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1
秦阙闻言,终于松开了她。
祝蘅枝微微喘了一口气,却被秦阙的下一句话下了一跳。
“我愿意把我的性命交付给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怕什么,所以我愿意,把我除了你之外,最珍重的一切的都交给你,如果你愿意的话。”秦阙说这句的时候,眼神无比的认真。
在一个从不信神佛的人眼里,他此刻是眼前人最为虔诚的信徒。
秦阙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来,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祝蘅枝的手里,引着她的手,使她的手可以摩挲到上面凸出来的纹路。
祝蘅枝的目光向它看去。
握在她手里的那个物件,是虎符。
她手一颤,急急忙忙地想要将东西塞回秦阙手中,却被秦阙握着手合住掌心,将那枚虎符攥在了手里。
她的呼吸一时急促起来,“秦阙,你这是做什么?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我说了,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你手里,这是明年开春和南越联手南取楚国时的虎符,届时我会御驾亲征,我将虎符给你,你随时可以调动大燕的千军万马。”
秦阙真得是半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
“你疯了,你就不怕我到时候拿着这枚虎符,和楚国里应外合,直取你性命吗?”
虽然她不会这么做。
即使她恨秦阙,但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因为比起秦阙,她更恨自己那位所谓的父亲。
楚帝才是让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抛妻弃子,趋炎附势,祝蘅枝本可以做个名副其实的公主,在楚宫里安安心心地长大,像华阳那样,做自己一切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受人白眼许多年,不得不嫁到燕国来和亲。
如果不是这样,除非楚国灭国,不然她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秦阙,也不会与她产生这样的纠葛。
陈听澜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局面,即使当年因为战火走丢的他没有被已经在金陵称帝的父亲找回来,不是楚国的皇子,大抵也会因为从小陪着秦阙长大,一路辅佐,而后又立有从龙之功,成为秦阙真正倚仗的左膀右臂,跟着秦阙这样在政事上足够英明的君主,足够名垂青史,成为千古贤相。
所以在秦阙要和乌远苍联手吞并楚国的时候,她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想看到,自己那位曾经自以为是的父亲,向她求饶的场景。
但她想到这里的时候,笑容又渐渐凝固了。
这份“底气”,好像是来自于秦阙?
“那也只能证明,我实在是错得一塌糊涂,也失败得一塌糊涂。”秦阙回答了她上一句,语气低沉,却带着让人不容置疑的态度。
他其实也是在赌。
明明是冰冷的金属,此时被祝蘅枝握在手里,却无比的滚烫,她几欲将虎符还给秦阙,但换来的只是他更坚定的动作。
如此往复几次,祝蘅枝终于还是将那枚虎符放回了自己怀中。
“你把虎符给我,是想让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去前线?”祝蘅枝将虎符放回自己衣衫中后,突然想起这件事。
秦阙只是给了她一个安心的表情,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说:“你只管坐镇帐中,一切有我。”
在这方面她当然不会不信秦阙,几年前的燕国国力尚且不如今日,秦阙都能领兵与楚国对峙长江两岸,差点一举拿下金陵,如若不是前线战事真得吃紧,楚帝估计也不会动了真得让华阳去和亲的念头。
而今,秦阙登基近四年,燕国百废俱兴,此番又和南越联手,这就是冲着将楚国灭国去的。
楚国灭国。
祝蘅枝心底一沉。
倒不是因为她在这个时候对楚帝心存了一丝怜悯,而是因为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于是她轻轻扯了扯秦阙的衣袖。
秦阙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立刻偏过头来看着她,眸中也添了一丝亮色。
“怎么了?”声音温存。
祝蘅枝斟酌了下措辞,道:“如若到时候攻陷了金陵城,其他人随你处置,但是我母亲的排位,我想从太庙里请出来。”
提到母亲曹氏的时候,祝蘅枝呼吸一痛。
秦阙也发现了她眸中根本掩藏不住的悲戚,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把虎符和我的身家性命都给你了,一切不都还是你说了算?”
祝蘅枝这次并没有反抗,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许是昨晚失眠的缘故,就这么靠着秦阙的肩,祝蘅枝竟然觉得一阵困意袭上来,眼皮也变得沉重,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是在自己在洛阳的外宅中。
秦阙竟然没有趁着她睡着,将她带回宫中?
这是她脑中涌现出的第一个疑问。
她拥着被衾起身,夕照正好映在她的身上,甫一抬头,便看见时春推门而入。
京中祝宅的陈设,和她在澧州的陈设几乎是相同的,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澧州,一切还是像往常一样,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洛阳,这些时日的所有,也都是一场梦境一样。
但下一刻,她就感觉什么东西磕了她一下。
伸手去探,是秦阙给她的那枚虎符。
她轻轻摇了摇头。
等时春靠近里间的时候,她迅速将那枚虎符收回了怀中。
此时倒不免有些怪秦阙了,他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她到底不在宫中,如若不慎被旁人看到了,走漏了风声,他就觉得自己一定能护好这块虎符?
“是秦阙送我回来的吗?”祝蘅枝看着时春慢慢走近,抬头问道。
“是,是陛下抱着娘子您回来的,还特意嘱咐了让您好好休息。”时春说着拎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水,递到祝蘅枝手里。
祝蘅枝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想到那日在灯市上她与秦阙和乌远苍在一起的时候,恰好被袁准撞了个正着的事情。
不免心有余悸,于是问了句:“没有旁人看见吧?”
时春笑了声,“娘子是不是忘了,凡帝、后出行,全城是要城禁的,不会有人出来的。”
祝蘅枝转念一想,的确是这样,今天秦阙确实是以在京郊祭拜天地,和南越结盟,交换国书的名义出宫的,早上出去的时候,满街道就是空无一人的。
时春话音刚落,祝蘅枝便听到了秦阙的声音:“怎么?就这么不想给我一个名分?”
随着声音慢慢靠近,祝蘅枝也看见了秦阙的身影。
时春立刻侧身到一边,朝秦阙躬身施礼:“陛下,见过陛下。”
秦阙抬手,示意她免礼,看着坐在榻上的祝蘅枝,倒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坐在她的床沿上,只是靠在另一边的床柱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自顾自地说了句:“算了,我知道你在澧州的时候,也没有给乌远苍名分,现在你到底还在洛阳,没有跟着他跑了,这次,便算是我赢了吧。”
祝蘅枝张了张嘴,难得解释了句:“我是怕别人误会。”
“误会什么?我们之间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关系,我看谁敢多说半个字?”
秦阙闻言,立刻就站直了身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能将雾绡阁做到今天这个样子,是靠男人上位。”祝蘅枝说着眸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她并不想让秦阙看到她这副表情,于是立刻垂下眼睛,将眸子眼里的神色都掩了去。
女子经商,行走于山水商路之间,又和一群男子同时坐在一个桌子上,谈着契约的事情,在那些个文人士大夫眼中,本就是离经叛道的事情。
如若只是靠自己织布绣花补贴家用,为夫婿分担也就罢了,但像祝蘅枝这样的,其实在背地里没少被人议论过,只是她一直当作看不见罢了。
从前在澧州的时候,和乌远苍之间的关系一直半明半昧,也有这层关系。
虽然她人在澧州,但和南越王有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也是说不清的。
楚国的汉人,是很排斥南越的。
如今到了洛阳,秦阙的身份更是万人之上,倘若让人传出半真半假的谣言,那她的生意就真得做不下去了。
这也是她一直以孀居的身份的自称的缘故。
只是这些事情,她并不打算和秦阙澄清。
秦阙其实捕捉到了她眸中的神色,但看她并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多问。
正想说话,就听到了秦宜宁的声音:“真光明正大会在人门口徘徊小半个时辰,看见我来了才一起进来?”
祝蘅枝循声看去,秦宜宁笑得明媚,慢慢绕过了屏风。
在外人在场时素来冷静自持的秦阙,听见秦宜宁这句话,脸色也有些窘迫。
祝蘅枝看见他的表情,一时没忍住,掩着唇轻笑出声,虽然没有当着秦宜宁的面说,但也没想到秦阙还会有这样的一幕。
因为印象中他可是一贯地独断专行,分毫不顾及旁人的感受。
秦阙看到她笑,本来要阴沉下来的脸色,又变了样子,唇角稍稍牵起一抹略显无奈的笑意来:“算了,你开心就好。”
他可是很久没有看到祝蘅枝这样笑了,一时竟有些贪恋。
“陛下可真是一贯地会口是心非。”秦宜宁还在一旁打趣着。
秦阙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向秦宜宁,略带了些威胁的口吻:“你再这样没规矩,我就将你册为郡主,重新给你起一座郡主府,我瞧着纪铮被抄家前的那处就不错。”
纪铮的府邸,与祝蘅枝现在的宅子几乎是隔了半个洛阳城,若真搬到那边去,秦宜宁想来寻她,就不是现在这么方便了。
再加上,她知道,秦宜宁其实一点也不想恢复之前的身份,一来是罪臣之女的名头挂着实在不好听,而来,一旦被册为郡主,她便不能如之前一样,肆意地游山玩水,走南闯北了。
秦宜宁自然是不愿意的。
就像祝蘅枝不愿意被皇后的名号所束缚着一样。
秦宜宁听了秦阙这话,立刻以求救的眼光看着祝蘅枝,“嫂嫂救我,宁宁不想离嫂嫂太远。”
秦阙冷哼一声,堂堂九五至尊,在祝蘅枝面前,也算是完全的方寸大乱了,“你到底是不想离你嫂嫂太远,还是不想离陈听澜太远,别以为我不知道。”
说着将袖子一拂。
祝蘅枝看向秦宜宁,她面上果然出现几分羞赧之色,一时也失去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低头矮着声音和秦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乱说话了。”
秦阙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面上多出几分得意之色。
好似在说,这还差不多。
祝蘅枝却将秦宜宁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现在的这处宅邸,是今岁夏天刚到洛阳的时候,陈听澜着手安排的,当时陈听澜想着为了方便照应她,就找了离自己比较近得一处宅子,祝蘅枝后来住着也舒心,也觉得搬家实在麻烦,索性就这么一直住了下去。
后来秦宜宁从外面游历回来,秦阙当时想着让她进宫陪陪祝蘅枝,说话解闷解乏,想着不如将她册封为郡主,就住在宫里面,但当时她说自己毕竟是罪臣之后,这样恐怕会让秦阙为难,坚决拒绝。
没过多久,就出了生辰宴那件事,而后,所谓的皇后祝氏,就被送往京郊青行寺养病了。
祝蘅枝也是后面才知道,秦宜宁当时已经在宫外找好宅子了,就在她和陈听澜宅子中间,只不过她当时没有多想罢了。
如今听到这里,又看到秦宜宁的反应,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上次在宫中见面的时候,秦宜宁也只是和她说了怎么在山里遇见陈听澜的,但具体地,她却不知道,她也不太相信,仅仅是一趟偶遇,以及共同前往赈灾,就能让秦宜宁对陈听澜芳心暗许。
如若她是久居于深闺的女子,祝蘅枝倒还是觉得这样生出的情意有可信之处,可偏偏两人并不是像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是郎君在娘子处于危难险境时对其施以援手,而是秦宜宁救了陈听澜。
秦宜宁这几年在外游历,见过的男子应当比她前十几年在上京见过的还要多,又不止是陈听澜这一种。
祝蘅枝心下掂量着,觉得两人之间必然有些什么事情,连秦阙都知道,但陈听澜和秦宜宁却心照不宣地都在她面前未曾提起过。
祝蘅枝为秦宜宁辩驳了两句,说:“你也就能欺负宁宁了。”
正说着,谈辛在屏风外驻足,躬身行礼:“陛下,左都御史那边说有要事与您相商,已经在勤政殿候着了。”
秦阙匀出一息,面上多出些烦躁的情绪,揉了揉眉心,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和祝蘅枝说:“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处理完事情再来陪你。”
祝蘅枝的心思早早得都被秦宜宁和陈听澜之间的事情勾起了,草草地应了声。
秦阙虽然不舍,但也不知道陈听澜找自己到底什么事,只能先回宫。
时春知晓祝蘅枝和秦宜宁之间有话要说,也借着送秦阙的由头出去了,整个屋子里,又恢复了她刚醒来时候的模样。
祝蘅枝看着人都出去了,才靠在凭几上,问秦宜宁:“宁宁,你和我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秦宜宁垂下头来,手纠扯着衣襟,说:“哪里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嫂嫂别乱想,就是我在游历的途中帮了陈大人一把而已。”
祝蘅枝却不依不饶,她能看得出来,秦宜宁只是羞怯,不好意思,却不是真得不想说,于是有意打趣她:“我看不是这样吧,你现在都不怎么叫我嫂嫂了,之前刚回宫,也是一口一个‘娘娘’的叫,现在听着都不如以前那么顺口了……”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秦宜宁的神色,特意留了个话头给秦宜宁。
秦宜宁立刻就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没有的事情,嫂嫂别多想了。”
说到后面,她自己的底气也弱了下去,耳廓上更是沾染上了一层红晕来。
祝蘅枝也不勉强,假装沉吟一声,换了个话题,“算了,你不想说也无妨,只是,我觉着,你兄长刚刚说的话有道理,你虽然身份有些尴尬,但如果真得将你封为郡主,那你哥哥作为皇帝,日后也能在史书上留一个善待罪臣之后的名声,其实也不错。”
秦宜宁立刻抬头,“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还……”
她话说一半,才发现祝蘅枝脸上带着笑意,原来是故意戏弄她。
“其实你告诉我也无妨,我还能帮你旁敲侧击下他的心思。”祝蘅枝继续循循善诱。
秦宜宁似乎是踌躇了下,才和她说了与陈听澜之间的事情。
其实要追溯到很早了,早到祝蘅枝当时还在上京的东宫里。
那个时候祝蘅枝被秦阙关在东宫里,真得是他的金丝雀,秦宜宁也经常来看她,和她说说话。
有一回,当真是偶然,在前院里碰见了陈听澜。
其实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却惹得秦宜宁心弦一颤。
只是当时,她尚且不敢对陈听澜抱有不该有的念想。
现在想来,无非是自己当时被困在身份的束缚中,觉得自己不过是高阳王府很是鄙薄的一个庶女,即使按照规矩,是和其他兄弟姐妹都放在嫡母膝下教养的,可毕竟是有偏颇的,她一年四季,就是几次家宴,才能看见自己所谓的父亲。
她的命运,大概也就是日后高阳王在需要联姻的时候,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于是上表封个郡主县主什么的,作为家中的棋子。
但陈听澜不一样。
她在闺中的时候,就听过他。
即使不是陈大将军亲生的,周身却自带贵气,论武功,可以和当朝太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论文才,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年纪轻轻便做到太子詹事的位置上的。
如若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就是肱骨之臣,当朝新贵。
那时的秦宜宁,自觉自己和陈听澜之间是天差地别,只是心中悄悄仰慕,在东宫偶尔撞见人了,都是颔首问个好,不再多说一个字。
她怕要是自己再出格逾矩一些,这些闲话就会传到高阳王府里去了,而自己那位嫡母,高阳王妃,素来规矩严苛,如若叫她知道了,自己以后再想悄悄出门,怕是难了。
但带着她走出这个堪堪让她自闭的阴沟里的人,正是陈听澜。
说来讽刺的是,事情的转机,恰恰是在高阳王被灭门的时候。
在那之前,秦宜宁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去过东宫了。倒不是说被嫡母发现了,而是不能如寻常那样进入东宫了,每次到了门口,都会被下人拦住,理由便是太子妃重病,需要静养,而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她开始真得以为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府中突然开始吵吵嚷嚷的,她惊慌地披上衣服出去一看,才知道是太子奉皇命捉拿自己的父亲,高阳王。
庙堂上的那些阴谋算计她不清楚,但她能想明白一件事,自己那位太子哥哥之所以突然不让自己去东宫,无非是在有所酝酿,不想在最后这一下的时候被牵上关系。
可是她还不想死。
她想起从前在东宫的时候,祝蘅枝和她说的那句——凡事,活着最大,这条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于是她冒险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院去,见到了秦阙。
秦阙身边身后都是穿着盔甲的亲兵,聚着照明的火把,她身后是满是杀戮声音的庭院。
她只来得及仓皇地向后看了一眼,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要么是在府中坐以待毙,要么出来秦阙这里,求他高抬贵手,搏得一线生机。
她记得她当时抱着秦阙的小腿,近乎于哀求地求他:“我真得什么也不知道,太子哥哥能不能看在嫂嫂的面子上,不要杀我,宁宁、宁宁想活……”
在秦阙身边的卫兵将她从人身上“扒”下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完蛋了。
但没有想到,秦阙真得留了她一命。
但也一时没有别的地方安排她,索性就把她扔给了陈听澜。
陈听澜虽然早已过了弱冠之年,但这些年一直跟着秦阙东征西讨的,也没有娶妻,偌大的陈府,实际上就是陈听澜一个。
随便给秦宜宁找个住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会引人怀疑。
她那个时候,以为陈听澜毕竟是秦阙的心腹,应该对她的态度和太子没有什么两样。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陈听澜对她以礼相待,她没有正式受封成为郡主,陈听澜便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秦姑娘”,府中可以任凭她随意走动,下人也随意使唤,为了方便照顾她,还特意往进买了两个女使,近身伺候她。
唯一限制她的,就是不能出府,因为高阳王府刚刚全府伏诛,除了她,秦宜宁。
刚换了地方,她睡不着,于是夜里出来走动。
正好撞上处理完事情,晚归的陈听澜。
“秦姑娘怎么在此地?是认床,睡不着吗?”陈听澜缓步朝她走来。
“是。”她点了点头。
而后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陈听澜轻笑一声,没有嘲笑她的窘迫和失礼,“正好我回来的时候带了糕点吃食,要不要一起用?”
秦宜宁有些怯生生地开口,问了句:“可,可以吗?”
陈听澜看着她的反应,一时失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坐。”
说着引着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又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却没有落座,转身朝另一颗花树下走去,从旁边取了小铁锨,破开上面的土,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坛子来。
“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我酿的果酒,当时觉得新鲜,跟楚国的商人学的,可能学艺不精,秦姑娘赏个脸?”陈听澜笑得和煦。
秦宜宁闻言,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接过陈听澜递过来的小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根本就不是他口中的学艺不精,清冽甘甜,只萦绕着淡淡的酒意。
那天晚上,月色正好,两个人就着淡酒和糕点,说了许多。
秦宜宁说自己想看塞北的风雪,横亘的祁连山,想爬一次华山,登一次传闻中峥嵘崔嵬的剑阁,当然最能吸引她的,还是江南时节的梅子黄时雨。
陈听澜听着,也与她说了这些年的许多见闻。
酒过三巡。
“陈大人,你说女子能不能也像那些写游记的男子一样,走遍天下,写一本书出来?”秦宜宁支着下颔问道。
陈听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欣然作答:“当然可以,这世间除了繁育后嗣与入朝为官,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男女有别的吗?”
秦宜宁闻言有些惊愕,“那不会惹人非议吗?”
陈听澜摇了摇头,笑着说:“要是一直活在别人的议论里,这辈子岂不是活得太可惜了些?”
