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江南岸。
月色清冷,夜露溅满了江边两名男子的衣袍,冷风在鬓边飘转着,也吹得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十一月的夜晚,即使长江未曾结冰,但也同样是寒气逼人。
稍后一点的男子握着手中的缰绳,以请示的语气问前面的男子,“王上,您已经连续赶路多日了,真得不休息休息吗,巫医说了,您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不可长途奔波,而且这样的事情,您交给属下就是了,何必亲自从南越跑一趟?”
乌远苍抿了抿唇,看着泛着雾气的江面,上面泛着粼粼的波纹。
他当时从云岭回来后,就收到了秦阙送来的国书,是秦阙与他主动商量要不要合作一举吞并楚国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是双方受益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对燕国的利益更大一些。
正当他思虑的时候,燕国遣来的使臣,给了他另一封信“王上,这是我们陛下除了国书外,给您的私信。”
乌远苍没有想到,那是和祝蘅枝有关的。
秦阙在信中说祝蘅枝在燕宫,在他身侧过得很好,他们一家三口业已重逢,多谢乌远苍替他照顾祝蘅枝三年,不胜感激,联手之事,也是祝蘅枝从旁劝他,如若他答应,届时歃血为盟,他与祝蘅枝会以燕国帝后之身份同时会盟。
他当时心底漏了一拍。
皎皎已经被秦阙控制了吗?还是说皎皎是想借此机会见他一面,让自己带她走?
乌远苍不得而知。
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皎皎那般痛恨秦阙,与秦阙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堪,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雾绡阁,先前又来信让自己在徐州等她,接应她,怎么会这么快就向秦阙妥协了?
很短的一封私信,却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藏彦当时劝他,当心这是秦阙诱他深入的计策,还是让藏彦去比较稳妥。
他知道藏彦担心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怕自己真得顺了秦阙的意思去了,后者将自己困在洛阳,从而让南越群龙无首。
但他知晓秦阙不会这么做。
如若秦阙真得将自己困在洛阳城中,那无非是让楚国借机南下,到时候是为他人做嫁衣,秦阙不会那么蠢。
他用祝蘅枝做让他答应合作北上的“诱饵”,无非是怕乌远苍不同意罢了。
那他还真是算准了。
四年前皎皎和秦阙之间还没有那么多的隔阂,他便那样对皎皎,如今皎皎出逃在外三年,被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带回了身边,自然是痛苦不堪。
早日赶到洛阳,见到皎皎,当面确认她无碍,才是正经事,于他乌远苍而言,哪里还能等半分?
遂扯了扯手中的缰绳,低声和藏彦吩咐:“去渡口,准备渡江。”
藏彦闻言,也不能再多言反驳,毕竟他这位王上,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他决定的事情,除了那位祝娘子,还真没有谁能改变得了。
于是应了乌远苍。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乌远苍坐在棚中,估算着渡江后还要多久才能到洛阳。
他特意选了渡江后离洛阳最近的一个渡口,即使是这样,中间也隔了一千多里,昼夜疾驰,披星戴月,也要将近十日。
他向西北的方向望着洛阳的方向,恨不能一夜到燕宫,到她身侧。
*
祝蘅枝看着秦阙的神色,眼神中带着探究的意味。
秦阙这样的人,竟然将选择权主动让渡给了自己,这便是自己抓住反击的最好时机。
她很快心中谋算好了一切,但面上还是方才那样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问了句:“当真?”
秦阙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的疼意更甚,他握住了祝蘅枝莹白如玉的双手,让她放心,道:“朕不会食言。”
祝蘅枝却没有先提自己想要的,而是反问了秦阙:“你知道当时我为何会同意远苍在我身边?”
秦阙一愣。
原来他们之间真得有过?
但他知道,现在如若质问祝蘅枝,只能让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一次击溃,于是没有说话,只是等着她的下文。
“因为我的雾绡阁当时刚刚开张,一切都很艰辛,是他给予我最大的助力,陪我度过了最为艰难的那段日子,才有了后来的祝娘子,后来的雾绡阁,”祝蘅枝顿了顿,说:“如若你真得想弥补我,那便做出些对我有利的事情来,给我我真正想要的,而不是把我当作你的金丝雀。”
秦阙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与踌躇。
祝蘅枝看到了他眼神微动,知道自己方才拿乌远苍来刺激他并不是毫无作用,于是继续道:“你觉得我尝过了自由的味道,见过了外面的繁华,还会不会甘心做你的笼中鸟?”
