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张居正也没有轻易

    张居正也没有轻易表态,让其他几人先发表意见。

    王崇古主张和谈,原因很现实,两百年来大明都没能彻底剿灭北元残部,现在就更没有这种可能了。不如就像对俺答和吉能那样,早日让其他部落归顺大明,结束连年战乱,还边境百姓安宁。

    经过嘉靖、隆庆两朝的混乱,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革除积弊,整顿吏治,发展经济。

    这段话,虽然王崇古没敢直说,但也顺利将意思传达给了朱翊钧。

    听完王崇古的陈述,其他几人也深表赞同。尤其“当务之急,是大力发展经济”这一条,深得张居正的心意。

    坐在御案之后的朱翊钧却不动声色:“李成梁所说,也不无道理,万一土蛮并非真心与大明议和,而是借机挑衅又当如何?”

    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蒙古人、女真人不学儒家文化,没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说法。事实上,他们经常在谈判的时候,斩杀大明官员。

    王崇古说道:“既然是土蛮向大明求和,那在这场和谈中,便应是咱们主导。时间、地点、和谈使、具体条款都应由咱们来订。”

    朱翊钧留下张居正和王崇古:“李成梁,和他手下一众将领,地方官员,都反对与土蛮通贡互市。”

    “以前有过,蒙古人、女真人,故意在马市挑事,杀害大明官员。”

    “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我觉得李成梁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事儿张居正清楚,上一世,正因为反对的人太多,尤其是李成梁反对,此事连拿到朱翊钧跟前讨论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一世,有了朱翊钧救下胡宗宪这一段机缘,事情

    其根本原因除了一些大臣以天朝上国自居,不愿与蛮夷修好之外,也担心土蛮狼子野心,不是真心归顺大明。

    此时,王崇古上前一步,向朱翊钧躬身一揖:“陛下,这是彻底平息与蒙古兵戈的大好机会,万不可错过。”

    说到这里,王崇古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神情复杂,似是有话要说。

    朱翊钧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将他留下:“有什么话,爱卿但说无妨。”

    他话音刚落,王崇古竟是掀袍跪下:“陛下,臣以为,李成梁有私心。”

    此言一出,朱翊钧立刻看向张居正,见他神色如常,并不意外。

    王崇古一把年纪了,朱翊钧也不好让他一直跪着:“爱卿起来说话。”

    “你说李成梁有私心,此话何意?”

    王崇

    古说道:“李成梁治军与戚继光不同,戚继光带兵以制度严明著称,李成梁则对有功将士奖赏坡厚,靠允以荣华富贵激励士气。故而到了后来,李成梁诸战功率藉健儿,其部下皆富贵。臣担心……”

    朱翊钧问:“担心什么?”

    王崇古道:“担心长此以往,军费与日俱增,难以控制,必将为朝廷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

    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人他的意思,李成梁拿着朝廷的钱,给部下发福利,通过打仗发家致富。

    所以,他和他的部下才不希望大明与土蛮达成和议,战争就这人么结束,这无疑是断了许多人的财路。

    朱翊钧负手而立,朝王崇古扬了扬下巴:“接着说。”

    王崇古又道:“时间一长,银子赚够了,一旦进取之心丧失,功业逐渐由盛而衰。难免有怯战之事,掩败为功,杀良冒功等。”

    “臣相信,李成梁未必有损害国家利益之心,但不能约束部下,李成梁也必定难辞其咎。”

    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但朱翊钧却并未动怒。他看看张居正,又看向王崇古,竟是拿出一封信来。

    二人看过信之后,皆是大吃一惊。那并非奏疏,而是徐渭这个曾经的绿松石,私底下写给朱翊钧的一封信。

    信中对于辽东地区的担忧,与王崇古所说,基本符合。

    也就是说,朱翊钧早就了解了情况,等着看哪位大臣能直言不讳。最后只有王崇古发现了问题,并且提了出来。

    等王崇古离开之后,张居正才说道:“虽然王崇古所说确实属实,但李成梁对朝廷也算赤胆忠心,再则,他在辽东威望极高,此时不宜动他。”

    朱翊钧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辽东现在还不能没有他李成梁。”

    张居正又道:“但也不能不多加约束。”

    “是。所以我才把胡宗宪派去担任总督。”

    张居正叹一口气:“陛下不想和谈吧。”

    朱翊钧笑道:“真实什么也瞒不过先生。那先生可知,我为何不想?”

    张居正回道:“依臣所见,陛下心中仍然保留着成祖遗志,想要荡平北元,将漠北纳入我大明版图。”

    “知我者,先生也。”

    张居正劝他,这个想法,目前来看并不现实。

    朱翊钧自己也清楚所以他不提,正如王崇古说的那样,眼下,大明正处于变革的关键时期,战争花钱、花经历,双档达成和议,罢战息兵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朱翊钧与阁部反复商议,其实,土

    蛮这两年也在进行一系列的变革。

    为了加强汗廷对蒙古左右翼各万户的领导,消除各部首领彼此间的不和谐,加强汗廷的统治力度,他果断效仿大明,对汗廷施行内阁制,将祖宗已经施行近四百年的大汗一人决策,变更为由及各万户领主共同组成的内阁集体领导体制。

    与此同时,土蛮还不失时机地进行了财政、税收方面的改革。

    而后颁布法典,内容涵盖广泛,涉及军、政、刑、户等多个方面。

    很明显,他放弃了通过战争统治蒙古的野心,转而想用变革来收买人心。

    朱翊钧提出要求:“王崇古朕命你立即前往辽东,担任此次和谈使者,与察哈尔部谈判。”

    “朕只有一个要求——咱们可以和察哈尔部停战,但他们必须臣服大明,所有条件与土默特部相同,土蛮必须向大明称臣,归还俘虏的汉民,遣返奸佞等。”

    他们没有把汉那吉那样的俘虏,却提出了同样苛刻的要求,这事儿不一定能成,但朱翊钧不在乎。

    一来,他相信王崇古的能力,况且辽东还有胡宗宪和徐渭。有他们在,一定能在谈判中,为大明争取最大利益。

    二来,就算和谈不成,对大明而言,也没有任何坏吃,大不了就跟现在一样,打呗。

    不出朱翊钧和张居正所料,此时果真僵持住了。察哈尔部不肯轻易让步,但又不想轻易放弃和大明通贡互市。毕竟这些年,土默特部的突飞猛进的发展显而易见。

    土蛮看得眼红,没有经济基础,一切发展都是没有意义的。可是,要发展经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和大明通贡互市。

    朱翊钧一点也不着急,成与不成他都接受。

    足足拉扯了近三个月之后,王崇古带回了好消息,土蛮妥协了。

    朱翊钧对此很满意,荫其子为锦衣卫佥事,同时又荫二人为锦衣卫,一个是平江伯陈王谟之子陈胤征,另一个是张居正的第四子张简修。二人皆为普通校尉。

    既张居正次子高中榜眼之后,又一儿子得到皇帝重用,虽然大臣们心中多有不满,也有人上疏弹劾,但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毕竟蒙荫锦衣卫,朝中人人都有份,反对也没有立场,再来,普通校尉,也没什么实权。

    张简修特别兴奋,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为此天天习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第一日入宫,他就兴致勃勃的站在朱翊钧身旁,拍着胸脯:“哥哥……”

    朱翊钧瞪他一眼:“在这儿你可不能这么称呼。”

    张简修从善如流的改了口:“陛下!”

    “从今以后,就由我贴身保护陛下。”

    朱翊钧轻笑一声:“谁说要你贴身保护了?”

    张简修诧异的看着他:“陛下让我做锦衣卫,不就是贴身保护您吗?这可是我从小的梦想。”

    朱翊钧笑着在他屁股上请拍一巴掌:“去,前清门外站着去。”

    “啊???”张简修第一天上岗,雄心勃勃誓死守护哥哥安危,没想到却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去乾清门外守着呀。还以为能像思云他们一样,在你身边伴驾。”

    朱翊钧说:“你问问他们,是不是从门外值守开始的?”

    张简修又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到你身边?”

    朱翊钧说:“看你表现。”

    张简修没办法,当值就是这样,不是和陛下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就能受到特殊优待。毕竟跟他一起到前清门外值守的,还有皇上的表弟。

    临近年关,山东、河南一带的黄河堤坝修筑和河道疏浚已经完成,还剩一些收尾工作,潘季驯自己就行。

    朱翊钧写信催促冯保回宫,说他想念大伴,希望他能赶回来过年,二月,参加自己的大婚。

    他惯会撒娇,尤其是面对大伴,什么思念之词都往信里堆,把冯保看得心中融成了一摊水,冒着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得知大伴回宫,朱翊钧特意放下手中事物,亲自到宫门口迎接。

    冯保没有让他失望,给他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外面,写得仓促,明天回家修文

    第 282 章 朱翊钧刚走出文华

    朱翊钧刚走出文华殿,冯保就到了,正要给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抱住:“大伴,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想你啦~”

    “陛下……”

    朱翊钧抱着冯保就不肯撒手,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从小到大,你从未离开我身边。”

    “你刚走的那几日,我每晚都睡不好。”

    “吃也吃不好,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

    “……”

    冯保瞧不出他瘦了,反而长得更高更壮了。

    都快娶媳妇的人,竟然还跟小时候一样,粘着大伴撒娇。

    小时候,冯保抱着他,哄他吃饭,哄他睡觉。长大了,他抱着大伴不肯松手。

    朱翊钧拉着冯保进文华殿,仔细打量他:“大伴倒是瘦了许多,还晒黑了不少,监理河工一定很辛苦吧。”

    冯保笑道:“为陛下办事,不敢提辛苦。”

    朱翊钧拉着他不肯松手:“辛苦就是辛苦,怎么还不敢提?”

    他看一眼窗外,临近正午:“大伴饿了吧,快快,让尚善监传膳。”

    酒足饭饱之后,冯保才向朱翊钧汇报工作,主要是修筑河堤、疏浚河道之事。

    按他的说法,这一次治理黄河效果比以往每一次都好,因为他们制作出了粘性非常好,并且防水的粘合剂,并且没有用西洋人所说的火山岩,而是用石灰和黏土锻造而成。可在全国各地就地取材,大规模生产,不仅能修建河堤,也能修桥铺路,还能用来建造房舍。

    若石灰和黏土不够,就让出海的商船从海外进口,还可以进一步减少贸易顺差。

    朱翊钧问:“潘季驯呢?”

    冯保回道:“潘大人仍在当地,完成最后的收尾事宜,年后应该就能回京述职。”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对于这一年来,他们在河道治理上取得的成绩非常赞赏,当场赏了冯保一袭蟒袍。

    这些赏赐,冯保一开始觉得稀奇,史书里看到过的东西照进现实,只是,身居高位,看得多了,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他始终保持初心,想要辅佐朱翊钧和张居正改变大明的命运。

    朱翊钧始终攥着冯保的手,不肯松开:“大伴回来,可不能再走了。”

    冯保只是笑笑,没有轻易允诺。这么多年了,对于朱翊钧的热情,他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过年期间,朱翊钧在乾清宫设下家宴,特意派人到蓟镇和武清伯府上传口谕,让李诚铭赴宴。

    晚宴上,皇太后见了李诚铭笑得合不拢嘴:“几年不见,脱胎换骨,现在真是一表人才。”

    李诚铭在军中表现突出,升了校尉,本来人就长得不错,几年锤炼,壮实了不少,精气神不同往日,与当年那个欺男霸女的纨绔比起来,判若两人。

    朱翊钧招招手,把人叫来跟前说话:“你在戚家军呆得如何?”

    李诚铭抱拳:“回陛下,一日不操练,就睡不着觉。已经把军营当家了,离不开。”

    朱翊钧道:“这么说,两年多来不曾离开过?”

    “不曾。”

    “那就好。”

    李诚铭却欲言又止:“只是……”

    朱翊钧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末将近来名气大涨,天南海北的名士都听过末将的名字,还说曾与末将相识。”

    朱翊钧一拍桌子:“胡说!”

    李诚铭吓得,当场给他跪了。

    朱翊钧让他起来:“你没离开过蓟镇,那些人如何见过你,兴许是重名,不必困扰,继续在戚家军呆着,建功立业,将来承袭爵位,为大明效忠。”

    李诚铭抱拳:“末将定当不负陛下期许,守卫边镇,保国安民。”

    “哥哥~”

    朱翊钧低头,瑞安公主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宫里好多年没有放过烟花了。”

    朱翊钧问:“你想看烟花?”

    瑞安公主点头:“想看。”

    朱翊钧又问旁边的栖霞公主:“你想不想看?”

    “想~”

    “你呢?”

    朱翊钧问潞王,潞王摇头:“不想,我已经长大了,不看烟花。”

    “行吧,元宵节,我带她们去看烟花,你留下来温书。”

    “啊?”潞王以为自己听错了,“要留我一个人吗?”

    “对呀,”朱翊钧笑眯眯的看他,“你已经长大了。”

    潞王以为自己真的去不了了,过年这十多天,一直闷闷不乐,连皇太后也看不下去了,问朱翊钧:“你又怎么他了?”

    朱翊钧说:“元宵节,我打算带他们出宫看烟花,镠儿说他长大了,不看烟花,我就让他留在宫里温书。”

    皇太后抓住了重点:“你要带他们出宫,不同我商量?”

    朱翊钧问:“不如母后同去?”

    “这么冷的天,我才不出去。”

    朱翊钧笑着揽过她的肩膀,扶她坐在炕上:“母后在寝宫休息,我带他们出宫见见世面,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

    皇太后还是担心:“且不说两个大的,那小的毕竟是淑太妃的孩子,你要带她的孩子出宫,总得问问她的意思。”

    “母后说得是。”

    朱翊钧知道,太后说得有道理,秦氏在宫中无所依傍,只有栖霞公主这一个女儿,平日里,公主读书,她恨不能亲自接送,早早的在宫门口等着。

    朱翊钧按照皇太后的吩咐,专程到永宁宫去了一趟,还给了些赏赐。

    皇帝要带着妹妹出门,淑太妃自然不会说什么,只嘱咐女儿,不可乱跑,也不能给陛下惹麻烦。

    三个孩子只在宫中见过太监扮演的街市,却从未见过长安大街真正的繁华。看着路两旁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目不暇接。

    一路上,朱翊钧给买了冰糖葫芦、糖人、花灯、玩具,带他们看了杂耍,又去看鳌山灯。

    近几年来,国库收入连年增长,各部的财政也有了结余,元宵节为百姓扎的鳌山灯也造型各异,愈发精美。

    弟弟妹妹忙着看花灯,朱翊钧忙着看人,把张简修拎过来问:“你确定他们今日也回来?”

    “来!”张简修肯定地说,“年年都来。”

    朱翊钧冷笑:“若是没来,你明儿去午门外当值。”

    张简修掐指一算,到午门外,那可离皇上越来越远了。

    就在放烟花的时候,朱翊钧终于看到了他寻找了一晚上的身影。

    “这位小姐,兔子花灯要不要?”

    张若兰惊喜的回过头来,“陛下”二字到了嘴边,看看周围人群,又咽了回去,只声若蚊蝇的喊了声“哥哥”。

    周围嘈杂,朱翊钧故作听不见,把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哥哥!”

    此时,五颜六色的烟花陆续升上半空,绽开出绚丽的花朵,又如星雨一般簌簌落下。

    朱翊钧忽然想起个有趣的事情:“就在这个地方,我以前也和别人一起看过烟花,你知道是谁吗?”

    张若兰说:“我爹,还有三哥。”

    那是朱翊钧小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张若兰笑道:“我就在旁边,只是,那时你眼里没有我。”

    朱翊钧低头,轻轻在她鬓边碰了一下:“以后,我眼里都是你。”

    说完,他就转过身,招呼弟弟妹妹回去了。

    与察哈尔部的和议已经达成,年后开始实施。朱翊钧封俺答为顺义王,同样也得给土蛮封个王,给了赏赐,还投其所好,送了乌斯藏佛教的喇嘛和经卷,又在辽东开马市,大张旗鼓,分外隆重。就是要让蒙古和女真其他部落都来看看,俺答、吉能、长昂、土蛮……几大部落首领先后臣服,其他还想和大明作对的,先掂量一下,自己和以上几位比起来,有没有那么大能耐。

    但他也知道,蒙古和女真部落众多,关系错综复杂,一时之间,想让所有人都称臣,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已经老实的俺答,虽不敢招惹大明,仍对西边一些少数民族部落蠢蠢欲动。

    如此声势浩大,还有一个目的,让土蛮曾经的盟友知道,他已经背叛了他们。

    在王崇古出发之前,朱翊钧曾对他说过:“大明可以和蒙古各部休战,但蒙古内部不能团结。”

    至此,大明进一步达成止战之效,可以预见,未来每年将节省至少百万两白银的军费,也可让边境贸易日益繁荣。息五十年之烽燧,开百年之太平。

    只是有的大臣高兴不起来,朱翊钧也未见得有多高兴。

    他姓朱,血液里就流淌着祖宗的执念——远征大漠,将其纳入版图。

    张居正和冯保都看出了他的心思,纷纷劝他:想要使其归顺,未必一定要通过武力,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高兴不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便是辽东总兵李成梁。

    从一开始,他对和察哈尔部通贡互市就表达了激烈反对。直到现在,双方达成和议,他仍认为土蛮不是个守信之人。

    朱翊钧不在乎土蛮是否守信,他要的是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和平。

    但他在意李成梁。

    李成梁有大将才,在边备废弛之际,率领辽东铁骑与蒙古、女真交手,屡战屡胜,威望极高。

    朱翊钧现在不能动他,也动不了他,只能哄着他。

    他把与土蛮和议的功绩也算上了李成梁的一份,让他跟随王崇古一起进京述职,接受奉上。

    朱翊钧上次见李成梁还是在他刚即位不久,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成梁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变化。

    跟随李成梁进京的,除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83 章 朱翊钧早听说李如

    朱翊钧早听说李如松和李如柏正跟着徐渭学习兵法谋略,便笑称他俩为师弟,二人倍感荣幸,一起跪下表达对天子的忠心,将来也要向父亲那样,让蒙古、女真闻风丧胆。

    毕竟这些年来李成梁战功赫赫,也算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除了表彰他以往的功绩之外,也是提点他,朝廷的决策是以大局为重,让他回去约束好自己的部下,不要对朝廷有异心。

    当然,朱翊钧也没吝啬给他的封赏,经内阁和吏部商议,天子下诏,封李成梁为宁远伯。

    李成梁本是带着怨气来的,想跟皇上好好诉苦。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发挥,皇上直接给他封了个伯爵,心中哪里还有怨气,满满的都是惊喜与荣光。

    正德至今,七十多年,只有王守仁以平宁王之乱,封新建伯,除此之外,没有一位文臣武将以军功封爵。

    李成梁成为因公封爵第一人,喜不自胜,带着儿子跪下给朱翊钧磕头,三呼万岁,立下誓言必将携子孙世代守卫辽东。

    待李成梁走后,朱翊钧才对冯保和张居正说道:“戚继光从东南到蓟镇,横扫倭寇,抵御鞑靼,上战场他身先士卒,平日操练,他也是亲自上阵。”

    “既然要给李成梁封伯爵,那就给戚继光也封一个。”

    “陛下万万不可!”张居正赶紧出言阻止。

    朱翊钧笑道:“我以为张先生与戚将军私交甚笃,没想到,与李将军交情也颇深。”

    张居正不与他说笑,正色道:“臣确实与戚继光私交更近,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再给他加封爵位。”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先生是担心落人口实?”

    张居正点点头:“正是。”

    他叹一口气:“这些年,臣给予戚继光的各种关照,已经在朝中引起不小非议。蓟镇已经三年无战,现在给他封爵,一来,没有理由,二来,对朝廷而言,并无益处。”

    朱翊钧上前扶他:“先生说得极是,是我欠考虑了。”

    张居正看着他,眼神透着忧虑:“陛下重情义,臣却不知是否是一件好事?”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握紧了他的手:“所以,才需要先生从旁辅佐。”

    张居正退后一步,竟是偏过头去,轻咳一声。

    朱翊钧皱眉:“先生又病了?”

    张居正回道:“近来倒春寒,有些着凉。”

    “可有请太医看过?”

    张居正摇头:“年后,事务繁多……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多谢陛下挂心。”

    “那怎么行,先生的身体比什么事都重要。先生先回家休息,我立即命李时珍上门诊脉。”

    张居正谢恩离开,还没出文渊阁,朱翊钧又派人送来一袭貂皮大氅。

    李成梁刚进献的,只有两件,朱翊钧不怕冷,自己也不爱穿,一件给了张居正,另一件给了冯保。

    第二日早朝,朱翊钧竟然没有看到张居正,朱翊钧问了张简修才知道,张简修病情加重,有些发热,正在家中休息。

    他宣来李时珍询问情况,后者回道:“张阁老病了好几日,未曾诊治,外邪入里化热,服药之外,需静养几日方可痊愈。”

    这么说起来,朱翊钧也就放心了。

    这日下午,朱翊钧和冯保说起李成梁:“不知他武艺如何?”

    冯保回道:“李将军亲率大军,驱逐鞑虏,屡立战功,定是武艺超凡。”

    朱翊钧却道:“我对李成梁不感兴趣,对他的两个儿子倒是很感兴趣。”

    “毕竟,他们也算我的师弟,总不能太差吧。”

    说到这里,冯保也有些感慨,虽说命运的轨迹不同,可兜兜转转,徐渭还是去了辽东,做了李如松、李如柏的老师。

    “正好,今日天气好,下午没什么事,去会会他俩。”

    “额……”

    他兴致来了,谁也拦不住。冯保只得跟着他,回乾清宫换了行服,出宫去。

    地方官员进京,通常住在驿馆。李成梁乃是辽东总兵官,又是新晋宁远伯,和儿子住的是一处单独的院子,旁边几处院子也分给了随行的部下和仆人。

    朱翊钧来的时候,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围在院子里吆喝,热闹得很。

    朱翊钧好奇,上前凑热闹,走进了才看到,原来院子中间的空地上,一群人正在摔跤。

    今日虽然有太阳,但气温仍是偏低,这些从辽东来的将士兵不怕冷,都身着单衣。

    朱翊钧一眼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人,身在壮硕,眼神透着狡黠,嘴角甚至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一个人上前,与他摔跤,没过三招,就被摔在了地上。第二个人,坚持的时间稍微长一些,但也没过十招。

    第三个、第四个……此人竟是连赢好几人,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朱翊钧小声在冯保耳边说道:“我怎么觉得……此人看着不像是汉人。”

    冯保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思忖片刻,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再定睛看去,那人虽留着汉人的发髻,穿着汉人的衣服,容貌的确与汉人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他心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此时,旁边有位青年拍手叫好:“我阿哥可是建州第一巴图鲁,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朱翊钧转头看向说话那人,与场中青年容貌有几分相似,又唤他阿哥,猜测二人应是兄弟。

    “他们应该是女真人。”

    冯保神思恍惚的点头:“是,女真人。”

    辽东本就是汉人和女真人混居。李成梁多次与女真人交手,或向他投降或被他俘虏的女真人不在少数,其中,一部分编入了他的辽东铁骑,有的成为了他的仆人。

    仔细观察,这里站着的二三十个人里面,就有好几个女真人。

    场中那女真人将最后一个对手摔在地上,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抱拳对其他人道:“诸位,承让了。”

    他看起来谦虚,但朱翊钧觉得,此人骨子里傲得很。

    那人一抬手:“还有哪位要来比试一番?”

    “……”

    等了片刻,周围无人上前。天子脚下,岂能让一个女真人如此嚣张,朱翊钧回头:“武进士……”他叫刘守有,“去,跟他过过招。”

    冯保、陆绎、刘守有几人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他,换了以前,他们这位陛下早就施展轻功跃入场内,现在却不自己上,而是派手下的人去。

    刘守有应了一声,活动手腕正要上前,另一边却想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我来!”