秦宜宁应了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隔天试探着问陈听澜等过段时间,自己能不能就以一个平常人的身份,离开上京,去游历一番。
陈听澜没有多做犹豫,回答她可以。
她想过段时间,也全然是想等见到祝蘅枝,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后,再离开,可她在陈府,还是见不到祝蘅枝,问陈听澜,他也不会正面回答。
直到几个月后,太子登基,她从陈听澜口中听到了祝蘅枝的“死讯”。
但不知为何,新君并没有对外公开这件事,反而将消息压了下来,秦宜宁也知趣地没再多问。
如此以来,上京便没有人再值得她留恋了,她当即和陈听澜告别。
陈听澜没有留她,只是给她准备了金银细软和通关文牒,让她一路小心,注意安全,如若不想玩了随时可以回上京找他。
但这一别就是三年,她当中有一直将自己的见闻飞鸽传书回上京给陈听澜,陈听澜也会认真看过后给她回复。
直至那次在山里碰见陈听澜。
“后面的事情,嫂嫂都知晓了。”秦宜宁说着低头玩弄着自己的腰带。
祝蘅枝听着,发现与自己之前想的差不太多,于是露出个了然的笑来,嘴上却还是打趣着秦宜宁:“我就说当时我在宫中你和哥哥同时来见我的那次,如何也像从前那样叫我‘嫂嫂’,原来是想着当我嫂嫂啊。”
秦宜宁被她这句说的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
“无妨,这有什么的,你不好意思问,等我过两天找他问一问,他就是个闷葫芦,只做不说的那种。”祝蘅枝伸出手来握住秦宜宁的,示意她放宽心。
秦宜宁陪着祝蘅枝闲聊了一会儿,天色便暗沉了下去,秦宜宁主动与她作别,她拦了几次却没有拦住,于是让时春叫了几个护院将她安安稳稳地送了回去。
祝蘅枝本想着现在这样岁月静好,其实也挺不错的,至于远在南越的乌远苍,她遏制住了想要给他写信的念头,因为她知晓,明年春天,南越就要与大燕南北联手,一同出兵楚国,但南越刚刚经历过一场动乱,乌远苍要想让明年的战事能够顺利地推进,在这之前,就一定要将内务都整理好。
不能有半点纰漏。
否则便会让他重蹈当时在云岭的覆辙。
她不想让乌远苍分心,也不想再给他没有盼头的希望。
她本以为能这么一路顺遂到明年开春,秦阙御驾亲征。
但意外远远比她设想的要到来的早。
雾绡阁在洛阳虽然不过一年时间,但因为本在楚国的时候就十分闻名,到了洛阳,也算一路顺遂。
她知道,背后肯定必然有陈听澜和秦阙在推,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顺利。
对这些事情,她也只是只字不提,能让她更顺利些,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又不吃亏,于是就任由着他们去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日她还没到雾绡阁门口,就被她请来的看铺子的老板拉到一旁的墙角了。
祝蘅枝一脸疑惑地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瞧着前面围了一堆人,像是堵在我们门口的。”
请来的李老板是个年近不惑的老掌柜了,头发已经半白,平时最喜欢捻着他那一撮儿胡子在铺子里转来转去,清点账目,此时急得胡子都拧成一条,看着难免有些滑稽。
“是这样,娘子,您没有看错,是铺子里出了些问题,被人闹上门来了,也是我一时没查验仔细,才酿出这样大的事情,前头闹得很凶,不过相信我,会处理好的,为了不伤到娘子起见,您要不还是先回去?”李老板弓着腰的时候,身量和她差不太多,此时也在小心翼翼地征询着祝蘅枝的意见。
他们这位祝老板祝娘子,所有人几乎都是只知道她的姓氏,是楚国澧州来的,算得上是腰缠万贯,其他的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只是城中一直隐隐有传言,说她在朝中有人,这雾绡阁才能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在这偌大的洛阳开起来。
不过一直没有证据,他们也就是听听算了,没有几个人当真的。
祝蘅枝眉心一蹙,压了压手,并不听李老板的阻拦,只说:“我的铺子出了问题自然是由我来担,这样躲避将烂摊子扔给你们是什么道理?”
其实她也知道,这件事是非要自己出面来调解不可的。
她这半年在洛阳,实在太顺风顺水了些,自然惹得有些人看不惯,自己在大楚的铺子两三年都没有出过问题,一道洛阳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想也不用想,是有人刻意为之,至于目的是什么,还要她具体知道是什么事情才可以。
李老板连忙去拦她,说:“娘子不可,前面闹得太凶了,我实在是怕人伤到您。”
祝蘅枝顿了顿步子,问他:“那你且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李老板见可算是拦住了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和她说道:“是这样,前几天我们不是新上了一批料子嘛,这许多娘子就来采买了,说是临近年关,要裁好看的新衣裳,可今天早上,却有个娘子带着人来说自己从我们雾绡阁买的料子在昨日的宴会上和别人撞了,来闹事。”
祝蘅枝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可闹的?这料子又不是贡给皇亲国戚,普天之下仅此一匹的,撞就撞了。”
李老板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咳了两声,才道:“理是这么个理,但那位娘子非说另外那个娘子身上穿得与她相同纹样的缎子,质地要比她的好上许多,说我们雾绡阁区别对待,”李老板说着缓了口气,继续道:“不过娘子您放心,我已经让人着手去差了,看看到底是哪个部分出了纰漏,您就不用多虑了,安心回府上等消息便是。”
祝蘅枝脑中飞速思考着。
昨日的确是京中有个重臣的夫人过寿辰,在府中大摆筵席,陈听澜也被请去了,在宴席上撞绸缎,这是虽然可能性小,却也不是没有。
只是她印象中新上的那批绸缎也就出了一批,都是同一批织机和同样的人做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偏差,如果说是分了很多批,还有可能是雾绡阁的问题。
想到这里,她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伸手拨开李老板,说:“不用拦我,今天的事情必须由我亲自去,才能解决得了。”
李老板匆匆赶上,又道:“娘子,您若是实在放心不下,要不咱们从后门走,走前面别被人给误伤到了。”
祝蘅枝闻言,即使不特意去看,也知道前面到底闹得有多凶了。
她没有多做犹豫,就和李老板点了点头,同意了从后门走的提议。
虽然她知道秦阙给她周围派了锦衣卫,在必要的时候会保护她的安全,但她也和秦阙说过,她不主动要求,还是不要让那些锦衣卫出来的好。
今日的场面已经很乱了,如果她有个什么意外,让那些锦衣卫出来,场面只会越来越糟糕。
更何况,这种时候,还是保命要紧。
她和李老板从后门“溜”进去,店铺中的伙计女使都聚成一团,门紧闭着,但却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骂声,偶尔还能看见几片菜叶子被摔到门上。
手底下的人看见祝蘅枝来了,几乎像是立刻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朝她看来。
祝蘅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具体情况自己已经了解,让他们不要惊慌。
她在来的路上,想过这件事背后的原因,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就是铺子里混进了别家的内鬼,要么就是被人给收买了。
雾绡阁的铺子在要开始卖之前,祝蘅枝都是要一一看过,检验过的,不能出任何的问题,即使是有小纰漏,那也不至于闹到这样几乎不可收拾的局面。
唯一的解释就是铺子的纹样图,在开始织的时候,就已经被别家拿到了,仿着他们的样子,做出来看起来长得一样,实则大不相同的料子,再拿到外面去卖。
既然是仿造,必然不会太过精细,才有了这档子事。
她将店里聚着的下人都扫了一眼,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同程度的慌张,她寻思了一番,当务之急,还是要安抚好门外那些人的情绪,防止事情扩散得更加严重。
她扬了扬下巴,和门跟前的伙计吩咐:“开门。”
那人明显愣了下。
李老板立刻在她跟前提醒:“娘子不可啊,若是现在开了门,恐怕会伤到您。”
这正是需要她立威的时候,她突然拔高了声音:“谁是真正的老板?”
那伙计觑了祝蘅枝一眼,赶紧将门打开了。
“总算不躲不藏,敢出来了?”
“奸商,赶紧滚出洛阳!”
“我就说这样的事情,不能让一个女人来做!”
谩骂声和烂菜叶子铺天盖地而来。
祝蘅枝很快分辨出来谁是真正的受害者,谁是专门来砸场子的。
拾起一块烂菜叶子就朝那人脸上甩去:“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回去告诉你们家主人,别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怪恶心人的。”
在她没留意到的时候,一颗臭鸡蛋已经朝她飞过来了。
她几乎来不及闪避。
第82章 082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以至于她并没有感受到鸡蛋砸在自己身上。
而是一个高大的身躯挡在了自己面前,那颗本来要砸向自己的鸡蛋也已经碎裂在地。
来人立刻转身。
又是秦阙。
“怎么样?没事吧?”他语气中满是交集与关切。
祝蘅枝轻轻摇头,说:“无碍。”
背后还是聚集成一堆的人,有看热闹的,也有特意前来闹事、砸场子的,场面一度混乱。
祝蘅枝将秦阙推了一把,示意让他先进去,却没有推动。
“你什么意思?”祝蘅枝见状,微微蹙眉。
“我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让他们欺负?”秦阙反倒是觉得她的想法很是荒唐。
“这人是谁啊?”
“不知道啊,瞧着人模狗样的,竟然也和这样的奸商狼狈为奸。”
“嗐,你都说奸商的,那能做什么光彩的事情?”
背后议论纷纷。
祝蘅枝又扯了他一把,“听见了吗?我让你先进去,这里有我来处理。”
秦阙继续不为所动,“你一个人怎么面对这样成群结队的乱民?”
“那你要怎么帮我?动用你的权势,然后让他们立刻向你俯首称臣,让所有人都知道当朝天子为了一坊间商人颜面尽失吗?还是想让所有人都说我能走到今天,全靠趋炎附势吗?”
祝蘅枝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
她不反对秦阙和陈听澜在暗中稍稍帮衬她,但她不想让人觉得她费尽心力经营起来的雾绡阁名不副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秦阙一时语塞。
他突然觉得喉咙一哽。
今日朝中无多少事情要商议,主要地还是近年底各部的银钱对账问题,他本想着下朝留内阁官员细细商议的,谁知前脚刚踏出太极殿的门,后脚便有帮他盯着雾绡阁的锦衣卫前来通报说那边出了意外,问他要怎么处理。
秦阙自然顾不上别的,要商议的政事也暂且搁置到了下午,想着先来看看具体情况,也是安抚一下祝蘅枝的情绪。
谁曾想,刚到雾绡阁门口,便看见她被一堆人围在中间为难。
他只能先放下一路所有的筹谋,先上去保护她。
人是护住了,可他心心念念的人面对他的关切,不但拒绝,还让他快些离开,不要干扰自己。
难道在祝蘅枝心中,雾绡阁要比她自己,比秦阙更为重要吗?
秦阙想不明白,但几乎是用了所有的修养才将心头的气焰给压下去,点了点头,应了祝蘅枝。
离开人群后,他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才想明白,如果自己继续在场的话,的确有可能给她造成更大、更不可收拾的局面,到那个时候,祝蘅枝要面对坊间同行的闲言碎语,他一样要面临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
尔后,他听到了祝蘅枝的声音。
“诸位,事情的始末我已经了解清楚了,作为雾绡阁的掌柜,对于这件疑似我们雾绡阁出来的锦缎出现的问题,我先深表歉意,但具体的,我想我们还是有必要细细查验一番。”
祝蘅枝努力地抬高声音,想将那些纷纷的议论声给压下去。
人群中有人带头不依不饶:“什么叫疑似?你们雾绡阁是凭借锦缎生意起家的,自诩锦缎在当今天下都是独一无二,谁家还能模仿了你们去?还疑似?我呸!”
“就是!这样的奸商,也配赚我们的钱!”接着就有人跟着应和。
祝蘅枝向李老板递了个眼色,让他将被送来的那件据说是用雾绡阁的锦缎做成的衣裳拿出来,然后指着托盘里的衣裳,和周遭的人道:“这个暗纹样子的锦缎,是我们这次推出来的上上品,往出卖的时候质量是绝对有保障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又被人打断了,“你说有保障就有保障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真是笑话,谁不说自家的东西好?”
人群中的人静寂了没多久,声音又被他盘活了,开始面面相觑,议论声此起彼伏。
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奸商!”
祝蘅枝循声一眼扫过去,却没有发现刚才说话的人。
根据神色推断,那人明显再次将自己藏了起来,而几次下来,最先开口的都是一样的声音,明显是,做贼心虚。
但祝蘅枝现在没有功夫去处理他,只能先忽略不计较。
“先听我说完!”祝蘅枝抬了抬手,“既然是上上品,那么相对应的,东西也就很少,因此早在样品展出预售阶段,就已经被预定了,要预定的人家,我们都是有登记在册的,根据当时的记录,一查便知,既然说是我家的,那不妨报上名讳来,我们仔细对下记录!”
她说完看向前两次那个声音出现的地方,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故意闹事。
果不其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这个下人,她见过,之前袁准的母亲过寿,她受邀前去参加,在他们家的院子中见过这个人。
至于为什么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她无意间看见了这个下人为难已经坐在轮椅上的袁预的场面。
但第一这是袁家的家事,本就不是她该插手的事情,第二,袁预之前也算计过她,为难过她,她也没必要发善心。
袁家两兄弟内斗的事情,她作为同行以及竞争对手,看看热闹也就是了。
此刻再看到那张脸,便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因此,想都不用想在,这人是袁准身边的,那矛头指向就很明显了。
她本来还在想,毕竟洛阳城中她不止袁准一个对家,而且这幕后之人也不一定是洛阳的,或者是经商的。
陈听澜隔三岔五地往她这边跑,但凡得了空就来,次数不比秦阙少,如若被朝中政敌看见了,误会了她和陈听澜之间的关系,想借机陷害陈听澜,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以来,只能是袁准在背后动手脚了。
那人似乎在对上祝蘅枝冰冷的目光时,脖子锁了一下,是很明显地退避趋势,但很快,又继续梗着脖子道:“对记录?这记录在你们自己手里,你们想加一个人,少一个人,我们又怎么知晓?”
底下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反倒是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而那人似乎也是拿捏准了他几乎从未在他家主人身边出现过,祝蘅枝和他们家打交道的时候又是少之又少,自恃她不认得自己,才敢如此嚣张。
此刻,祝蘅枝突然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当时不动声色,对于那件事看过就算是看过了,没有打草惊蛇。
他说的这句,正在祝蘅枝的算计之内,局面明明已经到了堪称白热化的阶段,但祝蘅枝却丝毫不慌张,反倒是轻笑一声:“如你所言,我有什么理由去动这个记录?为了某个特定的人?那我的目的是不是也太明显了些?”
言外之意,为什么同样买了同一次出来的缎子的其他人就没有发现这种问题,偏偏到你们家就出了问题,她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你们是什么时候来取预定的缎子的,又特意只在你们的名字上做手脚?
看得出来,他本想是通过这样一匹有问题的缎子来做引子,而后让人以为雾绡阁的东西质量都没有保障,借此打击祝蘅枝,但却没想到被反客为主。
人群中的其他人都开始思考这件事的矛盾和背后的蹊跷,一时安静下来许多。
祝蘅枝趁热打铁,“我是个商人,你们口中唯利是图的商人,我从不否认这一点,那么请问,我如若故意在这匹料子上动手脚,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我是能靠这一匹缎子上省下来的原料赚多少钱?”
舆论的风向逐渐转向祝蘅枝。
“这祝娘子说的是啊。”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但祝蘅枝并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要断就要断干净,不能有任何的闲言碎语流出来,她继续道:“接着方才的话,这批料子是上上品,能买得起的也是大燕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他们来说,自然也是不缺这一批料子的钱,说说看,想要什么?”
就在方才所有人都在议论的时候,祝蘅枝已经给身边的人递眼神,让他们到了人群中那个为首起哄的人跟前。
祝蘅枝的目光此时也再次对上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就已经被两个雾绡阁请来的伙计拽住了胳膊,从人群中提溜了出来。
“放开我!你们这□□商,放开我!”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
其他人的目光都已经聚集到了这边,随着事情越闹越大,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按说这个时候,巡街的士兵早应该过来拦着,毕竟这是洛阳城,是天子脚下,自然不能发生民乱。
但却被秦阙在外面拦住了,示意他们不用管。
带队的校尉不敢违抗上命,但跟着巡街的士兵看着秦阙衣着精致,头上尚且戴着金冠,虽然不认识人,但也不敢有所冒犯,只以为他是朝中哪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秦阙一边看,一边揣摩着祝蘅枝话里话外的意思,突然就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原来早在人闹上门来的时候,她心中就有了计策,自然是不想让秦阙出面来搅乱场面。
祝蘅枝居高临下地睨着那个起哄的人,“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想通过这样卑劣的手段,让我雾绡阁当众道歉,再做不下去,给你们做嫁衣裳,想也别想,他应当知道,我祝某人素来心眼小,睚眦必报,可不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有时间动这样的歪心思,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做好自家的生意。”
那人越到后面,越瑟缩着脖子,不敢出一言以复。
“原来是被人算计了啊。”
“哎,这女人做生意,难免遇到这样的事情。”
“哎,我听说这祝娘子现在可是孀居,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有郎君在跟前为她撑腰。”
“的确可怜。”
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最开始护着祝蘅枝的那个男人。
而那人现在就在人群外听着这些话。
脸上不由得一黑。
等这件事平息了,他定要好好问问祝蘅枝现在什么打算。
但祝蘅枝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到他。
跟前拎着他的人用请示的眼神看着祝蘅枝,想问她接下来怎么处理。
祝蘅枝却没再看他,“送回去,让他给他家主人复命,记得,要一字不差。”
一句一顿。
看热闹的人看着事情已经解决了,无非是乌龙一场,有人故意找事,也就打算散了。
但祝蘅枝可没想就这么算了。
毕竟好不容易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雾绡阁门口聚集了这么多的人,她自然不会放掉这个机会。
不如借机宣传一下雾绡阁。
雾绡阁前几年在楚国的时候,虽然也是风靡一时,但毕竟是刚做起来,有些新潮,但其实更多的是用一些复杂且不易大量产出的工艺,所针对的民众也一直都是楚国的官员,商人,其实受众群体并不是那么的广泛。
刚到洛阳,她为了保险起见,也是复制之前的路径,但不能这么一直下去,要想长久下去,她还是想下沉向更多的民众。
开春后的第一批缎子,也是向这个方向做打算的。
于是她出言拦住了人:“各位先等等!”
一半的人回头,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情。
“大清早浪费诸位的时间,实在是非常之抱歉,雾绡阁给诸位准备了一些小信物,如若诸位以后能赏脸来我们雾绡阁转一转,是可以抵消一些银钱的。”祝蘅枝说着朝时春招了招手,让她叫人把那几个小匣子拿出来。
匣子里的东西,本来是她想着给来雾绡阁买锦缎的客人送的,也算是吸引他们再次来雾绡阁,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落实罢了。
现在看来,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人都是趋利的,将要离去的人,一听到“银钱”两个字,又转了回来,目光都看向祝蘅枝身边的女使手里捧着的小木匣子。
里面是盖了雾绡阁特制花印的花笺,每张上面都写着可抵多少多少钱的字样。
祝蘅枝也当真是说到做到,一边让人发这些花笺,一边说:“大家放心,这个花笺,只要雾绡阁还开着,无论什么时候来,买多少,都是可以用的。”
她看着拿到的人左右观察花笺,没拿到的人翘首以盼。
等到一圈的人基本上都拿到了,她才缓缓开口:“方才那个人说我们的缎子有问题,虽然也说了是故意来我们雾绡阁闹事的,但也没有给各位实打实的证据,也为了大家对雾绡阁放心,也请大家来我们后面的织坊里看看我们制作每一匹缎子的过程,其中也有即将推出的新料子,我和几位掌柜也会全程陪着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
她态度恳切,面上带笑,那些人毕竟才拿了人家的花笺,拿人手短,也不好拒绝。
没来的人也只是少一部分。
祝蘅枝向来对自己雾绡阁的料子质量放心,这话说得也是坦坦荡荡。
只要能吸引一半的人来雾绡阁,拿她今天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而秦阙站在外围,看见那个方才从人群中被“丢”出去的人,打了个手势,叫来了谈辛。
谈辛在他身边,抱拳道:“主上,有何吩咐?”
秦阙抬了抬下巴,对着灰溜溜打算走的那个人,冷声道:“盯着他,看他进了哪家的门。”
祝蘅枝不让他明面上管,但他不能不管这件事。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祝蘅枝这边忙于照应涌进雾绡阁的人,也算是忙了整整一个上午。
因为除了最开始被花笺吸引来的那些人,还有出于好奇心理不断涌进来的人,而祝蘅枝又放了话出来,凡是今天光顾雾绡阁的,都能得到花笺。
一直到申时,她才缓了口气。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回到二楼她给自己留的小房间里后,秦阙竟然还在。
她没有去看秦阙,只是反手捏着自己的肩头,一脸倦意:“你怎么还在?”
秦阙留意到她的动作,绕到她身后,接替了她的动作,动作不轻不重地给她揉着肩颈。
祝蘅枝松了口气,的确要比她自己来舒服得多。
也算是可以腾的出手喝口水。
“你怎么还在?”
“我要是不在,怎么看我们祝老板是怎么打这么一场漂亮的反击的呢?”秦阙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着笑意。
但这的确让祝蘅枝唇轻轻弯起,没有人会因为别人肯定自己的成就而不高兴,“少油嘴滑舌。”
“我这句话绝对是诚心实意,没有半句谎话的!”秦阙停下了动作,绕到了她跟前。
祝蘅枝的目光投向桌子上的红木饭盒,问了句:“这是给我的?”
