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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下起了微雨,雨声长短断续,从蕉叶树荫间落下,如碎响的玉,闲拨的琴。绛树原本睡得浅,风雨拍打了廊外丛竹一声便醒来了。雨声并不大,隔着帘帷纱帐也不甚分明,然而兼着风动竹梢,梧桐滴碎,却莫名地有几分凄凉的意味。梧桐叶,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绛树叹息一声,转了个身,却仍是难以入眠。思绪一旦开了端,一时再难静得下心来,想着近日的事情与今后的打算,却是越想越乱,理不出头绪来。最终只得放空了心思闭目数着一滴滴的雨声,又总觉得于那淅淅沥沥中偶尔有极轻的窸窣声,辨不分明。如此半梦半醒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方迷迷糊糊地睡去。
晨起时雨倒是停了,无端的愁思心绪却还未纾解。绛树懒懒地坐在妆镜前,梳妆的清歌觑着她的神色,忧心忡忡道:“姑娘昨夜没睡好么?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脸色还是这样差。也不知要换的那位大夫是什么人,才经了陈大夫的事情,如今可要留心些了。”绛树淡淡一笑,拿过眉笔自己轻描着远山黛,随口道:“凭他是什么神医国手,有些事情总是治不好的。”
清歌闻言轻轻叹一口气,忽而想起了什么很好的事情似的,微笑道:“姑娘,庭院中的合欢花开了呢。”说着自作主张地推开了面前的窗子。几树繁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一片片粉红似云霞笼罩在树上,犹自带着湿润的甜香。
绛树微微一怔,连日来等着花期,想不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似乎昨夜那细微的声响……拿着黛笔的手不觉一抖,有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清润声音从脑海中来:“合欢花开的时候,翠须花扇之间会有轻微的窸窣声,若不留心听,很容易就错过去了。”想来自己是在这夜雨之中偶然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只是,那是谁的话呢?
凝神思索的片刻,画阑走进来道:“姑娘梳妆好了么?大夫来了。”绛树忽然觉得厌倦,皱皱眉应道:“知道了。”画阑躬身出去,清歌手上便加快了些速度。绛树冷冷道:“着急什么,左右日后也要常来的,叫他外头候着会儿又如何。”
清歌默默半晌,竟忽地一下子跪下道:“姑娘心情不好清歌明白,可是也别这样作践身子和自己过不去。我知道这相府里头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长上一万个心眼,何况姑娘的苦楚更是不能说出来的。姑娘心里不好受就打骂我撒撒气,清歌只求姑娘别再这样了!”
绛树不料她会如此,一时倒愣住了,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清歌跟随她已有三年了,一直以来她也没有拿清歌当婢女看待,近来因为她忧思难解,清歌似乎更显恭顺了不少。她甚至觉得,清歌有时仿佛比她更要心事重重似的。在她的印象中,清歌只在她面前跪下过两次,一是初次见面时求她相救,再便是要跟随她来相府,然而今日竟是为了这样的事情这般低声下气地求她,大约是她近日实在太消沉吧。
绛树心内有些不安,赶快伸出手扶她,“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见她仍是不动,绛树起身轻叹道:“我不过是心情不大好,你怎么就说起这么严重的话了。你既然知道,这府上只有你是我能真心信任的,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些话么?起来吧,我去见大夫就是了。”
清歌抬起头看看她,这才握了她的手起身。绛树只觉得她的指尖冰冷,忙关切道:“怎么这样凉,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清歌抽手出来,扶她坐回妆台前道:“没什么,只是方才有些心急罢了。”绛树便不再多问,强压抑了心绪由着她梳妆。
篆香成字,云兽香丝芳麝清馨,袅袅盘旋上文杏雕梁。绕过白莲雪鹤图绣的丝罗绣屏,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面前,绛树呼吸一窒,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人对着芙蓉镂空窗格子外的合欢花负手而立,雨丝湖青素缎在淡色日光下变幻着泽影。绛树望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画阑见她不发话,似是向她又似是向那人道:“姑娘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日光淡淡一映,衣裳荧色如翠芒玉针,人似冷荷幽松。他淡淡笑着躬身行礼:“秦桑见过绛树姑娘,应丞相吩咐顶替陈大夫来为姑娘调理身子。”绛树看着他,心中思绪繁乱无端,乍见故人的喜悦很快被眼下处境惊醒——这里是相府,早不是荆州了。
绛树沉下脸,漠然吩咐一句:“你们下去。”画阑应了一声,向清歌递个眼色,清歌见了秦桑正诧异,不安地回望几眼才随着出去了。房中只余两人相对,绛树冷笑道:“秦先生的志向可真是不小,襄阳容不下你,江夏更不足以容下你,如今来了许昌了?当初是谁说过不喜欢拘束,只想自己自由往来而不愿入府呢?”