秦阙唇近乎抿成了一条线。
“我曾听闻,从野外捉回来的鸟儿,如若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会选择绝食而死。”
鸟雀或许会做这样的选择,但她不会。
若干年后,凭什么她骨枯黄土,秦阙明堂高坐?
愧疚这种情绪化的东西,一时用用也就是了,哪里能仰仗一辈子?
但她这句话让秦阙背后一凉。
因为祝蘅枝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眸中还藏蓄着泪花,大有和他“殊死一战”的可能性。
“蘅枝,你,你莫作傻事,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不会再拘着你,只要,你别离开洛阳,好不好?”秦阙的声线颤抖。
这次换到祝蘅枝沉默了半晌,她必须要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才能保持住秦阙来之不易的愧疚心。
良久之后,才道:“好,你明日便让我出宫,放了我,继续以祝娘子的身份,在洛阳把我的雾绡阁办起来。”
她不离开洛阳,一是因为陈听澜走不了,二是,将雾绡阁拓展到洛阳,进一步和西域诸国有所来往,本就在她的计划之中。
秦阙听到她并没有离开洛阳的打算,也松了口气,应了下来。
只要她不离开洛阳,那么对于秦阙而言,他只要想见还是能见到人的,从前的确是他不对,大不了,重新追回来。
“很晚了,陛下明早还要上朝,就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祝蘅枝敛去了眸中的泪花,欲错开秦阙独自前往内殿。
秦阙却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膊。
语气近乎于恳求:“让我抱抱你,好不好?蘅枝。”
祝蘅枝没有回应。
“不做别的,就真得只是抱着,和衣而眠。”秦阙的声音很低。
祝蘅枝思索了下,点了点头。
今晚毕竟是秦阙以帝王之尊为她筹备了这场生辰宴,众目睽睽之下,皇帝离开了皇后寝殿,外面无非两种传法——“帝后失和,皇帝半夜离开皇后,让皇后独守空闺。”
“其二,皇帝被皇后赶出了寝殿。”
无论哪一种,传出去都不好听。
秦阙这样看重面子的人,今天在她面前已经足够伏低做小了,她再不知轻重下去,恐怕会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自由付之一炬。
更何况,她以后在洛阳经营雾绡阁,还是要靠大燕朝廷。
这个时候,惹怒秦阙,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秦阙果然喜色攀上眉头,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秦阙果然信守承诺。
第二日就做了一出皇后身子不好,需要前往京外青行寺养病的名号,送她出宫了。
不过马车并没有真得到青行寺,而是到了她原本在洛阳的祝宅时,便停下了。
民间无人见过祝皇后,祝娘子平日里也不怎么露面。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戏。
时春仍然跟在她跟前,也不知道秦阙怎么哄筠儿的,竟然让筠儿心甘情愿地认了他,还留在了宫中。
她知道这是秦阙担心她再次离开洛阳,所以才拿筠儿来牵住她。
她突然失踪后,柳掌柜并没有离开,仍然替她守着这里。
毕竟是她从澧州带过来的。
祝蘅枝推开久别的祝宅大门,院中却放着几十个大箱子。
“这是什么?”祝蘅枝指着那些箱子。
“哦,是之前卖到西域诸国那批锦缎,后面的尾金。”柳掌柜说着示意一边的下人把箱子打开。
里面果然尽是白银。
秦阙还算做了件人事。
祝蘅枝面上一如既往地从容淡定,说:“抬到库房吧,与之前的合并在一起,清点一下,之后把账本送过来。”
柳掌柜给旁边的认使了个眼色,陪着祝蘅枝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娘子您身子修养的如何了?”
祝蘅枝闻之一愣。
什么修养身子?
