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网小说 > 修真小说 > 且抢春风去 > 老将军
实际上,早年间,在这藏剑山上,其实是有书声朗朗的。
那会儿老尚书范添还只是瘸了一条腿,藏剑山上,又陆陆续续收纳了不少年少孤儿。
其实其中有许多,并不是真正的父母双亡,而是在当年那场战事中,战死了父亲,留下孤儿寡母,再后来,税收便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妇人,根本无力独自养大孩子。
于是藏剑山,便多了许多孩童。
只不过到了藏剑山,也不是万事无忧的,所有人都需要做事。
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以维持偌大一个藏剑山,上上下下的日常运转。
上到范添邓嬷嬷之流,下到七八岁的孩童,都不例外。
那会儿,藏剑山远远没有现在这般光景,尤其是范添这些老人,其实过得很艰难。
山河破碎,若是在那大势之中一去不回,那倒是轻松了。
唯独苟活在这世间,独自收拾这一方已经被踏碎的旧山河,看着这一郡之地,多少孤儿寡母,多少婴儿啼哭,哪家又有人身患重病,哪里又因为争水灌溉发生械斗命案,哪个村子又遭了土匪洗劫
老人常常会说,人死了,就会变成一颗星星,天上数也数不尽的星星,便是一年又一年死去的人。
当年的故友,家眷,远亲近邻,死在了那座战场上,如今正高坐星河,遥遥看着人间。
天上有星辰闪烁!
人间有灯火明灭!
他们这些苟活下来的,多看一眼,便要揪心,可是又如何能少看一眼?
大羽王朝官府不管的事情,他们管得太多,只是他们自己,觉得还不够多,甚至太少,远远不够多,如今蜀地四郡,不说哀嚎遍野,可终究算不得什么太平,能够一年到头不饿肚子,就已经算极好的世道了。
早年藏剑山上人不算多,大羽王朝税收也不如如今重时,若是遇见丰年,老天爷赏饭吃,昔年的老尚书范添,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便可以悠哉悠哉,翻出当年那些拖着一条断腿也硬要扛进藏剑山的书籍。
于是一本本早已泛黄的圣贤书,才终于重见天日,在太阳底下,虽说早已没了那书香,可好歹不至于发霉。
当时才上山不久的陈朝阳与李慕色那一拨孩子,才不过七八岁,做完了那份不轻不重的活计,便会围着断腿老人的摇摇椅旁边,十来个孩子,一齐蹲在地上,看一只只蚂蚁爬过一本本看不懂文字的圣贤书。
李慕色会绕到范添身后,帮着范添揉揉肩头,或是轻轻摇晃竹椅。
陈朝阳这些比较顽皮的孩子,便会缠着断腿老人,让老人讲那些武侠演义故事。
等到范添讲得高兴会心处,说那仗剑负笈游学的儒生,如何一人一剑,将那下山游历却恃武欺人的江湖中人,打得何如屁滚尿流,又如何将身后竹箱中的圣贤书言语,一句一句教会那江湖人,直到能够背诵如流,才放其离开
讲到此处,断腿老人往往神采奕奕,坐在竹椅上,坐直身躯,一手持圣贤书,一手作剑指,比划几式剑招。
看得李慕色这一波孩子,蹲在地上,瞪着一双双大眼睛,一惊一乍的。
等到范添觉得此处应该佐酒之时,一摸身边酒壶,才发现那陈朝阳,已经开始颠颠倒倒,打起了醉拳
当时陈朝阳,年纪也不过七八岁,酒壮怂人胆,就敢指着那坐在竹椅上的断腿老人,说了一句“呔!范老儿,看我这一招海底捞月如何”
然后李慕色她们,便知晓了,原来断了一条腿的范老先生,跑得是要比陈朝阳快的。
再后来,范添在藏剑山上开设私塾,从认字开始,再到那圣贤道理,百家经书,诗词歌赋。
只要范添得闲,藏剑山上,便有读书声朗朗。
再后来,藏剑山上,人越来越多,山下税收也越来越重,更何况需要筹划起事的一系列大大小小事务,藏剑山学塾的那位范先生,先白了头,又白了胡子,再后来,连另一条腿,都成了病腿。
范先生不讲学时,那间起初专门修建作为学塾的木屋,其实并不会关闭,不过大多数孩子,也不会去罢了。
能够自己去看书的,当然也有不少,在当初那波孩子中,包括后来上山的孩子,唯有李慕色独自看书最多。
其实当年一起上山的陈朝阳,也得了一个最多,挨范先生板子最多。
在那陈朝阳借着瓢儿的名头,拉拢起一个无敌神拳帮之后,范添私底下找过陈朝阳。
当时范添拎着一壶酒,笑着喊了一声貂寺大人。
陈朝阳以为自己又惹上事了,连忙将双手缩在背后。
范添在陈朝阳面前,难得和蔼一次,是让陈朝阳,得了无敌神拳帮的大权,每次召开长老大会,莫要一人专权,独自在长老大会上指点江山,不妨稍稍放权,让那左右护法,四大长老,八大堂主,以及新收入门下暂时未有官身的弟子,都可以在那长老大会上,站在你这个位置,说上这么一说,然后你坐在下面,听上这么一听,就当你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貂寺大人,体察民情,言他人之言,感他人之感。
范添说完之后,便将那一壶酒抛给陈朝阳,独自离去。
习惯了挨板子的陈朝阳,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后,才后知后觉。
他奶奶的,如今就连范先生,都认了自己这个无敌神拳帮头号神将哇!