秦阙给她带吃食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也见怪不怪了,说着就要打开饭盒,因为她折腾了大半天,实在是太饿了。
秦阙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就想逗她一下,道:“是给我家娘子准备的。”
祝蘅枝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
“一旦打开,概不接受退还哦。”秦阙笑着将目光挪向被她已经开了一半的餐盒。
祝蘅枝的目光跟着转移到了自己已经捏起来的盒盖上,索性直接将盖子放在一边,佯怒道:“你故意的。”
下一刻秦阙却将一枚糕点轻轻塞到了她口中:“好了,我开玩笑的,先垫一垫,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祝蘅枝只能先将那块糕点吞咽下去,又借着茶水吃了几块。
秦阙这才在一边替她将东西收拾了,看着她,目光灼灼:“蘅枝,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祝蘅枝忙了一天,早都忘了早上的时候,围观的人再次提起她以孀居自居的身份那件事,一时以有些疑惑的眼神看向秦阙,“怎么了?”
秦阙慢慢收紧了手,犹豫了两下,“你知不知道故意散播谣言,污蔑当今天子是什么罪?”
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祝蘅枝慢慢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让她快点承认。
但想着秦阙刚才故意捉弄她的事情,嘴上却偏不饶人,“那就请陛下治我的罪好了。”
秦阙闻言,果然颇是无奈地叹了声,说:“你明知道我舍不得……”
这才说着,时春的声音又在外面响起来,“娘子,底下的事情可能要您亲自来处理下?”
祝蘅枝收敛了表情,一壁起身一壁问:“什么事?”
“来了大生意。”
祝蘅枝眼睛一亮,没有再管秦阙,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
秦阙有一瞬的失落。
因为他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旁敲侧击,早上的事情是不是对家袁家做得事情,需不需要他出手,再占点祝蘅枝口头上的便宜的。
谈辛去跟了那个人后发现他偷偷摸摸地进了袁家的侧门。
谈辛跟着翻墙进去后,发现他的确见了袁家现在的家主袁准。
那个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听后发落和差遣。
袁准果然一脚将人踹开:“废物,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那人只能默默起身。
袁准突然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抬了抬手腕,道:“算了,你起来吧,哦对,之后你去那个什么雾绡阁把他给我叫过来。”
那人应了声,就连滚带爬地走了。
谈辛见没有什么别的事,就回去和秦阙复命了。
秦阙听了谈辛的话,又想起当日灯市上,也是碰到了袁准,才让他和祝蘅枝差点不欢而散,最后便宜了乌远苍。
他低声咒骂:“怎么比乌远苍还让人讨厌。”
但心下却也有了谋算。
祝蘅枝不让他插手,但他又怎能看着别人这么欺负她?
小人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看着祝蘅枝现在成竹在胸的样子,竟然也生出了些欣喜与骄傲的心绪。
一种不愧是我家娘子的感觉。
来的人是关中做粮食生意的一位商贾,在关中一片也是很出名的,来洛阳第二天就听闻了雾绡阁的事情,想来和祝蘅枝谈生意,祝蘅枝自然乐见其成,一直商议到黄昏,还没有敲定下来具体的细节。
她本来的打算是暂时不往燕国其他州郡扩张的,因为雾绡阁分号过多,对于一个刚刚兴起的商铺其实不算好事,还没有在大燕站稳脚跟,很容易遭人红眼,造成今天这样的事情。
本是想着现在洛阳做好,再慢慢想着和西域诸国联络,将目光投向更多的种类的,如果真得想做大,缎子可以是主营,但绝不能只有缎子。
可来人是在关中做粮食生意的,关中,毕竟沃野千里,盛产粮食。
而大燕开春开战在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她知道这些日子陈听澜作为内阁首辅,为了筹备军饷的事情焦头烂额,到时候又是秦阙御驾亲征,难免要面临许多压力,倘若她现在能和这位来自关中的老板谈好合作,先涉足粮食这条商道,那也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好在这件事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双方推拉了一段时间,也算是订立了契约,达成了合作。
她这才有空处理雾绡阁其他的事情。
那天化解了雾绡阁明面上面临的危机之后,她就先默默将事情都查了一遍。
即使她知道那匹缎子是袁准为了算计她为之,可她也见过那匹被他送来的缎子,质地确实与雾绡阁自己产的差远了,但纹样的确是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上手试,只是远远的看着,就连祝蘅枝自己,其实也太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赝品。
展出的样品是一直放在店里的,从来没有动过,而且就算她人不在店铺里,时春也会在,绝对不会发生让人将纹样偷偷描了去的事情。
而袁氏又能模仿的分毫不差,那就只能证明,是在纸上涉及的纹样被人偷了去。
雾绡阁,出了内鬼。
重开后的雾绡阁,其实只有时春她是知道底细的,剩下的人都是到了洛阳才招来的,平日里能接触到生产这道工序的,也就那几个人。
秦阙派来保护她的锦衣卫,她不用白不用。
于是祝蘅枝一边吩咐那些人暗中跟踪有可能接触到纹样的人,一边自导自演了一出戏。
平日里替她管着雾绡阁铺子的李老板此时站在她身边,神色如常,“娘子,时春姑娘说是您找我。”
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监视的事情。
不过,锦衣卫做事,向来悄无声息,李老板顾及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位东家有什么来头。
祝蘅枝将一枚钥匙推到他面前,说:“我这几日有些事情,需要离开洛阳,织坊的事情就先交给你,等我回来再接手,你做事,我放心。”
织坊倒没有什么,但是织坊的里间,算是雾绡阁的核心所在。
里面不仅有各种待上缎子的样品,还有雾绡阁和别家签的契约,以及洛阳雾绡阁的账本,这钥匙平日里都是祝蘅枝一人拿着的,即使是一直在祝娘子身边的时春姑娘,也没见拿过这把钥匙。
李老板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娘子,我一个人掌管吗?”
祝蘅枝笑道:“当然不是。”
然后她很明显地看见李老板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下。
她当时之所以用李老板,就是看见他做事谨慎,心眼子细,这做事当然要做足全套。
“我不在的时候,这个钥匙还是你和时春轮流掌管,一人一天,直到我回来为止。”祝蘅枝继续平声道,脸上的表情没有大的变化,就好像真得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已。
李老板垂首:“多谢娘子信任。”
为了真实起见,她甚至瞒住了时春,过了两天,真得套了车从祝宅出发出了城。
她知道,袁准既然已经使出了这样的手段,那难保她家附近会有他明着暗着的眼线。
只是马车在外面绕了一圈后,她又悄无声息地回了洛阳城,住在陈听澜家中。
过了五天,算着时间,钥匙应当是在李老板手上了,当晚,她轻装简行,去了雾绡阁的织坊。
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了掌着蜡烛描绘纹样的李老板。
“我竟然不知道,我招的人,不仅做事谨慎,几乎滴水不漏,这描画的手艺,也是一等一。”
祝蘅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李老板慌里慌张地转身,看到了祝蘅枝带着人立在外面,手里提着灯。
他手中的笔一下子就跌落在地,一脸惊恐。
“我自诩待你不薄,袁准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害我?”祝蘅枝盯着他,冷声问。
李老板直接跪在地上,借着磕头的动作将描好的样子塞进了怀里,以蒙蔽祝蘅枝的视线。
房间里没有点灯,很是昏暗,如果不留意,很难发现这个动作。
“祝娘子,求求您,饶了我吧,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小人不该存这样的心思。”他慌忙地磕头求饶。
祝蘅枝嗤笑了声,勾了勾唇角:“好啊,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老板没有抬头,但能听出来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小人,小人的娘子在袁家做洒扫的仆妇,袁家拿内子的性命来要挟小人,小人实在没有办法,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李老板说着不停地磕头,以至于地上都出现了血痕。
祝蘅枝并不以为意,手上紧了紧自己衣衫,十二月晚上的天气,实在是冷,但她来得匆忙,为了方便行动,应对突发事件,并没有穿大氅:“你当真以为我用人的时候不会查一遍底细吗?”
这句话一出,李老板果然没有立刻应声。
“你哪里来的在袁家做仆妇的娘子,你夫人早在多年前通州闹饥荒的时候被人卖给了当地的富商换了一斤小麦,你三岁的孩子,在你逃亡的路上,因为实在太饿,被你和别人易子而食,你现在和我说你是为了娘子,不得不向袁准低头,当真是荒唐!”祝蘅枝说这句话的时候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还在负隅顽抗的李老板。
她之前没有查李老板早年的底细,这些还是跟踪他的锦衣卫看到他和袁准有了交往,她才让人下去查的。
没想到竟然查出了这许多事情。
“抛妻弃子的人,即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很熟悉的男声。
秦阙从暗处缓缓走来,护在祝蘅枝身边,为她披上一件厚重的大氅。
祝蘅枝听见这句话,瞳孔一缩,看了眼秦阙,眼神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光线实在是太过于昏暗了,以至于他没有发现祝蘅枝愣了一下的神色。
李老板听见这样一阵陌生的声音,也不觉抬起头来,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天护在祝娘子身后的男人,却不太确定,于是抬头问了句:“你又是谁?”
秦阙没有将眼神分给他半寸,只道:“我是谁,你还没资格知道,”转头又以极为温和的语气问祝蘅枝:“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是直接在此解决吗?”
周遭的锦衣卫听见秦阙这个语气,这样带着些询问的语气,一时有些震惊。
这还是他们那个杀人不眨眼、凉薄冷血的天子吗?
祝蘅枝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眼李老板,说:“不用,秉公处理,送到洛阳府尹跟前,盗窃罪,按照《大燕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第一,她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她也不想成为秦阙那样满手沾上血腥的人,第二,她也是怕这人毕竟是袁准派来的,如果人命真得出在雾绡阁,到时候袁准倒打一耙,即使锦衣卫藏得再好,雾绡阁和她的名声也难保。
袁准这人的手段,可比袁预阴险多了。
“好,都依你。”秦阙将祝蘅枝揽入怀中。
处理完这些事,秦阙送祝蘅枝回宅子。
祝蘅枝突然问他:“你刚才什么意思?”
秦阙不知她意为何,于是挑了挑眉,问:“怎么了?”
祝蘅枝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抛妻弃子的人,即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秦阙知道祝蘅枝这是和他算账来了。
但他换了个说法,“所以蘅枝是承认你是我的妻了吗?”
祝蘅枝没想到他会化被动为主动,一抬头,便对上了秦阙含笑的眸子。
她一时感觉耳廓一红,好像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想了想,说:“少转移话题,就不该问你这句。”
“后悔了?”秦阙笑了声,这样问道。
“没有,也不是……”
“可是现在可不是我抛妻弃子,明明是蘅枝你抛夫弃女,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筠儿。”秦阙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带上了一些委屈的意思。
“你!”祝蘅枝再次抬头瞪着秦阙。
秦阙却飞快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来。
月色正好。
天一亮,洛阳府就收到了被祝蘅枝带人送来的李老板。
现任洛阳府尹是陈听澜从前的下属,也是他当了内阁首辅后提上来的,虽然不清楚这雾绡阁的祝娘子和陈首辅之间的关系,但也知道客客气气地应着,一定好好审理这个案子。
只是她不知道,就在李老板进去的第二个晚上,袁准买通了人,进了他的牢房。
第83章 083
李老板这件事实在发生得太突然,而且人还是由祝蘅枝送来的,说的是当场人赃并获,且从嫌犯李氏的身上搜到了他描了一半的纹样,祝蘅枝又将原本的纹样做了比对,洛阳府尹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即接手了这个案子。
又询问祝蘅枝的意思,看看是要怎么处理的好。
谁知道这位祝娘子也说全权交给洛阳府衙门,按照律法处理,她毕竟只是一届商贾,和李老板也只是他拿钱办事的关系,并无草菅人命之权,后面如果有需要配合做口供的,她和整个雾绡阁一定绝无二话。
这个态度却让洛阳府尹犯了难,如果不想为难李老板,他到底没有做成此事,直接放人便是,何必闹到洛阳府,若是想处理,给个明话便是,何必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来。
大燕素来重农桑轻商业,三者并重的事情还是从当今天子登基两年后才开始的,《大燕律》在商业这方面的律令实在太少了些,一旦起了纠纷,认真判起来,的确是棘手的案子。
故而历来涉及到经商这块的,大多是他们这些商贾私下了结地比较多,即使是实在解决不了,真得走到了要官府衙门来判,也只能是看双方在朝中的人脉了。
遇到祝蘅枝这种的,还是第一次。
但她毕竟和陈首辅关系匪浅。
故而洛阳府尹一时也拿捏不准,只能先将人关在牢房里,旁敲侧击着陈首辅的意思。
好不容易等到了陈听澜,人却像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等到第二日,才又问了他一句:“她把人押解来的时候,状告的是什么来着?”
洛阳府尹垂首答道:“盗窃罪。”
“那就按盗窃罪查。”陈听澜声线淡淡,似乎也没有插足这件事的打算。
这让洛阳府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轻轻地“啊?”了声,又再次确认陈听澜的意思:“就这一条吗?”
这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搞人啊。
陈听澜却没摸准他的意思,偏头看向他:“不然呢?秉公处理就是。”
自己的妹妹,陈听澜还是了解的,对于她而言,犯不上和李老板这人上计较,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洛阳府尹这才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当作寻常案子判了起来。
其实说是案子,也没有多少蹊跷的,因为李老板被关在牢中的时候,一没有喊冤,二没大闹,似乎就是默默地等着签字画押一样。
官差从他家搜出了不少雾绡阁的纹样,也都是刚绘制出来,将要推出或已经推出的。
把这些物证都陈放在李老板的眼前时,他又供认不讳,承认了这是他在祝蘅枝离京将钥匙交给自己的时候,自己趁着值守之便宜偷偷描的纹样。
对此自己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一切好像进行地顺利极了,没有遇到什么难缠的事情。
但明面上该有的审判,签字画押还是要有的,毕竟是要记录在官府的案卷里去的。
所以定了他被关进去的第三天作为“当堂审讯”的日子。
昏暗逼仄的牢房里,月光漏不进来半点,只有离此处最近的拐角处点着两盏暗沉沉的灯,才勉强让人看得出来这间牢房里原来是有人的。
在近乎于看不见人的灯影下,只能看见两只脚,踩碎了一路而来的光。
这间牢房周围竟然也无一人看守,许是以为其中关着的犯人实在是太让人省心了些的缘故。
李老板就坐在里边,低首拨弄着自己单薄的囚服,一言未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后,他听见一阵金属拨动的声音,似是铁链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在牢房的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是“吱呀”一声。
牢房里的人似乎对于今天晚上会来人,早有预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动了动几乎已经有些干裂的嘴唇,牵动着捆着自己的锁链,站起身,说了句:“您来了。”
黑衣人淡漠地应了声,压低了声音:“做的不错,明天问你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有数吗?”
李老板登时跪拜在地上,说:“当年通州闹饥荒,小人都快饿死了,是你路上赏了小人口饭吃,只可惜当时眼拙,没能看清您的脸,到了洛阳后,错投在了大房那边,您却不计前嫌,又肯对小人委以重任,让小人侍奉在册,小人虽死无憾啊。”
黑衣人看着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扯了扯自己的披风,说了句:“别动不动就提死的,你只要不说别的,盗窃罪,流刑一千五百里,我在路上多多为你打点就是了。”
李老板抬起头来,有些惊愕地看着黑衣人,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
黑衣人没有在狱中久留,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等拐了几条街后,才解开帷帽,借着稀薄的月光,可以看见那张脸,正是袁准。
上次缎子故意栽赃的事情闹出来后,他就知道以祝蘅枝的本事,早都怀疑上李老板了,左右是留不长了,这步棋,于他而言,也算是进退得宜。
祝蘅枝离开洛阳,将钥匙让李老板和时春轮流保管,就是在布局了,他索性将计就计。
至于对李老板说的那番话,也不过是为了给他画个饼,先稳住他,让他觉得后面还有个盼头,避免他临阵倒戈罢了。
至于出手打点救他?
袁准可没那个闲时间。
如若李老板真得得手了这些纹样,那对他来讲,是大赚一笔,如若没有得手,也算是替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解决掉这颗废子,事实上对于他已经布好的网,分毫无损。
他唇角轻轻勾起,喃喃道:“你真以为凭你一届女流,能斗得过我?”
第二天天一亮,祝蘅枝便被从雾绡阁叫去和李老板当场对质,看着他画押。
第一次正面打交道,作为官府存档,祝蘅枝自然是要把自己的真名报上去的,不能像是寻常一样,只对外称自己为祝娘子。
洛阳府尹在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本朝那位在青行寺养病的皇后,从前的楚国公主,也是姓祝。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只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太过于荒唐了些。
毕竟这一届孀居的商贾,怎么能和天子的心尖尖皇后相比呢?
祝蘅枝处理完这些事情以后,想着总算是将门户清理干净了,可以好好点账,过个年了。
李老板描去的那些纹样,都是已经定了样品展出,或者是已经开始售卖了,被对家拿去也无妨,对她影响不大,最重要的那个,他还没有描成功。
殊不知,这只是袁准算计中的一环。
意外比她设想的来临地还要早。
这日她不过出去用了个午膳的时间,等回来的时候,案头对着两个托盘。
时春先她一步问原本管着账房的柳掌柜:“柳掌柜,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纹样,应该是之前被袁准假冒找过麻烦的那批,但当时仅仅有这么一批出现,让祝蘅枝顺水推舟查了李老板而已,其他的,不是早该被买走了吗?
柳掌柜的神色有些为难,朝着祝蘅枝拱了拱手,说:“这两日洛阳城的商铺中出现了许多这样的缎子,数量远远比我们当时产出的要多,而且……”
祝蘅枝眉头一拧,心中顿感不妙,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价格要比我们当时定的便宜上许多。”
祝蘅枝瞳孔一颤。
“现在外面都在传我们糊弄老主顾,第一批价格定高,等卖出去了,又加产第二批、第三批,大量得卖给别人,让他们颜面无存。”
祝蘅枝上手一摸,便知道,这些虽然看着样子一样,甚至质感要比之前那匹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纺织品好很多,但就工艺而言,根本不是雾绡阁的。
“查过了没有,这些都是哪里流出来的?”
柳掌柜低着头:“不知道,分布得实在太散了,而且事情闹得很大,我也是今天才发现。”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这件事是袁准在背后做手脚。
祝蘅枝抬了抬手,让柳掌柜继续留意着外面的动向,便叫他下去了,身边只留了时春一个人。
但和上次不同的是,并没有人上门来闹,这让祝蘅枝想澄清都没有机会,只偶尔有几个之前来定了开春新料子的主顾,派了府中下人来取了之前的预定。
时春一筹莫展,看着前两天因为花笺还门庭若市的雾绡阁突然间就门可罗雀了,以担忧的神色看向祝蘅枝。
四下无人。
这两天生意实在冷清,祝蘅枝便让原本在店中照应的伙计女使都先回去歇息两天。
时春试探着问祝蘅枝:“要不您找陛下,或者陈大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破局之计?”
祝蘅枝摇了摇头,“商贾之间的事情,他们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他们下水,到时候叫袁准捏到了把柄,再说我是有恃无恐,官商勾结,就更不好收场了。”
“那怎么办?”时春看着正在沉思着的祝蘅枝,如是问道。
总不能真得让这件事就这么发酵下去吧?
虽然袁准到现在都没露头,但是局势很明显,袁准就是那个在背后捣鬼的人,时近年关,这就是要打持久战,生生将雾绡阁耗死在洛阳。
祝蘅枝阖着眸子,轻叩桌面,听着外面的细雪簌簌而落,良久,睁开眼睛,吐出一句:“静观其变。”
时春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问:“就,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祝蘅枝轻笑一声,反问道:“你难道没有听过那句‘骄兵必败’吗?”