柳掌柜低着头,没有察觉到她的神容,只道:“您当时去找那个叫做鄢卿的人后就没有回来,可担心死我了,还是后面陈大人托人来说您是身子一直不太好,去启州修养了,我这才放心下来。”
祝蘅枝垂了垂眼帘。
那个时候,她刚被秦阙带走,陈听澜还没有被贬出京,确实有可能安排这件事,也省得她去想这个借口了,于是顺着柳掌柜的话,应了下来。
“嗯,也算养好了。”
但对外却不是这么说的。
毕竟有西域的那批锦缎在,对外她遂称消失的这几个月是亲自前往西域诸国谈了生意,也可以多些资本。
雾绡阁的生意在洛阳刚刚做起来,自然有祝蘅枝忙的,时常是在铺子里的,用的人也是要仔细挑选过的,不能出了半分差错。
陈听澜如今政务繁忙,偶尔会提着她喜欢的糕点来看看她,时常陪着她的,倒是秦宜宁。
而秦阙,自从那日,在宫门口送别她后,也没有出现过。
她这次也没有刻意瞒着自己的行踪,经历了先前的事情,她算是看清楚了,洛阳毕竟是大燕的国都,她在洛阳的一切行踪,根本就瞒不过秦阙,倒不如坦坦荡荡。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十日左右。
洛阳比起上京,虽然没有那么冷,但到了腊月,也一样会落雪。
她对着账本,轻轻拨打着算盘,照着账本上的内容对着账。
忽然就听到有人唤她:“蘅枝。”
其实不用猜,也知道是秦阙。
因为在洛阳,知道她名字的没有几个人,陈听澜会唤她皎皎,秦宜宁虽然唤她“蘅枝”,却也不会是这样的嗓音。
祝蘅枝将笔搁在笔架上,抬眼看去。
夕照正好,投了影子进来,秦阙着着一件月白色的襕衫,立在门口,光晕模糊了他脸部轮廓,若是不认得他的人,只会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而不是当今天子。
秦阙踩着细碎的光,一步步朝祝蘅枝走来。
“我来看看你。”
第72章 072
秦阙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小心地打量着祝蘅枝的神色,像是怕惊扰到了她一样。
曾几何时,在他忙于政务,深夜点灯之时,祝蘅枝也是不厌其烦地端着一盏温热的羹汤轻轻叩开他的房门,然后侍立在他左右,静静地看着他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他不主动开口,她也绝不会出声打扰半句。
那时他尚且不知,当年踩着一地清冷月色叩开自己房门的小娘子,早已在无意间叩开了自己的心门。
或许是在无数次耳鬓厮磨的抵死缠绵中,或许是在这样的温存关切中,又或许早早在当年邺州的风雪中,便已一眼入心。
只是当时他满心都只有战局,到后来才后知后觉。
祝蘅枝看着缓步走来的人,慢慢直起身子,揉了揉自己的后颈,问了句:“今日倒是没什么需要处理政事?”
秦阙将手中拎着的小匣子搁在她手边,回了句:“来看你,什么时候都是有空的。”
祝蘅枝稍稍一愣,侧脸看着秦阙。
秦阙什么时候这么解风情了?
但秦阙仿佛没有发现她的惊愕一样,只是打开了匣子,轻轻在尚且温热的糕点上煽动了两下。
雾绡阁在洛阳新开起来,她又两三个月都不在,楚国境内的许多分铺递上来的账本这段时间内虽然有柳掌柜从破那个处理,但祝蘅枝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于是打算自己过一遍。
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时春如果不提醒,她甚至会忘记用膳。
此刻闻到冒着甜香的糕点,一时也食指大动,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口涎水。
秦阙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先将糕点取出来给她,而是从底层里端出一盏飘着桂花碎屑的酥酪,用瓷勺在里面搅动了两下,才递到她唇边,“先喝点,润润嗓子。”
祝蘅枝并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和动作,想要接过来自己喝。
秦阙却自动忽略了她的动作,温声道:“小心烫。”
手腕不经意地一抖,那个瓷勺便碰到了她的唇,她下意识地张开唇,任凭着秦阙替她将那口酥酪喂了进去,又吞咽了下去。
是她很熟悉的味道。
“澧州的味道?”
秦阙笑着点头,“之前在澧州的酒楼碰见你的那次,看见你点了,后来特意请人去澧州找了厨子,教我做的。”
祝蘅枝心头一颤,她本以为秦阙最多是派人去澧州找了擅长的厨子来做得,没想到竟然是他亲手做得。
她还没反应过来,秦阙又从碟子中取出一块精致的糕点,“尝尝这个呢?”