    对面,围观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一位挺拔的少年越众而出。

    周围的人立刻抱拳道:“少将军。”

    这人前几日朱翊钧才在文华殿见过,正是李成梁的大儿子李如松。

    李如松掀起衣袍的一角,塞进腰带中,一闪身,如猎豹一般扑上去,抓住那女真人的肩膀,用力一提,竟是没能将对方撼动半步。

    正在此时,女真人勾住他左腿,手往下压,李如松转移重心,抬腿,卸下他的力道。

    二人你来我往过招,僵持数个会和,谁也奈何不了谁。

    旁边的人分成两派,除了几个女真人之外,其他人都帮着李如松吆喝。

    朱翊钧看得出来,兴许是顾忌李如松少将军的身份,那女真人有点让着他。

    但李如松功夫深厚,女真人也拿出了真本事。

    他二人僵持不下,周围的起哄声愈发激烈,众人都握紧了拳头,全神贯注,仿佛他们也在场上比试。

    所有人沉浸其中,朱翊钧却动了动耳朵,他听见有人走进驿馆,步伐沉稳,应是功夫深厚之人。

    他又回头看一眼和李如松交手的女真人,心中升起异样的想法——不想暴露身份。

    “我们走!”

    就在那边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朱翊钧果断带人退出院子,绕到回廊另一边,从墙上的花窗往里张望。

    李成梁走进院子,那女真人便敏锐的看到了他,像是分心一般,一不留神,被李如松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周围响起欢呼声,李如松松了手,又一把将人拉起来,质问道:“你让着我?”

    那人却道:“小的不敢,是少将军武艺高强,小的能在您手底下坚持这么久,已经用尽了全力。”

    这个女真人,竟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此时,李成梁却大笑一声:“是我进来的时候,让小罕子分心了。”

    那唤作小罕子的女真人见到李成梁,快步上前,乖巧的站在李成梁跟前,躬身笑道:“将军的威武雄姿无人见了不觉胆寒,小的确实分心了。”

    李成梁又大笑起来:“听说你上街只买了书?”

    “是。”

    “买了什么书?”

    “《三国演义》。”

    说话间,李成梁、李如松和那小罕子已走进堂屋,朱翊钧便也离开了驿馆。

    他仿佛有心事,一声不吭走在前面,从马车旁径直走过,也没说要上去。

    陆绎和冯保对望一眼,用眼神询问,要不要叫他回来。冯保却摆了摆手,自己跟了上去。

    “陛下。”

    “……”

    朱翊钧没有回应,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从他的神情冯保就能看出来,他有心事。

    一直走到通惠河边,朱翊钧才停在一棵柳树下,望着石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若有所思。

    冯保站在他身后,又唤了一声:“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朱翊钧收回目光,盯着已经消融的河面,“在想那个女真人。”

    冯保试探着问道:“那女真人怎么了?”

    朱翊钧也摇头:“我不知道。”

    “可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冯保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朱翊钧接下来的话,却叫他大为震惊。

    “我想……杀了他。”

    “!!!”

    这是冯保第一次听朱翊钧说想杀一个人,并且是如此坚定的语气。

    说完,朱翊钧自己却皱起眉头:“没道理呀,我第一次见此人。”

    “不过,我敢断定,此人必定不简单。”

    冯保试探着问道:“陛下是如何看出来的?”

    朱翊钧道:“他嘴上客气,神情却十分凶狠,定然是个自傲之人。最重要的是,我从他眼里看到了野心。”

    “他在李如松面前自称小的,却丝毫看不出恭敬。李成梁来了,他的态度却立刻发生转变,像个乖巧的小辈,十分讨李成梁喜欢。”

    冯保心中百感交集,有许多想要对他说,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朱翊钧却没注意到他的心神不宁,继续说道:“他是李成梁的部下,又没犯法,我没理由杀他。”

    皇上也不能仅凭直觉,胡乱杀人,况且这人还跟李成梁有关系。

    朱翊钧思来想去,只说道:“去,宣李如松进宫面圣。”

    “把李如柏也叫上,李成梁就不用来了,只说,我要与二位师弟小聚。”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个基友的文:灯前抱膝连载日更文《小皇帝他有病》

    文案:宫里谁都知道小皇帝他有病,病在脑子,分明是个傀儡皇帝,疯魔起来谁也不敢惹。

    孟芷及笄那年,一顶小花轿无声地把她从偏门抬进去。

    她大着胆子骗小皇帝:你要对我好,我是你媳妇儿,死后要跟你要埋一块的。

    后来逃亡途中,孟芷被修士逼落悬崖的一瞬,而赢破化身成魔,正大杀四方,他怀里紧护着那个病殃殃的仙门女子樊盈绣。

    原来小皇帝脑子不傻。

    原来她是来替他心爱女子挡灾的工具人。

    闭眼前一刻她想,以后再也不骗小皇帝了,再也不。

    重生又回她被抬轿的那天,她满心想要早日出宫回家。

    等啊等,等到了赢破灭掉奸臣,重掌皇位,后受万魔朝拜,仙门胆寒。

    有人献来了樊盈绣。

    她终于得以解脱,赢破却将她囚禁。

    她才知道,赢破骗她,这个大骗子根本不想让她回家。

    *

    魔君赢破,天生无心。为魔凶狠,手段辛辣,令整个修仙界谈之色变。

    谁也不曾知他干过许多蠢事,都和孟芷有关。

    孟芷昏迷不醒。

    恶鬼蛊惑他:割下你的心头肉,接住你的心头血,通通喂给她,这样她才能醒过来。

    赢破眼也不眨,一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腔。

    而那一年的赢破只是个被奸臣逼到和狗抢食的悲惨少年。

    有人问他,难道一生就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

    他,自然是有的。

    那天悬崖之巅,白裙飘落,伊人远去。

    赢破一生最后悔的,是没有让孟芷早点知道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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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4 章 刘守有领命前去传

    刘守有领命前去传旨,朱翊钧叫住他:“让他们明日进宫。”

    “是。”

    朱翊钧没急着回宫,去了趟张居□□上。还没进院子,碰到了游守礼:“张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游守礼跪下给他行礼:“今日太医又来诊了脉,已无大碍,再静养几日便可。”

    朱翊钧看到他身后的下人端着托盘:“这是张先生的药?”

    “正是。”

    朱翊钧端起碗:“我帮你送。”

    “……”

    房间里,张若兰正陪着张居正说话,看到朱翊钧进来,父女二人皆要起身行礼。

    朱翊钧赶紧拦下:“一家人,不必客气。”

    这个“一家人”说得自然而然,他自己坦坦荡荡,倒是把张若兰说得不好意思了。

    “现在……还不是。”

    “先生!”朱翊钧一屁股落到床边,“你看她说的什么话。”

    张若兰吓一跳,自己说什么了,让他这么委屈。

    “我可是从小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把懋修他们当家人。”

    那可不是当自己家,不管白天晚上,想来就来,翻墙也要来。

    今儿难得走一回正门,张居正还有些感动,这肯定是来探望自己的。

    “陛下隆恩,臣感激惶恐。即使陛下与若兰成婚,君臣之礼臣不敢忘。”

    朱翊钧按下他的手:“朝堂之上讲君臣之礼,在家不必讲。”

    他试了试药碗:“先把药喝了吧。若兰,扶爹起来。”

    这一声“爹”把张居正听得愣了神,坐在那里任由女儿扶着,药汁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尝不出苦来,只觉比蜜还甜。

    朱翊钧喂药,张若兰拿手帕擦拭父亲唇边药渍,二人配合默契,无微不至。

    朱翊钧来之前,张居正还觉得浑身乏力,感慨上了年纪,身子愈发虚弱。此时又觉得精力充沛,恨不得回到内阁,把积压多日的事务一并处理了。

    吃完了药,朱翊钧自然而然的把碗递给张若兰:“劳烦妹妹把碗拿出去。”

    这是把人家相府大小姐当下人使唤。张若兰自幼聪明,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和张居正讲,接过碗,带着下人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朱翊钧把刚才在驿馆看到的事情跟张居正大致说了说,尤其提了嘴那唤作小罕子的女真人:“他武艺高强,神情狡诈,对旁人和对李成亮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仆人嘛,自然要讨好主人。朱翊钧皱起眉头:“最重要的是,看见那女真人,我心中的有一种将说不出来的感觉。”

    听闻此言,张居正敛眉:“什么感觉?”

    “不瞒先生”朱翊钧眸光锐利,“我动了杀心。”

    张居正惊得出了一脑门汗。

    这孩子他看着长大,自幼颖悟绝人,重情重义。虽纲纪严明,却也是对那些有过之人。言官时常冒犯,他却很少动怒。更不会无故苛责、虐待宫人,从不滥用私信,伤人性命。

    这是头一次,张居正听他亲口说,自己动了杀心,并且说得如此坦荡。

    张居正思忖片刻问道:“陛下可知此人来历?”

    朱翊钧道:“已经派锦衣卫去查了,宣了李如松兄弟俩明日进宫,再侧面了解一下。”

    他从小性子就急,张居正生怕他轻举妄动,听到如此安排才放下心来:“先了解清楚他的来历,再做打算,若真有蹊跷,便不能放他离京。”

    朱翊钧点头:“这也是我的意思。”

    他拿了帕子,替张居正擦拭额上汗水:“先生受累了。”

    张居正摇摇头:“是这药,有发汗之效。”

    朱翊钧扶着他躺下,又替他拉好被子:“先生且好生休养。”

    他走出门,冯保上前:“陛下可要回銮?”

    “不急,我去看看懋修。”

    冯保却停了脚步:“我想进去看看张阁老。”

    朱翊钧回头:“大伴与张先生向来交好,他病了好几日,也该去探望一下。”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交好,这要换了哪个皇帝都要生疑,但朱翊钧不会。

    朱翊钧说是去找张懋修,顺道又叫上了张若兰,一进小院,远远的看到张懋修正低头认真读一本书。

    朱翊钧和张若兰对望一眼,竖起手指抵在唇边。二人无声无息来到张懋修身后:“懋修。”

    “陛下!”张懋修“噌”的一下站起来,把手背在身后。

    朱翊钧问:“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在朱翊钧和张懋修说话之时,张若兰以绕至他身后,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卷,书皮是《礼记》,张若兰翻了两页,惊道:“噢!原来是柳屯田的《乐章集》。”

    “还给我!”

    张若兰举着手,扭头就跑,“我要去告诉爹爹。”

    “不不!”张懋修慌了,“好妹妹,你说什么三哥都答应你,千万不能叫父亲知道了。”

    张若兰已经躲到朱翊钧身后:“知道爹爹不许,你还看。”

    张懋修想夺回自己的书,可朱翊钧身材高大,又有意护着张若兰,他过不去:“你不也看。”

    “我又不考状元。”

    “是,你要做皇后了。”

    “你……”张若兰脸红,背过身去。

    朱翊钧拦在他俩中间,从张若兰手中抽出书卷:“知道张先生家教甚严,懋修苦读之余,也该放松放松。”

    他又坐在石桌前:“把你近来所做文章拿给我瞧瞧。”

    他看过之后递给张若兰:“你觉得如何?”

    “这一年来,三哥的字迹比以前工整了许多。只是承题前两句,接破题未尽之意,对仗须再斟酌。还有这前四股,两虚两实,后四股,也该两虚两实才是。”

    别人家才女,说的是琴棋书画,读《四书》《五经》也未必就能做文章,而张若兰不但通晓《四书》《五经》,还能做锦绣文章,琴棋书画也未落下。

    朱翊钧听她点评张懋修文章,频频点头,笑道:“我的皇后,有状元之才。”

    被他这么一夸,张若兰虽脸红,却是扬起下巴,笑道:“那是自然。”

    另一边,冯保进屋,张居正靠坐在榻上,若有所思。他开门见山:“张阁老,可知大明天下,后来落入谁人之手?”

    “!!!”

    朱翊钧与兄妹俩闲谈一番,打算回宫之时,冯保已经在外面等候。

    他随口问了一句:“大伴和张先生聊了什么?”

    冯保笑道:“互通心意。”

    这话说得暧昧,朱翊钧忍不住笑道:“哎呀,我竟不知,大伴与先生还有这层关系。”

    冯保摇头苦笑:“陛下误会,心意是如何为陛下尽忠。”

    朱翊钧拉过他的手,笑眯眯的看着他:“没有误会。”

    “……”

    说是师弟,其实李如松比朱翊钧大了好几岁,李如柏也比朱翊钧年长三岁。

    二人奉旨入宫,诚惶诚恐,朱翊钧在热情招待,不但赐座,还赐茶。

    “福建进贡的铁观音,太后都舍不得喝,朕特意让你俩尝尝。”

    二人赶紧跪下,叩头谢恩。

    朱翊钧赶紧上前一步,一手一个,把他们扶起来:“今日让你们入宫,只为叙同门之情,不讲尊卑之别。二位师弟,快坐!快坐!”

    就这么一句话,迅速拉近距离,让李如松和李如柏放松下来。

    朱翊钧跟他们闲聊:“不知徐先生教授二位兵法谋略,具体讲的什么?”

    李如松道:“回陛下,教的是戚继光将军的《纪效新书》。”

    朱翊钧一拍大腿,朗声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学的也是这个。”

    “为此,我可没少请教戚将军,尤其是《拳经捷要篇》。”

    李如柏一听就笑了起来:“徐先生说,他一介书生,不通武艺,这一卷让我们自己看着练。”

    “正好!”朱翊钧站起来,“二位师弟,有何不懂之处,问我便是。”

    他把二人带到殿外切磋一番,二人虽跟随李成梁领兵上过战场,比起武功,皆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他毫无保留传授戚继光的《拳经》,二人受宠若惊。

    朱翊钧笑道:“其实,昨日我去过驿馆,想与二位师弟一叙。奈何人多,不便暴露身份,就离开了。不过,你们那个摔跤,倒是很有趣。”

    李如松:“辽东汉人与女真人混居,他们擅长摔跤,与我们的比武类似。”

    他给朱翊钧普及了许多摔跤的规则,朱翊钧听得新奇,便问道:“李将军麾下,哪位将士最擅长摔跤?”

    李如柏嘴快,立刻说道:“小罕子!”

    朱翊钧问:“小罕子是何人?”

    李如松回道:“是……臣家中一个小小家仆。”

    朱翊钧惊讶道:“李将军麾下果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小小家仆竟如此厉害,他可有什么来历?”

    李如柏觉得小皇帝没什么架子,单纯只是对摔跤感兴趣,便说道:“那年父亲征剿王杲,俘虏了许多女真人,小罕子和他弟弟就是其中之一,那时才十岁。父亲见他俩机灵,留在身边做了家仆。”

    朱翊钧又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李如柏回到:“哥哥叫爱新觉罗-奴儿哈赤,弟弟叫爱新觉罗-舒尔哈齐。”

    “这么说,他俩是孤儿?”

    “那倒不是。他们的父亲是塔石,万历二年,征讨王杲,以功晋建州左卫指挥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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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5 章 朱翊钧这就不明白

    朱翊钧这就不明白了,既然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之子,为何又是在王杲一站中被李成梁俘虏。

    李如松这才解释道:“奴儿哈赤的父亲,名叫爱新觉罗-塔克世,咱们称他塔石。原是建州右卫都指挥王杲部将,颇有胆略,屡随杲犯明边。”

    “后来,我的父亲说服他归顺明朝。万历二年,王杲勾结朵颜、泰宁等部蒙古军,大举进犯辽东、沈阳。正是由塔石做引导,父亲才能摔辽东铁骑大败敌军。”

    如此,便也能说得通,为何奴儿哈赤兄弟俩是因为剿灭王杲所俘,因为是他们的父亲暗通款曲,背叛了王杲。

    朱翊钧没去过辽东,对于辽东的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各级官员的奏疏,其中一些细枝末节,他们往往不会写入其中,但正是每一处细节,才能将整个事件的逻辑完全串联。

    朱翊钧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再说说这个奴儿哈赤。”

    “奴儿哈赤很小的时候,他娘就死了,哈石娶王台之女为继妻,继母对他们非常不好,奴儿哈赤被迫分家,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弟弟讨生活。”

    朱翊钧问:“小小年纪,如何讨生活?”

    “去山里挖人参,到马市上售卖。”

    李如松感慨:“说来,那时他们兄弟二人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很是不容易。”

    朱翊钧也觉得这兄弟二人不容易,然而,从小生活困苦,却也没能磨灭他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野心,足以见得,朱翊钧直觉这个女真人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无论蒙古人还是女真人,他们与生俱来就有一股狠劲儿,想要什么,就去抢,不择手段。

    誓言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句话,随时可以违背。

    朱翊钧问:“然后呢?”

    “在此期间,奴儿哈赤习得蒙古语和汉语。时常买些汉人的书籍回去学习。”

    “十六岁那年,在王杲军中,被我父亲俘获。”

    “不对吧,”朱翊钧皱眉,“他不是和他的父亲分家,在山里采人参吗?怎么又跑王杲军营里去了?”

    李如松和李如柏对望一眼,发现有一个重要的消息,皇上并不知情。

    李如松立刻正色道:“奴儿哈赤的母亲喜塔腊·额穆齐,正是王杲之女。奴儿哈赤的堂姐,嫁给了王杲的儿子阿台。”

    “你说什么?”

    “奴儿哈赤是王杲的外孙,他的堂姐嫁给了他的舅舅。”

    堂姐嫁给了舅舅,这关系乱的,乍听之下朱翊钧都没理清楚。

    总之,奴儿哈赤和他的父亲、祖父与王杲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朱翊钧吃惊之余,也豁然开朗。两兄弟十多岁时,被亲爹和继母赶出家门,万般无奈之际,只能投奔外公。奈何,亲爹又带着李成梁,把外公的老巢一窝端了,兄弟俩沦为俘虏。

    但因为他们身份特殊,奴儿哈赤又聪明又有胆略,颇得李成梁器重。

    不对!

    朱翊钧否定了自己最后这个猜测,李成梁在辽东领兵多年,不是这么没有分寸之人。

    李如松和李如柏兄弟俩离开之后,朱翊钧坐立难安。张居正因病好几日没有入宫,他只能拉着冯保商议此事。

    冯保迅速而坚决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决不能放奴儿哈赤离开京师。

    朱翊钧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想与张居正商议。

    冯保却道:“张阁老的意见与我相同。”

    朱翊钧十分敏锐:“你们聊过?”

    冯保点头:“聊过。”

    他们非但聊过奴儿哈赤,也聊了徐多别的。以前只是政治盟友,现在变成了唯一知道彼此秘密的挚友。

    当天夜里,朱翊钧做了个梦。他身处一片迷雾之中,待雾散去,眼前出现一座城池。城门前的空地上,是穿着不同颜色盔甲的铁骑。

    眨眼间,城破,杀声遍至,刀环响处,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百姓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女子、幼儿百□□啼,哀鸣动地。

    太阳升起来了,铁骑杀掠更甚,积尸如乱麻,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前后左右,处处焚灼。【1】

    朱翊钧从梦中惊醒,喘着气坐起来。额上豆大的汗珠,成股低落,寝衣早已湿透。

    听见动静,冯保赶紧端了水迎上前:“陛下,这是做噩梦了。”

    朱翊钧尤觉眼前一片血红,沉声道:“是……梦吗?”

    “可我怎么觉得,那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

    冯保把水递给他,轻抚他的后背:“陛下,喝口茶,压压惊。”

    朱翊钧确实觉得口感舌燥,一眼看到茶色,却又推开:“换清水。”

    一旁的太监奉上清水,朱翊钧一饮而尽。

    冯保问他:“陛下梦到了什么?”

    “屠城。”

    冯保替他擦汗的手一顿:“什么城?”

    朱翊钧闭上眼,回忆梦境中看到的景象,又倏的睁开眼:“扬州城。”

    他的拳头捏紧了:“那盔甲我不认得,但那些惨遭屠戮的百姓我却认得,他们穿的是华夏衣冠,皆是我大明子民。”

    冯保虽不知他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但却知道他梦到了什么。

    十日,共计八十余万人。几世繁华之城,沦为人间炼狱。

    朱翊钧睡不着,换了身寝衣,站在床边回忆刚才的梦:“那不是蒙古军,是女真人。”

    次日,朱翊钧没有早朝,经筵也停了,在文华殿宣李成梁觐见,面色阴沉的问道:“你明知那奴儿哈赤是王杲的外孙,却还将他留在身边,甚至带他进京,是何用意?”

    李成梁赶紧跪下来:“奴儿哈赤虽是王杲外孙,但他的父亲早已归顺大明,这些年来奴儿哈赤亦是如此。”

    “他十多岁就跟随在臣身边,忠臣乖顺,臣的确想要扶持他,以牵制女真诸部。”

    朱翊钧要被他气笑了:“我且问你,那塔石因何背叛他的岳父?”

    “大明国力强盛,弃暗投明乃明智之举。”

    朱翊钧怒道:“他连自己的岳父都能背叛,对大明又能忠诚到哪里去?”

    “王杲曾被张学颜带到抚顺,给他起汉名,教他读书,给他封官,结果又如何,他拿着我大明的俸禄,屡次勾结蒙古人侵扰我大明边境,杀我大明官员,掳我大明百姓。”

    “现在与你交好的尼堪外兰,等到他足够强大,称霸建州之时,你以为他当如何?”

    “你现在想要扶持他去对付建州其他部落,将来,他日渐强大,兵强马壮,你还当他是你李总兵的家仆?”

    “你这是养虎为患!”

    李成梁五十多岁,在辽东也是呼风唤雨,令蒙古、女真闻风丧胆的人物。此时却跪在大殿中央,匍匐在地砖上,被训得不敢吭声。

    “臣,臣这就去杀了他。”

    “杀了他,”朱翊钧冷哼一声,“你要以什么罪名杀他?”

    “他的父亲现在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你无端杀了人家儿子,怎么解释?”

    “……”

    杀一个女真人没什么要紧,但必须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毕竟塔石和他的父亲觉昌安现在是大明官员,儿子跟着李成梁进京,忽然被杀,这说不过去。

    朱翊钧在御案前来回踱步:“先找个理由,把他留在京师。”

    李成梁道:“臣倒是有一个。”

    “说。”

    “犬子李如松,要参加五月的武举,臣可下令让他留下跟随。”

    “那就这么定了。”

    且不说朱翊钧的直觉,和那个奇怪的梦,得知女真部错综复杂的联姻,朱翊钧就已经下定决心,必须除掉此人。

    回到驿馆,李成梁让奴儿哈赤随李如松,留在京师,他则带上舒尔哈齐回了辽东。

    奴儿哈赤不明白自己为何被留了下来,李成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你多见识一下天子脚下的繁华。”

    李成梁一走,朱翊钧就派锦衣卫,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严密监视奴儿哈赤的一举一动。

    二月将至,朱翊钧大婚临近,他把潞王叫来院子里,让他打了套拳。

    潞王以为自己一套拳打完,哥哥又会不见踪影,回过头来,却发现他哥正坐在石桌前发呆。

    潞王不明所以,跑到他跟前:“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朱翊钧说:“我在想,要怎么安置你?”

