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房老太太陆氏已经六十多岁了。她身材高大,头发花白,长相硬朗,打扮朴素,与长安城里常见的军眷寡妇们是差不多的画风。相比于一把年纪了还十分注重保养、日常穿戴偏华丽精致的马老夫人,她年纪明明要年轻得多,看起来却比前者要苍老十来岁似的。 陆氏的亡夫周克刚,原是周家三房老太爷周克谨的庶出幼弟,年纪比嫡长兄要小很多。陆氏是他的原配,刚嫁进门的时候,马老夫人还没生下儿子呢。可多年清苦的守寡生活,以及将所有儿女抚养成人的重担,却让陆氏早早就显露出了老态。如今任何人看到她与马老夫人并排站在一处,都不敢相信她其实比后者要年轻许多。 周马氏客客气气地把陆氏迎进了正院上房,口称婶娘,还亲自给她倒茶,让她润润嗓子。海家兄妹也跟着马氏与她见了礼。 周马氏对十四房老太太陆氏,其实一向很敬重。只是从前陆氏因马老夫人对她多有诋毁,十分看不上她,她也不敢靠近,生怕挨了骂。如今双方都跟马老夫人翻脸了,周马氏就觉得,这位婶娘对自己应该会和气许多了吧?昨儿她亲自去十四房拜访的时候,婶娘不就没把自己祖孙俩扫地出门么? 谁知十四房老太太陆氏刚刚坐下,就忍不住数落她:“大侄媳妇,你男人到底在想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三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还想着要瞒人。我做长辈的亲自找上门来询问,他竟敢避而不见?!他是不是被马氏那婆娘教傻了?!平日里总是一套套的大道理,说读书人如何如何,今儿怎么不说读书人该敬重尊长了?!” 周马氏受了池鱼之灾,也只能干笑:“是额们老爷错了,婶娘别生气……” 虽然知道陆氏骂的“马氏”是谁,但因为也是马氏,马氏就没好意思说话。 不过陆氏很直爽,转头就对马氏道:“海家的,我不是在说你。虽然你们姐妹都是马家出来的,但我知道那个马氏是假货,不是你们马家的教养。不过谁也不知道她姓什么,我也只好继续管她叫马氏了。” 马氏扯了扯嘴角:“您客气了。我们姐妹心里都明白,您真正恼恨的是谁,自不会误会了您的意思。” 陆氏摆摆手,又朝着外书房的方向瞥了一眼:“早知道世功会长成这样的性子,当初大哥还不如把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算了!世成虽是那马氏的骨肉,但因是大哥亲自教养的,性子就不象世功那般别扭,看起来还象是我们周家的子弟!晋浦也是那婆娘养大的,便不象话得很。那婆娘嫁到咱们周家来,不知祸害了多少好孩子,她当真不是胡人的奸细么?!” 马氏道:“虽然证据还不充足,但眼下额们都猜测,她是京城人士,极有可能是宗室血脉。” 陆氏生气道:“皇帝老儿折腾我们周家没完了!周家辛苦保他坐上了龙椅,他不知感恩就罢了,反坑得我们西北军民受苦三十多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替他保家卫国,这还不够,他还要嫁个恶毒妇人来我们周家,祸害得周家子弟都不得安生,我们周家难道是上辈子欠他的?!” 这话就纯粹是泄愤了。三十多年前德光皇帝刚登基的时候,马老夫人早就嫁进周家三房十几年了,怎么也不可能是德光皇帝把人安排过来的。 在座众人都没把陆氏这话放在心上,周怡君连忙上前再替她倒了一盏茶,又将点心匣子挪到她手边:“叔祖母,您吃些茶点,垫一垫。这半天您辛苦了。” 陆氏稍稍消了气,喝了两杯茶下去,又吃了好几块点心。骂了这半天,她是真的累了,也饿了,正好趁机充充饥。 等吃饱喝足了,她便将茶杯一放,擦擦嘴,张口道:“说吧,想问我什么?昨儿若不是周世功亲自过去,硬把你们拉走,你们原本还有很多话想问我吧?” 周马氏连忙点头:“是是是,额有许多旧事,都不知情,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只好向婶娘求援了……” 马氏也帮口道:“额大姐想知道当年凉州王夫人跟马老夫人来往时的事。听说您府上与王家是姻亲?” 陆氏嫌弃地看了周马氏一眼:“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嫁到这家里三十多年,亲戚们都是见过的,哪怕你婆婆不肯指点你,难道你就不懂得自己用眼看?用耳听?这些事,你早该学起来的,如今老了,倒来问我?!怪不得你婆婆总说你的坏话。她虽心思不正,但你也太蠢了些!” 周马氏被她说得红着脸低下头去,虽然心里很委屈,却不敢驳回半句。 马氏只得又站了出来:“您就别怪额大姐了。马老夫人不许她知道,她上哪里学去?谁让她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婆婆咧?如今一把年纪才能当家做主,她也不敢再去寻马老夫人请教,怕被带到坑里去。这不就只能请您指点了么?” 陆氏的神色缓和下来:“这话倒是真的。与其指望那个恶婆娘,还不如我辛苦些,多指点你几句呢!” 于是她就真的开始给周马氏讲解周家三房——包括他们十四房这个分支在内——与凉州王家之间的关系与来往了。 陆氏的长媳是王家外孙女,十四房早年与王家也颇为熟悉。这些年,为了给儿子、孙子们谋个好前程,给女儿、孙女们说一门好亲,陆氏是什么法子都想过。除了巴结讨好马老夫人外,长媳娘家也是她考虑过的求助对象,只可惜王家被一把大火烧没了,长媳娘家失去这门姻亲后,实力大减,帮不上什么忙。但过去有心求助时,她私底下可没少打听。 如今,陆氏已几乎快把这些往事忘光了。昨日周马氏与周怡君祖孙上门提起,让她忆起了过去的时光,一晚上都在回想从前的旧事。眼下马家姐妹问起,她立刻就都记起来了。 很多事海棠他们早就了解过了,但也有许多细节之处,是他们此前不知道的。 陆氏长媳的娘家母亲就是王夫人的大姑子,姑嫂二人关系平平,原因是前者很看不惯后者的行事,比如王夫人积极进京攀附权贵的做法,她就很是不以为然,私底下没少跟亲家与闺女抱怨。 王家粮行大火前不久,王夫人刚从京里回来,在十四房打了个转,留下几份土仪,便回凉州去了。没过两天,陆氏长媳就收到了堂小姑周淑仪的来信,抱怨王夫人在京中寻她帮忙引见权贵,丢了她的脸,云云。 周淑仪的措辞很不好听,陆氏的长媳本就气恼,马老夫人还要把她叫过去询问王夫人在京中的种种细节,来十四房时都说过些什么,等等,叫她生了好几日闷气。 后来凉州传来王家大火的消息,王夫人母子皆亡,家都被烧没了。陆氏的长媳得知娘家母亲悲痛病倒,一边忙着照顾母亲,一边还要应付马老夫人的刁难,心中恼恨不已,后来索性就离了长安,随丈夫驻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