秦桑听了她这一番话丝毫未曾变色,只望着她道:“没有想见的人自然不想留,那不过是托辞罢了。姑娘难道不晓得我为谁而来么?”他的目光落上窗外灿烂柔美的合欢枝头,又转头向她,“这里的合欢花开得真是好,姑娘听到花开的声音了么?”
绛树默然半晌,她也记起了,那合欢花开的声音是他说过的,可那前一句话却不免让她有些心惊。她稳了稳心神问道:“是公子让你来的么?”秦桑摇摇头,平静地道:“是公子对我提起姑娘来相府的事情,可是公子自然不会让我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前来的,自然是为了姑娘。”“为我?”绛树掩饰着心中惊疑,轻声一笑:“秦先生真是会玩笑。”“我并不是在玩笑。”秦桑望住她,“姑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么?”
绛树自知再避不过,无端就有些不耐烦,蹙蹙眉道:“你要说的是我在你的医馆里戏弄了你,还是你在荆州牧府上看了我那时对公子痴心的笑话?那一日能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念念不忘?”
秦桑闻言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姑娘误会了,我所说的初次见面,并不是指姑娘去医馆的那日。”他停下看了看她疑惑的神情,一字一字道:“是许多年以前,在江东。姑娘总还记得马齿苋的功效吧。”
绛树心下一震,恍然忆起母亲自尽的那一日,她在城郊遇到的那个少年。他坐在一片马齿苋花草上,对花草药性如数家珍,只是他当时模样狼狈,她并没看清他的长相。绛树怔怔地望着他,倒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道:“是你?”秦桑轻轻颔首,含笑道:“我在最消沉低落的时候,幸遇姑娘开解,这件事情姑娘能允许我念念不忘了么?”
绛树垂首默然,尚酝酿着说些什么让他放下这念头,他却先开口道:“姑娘放心,秦桑并不是来让姑娘为难的,我只是想,来帮你完成所有你想做的事情。”绛树愕然抬头,迎上他郑重的神色,便淡淡笑了:“你知道我想做的是什么?”
“效仿西施、貂蝉不过是些官样说法,姑娘留在此处所想的自然只是报仇了,另外……”他的目光透彻而悠远,“另外姑娘所惦念的便是赵将军吧,最终等到一切事情都完成了,就找机会离开这里再回到他身边,不是么?”绛树狐疑地注视着他,“难道你最后还会帮我回去?”
“这有什么不可以么?”秦桑似笑非笑,“姑娘也知道我一向爱特立独行,想法奇怪也是正常的事情。我既然如此说了就必定会做到,只是有一样条件。”
浅青薄红翅子的蜻蜓纤细伶仃,绕着窗上竹帘垂下的流苏斜斜一转,飞远了。“什么条件?”绛树轻声问。秦桑转身将药箱搁在案上,径自在一方青簟上落座,摆好了脉枕,“姑娘先要把身子调养好,才好计划以后的事情。”
绛树一时无言,想了想便在他对面坐下,顺从地将手腕搭了上去。他指尖有茵陈半夏的疏朗药香,轻轻按上。瑞脑香盈盈绕过碧纱隔子,穿过镂空缠枝的窗和金红花扇。秦桑诊着脉沉吟片刻,轻叹道:“小产之事原本倒不是什么大的症候,即便没有好好服药,过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至于全无起色。只是姑娘心内郁结,此节心病,却不是药石可医的了。”绛树转头苦笑:“那这心病,你也医得了么?”
“办法我倒是有的,只要姑娘配合。”秦桑略一思量笑道,“在下若未能向丞相交差,他如何能放心让我去办别的事情呢。”他慢慢收拾了药箱,一面道:“我看过先前那位大夫所开的方子,虽也都是补益气血,却太过繁杂,反而无针对之症。其实只需重用黄芪补气,再臣以当归,养血和营即可。以后的药,在下会每日亲自送来。”他说罢起身告辞,绛树向外唤了画阑进来,“替我送送秦先生。”
画阑应声领着秦桑出门,清歌随后进来,低声道:“姑娘,秦先生怎么竟来了这里?”绛树犹豫一下,也不知如何说起,只笑笑道:“他一个大夫,又生性闲散,去哪里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清歌稍稍讶异,随即也就松了神色,“也是,况且这样也好,终究是过去熟识的人,总可以放心些。”
绛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转头望向窗外初开的合欢花。秦桑此番来得的确有些怪异,然而从前交往虽不深,她却一直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不管怎样,正如清歌所说,在此处能见到故人总归是令人欣慰之事,暂且也无须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