    “啊?”潞王说,“我觉得住在乾清宫挺好的呀,每天读书练字,还能跟着哥哥习武。”

    朱翊钧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你哥要娶媳妇了,你不能住在乾清宫。”

    潞王皱起眉头:“可我听母后说,皇后需住在坤宁宫。”

    朱翊钧说:“那是祖宗的皇后,我的皇后就住在乾清宫,跟我住一起。”

    潞王低着头有些失落:“那我就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

    以前,他住在慈宁宫,没人管教他,他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后来,他搬来了乾清宫,他哥什么都管,可严了。

    可他就是觉得跟哥哥在一起一年的时光,胜过他以往在慈宁宫的许多年。

    “哥哥……”潞王贴在朱翊钧身旁,“我舍不得你,我不想搬走。”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哪儿能一直跟着哥哥,往后还要建府,就藩。”

    这么一说,潞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朱翊钧安慰他:“就藩之事,往后再说,先说说你住哪儿。”

    潞王虽然舍不得,但也理解哥哥的决定,毕竟母后说了,立后是大事,娶了媳妇,诞下皇嗣,哥哥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那我搬回慈宁宫去吧。”

    朱翊钧捏了捏他的脸:“你想得美,我是不会让你再搬去慈宁宫。”

    皇太后溺爱幼子,朱翊钧花了一整年时间,把弟弟教导成如今这般端方的模样,可不能再被母后打回原形。

    他思来想去,决定给弟弟行加冠礼。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引用了《扬州十日记》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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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6 章 “加冠?”潞王以

    “加冠?”潞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我才十三岁。”

    朱翊钧说:“十三岁不小了,你哥我小时候……”

    他话说一般,潞王不解:“小时候怎么了?”

    “你哥我九岁就独自住在清宁宫。你都十三了,应该一个人住。”

    潞王又问:“那我住哪儿,清宁宫吗?”

    “那不行,那是皇太子住的地方,我若让你住了,那群大臣得骂死咱俩。”

    “让你出宫建府,”朱翊钧打量弟弟,“我不放心。”

    “清宁宫后面还有个慈庆宫,离文华殿也近,你搬那边去住,上课也方便。”

    于是,朱翊钧为弟弟举行加冠礼,由英国公张溶持节掌冠,大学士张居正宣勅戒。

    太后向朱翊钧提了一嘴,想让潞王回慈宁宫去住,被朱翊钧拒绝了:“他已经加冠,不便与母后同住。再则,慈宁宫在西边,离文华殿太远,每日读书也不方便。”

    “可是……”

    “他已经十三了,既然已经加冠,本应该搬去宫外的王府。”

    朱翊钧话没说完,有意让皇太后觉得,让潞王留在宫里,母子俩还能时常见面,是对母后的孝顺,也是对潞王的恩赐。

    实际是,搬去王府,宫人、侍卫都得安排,动则几百上千人,本该属于亲王那份俸禄每年也得给潞王。

    朱翊钧掐指一算,不划算,就在宫中,给他安排二三十个太监就行,吃喝也都由尚善监准备。

    最关键的是,朱翊钧还能每日督促弟弟学习,他可不相信潞王是个自律的孩子。若没有人时刻耳提面命,很快就能打回原形。

    “唉!”朱翊钧叹气,他也不过比潞王和瑞安公主年长七岁而已,在他们面前,总怀着一种老父亲的忧虑感。

    大明皇帝的大婚,场面宏达,礼制繁复,前期准备工作,就要好几个月,光是礼部侍郎代替皇帝祭告天地、祖宗就要分三次。

    随后,朱翊钧来到乾清宫正殿,?宣制官手捧诏书,?站在东侧丹陛上,?高声宣诏:“兹选大学士张居正女张若兰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绵延数十里,鼓乐不绝,鞭炮齐鸣,皇帝的赏赐不仅张府上下人人有份,?也会给沿途的百姓也会得到赏钱。

    皇后的彩舆由奉天门入宫,繁复的大婚礼仪足以让人精疲力尽,但这还不算完,大婚之后,还要为皇后单独行加封礼仪。

    这一套流程下来,天快黑了,朱翊钧还得带着他的皇后拜谒家庙,

    然后回宫,换上今天的不知道第几套礼服,东西对坐,执事官要举馔案,行同牢合卺礼。

    最后换回常服,大婚之日的所有礼仪才算结束。

    但婚礼还没完,还有第二天,第三天——一共五天,不是皇帝皇后拜祖宗、太后,就是亲王、大臣在不同的宫殿拜皇帝。

    无论如何,总算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朱翊钧也娶到了他心仪的姑娘。

    红烛的映衬下,一身隆重礼服的张若兰宛若天宫仙子。朱翊钧牵起她的手,想起小时候与她投壶、吟诗,对酌,那时他唤她妹妹。后来,他们在江陵偶遇,一起去德安,听何心隐讲学。李贽盛赞像张若兰这样有才学的女子,孔子周游列国,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不知什么时候,朱翊钧不再喊她妹妹,而是直呼其名。

    他就那么目不转金的看着张若兰,看得对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烛光摇曳,给她的脸上映照出一抹绯红。

    朱翊钧忽的想起什么:“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二人来到御案前,朱翊钧在拿出个匣子:“这是在南京时,一位好友所赠。”

    他从里面取出一方卷轴,展开来竟是一副刺绣,绣的是一副墨兰图。兰花微微绽放,栩栩如生,兰草飘逸灵动,苍劲而孤高。

    张若兰与他共执画卷,一边端详刺绣,一边点头称赞:“画得好,绣得也好。”

    朱翊钧奇道:“你怎知这原本是一幅画?”

    张若兰指着那兰叶一处折痕:“作画之人一定功力深厚,刺绣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能将其中意蕴展现出来。”

    朱翊钧受了夸奖,有点得意:“我画的。”

    张若兰垂眸,轻轻“嗯”了一声:“我猜到了。”

    朱翊钧靠过去,贴在她耳边道:“作画时,心中想的是你。”

    他说话总是这么单刀直入,叫人猝不及防。

    “回京以后,我想把这副刺绣送给你,只是……”

    朱翊钧欲言又止,倒是勾起了张若兰的好奇心:“只是什么?”

    “只是,绣这副墨兰图的曾经是一位青楼女子,我不想你觉得冒犯。”

    张若兰反问:“那,陛下认为这是冒犯吗?”

    朱翊钧摇头:“薛素素虽沦落青楼,却工书善画,作小诗,刺绣更是出神入化。对了,我第一次见她,她身着红衣,驰马二来,英姿飒爽。”

    “那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沦落风尘,想必也是受生计所迫,不知现在如何?”

    朱翊钧看一眼她身上的礼

    服:“她回苏州,开了一间绣楼,以此谋生。”

    “对了,他还收养了一名脱籍的少年。”

    “若有机会,真想见一见这位薛姑娘。”张若兰收起那副刺绣,“君无戏言,陛下说要将这副墨兰图赐予臣妾,可不能反悔。”

    朱翊钧把卷轴放回木匣中:“你我已是夫妻,不分彼此。”

    大婚之后,皇后理应入主中宫,也就是住进坤宁宫。并且,皇帝若要与皇后同寝,需奏请皇太后下旨,皇后必定推辞,方显贤德。

    这是规矩,历代祖宗皆是如此。

    朱翊钧偏不惯这些毛病,既然已经大婚,皇后就是他的妻子。夫妻同寝,还需别人下旨,这是什么道理?

    他的皇后哪里也不去,就住在乾清宫的西暖阁,日日与他同眠。

    大婚的前几日,朱翊钧让刘守有闲暇时候去探望李如松,让他别总在驿馆闷着,有空也带着随从去街上逛逛。

    皇帝大婚这一日,他特意脚上奴儿哈赤,出门看热闹去。

    辽东地区汉人、蒙古人和女真人混居,蒙古、女真就连必要的生活用品,都得用深山里挖来的人参,猎来的野味到马市去换,何曾领略过天子脚下的繁华,更未曾见过如此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奴儿哈赤看得眼睛发直,眼中的艳羡与向往都快满溢出来,一直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到了张居正家。看到不计其数的珍宝玉器,尤其那一顶凤冠,上面的珠翠宝石数不胜数,翠凤展翅欲飞。

    后面还有几十口大木箱,排着长龙,抬进大门,都是皇帝给岳父家的赏赐。

    其中一口大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装满了银元宝,全都是赏赐给张府下人的。

    奴儿哈赤看看那些银子,在看一眼手里的铜钱,忽然觉得不香了。

    “怎么样小罕子,开眼界了吧。”

    说话的是李如松的另一名随从,名叫杨元。说是随从倒也不算。杨元的父亲是李成梁的部下,杨元此次跟李如松一同留在京师应考武举。

    奴儿哈赤没说话,杨元侧头看他,见他神情冷漠,目光深邃,紧盯着前面那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杨元又说道:“你一个女真人,若不是跟着少将军,哪里能见到天子大婚此等盛况,祖坟冒青烟了。”说完他还放肆的大笑起来。

    奴儿哈赤仍未看他,但眼中却闪过一抹凶狠。

    “菊厓!”李如松适时的开了口,他叫杨元,“就你话多,咱们呆生长在辽东苦寒之地,哪里得见中原之繁华。听徐先生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咱们这辈子,想都不敢想。”

    这一番对话,锦衣卫一字不差的汇报给了朱翊钧,自然也包括奴儿哈赤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朱翊钧听后点点头,让他继续去盯着。等人走后,他却皱了皱眉头,冯保上前一步,担心的问道:“陛下怎么了?”

    朱翊钧说:“有点儿疼?”

    冯保紧张道:“哪儿疼,宣太医……”

    朱翊钧拦着他:“宣太医没用,我这是心疼。”

    “啊?”

    “心疼银子,那可都是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没拿户部一两银子。”

    冯保宽慰他:“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心里却想:“银子都在你老丈人家里。”

    “……”

    三月,春和日暖,正是春耕时节,朱翊钧要巡视京畿,第一站,先去皇庄看看。

    皇庄是大明皇室直接经营的庄田,始于永乐年间。武宗时急剧发展﹐他即位后一月之间﹐就增皇庄七处﹐后又增至三十多处。

    世宗迫于压力,下旨取消皇庄,实则换了个名字,叫官地,田不还于民,租银依旧解入内府,供皇家应用。

    这次出巡,朱翊钧并非微服,除了锦衣卫、仪仗司、禁军、内侍,还钦点文武官员随行。

    其中也包括李如松。

    李成梁封宁远伯,作为他的长子,李如松充任宁远伯勋卫,承父荫授指挥同知。也是大明官员,此次出巡,朱翊钧点名让他随行。

    李如松去了,他的随从杨元、奴儿哈赤也一同跟着。

    皇庄所经营的田地,乃是京郊最好的,万亩良田,一望无际,从这片土地上长出的每一根麦穗,每一粒麦子,也包括在田间耕种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牛,都属于大明天子。

    隔得太远了,奴儿哈赤只能看到那一抹被万人簇拥的明黄,却从未见天子真容。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潞王就是十一二岁加冠,和万历差不多,万历是他爹要嘎了,赶紧给儿子加冠。

    明朝皇帝出情种,除了不太直和要修仙的,基本都有一段爱情佳话。除了穆宗,他是玩得太花,把自己玩死了。

    我不会写感情,略过略过。

    明人称努尔哈赤为奴儿哈赤,所以,这里也按他们的习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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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7 章 天子巡视皇庄,早

    天子巡视皇庄,早早就有管事的太监,吩咐佃户跪伏在道路两旁迎接,不可抬头,若冲撞了圣驾,那可是死罪。

    等到皇帝真的来了,却又让身边的大太监传话:农忙时节,不必拘礼,大家都起来,各自忙碌去吧。

    管理皇庄的太监,还不容易迎来一次伴驾的机会,汇报工作格外积极,庄子里有多少田,多少佃户,近些年,偶有天灾,收成不好,佃租多有拖欠。百姓劳苦,拖家带口,颇为不易,实在不忍催收。

    朱翊钧听闻此言,不动声色,只问他姓名。又赞他虽未内官,却懂得体恤百姓,实在难得,赏……就算了,口头表扬一下。

    既然百姓度日如此艰难,那就减租。反正皇庄的租金入的是内库,也就是皇帝的小金库。朱翊钧不给亲妈修宫殿,也不给媳妇买首饰,更不给自己讨小老婆,没有那么缺钱。

    别人做好事不留名,朱翊钧做好事,当场就让太监向整个皇庄的老百姓宣布。不仅这处皇庄减免,别的三十多处也一同减免。

    田间耕种的老百姓,听到这一好消息,全部跪下来,三呼万岁。

    朱翊钧对那管理皇庄的太监说道:“既然如此,你去把这几年的账本拿来,朕看看,究竟差多少,减免佃租够不够,需不需给百姓分发些银两。”

    周遭的百姓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呼天子圣明,

    那太监应下,这就去准备账本。

    朱翊钧继续巡视,见一老伯坐在田埂上休息,他命人送上一杯凉茶,自己则在一旁,与老伯闲聊,问他现在日子怎么样,能不能吃饱饭,家里有没有困难。

    老伯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目力也不好,朱翊钧放大了音量,才让他听清楚。

    “苦难?没有困难,这几年光景好,粮食丰收,顿顿能吃饱,孩子们也能进学堂去念书了。”

    朱翊钧又问:“老人家为何这么大岁数还在地里干活?”

    “听说今日天子要来,老头子在顺天府住了一辈子,种的是皇庄的田,还未见过天子真容。”

    “大……”旁边的官员欲要呵斥,被朱翊钧拦下了。

    “老人家你歇着,我上别处看看。”

    晚上,朱翊钧驻跸行宫,账本堆在御案上,骆思恭和帅嘉谟候在一旁。

    朱翊钧问:“说说看,怎么回事?”

    骆思恭先回话:“不出陛下所料,太监只拿出明面上的一套账本,臣在暗格中又搜出来另一套。”

    朱翊钧问帅嘉谟:“你都看过了?”

    帅嘉谟回道:“臣已经带人核算过,明面上的这一套,收上来的佃租,比暗格中这一套,每年差了数千两白银。”

    他又递上一封折子:“这是每年具体钱粮数目。”

    朱翊钧展开来,不管是粮食还是银子,每一项应收多少,实收多少,相差多少,每一项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翊钧点点头:“辛苦你了。”

    这是皇帝的私人产业,本不应该户部的人管,只是帅嘉谟在核算税银方面,在整个户部无人能出其右,这么短的时间,只有他能算明白。

    帅嘉谟走后,朱翊钧对冯保说道:“让东厂和锦衣卫彻查,涉案人等,该抄家抄家,该追赃追赃。我也不要他们的命,都去祖宗陵寝尽孝。”

    “对了,让人给李如松送些吃的过去。”

    皇上赐了酒菜,李如松也不独享,请部下供饮:“这是长春酒,绵软入喉,醇香馥郁,还能延年益寿。”

    杨元饮了一口,闭上眼,细细品味:“此乃宫廷御酿,除了宫宴,只有得天子赏赐的大臣才能喝道。”

    他看一眼奴儿哈赤:“小罕子,以你的身份,若不是沾了少将军的光,一辈子也喝不到。”

    奴儿哈赤一声不吭,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尝不出醇香,只觉涩苦,不如他们极寒之地的烈酒,一口下去,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喝完酒,他又站起身,向李如松一拜,脸上堆满了恭敬又讨好的笑:“多谢少将军赏赐。”

    “谢我做什么?”李如松向上一拱手,“该谢天子才是。”

    “来,再尝尝这个。”

    杨元问:“这是什么菜?”

    “土豆炖羊肉。”

    杨元惊讶道:“这竟然是土豆!”

    奴儿哈赤不知土豆为何物,虽然好奇,但也没问。

    杨元自顾自的说道:“土豆可是舶来品,传说生长在大海另一边,那是一片从未有人到过的陆地,被那些黄头发高鼻梁的白藩人带到了欧罗巴,又传入大明。”

    李如松点点头:“我听徐先生说过此物,一开始,只在福建海澄县能见到此物,现在京师也有了,据说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爱吃这个,老百姓想吃还买不到。”

    他忽然神秘一笑:“我还听说,咱们皇上尤其爱吃烤土豆,撒上盐和胡椒等调料,外酥里绵,焦香扑鼻,软糯可口。”

    春天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土豆炖羊肉,再配上滋补的长春酒,吃完就像是在身体里点燃了一把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奴儿哈赤到外面溜达,远远地看到禁军和锦衣卫将行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行宫内灯火通明,宴饮不休,隐约还能听到丝竹管乐之声。

    忽然,迎面走来一行人,仔细看去,那竟是一队人押着几个人快步走来。

    那些人个个头带尖帽,穿褐色曳撒,腰间系小绦,脚蹬白皮靴。

    这不像是白日里见过的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奴儿哈赤第一次进京,未曾见过、听过的新鲜事物太多了,也不认得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眼见那一队人走进,奴儿哈赤自知惹不起,一闪身站到了旁边,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却又忍不住好奇,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眸。

    月光下,当他看清那为首的,被押解的犯人时,吓了一跳。

    那正是主管此处皇庄的太监。

    白天,他身着内官官服,随侍天子左右,还受到了天子的赞扬,风光无限。

    此时却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被人推搡着往前走。

    小时候,他就听说,大明天子多疑多忌,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如今的天子,是当初那位的一手养大的孙子,被大名官员称作小世宗。

    看来,祖孙俩一脉相承,都是平庸无能之辈。

    朱翊钧巡视京畿各处,尤为看重农耕之事。这几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老百姓也没闲着,对于选种、育苗、防虫等方面做出许多改进,以保证亩产更多粮食。

    对于这些在农事上具有研发精神,做出重要贡献的百姓,朱翊钧给了不少赏赐,一方面作为表彰,另一方面,号召更多百姓向他们学习。

    除了农事,朱翊钧也关心粮食的价格。虽然年年丰收,但市场上,农作物的价格却一直在涨。

    户部告诉他,谷物价格并非只由粮食产量决定。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虽然朝廷鼓励商船从海外进口铁矿、木料和农作物,但是相比于出口的瓷器、丝绸、茶叶比起来,不足三分之一。仍有大量白银流入大明,以至物价上涨。

    京师地处北方,周遭也没有开放港口,尚且如此,东南沿海岂非更加严重。

    朱翊钧把户部尚书殷正茂,以及宝钞提举司的大小官员统统叫来:“朕命你们研制不被仿造的宝钞用纸,可有进展?”

    下面的官员只低着头,不说话,显然是没什么进展。

    殷正茂这个户部尚书去年才上任,又是忙着清丈土地,又是忙着推行“一条鞭法”,六部之中,户部主管事务最为庞杂琐碎,几年前,小皇帝布置的工作,他甚至没来得及了解过。

    朱翊钧也不跟他们废话:“都下去好好想想,一月之内,给朕一个说法。”

    皇上给他出了个难题,殷正茂苦恼不已,来到内阁,找他的上司兼同年诉苦。

    张居正听过之后表示,知道这事儿,但也没什么头绪,不过倒是给殷正茂支了一招:“陛下身边的冯大伴,请他喝顿酒。”

    殷正茂以为张居正这意思是,请冯保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一月之后,他拿不出个方案,也不至于受到处罚。

    于是,他果然备好了酒席和礼品,请冯大伴赴宴。

    冯保酒喝了,礼物没收,也不打算替他在朱翊钧面前说好话,但给他一点启发:“殷尚书在南京多年,可知南京最有名的是什么?”

    殷正茂想,南京城最有名的,不就是秦淮两岸的秦楼楚馆,皇上去一趟,好好整顿一番,直到现在,南京的官员都不敢狎妓。

    但冯保指的肯定不是青楼,他回家之后,苦思冥想,终于有了答案。

    朱翊钧一直派锦衣卫监视奴儿哈赤的动向,此人除了每天随侍在李如松左右,也喜欢上街闲逛,最喜欢去书店。喜欢看话本,最爱两本书,一本是《三国演义》,一本是《水浒传》。

    恰巧,朱翊钧也爱看话本,每次出宫必定要带两本回来。

    《三国演义》他从小就看,讲的是谋略。《水浒传》是他在周游各地时看的,讲的是造反。

    朱翊钧第一眼的直觉非常准,李成梁若真扶持此人对抗女真各部,将来必成大患。

    四月,戚继光上疏:四年前,蓟镇练兵非常成功。对于蒙古诸部也起到了威慑作用,至今不敢再犯。

    因此,他今年想再搞一次这样的练兵,规模比上次更大,准备邀请辽东总兵李成梁、宣府总兵郭琥、大同总兵麻贵派遣精锐参与,并邀请蒙古各部首领前来参观。

    请蒙古人来观看军事演习,这个想法立即就遭到了朝中许多大臣的反对,若因此泄露军机,大明危矣!

    张居正很冷静,和李成梁不同,他对戚继光的才能与人品充分信任。他相信戚继光是个有分寸的人,他要邀请外租观摩练兵,必定计划周详,必不会有泄露军机的可能。

    王崇古、方逢时的看法与张居正一致。

    其实,也就是把蒙古各部的人叫来,让他们坐得远远地,看看大明的将士训练有素,大明的兵器有多精良,大明的长城固若金汤,识趣一点,不要以卵击石,乖乖俯首,也能跟着大明吃口肉,喝口汤。

    朱翊钧也认为时刻对外族保持威慑,很有必要,于是,同意了戚继光的上奏,并特意交代,一定要邀请把汉那吉和三娘子。

    下午,朱翊钧检查了弟妹的功课,听他们背书,讲经释义,解算学题,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一件事情——泄露军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突发奇想,想写个穿成朱祁钰儿子,被老爹读心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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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8 章 潞王搬去慈庆宫已

    潞王搬去慈庆宫已经有一段时日,朱翊钧一直在观察他的表现,发现弟弟一如在乾清宫时,认真读书、习武,并未松懈。

    两个妹妹却是想来乖巧听话,读书也好,不用他多操心。

    朱翊钧这个长兄又生出老父亲般的欣慰,在百花盛放时节,特意带着他们陪皇太后到御花园赏花。

    太后虽然之前反对立张若兰为皇后,但那是因为张居正位高权重,抛开前朝那些纷争,她是很喜欢这个儿媳妇的。

    张若兰长得漂亮,那是礼部寻遍全国八省,也挑不出的大美人儿。其次,张若兰知书达理。太后也是个爱读书之人,无论她聊起什么典故,张若兰都能应和。太后喜爱书法,崇尚佛学,张若兰为她抄送佛经,所写蝇头小楷端庄隽秀,如花似锦,太后能拿着欣赏好久。

    凝香亭摆放着茶果点心,朱翊钧携一家老小坐下来休息,刚端起茶盏,一口春茶还没咽下去,就听太后说道:“你大婚之后,我也放下一桩心事,接下来,就该抓紧,与皇后诞下皇嗣。储君乃是国之根本,看到你早日立储,我也就安心了。百年之后,见了先帝和祖宗,也有所交代。”

    崔完婚又开始催生,朱翊钧正直壮年,也不知道这么早生孩子来做什么,是怕他跟他爹一样,活不长,没人继承皇位吗?

    张若兰刚出嫁不久,提起这些话题,还有些羞赧,低着头,安静的站在一旁,不吭声。

    朱翊钧拉起她的手:“皇嗣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母后别急。”

    皇太后正要说什么,朱翊钧赶紧转移话题:“近来天气不错,咱们也别总在宫里呆着,不如我带你们出去走走。”

    弟弟妹妹一听要出去走走,全都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满眼期待的看着大哥。

    太后问:“上哪儿去走走?”

    “就去南海子,那儿空气好。”

    皇太后却很是担忧:“你三天两头往外跑,前朝那些大臣能同意吗?”

    “想当年,先帝他……”

    当年穆宗即位,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大臣反对,天天把批评过皇帝,当炫耀的资本。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穆宗一怒之下,说什么也要出宫一趟,于是,就有了唯一一次出巡南海子。

    朱翊钧性子一点也不像他父皇,更像他皇爷爷,大臣们反对什么,他偏要做什么。

    偷偷跑出去两年回来,那帮大臣拿他毫无办法,现在他想出去就出去,谁也管不了他。

    朱翊钧冲潞王扬了扬下巴:“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南海子可有不少奇珍异兽。”

    “你学习骑射也好些时日,也该让我看看成果。”

    潞王跃跃欲试:“好!看我猎一只麋鹿回来,用鹿皮给母后和妹妹做手套。”

    朱翊钧怒道:“我天天管你吃管你喝,教你读书习武,到头来,连一双鹿皮手套都混不上。”

    潞王委屈巴巴地说:“把肉都留给哥哥。”他深吸一口气,露出陶醉的表情,“烤鹿肉可香啦!”

