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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霜降,满庭秋色将晚,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四下里都渐转萧条。书房的门窗紧闭,却还能听得外头风声肆虐喧嚣,想寻一个空隙冲进房间里。绛树在曹操身旁弹着琴,门外的风声中似乎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曹操执着书简,头也不抬地笑了一声,“这来的想必是公达。”
话音才落,果然听见门前的仆从叩门道:“丞相,荀军师求见。”绛树停下手,微微欠身道:“那么绛儿先回去了。”“不必。”曹操随手搁下书卷,“他这样求见,便是无甚要紧事,说不了多久。外头冷,别出去了。”他说罢转头向外吩咐一声,“进来吧。”
门扇被缓缓推开,绛树打量了一眼进来的人,从前只听闻荀彧是风雅持重的人物,如今见了荀攸,倒也姿仪出众,通身的君子气度。他关紧了门,趋前拜下,“丞相。”“不必多礼。”曹操招招手示意他起来,含笑问:“公达有何事?”荀攸站起身,正要开口,却不经意看见绛树,便有些迟疑着欲言又止。曹操宽解道:“无妨,你说吧。”荀攸略一点头,躬身递上手中的信札,正色道:“丞相,刚收到的消息,荆州刺史刘琦,病故了。”
绛树闻言只觉得心头轰然一声,身子不自觉地一颤,手臂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茶盏。她慌忙取过巾帕埋下头去擦拭,掩饰着自己的神情。曹操听了这消息也是惊讶,然而见了她这般反应,倒先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方意味深长地笑道:“哦?刘琦不是还很年轻么,前些日子刘备还表奏他为荆州刺史,这才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忽然病亡了?”
荀攸敛容思量片刻,徐徐道:“丞相的意思是怀疑刘备害死了刘琦么?依我看应当不会是如此,刘备出兵取四郡、占据荆州都是打着刘琦的旗号,没了刘琦这块盾牌,只怕他们同江东难免要生出些龃龉,想来他是最不愿意刘琦此时亡故的。”
“和江东的龃龉……”曹操望着那卷信札,眯着眼睛冷笑一声,“孤赤壁一败,当真成全了他们足以彪炳史册的战绩。如今看起来,荆州这块肥肉他们争得很是热闹。孤倒想看看,他们这联盟究竟能有多稳固。”
绛树默然擦拭着案上的残茶,柔软的罗缎洇透了水迹,眼睛似乎也是湿润的。纵然早就知道刘琦终是这样的结局,可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尽管当初对他的情意不过是场误会,然而他毕竟曾带她脱离凝香阁的水深火热,给了她一段宁静到几乎不知世事变迁的日子。他关怀过她的痛苦,成全过她的心意,甚至包容过她的利用。那样一个温润儒雅的君子,却从此只能存在于她的回忆中了……
她强忍着泪水,手上越来越用力,似是在擦拭着伤感与悔恨,必要擦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恍惚中听见曹操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好了,别再擦了,早就擦干了。”绛树抬起头,荀攸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曹操拿起那信札来到她身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递给她,“你看看?”绛树望着那卷信札半晌,不禁抵触地扭过头去,低声道:“不必了。”
“怎么,伤心了?”曹操闲闲地执着信札一下一下轻敲着琴案,似乎心情很好,“他已经死了,今后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绛树知道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心中的人是刘琦,她也不回应,仍是沉默以对。曹操也不以为意,轻蔑地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刘备当初投陶谦,陶谦不久病亡,将徐州让给了他;前些年投刘表,刘表也没多久便亡故,刘备虽未受让荆州,数年间却揽尽了民心;如今刘琦又病故,荆州终是落入了他手中。这灾星真是捡尽了便宜,做出些假仁假义的姿态竟还能哄得一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真是可惜了他们。”
绛树起初正伤感着不欲与他多言,可曹操偏又不肯放过她,更兼他这句话涉及太广,于是心内莫名涌上些许愤慨。她咬咬唇回过头直视着他,“丞相看不起这所谓的假仁假义么?刘将军所被人称许的仁德,无论他目的如何,他的确做到了。而丞相难道就不曾标榜自己仁德悲悯,可做出的又是些什么事情!”
曹操闻言也不恼,倒似颇为好奇,“是么?那你倒说说,孤何时标榜自己了,又做了些什么言行不一的事情?”绛树毫不躲闪地迎着他的目光冷冷地道:“丞相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写尽了战后的衰颓凋敝、生灵涂炭,自己却仍是征伐不止。这倒也不算什么,以战止战的确无可厚非,可是一个说着‘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人,却在徐州、在当阳长坂屠戮了那么多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可见丞相那些悲悯之语,也不过只是写写罢了,在屠城之时,何曾想到过一分一毫。”
曹操怔了片刻,竟不怒反笑,“你说得对,果然如此,看起来,孤日后说话倒要留心些。”他说着闲适地半倚着琴案侧过身向她,“接着说,还有什么?”绛树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模样,越发觉得愤恨,她在脑海中尽力搜刮着能让他无可反驳的话语,一个刻毒的念头骤然跳出来,让她自己都心惊了一下。她犹豫片刻,终是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还有,丞相若真有自己一向鼓吹的爱才之心、容人之量,当初不因私愤杀了华佗先生,那么仓舒公子是不是还可能有救?”