然后陈朝阳便有些轻飘飘的,双手捧着那一壶酒,当天就把整座藏剑山逛了个遍,一路上见人就傻笑,愣是没合拢过嘴。
然后范先生,又独自去找了那个独自看书最多的少女,李慕色。
昔年作为藏剑山学塾那间小木屋,其实李慕色独自看书之余,也会独自打扫。
范添便坐在学生椅上,让李慕色当一回先生,范添自己当一回学生,讲讲最近读书所感所得。
听完之后,范添站起身,以学生之礼,对李慕色一揖。
李慕色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之后,毕恭毕敬还了范添一个学生礼。
范添哈哈大笑,问李慕色愿不愿意坐那柄先生椅。
李慕色看着这位范先生,有些为难。
范添便说无妨,其实你李慕色,虽说如今只是藏剑山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这些年来,读的这些书,早已足够成为陈貂寺之流的先生,不妨先在那无敌神拳帮长老大会上试试看,反正你现如今,也有个长老之身,地位不低,先以长老的身份,讲些书中道理,至于如何讲,是直接将道理圣贤语直接念出,还是先将了那些蕴含了道理的趣事,再将圣贤之言一一和盘托出,都随你,且先试试看。
李慕色轻咬嘴唇,点了点头。
实际上,范思南与他们这些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在那无敌神拳帮的每次长老大会,小夫子李慕色讲学,而作为“太上皇”一般存在的范思南,闲来无事之下,也会去教授几手比较粗浅的功夫。
拳招和剑式,若是常练,能够在某时某地,突然福至心灵,拘得一缕拳意剑意在手,对于日后的武道修炼,大有裨益。
实际上,武道一途,除了勤勉打磨体魄招式,天资也尤为重要。
范思南没有掺和藏剑山大大小小的事务,也乐得清闲,每天带着孩子们练拳练剑,赏景之外,挑花针法进境极快。
藏剑山还有一位不常见到的老将军,二十年前的蜀国兵部右侍郎。
范思南在那离着不远潜龙渊的悬崖畔练功时,与老将军有过一场偶遇,老将军见着范思南,也不言语,站在远处抱拳,许久。
直到范思南发现此人,也对老将军抱拳行礼。
老将军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从额头越过鼻梁,划破一整片脸颊,看着颇有些渗人。
老将军注意到范思南视线,带着范思南缓缓前行,说道“看着渗人,其实伤不重,当年在露州城头上,被人砍了一刀,就这么躺在地上,装死的!”
范思南将挑花钢针慢慢收回袖中,说道“前辈不用自责,能够活下来,那就最好。”
老将军轻轻点头,叹道“直到躺在那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一人双剑,让吴棘大军就此退出露州城外,我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些年,最不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敢死,不敢去见当年的军中兄弟,在那阴曹地府见着了公主殿下,更是要躲着走,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这种地步,羞矣。”
实际上,范添与范思南闲聊时,就提到过这位老将军,刘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熬到二十年后的守关一役,不敢死。
当时范添拂着白胡子,与范思南笑言,若是遇见这位老将军,千万别劝他活,老不死的心存死志,已经二十年了,若不是入了藏剑山,看到了那一点希望,只怕如今早已魂归天外,到了那阴曹地府,还是会心存愧疚。
刘谧带着范思南缓缓行走,到了悬崖畔,悬崖之下,就是那潜龙渊,藏剑山练兵之地。
此时藏剑山兵马分成两拨,骑兵冲阵,步兵防守,喊杀声震天。
冲阵为首一骑,一身雪白铠甲,手持一杆大戟,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当先破阵。
范思南竖起大拇指。
老将军刘谧嘿嘿一笑,又迅速恢复严肃,说道“黑风山那边,有一支土匪,约莫有个三四百人,大多都是咱们北地雪湖郡人,吃不饱饭活不下去,才上山落草为寇,咱们藏剑山,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今那伙贼寇坏了规矩,抢了那绝户粮,整整一个村子,人家,连那明年春耕的种子,都被抢得一干二净。”
范思南微微眯起眼睛。
刘谧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村子那边,邓嬷嬷带人去处理了,发放了些过冬的粮食,以及春种。黑风山那边,虽说是坏了规矩,说到底还是算半个自家人,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了,吴棘先一步而去,还得留着收拾柳乘那个小王八蛋。”
刘谧转头望向范思南,问道“给你八百人马,能打下来吗?”
范思南微微一笑,答道“若只是打下来,前辈随便派个军中将领,三百就够,若要尽可能减小战损,五百最佳!”
范思南想了想,补了一句“若是想要招安,则当以阵法困之,困而不杀,尽可能减小双方战损,八百最佳!”
老将军刘谧笑着点头。
言下之意,老将军想给这位“公主殿下”一部分兵权,范思南婉拒了。
二十年前刘谧躺在死人堆里装死,眼睁睁看着那个可以说看着长大的公主,手持双剑,独自一人面对吴棘大军,就落下了心疾。
再不敢轻视女子!
尤其是对姓范的女子,更是从此多了一种敬畏。
二十年前不过七八岁的小公主,如今在那拈花郡,处理事情雷厉风行,提剑杀流寇黑道,就从未眨过眼。
以及身在蜀南竹海那位范家媳妇,刘谧都很佩服。
范思南看着崖下两军对阵,暂时还未分出胜负,说道“剿匪一事,我不领军,但是可以随军前往,不会拖后腿。”
老将军一笑,随即又迅速侧过脸,拐骗公主殿下一事,成了。
回头再与手底下几个年轻将领好好说道说道,遇见女子,莫要薄了脸皮,脸皮什么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娶媳妇?
把这位公主殿下拐到咱们兵部来,让那范添老儿眼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