    太后被他俩逗得哈哈大笑:“得了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得你哥护着你。”

    南海子是位于京郊最大的一处皇家苑囿,这里有大片湖泊沼泽,山峦叠翠,草木繁茂,森林中飞禽走兽聚集。可不是太液池、万岁山这样的人造风景,人工饲养的珍禽异兽能比的。

    正如朱翊钧所说,到了南海子,连空气都比紫禁城更加清新宜人。

    皇帝拖家带口出巡,一住两三日,文武大臣也要随行,其中自然也有李如松。

    南海子虽为皇家苑囿,但大臣们管得严,皇帝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这里也不许普通百姓入内,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丛林中麋鹿最多,还有野兔、獐子、狐狸、熊,甚至还有圈养的虎、豹。

    朱翊钧骑着熔金,在众多武将和锦衣卫的簇拥下,冲进丛林。

    潞王跟在他身后,忽的发现远处一棵大树后探出个脑袋,他抽出箭,瞄了半天,迟迟不发,其他人默默看着。

    潞王犹豫不决,朱翊钧沉吟一声,他才放了箭,那树后的麋鹿早有察觉,扭头钻进了丛林伸出。潞王射出去的那支箭,半路就落了地。

    “呵~”朱翊钧哼笑一声,对亲弟弟开启嘲讽模式,“你这连鹿毛都挨不上,还鹿皮手套呢。”

    潞王不服气,纵马追进丛林,朱翊钧紧随其后。

    那鹿似乎也发现了,潞王并不是个优秀的猎人,逃跑的途中,还呼朋唤友,森林中出现了好几只麋鹿,獐子、狐狸、野兔也跑出来凑热闹。

    潞王实在没有捕猎的天赋和经验,连骑射也是今年刚学的,又三心二意,麋鹿射不着,□□兔子,兔子跑了,回头瞄准狐狸,狐狸更狡猾,躲到大树后面探头探脑。

    虽然潞王又菜又爱玩,高手都在一旁围观。但这是皇家苑囿,天子在此,没有旨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潞王忙活半天,一无所获。自己也觉丢人,垂头丧气的回到朱翊钧身旁:“哥哥,对不起,我……”

    他看一眼周围的大臣,低声道:“我给你丢人了。”

    朱翊钧抬手,漫不经心在他脑后轻拍一巴掌:“丢什么人,你这才学几个月骑射,那鹿,还有兔子狐狸,在这林子里呆了一辈子,比你可狡猾多了。你射不中,很正常。”

    潞王错愕的看着他哥,平日里,他哥对他可严了,今日尽如此好说话。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玩累了吧,去换身衣物,咱们上别处看看。”

    画舫已经准备好,朱翊钧和皇后一起,扶着太后,带上弟妹,登上画舫,一边品茶,一边游览湖光山色。

    晚上,朱翊钧又在行宫设宴,席间,野味美酒,鼓乐、舞姬自然少不了。

    朱翊钧突发奇想,宣李如松上前:“听说,你们东北酒宴上喜欢表演那个什么……”

    他今日游兴盛农,多喝了两杯,酒酣耳热,似乎反应也有些迟缓,一时间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李如松回道:“是摔跤,女真称作布库。”

    朱翊钧说:“没错,就是摔跤。朕听闻,你随行家仆中就有女真人,来给大家表演一个,助助兴。”

    于是,奴儿哈赤被宣上殿来,第一次见到了大明皇帝。中原人就是和他们女真人不一样,男人也生得细皮嫩肉,像个姑娘似的。

    他头带着翼善冠,两条金龙盘踞左右,托着中间一颗宝珠。明黄圆领袍上,织金团龙在祥云中升腾而上,就连龙须、龙爪分毫毕现。腰间玉带通透莹润,浮雕精美。

    一旁的太后、皇后皆是头戴凤冠、身着云锦,贵不可言。

    奴儿哈赤与李如松摔跤,心中想要在大明皇帝面前好好展现一番女真人的勇猛和智慧,奈何李如松的功夫也不差,这里是大明的天下,御阶之上坐的是大明的皇帝,周遭围观的也都是大明的臣子。

    李如松占了上风,他们纷纷喝彩,奴儿哈赤若讨了些便宜,却只见他们谈笑风生。

    那些明朝大臣傲慢得很,女真就是女真,竟还称他们是野人女真。

    他们的祖先在山中以捕猎为生,在这群生活富足的中原人眼中,就是野人。

    奴儿哈赤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听着周围的叫好声,他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只当是在大明天子面前,要让着李如松。

    大明皇帝却还夸了他,称他是女真好汉,孔武有力,还给了赏赐。

    一壶酒和一块炙烤的鹿肉。

    对于女真人而言,鹿肉乃是寻常裹腹之物,他却要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谢恩。正当他准备退下之时,有太监从殿外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锦盒,跪在殿内:“启禀陛下,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呈上九边布防图,请陛下过目,以备演兵之用。”

    李如松催促奴儿哈赤退下,这里可不是他该久待的地方。

    退出大殿之前,他听到大明皇帝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先送去书房,今日出游,朕与众爱卿共饮,不谈政事。”

    太监只得领命而去。

    奴儿哈赤远远地站在殿外,几名太监从他身旁走过。有个年纪小的好奇问道:“九边布防图是什么?”

    另一个斥道:“不该你问的,别瞎打听,仔细你的脑袋!”

    那小太监吓得,不敢再吭声。

    太监不知道,奴儿哈赤跟着李成梁好几年,自然听说过,大明北边有九边重镇,其中以辽东、蓟镇、宣府、大同最为重要。

    有了此图,就相当于掌握了大明边关的命脉,长城内外,哪一出有重兵把守,哪一出相对薄弱,都可了如指掌。

    主将可以更换,但长城已经建城,想要更改可不容易,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只要拿到此图,便可……

    奴儿哈赤看着手里的鹿肉,想到白天潞王捕猎。

    捕猎是女真人刻在骨血中的技能,奴儿哈赤十多岁带着弟弟进山挖人参,捕获过许多鹿、貂、狍子,野鸡、野兔不计其数,甚至猎杀过老虎。

    这鹿都送到眼皮底下,还射不中,明朝的王爷可真是个废物。

    他那兄长,也是个只知道饮酒作乐的废物。

    这样的废物,凭什么拥有天下大好河山?

    他的祖父、父亲皆是建州女真部落首领,贪生怕死,暗通明廷,出卖了他的外祖父。

    他是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说不得还要继承父亲官职,继续臣服于这样的明朝皇帝。

    他自诩谋略过人,深谙兵法,比这些傲慢自大的汉人更加悍勇。他日只要手中有兵,必能成就一番伟业。

    若这般只知享乐的平庸之辈都能成为天下共主,他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我应该能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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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9 章 奴儿哈赤感觉浑身

    奴儿哈赤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就在今夜,他要干一件大事,一件改变女真命运的大事。

    他曾经从李成梁那里听过一个词——博闻强识,是见闻广博,记性好的意思。

    他虽还做不到见闻广博,但记性却是极好的。

    东西他若是拿走,那必定会被发现。若是他记在脑子里,回屋默下来,神不知鬼不觉。

    待他回到辽东,可继续跟在李成梁身边,学习用兵谋略,也可回到祖父身边,起兵干一番事业。

    虽然只是临时起意,但奴儿哈赤越想越觉得可行,立即无声无息,跟上了那几个太监。

    这里虽是皇家苑囿,但毕竟不是皇城,守卫也只是扈从皇帝而来的禁军。由于地方太大,皇帝在设宴的大殿,便也只是那大点周围守备森严,别处仅仅只是有人看守。

    奴儿哈赤不敢跟得太紧,怕被发现,好在皇帝的寝殿也不难找,那是另一处守备森严的地方。

    透过窗户上的剪影,他亲眼看到,太监将盒子放在御案上,很快就推了出来。

    前面除了一队锦衣卫,还有四个太监,奴儿哈赤只能绕到后面。

    宫殿后面的守卫要宽松许多,只有稀松几人值守,即便如此,奴儿哈赤要想不被发现,轻松闯入,也并非易事。

    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真是一不小心,被锦衣卫逮到,就说自己受了天子赏赐,惶恐之余迷了路。李成梁看重他,李如松不会不管他。

    然而,他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守了许久,把周围的文字都喂饱之后,却还是没找到潜入的机会。始终有两人守在外面,难以靠近。

    奴儿哈赤是个十分谨慎之人,没有十足的胜算,不肯轻易冒险。

    他在心里暗自叹一口气,看来是老天爷不给他机会,他与这九边布防图无缘。

    但这诱惑实在太大,大明皇帝把东西丢一边,纵情享乐,千载难逢的机会,轻易放弃,他不甘心。

    他想,守到那皇帝回寝宫,若是还没有机会下手,那就是命,他认。

    奴儿哈赤又在草丛里蹲了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一声喧哗,宴会结束了。

    也就是说,皇帝很快就要回来,这里即将变得守备森严——他没有机会了。

    奴儿哈赤又是一声哀叹,准备离开,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霎时间天空亮如白昼,又很快黯淡下去。

    远处的湖边竟然放起了烟花!

    奴儿哈赤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知道,机会来了。

    随着烟花升空,此起彼伏的呼声传来,但因为宫殿挡住了,后面值守的几人只能看到亮光,看不到烟花。

    奴儿哈赤注意到,他们频频回头,显然也想看看热闹。

    终于,有个人说道:“这烟花要燃放一刻,陛下没那么快回来,咱们到旁边去瞧瞧。”

    这个提议立刻就得到其他人的同意,他们只留下一人守在门口,其余人绕到宫殿侧面,看烟花去了。

    这是奴儿哈赤第一次看烟花,很美,但他却无心观看。

    一刻虽然不长,但足够让他把那九边布防图记在脑子里,再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他的抓紧时间。

    留守那人显然也不够专心,脑袋都快扭到了脖子后面,奴儿哈赤快速上前,一记手刀,把人放倒在地。

    奴儿哈赤推开窗户,双手一撑便跃入殿内,双脚落在地砖上,也未发出任何声音。

    殿内很黑,但他的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御案上的锦盒,里面装的正是戚继光呈上的九边布防图。

    奴儿哈赤快步上前,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东西,他迫不及待取出来,又伸手摸怀里的火折子。

    然而,火折子没亮,随着一声巨响,宫殿却亮了起来。

    他以为是窗外绚烂的烟花,心中忍不住嘲讽,中原人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下一刻,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如烟花一般炸开。

    脖颈出传来一股寒意,低头,长刀闪着森寒的光。

    十几个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他们个个头带尖帽,穿褐色曳撒,腰间系小绦,脚蹬白皮靴。

    上月,大明天子巡视京畿,奴儿哈赤就曾见过这般打扮的人。那时他不认得,后来听杨元说,这些人都是太监,属东缉事厂。

    “我……我是李总兵的随从。”

    为首那人身材挺括,面容俊美,约莫三十多岁,看着却不像太监,倒像个文臣。

    他说:“此贼深夜潜入陛下寝殿,意欲盗取九边布防图。”

    “不不!”奴儿哈赤慌忙解释,“我只是不认得路,误打误撞来了这里……”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那九边布防图还在自己手里,百口莫辩。

    “我只是好奇,我要见少将军,我要见少将军!”

    他似乎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喊得声嘶力竭,想要挣扎,那刀刃却已划破肌肤,渗出鲜血。

    为首那人又道:“被东厂当场擒获,负隅顽抗,就地正法。”

    说完,他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千灯湖畔,朱翊钧牵着皇后的手,一同看完了最后也是最绚烂的一组烟花。

    天空重新归于沉寂,朱翊钧看到冯保和张居正一同走来,轻声对皇后说道:“你先送母后回宫,我还有些事要和爹商议,一会儿去接你。”

    穆宗驾崩的时候,张居正就在心里想过,要给朱翊钧当爹。

    此时竟是梦想成真,心中颇为感慨。

    皇后向张居正略微点头,在一众都人簇拥下离去。

    女儿长大了,出嫁了,现在是一国之母,稳重许多。

    “事情解决了吗?”朱翊钧问道。

    冯保点头:“是,反复查验过,已经断了气。”

    朱翊钧负手站在湖边:“为了杀一个女真人,咱们可是大费周章。”

    朱翊钧转过身来:“不仅大费周章,还费银子。这值得吗?”

    冯保与张居正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值得。”

    “哪里值得,就凭我第一眼的直觉?”

    张居正道:“就因为他起了盗九边布防图的心,并付诸行动,此人必不是真心归顺我大明。”

    确实,真心归顺的得是把汉那吉那样,背叛祖父,拖家带口扣关投向。

    冯保看了一眼张居正,很是佩服张阁老,钓鱼执法还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朱翊钧说:“只是他父亲乃是建州左卫指挥使,得知儿子死讯,不知会如何反应。”

    冯保回道:“陛下不必为此事分神,交给李成梁便可,这本也是他辽东总兵官的职责。”

    塔石当初能为了活命出卖岳父,现在也同样可以为了官职不追究儿子的死。

    况且还是个已经分家,被赶出家门的儿子。

    就算塔石要为儿子报仇,和大明对着干,李成梁也能平了他。

    朱翊钧又道:“谭纶说得没错,女真觊觎中原之心,一点不输蒙古,不得不防。”

    事实上,与俺答和土蛮达成和议之后,蒙古已经没有可以和大明作对的部落,速巴亥这样的小丑,不是依附董狐狸,就是依附土蛮,现在董狐狸被俘,早已经被戚继光处死,土蛮也已归顺大明,他根本掀不起大的风浪。

    而女真则不一样,他们比蒙古更为落后,更想从大明获取足够的生活物资,内部也更加混乱。

    每个首领都想着发展壮大,统一内部,等到他们不断吞并,变得强大之时,必将南下扩张。

    以朱翊钧的本意,他不想看到边境战事不断,毕竟打仗不仅花钱,还要死人。他只想发展经济,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都能过上好日子。

    但对于那些不能老实呆着,总想搞事情的,管他是蒙古、女真还是日本,绝不惯着他们。

    五月的武举考试,不出意外,李如松和杨元都顺利高中,授官职。朱翊钧仍令他们返回铁岭卫,继续镇守辽东。

    朱翊钧十分看好李如松,认为他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大将之风。

    朱翊钧其实不想放他回辽东,担心李如松今后和李成梁一样,以重赏激励部下,导致滥杀百姓,以充军功。

    二来,他一直想要改变辽东家丁制和蓟镇募兵制这两种征兵方式。

    所以,他想把李如松留在自己身边培养。

    但李如松现在仍在跟随徐渭学习兵法,也需要跟着李成梁积累实战经验,朱翊钧只得放他回去,再历练几年。

    一月之期已到,朱翊钧又把殷正茂和宝钞提举司的官员叫来,要他们说说进展。

    殷正茂请冯保喝了顿酒,虽然冯大伴没有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但给了他重要启发。

    这一次,他不再是一问三不知,而是给了朱翊钧一个解决方案。

    “启禀陛下,南京织造局的云锦天下闻名,素有‘一寸锦一寸金’的美誉,织金缎更是只供皇家专用……”

    朱翊钧身上穿的常服就是云锦织金团龙,穆宗在世时,每年都要花费几十万两白银制作龙袍。

    虽然朱翊钧每年也要做许多新的龙袍,但那是因为他还在长个子,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穿不了了。

    但在纹样图案上面,一直沿用隆庆时期的,从未在这方面多花一两银子。

    朱翊钧点点头:“说重点。”

    殷正茂说道:“宝钞提举司已经研制出了一种新的钞纸,工序复杂,材料稀缺,造价较高,民间不易仿造。”

    “但臣以为这还不够,宝钞仍需要一种特殊工艺,让人能验证其真伪。”

    “所以,臣以为,可以借鉴云锦中的织金法。”

    “借鉴织金法。”朱翊钧觉得有点意思,“你再详细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快完结了,不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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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0 章 殷正茂向他解释,

    殷正茂向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借用云锦织金技术,在宝钞里也织入一根极细的金银线,如此,即可辨别真伪,民间也不易伪造。

    朱翊钧听后,又去看冯保:“大伴以为如何?”

    这方法就是冯保透露给殷正茂的,他当然没什么意见:“听起来似乎不错,不如让殷尚书回去制作些样品来瞧瞧。”

    朱翊钧也觉得可行,便点点头:“行,就依大伴所说,先做些来瞧瞧。”

    大明在金线、金丝、金粉的应用已经非常广泛,用特殊材料制作钞纸,再织以金银线,使其融入其中,从南京调几个云锦织工,与印抄局的工匠商讨钻研,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给朱翊钧一个满意的结果。

    工作吩咐下去,朱翊钧只要一个他满意的结果,并不会事无巨细的过问,一来,国事繁多,他经历有限。二来,要给予大臣足够信任,人家才好在工作中充分发挥作用。

    张居正教过他,用人不疑。

    大臣们颇为不解,无论是前朝,还是大明建立至今的经验都已经证实了,宝钞就是一堆废纸,老百姓不认,朝廷也不当回事。大明以前之所以使用包抄,乃是因为金、银、铜等稀有金属矿产稀缺。如今,随着福建月港、和厦门港先后开放海禁,民间商船频繁往来,大量白银流入大明,老百姓也完全可以用白银进行货物买卖,也就没有必要在大明宝钞上花太多心思。

    毕竟老百姓也不认这个,就跟“一条鞭法”一样,想要全国推行,举步维艰。

    朱翊钧把奏疏递给冯保:“这些大明朝的重臣,身居高位,比我这个皇帝,还不清楚民间疾苦。”

    冯保看后,其实也能理解这些大臣的短见,毕竟受时代所限,几乎没有经济学常识,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却不知白银流入,加剧通货膨胀,货币政策崩盘,将会给大明王朝带来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陛下,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大量流入,其本身价值剧烈波动,体重而价低,在民间买卖日益活跃的当下,更不利于巨额支付。”

    言下之意,想要大力发展经济,货币改革势在必行。

    况且,大明并非彻底放弃银本位,而是依托白银的信用制度发行纸币。

    还有一个好处,冯保没有明说,他侧面暗示了朱翊钧:“如今,不仅民间商船频繁远赴海外,辽东、大同的马市也日益繁荣。蒙古人、女真人依赖大明的日常物资,南洋、西洋也离不开大明的丝绸、瓷器。”

    “朝廷限制白银流入,为了方便,时间一长,他们也会选择用大明宝钞进行结算。”

    在国际贸易中使用本币结算,控制风险、降低成本、利益最大化,所带来的好处,两只手数不完。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他说的自己都明白:“大伴用棋子给我举的例子,我现在还记得。”

    对于那些捕风捉影,闻风而劾,或是关心自己私生活的大臣,朱翊钧一般懒得搭理,留中不发了事,对于认真探讨政务的大臣,他的批复一向及时,并且有理有据把事情讲清楚。

    若还有人反对,或是拿祖制跟他掰扯,不是迂腐就是有私心,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此人不再适合出现在朝会上。年底考核大概率不合格。

    张居正的改革在许多大臣眼中,就已经非常大胆,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

    他的学生,大明天子更加激进,什么既得利益者,他连祖制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怕什么世家大族、地主豪生。

    有钱有地就敢与皇权叫板,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一开吃,朝廷清丈土地,在山东、河南等地遭到不少当地世家大族、地主豪生的反对,天子颁布下诏,这些人,家中有做官的,一律罢免,当地百姓检举,若有任何不法行为,一律严惩。若再敢妨碍管家办差,不管男女老幼,一律流放雷州。

    不出半月,全都老实了。

    中秋家宴上,朱翊钧看到李承恩,忽然想起来,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哥哥近来忙什么呀,竟是许久不曾进宫看望太妃。”

    李承恩笑道:“陛下交代的任务,我正在努力。”

    “任务?”

    朱翊钧想起来了,去年,他要派李承恩外出做官,想让他给宗室做个表率,却被对方拒绝。

    李承恩笑道:“陛下允许宗室皇亲科举入仕,我没道理平白授了官职,自当苦读不辍,来年高中,名正言顺为陛下分忧。”

    朱翊钧想要李承恩为皇室宗亲做表率,没想到,他这位表哥处处为他着想,竟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心只读圣贤书,想着高中进士,再去做官。

    身为大长公主的独自,就算朱翊钧削减宗室禄米,他们也能衣食无忧,他却还是因为表弟的一句话,而默默努力。

    朱翊钧还想小时候那样,一把抱住他,撒娇一般叫哥哥。

    每每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李承恩的心都会柔软一片,就算表弟要他即刻领兵上战场,他也义不容辞。

    朱翊钧当然不会让他来领兵上战场,让他陪着自己到蓟镇去看戚继光练兵倒是可以的。

    蓟镇乃是边关重镇,为了天子安危,许多大臣反对朱翊钧亲自前往,并提出派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前往即可。

    况且,皇上现在已经亲政,又不是当初的少年,朝中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决断,这一走,离京大半个月,也不合适。

    但朱翊钧仍是亲自前往,他要让前来参观练兵的外族首领知道,大明朝廷对于北部边防有多重视。

    不过大臣们说的也对,朝中的确有诸多事务,不能总是都给张居正,自己一走了之。

    于是,双方各让一步,蓟镇朱翊钧要去的,最多五日就得回宫,还包括来取路程。

    朱翊钧不但自己去,还带上了皇后。

    路上,他大致向张若兰说了说上次在蓟镇发生的事情,省略了亲手捕获董狐狸那一段,怕她担心。重点提了提王夫人的机智和勇猛,一眼识别蒙古奸细,抽出长枪就是干,英姿飒爽,女中豪杰。

    说到这里,又说起小时候听过的,关于王夫人的故事。戚继光率军前往台州征讨倭寇,戚家军家眷所在的新河城被倭寇包围,王夫人临危不乱,带上女眷,换上戎装,登上城门,震慑倭寇。

    听完,张若兰也赞叹不已:“王夫人有大将之风,巾帼不让须眉。”

    朱翊钧叹口气:“戚继光糊涂,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有心结,也不知解开没有。”

    “这次去蓟镇,我要给她封诰命。还得叫她知道,她这诰命,却不是因为戚继光,而是他这些年来,在戚继光巡视长城,出关御敌之时,守卫蓟镇的功劳。”

    张若兰笑道:“如此女中豪杰,我必要与她畅聊一番。”

    出发之前,张若兰就准备了许多礼物,到蓟镇之后,宴请守将家中命妇,将礼物赐给她们。

    边关安宁,世人称颂守将之功,他们背后默默付出的女人的心酸,又有几人知晓。

    朱翊钧刚到蓟镇,换了身衣服,就把戚继光、李成梁、郭琥、麻贵四位总兵官宣来跟前,了解边关军务。又单独留下了李成梁,问他觉昌安和塔石的近况。

    当初,处死奴儿哈赤,李成梁上疏询问是否要给觉昌安和塔石赏赐,以示安抚。

    奏疏还没到朱翊钧这里,先被胡宗宪训了一顿。奴儿哈赤盗擅闯天子行宫,盗取大明机密,论罪当诛九族,没有祸及家人就是天子宽厚仁德,还想要什么赏赐?