曹操原本略带嘲讽的笑意忽地凝在脸上,眸光陡然冷厉如箭,寒冰似的面容下透着掩不住的怒气,还有几分隐隐的悲痛。绛树明白自己那句话的分量,每一个字都不啻尖利的刺扎在他难以愈合的伤口上。唯一有可能救爱子性命的人竟被自己亲自下令杀死在牢狱之中,想必当时没有人会比他更绝望。
绛树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反应。铜漏声一滴一滴砸下,时间却仿佛凝滞了,沉默良久,才听见低沉而略微嘶哑的话音,仿佛从胸腔中狠狠地挤出,“你很好。”曹操抬手捏住她下颌逼视着她,沉缓地道:“你说得都对,孤的确没有那么大的容人之量。你知道么?当初为冲儿诊病的医官也曾提起华佗,孤第二日就寻了个借口将他杀了,敢拿此事嘲讽孤的人,没有一个还活着。孤竟是如何容忍你到今日的……”
他越说手上越用力,像是要将她的下颌捏碎了一般,绛树忍着疼,艰难地冷笑道:“丞相既然已经不在乎这言行不一的指摘,自然也不会在意是否失信于人。不过绛儿还是想提醒丞相一句,在杀绛儿之前,别忘了先将这把琴砸了,免得又落一个话柄。”
曹操闻言略一怔,下意识地去看案上的琴,这一眼却许久没有移开。绛树本就被他控制着动弹不得,此时也只好盯着他的神情看。他眸中似乎迅疾地闪过怜惜、歉疚与悔恨,种种复杂的情绪,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便消逝无踪,绛树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过不多久,曹操回过头,眼神早已恢复了古井般的波澜不起,连先前的愠怒也荡然无存。
“孤的确说过,只要这把琴在,就不会杀你。”曹操松手放开她,“孤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是若失信于一个女子,孤自己觉得不齿。”他站起身走向书案前,留给她一个背影,“你回去吧,琴也拿回去,这护身符可要妥善保管好了。”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唯有最后一句带了些许嘲弄的意味。绛树也不回应,径自抱着琴起身走了出去。
后园之中处处叶翦红绡,砌菊遗金粉,飘散露华霜风紧。绛树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住处,却见秦桑站在庭院中,身边还跟着杜若,似乎是才接了她来,马车还停在一旁。他们原本正说着什么,见她来了,杜若仍是初见时那副冷淡的模样,只微一点头致意,秦桑却迎上几步,“我已经把杜若姑娘接来了,你看看……”他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了,目光凝在她面颊上,紧紧蹙着眉不语。
绛树抬手抚了抚,下颌仍隐隐作痛,想来是被掐出了痕迹。她看了秦桑一眼,转身唤来画阑将琴交给她,又吩咐她去帮杜若放好行李收拾房间,直到庭院中只剩下她与秦桑两人,才深吸了口气,沉痛地开口:“刘琦公子他……过世了。”秦桑闻言亦是一震,半晌才回过神来,感慨地唏嘘道:“我上次回荆州,公子才新婚不久,看上去诸事顺遂。不想如今半年不到,竟猝然离世,真是世事无常。”
绛树垂下头轻声一叹,呜咽的秋风卷着碎叶绕着脚边打转,话音也似被风吹散了,“是啊,公子才新婚不久,也不知清儿现在怎么样。”秦桑凝神思量片刻,宽慰道:“你别担心,你难道还不了解表小姐秉性,她其实坚强得很,不是想不开的人。我近期不能回去,但我会尽量想办法,一旦打听到消息,一定及时告诉你。”
绛树默然点点头,一时不再说什么,秦桑盯着她的脸又迟疑良久,终是问道:“你莫非是为了公子的事情和丞相起了争执?”“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件事情。”绛树自嘲地笑笑,“总之我的确是把丞相惹恼了,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只是杜若姑娘的事情,怕是要等些日子了,此时他应当还在生我的气,若是此时安排杜若姑娘见他,我怕丞相会迁怒于她。”
“你也太冲动了,丞相若当真动怒,会不会把你怎样有什么说得准的。”秦桑无奈地摇摇头,“也罢,你先保重自身要紧,杜若姑娘的事情不必急,让她先在你这里住着,时机慢慢再等就是。”“我知道。”绛树理一理衣袖,淡淡道:“我自然有分寸,若非已有计较,我怎么敢轻易去惹他。放心,你先回去吧,杜若姑娘我会照料好的。”
秦桑见状也不再多说,答应一句便离开了。绛树走进房间,取了枕畔那支箫,心绪起伏而复杂。她临窗坐下,缓缓吹起当日约刘琦去城郊见面时那支曲子,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去凭吊他,只能这般排遣排遣哀思。一曲奏罢,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姑娘果然技艺超群,这曲子情韵之悲,简直催人泪下。”
绛树回过头,见杜若正倚着门打量她,她于是站起身向她笑笑,“多谢杜姑娘赞誉,不过是别人的曲子恰合了心境罢了。”她放下箫走到杜若面前,“杜姑娘看过住处可还满意?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画阑,姑娘先耐心等等,待时机合适时我会让姑娘见到丞相的。”
杜若原本和缓的神色闻言却又冷淡下来,她轻轻拨着手腕上的青玉手钏,正是绛树当日所赠的那一串。莹润的玉珠一颗一颗从指间滑过,她的笑意亦如那般难以捉摸,“好,我相信绛树姑娘一定说到做到。”她说罢也不理会绛树如何回应,扭过头款款走开了。绛树看着她的背影,心上不禁蒙上一层难言的忧虑,她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让自己多想——既然杜若是秦桑找的人,想必秦桑自然拿她有办法,如此自己也就无须顾虑太多了。
(1)与下句都出自曹操《蒿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