侠可知,所有北漠好手提灯而来,相聚地下的那一日,是什么日子?”
清卿闭起眼,任凭满目的灯火飘过回忆。当下江湖已然入了秋,天色渐晚之时,沙漠深处总会涌起丝丝凉意。而那般的流光溢彩,火树银花,清卿已然整整四年都没看到过了。沉默半晌,清卿缓缓吐出几个字:
“灵灯节。”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