    觉昌安和塔石下次来讨说法时,李成梁原封不动转述了这番话。他在辽东历来颇有威望,觉昌安和塔石不敢多言,只当儿子狼子野心,丢了性命。

    近来仍旧与女真各部小有摩擦,并无异常。

    听完朱翊钧也没觉得松一口气,嘱咐李成梁,严密监视,不可松懈。

    院子外,一位年轻来回走动,左顾右盼,锦衣卫以为他图谋不轨,差点将他当场擒获。

    陆绎认出了他,赶紧把其他人拦下。朱翊钧听见动静,让王安出来传话:“陛下宣王将军觐见。”

    此人正是王世琦,听到朱翊钧宣他,迫不及待往里走。到了朱翊钧跟前,却发现眼前之人,与他三年前结实的少年天子似乎不太一样了。

    王安笑着提醒他:“王将军可是名门之后,别忘了礼数。”

    王世琦这才跪下:“末将参见陛下。”

    “起来!”朱翊钧说道,“听说升官了。”

    王世琦不好意思的笑笑:“是,前年升了千总。”

    “不,”朱翊钧笑道,“我是说现在。”

    王世琦被他问懵了:“现在?”

    朱翊钧点点头:“听戚继光说,你率兵巡视喜峰口,生擒一队巴林部骑兵。”

    王世琦挠挠头:“那日我正好出关巡视,见一对蒙古骑兵入村劫掠,便将他们擒获,回来审了才知道,是速巴亥的人,意欲挑起大明和喀尔喀部的矛盾。”

    朱翊钧赞许的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王世琦铿锵的说道:“我身为大明将士,守护大明百姓是我的职责。”

    朱翊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即日起,千总王世琦,擢升副守备。”

    王世琦立刻跪下抱拳:“谢主隆恩!”

    “起来吧!”

    朱翊钧一边叫他起来,一边挽袖子。王世琦见状,以为陛下要与自己比试一番,不自觉握紧了手中长枪。

    却见朱翊钧回身走到一旁,说道:“简修,你来与他比试比试。”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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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1 章 以前,朱翊钧要是

    以前,朱翊钧要是听到谁功夫不错,都是自己出手,去跟人比试一番。

    现在,他要试探人家功夫如何,都让身边的人上,自己在一旁观察。

    张简修去跟人打了一架,打不过,有些丧气的回来:“我技不如人,给陛下丢脸了。”

    朱翊钧说:“没事,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狡猾得很,你打不过他,也没什么丢人的。”

    一旁的陈胤征拔刀:“我来跟你打。”

    他和张简修从小就认识,现在是一起值守乾清门的情谊,功夫比张简修好一些,见张简修败下阵来,自然要替他挽回颜面,也是为天子挽回颜面。

    朱翊钧一抬手,把他的刀又推了回去:“退下。”

    陈胤征服从性极强,朱翊钧让他退下,他就收了刀,乖巧的退到后面站着去。

    王世琦抱拳道:“这是陛下在考验我,张佥事承让,陈佥事,咱们下回切磋。”

    张简修看着像个小跟班,事实上,他和陈胤征都是天子钦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可比王世琦大多了。

    “对了,”朱翊钧问王世琦,“你爹还催你回去考功名没有?”

    “催!”王世琦苦大仇深,“年初,陛下派他巡视宣府,还顺道来催了我一次。”

    文臣之家,出了个武将。也算一桩趣事。

    王宗沐身为刑部左侍郎,生怕他儿子在边关,一呆就是一辈子,总催着他回家参加科举。

    朱翊钧笑道:“去宣府可不顺利,这是特意绕路催你来了。”

    王世琦无奈的笑笑:“就差把我绑回去了。”

    朱翊钧问:“那你想回去吗?”

    意外的,王世琦并没有直接给出否定的答案,而是想了想:“若大明边关,如蓟镇一般,常年无战事,我便回去考功名。”

    朱翊钧点点头:“你爹和我说过你的事情,他说你自幼天资聪颖,文章作得好,若能科举入仕,将来必定能济世安民。”

    王世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父亲看儿子,怎么看都觉得好。我跟随戚将军,镇守边关,安邦定国也很好。”

    朱翊钧笑道:“你迟早会回去的。”

    这时,王安进来禀报,他要见的人来了。

    “快宣他进来。”

    王世琦退下不久,就有太监带着一名官员走进院子。那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清瘦,着绯色常服,绣云燕补子,乃是正

    四品官。

    他跪在地上,向朱翊钧恭敬一拜:“臣,按察使司副使蔡可贤,扣减陛下。”

    “起来吧。”

    蔡可贤站起来,朱翊钧盯着人家看了半晌,笑道:“爱卿果真名不虚传,丰姿白皙如神仙。”

    此人正是曾经单骑前往蒙古营帐,与俺答使者交涉,后又得三娘子垂涎,掳走十余日的蔡可贤。

    如此看来,确实气质出尘,相貌堂堂。

    听到朱翊钧的话,蔡可贤汗颜的低下了头,心道:“如此言语轻浮,你若不是皇帝,我能跟你拼命。”

    嘴上却说:“前尘往事,陛下就不要取笑臣了。”

    朱翊钧大笑:“这怎么是取笑呢,这是朕对爱卿的认可。”

    至少是颜值上的认可。

    蔡可贤仍是低着头,羞中带怒。他寒窗苦读,一朝高中,本想凭才华兴邦立国,奈何却因为一副好皮囊,频频引人注意,甚至招来无妄之灾。

    他已被罢官,回家闲着,本以为此身报国无望,忽然又官复原职,还是天子亲自下旨。

    朱翊钧让人蔡可贤赐座,问了他一些地方兵马、钱粮和屯田之事。

    按察司副使兼兵备道,集军政、监察大权于一体,尤其对于边镇而言,至关重要。

    面对面向皇上汇报工作的机会难得,蔡可贤抓紧时间,把这几年的工作都总结了一遍、

    其中,就提到这样一件事:“近些年来,山西商业兴旺,行商人数颇多,其往来资金可达十多万至上百万两白银。当地官服为增加收入,在各地设卡,征收捐税,有些官吏乘机以各种名目贪赃,为此,朝廷曾派人到各地监督,而这些监官也多利用职权敛财。”

    按照大明以往习惯,派京官监督地方官,又派科道官监督京官,再派太监监督科道官……最终,起不到监督的效果,反倒把上述官员全都养肥了。

    朱翊钧惊道:“还有这么事?”

    蔡可贤躬身:“请陛下明察。”

    科道官违背权重,太监更是飞扬跋扈,尤其在隆庆时期,穆宗纵容宦官,以至于这些外派的太监,在各地大肆敛财。

    蔡可贤一个小小的按察司副使,管不了京官,更管不了太监。

    朱翊钧来回踱步:“你写个折子呈上来,朕派人去查。”

    “你回去之后,严厉整顿山西各处关卡,立即取消苛捐杂税,惩治不法官吏,使货运畅流,扭转风气。”

    “臣遵旨。”

    思忖片刻,蔡可贤又道:“臣还有一事。”

    “你说。”

    “大约在汉唐时期,就有山西商人北上,售卖茶叶。如今宣府张家口堡,大同府新平、德胜两堡,太原府水泉营堡设立的马市已颇具规模。”

    “臣以为,不如沿着前朝所辟驿道,继续北上,让山西,乃至全国商人能将货物卖到北边更远的地方去。”

    这个思路和开海异曲同工,区别在于一个走海上,一个走陆上。

    海上有海寇,陆上更麻烦,不仅有贼寇,还有别人的地盘。

    蔡可贤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朝廷可否再与蒙古各部商议,将原本废弃的驿道,开辟为官马大道。”

    这个想法很好,就是难度太高,给朱翊钧和朝廷出了个巨大的难题。

    虽然最大的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先后与大明达成和议,但蒙古六大部落之下,又有无数分支和小部落。

    就算是早已归顺多年的俺答和他的土默特部,其中也不是每个部落都肯归顺,有些小部落时常骚扰大明境内的村落。

    就连俺答身边的人,也有不小的矛盾,比如他的侧妃三娘子和他的长子辛爱,二人多次传出水火不容。

    更别提察哈尔部,土蛮也并非真心向大明称臣,不过是希望大明重开马市,让他能在物资充足的情况下,大力改革。

    只是,土蛮为了马市,确实做出了巨大让步,朝廷才与他们达成和议。

    朱翊钧在院子里踱步,蔡可贤提到的四个马市,朱翊钧都去过,那时就已经非常繁荣,经过三年多发展,不知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其实,蔡可贤所说,开辟官马大道,延伸至北部,这个提议他也非常心动。

    赚钱的事情,谁能不心动呢?但其中涉及到众多环节,他没有轻易给蔡可贤答复,只说此事需从长计议。

    当天,戚继光邀请的几个蒙古部落的使者先后到达蓟镇。大明虽没有让他们进城,却允许他们在长城以内扎营,并在晚上设宴款待。

    土默特部这次派来的使者是素来与大明交好的三娘子和把汉那吉。

    把汉一到蓟镇,就四处向人打听,戚家军阵中有一年轻将军,名叫李诚铭,是他的安达。他们已经三年多未见,此次来蓟镇,除了参观练兵,她还想与安达叙旧。

    小爵爷来戚家军四年,无人不识得,很快,人就到了把汉那吉的营帐外。

    把汉迫不及待营出门去,在见到李诚铭的那一刻,笑容僵在了脸上,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啊!”

    李诚铭露出尴尬而不不失礼貌的微笑:

    “昭勇将军。”

    他以大明的封职称呼把汉那吉,后者听了还挺受用,脸上却仍是一片迷茫:“你怎么……怎么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

    他上次见到“李诚铭”,对方还只是个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然过了三年多,那也不能变化这么大。

    李诚铭就知道,这又是个认错了人的。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想来,昭勇将军应该是……认错人了。当年与你结交之人,并非是我,同名而已。”

    这是过年时,朱翊钧嘱咐给他的说辞。然而这个说辞却是漏洞百出。

    同名可算是巧合,那武清伯之孙这个身份也一样,那就不叫同名,那叫冒充。

    李诚铭不明内情,不敢乱说,只说把汉那吉认错了人,赶紧跑了。

    他想去面圣,把这事儿禀报给天子。奈何朱翊钧忙得很,面圣的人一茬接着一茬,轮不上他,只得作罢。

    入夜,朱翊钧携皇后、文武大臣出席晚宴,蒙古各部使者,与当地官兵一起,齐齐下跪,向大明天子行礼。

    大明皇帝出趟远门,光禁军、仪仗和内侍就有数千人,銮驾、御辇、鼓乐……各种卤簿仪仗,依次陈列。

    这排场,什么俺答汗、图们汗,统统不及其万一。

    三娘子与把汉那吉站在最前方,抬头那一刻,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高台之上,一身华服,头戴金冠的大明皇帝,比白天那位将军更像他的安达。

    可他的安达明明说自己是武清伯之孙,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天子。

    难道只是巧合?

    他碰了碰三娘子,三娘子在看到朱翊钧的一刹那,和他一样惊讶,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他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朱翊钧身上,仿佛要从威严的君王身上,寻找当年爽朗少年的身影。

    朱翊钧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唯一点头,旁边有太监站出来宣读圣旨:盛赞忠义夫人与昭勇将军,多年来为马市繁荣,明蒙友好,做出重要贡献,华夷一家,和平往来,共同发展。

    接下来就是各种赏赐,除了封号,还有金银、绸缎、经书,还特别赐给了把汉那吉一袭飞鱼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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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2 章 太监宣读完圣旨,

    太监宣读完圣旨,朱翊钧邀宾客共饮一杯,让大家今晚尽兴,不醉不归,随即,便带着皇后离开了。

    见他离开,把汉那吉立刻放下酒杯,追了上去。脚下生风,气势汹汹。

    “把汉!把汉!”三娘子担心他莽撞,冒犯大明天子,赶紧追了上去。

    把汉追着朱翊钧到了后面行营,看着那人在无数人簇拥下牵着皇后的手,走入行营。

    “安达!”把汉喊了两声,人多嘈杂,对方没听到,也没回头。

    把汉急了,快步上前,高声喊道:“安达,是我呀,我是把汉!”

    他心急如焚,若朱翊钧不认他这个安达,纵使得了封赏,也抵消不了他心中的郁闷和难过。

    帝后已经携手进了营帐,把汉想跟,却被锦衣卫拦下。他那仅有的汉语水平,一着急,只能发挥一成,说了半天,也只说明白一句“安达”,还是蒙古语。

    锦衣卫赶人不成,要动武,把汉和锦衣卫掰扯不清,愈发急躁。

    三娘子匆匆赶来,劝住把汉,要他冷静。

    把汉一心想见他的安达,梗着脖子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就在锦衣卫即将拔刀之时,小野从里面急急忙忙出来:“陛下有旨,选忠顺夫人、昭勇将军觐见。”

    进入营帐,把汉一眼就看到了朱翊钧,眼睛都红了。倒是朱翊钧,热情的跟他打招呼:“把汉兄弟,别来无恙。”

    被欺瞒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把汉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骗我!”

    朱翊钧一愣,随即大笑:“我怎么骗你了?”

    “你说你是武清伯之孙。”

    朱翊钧摊手:“没错呀,外孙也是孙。”

    强词夺理他最在行,皇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把汉又道:“你说你叫李诚铭,从蓟镇戚家军来。”

    “没错,我当时确实是从蓟镇过去的。”朱翊钧皱了皱眉,“李诚铭是我表兄,出门在外,不可劳民伤财,隐藏身份,才能暗中考察当地官员。”

    “唉!”朱翊钧一声叹息,“这是我的苦衷,却没想到,让把汉兄弟误会了,以为我不是真心与你结交,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今晚必要自罚三杯,与把汉兄弟不醉不归!”

    他眼里满是真诚,把汉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来时气势汹汹,此时开始自我反省: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游历人间与我做安达,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好,不醉不归!”把汉拉起朱翊钧的手腕,“走出去喝酒去!”

    “诶!”朱翊钧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我已让人备好酒菜,就在这里喝。”

    “来人,宣王崇古、方逢时、蔡可贤和吴兑进来。”

    这四位都是三娘子和把汉的老熟人,尤其是听到蔡可贤的名字,三娘子瞬间走不动道了。

    太监去找人的时候,朱翊钧还向把汉和三娘子介绍了他的皇后。

    出宫之时,朱翊钧就提过,此去蓟镇,会见到一位在隆庆和议中做出重要贡献的女子,现在俺答一心向佛,不理政务,军政事务,全都交给三娘子在打理。

    张若兰给她准备了礼物,点翠首饰,妆花云锦,还有自己手抄的经文。

    这是来自大明皇后的礼物,三娘子急忙跪下谢恩,张若兰扶起她:“夫人乃是女中豪杰,顾全大局有大义,边关百姓能有今日之和平,夫人功不可没。”

    “早听闻夫人如今是俺答汗的左膀右臂,未曾讲,竟是如此年轻漂亮,只怕许多男子见了也要汗颜。”

    三娘子时常出入宣府,与巡抚吴兑情同父女,汉语也学得不错。听到皇后的夸奖,受宠若惊。

    张若兰拉着她的手:“我见夫人眉宇间似有几分愁容,不知可是我大明招待不周?”

    三娘子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每次来大明,吴大人、方大人都盛情款待,这次陛下更是给了丰厚的赏赐。”

    张若兰正要问她为何忧虑,此时王崇古等人到了。

    酒菜早已上齐,朱翊钧吩咐众人就坐:“今日只论亲疏,不谈尊卑,大家随意。”

    三娘子频频往蔡可贤那边看,后者站得礼貌一点头,丝毫没有尴尬之色。

    三娘子就喜欢他这副从容又骄矜的模样,主动坐在了他旁边。

    朱翊钧当没看见,只顾与把汉喝酒。

    席间,三娘子提起一个人:“有位徐大人,是义父的好友,江南名士。汉人的官,不仅能做文章,还通晓兵略。临走时,他为我作画,还写诗赠我。”

    朱翊钧问:“那你可回赠了他什么?”

    三娘子道:“汉人的精巧物件我可没有,我赠了他一把我们蒙古的弯刀。”

    朱翊钧问:“此刀有何来历?”

    “没有什么来历,只是,整个大漠都识得,那是我杖下骑兵所用佩刀,整个漠南,无人敢为难于他。”

    朱翊钧大笑:“这位徐大人,是我的老师。”

    当时,朝廷决定与察哈尔部和议,通贡互市,朱翊钧派徐渭到去了趟宣府,徐渭参观当地马市,对于边境明蒙百姓友好交往、马市繁荣兴盛给予高度赞美,认为亦可如此。

    酒喝得正尽兴之时,朱翊钧看一眼蔡可贤:“蔡大人有个想法,快,跟夫人说说。”

    在朱翊钧的催促下,蔡可贤把昨天说的简单一提:希望将荒废已久的旧时驿道开辟为新的官马大道,让大明商户将货物通过蒙古,运送到更远的地方售卖。

    如此,大明可以打开新的商道,途经土默特部大小部落,也能为他们带来更多必要的物资,一举两得,互惠互利。

    把汉听完,立即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虽然土默特部建成了草原上第一座城池——归化城,但许多生活物资,都需要到张家口等地的马市进行购买和交换。

    如果有商队往来,那对于蒙古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安达……”把汉说一半,改了口,“陛下放心,大明商队从我板升路过,我把汉力保他们安然无恙。”

    朱翊钧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把汉兄弟保驾护航,我自然放心。”

    这想法是蔡可贤提出来的,三娘子自然也觉得好,可她又敛了眉目:“只是……”

    朱翊钧和张若兰对望一眼,想起刚才三娘子未说完的话。

    朱翊钧问道:“夫人有何顾虑?”

    吴兑鼓励她:“无妨,你把你的难处向陛下说说。”

    三娘子这才叹一口气:“大汗如今一心向佛,鲜少过问部族事务,全权交由我来处理。”

    “我每日殚精竭虑,就怕辜负了大汗的信任,可是……”

    说到这里,她忽的垂眸,泫然欲泣:“我不过一介女流,又只是大汗侧妃,向来有人不服。我做任何决断,总有人和我对着干。”

    朱翊钧与王崇古对望一眼,飞快用眼神交流。

    三娘子的话中有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俺答早已经不理政事,第二,有人与他争权。

    此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至少把汉就没有这个资格,因此,必然是俺答的长子辛爱,他们素来不和。

    三娘子虽倾心蔡可贤,但也是坦坦荡荡明抢,不会无脑赞同他的任何提议。

    此时提出辛爱总是和她作对,或许是找借口推脱。但吴兑刚才插了句嘴,朱翊钧认为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吴兑身为大明官员,没理由在天子面前胳膊肘往外拐,除非他活腻了。

    那只有一个原因——三娘子确实有难处,土默特部内部争斗已经白热化。

    有此,还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崇尚佛法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俺答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三娘子一向与大明交好,她想要以开辟商道为条件,让大明在土默特部的内斗中,站在她这边,给予支持。

    酒喝得差不多了,三娘子忽然又提出一件事情:“此次来蓟镇,大汗特意嘱咐我,向大明天子请求,允许我们前往西边,迎接佛祖。”

    朱翊钧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问道,“迎接什么佛祖?”

    三娘子回道:“乃是乌斯藏的大活佛。”

    “啊!”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这说的是那什么黄教喇嘛。

    太后信佛,信的是汉地佛教,念的也是汉语经书。那乌斯藏的大活佛,他还没怎么了解过,只知道自从俺答开始信奉藏传佛教之后,蒙古许多部落也在跟风,就连土蛮也改了宗。

    朱翊钧忽然像是喝了假酒,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张若兰立刻上前扶着他。

    “蓟镇这酒烈,太烈了,朕现在头有点儿晕。”

    张若兰吩咐道:“快去请太医,熬一碗醒酒汤来。”

    王安赶紧领命而去,皇上醉了,要休息,大臣们也不好久待,于是一群人立刻退出行营。

    吴兑在方逢时的授意下,安抚三娘子:“你莫要着急,今日迎接宾客,陛下多饮了两杯,有些醉了。迎接活佛乃是大事,你先呈上文书,待陛下决断。”

    三娘子娘子自然听得出这是推托之词,俺答一动,大明整个边防都得跟着紧张起来,自然不肯轻易应允。

    朱翊钧倒也不是真的醉了,醒酒汤熬了一大锅,刚才同饮的人,一人送去一碗。没多会儿,又把王崇古叫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条商道就是张库大道,从张家口出发,把茶叶、瓷器远销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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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3 章 王崇古年纪大了,

    王崇古年纪大了,睡得早,但今晚穿戴整齐候着,就等朱翊钧宣他觐见。

    山西、甘肃一带,不管是汉地还是蒙古,他最熟悉,皇上必定要召见他。

    王崇古也已经想好了如何应答。

    “俺答并非迎接什么佛祖,这只是个借口罢了,或者说,迎接佛祖只是他其中一个目的。”

    朱翊钧问:“另一个目的是什么?”

    “俺答有一个从孙,称切尽台吉,连年侵扰西部异族部落。此人才能有限,不很顺利,请求俺答向西增援。臣每次修书阻止他,他也回函谢罪。”

    朱翊钧明白了:“这是要率兵越过甘肃,去帮着从孙劫掠。”

    “正是。”

    朱翊钧说:“这不好办,他以迎接佛祖的名义,我阻止他,岂非耽误他修成正果。”

    王崇古道:“那边放他去,咱们只需整顿边镇严密防守,且暗中将他的阴谋,暗中透露给西部异族,以示恩惠。”

    “行,让他去。”朱翊钧慢条斯理喝一口茶,“那些西边的部落,若是还有别的想法,我可就要提要求了。”

    王崇古说道:“如今,大明国力强盛,他们愿意归顺。”

    朱翊钧说道:“我的意思是,废黜当地土官,改由朝廷定期委派地方官。”

    “如果他们同意,咱们就让俺答管好自己的子子孙孙,不得再以劫掠他人谋生。”

    “……”

    王崇古看着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听这语气,什么俺答,什么西边土司,都已经是大明的子民。

    朱翊钧确实是这么想的,小时候,他皇爷爷最见不得“夷”这个字,每每见到就要生气。

    后来,隆庆和议,他父皇说“华夷一家”,朱翊钧很赞同这个说法。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他们自然就是大明的子民。现在不是,迟早都会是。

    想到这里,朱翊钧又笑了笑:“马背上的民族,也要讲文明不是。”

    “对了,也不知我兄弟把汉《忠经》学得如何了,再送他些别的让他读。”

    王崇古走后,朱翊钧放下茶碗,皱起眉头:“这茶怎么那么苦?”