现在只是流行这些伪造的缎子,但袁准一直藏在后面没有露头,那她就不好先动手,避免打草惊蛇,要以不变应万变,等到袁准自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沉不住气的时候,就是她反击的最好时候。
要想袁准露头,就要给他足够的“胜算”,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场博弈中处于不败之地,才能降低他的戒心,找到破绽。
现在要紧的,其实是从关中那边买一些富商手里剩余下来的粮食,再进行规划,看看之后的粮食要走哪条粮道,要怎么走才合适。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总不能到时候粮草筹备好了,却慌慌张张,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支援,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更何况,这些粮食,又不是国库来出,算是她以私人名义筹备的,自然不能从洛阳府或者长安府直接调士兵来护送,还是得分开找镖局一路保护。
那既然是这样,请镖局的钱自然也要算在里面,这些人在路上也要吃要喝,当然不能不考虑进去。
祝蘅枝和时春招了招手,吩咐了句:“你一会儿去告诉柳掌柜,雾绡阁从今天开始,闭门歇业,临近年关,让大家都过个好年,之前说好的,过节的时候要给伙计女使们发的银钱也不能少了,让他们从今天开始就不用来了,一直到年后,如果还想来那就来,不想来就给他们现在结了工钱,也好叫人家另谋出路。”
时春不明白祝蘅枝在想什么,但看着她一脸淡定,也知道她可能是心中有了谋算,也没有多问,只是应着,问道:“那我们也是回家吗?”
她说的家,是祝宅。
祝蘅枝思虑了下,又道:“你也放出我打算变卖祝宅的消息去,我们不回去。”
“啊?那去哪?”
“我想筠儿了。”祝蘅枝的目光看向燕宫的方向。
这些日子忙于经营雾绡阁,即使秦阙偶尔会带筠儿出来,但也见不了几面。
“那要去禀告陛下吗?”时春不知祝蘅枝这样,要怎么进宫。
祝蘅枝却向空中扬声道:“还请几位缇骑回去通报陛下一声,说我想见他。”
空中无人回话,但祝蘅枝知道,已经有人前去通报了。
“做我给你吩咐的事情去吧,下午陪我进宫。”祝蘅枝平声吩咐。
果然,一个时辰后,秦阙的车架就停在了雾绡阁门口。
祝蘅枝推开门,秦阙正撑着一把伞立在门口,朝她伸出手来。
天子出行,全城封禁,街上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
祝蘅枝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走到秦阙的伞底下,仰头看着他。
秦阙握住她的手,往里哈了口热气,柔声问道:“冷不冷?”
祝蘅枝轻轻摇头。
“走,我们回家。”
而后引着祝蘅枝上了车架。
其实祝蘅枝想要回宫,除了见筠儿,还有不得不和秦阙商议的事情。
那便是筹备的粮草的运送问题,也是她现在的更担心的事情,毕竟秦阙当时将虎符给了她,这就意味着她到时候肯定是不能留在洛阳的。
而且真得要南攻楚国的话,她想亲手将母亲的牌位从金陵的太庙里接回来,而不是假手他人。
母亲早逝,临终前膝下只有她一人,可能在她看来,哥哥幼时走失,应该早已亡于战火之中,她若是不去将牌位接回来,枉为人女。
秦阙却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只以为她是想通了,打算给自己一个机会了,故而以天子仪仗前来接她回宫。
对外则依旧声称,临近年关,要将在青行寺养病的皇后接回宫来,自然也没有人敢多做议论。
筠儿一见到她,就扑进她的怀中,紧紧抱着她不肯撒手:“阿娘,筠儿好想你,总算是见到你了。”
筠儿说着将头埋在祝蘅枝的颈窝里蹭着。
祝蘅枝也抱着筠儿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而后在她脸颊旁边轻轻啄了一口,眼睛一弯,像是初生的新月,笑得温柔:“阿娘也想我们筠儿。”
过了许久,筠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
祝蘅枝弯下腰用指节轻轻蹭了蹭筠儿的鼻梁,道:“阿娘过年这段时间,都在宫中,不想别的事情,一定好好陪陪我们筠儿。”
筠儿到底小孩子心性,闻言便笑了起来,又偷偷觑了一眼立在祝蘅枝身后的秦阙,拽了拽她的衣袖,说:“阿娘,能不能少分点时间陪爹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红红的,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小白兔。
祝蘅枝看来一眼秦阙,意识到了些什么,便问了句:“筠儿告诉阿娘,发生了什么,阿娘替你做主!”
筠儿的表情更加委屈,她瘪了瘪嘴:“爹爹他每次都偷偷去找阿娘,他不让筠儿见阿娘。”
确实,秦阙这几次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带筠儿,她每次说想见见筠儿的时候,秦阙也都是说下次,可从来都是下次。
祝蘅枝安抚着筠儿的心绪,也跟着说:“好好好,你爹爹坏,阿娘好,阿娘不是回来了吗?”
筠儿闻言,更是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
在祝蘅枝弯腰摸着她头顶的时候,抬头看向秦阙,给他扮了鬼脸,似乎是在说,“你休想和我抢阿娘。”
秦阙虽是无奈,但也乐见她们在一起的场景。
总算是能一家人短暂在一起一段时间了。
他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和祝蘅枝说:“蘅枝,今日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宫中晚上设了宴席,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去赴宴?”
带着些许征询的语气。
虽然他更想和祝蘅枝多待一会儿。
祝蘅枝愣了愣,有些惊愕,不免问了句:“现下竟然已经小年了吗?”
她这段时间实在是将经历都放在了雾绡阁以及和关中商贾谈粮食价格的事情上了,已经许久不曾回过祝宅了,基本上都是在雾绡阁二楼自己的小房间里吃住了。
秦阙趁机凑近她,道:“是啊,夫人醉心于自己的事情,一不着家,忘了家中还有郎君和女儿等着你,二竟然忘了今日已经小年了,着实该罚。”
祝蘅枝被他这近乎于咬耳朵的话说得脸颊一热,寻了个由头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曾在你们大燕过过小年,楚国的小年是明日才对,”说着又匆匆转了话题:“那我抱着筠儿去小憩一会儿,陛下政务繁忙,我便不在此多留了。”
秦阙将她们母女送回寝殿,又在她身边问:“怎么还叫‘陛下’呢?怪生分的。”
祝蘅枝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叫什么?这毕竟是宫闱之中,我总不能直接叫你名讳吧?”
这些规矩她还是有的。
“就不能叫……”
秦阙看了眼被祝蘅枝牵在手里的筠儿,一时欲言又止,只能说出一句:“算了,没什么。”
没了其他事情的烦扰,祝蘅枝难得睡得这般安心。
一直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才被时春唤醒。
刚起身,便看见秦阙已经出现在自己的外殿。
筠儿则在秦阙的示意下被秋莺带下去更衣了,殿内仅有祝蘅枝、秦阙和时春三人。
秦阙朝时春摆了摆手,让她也先下去。
时春向来不敢违逆秦阙。
等到门被阖上了,秦阙才走过来,从背后拥住她。
祝蘅枝轻轻挣扎,“别闹,我得梳妆更衣,一会儿该赶不上了。”
“那就让他们等着。”秦阙这话说得好生无赖,左右就是不肯松开祝蘅枝。
秦阙的气息轻落在她露在外面的脖颈上,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我不让你叫我‘陛下’的事情?”
“记得,怎么了?”祝蘅枝有些难耐地躲了躲他的气息,却让秦阙的唇贴在了她的侧颈上。
她由脊柱上传来一阵颤栗酥麻感。
一时间不敢乱动。
“你我是夫妻,你为什么不能像别家的娘子一样叫我一声‘夫君’?”秦阙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感觉。
祝蘅枝耳廓一红,纠结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叫不出来,太,太难为情了。”
对她而言,最开始的时候,秦阙是合作盟友,她按照身份,叫他“殿下”,后来,即使是被圣旨赐婚,但按照礼仪尊卑,也应当叫他一声“殿下”,即使在两人当年春宵一梦的时候,祝蘅枝也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夫君”。
后来,两人闹僵,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她便直接唤他名字,在宫闱之中,仍然是叫他“陛下”,但秦阙口中的“夫君”二字,她是真得说不出来一句。
秦阙见她神色别扭,也不继续为难她,便道:“不想叫这个也无妨,换个称呼便是。”
“什么?”祝蘅枝闷闷出声。
“我在先帝的诸多儿子中,其实行二,你叫我一声‘二郎’也行。”秦阙搂着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
怎么有种民间恩爱夫妻之间调|情的感觉?
祝蘅枝脸上也烧起一片彤云,支支吾吾着不肯出声。
但她能感觉秦阙的手再收紧。
她现在在他怀里,还是以这样的姿势,如果秦阙想乱来的话,她将毫无还手之力。
她情急之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她想起从前在和陇西来的商贾闲聊时,尝听闻他们那边的叫法,于是叫了声:“二哥”。
声音很小,如蚊呐声。
但秦阙还是听见了,立时喜笑颜开,转到她前面来,道:“叫二哥也好,比什么陛下、殿下的都好。”
祝蘅枝点头应着。
不知是几年未变秦阙的确变了,还是她从前看秦阙的眼光问题,她总觉得如今的秦阙,和从前真得是判若两人,有时候让她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感受。
在寝殿里没有耽误太久,祝蘅枝说着要前去赴宴,便将秦阙“赶”了出去,让时春伺候她梳洗更衣后,才和秦阙一同前往宴席。
其实历来大燕对于临近年关的小年并不是特别的重视,但秦阙还是想着要以这样的方式迎接祝蘅枝回宫,才能显得足够重视。
秦阙的确准备的丰盛,宴请了朝中的内阁重臣和一些宗室子弟。
她远远地便看见陈听澜是坐在右下手的位置,秦宜宁的位置就在他的旁边。
秦宜宁遥遥敬了她一杯,她点头应下。
说笑着上了一折子戏,是《百花亭》。
之前的歌舞也好,丝竹也罢,祝蘅枝看着都兴致恹恹,只有这以折子《百花亭》让她捏在手中的酒杯迟迟不曾放下。
秦阙留意到她的神色,一直到结束才问她:“喜欢这折子戏?”
祝蘅枝这才回过头来看秦阙,轻轻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看到后不免感慨一句,什么比比翼鸟、连理枝,帝王之恩最难承,最后还是要魂断马嵬,玉颜泥土,恨遗千秋。”
祝蘅枝说着轻叹一声,并没有转头去看秦阙,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他越来越难看的神色。
秦阙隔着宽大的衣袖,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颤抖,他现在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了,“蘅枝,你莫说了……”
但祝蘅枝并未在意,继续道:“我瞧着,倒不如早悟兰因,早脱苦海,休恋逝水。”
她这句话便让秦阙想起了当时他在寺中求签时,求了三次都是一模一样的下下签,那和尚和他说的话,也是这句——早悟兰因,早脱苦海。
他的呼吸一时有些急促。
但还是强稳住心神,和祝蘅枝道:“蘅枝,明皇和贵妃是他们,我们于他们不同,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断然不会舍弃你的。”
他一边和祝蘅枝说话,一边想着,等下去一定要好好问责准备的女官,怎么什么戏也往这样的宴席上放。
祝蘅枝却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一样,转头道:“你也别怪准备这戏的宫人,我不过随口感慨两句罢了,即使你是明皇,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秦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恢复了平常,也算是稍稍安下心来。
宴席结束后,秦阙又在外面准备了盛大的烟花,远比之前那次为了出来找她故意搞出来的灯市要热闹璀璨。
微凉的风轻轻飘在祝蘅枝的眉梢鬓角,她被秦阙揽在怀中,一时也没有挣扎,任由他这么抱着,头轻轻一歪,便靠到了他的肩上,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等她想要挣开的时候,又被秦阙锁在了怀中。
“蘅枝,这是我们在一起后过的第一个小年。”
确实如此,四年前那个小年来临之际,他们尚且在从邺州向上京奔波的途中,都没有人提起小年的事情,嫁到燕国后,逃离上京前的那个小年,她是在京郊别院与陈听澜一起过的,在澧州的三年,也都是乌远苍在陪她,这样正儿八经的和秦阙过,还是第一次。
就这样想着,万千烟花同时在她眼前炸开,一时,亮白如昼。
在宫中岁月静好的日子似乎擦得很慢。
祝蘅枝虽然人在宫中,却也一直让人暗中观察着宫外的情况,看看袁准还有没有什么新的动作。
袁准起初还有些不放心,一直是小心谨慎着,没有露头,担心祝蘅枝耍诈。
祝蘅枝便请陈听澜找了人,装作是买她在外面的那处宅院,以远远低于市价的银钱将小院“买”了出去,又让人撒消息出去,不到一两天,便穿得沸沸扬扬。
袁准许是看着雾绡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门了,东家祝娘子甚至将自己在洛阳的宅院低价变卖了,人却不知所踪,这才敢稍稍露头。
当和雾绡阁一样的缎子出现在袁氏名下的商号里时,祝蘅枝就知道自己已经在暗中占据了上风。
所有人都涌向袁氏,他们家从前被雾绡阁压着没能卖出去的缎子也都涨了价格。
祝蘅枝在宫中冷眼看着这一切,腊月二十八,距离除夕只有两天了。
她终于吩咐下去,让人动手了。
祝蘅枝只是靠着凭几,看着门外簌簌而下的落雪,淡淡地吐出一句:“腊月二十八,是该让袁准过个好年了。”
声音确实冰冷的。
她原本是不屑于用这些肮脏手段的,但他们袁家,先是袁预,又是袁准,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她,阴算她,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耍手段,谁还不会了。
她从小在几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楚宫里长大的,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
论阴私,袁准比不上她。
你死我活的事情罢了。
隔日,城中便有人说买了袁氏商号的缎子,身上都起了红疹,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凡是碰到的,都出了问题。
这段时间,买袁氏的缎子的,基本都是之前的回头客了,一时谁也无法分辨,到底是新买的缎子的问题,还是早已制成成衣的缎子的问题。
他往自己的雾绡阁里塞人,便以为她也不清楚生意场上的手段了吗?
谁在别家店里,还没有个眼线了?只是做得事情不同罢了。
她当时一摸那个伪造的缎子,便知道要怎么做了。
挑着时机差不多,让人在他们的仓库里撒上一些对人体几乎没什么别的危害的药粉,洛阳冬日天气干,一旦沾在身上,多多少少会起些红疹。
即使不用吃药,过两天也就自己下去了。
但就是要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她要让袁准身败名裂。
这件事实在闹得太大,以至于连秦阙都听闻了,他这日下了朝,照常来撷月殿看祝蘅枝,发现她只是神色淡定地看着手中的书。
挥了挥手,屏退了殿内侍奉的宫婢,坐在她的对面,试探着问了句:“袁家的事情,你可曾听说了?”
祝蘅枝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着秦阙,也不用秦阙再问,便自己承认了:“我做的,陛下要治罪于我吗?”
其实她知道秦阙当然不会,但还是这样问了。
“不是说了要叫我‘二哥’吗?怎么又改口了,这里又没有别人。”秦阙微微蹙眉。
“嗯,二哥。”祝蘅枝勾着唇笑了笑。
秦阙隔着小几将她的柔荑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回答:“当然不是,我是想说,你下次如果想做这样的事情,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这么麻烦。”
祝蘅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不知是不是有意,在这个过程中指尖轻轻勾了勾秦阙的掌心,笑道:“不用,在这样的事情上,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动手。”
秦阙被她的动作勾得心痒,但毕竟拿捏不准祝蘅枝现在的想法,只能说:“都依你,你开心就好。”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并不代表,秦阙就能任由着这件事发生。
他这人,向来护短。
第84章 084
祝蘅枝耍这样的手段,根据《大燕律》也治不了袁家的罪,他可没忘了当时袁预是怎么打算羞辱祝蘅枝的。
当时闹事的那个袁家下人扔在祝蘅枝身上的烂菜叶子,如同打在了他秦阙的脸上一般。
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原本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但那天谈辛查到背后推手是袁准的时候,他便叫人多留意了几分袁家,这不查没有什么,一查倒是叫他震惊。
随着这两年他扶持商业,《大燕律》中的一些律令的确跟不上,官商勾结牟取私利的事情并不少见,但他没想到袁家竟然如此明目张胆。
更何况,年后出兵楚国的事情也算迫在眉睫,为了军饷以及各部支出的问题,内阁争议很大,倒不如借着办袁准这件事,将袁氏抄家,也可充盈国库。
随着袁家缎子的事情越闹越大,袁准不得不先下令关了袁氏的所有缎子商号,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找上袁氏的其他商号,纷争不休。
袁氏如今虽然是袁准在当家,但他毕竟才接任家主之位没多久,地位尚且不是那么地稳固,闹出了这样地事情,袁家内部对袁准一时说辞颇多。
袁准迫于压力,只能先找了个除夕将至的由头,先将袁氏所有的商号关门,又说自己担任家主之位资历尚浅,想要将位置归还给袁预。
但袁预又不蠢,这些事虽然是在袁准手里做出来的,但外面的主顾可不会管谁是家主,他们只认袁氏这个名号,如今袁准想将这个烂摊子扔给他,他自然是不肯的。
一时让袁准出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是祝蘅枝动的手脚。
当时和雾绡阁长得相同的那批缎子出现的时候,一时让雾绡阁成为众矢之的,被迫担上了价格虚高的名号,反倒是袁氏底下的缎子因为略去了其中一道让缎面看起来很具有光泽度的工艺,才降低了成本,但平常人是瞧不出其中的差别的。
这件事一出,原本瞧着一样的缎子,从雾绡阁买来的便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袁氏底下的,都出了纰漏,是谁是非,一眼便知。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从一开始就是祝蘅枝算计好的。
她前两天又将自己在京中的祝宅低价抵卖了,销声匿迹了许久,以至于袁准现在想在洛阳找到跟祝蘅枝有关的人,竟然只能想到陈听澜。
他攥紧了手,看着窗外的飞雪:“真是最毒妇人心。”
他不得不去叩开那个人的门。
即使按照现在的形势,早该和他断了联系的,但没有比现在更差的境地了。
前工部尚书,现右都御史,内阁次辅苏烨。
他只身一人,没有带任何随从,来到苏府前。
但苏府的下人,似乎是早早就得了主君的命令,看到袁准来,只是朝他作揖,然后回答:“我家主人大病初愈,这几日不见人,还是请您回去吧。”
袁准还没有开口,就在苏府门口碰了一鼻子灰。
这个门童他其实很熟悉,之前他和苏烨来往甚密的时候,马车每次到了苏府门口,他便亲自扶着脚凳,讨着笑意迎接袁准入府,如今却是一副完全相反的面孔。
袁准不由得冷笑一声,暗嘲了句:“果然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门童对着他这句话,也只是说:“还请您慎言。”
袁准看着门上硕大的漆金的“苏府”两个字,拢了拢袖子,站直了腰身,收起了之前的卑微,和门童道:“见不见我,你说了不算,你且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今天若是不见我,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陈听澜会不会放过他。”
门童看见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一时也没了刚刚的那副嚣张气焰。
“不要胡说!”他出声制止,因为的确是苏烨和他吩咐的,如若袁准来访,就说不见。
但袁准没有说话,就站在原地,任由着风将他的衣袍吹起。
没过多久,门童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便落败了,他看了一眼在袁准,回头进了门,前去通报苏烨。
他这几日一直在洛阳城中留意祝蘅枝的动静,但人就像是原地消失了一般,若说她已经离开了洛阳,但雾绡阁却只是关门,店面的房东却说祝蘅枝之前是付了一年的租金的还有一百两银子的押金,也没有叫人来说不要的话。
京中的客栈也找不到她人,袁准唯一能想到可以私藏她的人,就只能是当朝左都御史陈听澜了。
苏烨早些年在上京的时候就和陈听澜在政见上多有不和,如今两人分别是左右都御史,只是陈听澜是从东宫就跟着今上的,身上又带着军功,故而占了内阁首辅的名头,但若是排资论辈,刚过而立之年的陈听澜自然是比不上混迹于官场三十多年的苏烨。
他料想的果然没错,苏烨还是选择见了他。
但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礼遇,只是让人泼了杯不是那么上乘的茶,意思了意思,连眼睛都没有抬,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难道您不清楚吗?”袁准瞥了一眼那杯茶,也没有端起来,反问道。
“我说了,这是你们商人之间争斗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帮不上你的忙。”苏烨神色淡淡。
“但我说若能借此机会,让陈听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袁准说着将目光对向苏烨。
苏烨端着茶杯的手果然一颤,第一次看向袁准,问:“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袁准闻言,轻笑了声,这才道:“他陈听澜之前不是说要整顿朝纲,规范大燕朝中官员的个人修德问题吗?他自己身为内阁首辅,左都御史,却在府中私藏商贾寡妇,无名无份,你说这要是参上去了,底下的人能不能服他?”
