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痴妄
掩着身子躲藏在楼梯暗处,李玉娴紧攥着木质扶手,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冲上去安慰。
她承认自己是坏的,在这种时候偏留陆怀一人。
她初衷也不是想让她哭的,可当一腔孤独的热心被不断拒绝,她也是有骄傲的......
是啊。
她怎么忘了。
有时,克制也并非只为体贴对方的感受,克制也是在保护自己啊......
如果无法好好控制自己,如果无法冷静对待,那么,分开一会儿,应该也是对的吧。
然而,回到房中,内心的焦虑并未因着分开而有所缓解,所有的忧愁都掩于一张平静无波的脸面下,谁都不知道里面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时坐时站,时临走到门口,时又以冷水洗面洗手,埋怨她又埋怨自己。
直到心性几要被这种煎熬吞没,咬的舌尖泛起血腥之气,李玉娴才从疼痛中来到又一处渊洞。
——贵府小姐看似无贪无嗔无痴,实则最重情欲,若是始终有人在旁加以引导,此生总不至心生妄念,坠入迷途,但若有朝一日为五欲所诱,恐怕一生疾痛缠生,业火深重,情深不寿。
金钗之年,她大病一场险些去了,让向来只与神佛‘做生意’的外祖母不得不虔敬起来,吃斋礼佛,月月进香,又结识城里城外的许多僧尼,只为在这艰难流年救心爱的孩子一条命。
而这一句,便是其中一位圣僧递与外祖母的信笺中说的。
那个年纪,哪懂什么是贪,什么又是痴,她只是倏然感悟到了自己生来便是女儿身的无奈与惶惑。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心生怨恨,想着若是自己从未读书识字、不见往来宾客、不懂鸿鹄之志、深处闺中无人知倒也好了,此生只做那井底之蛙,就从不会去念想外面大千世界......
甚至在那个年纪她还怨过外祖母,不懂她为何总执念于让自己这么一个女儿家要自强如男儿,当父亲说着好好读书识字,将来能与夫君吟诗作对比翼双飞时,外祖母却嗤笑道,女儿家怎能生来就为夫君而活,我让你读书识字可不是为了让你成为男子茶宠、诗宠、琴宠的,而是要你闻道解惑,修身养性......
堪堪病愈之后,见着两眼红肿如枣的外祖母,她第一次埋怨道,早知如此,便不写那字,不读那书,叫我病成个痴儿也罢,总比如今这般好了!
懵懂气话,说是泄愤,更像是撒娇,在父母那处撒不得,到了外祖母这里就一股脑儿将各样的气丢了出来,她想外祖母抱她哄她,想外祖母说些好听话让她开心。
可即便使出了这样的小性子,等来的不是外祖母的安抚,是外祖母的嗔怒。
她怒说。
若我知晓你也就这般志向,我确也不该让你去写什么字读什么书,你合该就是你父说的,去做那得宠却不得敬的玉奴!
只是这亦是气话,外祖母还是疼她,见她哭得更凶,恐她哭坏身子,就又忍不住抱进了怀里好好抚慰。
那是......记事的年纪了,刻骨的难过总是要比其他更容易记住,但无论多么刻骨铭心也总该过去,她也依着外祖母的期许,继续好好做她的玉娴,忘掉了那个玉奴。
又两年过去,光阴如隙,女孩儿却亭亭玉立,已然到了怀春之际,就连作的诗写的词都带了些萌动与缠绵。钟可莹更是如此,仅是这一年的光景,就出落得顾盼生姿,眉梢带情如风中絮柳,粉面红腮如院中海棠......就连家中大哥二哥似乎也比从前对她更殷勤。
她承认,有些念头纷至沓来时扰出了春夜的愁绪,一如身体的变化、初潮的临到、小女儿的私房话抑或初尝禁书的羞涩,让她不知所措,亦让她不得不悄悄藏起。
相较而言,钟可莹似乎要比她更为大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父母疏于管教,也并不在乎她是否读书写词,甚至她的母亲早已将些闺房之事旁敲侧击说于她听,也将在她及笄之前就说门亲事......
是以钟可莹在情爱之事要比她通透许多,她将那些禁书带来借与她看,将里头所谓的淫词妄语说与她听,见她木讷或是羞赧不愿多谈,更喜欢逗弄说笑,好似有着尝不完的有趣。
——玉娴玉娴,书上说,那男欢女爱之事就如那五月的蜜糖一般甘甜,吃了就会上瘾可是真的?
——我怎知晓。
——哎,要不是父亲不许,倒也想先尝它一尝。
——你与我二哥......
——你可别乱说,我与他可是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有的!
——可是我二哥似是对你......
——我不欢喜他,我只欢喜你,玉娴,要是我能与你成亲就好了。
——你是女子,我亦是女子,怎好成亲?
——哎,可惜,玉娴你若是男子,我必要嫁给你。
两年读书养性,倒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心里不高兴了就往外祖母怀里扑,只是仍会遗憾,遗憾自己不是男子,既不能考取功名,亦不能给欢喜的女子一个允诺。
其实那和尚说对了几分,他说她看似无贪无嗔无痴,实则最重五欲,确然,她就是个重情重欲之人,否则又怎会在那闺阁的耳磨丝鬓中丢了心,又怎会痴头痴脑独自将别人的一句欢喜上了心。她也确实心生妄念,否则又怎会妄想成为男子,去做男子能做的事,去爱男子能爱的人......