    张若兰走进营帐,只看一眼,笑道:“这是太医给陛下熬的醒酒汤。”

    朱翊钧把碗递过去:“你也喝一口。”

    “我又没醉。”

    “我也没醉,”朱翊钧笑道,“这不是邀你一起吃苦吗?”也不知这是什么闺房乐事,张若兰也不扫兴,接过碗,把剩下的药汤一饮而尽。

    确实很苦,苦得仙女秀眉微蹙。

    朱翊钧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现在你也睡不着了,我带你去看星星。”

    “……”

    戚继光筹备四年,这一次练兵,规模更大,参战人数更多,更接近实战,大批威力惊人火器看得蒙古人目瞪口呆。

    只可惜,朱翊钧不能久待,他的返京了。

    冯保向他请示,自己留下来,帮皇上检阅这次练兵,回去之后,再详细陈述给他。

    朱翊钧知道他的心思,同意了。

    回去之前,朱翊钧又和把汉见了一面,旁敲侧击,问他现在与辛爱的关系如何。

    把汉与他这位大伯显然不是一路人,以前关系就不好,现在更不好。

    张若兰邀三娘子一同品茶,女人在一起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感情上。

    与张若兰一笔,三娘子的婚姻毫无感情可言。她九岁时,就被父亲送给了俺答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现在她二十七八,风韵犹存。理想中的如意郎君是蔡可贤那样,容貌人品才学俱佳的谦谦君子。现实确是家中有个七十好几,身体每况愈下。

    三娘子最害怕的,是俺答命不久矣,而按照蒙古习俗,俺答一死,他就要嫁给俺答的长子辛爱。

    辛爱,也是个五十多岁,又老又丑的老头。况且,他们之间早有嫌隙,辛爱若是娶了她,夺走她手中军政大权,那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朱翊钧觉得,在关于辛爱的事情上,大明、把汉、三娘子的立场是一致的,此人最好死在俺答之前。

    回京之后,朱翊钧想起个人,宁夏副总兵哱拜。当时游历宁夏,发现此人手下多蓄亡命之徒豢养为家丁,号称“苍头军”。

    朱翊钧当时就觉得这种以豢养家丁的方式组建军队非常不靠谱。战事频发的时候,可以以重赏驱使他们作战。一旦没有那么多仗可打,这些亡命之徒就将成为不安定因素。

    要么重金将他们养起来,国库吃不消,要么放任他们在当地胡作非为大肆敛财,百姓吃不消。

    既然朱翊钧已经预测了结果,那么就要早做打算。哱拜是王崇古招回来的,那就让王崇古去解决。

    王崇古老谋深算,花费四年时间,总算给了朱翊钧一个满意的答案。

    隆庆初年,有一位光禄寺卿靳学颜,他提出最耗费天下钱财的,是各地军队。两阵相对,冲锋陷阵、摧毁敌军,是军队的实际效用。

    边防常年战乱,兵士不足,只能用乡间百姓充当,而内地许多人,当了一辈子兵,却没有机会上一次战场。

    所以,他提议,应当规定按期限轮番守戍,也就是换防。

    这个思路非常好,除了省钱,优化资源,还能确保各地能够保持高度戒备状态,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使其在不同的作战环境中发挥最大的战斗力。

    更重要的是,还能降低边将反叛的风险。

    当时,身为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开始着手此事,分批少量将哱拜的部下与军队调往全国各地。

    哱拜虽然心里有点想法,但全国各地都这么干,也不是只调走了他的人,戚继光、李成梁、麻贵、刘显都被抽走了精锐,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况且,此事由王崇古牵头,他在大明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王崇古给他的,他更不敢有半句怨言。

    三年多时间,连他儿子都被调去了别处,新来的官兵,又不是他的家丁,听从总督和总兵的调遣,他这个副总兵的权力正逐步减少。

    过两年,王崇古还打算将他也调去别处镇守,远离宁夏。

    朱翊钧与冯保和张居正讨论过此事,二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在万历三大征中,哱拜的叛变虽然存在许多客观因素。但哱拜身为外族,在当地势力过大,朝廷难以控制,却也是主因。

    如此,便可将此事件扼杀在还未萌芽的阶段。

    朱翊钧对于王崇古的处理非常满意。当初,高拱、张四维都走了,唯独留下了王崇古,的确是明智之举。

    朱翊钧正打算给他封赏,谁曾想,第二日,一封弹劾王崇古的奏疏就出现在了朱翊钧的御案上。

    南京御史陈堂,以及他的同僚刘铉、彭应时接连上奏,抨击王崇古松弛边防,便利敌人。与此同时还将方逢时也牵连进来,说他们在宣府与鞑靼往来密切,常有密信往来,恐泄露大明之机要,从中牟利,望陛下明查。

    此时,王崇古就在文华殿,朱翊钧把奏折拿给他看,本也是图一乐。哪知王崇古蒙受冤屈,跪地争辩一番,脱口而出“请陛下准许臣……”

    “王尚书!”朱翊钧的声音沉稳有力,“想好再说。”

    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大臣受了点委屈就动不动撂挑子走人,王崇古也是一时激动,差点说错了话,赶紧叩头谢罪。

    朱翊钧也不计较,反而安抚了他。

    本以为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帮言官还没完没了给事中尹瑾、御史高维崧再次上疏弹劾,朱翊钧一怒之下,御批:“朕与蒙古人也往来密切,还称兄道弟,你要如何?”

    有皇帝力挺,言官们这才罢休。

    蓟镇练兵结束,冯保写了个折子,让汪道昆一并带回京师,本人却没有回来。

    他告诉朱翊钧,想在边关待一阵,整饬军备。实则却是呆在蓟镇,每天和戚继光一道,研发和制作新的火器。

    早前朱翊钧又重新制定了盐法,商队除了通过运送粮草到边关,可以换取盐引,从福建运送海外买回来的铁矿等物资到边镇,也可换取盐引。

    有了大量铁矿,再以改良后的竖炉炼铁,得到精铁,制作火器,精度更高,威力更大。

    快过年的时候,冯保才从蓟镇回京,带回了许多戚家军兵器房中新研制的火器。拿到神机营一测试,比从海上缴获的西洋火器更为先进。

    不仅如此,冯保还带回了图纸,朱翊钧让兵仗房拿回去,批量生产,装备神机营。

    年底,到了国库结算的时候,也是御马监和户部最忙碌的时候。

    大殿中,几十个人在大殿中验算,朱翊钧在次间内,听着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来回踱步。

    冯保就那么看着他,心说但凡有个计算器,也不能把孩子急成这样。

    朱翊钧回头看到他,一脸淡定的站在那里,心中也似乎安定了不少。他走过去,拉起冯保的手,坐在炕上:“大伴。”

    “陛下。”冯保站在他的旁边,不肯坐。外面算盘都快打出火星子了,他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在这儿与皇帝平起平坐,被外面的人看到,心里有想法的。

    朱翊钧说:“小的时候,一到年关,我就能听到殿外的算盘声,而后,不管是皇爷爷还是父皇,拿着那一张薄薄的纸,面色凝重。”

    “那纸上的数每年都不一样,都有一点是一样的——那些数都是用红字写的。”

    红字写的,那就叫财政赤字,以冯保的写法就是前面加个负号。

    嘉靖、隆庆年年亏空。到了朱翊钧这儿,经过张居正的努力,不仅赤字变成了黑字,数字也在逐年增长。

    而接下来,朱翊钧却说了一句让冯保难以理解的话。

    他说:“我做了皇帝才发现,除了这些年风调雨顺,自己为大明,为百姓做的不多。大明能有今日盛景,全是仰仗张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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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4 章 冯保想:“除了风

    冯保想:“除了风调雨顺……啊,孩子你知道对于农耕文明来说,风调雨顺有多重要。明朝的灭亡,也有小冰河期频繁天灾一份功劳……”

    他说的好像是“除了这些年风调雨顺,自己为大明,为百姓做的不多”这是什么意思,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不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为什么把风调雨顺归结为自己的功劳,这不应该是老天爷的功劳吗?

    “陛下……”

    朱翊钧仰起头看他,眼里还有小时候的纯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大伴,他们都说,天子承天启运,受命于天。天子仁德,上天才不会降罪于民。”

    “我这,算不算仁德呢?”

    这么一说,好像又的确是他的功劳,没毛病。

    冯保笑道:“陛下说得极是。”

    这时候,陈炬领着殷正茂、帅嘉谟从外面进来。今年国库的账目已经核算完毕,结果就写在一张纸上。

    陈炬上前,把这张纸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一眼看到最后的数字,太仓银银有一千五百多万两,粮食九百余万石。

    这个数据着实激动人心,这一年来,没有太大的战乱,军费节省了不少,各地也几乎没有天灾,连年丰收,才有了如今这个成绩。

    殷正茂说道:“全国多地已开始实行‘一条鞭法’,以往上缴实物改为银两。因此,今年粮食的存量增长不多。”

    “无妨。”

    朱翊钧觉得这个储备粮可以接受:“不过,比起宪宗时,还差一些,来年还需继续努力。”

    虽说暂时还比不了宪宗,但和孝宗、武宗、世宗、穆宗比起来,朱翊钧和他的内阁可真算是赚钱小能手。

    不但会赚,还会省。

    宪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以现在这个发展趋势来看,追上甚至超越,那是迟早的事。

    “这一年不白干,都不白干,文武官员,无论大小,俸禄一律上调。”

    皇上虽然把大臣当牛马使唤,一个个累得都没心思再娶两房妾室。但在涨工资这个问题上,皇上也一点不含糊,比他的祖宗们大方多了。

    “对了,”朱翊钧you想起个事情,问殷正茂,“全新的宝钞制作进展如何?”

    殷正茂回道:“已经快完成了,改日呈给陛下过目。”

    新版大明宝钞和原来的比起来,从纸张,到图案,完全不同。不再使用桑皮纸,而是加入了特殊材料,并织入银线,摸起来有些硬,有些滑,很有韧性,不易损毁。

    现在国库白银储备充足,可以用作准备金,以保证其信用,不会出现一夜之间,变为废纸的情况。

    太祖高皇帝企图利用帝国的威信,强制推行宝钞,给官员发放俸禄、给军士发放军饷,收取税赋却只要银钱和实物,导致百姓根本不敢收这东西,大明宝钞形同虚设。

    朱翊钧吸取教训,明年先在顺天府范围内,小规模试用。官员的俸禄、军士的军饷,一半分三份,禄米、白银和宝钞各一份。百姓缴纳赋税,可以选择白银,也可以选择宝钞,地方官必须大力宣传宝钞。

    当然,光是这样,力度还不够。需要百姓切实体会到了用宝钞的便利,才会主动忙着朝廷宣传。

    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一条鞭法”虽然杜绝了地方官吏层层剥削,但白银取代实物缴税,却有一个弊端,那就是火耗。

    百姓缴税交的都是碎银,官府收上来,需要熔化重铸为银锭,再上交国库。金属融化再重铸的过程,会有一定的折耗,这就称之为火耗。

    考成法给地方官吏制定了任务,必须实收多少碎银,地方官吏也不会倒贴,这个火耗当然就要在征税的过程中,向老百姓加征。

    于是,无良官吏就在其中发现了生财之道,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部分就归他们自己。

    江南富庶之地,赋税多,一两银子也就加征一二钱火耗,偏僻州县,火耗能达到三四钱。

    秋天征收赋税的时候,就有不少官员向朱翊钧提过此事。这就是平白给百姓增加负担,富庶地区,一二钱也就算了,那些偏僻地区,本来就穷,还要多征四五钱的火耗,这和以前被层层盘剥有什么区别。

    若是以后遇到个天灾人祸,粮食收成不好,地方官吏为了考核达标,还要从中牟利,说不得火耗加得比正赋还高。

    推行“一条鞭法”本是为了利国利明,这么一搞,说不得百姓负担更重,还要不要人活命了。

    现在又取消了各户从业限制,大家都去做生意,没人种田了。

    朱翊钧看后,认为他们说得有道理,凡是关于民生都不是小事,应该予以重视。于是,很快就拿到朝会上,让大臣们讨论。

    不出意外地,乾清宫的大殿,吵得比长安大街还热闹。

    “一条鞭法”刚开始推行,存在一些漏洞也在所难免。现在,开始实施“一条鞭法”的都是较为富庶的地区,偏僻的州县还未开始推行,何来火耗比正赋还高一说。

    不合理之处,以后朝廷可以制定律法规避,但因此废黜“一条鞭法”,那就是因小失大。再说,“一条鞭法”为国库带来的收益显而易见,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危言耸听,其心可诛。

    大臣们吵不出个结果,只能等到明年夏征收再看看情况,若是火耗实在严重,朝廷就颁布禁令。

    那时候,朱翊钧心里便有了计较。

    银子需要融化了重铸,大明宝钞可不需要,凡是用宝钞缴纳赋税的百姓,该交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一厘的火耗都不需要。

    若有官吏胆敢从这里面中饱私囊,一律严惩不贷。

    还有,无论是官店还是皇庄,凡是与皇室、朝廷有钱财往来,皆不得拒收宝钞。

    百姓随时可以用银两在官店兑换相应面额的宝钞,也可用宝钞兑换银两。

    大明通宝(铜钱)的流通和使用,亦不受限制。

    户部回去加班加点努力了好几日,制定出详细而完善的规章,择日颁布。

    冯保关注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感觉十分欣慰,在朱翊钧的敦促下,户部已经开始有了金融思维,建立起金融体系的雏形,这是大力发展工商业的基础。

    当然,大力发展工商业还有一个前提。

    春天到了,又是农忙时节。每年这个时候,朱翊钧都会频繁出宫,到京郊去逛逛,看着大家在田间忙碌,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总让他觉得,这就是大明的希望。

    今年,他不仅自己去,他还拉着张若兰一起去。

    张若兰身边有个小丫鬟,名叫春景,就是从京郊买回去的。后来她当了皇后,这个小丫鬟也跟着她进了宫。

    这一年来,张若兰一直教春景识字读书,哪怕当了皇后,也未曾松懈对她的教育。

    现在的春景虽然还不满十岁,却是与当初那个灰头土脸的村姑判若两人。

    朱翊钧问她,要不要回家看看。春景摇头:“不看。”

    朱翊钧惊讶道:“为何?”

    春景说道:“他们得到了三两银子,从此以后,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朱翊钧又问:“那是在家里好,还是在宫里好?”

    春景看向张若兰:“只要在小姐身边,到哪里都好。”

    小丫头会说话,难怪张若兰喜欢她,培养闺秀一样培养她。

    朱翊钧出门只带了张若兰,没带春景,带上春景,就暴露身份了。

    所以,当他们路过春景家里的时候,发现他们家又添丁了,他父母也并不在意他这个女儿是卖了,还是嫁了。

    都一样,嫁了还未必能有三两银子的彩礼。

    短短一年时间,土豆就已经在京郊各处流行开来。这东西成熟周期短,产量高,耐寒耐旱,饱腹感强,吃法多种多样,不仅老百姓喜欢,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也喜欢,种的人自然也多。

    在京郊巡视两日,与老百姓闲聊,了解耕种情况。朱翊钧发现,即便没有天灾,即便收成还不错,除去各种赋税,百姓也仅仅只是填饱肚子而已,有些闲钱还要供孩子读书。

    哪怕开始种植土豆,也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生产效率过低的问题,也没法像小时候,冯保和他说过的那样,把人口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去发现和学习别的科学。

    于耕种方面,朱翊钧实在没有研究。他想到朝中官员也不个个都出生于官宦、地主家,也有普通农户家庭出生的。

    于是,回宫之后,他就命吏部整理所有京官的资料,把曾经种过地的都挑选出来。

    他每次出宫,就带上几个人,又找来村子里公认的种地种得特别好的农户,一起讨论。

    其中就有他属实的那位老杨。

    朱翊钧站在老杨家的田地旁边,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老杨却不急。因为村里就那么几头牛,让别家先用,用完了,他再用。

    冯保忽然问道:“你这田里都种什么?”

    “种麦子。”

    “除了麦子呢?”

    “那边种了土豆。”

    冯保问得更详细一些:“夏收之后,到播种宿麦之前呢?”

    老杨笑道:“那能种啥呀,啥也不种,歇着。”

    “歇着?”朱翊钧皱眉,他这天子活得还不如一块田地,他一年到头,常年无休,这田一年中竟然要休息好几个月,这像话吗?

    他问老杨:“就不能种点儿别的?”

    “别的?”老杨挠挠头,“种什么?”

    朱翊钧回头,看着几个陪他巡视的官员:“问你们呢,还能种点儿啥?”

    几人就算生于普通农户之家,为官之前,主要工作也是努力读书,全家供养他一个读书人,种地的经验非常有限。

    这时,旁边一个路过的老伯说道:“我听说南边儿,一年能种两回麦子。”

    “咱们北边儿可种不了。”

    朱翊钧说:“种不了麦子,那就种别的,回去都好好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英国农业革命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作物轮作,农业革命是工业革命的重要前提。

    冯保(bushi)认为,工业革命是拉开中西方差距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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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5 章 朱翊钧布置了任务

    朱翊钧布置了任务,司农司回去之后,又得加班加点的完成。有的翻阅古书,查找资料;有的请做地方官的同学同年帮忙到民间找找,有没有对这方面经验的百姓。

    没过几日,还真有收获。有人查到,早在汉朝一些地方就实行休闲轮作。

    魏时农耕著作《齐民要术》中就有“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小豆底为上,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大豆为下”等记载,已指出了作物轮作的必要性,并记述了当时的轮作顺序。

    嘉靖、隆庆时期,天灾频发,许多地区的百姓在种植粮食之余,也会选择在休耕期种植一些其他作物。

    冯保说道:“我家也有田地,现在家里人不种了,租给别人种。上次从蓟镇回京,我顺道去看了看,他们也会在收割麦子之后,轮种些别的。”

    他这个级别的大珰,不说万亩良田,上百亩地家里还是有的。

    朱翊钧问:“那他们都种什么?”

    冯保回忆了一下:“什么都种,大豆、萝卜、绿豆还有一种草。”

    “草?”

    “一种三片叶子的草。”

    朱翊钧对草也没有研究:“那是什么草?”

    冯保说:“叫做酢浆草。”

    “能当粮食吃?”

    冯保摇头:“应该是不能的。”

    “那种来做什么,”朱翊钧皱眉:“你没问问?”

    冯保向他一揖:“我着急回京向陛下复命,只路过,并未停留。”

    “酢浆草,”朱翊钧反复琢磨,“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对了!《本草纲目》中提到过。”朱翊钧赶紧吩咐道,“王安,宣李时珍觐见。”

    很快李时珍就背着药箱火急火燎赶来了,还以为陛下龙体抱恙,跑了一脑门汗。来文华殿一看,朱翊钧正好端端坐那儿,宣他来是为了打听一味药。

    “你说说,这个酢浆草,是一位什么药?”

    李时珍道:“回陛下,酢浆草具有清热利湿,凉血散瘀,解毒消肿之功效。常用于湿热泄泻,痢疾,黄疸,淋证等。对跌打损伤,咽喉肿痛,痈肿疔疮,丹毒,烫火伤,蛇虫咬伤亦有很好的疗效。”

    朱翊钧又问:“你去的地方多,可知道有百姓耕种酢浆草?”

    李时珍想了想:“酢浆草生长在野外,但臣的确见过有百姓种植,倒也并非为了售卖药草。”

    朱翊钧问:“那是为什么?”

    李时珍道:“酢浆草的较嫩且多汁,牛羊等牲畜非常喜欢,有时到了冬季,不便到野外采摘,畜养牛羊的百姓会在收割粮食之后,种一些。”

    朱翊钧点点头:“这么说,其实就是种来为牲畜的饲料。”

    “不过,”李时珍欲言又止,陛下没问,他不敢轻易发言。

    朱翊钧一向不拘小礼:“不过什么?”

    “臣记得似乎听有人说过,种过酢浆草的土地,来年更加肥沃,粮食也长得更好。”

    朱翊钧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若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朱翊钧专门从皇庄划出一片田地给司农司,要他们把老百姓轮作的作物都种一遍,看看哪些更适合在休耕期耕种。

    其实,冯保想要直接给他答案,首选肯定是萝卜和三叶草。

    萝卜可以在冬天种植,而且根系深扎在地下,可以收集浅根作物无法获得的营养物质。

    而三叶草把大气中的氮固定成肥料,并能提供喂养牲畜的饲料,这些牲畜的粪便则又作为肥料进一步增加土壤肥力。

    但他又觉得,让孩子有一个求证的过程,也很好。

    光是作物轮作还不够,朱翊钧还命司农司参考南北方各地的粮食作物,选育良种,提高产量。

    现在,朱翊钧出门,张府也不去了,长安大街也不逛了,直接出城,去皇庄。

    这日,司农司的几个少卿和知事为了选育种子的事情争论不休。这个说他选的更抗病,那个说,他选的更饱满,旁边又有人说,他选的产量高。

    朱翊钧好奇,站在旁边,一边听他们辩论,一边看向旁边的育苗,挑挑拣拣,很快拿出了一大把。

    少卿、司农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连自己家田地曾经最多某产两石的牛逼都吹出来了,其他人不甘示弱,纷纷开始炫耀自家种地的历史最好成绩。

    朱翊钧觉得比茶馆里听说书还精彩:“行了行了,别吵了。”

    众人一回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皇上竟是听他们争论了小半个时辰。

    朱翊钧手里拎个篮子,里面装满了选育的麦苗,他又从每个人的篮子里各抽出一些:“就用这些吧。”

    “……”

    皇上挑的,谁敢不用。就是不知道到收获的时节,结果如何。

    这是用来选育良种的试验田,结出来的麦子够不够硕大饱满,防不防病虫害,产量如何,一目了然。

    别人看来,皇上对自己的选择是迷之自信,只有朱翊钧自己知道,在这片大地上生长的作物,只要经他手选出来的,都不会错。

    四月,朱翊钧收到一封来自宣府的密奏,奏疏来自岢岚兵备道蔡可贤,内容是辛爱正在秘密与速巴亥等人接触,商议入侵辽东一带。

    奏疏立刻引起了朱翊钧的警觉,朝中有人质疑消息的真实性。蔡可贤在密奏中说,此消息是三娘子传来的,并附上手书原件。

    朱翊钧知道三娘子素来倾心蔡可贤,没有道理骗他。除非,三娘子为了让大明帮忙除掉辛爱,编了个假消息欺骗蔡可贤。

    可是,这个谎言很容易就会被识破,三娘子素来与大明交往密切,没道理这么做。

    信件中没有透露具体日期,只说辛爱与速巴亥有接触,看来三娘子也并不十分了解此事。

    而此时,她已经和俺答出发前往乌斯藏。

    朱翊钧让李成梁做好迎战准备,又调戚继光前往增援。

    果然,五月初,速巴亥、把兔儿、炒花等集结四万余骑兵,自前屯锦川营入边内。李成梁早有准备,亲率他的辽东铁骑正面迎战,另一边,戚继光率领戚家军从后方包抄,与辽东军前后夹击。

    蒙古军进退两难,仓惶之下自乱阵脚,死伤无数,数千人被俘,逃出者寥寥。

    最重要的是,速巴亥、炒花皆在俘虏名单中。把兔儿立刻派遣使者,想要与大明谈判,只要放归他的父亲速巴亥和叔父炒花,他愿向大明称臣,永不再犯。

    朱翊钧提前给戚继光和李成梁下了道谕旨,让他们牢记朵颜卫的前车之鉴,什么钻刀立誓这种屁话,一个字都不要信。想做大明的臣子得考取功名,他考得上吗?

    如何处理速巴亥和炒花,往后再说,现在的问题是,分开审讯他俩,俘虏中有没有辛爱的人,此次侵边,有没有他的参与?

    朱翊钧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审讯犯人他身边有个行家,直接把刘守有派去了辽东。人也不必提回来,就地审。

    刘守有果然没让他失望,俘虏中不仅有辛爱的人,还是个小部落的首领,一开始不肯说,刘守有用了点手段,终于承认了,他们听命于黄台吉(辛爱),跟随速巴亥侵边,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钱。

    三娘子掌管军政大权,自然也不会让财政大权旁落,最有钱的板升地区掌握在把汉手里,归化城在三娘子手里,他这个俺答长子,汗位未来继承人屁都没有。

    没钱,怎么和三娘子斗,那帮所谓的元老也不听他的。

    这次俺答去乌斯藏迎接佛祖,本不打算带着他,他怕他爹死在路上,好说歹说,应是跟去了,吩咐手下暗中与速巴亥结盟,就算战败,他本人不在,那也是手底下的人背着他私自行动,与他无关。

    朱翊钧冷笑一声:“这算盘珠子,打我这儿来了。”

    “派人去问俺答,打算如何处理,是把他儿子交给我,还是我把马市关了。”

    宣府、大同的四处马市如今已经非常繁荣,俺答建归化城,城中一应物资全靠到马市换取,马市一关,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一夜回到隆庆和议之前。

    隆庆和议之前,他正值壮年,能横扫大漠,也能挥师南下,现在可不一样。

    再说了,那些部落首领、元老早已经习惯了来自中原地区的物资供给,日子过得享受着呢,没人想跟着他打仗。

    况且,现在也不适合打仗。他这才乌斯藏迎接佛祖,就是要让大漠各个部落的人都知道,土蛮改宗崇信佛教又如何,整个蒙古,是他第一个宣扬佛法,他才是忽必烈的转世,是草原上人人尊敬的君汗。

    只要他潜心向佛,佛祖一定会保佑他一统大漠。

    辛爱虽然是长子,如今却时刻流露出想要将他取而代之的意图,俺答并不喜欢这个儿子,他喜欢三娘子,自然也喜欢三娘子为他生下的小儿子。

    辛爱竟敢擅作主张,与速巴亥暗中结盟进犯大明,这是他咎由自取,为了整个土默特部,他只能牺牲自己的儿子。

    若他的大娘子矮克哈屯尚在,他决计不敢这么做。可现在矮克哈屯已经亡故,再加上三娘子从旁规劝。

    他决定,将获罪的辛爱送给大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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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6 章 辛爱押回京师,朱

    辛爱押回京师,朱翊钧下旨,给他定了个谋逆之罪,本该凌迟处死,枭首示众。但陛下仁慈,只将他们推出西市斩首,

    把兔儿闹得天翻地覆,俺答有十个儿子,一堆孙子,死一个他不心疼。可他只有速巴亥这一个爹,恨不得跑到总兵府门口给李成梁磕头,求他放了速巴亥和炒花。

    可无论他说多少好话,送多少金银,李成梁都不肯放人,非但不放,还想直接宰了。

    什么速巴亥、把兔儿、炒花、拱兔,就这帮人,屡战屡败,却又年年进犯,土蛮封贡的时候,给了他们机会归顺,他们不肯。

    现在抓了人,他知道着急了,来谈什么归顺大明,永不再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朱翊钧传旨李成梁,没有条件可讲,若犯人家属都来谈条件,《大明律》威信何在?