他想借此机会将祝蘅枝逼出来,只有祝蘅枝露了面,他这句才不至于像现在一样,一盘死水。
苏烨似乎是思虑了一番,但并没有立刻答应他。只是说:“我就算不对陈听澜动手,也不会影响我在朝中的地位,如若陛下袒护他,我反倒惹一身骚。”
袁准今日来找苏烨,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闻言,便道:“那就别怪我将那件事捅出去了。”
作势起身。
苏烨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说:“你敢!”
袁准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目光挑衅,仿佛在说——你看我敢不敢。
终于还是苏烨败下阵来,他阖了眼,叹了声,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等着吧。”
袁准走出苏府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只吹来凛凛的寒风。
他想起那日在灯市上遇到祝蘅枝和两名衣衫华贵的男子相互拉扯,而洛阳城中盛传她和陈听澜的风月之事,他不信,牵扯上陈听澜,她会继续藏着。
又或者说,陈听澜真得愿意为了一个情|妇,甘愿搭上自己的名声和仕途。
但他没想到的是,天上的雪停了,他此生的冬夜即将来临。
他甫一回到家中,便看到门前围了一堆锦衣卫,几乎是将袁宅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
他一愣。
锦衣卫不是素来只管朝中官员犯事吗?怎么会到自己家中?
而且锦衣卫从来只听天子号令,自家虽然有些家底,但一直和皇家没有什么关系。
莫非,是他前脚刚走,后脚苏烨就直陈天子,将他卖了?
但应该不可能,苏烨怎会如此蠢笨?
袁准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走到了为首的穿着飞鱼服的那个锦衣卫跟前,讨好得一笑,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来,想要塞到锦衣卫的手里。
锦衣卫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也没有拒绝:“锦衣卫办案,你是何人?”
他弓着腰:“缇骑大人,小人袁准,袁家现任家主,不知小人犯了何事,竟劳驾官爷们亲自跑这一趟?”
锦衣卫眯了眯眼,大量着他,问:“你是袁准?”
“是是是。”袁准连声应道。
锦衣卫朝身边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带走。”
袁准更摸不着头脑,一边挣扎一边问:“官爷,还请官爷明示!”
就连那枚玉佩也掉落在了地上。
为首的那个锦衣卫将他用力一扭,厉声喝道:“进了北镇抚司,自然有人和你计较。”
他在诏狱中没有等多久,便等来了另一个穿着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的人和另一个瞧着眼熟的男人。
想来着着飞鱼服的便是当今北镇抚司使,但他却对另一个男人恭敬有加,声声“主上”。
待那人走进了些,他才认出来,这不就是当时在灯市上,祝蘅枝身边两个男人中的其中一个吗?
但内阁首辅也不能让北镇抚司使称为“主上”吧?
未知让袁准更加惶恐。
他颤抖着声音,看向秦阙:“你是?陈听澜?”
谈辛厉声道:“大胆!竟然对陛下无礼!”
“陛、陛下?”袁准彻底乱了阵脚。
他不由得想,这祝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他素闻当今天子的手段,根本掩饰不住恐惧,只能说:“陛下,草民不知触犯了哪条朝纲,竟让您……”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秦阙打断了:“汾州铁矿。”
第85章 085
一听到这四个字,袁准登时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这件事说来已经是三年前,秦阙刚登基时候的事情了,但当时并没有掀出来,反倒是现在,早该尘埃落定的时候,被人揪了出来。
而被当今天子揪出来,几乎是毫无回圜之地了。
到底是谁要算计他?
祝蘅枝即使在绸缎生意上和他争抢,但这件事,也不是她能查得到的。
那个人又怎么会把自己供出去,除非他也不想活了。
秦阙扫了他一眼,又慢条斯理地坐在一边,道:“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可我看着,这苏烨,倒是吐话吐得挺快得。”
袁准瞳孔一震,看向秦阙,似是不太相信他口中的话。
秦阙懒得再动口,只是给谈辛递了个眼神。
谈辛会意,说:“你之前掌管袁氏的玉石生意,三年前,与尚为工部尚书的苏烨达成合作,他在朝中帮你行便宜之事开采铁矿,你将采了铁矿倒卖出去的钱分一半给他,对否?”
袁准知晓,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只能咬死不认,否则,私自开采铁矿这件事,是砍头的大罪。
“没有的事情,还请陛下明察,草民向来坚守本分,从未做过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看来,是苏烨冤枉你了?”秦阙在一旁淡淡开口。
听见这个名字,袁准更加慌张。
苏烨这个龟孙,竟然把他给卖了?
秦阙敲了敲膝头,说:“让他见见苏烨吧。”
没过多久,走廊中便传来锁链的声响,一个穿着白色囚服的人被拖拽了上来,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几个时辰之前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苏烨看着同样被捆着的袁准,只来得及说一句“袁准,你不得好死!”便被塞住了嘴,强行带了下去。
东窗事发,袁准似乎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这些年手中苏烨的所有把柄都招了出来,有很多是秦阙并没有查出来的,先帝在位的时候,朝事的话语权大多在宋淑妃的兄长手里,宋氏底下,一派乌烟瘴气,后来宋氏被灭门,许多事情都断了根,无从查起。
袁准这些话,倒是帮了秦阙不少。
但他表面上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只是暗自让谈辛记了下来,慢慢查。
没过多久,谈辛提醒他:“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您说得今日要陪娘娘的。”
袁准没有听全,只依稀听到“娘娘”两个字。
天子早不查晚不查,偏偏要在他被祝蘅枝算计之后查,还有当时灯市上两人举止亲昵,他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他和苏烨被分开关押,两个人互相攀咬,没过几天,基本上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临死前,是那位年轻的北镇抚司使来监的刑,只在他耳边说了句:“其实这件事本来不会被拎出来的,怪就怪你惹了陛下的心头肉。”
他才恍然了祝蘅枝的身份。
祝蘅枝做完那件事后,就在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袁准的事情,还是秦宜宁正月里进宫她才知道的。
但她并不意外,从秦阙说交给他就可以开始,她就知道秦阙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严重。
秦宜宁见她稍稍惊讶,才和她说:“其实大燕朝纲不振很久了,袁准和苏烨这样的交易一查一大把,只是看皇兄想不想动他们就是了,他招惹了嫂嫂,从前的那些事情被揭开来,皇兄也算一举三得了。”
祝蘅枝点了点头,以前听秦宜宁叫她嫂嫂,到还不觉得有什么,自从知道她和陈听澜之间的事情后,再听到这个称谓后,就觉得有些违和了。
她眉心微蹙:“宁宁,不若你日后还是叫我名字吧,你这样叫我嫂嫂,叫我以后怎么改口?”
秦宜宁一愣,知道她说得是什么,一时脸上一红,一副小女儿的样子,说:“你又取笑我。”
“哪里是取笑了,等过两天我再帮你试试他,他要是还像之前那般是个闷葫芦,我便佯装为你挑选夫婿,看看他什么反应。”祝蘅枝说着掩唇一笑。
秦宜宁眼睛一亮,才要问怎么试,便听到了那个不想听到的声音。
秦阙掀开了外面的珠帘,笑着问:“谁什么反应?”
“二哥,咳,陛下。”
祝蘅枝这些天被秦阙哄着叫“二哥”,加上这会儿心情好,也忘了秦宜宁还在旁边,脱口而出,又迅速改了口。
但秦宜宁还是听到了。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祝蘅枝,打趣道:“我就说怎么看着你气色要比从前好了,原来是和陛下冰释前嫌了啊。”
秦阙绕过秦宜宁,直接坐到祝蘅枝身侧,从宽大的袖中探出手来轻轻为她揉着腰,柔声道:“还难受吗?”
秦宜宁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去:“我便不在此地自讨没趣了,皇兄皇嫂,宁宁这便告退了。”
祝蘅枝看到秦宜宁的反应,才意识到秦阙这是个故作歧义的动作,一时想将他推开:“你做什么,叫宁宁都误会了!”
秦阙却一脸“无辜”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嘴上仍道:“我没做什么啊,你不是畏寒,我只是担心蘅枝你风寒好些了没有,谁曾想吓跑了她?”
祝蘅枝知道自己这是被他套了话,嗔怪了声:“那你没事揉我腰干什么,这能不让人多想吗?”
秦阙唇角勾起,一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多想什么?”
祝蘅枝低头没有回答他。
秦阙却看到了她耳廓上的红,故意靠近了些,说:“原来分别这三年多,蘅枝也想我了啊。”
“才没有。”祝蘅枝小声嘟囔。
秦阙将她搂得更紧,说:“想我就直说,还让我猜来猜去,”湿热的气息洒在祝蘅枝的脖颈上,“要不,我们晚一两个时辰传晚膳?”
秦阙说着手已经不安分起来,轻轻摩挲着她的衣带。
只需稍稍用力一扯,便会达到目的。
他观察着祝蘅枝的神色,却没想到祝蘅枝从他怀中轻轻一挣,将小拇指上的戒指晃到他面前。
宫中嫔妃,如若因月事不能伴驾,须在小拇指上佩戴戒指,以暗示君王。
秦阙的手瞬间就僵在了原地,捏着祝蘅枝的衣带,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许久,看着祝蘅枝脸上再也掩藏不住的笑意,才道:“你故意的?”
“怎么?你要强迫我吗?”祝蘅枝眼睛亮晶晶的。
秦阙当然不会禽兽到这个地步,讪讪收了手,说:“你先更衣,我去沐浴更衣,一会儿陪你用膳。”
祝蘅枝笑了声,算是应下了秦阙。
其实这两日并不是她的月事,只是在察觉到秦阙的心思后,她想着直接拒绝没什么意思,于是在秦阙抱着她的时候,悄悄将中指上的戒指挪到了尾指上。
大约半个时辰后,秦阙已经换好衣服过来了,时春也开始让人传晚膳。
秦阙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肴,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想。趁着给祝蘅枝夹菜的时候,说了句:“蘅枝,你的小把戏,未免太过拙劣了些,我一眼便看穿了。”
祝蘅枝心底一虚,看着桌子上的菜,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紧接着秦阙便道:“你这段时间其实喜欢吃辣,但今日桌上的,没有一道辣口的。”
祝蘅枝握着勺子的手一颤,抬头正对上秦阙含笑的眼睛。
心中突然感觉不妙。
完蛋,他不会等用完晚膳再“办正事”吧?
但还是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我换口味了,太医说我这两日有些上火。”
谎话不带思考的,张口就来。
“我记得你的日子,是在前几天,对不对?”秦阙从容地为她盛了一盏汤。
他和祝蘅枝用膳的时候,不喜欢下人伺候在一边,就连筠儿也不行。
因为他在澧州的时候,曾见过乌远苍亲手给祝蘅枝布菜,即使祝蘅枝现在已经不怎么提乌远苍了,但在这样的小事上,他还是不想输给乌远苍。
祝蘅枝更为惊愕,低着的头一下子就抬起来了,下意识地出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秦阙有些疑惑地看着祝蘅枝,问道:“你之前从尚宫局带回来的那个小匣子,你没有打开看过?”
他这么一说,祝蘅枝才想起来,但当时的确是没顾上,那个匣子被她带回来以后,就放在妆奁旁边了,迄今为止,都没有打开过。
秦阙有些惋惜地叹了声气:“可惜我精致的安排了,你居然毫不放在心上。”
祝蘅枝神色有些尴尬,又找补地问了句:“里面是什么?”
秦阙想了想,朝她挑了挑眉,说:“看我今晚的心情吧。”
祝蘅枝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拒绝了,“不用,我会自己去看。”
秦阙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坐好:“放心,我心甘情愿被你骗,而且我刚刚已经自己解决了。”
祝蘅枝被他说得脸上一热,“吃饭。”
“都依你。”
秦阙突然想起秦宜宁之前的话,朝祝蘅枝卖弄着关子,说:“其实陈听澜的心思,不用试。”
第86章 086
祝蘅枝手底的动作一停,抬眼看着秦阙,问道:“你怎么对哥哥和宁宁的事情这么上心?”
这看着并不像是秦阙的行事风格。
秦阙松开了她的手,似乎是斟酌了下措辞,才道:“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关心,让她嫁给心上人,就不会天天进宫来找你了。”
祝蘅枝闻言,失笑,“怎么?你吃醋了?”
秦阙只是看着她,目光灼灼,等着祝蘅枝自己揣度他的心思。
祝蘅枝垂下鸦睫,稍稍收敛了眼神,小声说了句:“你真的是,不光筠儿的醋你吃,连宁宁你也不放过,她才几天进宫来见我一次?”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了秦阙的“胜负欲”,他鲜少地撇了撇嘴,“她们和你在一起就是一整天,我也就用膳能和你一起。”
这话说得,让祝蘅枝一时觉得她才是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她立刻将话题换了回来,接着之前的话问:“你方才说的,莫非你已经试探过哥哥了?”
秦阙想起陈听澜那会儿的反应,也是不由得一笑,说:“我还没试探过,他自己就吐露心声了。”
两个时辰前。
秦阙示意身边侍候的内侍将自己手中的一道劄子递给陈听澜,又带着些愁容问他:“伯玉,你且看看,代州传来的军报。”
上面说是北面鬼戎近来异动比较大,恐会在开春的时候南下劫掠。
但大燕和鬼戎已经五六年没有开战了,鬼戎一向骑兵力量强大,如若这次开战,鬼戎必然不会是稍稍骚|扰一下边境就会善罢甘休,很大可能是大战。
但大燕已经和南越订立了盟约,开春后便整兵南下,由秦阙御驾亲征,近些日子所有的军费计算、粮草开支都在围着这场灭楚之战做准备,大燕即使再国力富强,也绝对支撑不起两面同时开战。
不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意味着要征收大量的徭役和赋役。
这个节骨眼上,和鬼戎开战,不一定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但和南边的楚国一战,却是统一长江黄河流域、功败垂成的大战,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仔细考量。
但秦阙既然问他了,陈听澜也不好不答,只能躬身说:“攘外必先安内,要对楚国用兵,须得确保北面后背是安全的,否则就是腹背受敌。”
秦阙揉了揉眉心,道:“朕也正有此意,故打算先与鬼戎和谈,稳住一段时日,再图谋以后。”
他的确想做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也避免不了暂时的让步和妥协。
陈听澜听了他这话,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议和,便是要有金银粮草,以及质子或和亲,以表诚意。
质子,当今大燕宗室中,根本找不出稍有地位的,当年的高阳王满门除了秦宜宁,其他的都已被诛杀,那便只能是和亲了。
和亲,天子和皎皎的亲生女儿,且不说帝后舍不舍得,年龄尚小,根本就不可能,年龄相符的未嫁宗室女,也就是秦宜宁了。
如若秦阙真得为了大局,恢复秦宜宁的郡主之位,再加封为公主和亲往鬼戎的话……
陈听澜不敢继续去想。
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最终道:“陛下,臣窃以为,如此草率和亲,怕是会让鬼戎心无惧意,得寸进尺。”
他这话一出,倒是让秦阙一愣,“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亲了?筠儿年纪那般小,即使是适龄,朕也不会让她草草嫁人。”
毕竟筠儿现在是蘅枝的心头肉,这件事是万万不会发生的。
“那秦姑、郡主,也不必去和亲?”陈听澜一时大喜,脱口而出,差点在秦阙面前直呼秦宜宁一声“秦姑娘”,但又觉得不对,仔细一想,她也未曾受封郡主。
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对,只好低下头去,说了句:“臣失言。”
但秦阙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没有立即回答陈听澜,只问了句:“伯玉这么担心朕那个妹妹啊?”
陈听澜突然摸不清秦阙的心思,只好说:“臣没有,并非是陛下想得那样。”
“朕想的哪样?”
“臣只是觉得我大燕不应主动向鬼戎低头,和亲一事,未免太过折辱大燕。”陈听澜不敢再提秦宜宁,虽然这话说得很牵强就是了。
他分明是不想秦宜宁嫁予旁人罢了。
莫说是和亲远嫁到漠北,祝蘅枝不就是楚国当年战败被送到大燕和亲的么?如若不是蘅枝自己不肯任人宰割,天子幡然悔悟,如今的日子一样难过。
和亲的公主,自古以来,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即使是秦宜宁最后被册为郡主,嫁给洛阳哪个高官子弟,他也觉得心中难平。
陈听澜是一路跟着秦阙走来的,在朝事上,秦阙向来不怎么和他打哑谜,但今天也只是挥了挥手,没有给他确切的回答,淡淡地说了句:“好了,伯玉的意思朕明白了,退下吧。”
即使是拜别的时候,陈听澜依旧跪在地上,道:“还望陛下三思。”
说完这句,才退出殿中。
祝蘅枝听了秦阙的话,一时也有些失笑,“哥哥素来沉稳,今日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殿前失仪,这可不是他会犯的错。”
秦阙意有所指地说:“蘅枝可曾听过那句,关心则乱,”他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
祝蘅枝被他这刻意的强调,引得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灼热的目光。
“伯玉担心宁宁,和我担心你,又有什么两样呢?”
话题还是绕了回来。
祝蘅枝匆匆避过他的视线,掩饰去面上的尴尬以后,才道:“那哥哥就没有请你为他和宁宁赐婚?”
秦阙摇了摇头,“他要是有我的执着和胆量,早该在今年刚回来的时候就请旨了,何必等到现在,才开始慌里慌张地劝我不要让宁宁去和亲?”
听到“和亲”两个字,祝蘅枝心中不免咯噔一声。
她就是那么过来的,一时有些失神。
秦阙当然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忙安慰她道:“蘅枝不必担心,在我这里,两邦和谈,没有必要把女人作为筹码,实在是太蛇鼠之辈了些。”
语气中透露着轻蔑。
但又迅速将话圆了回来,“但说到底,我还是该感谢感谢楚帝的,若不是因为他,我哪里娶得到蘅枝你呢?”
祝蘅枝轻轻匀出一息来,“罢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提过去那些荒唐事也罢,”说着又转了话题,道:“哥哥这样怎么行,我明日非得问问他才行。”
秦阙见状,也知情识趣地不再提和亲的事情,与她讲了些近来洛阳城中有趣的事情。
隔日陈听澜知晓祝蘅枝传他,全然没想到这里,只以为是除夕宴后两人因为身份缘故没怎么见过,以至于这个妹妹太想他的缘故。
祝蘅枝如今是皇后,陈听澜见她,也是要躬身作礼的。
但昔日在礼数上最是周全的他,今日竟然也将右手覆在了左手之上,等反应过来想要改的时候,祝蘅枝已经看到,并将他的动作拦住了。
“哥哥与我何须多礼?”
陈听澜有些晃神,只是应了一声,说了句:“臣失礼。”
祝蘅枝先按心下疑惑,让他落了座,这才看清他眼底积了一片乌青,乍一看,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但仔细看看,便知晓是一夜没睡的缘故。
祝蘅枝隐隐猜到了些,但还是没有明说,只是示意时春给他上了一盏茶,又将人给支了出来,这才关切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昨晚是没睡好吗?”
陈听澜啜了一口茶,有些含糊地应了声,“嗯,昨天晚上在内阁值房处理公务。”
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他从前也在内阁值房守夜过,哪次不是精神的上朝了。
不过是因为秦阙昨天并没有给他确切的回答,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可他又不能直接去问秦宜宁,一时纠结到辗转难眠。
如此拙劣的借口,祝蘅枝却像是完全不疑惑一样,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将话题转到了秦宜宁身上:“哥哥,暗说宁宁也比虚长一岁,若不是当年高阳王府生了变故,也该到嫁人的时候了,只是我对这大燕子弟知之甚少,不知哥哥可有觉得哪家郎君配得上宁宁?”
祝蘅枝说完,有意无意地将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陈听澜身上,观察着他的反应。
果然,陈听澜倏地一下抬起头来,看着祝蘅枝的眸色有些许复杂,声音略微低哑:“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吗?”
这句话问得好无厘头。
祝蘅枝想了想,说:“也不是,前几日陛下和我说让我替宁宁多多留意,我今日见到你,这才想起来。”
陈听澜张了张唇,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只是,陛下的意思不是如若出现变故,要让她去鬼戎和亲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攥紧了手,又想着秦阙昨日的话术。
那就是不让宜宁和亲了?既然如此,为何急于这一时?