祝蘅枝咬了口点心,又轻轻摇了摇头,她总觉得眼前的事情不是那么真切。
“怎么了?是怀疑自己在做梦吗?”秦阙说着伸出拇指替她轻轻擦去唇边残留下来的糕点碎屑,眸中盛着笑意。
心事一时被洞悉,祝蘅枝下意识的垂下眼去,闷闷地说出一句:“没有。”
秦阙却不依不饶,问道:“没有?那就是蘅枝早想过与我这般温存了?才这般,从容淡定?”
他好像故意使坏似的,特意加重了“从容淡定”这四个字。
其实他看得出来,祝蘅枝的心绪早早地就乱了。
还刻意将呼吸也落在她的耳侧,身子前倾,让自己垂下来的头发落了一丝在祝蘅枝的锁骨处,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在外人的视角看来,极尽暧昧痴缠。
这句话问得祝蘅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骑虎难下,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太对。
藏在袖子中的手指早都微微蜷缩起了。
但秦阙却好像十分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问完这句,看她耳根处泛起一丝薄红后,便直起身子,绕到她身后,伸出手替她捏着肩颈,。
祝蘅枝身子一颤,但秦阙手下的动作不轻不重,确实舒服,她遂闭眼,一边享受,一边整理着思绪。
时间就这么从指尖走漏,两个人很默契一般的,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多说。
“今日怎么没有穿素来喜欢的玄色衣裳?”祝蘅枝在秦阙绕到她身侧,收拾碗碟的时候,如是问道。
秦阙也跟着她的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说:“玄色,太沉重了些,怕你看见心情不好,所以换了这件,怎么了?不好看么?”
祝蘅枝的记忆却一瞬跑到了她当年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在东宫,得了新的料子,也是这样换个颜色问秦阙好不好看。
“都挺好看的。”这是秦阙当时的回答,她记得很清楚。
秦阙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像是走神了,于是在她面前挥了挥手,问:“在想什么?”
“哦,”祝蘅枝淡淡地应了声,好不容易柔和下来的目光一时也变得如往素一般清冷,但她也不介意瞒着秦阙,“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不用她刻意点明是哪件事,秦阙已经心知肚明。
立刻做出一副认输的样子来,却又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你可能不太信,我当时确实说的是实话,难道没有人说过什么衣服在你身上都像是陪衬吗?”
祝蘅枝对自己的容貌从来都十分有把握,要不然她在楚国的时候无权无势,楚帝不看重,娘亲早逝,身后又没有什么靠山,华阳何必一直针对她?
无非是怕自己喜欢的章融看见祝蘅枝后,对她动了心思,点名要娶她。
章融虽然出身名门,素有芝兰玉树之美名,但其风流之名也是一向在外流传的。
若非自恃有这层皮囊在,四年前在邺州初见秦阙的时候,她也不敢大着胆子主动诱惑秦阙,除非她不要命了。
她知道秦阙是在夸她,这层皮囊对她而言,就像是一把双刃剑。
她也恨过出挑的容貌带给她的苦难,也曾设想过,假如她相貌平平,华阳会不会不这么针对自己?但后来便想明白了,如若没有这张脸、这幅身段,她或许只是一个不被父亲注意的小女儿,或许会在宫中垂垂老矣,一辈子都离不开金陵城。
后来她想通了,不妨将其作为自己向上爬的阶梯,好在她将这把刀用得还算不错。
但或许是今天心情格外好的缘故,她听到秦阙这句,也勾唇一笑:“又贫嘴。”
秦阙看着她对自己并没有先前在宫中那么排斥,一时也喜上眉梢。
就在此时,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在两人耳边蔓延开来。
祝蘅枝下意识地看向秦阙,发现他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尴尬之色,一时也起了打趣他的心思:“陛下,这是日理万机到连午膳都忘了用?还是应付别的莺莺燕燕?”
秦阙没有回她的前半句,抬眼直视着她,问:“如果是后者的话,蘅枝这是吃醋了?”
但是被反将一军。
但看着秦阙并没有反驳,她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了一阵酸涩,但嘴上还是说:“你宠幸谁和我有什么关系,真的是,自作多情。”
她后面四个字的音很轻,一时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逗你的,”秦阙笑着用指尖蹭了下她的鼻梁,“我要是敢有别的女人,筠儿高低得先把我的寝殿砸了。”
祝蘅枝好像没有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就是还想有了?”