    念及他们是关外蛮族,未受教化,大明可以网开一面,人先不杀,看看这些部落的表现。他表现得好,真要永不再犯,他爹和他叔父吃一辈子牢饭。

    表现不好,推出马市,斩立决。

    俺答和土蛮可以谈条件,那是因为他们统领万户,兵力极强,连年征战只会两败俱伤。

    巴林、叭要、扎鲁特都是些什么小猫小狗,还敢来和大明谈条件。土蛮退群,他们只配在草原上玩泥巴。

    当然,没有一网打尽,朱翊钧便不会赶尽杀绝,狗急跳墙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把速巴亥和炒花作为驴前面的胡萝卜,牵制这些小部落。

    过两年,表现好的,赏他们通贡互市也无妨。

    至此,忧患明廷两百年的北元残部,算是基本解决了。

    有大臣上疏,希望进一步削减军费,朱翊钧不同意,蒙古只是威胁大明边境的势力之一,就算俺答、土蛮等人已经归顺大明,难保他们贼心不死,哪天想起来,又要挥师南下,进犯中原。

    仗打得少了,只能说明,直接花在战争上的银子少了,并不等于降低军费,在武器装备上的研发投入,一点也不能少。

    夏天到了,天气热起来,朱翊钧又带着家人到南海子避暑。

    皇太后愁死了:“大婚一年多,怎么皇后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朱翊钧问:“什么动静?”

    太后瞪他一眼:“别装傻,我等着抱孙子呢。”

    “急什么呀,再等等,孙子总会有的。”

    太后沉着脸:“你眼看就二十一了,还让我等,等到

    什么时候?我就想看你做父亲,怎么那么难呢?”

    朱翊钧半靠在椅子上吃葡萄:“我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呢。”

    太后震惊了:“说这话,你也不害臊。”

    朱翊钧一点也不害臊,又要了一碗莲子茶,让王安给他多放点冰糖。

    “……”

    太后提议:“要不……再选些秀女入宫。”

    朱翊钧问:“选来做什么?”

    太后道:“你皇爷爷册封九嫔时,圣旨怎么说的?‘嗣承久虚,深用忧惧,每廑圣母之念’。”

    “那不也是皇爷爷大婚十年之后的事,我这才一年,你就开始急了,太早了点吧。”

    “……”

    皇太后说不过他,只能由他去了。

    太后又想起来:“还有件事,你得上心。”

    “镠儿和媛媛今年十三了,他俩的婚事你得上心。”

    “才十三呢,书都没读明白,谈什么婚事,过几年再说。”

    太后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一拖再拖就算了,你还耽误弟弟妹妹。”

    朱翊钧说:“大婚之后,亲王须得就藩,媛媛也要搬去公主府,你舍得吗?”

    “……”

    公主府就在京师,时常能进宫来看望母后,亲王就藩,那可远了去了,并且没有皇帝旨意,不得离开封地,母子俩可就再无相见之日。

    太后当然舍不得,朱翊钧这是要按自己的标准培养弟弟妹妹,并且不给她这个母后插手的机会。

    此时,潞王和瑞安公主玩累了,进屋来喝茶,太后见他俩满头大汗,心疼得不行,赶紧让宫女打水洗脸,又端来冰镇西瓜。

    “罢了罢了,你是皇帝,你做主吧。”

    各地的贡品陆续送到京城,什么荔枝、龙眼、板栗、鸡枞,朱翊钧都吃腻了。不过,他每年都会吃一些的是湖广进贡来的玉皇李,因为那是当年他皇爷爷爱吃的水果。

    今年,云南送来的贡品,除了各种菌菇,还有玉米。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嘉靖时候,云南土司就有进贡。朱翊钧游历到湖广一带也吃过。

    不过,他在北边倒是没见过,至少京师就没人种。

    于是,朱翊钧把司农司少卿宣来问话:“这东西,咱们这儿能种吗?”

    少卿躬身请罪:“臣不知。”

    朱翊钧道:“也没见有人吃过。”

    少卿继续躬身认罪:“贡品乃是各地是献给陛下的珍贵、稀缺之物,寻常百姓家里,难以得见。”

    皇帝都只能靠人

    家进贡才能吃上一口,百姓连吃都没吃过,更谈不上种植。

    朱翊钧给了他几根,让他拿去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种出来。

    到了八月秋闱,朱翊钧又迎来一个好消息——李承恩考中了举人。

    朱翊钧虽然早在两年前,就颁布法令——宗室也可以通过科举入仕。

    然而,今年秋闱开始之前,朱翊钧特意统计过。参加秋闱的宗室寥寥无几,除了李承恩,更无一人考中。

    表哥简直就是个天底下的宗室皇亲做了个表率,朱翊钧欣慰至于,还很期待明年的春闱。

    这一日,朱翊钧收到来自广西的奏疏,广西总兵官俞大猷,称病请求告老还乡。朱翊钧掐指一算,他这位师兄今年七十七了。老当益壮,坚持到现在才告老还乡,还是因为身体原因。

    朱翊钧不敢耽搁,先下了道谕旨,升广西总兵官俞大猷为左都督,又荫他的儿子俞咨皋为指挥佥事,再批准他告老还乡。

    还觉得不够,又赐飞鱼服【1】,赐银币。

    朱翊钧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在宫里翻出一大堆珍贵药材,一并送过去。

    他如此心虚不宁,是预感到了俞大猷大限将至。对方远在千里之外的广西,朱翊钧不能像看望谭纶一样去见他最后一面,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他知道,天子记挂着他,并感念他忠勇为国,老而弥笃,荡平倭寇,镇守两广,所到之处屡有大功。

    果不其然,数月之后,传来俞大猷去世的消息。朱翊钧赐谥号武襄,辍朝一日。

    在他小的时候,冯保把东南抗倭之战当睡前故事讲给他听,胡宗宪、徐渭、俞大猷、戚继光、谭纶、刘显……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些故事里的英雄,他都已经见过。

    如今,他长大了,这些人也老了,谭纶、俞大猷去世,胡宗宪、刘显也已经六十多。终有一日,他们每个人都会离开朝堂,甚至离开人世。

    但大明不会忘记,他们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抗倭战役中所做出的贡献,正因为有他们的努力,才有今日东南地区的富庶和安宁。

    次年春闱,李承恩果真没让他失望,高中进士。朱翊钧看过他的策论,和那些从小寒窗苦读几十年的士人没法比,但也写得不差,观点朱翊钧很欣赏。

    令朱翊钧惊喜的是张懋修的文章,上次落榜,蛰伏三年,字迹工整漂亮,文章也写得稳重多了。朱翊钧听读卷官读了一遍,觉得不过瘾,又拿过来自己读了几遍。

    读完之后,意犹未尽,钦点为状元。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三年

    前张嗣修榜眼及第,两年前张若兰立为皇后,现在张懋修又钦点为状元。

    什么好事儿都落在他们张家头上,者不合适吧。

    朱翊钧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合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眼前这二十四份策问卷中,他哪怕不看名字,只读文章,也觉得张懋修写得最好,钦点他为状元,有什么问题?

    张敬修的文章,他就觉得没有那么好,就事论事,给他调到了二甲二十名开外。

    除了李承恩和张家兄弟,朱翊钧还关注到一个人,无锡籍考生顾宪成。

    当初在华亭,朱翊钧曾与他同桌共饮,听过他许多观点。其中有一条,朱翊钧觉得很有意思——他认为朱熹是继孔子之后集儒学大成之圣人,抨击王门心学宣扬种种虚、空、玄的主张是佛学禅宗,他自己则提倡“躬行”和“重修”。

    朱翊钧并不关心他主张“实学”还是“虚学”,但朝廷中,王门传人太多,需要他这样的反对者。

    张居正把亲爹接来身边,悉心照料,但张文明先生毕竟年纪大了,八十来岁,再怎么努力,也只多活了一年多,还是死了。

    当年朱翊钧嫌弃丁忧时间太长,允许官员,只回家一年半载,回来之后可官复原职,非得守满三年的,要么不再起复,要么到各部观政一年半载。

    认为与理不符,激烈抗议的大臣,都回家歇着去了,那些本来就不愿丁忧太长时间的大臣,嘴上说着“这不好吧”,身体却很诚实。巴不得回趟家,安葬好父母,就回来。

    现在,朝中大臣凡有父母去世者,长则一年,短则半年,都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已经成为了常态,没有人觉得不妥。

    张文明是张居正的父亲,也是张若兰的祖父,自然也算朱翊钧的祖父。

    他甚至劝张居正趁此机会,回家多休息一阵,把身体养好,不必担心国事,放心交给自己。

    “我是先生的学生,定会坚持先生的治国之道,将变革推行下去。”

    张居正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眷恋这个首辅的位置,他只是放心不下。

    现在,他的学生完全继承了他的政治理想,那些反对变法的既得利益者,也在几年中被他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他就算致仕归去,也没有遗憾了。

    朱翊钧似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连忙拉着他的手说道:“但是不要太久,我会想念爹爹的。”

    这一声“爹爹”叫得,张居正心都化了,幸而文华殿内除了他俩,只有冯保。

    作者有话要说

    【1】《明实录》中,有很多皇帝赐便将飞鱼服的记载,并不是锦衣卫的工作服。

    第 297 章 出了文华殿,冯保

    出了文华殿,冯保戏谑道:“张阁老好福气。”

    张居正问道:“怎么讲?”

    冯保说:“儿子多。”

    张居正恍然:“冯大伴想要儿子,我送你一个便是。看上了状元,榜眼,还是进士,锦衣卫指挥佥事如何?”

    冯保敬谢不敏:“算了算了,能生我都不要。”

    这是肺腑之言,但张阁老不理解,别的太监想方设法从兄弟家过继儿子,再不济也要认一堆干儿子,到了冯大伴这里怎么能生也不要。

    冯保说:“只要不碰房贷车贷子孙后代,生活就能过得逍遥自在。”

    他位高权重,不贪污不受贿不收礼,不讨小老婆不认干儿子,孑然一身,随时准备回到二十一世纪,继续打螺丝。

    打螺丝这项技术活儿,他还传授给了戚继光,就是制造螺丝精度要求有点高,戚家军的兵器坊还得再研究研究。

    张居正忽然明白了,小声道:“冯大伴不想要我的儿子,是看上了我这女婿吧。”

    冯保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笑了笑。

    张居正回了江陵,朱翊钧一如以往的习惯,有什么事情都想问问他,于是,就像他当年出巡那样,虽然远隔千里,却是隔几日就要互通书信。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到了年底,除开一些特别偏远的地区,全国大部分布政使司都开始推行“一条鞭法”,以往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也得到了有效遏制,太仓的存银和存粮都在稳步上升。

    司农司试过多种作物,最后得出结论适合轮作还是萝卜和酢浆草,尤其是北方,因为边镇驻军需要战马,在北边屯田的休耕期种植酢浆草,既可以畜养马匹,又能让来年的粮食生长更好。

    朱翊钧当即决定,先在顺天府开始实施,再向宣、大、蓟、辽推行。

    朱翊钧选育的麦苗,司农寺本打算种在最好的一块良田中,却被朱翊钧制止,要他选一块寻常田地种植便可。

    但种出来的效果却出人意料,换算成亩产,达到了惊人的两石半,是所有试验田中产量最高的,司农司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将其归结为陛下乃真龙天子,天选之人,非同一般。

    这倒也没错。

    按照朱翊钧的计划,过些年,粮食产量上来了,不需要那么多人种地,朱翊钧还想开放更多港口。

    一到春天,朱翊钧就想出宫逛一逛,尤其是到城外去,看京郊的老百姓耕种。可如今的京师可比他小的时候繁华许多。午时,城门口正是热闹的时候,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进出城门,甚至排起了长龙。

    没办法,现在做生意的人多了,天子脚下,各地商贾云集。

    朱翊钧临时改变主意:“算了,掉头吧,今日不出城了,就在城里逛逛。”

    街上人多、马多、马车也多,路两旁还有做生意的小贩,饶是道路比以前拓宽了许多,他们的马车调个头也花了不少时间。

    朱翊钧干脆从马车上下来,沿街随便走走。路旁新开了一家香粉铺,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除了女孩子,还有不少男子。

    朱翊钧仰头,眯着眼打量门上匾额,这招牌在南京和扬州见过,没想到分店开到北京来了。

    朱翊钧说:“咱们也进去瞧瞧。”

    他进门,就有伙计迎上来:“公子看点儿什么?”

    朱翊钧问:“你们这儿什么最好?”

    “本店特色‘千金五香’,乃是香件、香粉、香油、香黛、香膏。黄金千两方可得之,正所谓‘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

    朱翊钧说:“拿出来我瞧瞧,究竟值不值黄金千两。”

    伙计打趣道:“贵的都是海外来的名贵香料,咱们这儿也有寻常香件,客观随便挑,随便选。”

    朱翊钧一眼扫过去,看到一旁的边几上摆着一个不那么寻常的物件。

    那是一方端砚,小才盈握,周边镌刻柳枝,仔细看去,内有一点嫣红晕染,尤为动人。

    张简修见朱翊钧看得出神,也凑过来瞧:“这么小的砚台,能磨墨吗?”

    朱翊钧说:“这不是用来磨墨的。”

    “那用来做什么?”

    “调胭脂。”

    张简修点点头:“真漂亮,这上面还有刻字。”

    “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

    朱翊钧把这首小诗读了一遍,突然灵光一闪:“我就说,这东西我看着眼熟。”

    “啊?”张简修惊道,“难道是,宫里的?”

    “不是,”朱翊钧摇头:“这应该是以为故人的东西。”

    朱翊钧招手,把掌柜叫来:“这方砚,我买了。”

    掌柜笑道:“这是展示之用,不卖。”

    朱翊钧不跟他纠缠,命刘守有派锦衣卫去一趟苏州。

    他走到东长安大街,想起小时候,父皇经常带着他来这里买果饼,就在勾阑胡同,老板姓刘。

    果饼铺生意很好,旁边卖馄饨和驴肉的铺子也有许多客人。

    朱翊钧上前:“来五盒果饼。”

    老板打包的时候,朱翊钧看到,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正摇头晃脑背书:“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朱翊钧问:“这小孩儿是谁?”

    老板笑道:“我儿子。”

    朱翊钧惊讶道:“我记得……我记得当年来你这儿买过一次果饼,那时你儿子也这么大。”

    老板叹口气:“那是我大儿子,他和母亲死在了通州。”

    “这些年,生意不错,日子也越过越好,我有了些积蓄,媒人又给我说了门亲事。”

    朱翊钧点头笑笑:“放心吧,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们。”

    老板递上果饼:“公子说的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可算过上太平日子了。”

    老板皱了皱眉:“我瞧公子面善,我们是不是见过?”

    朱翊钧挑眉:“都说以前来买过果饼,大明宝钞收不收?”

    “收,收!”老板接过钱,“现在大家伙儿都用宝钞,不爱用银子啦。”

    清明,朱翊钧带着果饼拜谒皇陵,又把他父皇的神位碰到永陵去,和他皇爷爷的并排放在一起。

    他把随行的大臣、侍从都赶去外面候着,自己关上殿门,拿了个蒲团坐在供桌前,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本册子,开始念:“嘉靖四十四年,太仓银库岁入两百万二十万两,岁出三百七十万两,亏空一百五十万两。”

    “这算好的了,你瞧嘉靖三十年,岁入两百万两,岁出五百九十五万两,亏空多达四百万两。”

    “父皇,再看看你,一共当了五年皇帝,第一年亏空三百五十万两,第五年一百万两。”

    好家伙,他到这儿算账来了。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再看看我的。第一年,亏空一万七千九百五十一两。”

    “我只能算一半,还有一半得算在我父皇头上。”

    亲父子也要明算账,既然那一年,他们一人当了一半皇帝,负债也该一人一半。

    “接下来,万历元年,结余八十二万五千二百两。”

    “好像也不多,再往后看看。”

    “万历二年,结余一百余万两,三年,二百余万两,万历九年,太仓银库岁末结余一千七百四十八万七千二百三十四两。”

    他最后精确到了个位数,就差告诉他父皇和皇爷爷,他们俩那些年亏空的银两,自己都赚回来了,往后还能赚更多。

    “这只是银库,我这还有存粮,我在给你们念一念。”

    这次,他爹和他爷爷都打起精神,听得很认真。不管自己皇帝当得如何,共同培养的继承人还是很成功的,这怎么不算是一项功绩呢?

    朱翊钧收起账本:“大臣们夸我是守成之君,中兴之主,可我觉得不是。”

    “隋炀帝,唐玄宗,宋徽宗……中兴之主和亡国之君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进,则名留青史,退,则万丈深渊。”

    “只要我一日是大明的皇帝,就一日不敢懈怠。”

    说完他看了看供桌上的两尊神位:“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的话,今日议事到此结束,我下次再来看望你们。”

    “……”

    俩老的被小的教育了一顿,奈何开不了口,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朱翊钧又亲自将穆宗神位送回昭陵,路上还不忘叮嘱他:“皇爷爷要是凶你,你忍一忍,毕竟他是你爹。往后,等我来了,我能治他。”

    张懋修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朱翊钧隔三差五就宣他来御前陪自己看书、闲聊。

    张懋修从小就乖,读书颇有天赋,又勤学,励志要成为杨慎那样的“相门状元”,他也的确做到了。

    朱翊钧却道:“状元及第只是开始,杨慎的博学,可不仅仅止于此,你要成为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杨慎著述种类之丰富,明兴至今,皆称其第一。

    朱翊钧小时候就读过他的那首《临江仙》,后来又让人搜集了许多他的著作,藏于宫内。除了诗歌词曲之外,还有经学、史学、医学、编纂、杂著考订、音韵文字、诗词和书画评论等等。

    这只是朱翊钧搜集的一部分,据说在云南和他的家乡四川还有好多。

    朱翊钧知道张懋修肯定爱看,空闲之时,就宣他来文华殿,陪自己一起看。

    这日,二人正在读杨慎所著的《云南山川志》,里面不仅提到了云南山水,也提到了缅甸,朱翊钧非常感兴趣。

    他一心二用,一边让张懋修读给他听,一边批阅奏折,披着披着,王安从门外跑进来:“陛下,云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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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8 章 公文传书全靠驿站

    公文传书全靠驿站,每个驿站相隔二十里,童若公文上注明“马上飞递”的字样,按规定必须以每日三百里的速度传递。

    但若遭遇紧急情况,传递速度可达每日四百里,甚至六百里,最快能达到八百里。也就是每个驿站都用快马,用最快速度跑二十里,到达下一个驿站立即换马,如此,便可达到一日千里。

    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手里的公文,不是灾害,就是战乱,不管哪一个,都是天大的事情。

    朱翊钧本来斜靠在炕上,忽然就坐正了:“快拿过来。”

    信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世曾写的,他一直巡抚云南。

    朱翊钧展信一看,登时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一开始是生气,气得他眼里的火苗都快化为实质。张懋修立在一旁,不敢吭声。

    “去!”朱翊钧吩咐陈炬,“宣申时行、余有丁、潘晟。还有王崇古、方逢时都叫来。”

    朱翊钧回头看见张懋修,问道:“张先生回江陵一年多,还没回来吗?”

    张懋修回道:“已经在路上了,前些日子家父病了一场,耽搁了些时日。”

    朱翊钧一愣:“病了?他为何没在信中告诉我?”

    张懋修道:“应是不想陛下和娘娘担忧。”

    “那现在如何了?”

    "已无大碍,这两日就到京师。"

    听他这么说,朱翊钧才稍稍放下心来:“你先下去吧。”

    张懋修退下不久,朱翊钧召见的人都到了,申时行是内阁的老人,擅长协调人事工作,大家朝会上吵完架,下来之后,申阁老都要挨个安抚一下,不能让大家带着情绪办差。

    潘晟和余有丁是张居正回江陵前推荐入阁的,潘晟乃是礼部尚书,一直以来和王光国一起,帮助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平均赋役。

    余有丁一直以来都是朱翊钧的经筵讲官,他的许多观点和判断都和朱翊钧一致。

    方逢时是兵部尚书,王崇古虽然已经调任刑部尚书,但他通晓兵事,有什么问题,朱翊钧都要找他商议。

    “你们看看吧。”

    刘世曾的八百里加急送到各位大臣手中,看过之后,几人皆是一脸震惊。

    去年,缅甸历史上一位伟大的君主——白象王莽应龙去世,他的儿子莽应里继承王位。在经过一番内部争斗之后,一个名叫岳凤的明人,消灭朝中异己之后,极力劝说莽应里攻打大明。

    于是,莽应里派遣士卒战象数十万,多路出兵攻打云南。

    岳凤和儿子岳曩乌、耿马土司罕虔兄弟、南甸土司刀落参、茫施土司放正堂以及莽应里的叔父猛别、弟弟阿瓦等,各率领象兵数十万攻打雷弄、盏达、干崖、南甸、木邦、老姚、思甸各地,烧杀抢掠不计其数,并进一步觇觎腾越、永昌、大理、蒙化、景东、镇沅、元江等地。

    上月岳凤率军焚烧抢掠施甸,攻陷了重镇顺宁。岳曩乌领兵六万,突袭至孟淋寨。大明指挥吴继勋、千户祁维垣均战死。

    紧接着,岳凤又攻破盏达,盏达副使刀思定向周围地区求援,但是没有得到及时的协助,盏达城破,刀思定和他的妻子儿女及族人都被杀害。

    而后,邓川知州何钰派遣使者招抚岳风,后者立刻拘捕使者交给莽应里。与此同时,车里首领糯猛、孟养首领思威、木邦首领罕凤、孟密首领思忠、蛮莫首领思化以及孟艮、八百等都派兵支援莽应里的侵略军主力,缅甸军规模空前强大,以迅雷之势攻破三宣六慰,直逼四川。

    黔国公沐昌祚正率兵抵抗,刘世增请求朝廷增援。

    朱翊钧问:“这个岳凤是什么人?”