他脑子有些乱。
祝蘅枝想了想,接着他的话说:“倘若宁宁有了婚约,和亲也不会落到她身上。”
意有所指。
但还是没有回答他最开始的疑问。
陈听澜藏在广袖中的手收了又攥,攥了又收,却迟迟没有说话。
祝蘅枝也便耐着性子,等他的回答。
但最终陈听澜只是说了句:“既然涉及秦姑娘的终身大事,还是不能草率怠慢的,容我好好留意一番,再告诉皎皎。”
祝蘅枝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和陈听澜笑道:“那就劳烦哥哥了,”她说着看了眼屏风背后,又转眸和他说:“我瞧着哥哥有些乏了,就不久留哥哥了?”
陈听澜有些愣神,祝蘅枝叫了他三两遍,他才回过神来,敛衣起身:“那臣告退。”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秦宜宁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第87章 087
祝蘅枝先是给了秦宜宁一个安抚的眼神,温声道:“我瞧出来了,他心里还是有我们宁宁的,不必着急,慢慢来。”
秦宜宁却没有因为这句话高兴起来,只是像蔫了的花一样坐在祝蘅枝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上的白瓷小盏上的印花,“他这人,怎么这样,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叫我如何是好……”
祝蘅枝看着秦宜宁这副模样,也是揉了揉眉心,她知道陈听澜向来含蓄谨慎,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他断然是不会去做的,但方才他明明都话到嘴边了,却又收了回去。
她微微叹了口气,但还是和秦宜宁说:“让宁宁这么魂牵梦绕的,的确是他的错处。”
秦宜宁瞬间就羞红了脸,伸手扯了扯祝蘅枝的袖子,小声否认:“才没有对他,牵肠挂肚。”
祝蘅枝闻言,一时忍俊不禁。
秦宜宁更加羞赧:“你又笑话我!”说完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没曾想刚起身绕过隔着外间的屏风,便撞到了秦阙。
“皇兄。”秦宜宁立刻侧过身立在一旁。
祝蘅枝没有想到秦阙会在这个时候来,抬眼看去,见着秦阙进来,带着些嗔怪的语气问他:“怎么每次都不通报,让我措手不及的。”
秦阙明知她是开玩笑,却也认真解释道:“我是想和蘅枝做举案齐眉的夫妻的,而不止是貌合神离的帝后,便不需要通报的,显得甚是生分。”
平日里祝蘅枝应当不会说些什么,但现在毕竟秦宜宁还在一边站着,叫她多少有些难为情,于是轻轻推了一把秦阙的胸膛,说:“你倒是注意一些,宁宁还在旁边看着呢。”
秦阙只是瞥了一眼秦宜宁,却没有将自己的视线从祝蘅枝身上挪去半点,若有所思地说:“伯玉这两日没了副手,忙一些是再正常的。”
祝蘅枝有些惊疑,难道陈听澜方才那样没有精气神,真得是因为昨夜处理公务太忙的缘故,才答非所问?
她下意识地看向秦宜宁,只见得她头垂得更低。
她一时有些急切地问秦阙:“怎么回事?”
“年前不是办了苏烨么,伯玉原来替他做抄写的副手是苏烨的门生,因为苏烨的缘故,自是不能继续留守内阁了。”秦阙平声道。
话说到这里,祝蘅枝突然就有些明白秦阙的言外之意了。
做公文抄写,要的一定是字迹清秀的,陈听澜缺不缺副手并不重要,即使现在有副手,只要秦阙想,也一样能把他调走。
而她曾经给秦宜宁送过字帖的事情,秦阙是知晓的,更何况,秦宜宁字写得好看,从来也都不是什么秘密。
祝蘅枝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我记得宁宁的字写得不错,只是她素来喜欢自在,不知愿不愿意了。”
秦宜宁眸子一亮,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祝蘅枝,正对上她含笑的眸子。
立刻低下头去。
“看来是不愿了。”
秦宜宁立刻去看秦阙,说:“能为皇兄分忧,宁宁,自然是愿意的。”
秦阙闻声一笑,“为我分什么忧?”
他明知秦宜宁是不好意思对着他这个素来严肃的皇兄提陈听澜的名字,道出自己的心意,但还是故作疑惑。
秦宜宁本以为秦阙会这么应了,没想到他要这么问一句,似乎是要让她非回答上来不可。
只好抿了抿唇:“陈首辅他毕竟是皇兄的亲信,他多个人帮衬,也会叫皇兄轻松一些。”
虽然逻辑确实对不上。
祝蘅枝看见秦宜宁耳垂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止了秦阙的动作,叫他见好就收,秦阙自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对秦宜宁道:“你若是愿意,明天便可以去内阁值房,若是不愿意,便权当我没有说。”
在祝蘅枝在场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朕”改口为“我”。
秦宜宁也知趣得没有多留,没有直接应下来,只先说了句告退。
等到秦宜宁走了,秦阙才像小孩子使性子一样,将祝蘅枝整个都揽入怀中,头在她颈窝里轻轻蹭着,声音在衣衫布料的阻挡下,有些发闷:“给她些事情做,不要总是来找你,我每次来,她都在。”
第二日,秦阙便告诉她,秦宜宁去了内阁值房,给陈听澜做副手,在他跟前抄写公文。
此后,真得像秦阙说的那样,秦宜宁很少来找她,她偶尔也会内阁值房看看,却也看不出来些什么,两人似是郎情妾意,又似乎不敢越雷池半步。
沉闷的值房里,到处都是堆堆叠叠的折子,却又翻涌着未曾言说出来的情绪。
但祝蘅枝这段也并未闲着,短暂地歇息到了正月十五,她又将雾绡阁的事情重新拾了起来。
袁准出了事以后,袁家不得已又将已经残废坐在轮椅上的袁预推上了家主之位,纵使他本人千万般不愿接过这个棘手的场面。
但于祝蘅枝而言,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原先关于雾绡阁的一些闲言碎语,在袁家出事后,也都平息了下去。
祝蘅枝便放心地将雾绡阁的事情交给时春和柳掌柜去做,自己则专心筹备攻楚的粮草事宜。
有时候会在宫外的祝宅,偶尔不那么忙的时候,会应了秦阙,回到宫中。
等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的时候,三月中旬如期而至。
到了与南越之前商议好的时间了。
不知为何,再次想起乌远苍时,她心绪涌动,却分辨不清到底为何,索性不再去想。
大燕征伐一向依靠的是骑兵,和南越联手,也算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其水师上的不足。
四年前的祝蘅枝从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再来一次邺州,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处境下。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秦阙的地方,如今竟也成了与他并肩作战的地方。
她从马车中探出指尖,看着不远处城门上那两笔拙朴的“邺州”,一时指尖一颤,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在她身侧的秦阙留意到她的动作,看着她略显哀戚的神色,也是心头一窒。
他握住祝蘅枝的手,是很冰凉的,他只能将自己掌心里的温度都过度给她,又以极其轻的动作去抚着她的背,“蘅枝,我,四年前……”
他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将从十几里外就打好的腹稿都忘记了,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几个毫无意义的字。
祝蘅枝却将自己的手往回撤了撤,任凭着车帘子坠落,带进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来。
“罢了,往事不可追。”她轻轻开口,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秦阙的手中抽出,倚在另一边的车壁上,让自己和他之间隔上了一道无形的壁障来。
但这样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很久。
战事当前,哪里容得下她这样的多愁善感?
邺州,是燕楚两国的交界线,易守难攻,作为储粮地是最佳选择,而根据布防安排,秦阙率兵南下,取青州、徐州、淮州后直逼长江外的金陵,祝蘅枝则留守邺州,负责把关送往前线的粮草。
秦阙走的时候,又回首看向祝蘅枝,问道:“我走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语气中尽是眷恋和不舍。
祝蘅枝想了半天,但周遭又有其他将领,她只能说了句:“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眠。”
秦阙一愣,随即将她拥入怀中,怀抱很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他在祝蘅枝耳边轻声呢喃:“不和春眠,等我凯旋,和你眠。”
秦阙留下来在她左右的亲信,都是知晓她身份的,平日里也以“娘娘”来尊称她。
而与之几乎同步的,乌远苍在处理好南越苗疆的内乱后,仍旧是民心所向的南越王。
乌曾在当时云岭兵败后背乌远苍后,主动逃窜到更南边的小族。
但他当然不甘心于功败垂成。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早已被乌远苍在外面的“眼睛”盯上了。
乌远苍主动放纵他出海后,顺着海边,一路绕过南越的疆土,一直进了楚国的国境,当时的他显然不知道南越已经和北面的燕国联手,要趁着楚国立国十几年,国祚尚且不稳的时候,将其一举歼灭。
乌曾回到楚国,无非是想借其岳丈的势力,真正取代乌远苍。
乌远苍此举,也的确算是请君入瓮。
将乌曾引到楚国,等他和秦阙联手攻陷楚国时,乌曾无可遁逃,他必手刃之。
到那时,他便可以再次见到祝蘅枝。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一直按捺着心中的冲动,未曾给她去信。
楚国被南北夹击,猝不及防,楚帝这些年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当年和他起事的将领亲信,遣返的遣返、杀的杀,也有主动请求告老还乡,渔樵江渚的。
等战事真正来临,一时竟无人可用。
很快南北连失几城。
秦阙在几年前就差点渡江将楚国金陵攻下,只是当时燕国的皇帝是他的父亲,他尚且没有绝对的话语权,又送来了祝蘅枝和亲。
但这次不同了。
他本就是抱着将楚国灭国的想法来的。
秦阙为祝蘅枝披上一件披风,看着在夜里仍然奔涌不停的江面,听见她说:“都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如今真到了扬州,却没有赶上文人笔下的明月夜。”
“你若想看,以后有的是机会。”
祝蘅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应了声。
秦阙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下巴靠在她的发顶,问了句:“明天渡江,应当是最后一战,你希望我手下留情吗?”
第88章 088
闻言,祝蘅枝稍稍愣了下,所有的目光似乎都凝聚在了那片黑漆漆的江面上,集成了一个点,久久没有回应秦阙。
秦阙低头看她,瞧见她有些出神,也没有出声催促,就这么任凭她逐渐放空自己的思绪。
他知道,祝蘅枝前些年过得很不好,对于楚帝的感情恐怕也是有些复杂的。
楚帝薄情寡义,当年为了娶得前朝贵族孙家的新任,抛弃了其结发妻子和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宫中没有皇子,竟然也不曾去找找当年走失的长子。
虽然找也是找不到,即使找到了,陈听澜也不会回去。
将祝蘅枝和她的母亲接到金陵后,既未尽到人夫之责,亦未有人父之仁,抛弃祝蘅枝就如同当年抛弃曹氏一样,果断,不做犹豫。
但他到底于祝蘅枝有生身之恩,秦阙不知祝蘅枝会作何选择。
渐渐的,他觉得怀中的人有些颤抖,低头去看,发现她整个人都好像是靠在了自己怀中,明明已经被自己搂得很紧了,却好像还是想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再靠近一点,再汲取一些温暖,眉心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阙见她这副模样,心口宛若被刀划过一般,鲜血淋漓,他抬手,抚平祝蘅枝眉间的褶皱,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语速缓慢一些:“没关系的,你想放过他们就放了,你有别的安排,我也尊重。”
是你想放过,而不是“你想让我放过”,他是真真正正地将生杀予夺之权,交给了祝蘅枝。
良久,祝蘅枝似乎是经过了强烈的挣扎,眼前终于重新恢复了清明,但周身的力气也都一并卸去了,长长地叹出一声:“不用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秦阙应了一声:“好。”
祝蘅枝看着对岸,其实如若是晴天的夜晚,大抵是能看见金陵城的灯火通明的,但恰恰是阴天,江面上泛着一层薄雾。
不过,根据推算,次日早上,这层雾便会散尽。
届时,就是秦阙率兵渡江,与楚国守卫金陵的残军,在长江上的生死一战了。
不知是不是吸入了凉风的缘故,她再张口的时候,声音中明显戴着几分哑意:“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秦阙将她拦腰抱起,她这次,并未如往常一般挣扎。
与此同时的金陵楚宫。
殿中如同被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云一样,楚帝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站着的大臣,满腔的怒气,却没地方去撒。
“陛下,臣主张南迁,南下出京口,一路退守到临安,燕军远道而来,又不擅水战,我们届时即使是拖,也能将他们拖死到我大楚境内。”
其中一个臣子,终于忍受不了这君臣都不出声的场面,出列道。
但话音刚落,就被别人反驳了:“南撤退守临安?你说得倒是轻巧,南边的乌远苍这么多年了都和我们中原相安无事,突然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北上夺城,西南面已经被他取了三城,直逼江州,等过了江州,我们南北两面,就真得是无险可据了。”
先前那人自然是不甘心被打断,立刻道:“那你说要怎么办?直接和燕军对着打吗?”
大楚朝中对于直接和燕国迎战这件事有些嗤之以鼻,如今普遍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南下到临安,伺机再占,另一方则想着直接和燕国求和。
因为前一个请命直接和燕国硬碰硬的人已经被贬官出京了,出身名门章家又如何,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触怒龙颜,也免不了被以文官之身守城,守住了,无功,分内之事,没守住,便是渎职,杀头之罪。
“当然不是,”那人振袖,朝楚帝躬身,道:“陛下,或可与燕国议和,如四年前那样。”
此言一出,满座沸腾。
“那燕国本就是北方戎狄之族南侵后建国的,立国艰难,不比我大楚鱼米之乡,物产丰富,商贸通达,如若陛下您肯纡尊将贵,主动与他们议和的话,便可解我大楚目前之危。”那人说得从容,好似自己的话十分有道理一般。
楚帝竟然也开始沉思起来,他想起四年前。
上次楚国本就濒临被灭国,他本都没有对议和抱有什么期待,甚至做好了割城池、赔金银、再和亲的准备,但当时的燕帝竟然没有多做犹豫,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听使臣讲,祝蘅枝嫁到燕国后,没有嫁给当时的老皇帝,而是被赏给了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燕国天子做太子妃,后来太子登基,她受封皇后,但这三年以来,却失了行踪和消息,有传闻讲,是被送到了洛阳城外的青行寺养病。
但是真是假,却难以分辨。
楚帝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之前为了保命嫁过去的那个女儿,定然没有讨到当今大燕天子秦阙的欢心,才让秦阙竟然不顾及岳丈女婿的身份,公然进犯楚国。
但倘若,再嫁一个女儿过去呢?
不仅可以帮他免掉此次的杀身之祸,若是诞下燕国来日的继承人,他楚国后来北上,吞并燕国,也不是不可以。
四年前使得通的手段,四年后的今天,又为何不试一试呢?
他假装沉吟了一会儿,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说:“诸卿的意思朕都知晓了,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守好江口,燕子矶处还是要做好防守,万万不可懈怠。”
说完便挥了挥手,让前来商议事情的群臣都退下了。
这么大的事情,在楚宫,自然是瞒不过孙皇后的。
楚帝才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自己寝宫,便看见了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孙皇后。
他当年娶孙皇后本就不是因为心慕于她,后来登基后不得不封她作为皇后,她自小性子骄纵,楚帝本想着还是太年轻的缘故,会不会等有了孩子过些年就会好一些了,但事情并非如此。
随着岁月的推移,孙皇后的性子非但没有半分温顺的样子,比起以前更加独断专行,甚至连她教出来的女儿也不知侍奉君父的道理。
他忍了孙皇后许多年了。
到了今日这样的关头,仿佛是一刻也装不下去了。
楚帝以一副极为烦躁无奈的表情看着孙皇后,问了句:“前面的事情,你看起来都知晓了?”
虽然是问句,但尾音落得很平,一点也不惊讶于这件事的发生。
“我就问你什么意思?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你能当上这大楚的皇帝?锦衣玉食这许多年?如今一朝龙在天,大难临头了,便要将我唯一的女儿送出去和亲?”
楚帝没有吭声,因为孙皇后说得是事实,又或者说,这么多年养成的“惧内”的习惯,让他此刻并没有和孙皇后吵架的本能。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殿中的一切宫人,只留了孙皇后和华阳母女俩。
他还是选择放平语气,和孙皇后说:“皇后,你听朕讲,现在国难当头,窈窈作为大楚唯一的嫡公主,享受万民供奉尊敬,理应尽这样的责任。”
“唯一的嫡公主?”孙皇后反问,“那你告诉我,太庙里,曹氏那个牌位是怎么回事?生死两皇后,你当年把我的脸踩在地上的时候,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曹氏不过死人一个,追封她,也是为了方面栖芜殿那个小贱蹄子代替我的窈窈去和亲,我为了窈窈,忍下了这口气,结果,你现在又要将我的窈窈赔进去!”
孙皇后几乎是朝楚帝吼道。
“你知不知道那燕国是什么地方?北方蛮族,那小贱蹄子嫁过去,到现在都不知道是生是死,外面传着是在寺庙里养病,谁知道那暴戾狠毒的燕国皇帝是怎么折磨她的,你要让我的窈窈也落到那般境地才甘心吗?”
孙皇后一步步走到楚帝跟前,仰头看着她,眼角蔓出一丝晶莹,她又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祝道乾,你就是个妥妥的昏君、懦夫。”
楚帝闻言,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实打实的一巴掌,让孙皇后有些站不稳。
华阳几乎不敢相信,素来脾气温和的爹爹会亲手打阿娘,她立刻过去抱住孙皇后,哭喊着:“阿娘,阿娘……”
孙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楚帝,声音颤抖:“你敢打我?祝道乾?”
“朕早就受够了你这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脾气了,身为妻子、皇后不但不懂得体谅朕,还处处给朕添堵,如若今天换做曹皇后,一定不会这般对朕无礼!”楚帝冷哼一声。
孙皇后觉得好笑,她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楚帝,说:“你还好意思提曹氏?当时是不是你亲自把她送到偏远的栖芜殿的,我当时受不了与她共侍一夫,处处针对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冷眼旁观?她死的时候,是不是连婕妤之礼都没有用就草草下葬的?我都替你觉得恶心!”
是,曹氏与祝蘅枝被接到金陵的那两天,孙皇后在宫中的动作何其明显,楚帝不会不知道,当初倘若他稍稍阻拦一下,给够曹氏应有的体面,曹氏也不至于早逝。
可偏偏他没有,他甚至没有象征性的表示一下。
“够了!”楚帝冷声打断她,扫了一眼华阳:“朕意已决,如若燕国明日真得渡江,就让华阳收拾收拾,送去燕军阵营吧。”
华阳没能拦下楚帝,再哭再喊,楚帝也没有回头。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从小宠着她的爹爹,在这一刻,变得凉薄无比。
孙皇后站在原地,声音凄厉地控诉着楚帝:“祝道乾,你别忘了,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楚帝的背影在门的方向停滞了一瞬,但并没有回头。
华阳瞬间就慌了身,她满眼都是求助地看向孙皇后,抽噎了两下,才道:“阿娘,怎么办?爹爹不会真得要将我送到燕军阵营里去吗?”她说着扯了扯孙皇后的袖子,“四年前她嫁过去的结果必然不好,否则燕帝怎么会不认爹爹这个岳丈?还大肆兴兵?”