正因为是痴妄,所以钟可莹最终还是嫁人了,她所谓的‘欢喜’好似由在昨日,可今日就变了卦。
她说她要去金陵,她的崔公子等着她过门了。
她说女人这一辈子最好不过嫁与良人,自此相夫教子,衣食无忧......
她甚至还为自己开脱,说什么我不似你,你有家大业大宠你爱你的外祖家,又有事事如你意的阿爹阿娘,而她不过一叶浮萍,幼时寄人篱下,婚后亦是寄人篱下。
她如此说,说得好像她很懂她。
可她又哪里知道,为了拒绝父亲为自己张罗的姻亲顶嘴胡闹,绝食三日又被杖打,在她筹备嫁妆欢欢喜喜的日子,自己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一月,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床见她一面,听的却是告别。
也罢。
一次绝了想头也是好的。
免得死灰复燃,日后再念。
日后再念。
日后再念......
她念了吗?
她念了。
所以秉性是难改的,无论她多想掩盖那段过去,装作多么平静,但它那些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最终,即便少年时的欢喜不再了,执念却在,越是不想在意,就越显得好像在意。
很烦。
而烦的,自始至终不是钟可莹这个人,而是自己,那个得不到,放不下,不敢争,争不到的自己。
越想越懊糟,李玉娴拧着眉短促地叹了口气,拿了衣服径直去了浴室,试图用水浇灭一些心中烦躁,也好让诸般冲动压回心底,然后再好好去安慰楼下那位‘不乖’。
然而似乎有此想法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当她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里出来,瞧见房里已然多了一个人,那人瘪着嘴,满脸愁苦,眼角鼻子俱是红衣,幽怨地盯着自己。
李玉娴擦着头发,撇开视线,刚还暗下决心要去安慰,结果看到这人儿主动上来似有话将的模样,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她倒要看看,她想要做什么说什么。
“昂,你怎么这么冷漠!”谁知她竟又是一嗓子嚎了出来。
李玉娴愣住。
一时辨不清这是真哭还是假哭。
怎么眼泪跟有把关似的,想放就放的?
“呜呜!”
李玉娴撩起湿发看她,无辜道:“因你总是嫌我烦,似是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故而不敢造次,免得以后不仅不能做、不能说,连多看你一眼都不行了。”
“我哪有,你诽谤我!呜呜呜!”
“那你说,要我如何......”
“呜呜呜!”陆怀拍了一记床,仰着脖子哭。
李玉娴:“......”
察觉到陆怀的声音有些变化,李玉娴眉宇间的愁绪更甚,她深深一叹,像是妥协了一般,将手中的毛巾搭在电视柜上,来到陆怀身边:“买的药吃了么,感觉你声音都变了。”
“我这是哭哑的!”陆怀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粗暴地揩掉眼泪。
不知怎的,李玉娴竟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伤心?”
“很伤心!”
“该伤心的是我才是,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李玉娴无奈道。
“你什么都不懂,我快被你气死了。”
李玉娴哑然:“我怎么就什么都不懂了呢......”
但细想确实,自己又能懂她几分呢,若是真的懂,又怎么会如此纠结呢,李玉娴叹了一口气,坐到陆怀身边:“许多事我确实还不懂,需得陆老师多指教指教,也好让我别犯那么多错,惹得你生气......”
“抑或是我哪里总是犯错,总是不听教诲的,你骂我便是,千万别自己气坏身子。”李玉娴眼神黯了黯:“有些,我虽已然很是注意,却也无法做到次次都注意,因而也望乖乖能多给我些时间改正......”
陆怀一听,眼泪又下了两串。
李玉娴顿时默然不敢语。
“我恨你是个榆木脑袋!”陆怀骂骂咧咧。
李玉娴委屈却也只好顺着她:“嗯,我是我是,我榆木脑袋,我冥顽不灵,我错了。”
“你!”每次道歉都是第一名!光道歉有什么用!说她就改,骂她就应,但其实什么都不明白:“我无语了!”
李玉娴眨了眨眼:“......”
“给你做了汤饭你快吃吧!烦死了!我要洗澡睡觉了!”
李玉娴寻了寻,果然在一旁的床头柜上看到了一只碗一双筷。
她,竟还为自己做了饭送了上来。
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吧......
“看什么,吃啊,看能看饱吗?”
就是有点凶,前所未有的凶。
“谢谢乖乖......”
乖乖一听,翻了个白眼,噘着嘴:“哼,跟你没话讲了!”
李玉娴:“......”
有人愤愤然抱着衣物躲进浴室,有人抱着饭碗伏在桌上吃饭。
还真就主打一个没话讲。
李玉娴叹着凉气,拨弄着碗里这饭、汤、鸭子、青菜、辣子、酱油乱七八糟一锅炖的大杂烩,总觉得陆怀是带着些故意的,故意做这么一碗不太好吃的东西来惩罚她......
她必须收回刚刚那句‘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