    申时行、余有丁、潘晟均为鼎甲前三,没有外派过。王崇古和方逢时虽然在地方做官,但也没有去过云南。隔着几千里地,对那边的事也未必了解。

    王崇古道:“此人乃江西临川籍,是个商人,经商至云南,与云南陇川宣抚司多士宁交往甚厚。”

    “万历元年,岳凤诱杀多士宁及其妻子,夺金牌印符,投靠缅甸,伪受其命,代多士宁为宣抚。后勾结缅甸兵多次侵犯云南各司。”

    尽管岳凤在明缅边境作恶多年,但云南实在是太远了,隔着千山万水,消息一来一回好几日,朝廷鞭长莫及。

    “好!真是太好了。”朱翊钧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得亏是上好的海南黄花梨,换了别的木头,都得叫他震裂了,“我大明真是藏龙卧虎,人人都有一个皇帝梦。勾结日本,勾结蒙古,勾结缅甸……再不济,也要当个狗头军师,是吧。”

    “……”

    几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为了应付朝廷,云南、四川许多土司都会蓄用汉人为幕僚,以应对朝廷,岳凤并非个例。

    其实,对于缅军的突然入侵,朝廷并非毫无预料。刘世曾就曾上疏,请求派兵剿杀岳凤父子。但缅甸一再维护,莽应龙甚至给岳凤封了官,也并不畏惧大明。

    这些年,莽应龙南征北战,东吁成为缅甸历史上疆域最大的的王朝,他们的象兵战力极强。

    张居正知道此战在所难免,但大明多年来深陷战争的泥潭中,实在是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多处作战。

    他一心推行新政,增加国库收入,富国强兵,对于缅甸一忍再忍,为缓解边境紧张局势,免除了缴纳贡金的上涨,以求安抚土司,就等着有钱了再收拾他们。

    晚上,张居正人未到京城,信已经到了朱翊钧手里:“莽应龙穷兵黩武,多次对邻国用兵,致农田荒芜,民不聊生,缅甸境内已发生多次起义和饥荒。”

    “如今国库充盈,北方边事已平,朝廷应立即指派主帅,赴云南调兵遣将,驱逐缅军,还西南安宁。”

    朱翊钧就没想过不战,他不好战,但也不会容忍别人欺负到自己的土地上。

    气过了,冷静下来,外面天已经黑了。他还在文华殿,没有回乾清宫的打算。

    “大伴!”

    冯保从门外进来,以为他饿了:“这就吩咐尚善监传膳。”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一口。"

    “不吃不吃!”朱翊钧说,“把地图给我拿来。”他又补充一句,“缅甸的地图。”

    冯保取来地图,又拿了一叠点心放他跟前:“垫垫肚子。”

    朱翊钧拗不过他,三两口吃了块酥饼,都没尝出什么味儿就咽下去了。

    冯保展开地图,铺在御案上。朱翊钧指着上面贯穿缅甸南北的一条河流:“这条河叫什么?”

    “丽水。”

    那地图上写着,河称大金沙江,也叫丽水。但这是在大明境内的称呼,进入缅甸之后,它叫伊洛瓦底江。

    朱翊钧的手指顺着河流往下,停在海岸线上:“我记得,在四川时,有一晚,我们歇在一处破庙内。那时,我们讨论过。如果三宝太监当年从这里出发,比从太仓浏家港出发,路程要短许多,越往西走,越短。”

    冯保看他手指落下的位置,正好就是伊洛瓦底江的入海口,这个位置在几百年后会建成一座深海远洋港,名为皎漂港。船只从这里出发,不用绕行马六甲海峡,直接从印度洋前往欧洲。

    不仅如此,皎漂港与印度隔海相望,不仅对印度,还是对即将殖民印度的英国,都有威慑和牵制作用。

    冯保点点头:“的确如此。”

    朱翊钧看着那地图下面大大小小的岛屿,以及缅甸周边邻国,陷入沉思。

    第二日的朝会,那可热闹了,有的提议派使臣招抚,有的提议像对蒙古人那样通贡互市,有的提议先按兵不动,缅甸国力不足,说不得自己退兵了,有的提议让黔国公沐昌祚率兵迎敌,

    朱翊钧忍不住一人赏了一记白眼,这帮老头,读圣人文章个个都很厉害,谈论兵事却如此天马行空。

    招抚有用莽应里会如此嚣张?缅甸本就有许多南迁的汉人,这些人各有技艺,基本生活物资都能制造,哪里需要和大明通贡互市?

    至于黔国公沐昌祚,要是朝廷不派兵增援,那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最可气的就是按兵不动,等人家烧杀抢掠自己撤兵。这种言论早在嘉靖二十九年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这个人就是严嵩。

    朱翊钧要不是看他年纪大了经不住打,真想拖出去廷杖一百,再让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哪里错了。

    好在绝大多数大臣都有正确判断,提议朝廷应立刻派兵。

    “行了!”朱翊钧拍了拍龙椅扶手,大殿内立时安静下来,“少说没用的,说说派谁去才是正经。”

    打是肯定要打的,现在要讨论的是,派谁去打。

    这个问题,经过与几位大臣讨论,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四位边镇守将不能动,那就只能从别处调遣。

    有人提议张元勋,有人提议邓子龙,有人提议凌云翼,有人提议刘显,殷正茂甚至主动请缨前往。

    朱翊钧忽然想起个人,左思右想,他觉得此人再合适不过。

    他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便不再听这些人争论:“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强调:这是小说。现实中尊重他国主权,不搞侵略和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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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9 章 朱翊钧回到文华殿

    朱翊钧回到文华殿不久,就有太监来报:“张阁老求见。”

    “快宣。”

    张居正一走进大殿,朱翊钧就发现,他瘦了许多。没等他行完礼,朱翊钧就一把将人搀起来:“听说先生病了。”

    张居正颔首:“回京途中,在大河上吹了风,受凉了,已经无碍。”

    “我不放心,宣太医来给你看看。”

    张居正摆手:“陛下,先讨论缅甸进犯云南的事情吧。”

    朱翊钧严肃道:“都已经打到了四川,据说他们有十万象兵,我估计刘世曾请求增援这几日,已经有不少四川土司遭了殃。”

    张居正问道:“陛下可有主将人选?”

    朱翊钧点头:“有。”

    张居正道:“我猜,陛下想派刘显的儿子刘綎前往云南。”

    “正是。”

    朱翊钧选择刘綎,一来,他们有过一段私交,朱翊钧了解他的人品和才能,相信他一定能平息此次缅军入侵。二来,朱翊钧还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他。

    张居正说道:“虎父无犬子,刘綎确实可堪大用,但他太年轻,经验不足。”

    “先生还有其他人选?”

    “湖广参将邓子龙。”

    邓子龙今年五十了,南征北战多年,应募入伍,后又考中武举,曾在广东、福建抗倭,积累战功,一路从普通士卒做到参将。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乃是一员骁将。

    这是张先生的提议,朱翊钧自然应允。

    “对了,”张居正又想起一事,“云南还有二十万两矿银,正要运往京师,不如留在当地,以备不时之需。”

    二十万两白银对于现在的朝廷而言不算一笔大数目,留下也就留下,反正要打仗,朝廷还得拨款。

    朱翊钧立刻让内阁拟旨:“以湖广参将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南京小教场坐营刘綎为游击,管腾冲守备事,使之募兵防御。黔国公沐昌祚移驻洱海,巡抚刘世曾移驻楚雄,调遣兵将数万,参政、副使、佥事、监军等人分道出击,联合木邦等地的反抗力量共同抗击缅军。”

    但朱翊钧私底下,又让锦衣卫给刘綎送去另一道谕旨——抗击缅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要是这都做不到,那就提头来见。

    邓子龙接旨后携部兵三千,兼程至边。五月十七日到达永昌城开始募兵备战。

    六月初,邓子龙离永昌时,指关誓曰:“不复三宣诸郡,不擒罕、岳诸夷,不平西南一统,不复入此关!”

    与此同时,缅军再次集结,莽应里和岳凤、罕虔各自为主帅,多路兵马从猛卯和猛炎两地并进,准备攻打姚关。

    至此,朱翊钧在北京已经足足瞪了三个月,每日到文华殿,第一件事就是关注云南的战事。不管什么时候,无论他在做什么,只要有云南送来的奏疏,都可以直接送进来。

    这不比在北边打仗,距离京城也就几百里地,一天之内消息就可在前线和京师传递两个来回。

    云南,远隔千山,任何消息传到京师,至少也要八到十日。

    朱翊钧等得心急,恨不得亲赴云南,张居正一直劝他稍安勿躁。

    到了姚关,邓子龙远远望见白骨累累,全是被缅军屠杀的百姓尸体,怒而与士卒断发誓师道:“与汝三千人来八百里,以赤心同死生,随寇百万众,乌合何足惧!断不共此天!”

    士卒们齐声道:“洒泣激扬,人皆拔剑扼腕,欲一战!”

    朱翊钧光是看着奏折上的文字就感觉热血沸腾,想要远赴云南的心达到了顶点。

    不久后,缅将率诸路军马而来,在姚关汇合。

    这时,有一名汉人从缅军阵营前来投向,此人名叫景宗真,是罕虔的手下。邓子龙将其纳入心腹,让他自由出入军营,告诉他象兵威力巨大,大明的战马十分畏惧,打算用纸灯笼来抵御。

    景宗真前往缅军营地打探消息,回来通报缅军已渡过喳哩江。

    邓子龙摆手:“那是假的,用来迷惑咱们。那些缅甸人早着呢,本将现在要率兵前往松坡驻营。”

    说完,他就令士兵每人各取大竹五尺,以作渡水之器。

    松坡距姚关有三天路程,倘若邓子龙离开,而缅军此时进攻,等他得到消息再返回,姚关早已为缅甸囊中之物。

    果不其然,就在邓子龙率军离开不久,数十万缅军缅甸象兵气势汹汹而来,见明军主帅离营,自乱阵脚,望风奔逃,而遗留下粮草,更加气势大振,罕虔更是大笑着对副将景总才说道:“我就知道,这些汉人军队一向怯懦,不堪一击。你们看,这不就丢下粮草,逃命去了。”

    大笑之后,罕虔立刻下令,以轻骑追击明军,象兵随后跟上。

    明君却不与之战,一路撤退,直至下午酉时,退至断山,缅军早已饥渴难耐。

    正在此时,四面山坡上无数火箭齐发,又锣鼓齐鸣,后方象群受到惊扰,战象四处奔逃,不仅阻断了缅军自己的退路,不少象兵也跌落在地。

    此时,在弓弩的掩护下,中路军从山坡后冲击缅军。本已在一日前离开姚关,去往松坡的邓子龙身先士卒,斩杀数名缅军轻骑。

    不多时,缅军大溃,被斩杀者千余,尸横如山。

    邓子龙率军连夜追击缅军至四川会川卫,敌军的退路早被埋伏此地的明军阻断。缅军退无可退,一部分人在夜里争相渡河。

    江水湍急,又是在夜里,能成功渡河逃走者,十之一二。次日天一亮,江水中全是漂浮的缅军尸首。

    邓子龙亲手斩杀诈降的景宗真,其弟景宗才等多名缅甸将领被活捉。

    邓子龙找来景宗真的弟弟景宗才,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去招抚罕虔,称自己愿意与之和谈,朝廷可以册封他为宣慰使,并且承诺,事成之后,也会请求朝廷免去景宗才的罪责。

    罕虔明云南木邦军民宣慰使司的掸族土官,与岳凤勾结,帮助缅甸多次侵扰云南边境。

    罕虔急功近利,一听明廷不仅不杀他,还要给他官做,爽快答应下来。三日之后,邓子龙在湾甸设伏,当场擒获主将罕虔。

    罕虔之子招罕统领军队据险坚守在三尖山一带,邓子龙放走俘虏,假意撤退,并派小股部队大张旗鼓的攻打八德。招罕果然中计,派遣部队救援八德。

    邓子龙贿赂三尖山当地樵夫,得知后山捷径,他先令副将埋伏后山,并与之约定以炮火为号。第二日,邓子龙亲率大队攻打前山,大炮一响,后山火箭尽发,缅军的战象和战马四散奔逃,坠崖者不计其数。

    邓子龙姚关、湾甸、三尖山三战三捷,罕虔部被彻底歼灭,一心归附缅甸的土司势力被消灭大半。剩余的土司部族也心怀恐惧,纷纷背叛缅甸,投向明朝。

    姚关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师,满朝文武大喜,区区缅甸,不过是蛮夷之地,大明属国,胆敢向宗主国起兵,无疑是以卵击石。

    朱翊钧却很冷静,这不过只是个开始。无论是景宗真还是罕虔,或是其他土司,本都是云南当地的土官而已。他们要么长期与岳凤勾结,要么被莽应里攻占之后,胁迫作战。

    这是莽应里用大明的人攻打大明,就算败了,对他的东吁王朝也没有半点损失。

    朱翊钧一直在等待刘綎的消息,因为刘綎从腾冲率兵攻打陇川,在陇川,他面对的是岳凤。

    刘綎率军进攻陇川,邓川知州何钰与岳凤乃是儿女亲家,这次他单骑前往游说岳凤投降。

    岳凤本就是个墙头草,听闻罕虔战败,见明军势如破竹,还未战他就已经惊慌失措,答应了何钰的要求,派遣妻子和儿女前往明军处归降。

    刘綎先扣下他的妻女,再和他谈条件,一口气提出五个要求:“第一,交出陪臣;第二,追获罕氏并干崖印信;第三,献上伪造的金牌印符;第四,归还被虏百姓;第五,归还迤西道等地。”

    岳凤只肯给出18名缅甸军士,象一只,马五匹和伪造的关防文书。

    刘綎也好说话,非但没有为难岳凤的妻女,甚至赦免了岳凤的罪责,命令他招降其余缅甸土司。隔日却突然领兵进入陇川抓捕岳凤。

    岳凤走投无路,只好彻底归降。在岳凤和其他内应的帮助下,刘綎轻松攻下陇川,擒获缅甸头目三十六名,银钱、刀枪、甲胄不计其数。

    之后刘綎又进攻孟养,抓获土司和主将。后又移师围攻孟琏,生擒其首领。一路安抚和围剿,到次年二月,彻底攻下孟养、猛密、木邦、陇川等地。

    沿途土司皆已完全归顺,就连阿瓦王都投向了大明。

    刘綎欲于威远营会盟诸首领,此时,却有人驭马闯入军营,那人却掏出金牌,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御前大汉将军,直呼主将姓名:“我要见刘綎。”

    刘綎这个游击将军才正五品,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比他的官职高多了。他赶紧从中军帐中迎出来,一看,马上坐的是熟人,赶紧抱拳:“刘将军。”

    来人正是刘守有,他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信件:“陛下谕旨。”

    刘綎赶紧跪下接旨,展信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朱翊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切勿私下与各路土司盟誓,更不可轻易许诺他们官职,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断。

    先不和土司盟誓倒也罢了,最后这句着实把刘綎吓得不轻。

    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皇上这是来了云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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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0 章 朱翊钧一直在京师

    朱翊钧一直在京师,呆到了年后,听到刘綎让四川、云南、缅甸各路土司一并投降之后,再也坐不下去,决定亲自奔赴一趟远隔万里的缅甸。

    张居正听了自然不同意,这又不是去蓟镇,去一趟才二百里,这是去云南,甚至缅甸,一来一回马不停蹄也要一个月,朱翊钧去一趟没有小半年回不来。

    皇上离京半年,这怎么瞒得住?

    朱翊钧却道:“瞒不住就不瞒了,谁规定皇帝就必须呆在紫禁城,成祖还五征大漠呢?”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皱了皱眉。想起成祖后面也有个远征大漠的,最后被人俘虏了,没能回来。

    “先生,我一定要去一趟,这对我很重要。”

    张居正不明白:“什么事情,值得陛下您亲自跑一趟?”

    朱翊钧说:“事关四川、云南和缅甸三地,我担心刘綎处理不好,他毕竟是武将。”

    张居正道:“云南也有文官,再不行,咱们也可派遣官员前往。”

    朱翊钧摇头:“若不亲自去,我不放心,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会后悔终身。”

    张居正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也清楚拦不住他。只是身为首辅,他有太多顾虑。

    山高水远,路上也不安全,皇上到现在连个子嗣也没有,出了什么事,那可麻烦了。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先生放心,我曾在外游历两年,虽未到过云南,但对于沿途各地风物也有所了解。况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再说了,这一路过去,我走的是驿道,住的是驿站,不会有危险。”

    驿道最快,沿途只有驿站,要想以最短时间抵达云南,只能走驿道。

    张居正一点也不放心,他嘴上这么说,却是个急性子,真有什么突发事件,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他已经决定了,无论张居正怎么说,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只能请求他多带些随从。

    陆绎和刘守有精心挑选了一百多名大内高手,朱翊钧要赶路,又不是游山玩水,直接减去三分之一。想了想,又命人去宣陈实功:“你跟我出一趟远门。”

    陈实功没想到,这一趟远门这么远,日夜兼程赶路赶了十天,才到云南。

    朱翊钧先后召见了沐昌祚、刘世增和邓子龙,了解现在云南的情况。

    随后,朱翊钧朱翊钧命骆思恭暂前往洱海,暂代沐昌祚驻防。

    沐昌祚吓一跳,以为自己犯下什么大罪,赶紧跪下请罪。朱翊钧也吓一跳,还以为洱海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你何罪之有?”

    沐昌祚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臣,不知。”

    朱翊钧一琢磨,就知道他误会了,虚扶一把,让人起来:“没有革你的职,是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他也没说,只让沐昌祚跟他一道前往缅甸。

    三日之后,朱翊钧到达位于孟密的威远营,期间路过了他曾在地图上见过多次的??大金沙江,也即伊洛瓦底江。

    到了威远营,军士们正在休整,军医人手不足,忙得不可开交,朱翊钧立刻命陈实功帮忙,要求他将自己多年来在外科方面的经验和心得,与军医们分享。

    刘綎本打算在大金沙江畔筑坛刻杯,把附近所有土司招来会盟,让他们立誓。誓词他都写好了,却被先行一步的刘守有紧急叫停。

    朱翊钧到威远营时,特意看了这份誓词:“六慰开拓,三宣恢复。诸夷格心,永远贡赋。洗甲金沙,藏刀鬼窟。不纵不擒,南人自服。”

    的确慷慨激昂,大气磅礴,但就像对蒙古人、女真人的态度一样,朱翊钧对这些土司没有半分信任。

    大明强盛,今日能以武力让他们屈服,他日,大明国力衰弱,这些所谓的土司同样会毫不犹豫倒戈。

    况且,他想要的也并非恢复三宣六慰,使这些土司向大明朝贡。

    中军帐中,朱翊钧放下那份誓词,对沐昌祚和刘綎说道:“两位爱卿可知,朕为何不远万里来到此地。”

    刘綎知道一点,但也不完全知道。来之前,他就接到了圣上的密旨,命他不仅要把缅军赶出四川和云南,还要继续向缅甸推进。

    刘綎也的确这么做了,他率领部下一路高歌猛进,打到了缅甸境内,连阿瓦王也向他投降。

    刘綎打算先搞定了这些盘踞各地方的土司,没有后顾之忧,再集中兵力,攻打东吁王朝。

    没想到,还没开始,圣驾来了。

    要说朱翊钧的到来,刘綎还有那么一点心理准备,那沐昌祚是一点也不知道。

    朱翊钧说道:“朕要撤销四川、云南、缅甸等地土官,改由朝廷向当地派遣流官。”

    “!!!”

    刘綎和沐昌祚听后大惊,这怎么可能?

    土司,也称土官,世袭制。朝廷采取以土官治土民,封赠边疆各族首领官爵以统治本族人民。这些土官除了向朝廷负担贡赋和征发以外,在其辖区内依然保存传统的治理方式和权力。

    直白点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这些土皇帝还非常懂得看人下菜碟,比如云南和缅甸这些土司,大明王朝强盛,他们就归顺大明。东吁王朝崛起,他们就帮着缅甸进犯大明,毫无立场可言。

    自大太祖高皇帝创立大明王朝,两百年间,天下各处土司此起彼伏叛乱。早有心改土归流,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虽说是土皇帝,但也是你大明皇帝承认的,无缘无故剥夺人家的权利,这是逼人造反。

    但这次,东吁王朝进犯大明,这些土司或被威逼,或被利诱,跟着一起造反,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朱翊钧打算先拿他们作为突破口,再扩散到全国。

    一个计划乍听之下不可能,但只要能沉下心来,一步一步谋划,就一定能成功。

    朱翊钧没有出面,而是让沐昌祚和刘綎去处理。

    朱翊钧命刘綎把当地土司的详细名单拿过来,先把他们分类,战败的和主动投降的,经济和兵力较强的和较弱的。分好类,先从战败的开始逐一击破,不要一下子夺走他们手中所有权利,而是劝说他们交出一部分权利,与朝廷共治。

    许多部落土司已经在之前的几次大战中战死,手下败将没什么条件可谈,族人或手下自觉交出符印,从此臣服大明。

    对于这些人,朱翊钧只收走他们手中军政大权,仍然授予官职,只领俸禄,没有实权,仍可世袭。

    还有一部分战败,但土司还活着的,既不肯放权又惧怕大明。朱翊钧便授意刘綎,态度强硬,要么处死,要么交出符印。

    还真有不愿交的,刘綎当场叫人绑了,准备以儆效尤。

    大家都是战败或者主动投降的,试过了,确实打不过,只能屈服。

    当所有人都开始松动,只要有一人屈服,其他人也会跟从。

    关键是大明足够诚意,官职给的不低,虽然没有了当土司时候的权力,但收入和以前相比,相差无几。

    至于那些主动投降的,让朱翊钧意外的是,主动提出愿意接受朝廷一切安排的,竟然是阿瓦王。

    阿瓦王朝虽没有直接被东吁王朝所灭,但势力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屈居北方一隅,苟延残喘。

    明军攻入缅甸境内,他甚至没有反抗,直接投降。

    朱翊钧很欣赏他这种摆烂的态度,授意沐昌祚向他转达,会上奏朝廷,给他封爵。

    在阿瓦王的带动下,又有一大批土司愿意交出符印。

    对于那些自诩财力兵力还算强大的土司,宁死不肯交出符印,朱翊钧也不强求,让他们随时可以去投奔莽应里,但若在战场上被俘,那可就没有今天的优厚待遇了。

    最后还是有几位土司毅然决然的离去,但也没敢去投奔莽应里,回到自己的地盘,静观其变。

    历时两个月,朱翊钧终于排除万难,走出了改土归流的第一步。纵使困难重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还要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行。

    战事至此,自嘉靖以来被缅甸东吁王朝侵占的云南边境地区已被基本收回。

    那几个离开的土司,朱翊钧暂且不管他们,虽派遣将领接手归顺土司的军队,由这些土官协助,立刻投入备战。

    可以预见,当莽应里得知此事,必将有一场大战。

    大批土司纷纷背叛,莽应里感到非常愤怒,他尤其无法理解阿瓦王的归降,就因为要和自己作对,所以放弃缅甸,臣服大明。

    五月,莽应里亲自带领十五万精兵,进攻阿瓦,并在蛮莫一带集结,意图再次入侵孟密。

    朱翊钧早有准备,命刘綎率主力迎敌。

    士兵们顶着瘴气和酷暑作战,朱翊钧也骑着熔金登上一处缓坡,和他们一起经受暴晒和湿热。

    把总高国春率领刚刚归顺的三千土兵,从旁策应,和刘綎的主力军一同,于蛮莫地区大败缅军,捕获首领二十余人。

    高国春更是悍勇无畏,身先士卒率领军士破贼数万,连摧六营。

    朱翊钧远远地望着,对此人赞不绝口,告诉冯保:“待班师回朝,朕定要重赏!”

    莽应里的十五万精锐溃不成军,不敢再战,遂退回缅甸境内。

    他以为这样就完了,自己除了损失几万士兵之外,也就是几十个土司罢了。回去养精蓄锐,先打暹罗回回血,再进攻大明。

    没想到,几日之后,明军大营又往前推进百里,完全占领了整个缅北地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