孙皇后稳定了下自己的心绪,道:“别叫他‘爹爹’,他不配,”说着抚了抚华阳的背,“窈窈不怕,他若是真敢做出如此荒唐之举,我会先提着剑杀了他。”
华阳也没有别的办法,六神无主下,也只能慌乱地点了点头,但泪水却怎么也收不住。
燕国的这支水师,是秦阙尚且是太子的时候,就在练着的,只是当时先燕帝还在位,他也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他一登基,便着手在海上去练这支水军,他本以为楚国听了风声后会有所防备,但似乎并没有。
燕军其实是在三日前到达江北的,当时明明完全可以一鼓作气,但秦阙却下令让在江岸多歇了几日,并没有说什么时候渡江。
守着对岸的楚军有一半是前面退下来的残兵,另一半也背燕军的势力惊得人心惶惶,况且燕军迟迟不发动总攻,叫他们一直高度集中。
全军上下,基本没有几个人在这三天可以合眼。
到了最后,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谁知这边刚一松懈,那边的燕军却突然开着大舰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而来。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光亮,舰上的燕军都披甲列阵,稀薄的光在盔甲上反射出道道银光来,直接破开平静了三日的江面,朝南岸冲过来。
楚军慌忙列阵阻挡,但根本来不及。
许多人还没上到船上,就被破空而来的箭射到了前胸后背,纷纷倒地。
都说兵贵神速,猝不及防的攻势和准备充分的燕军,让楚军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即使是有些兵卒的损伤,但并不能阻挡大体的动作。
破晓时动兵,等到晌午,燕军已经尽数过江。
没有遇到意料中的顽强抵抗,也没有所谓的血流漂杵,血染红的是南岸的靠边缘,大多数人选择了投降。
燕军渡江以后,即使金陵皇城北面尚且有钟山和栖霞山的阻挡,但在几乎势如破竹的气势下,也显得像是一马平川。
夕日欲颓的时候,燕军已然陈兵金陵城下,直逼城门。
金陵城中的富商早已携着家眷往南逃去,皇亲国戚也都拥入了宫中。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一个宗室老臣颤颤巍巍地朝楚帝躬身作礼。
是派遣使臣前去求和,还是南逃。
楚帝将目光转向瑟缩在角落里的华阳,朝一边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孙皇后从身边的侍卫手里才拔出剑指着楚帝,就被楚帝厉声喝道:“按住皇后!”
孙皇后被按住肩胛骨,手中的剑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爹爹,不要,不,父皇!”华阳彻底失措,泪眼婆娑地看着楚帝。
楚帝没有留情面,只是让身边的侍卫继续动作。
“窈窈!”孙皇后即使是被按着,也还是极力地想挣脱,但并不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华阳被带走。
“你不得好死!”孙皇后转头看向楚帝。
楚帝面上全都是对她的不耐烦,朝侍卫递了个眼神,“皇后情绪波动太大,带下去。”
楚帝做完这一切,又看向金陵城门的方向,希望把华阳这个女儿送过去后,燕国能稍稍消停一点。
如若实在不答应退兵和谈,最起码不要杀他灭口,给他一条活路。
华阳被硬生生地套上一身大红色的裙衫,涂上浓艳的口脂,带到了燕军在金陵城外的军营。
一天之内渡江,其实无论是对方还是燕军,都有疲惫之色,于是秦阙下令,让就地安营扎寨,休整一天,到次日再开始攻城。
祝蘅枝此时正在秦阙的主帐中,站在整个江南地区的地图前,和他说着粮草调剂的问题。
就在渡江前,乌远苍来信,说已经自南向北,占领了江州,而秦阙是想将江左地区尽数收入囊中的。
军中实在奔波,秦阙不想让祝蘅枝跟着自己继续受苦,于是提议让她替自己镇守在这金陵城中。
祝蘅枝自然没有意见。
她对于行军打仗之事并不了解,留在军中也多有不便,倒不如就在金陵,等着战事结束。
此时她正和秦阙说完后续粮草运送调动的问题,谈辛便在帐外通报:“陛下、娘娘,楚国宫中来了使臣,可否要见一见?”
华阳哭得梨花带雨,神情恍惚,根本没留意到谈辛还朝里面叫了一声“娘娘”。
秦阙想都没有想,一口回绝了谈辛:“不见,让他们回去,等着城破吧。”
以前没有动作,现在火烧眉毛了,赶紧派人来求和了。
那使臣不甘心,毕竟他要是就这么带着华阳公主无功而返,楚帝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遂道:“陛下,我们陛下实在是诚心求和,为表诚意,特意将我们的公主殿下送来,还望您笑纳。”
这话说得实在是小心且客气。
笑纳,更是将华阳当作了个玩意。
秦阙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祝蘅枝,挑了挑眉,问道:“你那个妹妹?”
祝蘅枝听到这里,也有些不敢相信,轻轻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他从小最是宠爱华阳,说什么应该也不会把华阳送过来,估计是哪个倒霉的宗室女被冠了个公主的名头,送了过来。”
她这话说得平静,但秦阙听出来了她话语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来。
他知道,四年前的那场替嫁,是祝蘅枝退无可退的选择,但她下意识说得是“倒霉”,所以还是对他心存芥蒂,还是有隔阂吗?
但这些念头在他心中只存在了一瞬,就被他压了下去。
“门外的那个什么公主,怎么处理,你说了算。”他选择将决定权交到祝蘅枝手中。
祝蘅枝想到自己当年的处境,对帐外那个女子忽然报了一丝恻隐之心。
一个孤弱女子,或许有自己的心上人,或许年纪尚小,天真无邪,就这么被强行从花茎上折下,被押在敌国君主的帐外,在一堆陌生的、如狼似虎的男人的注视下,尊严尽失。
和当时在邺州风雪夜里孤苦无依的她一样。
良久,祝蘅枝叹了声:“先让她进来吧。”
她的声音传到帐外的时候,使臣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燕国皇帝的主帐中还有另一个女子。
他看向守在帐外的谈辛,用眼神请示着他的意思。
谈辛对于这个声音和这个指示并不意外,面色依然是冷冷淡淡,稍稍侧了侧身子,说:“进来吧。”
华阳在冷风的吹拂下,稍稍回了回神,她觉着方才的那阵嗓音似乎有些耳熟,但她并不能确认。
应该不会是她那个除了一副皮囊一无所有的姐姐。
她知道在这里,自己已经是无路可逃了,若是那个传闻中残暴无比的燕国皇帝真得要对自己行不轨之事,那她不妨以死相逼。
华阳有些木然地任凭使臣将自己带到帐中。
帐中的光线有些昏暗,她不敢抬头。
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她不知自己一抬头,会看到怎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粗鄙男人。
使臣讨好地朝秦阙行礼,说:“见过陛下。”
秦阙淡淡地应了声,说:“这件事,求朕没用。”
华阳听见这个声音,抬头看向秦阙,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祝蘅枝。
祝蘅枝也没有想到,楚帝真得舍得将华阳送过来,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唇,一时脑子一空。
楚帝竟然已经凉薄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是怎么被他区别对待的,她以为楚帝是因为前半辈子卑微鄙薄,所以才不会喜欢小心翼翼的自己,所以才会对从小就被他和孙皇后娇惯成一个小太阳的华阳更为上心。
但没想到,真到了今天这一步,即使是华阳,也会被他抛弃。
这是秦阙第一次看到燕国的国君,她一直以为这人应该是一个面容凶狠丑陋肥胖的暴君,但没有想到,其人和她想象得并不一样。
秦阙伸手揽着祝蘅枝的肩头,眸光温柔,说:“这也算是蘅枝你的家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华阳很快意识到她或许并不是孤立无援,好像,祝蘅枝在燕帝跟前是有一席之地的。
听燕帝的意思,她现在是生是死,就是祝蘅枝一句话的事情。
她只能先压下心中的惊恐,低着头细细想着自己到底该如何决断。
她如果被送回去,那就是秦阙拒绝了自己父皇的求和,等到金陵城破,她还能指望什么,燕军放火烧城的话,她根本免不了被折辱的命运,但倘若能先留下来,好声求祝蘅枝几句,到时候能跟着她回洛阳的话,那自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都是楚国的公主,祝蘅枝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更何况她比祝蘅枝年轻。
一番思虑过后,华阳朝着祝蘅枝深深拜下,又抬起头来,仰望着她:“姐姐,求你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绕我一命好不好?”
祝蘅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华阳见祝蘅枝没有直接拒绝她,仿佛看到了生机和希望,继续道:“我只是想活着,求求你,让我或者就好,到了洛阳,我为你当牛做马,做什么都好,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回去,能不能不要杀了我……”
“当牛做马?”
华阳立刻点头。
“可是我不缺人伺候。”
华阳愣了一下,很快又说:“没有关系,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真得不想死,求求你,姐姐。”
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叫祝蘅枝一声“姐姐”。
虽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但祝蘅枝更多的是随了母亲,生得妩媚明艳一些,华阳与她不同,更偏向玲珑娇俏。
此时眸中含泪,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祝蘅枝看着泪眼婆娑的她,却没有半分的动容。
她对着那双眸子,就想起了她当年被华阳欺侮的时候,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求华阳。
她十六岁的那年,楚帝过寿辰,她没有什么能送的,但又不能不送,于是只能给送了一副自己亲手绣的刺绣。
当时所有人都嘲笑她送得东西太过寒酸,拿不出手,华阳是怎么冷嘲热讽来着?
“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拿来脏了爹爹的眼?”
但楚帝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人直接将她打发了,而是盯着那幅刺绣看了许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甚至伸出指尖抚了抚上面的纹样。
那是她记忆中楚帝第一次夸她。
“绣得不错。”
没有让内侍收下去,而是直接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但第二日,华阳就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她带来的下人几乎将栖芜殿围得水泄不通,动作粗暴的内侍将她一把推到在地上,华阳当时就是这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什么破玩意,也敢往爹爹面前送,就你会出风头是不是?”
她深谙不能招惹华阳的道理,因为她更愿意相信,楚帝只是一时兴起,如若她真得今天和华阳起了冲突,楚帝不会护着她。
她没有和华阳硬碰硬,直接认错。
华阳却没有善罢甘休。
她走到祝蘅枝跟前,一脚踩到她的手上,还用脚尖用力地研磨着。
祝蘅枝疼得眸中尽是泪水,她艰难地抬起头来,求华阳放过她,她真得是无心之举。
极大的痛苦下,她似乎觉得自己的掌骨要断裂了,她没有听清华阳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不断地重复那句:“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杀了我。”
华阳并不为所动。
那天的场景在脑中不停的回放,她的神思有些恍惚。
秦阙看到她眼尾曳着一丝薄红,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太对,没有理会地上跪着的华阳,将她搂在怀中,温声道:“蘅枝没事了,不怕了”祝蘅枝慢慢回过神来,她看着华阳的样子,就像当时的自己一样。
她弯了弯手指,那股子痛意又出现在她的手上,一寸寸蔓延到心口的位置。
突然冷笑了声:“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从前也和你说过?”
华阳没有想到祝蘅枝这么问,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说:“姐姐,都是我当年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好不好?”
祝蘅枝轻轻推了推秦阙,示意他将自己放开。
而后看着华阳,说:“不好。”
华阳跪爬到她身前,抱着她的脚腕,看着她,还在不停地哀求。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华阳目光凝滞。
秦阙看清楚了祝蘅枝的用意,朝外面道:“谈辛!”
谈辛掀开帘子,等候着秦阙的差使。
秦阙扬了扬下巴,谈辛瞬间拔出剑,架到了送华阳来的使臣的脖子上。
那使臣本以为祸水不至于到他身上,被突如其来的冷意激得颤了下。
“陛下,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现在不是两军交战,是你们和我求饶。”秦阙冷声道。
之后他没有再看那个使臣,只听得一道闷哼声。
是谈辛将使臣一剑穿心。
祝蘅枝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使臣,有些嫌恶的别开眼,再次看向华阳:“你是选回去,还是和他一样的结局?”
华阳哆嗦着唇。
两种她都不想选。
但下一秒她就听到了祝蘅枝的声音:“不想选,那我替你选吧。”
“不要,姐姐,不要……”
祝蘅枝将她甩开,看向谈辛,什么都没有说,谈辛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
毕竟跟了秦阙这么长时间了。
华阳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拖了出去,和那个使臣一起。
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
这件事就像是一个小插曲一样,并没有影响次日秦阙的攻城。
击鼓列阵,比起水战,陆战燕军再擅长不过了。
即使有高大的金陵城墙的阻挡,也没有挡得住燕军的猛烈攻势。
在整整血战了两日后,第二日的下午,金陵城破。
燕军一路长驱直入,直逼宫城。
“降者不杀!”
燕军统领重复着这一句话。
所有人都知道抵抗无效,没有多做反抗,就选择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纷纷缴械/分明是四月多的天气,金陵城中却一片衰败,道边的杨柳有些蔫蔫的,天上的红,让人一时分不清真得是晚霞还是鲜血染就的。
秦阙踹开了楚帝寝殿的大门,盔甲上沾着鲜血的士兵在外面守着。
楚帝从龙椅旁拔出那把许多年不握的天子剑,指着秦阙。
而后他看到了和秦阙并肩而立的祝蘅枝。
那个四年前被自己抛弃的女儿。
祝蘅枝看着对面的人,年幼无知的时候,她也叫过他一声“爹爹”。但后来便没有了,往后许多年,她一直都叫的是“陛下”。
这次也不例外。
这个四五年前还一副春秋正盛的楚国开国君主,如今鬓上尽是斑白,头发散乱。
跟着秦阙进来的士兵迅速将殿内束手就擒的楚国的皇亲国戚都带了出去,自己则倚在门框处,从袖中取出一把利剑,看似是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又像是在护着祝蘅枝。
偌大的殿内,都留给了祝蘅枝和楚帝。
楚帝看着眼前的景象,便知道是华阳早已遭遇不测,秦阙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蘅枝。”他叫出祝蘅枝的名字,声音沙哑,希望能这样唤起祝蘅枝对自己的同情心。
“我知道今日之景,是你没有想到的,但你不得不接受,开国之君和亡国之君这两个名号,同时冠在你身上,写在你最看重的史书上,想必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楚帝摇着头,狼狈且无助。
“蘅枝,我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我血浓于水,你真得要这么狠心吗?”是气势很弱的一句质问。
“父亲?”祝蘅枝嗤笑了声,续道:“你扪心自问,你是否做到了父亲的职责?你将我和我阿娘接到金陵后,你有没有来栖芜殿看过她一回?她重病快要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派遣过太医来为她诊病?她死后,你有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给她下葬?都没有吧。”
“我被华阳一次次欺负的时候,你有没有帮我说过一句话?我被华阳一次次诬陷的时候,你可否相信过我一次?甚至我当时主动要求和亲去燕国的时候,你都没有犹豫过、担心过我在那边的处境,我没有收到过一封家书,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对我这样,你只是不想回忆起那段颓唐的过去,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那段时间的自己,所以才对我这样,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祝蘅枝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打掉了楚帝手里虚虚握着的剑。
“我昨天看到你那个宝贝女儿华阳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最看重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你宠了华阳那么多年,在面对生死的时候,华阳的地位和我是一样的,甚至,远比我当年的处境要不堪。这就是你说的父亲?”
楚帝还是有些不认命,他跌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皎皎,我是爹爹啊,你小时候经常骑在我的脖子上、背上,一声声的喊着‘骑大马喽’,春天的时候,我带你放过风筝,你出生的时候,我还给你和你哥哥在城西的匠人那里一人打了一个长命锁,我还领着你哥哥去河里给抓鱼,回去后你娘亲会给烧鱼吃,那个时候,你喜欢水煮的,但你哥哥偏偏喜欢油煎的,经常吵吵闹闹……”
但这些记忆根本就不在祝蘅枝的回忆里,关于楚帝,她能记起来的,只有那些不堪的过往。
她甚至不想让楚帝知道哥哥还活着。
“够了,”她冷声打断楚帝,“你不配提起我阿娘和哥哥。”
楚帝彻底放下了他所有的帝王威仪,哀声:“蘅枝,皎皎,你求求他,我什么也不要了,就让我回澧州老家,好不好?”
“不用求我,求她。”秦阙撂着眼皮子,淡淡开口。
祝蘅枝慢慢蹲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把尖锐的匕首,对向楚帝的眼睛。
楚帝只觉得一阵寒芒闪过。
“这一下,是替我母亲捅的。”
“这一下,是替我哥哥捅的。”
“这一下,是替我自己捅的。”
楚帝口中吐出汩汩鲜血,眼睛瞪大,直直地倒了下去。
第89章 089
祝蘅枝一下子比一下子用力,到最后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像是脱力了一样,连匕首也没有从楚帝的胸膛里拔出来,身形萧索地站在原地,有些摇摇欲坠。
楚帝还在无意识地张着嘴,鲜血顺着不断地流出,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秦阙在后面看见祝蘅枝的状态不太对劲,立刻上前来走到她身后,伸手护住她的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应该是祝蘅枝第一次亲手杀人。
她看着满手的鲜血,有些失神,哪怕杀的是她最恨的人,但也免不了微微颤抖。
她又联想到这些血是楚帝的,忽然觉得无比的恶心,干呕了一声。
落在秦阙眼中,只剩下心疼。
他伸手护住祝蘅枝的眼睛,“好了好了,不看了,结束了,我们回去。”
不需要他多做吩咐,谈辛和燕军中的统领会将金陵城中善后。
众目睽睽之下,秦阙就这样抱着祝蘅枝回了营帐。
祝蘅枝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躺在自己的营帐中。
不用猜,身上原来穿着的脏衣服肯定是秦阙为她换下来的,毕竟时春没有跟着她来,军中除了她,没有别的女眷。
她才撑着身子起来,秦阙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诸事已经处理妥当,秦阙也将一身盔甲都换了下来,他其实不习惯在祝蘅枝面前穿盔甲。
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在邺州城外,第一次见到祝蘅枝的时候,他的黑色裘衣里面就是冰冷坚硬的盔甲,在这件事上,他胆怯了一回。
他不希望祝蘅枝再记起当年的荒唐事了。
祝蘅枝也没有问他外面是什么情况,只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秦阙便从一旁的案上取出一个水杯,给她倒了杯水,“先喝点。”
祝蘅枝有些木然地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吞咽了口水,觉着嗓子润了润,才问:“我睡了多久?”
“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你昨天从楚宫回这里的路上,便在我怀中睡着了,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不忍打搅你,现在是酉时。”秦阙说着抚了抚她的背。
祝蘅枝闭了闭眼,想起了昨日的事情,一时脸色有些煞白。
这一切,真得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但她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
祝蘅枝慢慢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小瓷杯,一时有些惊诧。
这样的杯子,在澧州、在洛阳,乃至在上京出现,都算不上奇怪,但在军营里出现便不太正常了。
行军途中多颠簸,而且杯子并不方便,用的都是水囊,这杯子,倒是她第一次见。
“这杯子,是怎么回事?”祝蘅枝不免抬眼去问秦阙。
“金陵城中买的。”
祝蘅枝一怔。
按照秦阙的习惯,不应该早已屠城了吗?还需要在金陵城中用银钱买东西?
再说,楚国王城刚刚被攻占,皇帝身死,百姓应当是惶惶不安,纷纷南逃才是,怎么会还有商家开店?
这所有的疑问尽数钻进祝蘅枝的脑中,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秦阙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没等她问,便主动回答:“我没有屠城,在你杀了他之后,让谈辛带人将楚宫里的奴婢都放了出去,将楚帝私库里的银钱给他们分了,其他的皇亲国戚,也都暂时安住在驿站里了,重兵把守,出不了乱子,我下了军令,不许杀人放火,违者即斩。”
秦阙声线沉稳,一句一句地这样说着,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藏着掖着,仿佛这些事情本该就应该是他来告诉祝蘅枝的,而不需要等祝蘅枝来主动问他。
祝蘅枝点了点头,又喃喃了两句:“可是这并不是你一贯做事的风格。”
“我愿意为了你而改变,我想让以后千秋万代的史书上都记载我本是个暴戾恣睢之君,是因为祝皇后,才得以成为一名勤政爱民的仁君,你和我应当一同出现在青史上,在我大燕的史书里,你不会只是寥寥几笔带过的皇后祝氏,而是名字确切记载的祝蘅枝。”秦阙刻意压了压嗓音,显得很是温醇。
祝蘅枝就这么窝在秦阙的怀中,天气渐热,他穿得也算单薄,每说一句,胸腔中就会传来震动,心跳声清晰可闻。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秦阙说着低眸看她,眸中的温情可以化成一脉青山、一江春水。
“什么?”
祝蘅枝不经意间蹭了蹭,发丝刚好撩拨过秦阙的喉结,让他这句声音中带了些情调。
“你说,岳母大人的牌位还供奉在金陵的太庙里,我不想让她老人家觉得她的女婿是个混账玩意儿,我想,她大抵还是希望金陵城中没有血腥和硝烟的。”
祝蘅枝没有料到,秦阙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记忆中的阿娘,的确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女子,见不得血腥和杀戮,但并不是菟丝花。
可惜和她有关的事情,祝蘅枝只能记得三岁以后了。
一想起阿娘,她就不由得鼻尖一酸,带的眼眶也湿润了。
秦阙轻抚着她的肩头,安慰着她,又征询着她的意思:“今天天气不错,金陵城的风光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要不要去转一转,素闻秦淮景致,我们也可以体验一下菱歌泛夜?”