但这句话一说出来,她便意识到不对劲了。
“还说没有。”
“秦阙!”祝蘅枝一时竟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当然没有了,我有妻如此,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别的女人呢?”
祝蘅枝轻轻别过去头去,道:“看你表现。”
秦阙便又绕到她的另一边,眼尾微微向下压:“这不是为了来见你,在午膳的时候处理政务了吗?”
祝蘅枝没有应他,只问了句:“所以呢?”
“所以,你还欠我一顿饭。”
祝蘅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秦阙这话中间带了一丝“撒娇”的意思?
“今夜洛阳有灯会,我也不是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甘愿做祝娘子拥趸的五陵年少之一,还请祝娘子赏个脸,一起去灯会转转?”秦阙说着朝她弯下腰,却又抬眼看着她的神色。
灯会,是祝蘅枝都很想逛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
她小时候在楚宫的时候,有一回听见华阳和孙皇后撒娇说自己想和章融一起去灯会玩,央求孙皇后能许她出宫。
她就是那个时候对灯会有了幻想。
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也想过有朝一日能和自己的心上人穿行于迷人眼的花灯之中,至于那个人只是心上人也好,又或是自己可以举案齐眉的夫君也罢,只是想和人同行而已。
但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直到她和亲前往燕国,也没有等到。
上京没有这样的风俗,只有在上元的时候,街上会有稀稀落落的花灯,她当时也鲜少出东宫。
上一次还是两年前在楚国,那个时候姑苏的雾绡阁刚开起来,她依照惯例前去,正好碰上姑苏的七夕灯会,但当时她是只身一人罢了。
当时看到了,却也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不过是错错落落的灯。
她在中间更觉得寥落。
如今听到秦阙这个提议,竟然一时动心,应了声:“好。”
第73章 073
秦阙甫一听见祝蘅枝这声“好”,便伸手将她的手腕握住,笑道:“那走吧。”
生怕下一秒祝蘅枝就反悔了一样。
这个法子还是他从命人私底下找了几年前上京盛传他和祝蘅枝之间的话本子里找来的。
话本子里的内容是那个世家公子和小娘子闹了矛盾,小娘子气得好几日都不理会自家郎君,那公子急得团团转,适逢京中有庙会、有灯市,于是那公子便邀请小娘子前去灯市看花灯,两人在河岸对着满水的荷花灯祈愿的时候,坦露了心事。
他最开始看到话本子里的法子时还有些失望,毕竟那话本子中的小娘子与公子之间是小矛盾,是说小娘子误以为自家郎君另有新欢,才与公子置气的。
但秦阙和祝蘅枝之间的恩怨可不是这么简单,他清楚地记得,祝蘅枝当年恨不得那一刀杀了自己,哪里是自己使这点小手段便能哄回来地。
他揉了揉眉心,示意身边侍奉得内宦将话本子拿下去。
内宦瞧得出他的烦心事,四两拨千斤地在他身侧说了句:“奴婢听过一句话叫做‘聚沙成塔’,不知可否对陛下有所帮助?”
是了,聚沙成塔。
他与祝蘅枝之间,本就是当年的事情没有说开,还是他当时将夺权的事情看得太重要了些,这才忽略了祝蘅枝。
后来又一错再错,不知她心中所求,两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只要他肯按着话本子里的做法,一招一招地学,一点一点地改,是不是总会有冰释前嫌的那一天?
他又招了招手,让内宦将那个话本子取了回来,放在自己的案前,每天处理政务的间歇就好好看看,等有了这十足的把握才敢来找祝蘅枝。
先前也只是让锦衣卫悄悄在雾绡阁周边守着,看看她有没有和别的陌生男子过从甚密,又或者,有没有人上门来为难她。
但好在都没有。
虽然见不到人,但锦衣卫却将祝蘅枝在雾绡阁见了什么人,见了多长时间,都事无巨细地呈给他了。
就好像他就陪在她身边一样。
祝蘅枝看着自己的手被秦阙握住,稍稍挣扎了下,但秦阙却只是转过头来看着她,没有出声,眼尾低垂。
好似是在问:“不可以吗?”