祝蘅枝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先去拜祭一番我阿娘,再从太庙中将她的牌位请出来。”
秦阙没有反对。
曹氏的“坟墓”是在紫金山上的。
这里的南坡是楚宫的乱葬岗,当时的曹氏病逝以后,就是被扔到这里的。
位置并不好找,但祝蘅枝却对方向无比熟悉,仿佛经常来一样。
当年曹氏被用一张草席裹着扔出宫里后,她从宫中通向外面的小暗渠里跳进去,出了宫,一个人走到乱葬岗,克制着恐惧与恶心,在一大堆尸体中找到了自己的阿娘。
她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阿娘和别人分开,拖着有些破旧的草席,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徒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刚好够将母亲埋下去。
她当时年纪尚小,身上没有银钱,也不敢去当掉自己手上唯一的那个镯子,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而且,她也怕被人骗了。
她没有给母亲立牌位,但神奇的是,往后的每年清明节和阿娘忌日的时候,她悄悄溜出宫来祭拜母亲时,总能直接找到位置。
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变过。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这段路并不好走,秦阙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拒绝了。
“年年都来,只有两年断过,”祝蘅枝拽着一旁垂下来枯树枝上了这个突出来的小坡,“一次是当时刚嫁给你的那个春天,在上京,来不了,还有一次,是今年的清明节,在行军的路上,赶不到。”
秦阙心中涌上浓重的愧疚感,他喉头微微哽咽:“对不住,蘅枝。”
祝蘅枝却充耳未闻一样,继续道:“我后来到了澧州,有了钱来金陵,远苍当时问我要不要给阿娘换个地方,改一口楠木棺,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秦阙不解。
“阿娘人生最后几年,过得很不好,我记得她走的时候,并不伤心,反而是有种解脱的感觉,当时不懂,现在突然就明白过来的,她大抵也是想入土为安的,这么多年了,何必打扰她呢?”
祝蘅枝声音很小,像是在给秦阙说,又像是给自己说。
祝蘅枝一路上讲了许多她能记起来的和曹氏之间的事情,有些琐碎,但秦阙也没有打断,只是认真地听着。
终于拐到了曹氏的坟前。
她蹲下来,轻轻用袖子擦去后面立的那个木牌的尘土,又跪了下来,“我每次来都想问问当年的自己,是怎么找到这么一块偏僻的地方的,不过想想,是为了见我阿娘,便觉得,多远都值得了。”
秦阙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是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小蘅枝能找到的最适合安葬她母亲的地方了。
于是也陪着祝蘅枝跪下来。
她向曹氏的灵牌磕了三个头后,才道:“阿娘,你不用担心我了,我找到哥哥了,他现在很好,应该像你期待的那样,顶天立地,功成名就,说不定今年您忌日的时候,他就会带着我的小嫂子来见您了。”
祝蘅枝说着笑了笑,又道:“我现在也很好,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当年的事情,我也都替您了结了,您可以安心了。”
但说着说着,她总觉得漏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而后转头看了眼秦阙。
还没等她说话,素来稳重的秦阙却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岳母在上,请受小婿秦阙一拜。”
他说着,真得拜了下去。
帝王只拜天地和父母,所以,秦阙这是将她阿娘也算在他的长辈里了?
祝蘅枝有些惊讶。
“您把蘅枝带到这个世间,是上天给我最好的赏赐,我定然会好好珍惜她,不再让她受半分委屈,也请您泉下有知,保佑我们。”秦阙说着将祝蘅枝的手握在掌心,久久不曾松开。
走的时候祝蘅枝还频频回头,眉目间全是不舍得。
“以后年年清明与忌日,我都陪你来。”秦阙趁着这个空当将五指从她的指缝中传了进去,而后,紧紧相握。
祝蘅枝本想挑个临近一些的良辰吉日将曹氏的牌位从楚国的太庙里请出来,但秦阙非要以太后之礼请,祝蘅枝遂欣然同意。
兵家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秦军入主金陵后没有多做停留,便继续率军南下了。
乌远苍那边也传来消息,正在从江城顺长江向东,沿江镇守的将领看见南越攻势如此之迅猛,且金陵已经陷落,纷纷弃城而降。
秦阙本以为拿下金陵后,旁边的京口,也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偏偏在此处遭遇了此次征战以来,最顽强的抵抗。
在这之前,秦阙甚至分了一部分的兵力直接往江左其他州郡而去,与乌远苍率领的南越军在半道碰头后,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前方捷报频传,而围攻京口这里,却已经陷入胶着的战况将近一个月。
秦军远道而来,在京口胶着一个月,并不是好消息。
即使京口真得易守难攻,有山做屏障,但能在本就擅长陆战的燕军手下支撑这么长时间,也完全不在秦阙的意料之中。
秦阙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轻敌了。
不远处的城墙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鏖战,早已出现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城墙底下的尸骸根本来不及清理。
秦阙在营中按着地图,看着满帐的将领,眉心紧蹙。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地形什么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更看重的,是谁能坚持更长时间。
但秦阙本就是冲着将楚国灭国,州郡尽数收入大燕囊中而来的,如今离功成只剩下这京口一处,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其实他想不通,其余州郡的守将要么直接开城迎接,要么在燕军的攻势下支撑了几个时辰,最终都已破城为结局。
只有京口的守将,似乎要和他就这么对峙下去。
秦阙有时候甚至想不通,城中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江左其他州郡已尽在他掌握之中,根本不可能还给京口提供粮草刀剑一类的补给,就这么一座孤城,竟然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还屹立不倒。
帐中的气氛低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攻下来,一众将领都不敢说话,生怕秦阙突然降怒于自己。
甚至,连秦阙轻轻叩动剑鞘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谈辛掀开帘子,抱拳道:“启禀陛下,南越王已经率军赶到。”
秦阙抬头,看向帐外。
其他的将领也跟着他抬头。
秦阙最终也只是扫了一眼呈在案上的地图,而后缓缓起身:“朕亲迎。”
乌远苍看到秦阙后,按辔,翻身下马。
上一次这样正式的见面,还是在洛阳城外,歃血为盟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的乌远苍,身着的是苗疆的特殊服饰,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意气风发。
明明中间只隔了小半年,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银盔银甲,长剑在他腰间悬挂,神情中不乏年轻气盛,但比起原先的锐利,更添了几分沉稳。
此时他和秦阙都是两邦之主,祝蘅枝并不在场,好像两人并没有之前的恩怨和争执,就仅仅是为了共同利益目的而合作的盟友。
乌远苍朝秦阙做了一个苗疆的按肩躬身礼,算是问候:“燕帝。”
秦阙照着中原的礼节,朝他颔首,也回了句:“南越王。”
两军顺利会师后,便是应该共同商讨攻城之计了。
“京口的情况,我在路上有听说过,”乌远苍和秦阙并肩而行,谈辛和藏彦则跟在各自的主上身后。
“京口本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何况,这守城的将领,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秦阙目视前方,稍稍思索了下,说:“打听过,叫章融,是原先楚国世家章家的嫡长子,原本在楚国做兵部郎中的,因为劝谏楚帝直接迎战我,被贬官到了京口。”
秦阙其实之前一直想不通,楚帝为何要让文官镇守这些重要的关隘,他的真实目的秦阙不清楚,但现在的确是给秦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知道这些文官,向来注重风骨气节,“宁死不降”的说辞他这一路而来也听过不少,但最终都是被燕军打的溃不成军。
所以,在此之前,他也从未觉得京口和章融有什么特别的。
他听见乌远苍轻笑了声,于是疑惑地转过头去,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为何要笑。
但他能分辨的出来,这样的笑,并不是嗤笑,更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的人和事。
“你不知道章融,也在情理之中,你知道皎皎当时为什么会被迫前往你们大燕和亲吗?”
原来是提到了祝蘅枝。
在这一瞬,秦阙心中似乎溅上了一道失落的水花,这些事情祝蘅枝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他当年让陈听澜去查的时候,也只是查了她的出身,却不知她是为何嫁过来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儿女私情的时候,于是问乌远苍:“说说看?”
这些事情也是在澧州的时候,祝蘅枝逐渐对他放下戒心,乌远苍才知晓的。
他和秦阙说了当年的事情,后者脸色有些复杂。
“这个章融,自小受你们中原那套儒家规则的影响,当时甚至为了自己的清名,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拒绝楚帝心头肉华阳的示好,这么些年来,在楚国也算是为了黎民生计用心谋划了,我在两年前,他出使南越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是真正的君子风节。”
乌远苍坦坦荡荡,对章融丝毫不吝赞誉之辞。
“所以说,他要是投降了,这才是让我感到惊讶的事情。”乌远苍说完补充了这么一句。
秦阙应了他这句,又问:“那根据你的意思是,只能继续这样耗着了?”
秦阙知道,这样耗着必然不是办法,马上要到江南的梅雨天了,燕军多是生活在北方的,有一大部分甚至是从黄河以北调过来的,等到了梅雨天,北方来的燕军气候不适,军中人密,难保不会生出什么疾病来。
战线本就拉的长,而且这段时间和章融对峙的时候死伤也很多,再拖下去,军中必然会有厌战情绪的出现,军心不稳,四方已经投降的州郡趁乱揭竿而起,这并不是秦阙希望看到的结局。
此时的京口城中,也是一片浓云。
章融换下了长袖的官袍,不复当时的玉树临风,谦谦君子,一身盔甲在他身上,倒也平添了几分宁死不屈的凛然之气。
“再敢提投降之人,军法处置!”章融将冰凉的剑抵在那个守将的脖颈上,厉声喝道。
四下无人敢言。
几个月前,章融因为直言进谏,力求与燕军殊死抵抗,被外放到京口后,也未曾意志消沉。
修缮城墙,广积粮食,又亲自巡营练兵。
他做好了与燕军相抗到底的准备,哪怕身死,也绝不可开城投降。
但几个月过去,京口城内的情况并不比城外的燕军好多少,粮仓渐渐见底,擂石药物也不剩多少。
其实城中守将看得出章融是在拖延时间,在拖梅雨季。
等到梅雨季来到时,便是他能背水一战的时候。
但京口城中的景象,很难撑到梅雨季,而且这两年,江南的梅雨季都有推迟一到半月的趋势,不知今年是什么情况。
如此相持了半个月后,原本应当到达的梅雨季,并没有看到半点要来的征兆,而京口城中的储粮早已消耗一空。
章融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一片,是南越和北面大燕的联军。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做了很重要的一个决定,道:“开城,殊死一战。”
声音不大,却足够掷地有声。
紧闭了多日的京口城门缓缓打开。
南越军和燕军都知道章融这是在拖迟迟没有到来的梅雨季,但没有人想到,章融会主动出击。
猝不及防是真得。
阵营被人数极少的先锋敢死队伍几乎冲得零落四散。
仿佛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秦阙此时正在自己军营中看着地图,思索别的破局之法,毕竟不能这么一直干耗着。
直接窜进来的楚兵,就像是一支破空而来的利刃,直直地奔向秦阙的营帐。
御驾亲征,主帅的营帐实在是太过扎眼了些。
情急之下,是乌远苍一把掀开他的帘子,从一旁将他的兜鍪扔到他怀里,“章融疯了。”
秦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迅速冷静下来,从一旁拿出自己的剑,与乌远苍出了营帐的门。
但燕军与南越军到底是有备而来,很快慢慢恢复了镇定,重新列阵。
浓重的夜色里,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焰火,以及刀剑反射出来的冰冷的弧光。
所有人都靠着盔甲的颜色辨别着是敌是友。
厮杀声、叫喊声、短兵相接时的金属碰撞声绞缠在一起。
背水一战的楚兵就像是杀红了眼一般。
甚至到了见人就砍的地步。
于他们而言,其实这次来本就没有回去的机会了,虽然大家都明白,成功杀了两方主帅的可能性近乎于没有,但还是要放手一搏。
章融的决策不是没有道理。
自古两军联盟,越到最后,难免会产生利益分歧,在这个时候,无论成功杀了哪一方的主帅,对所谓的联军而言,都会是重创。
也可以让京口喘一口气,之后或离间、或与其他州郡联手,再谋以后。
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拖梅雨季罢了。
秦阙与乌远苍虽然是一起出来的,但迫于迎战,此时两人早已分开。
刀光剑影间,场面一度混乱。
秦阙猛地一转头,乌远苍的处境在他眸中不断地放大。
他正在和身前的楚兵打斗,一对多,黑夜中又看不清彼此,乌远苍只能凭借着感觉来。
而他身后被他刚刚打趴下的士兵缓缓爬起身来,眼看着就要朝他的后心刺去。
这一剑下去,乌远苍就算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闪过的是祝蘅枝的身影。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祝蘅枝心里是在意乌远苍的,或许是男女之情,或许只是朋友。
他分辨不清楚。
但他记得几个月前,在洛阳城郊,祝蘅枝送别乌远苍的时候,折柳相拥,当时的空气里都写着“不舍”两个字。
他前几年已经做了太多让祝蘅枝伤心的错事了,他不想再看到她伤心了。
此时的他,根本没有先考虑到自己的性命。
“远苍!”他飞掠起身,朝乌远苍的方向而去,替乌远苍挡去了那一剑。
他从来没有交过乌远苍的名字,更多的时候,是叫南越王的,并肩作战的这些日子,也只是连名带姓的叫,只有这次,略去了姓氏。
明明周遭吵吵嚷嚷,但秦阙却能清晰地听到那把剑没入自己胸前血肉里的声音。
时间在这一瞬好像定格了一样,变得无比缓慢。
乌远苍挡去了面前的刀剑,转过身来,看到的是秦阙唇角溢出鲜血,直直在他旁边立着,话语艰难,他听不清秦阙说了些什么。
隐隐能辨别出来“蘅枝”两个字。
但乌远苍顾及不上这么多。
他只能先带着秦阙离开。
军中的秩序也在慢慢恢复,冲得很猛的楚兵也慢慢筋疲力尽。
营中全是尸骸,甚至不辨敌我。
章融的目的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秦阙受伤,军中无主帅,乌远苍做不了燕军的主。
在军营中一片慌乱的时候,章融分兵袭击了他们的粮仓,从当中抢了不少粮草回去,虽然不多,也能支撑一段时日。
秦阙这次伤得极重,没有人想到,楚兵的兵器上是淬了毒的。
军医为他仔仔细细地处理了伤口,乌远苍带来的苗医也出手诊治,但秦阙久久都在昏迷中,一直没有清醒过来的趋势。
慌乱之际,没有来得及封锁消息,秦阙在前线被重伤的事情不胫而走,一直到了金陵。
祝蘅枝此时正在清点着下一批要送往前线的军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中瞬间炸开。
她几乎快要站不稳。
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是秦阙留下来的心腹,见状,连忙将她扶住:“娘娘当心。”
秦阙重伤不醒,带来的结果是什么,没有人可以预料。
难道要功败垂成吗?
她看着在她面前被装上车的粮食,按着身边锦衣卫的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自己万万不能乱了。
祝蘅枝抬眼看向金陵城,熙熙攘攘,街上都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好像百里之外正在发生的战役和他们根本无关。
“立刻封锁消息,这件事不许再传出去,如有意外,先斩后奏,格杀勿论,不比来回禀我。”
跟在后面的其他锦衣卫称是。
就在这时,她随身携带者,冰凉且坚硬的物件却提醒了她。
是秦阙留下来的虎符。
她想起了秦阙当时说得那句:“我把我的身价性命都交到你手中了。”
是,秦阙早早地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
在这个时候,她还要逃避吗?
她心头一紧。
而后侧身朝刚刚扶着她的那个锦衣卫说:“备马,去京口前线。”
锦衣卫只负责奉命行事,无反抗之权。
他很快找来了快马,牵到祝蘅枝面前。
祝蘅枝翻身上马,又回头朝其他人嘱咐:“还是要将楚国原先的那些世家贵族看好,万万不能出了岔子,我离开金陵的事情,万万保密。”
锦衣卫躬身。
祝蘅枝一路几乎是策马狂奔,粘腻的风贴在她的鬓边,她却感受不到半点。
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嚣:“快点,再快点。”
终于在半夜的时候,到了京口阵营外。
那些士兵本来要拦她,但看清她的脸后,立刻躬身相迎。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为何,但确实他们陛下从洛阳一路带过来的。
而且,陛下似乎对她言听计从。
出来巡营的乌远苍看到一道倩影,一眼就认出了她。
“皎皎!”说着朝她走来。
祝蘅枝和他打了招呼,一边疾步向前走一边问:“他怎么样?”
乌远苍心头泛上一丝酸涩。
他心心念念的人,当时在他怀中哭泣的人,再次见面,第一句问得是另一个男人的情况。
难道,短短半年,真得能发生这么多的改变吗?
但祝蘅枝没有留意到乌远苍的神色,只是向前走着,等着乌远苍的回答。
乌远苍压下心中的难受,开口和祝蘅枝道:“还是老样子,伤口的毒已经清理了,但人已经昏迷了四日了。”
祝蘅枝只只知道秦阙受伤的事情,却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于是开口问乌远苍:“怎么好好的,会受这么重的伤?”
语气重尽是担忧。
可乌远苍记得,分明去年的这个时候,在澧州,看着醉倒在她门口,不省人事的秦阙,祝蘅枝不是这么说得。
她当时明明是衣服无所谓的样子,现在却截然不同。
在澧州的时候,他没能将祝蘅枝留住,在洛阳的时候,他没能将她带走,如今在京口,还是一样的结局。
祝蘅枝对他没有半句关切之词。
甚至没有来信问他这一路上如何,有没有受伤,都没有。
他每次看到燕军来的信笺,都会在心中暗暗期待,祝蘅枝有没有给他来信,问问他的近况,哪怕是一句话也可以。
但每次都没有等到。
只有燕军很生硬的军情汇报。
人都是自私的,乌远苍又怎能不在意?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选择如实回答祝蘅枝,喉头滑动:“是为了救我。”
祝蘅枝的步子稍稍停了一下,乌远苍以为她至少会分给自己一个眼神,但事实是,并没有。
他第一次,猜不透祝蘅枝在想些什么。
其实秦阙怎么受的伤,只有他知道。
当时没有人顾及到这里。
乌远苍为了不引起燕军的异动,并没有实话实说,而是选择了隐瞒。
毕竟若是让燕军知晓,他们的陛下是为了救南越的王受了这么重的伤,只要有人存心挑拨,势必会引起南越和燕军之间的对立,最后只能是让京口镇守的章融渔翁得利。
但他还是选择告诉祝蘅枝实话。
说话间,到了秦阙的营帐。
乌远苍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站在帐外,握紧了拳。
此夜月色皎洁,正如她的小字“皎皎”,可他的白月光,今夜注定只会为一人照亮。
祝蘅枝看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秦阙,几乎在一瞬间就卸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气。
她坐在榻边,颤抖着手指抚上秦阙的眉骨眼梢,视线最后落到了他胸前的包扎着的伤口处。
她想起乌远苍刚刚说得那句“他是为了救我。”
一时所有的心绪都涌上心头。
心中五味杂陈,她其实不太相信是这样,但话是从乌远苍口中吐出的。
又怎能是假话?
她想起几年前,她在上京城外,那样狠狠地刺了秦阙一刀,都没有影响第二日他正常登基,那这次,又该伤得怎样重?
祝蘅枝只觉得喉咙似乎被谁掐住了,心头一窒,大有要决堤的趋势。
她没有忍住,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秦阙的脸上。
而后,她看见秦阙的唇微微翕动,又慌忙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别哭啊。”这是秦阙说得第一句话。
她想去抱秦阙,但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又犹豫了。
而秦阙真得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她都没有看清他睁开没睁开眼睛,人就再度不说话了。
“秦阙,秦阙!”
仍然没有回答她。
就好像刚才的那一幕,都是她的幻觉一样。
其他人听到祝蘅枝叫他们陛下的名字,一时也都陷入了紧张。
祝蘅枝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心绪,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吸了吸鼻子,重新站起身来。
而后从怀中取出秦阙曾经给她的那枚虎符,与自己的令牌。
为今之计,必须稳住军心,不管秦阙现在是何境况。
掀开帐子的时候,门外站满了人,大多是燕军各营将领。
祝蘅枝举起虎符和自己的令牌,目光坚定,声音果断:“陛下无碍,本宫在此,与六军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