祝蘅枝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有趣,心下想着倒要看看他还有些什么花样,于是摇了摇头,任由他继续握着了。
她能明显地感受到,秦阙的手紧了紧。
祝蘅枝前十几年是生活在金陵宫中的,对于楚国的民间风俗了解得也不算多,还是在澧州那三年听了见了许多,对于大燕的风俗就更不算了解了。
嫁给秦阙的时候,几乎整整一年都在东宫里,这次来洛阳,因为最开始是夏天的缘故,也没有碰到什么特殊的节日,后来又在宫中,故而并没有机会接触到。
如今虽说和秦阙说好了,得以出宫了,但也忙于雾绡阁的事情,没有得空出去转转。
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叫洛阳城中这般热闹。
街上熙熙攘攘的,摩肩接踵,几乎所有的灯都挂在了洛阳的街头。
几日前才落了一场雪,烛光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积雪,越发显得天色清明,与灯火的光交织着。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气儿,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
街上到处都是相携着的郎君娘子,有的一眼便能看得出是夫妻,有的则只是试探着勾住彼此的手指,想靠近又碍于礼数不敢靠近,最后还是被拥挤的人潮推着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祝蘅枝被人一挤,身子就朝秦阙的方向偏过来,差点摔倒,秦阙顺手揽住她的腰,因为太吵了,以至于很难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秦阙便趁机贴近她的耳侧,问了句:“没事吧?”
祝蘅枝呼吸一滞,眼睛下意识地往下看去,不去直视秦阙缱绻的眼神,喃喃了声:“无妨。”
秦阙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但一时又陷入了尴尬。
远处的天空上突然炸出了朵朵烟花。
极尽盛大璀璨。
祝蘅枝一时被吸引了目光,抬眼看去,也好像是忘了刚才的事情,稍稍踮起脚尖,问秦阙:“今天的洛阳是什么节日啊,怎么无缘无故地会有这么多的花灯和烟花?”
秦阙愣了下。
自然不是洛阳的特定风俗。
如今是腊月初,无论是在南边的楚国还是北面的燕国,都不会有什么节日,不过是他为了有理由邀祝蘅枝与他同游,讨她欢心,特意编造出来的罢了。
他从自己的私账里拨了银钱,在洛阳城郊放了焰火,又费心安排了这许多,才让祝蘅枝肯和自己出来。
祝蘅枝没听到他回答,以为是他没有听到,于是没有放在心上。
节日不节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她累了这许久,一直没有心情出来放松放松,但一个人又实属无趣,今天好不容易将从前的账目都对完了,如若不死秦阙今天来找她,还“死皮赖脸”地央求着自己,她大抵是不会理会城中地盛况的,而是回宅子沐浴后好好睡一觉。
当看到一朵形状很特别的烟花时,祝蘅枝甚至忽略了身边的人是秦阙这一件事,扯了扯他的衣袖,抬头看他,指着那朵烟花:“快看,那一朵!”
但她没有想到,秦阙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烟花上,全程只是低着头看着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祝蘅枝这样笑过了,于是问了句:“怎么样?开心吗?”
祝蘅枝的目光在那一瞬就好像是被他攫走了一般,动弹不得半分。
时间在这一瞬被拉到了无限长。
秦阙忽然俯下身子,凑近祝蘅枝。
这个动作祝蘅枝再熟悉不过了,是秦阙情不自禁的样子。
但左右都是人,她的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秦阙已经揽住了,她根本无从逃脱。
在秦阙凑近的那一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但预想之中的那个吻并没有落下来。
秦阙只是伸手替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簪钗,在她耳畔缓缓落下一句:“簪子歪了。”
祝蘅枝忽而觉得一阵羞赧。
但秦阙并没有趁机得寸进尺,只是温声道:“还看烟花吗?”
她脑子晕晕沉沉的,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声什么。
看过烟花后,又遇到了一处吐火的杂耍摊子。
引得路过的人纷纷驻足。
当然包括秦阙与祝蘅枝。
秦阙无赖地扣住她的手,“说好了要陪我的。”
祝蘅枝面上闪过一丝无奈。
吐火的杂耍实在精彩,在周围的人跟前展示了一圈后,便轮到了祝蘅枝。
那团火在她面前绽开,她短促地惊呼了声,秦阙立刻伸手将她的眼睛捂住。
等她再次睁眼时,却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脸庞。
那个人,竟然是乌远苍。
第74章 074
乌远苍的脸庞在昏暗中显得半明半昧,远处还在盛放的焰火映照在他的眸子中,一瞬间炸出了无数的光亮的星星点点。
暖色的灯火显得他的笑更能叩动人心。
祝蘅枝一时有些怔愣。
乌远苍来之前没有给她来过一封信,她一直以为他还在南越处理苗疆的内乱。
也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相逢的时候,想过是在她重回澧州,乌远苍在澧州城外等她,也想过是在硝烟漫天的战场上,甚至想过是自己去南越别的地方与人谈生意“偶遇”乌远苍,但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这么猝不及防,却又让她心中泛上一丝夹杂着酸涩的喜悦。
那个曾经在澧州不离不弃陪了自己三年的人,拉着她走出绝望的低谷的人,并没有像秦阙之前告诉她的那样,伤痕累累地困在南越,只能写国书给他求援,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
一如在澧州的那三年,在她心情不是那么好的时候,明明已经是深夜,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但她总能听见乌远苍站在自己门外叫她的声音。
“皎皎,开门!”
她披着衣服踩着鞋子打开门,便能看到乌远苍周身笼罩着一袭月色,抱着手臂立在她眼前。
第一次地时候,她和现在一样惊讶。
“远苍,怎么是你?”
乌远苍只是上前来替她将随意披上的衣服往上拢了拢,带着揶揄的语气问她一句:“见我的时候这么高兴,这么着急,竟然都忘记了把衣裳穿好?”
那时祝蘅枝垂下了眼睫,只是看着鞋尖。
后来她想起那一幕,若是当时从外人的视角看来,她与乌远苍像极了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若是被说书人看见,写进话本子里,应当是小郎君晚归惹得自家娘子生气,在门外苦苦认错,才让自家娘子给他开了门。
乌远苍一点也不害臊,低头跟着她的目光,似是想要将她此时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
那种带着惊喜、微倦、羞赧的神色同时出现在她的脸庞上,在春夜里,像极了一株将绽未绽的铃兰,只消乌远苍这阵风一吹拂,便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还是第一次见到皎皎这么不好意思的时候。”乌远苍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气音。
祝蘅枝抿了抿唇,抬眸,眸中仿佛藏了一汪盈盈春水,“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乌远苍却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把烟花棒,在她面前轻轻地晃动了两下,“当然是知道有的人今天白天和别人吵架了,心情不好,所以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祝蘅枝接过其中一支烟花棒,漫无目的地在手中转动着,缓解着气氛里的尴尬,却没有吭声。
“果然让我猜对了,难过地都没有睡着。”乌远苍说着叼过她的目光。
祝蘅枝却还是想嘴硬,为自己辩解了两句,“才没有,只是在看账本而已。”
“看来为了不让别人欺负你,我只能以后每天都黏在你身边了。”
虽然这已经不是乌远苍第一次向她表露心意了,但她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只能说出一句:“你不用管这么多的。”
乌远苍抱起手臂,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道:“那可不行,我阿爹教过我的,对于喜欢的人,就要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不能让她受委屈,还要让她开心。”
其实乌远苍的年纪比她大,但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中透着些稚嫩,就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样。
祝蘅枝被他逗笑了,突然觉得白天的烦心事也算不上什么了,噗嗤一下便笑出了声,“那要是她不开心了呢?”
乌远苍挠了挠头,回答她:“要是不开心了……不对!我要是在意她,喜欢她,才不会让她不开心,而且我会把让她不高兴的人揍一顿!”
他话说到后面,语气突然坚定起来。
祝蘅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多想,但乌远苍看着她心情好了起来,于是从自己怀中的那些烟花棒中取出一支来,然后将剩下的都放在地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折子,将自己手中的那支点燃了,才递给祝蘅枝,温声道:“小心烫。”
说着将祝蘅枝原先拿过去的那支换到手里,又点燃了那支,等到她手里这支快燃尽了,又将另一只递给她。
如此反复了许多次,直到那些烟花棒放完了。
祝蘅枝突然就觉得自己所有的不耐烦都被吹散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乌远苍已经揽过她的腰,手臂上一用力,便将她带了起来。
她因为双脚离地,下意识地抱住了乌远苍的脖颈,直到脚底下有了实感,也不曾将人松开。
而后乌远苍的声音就落在了她的耳侧,带着丝丝的缠绵情意:“这么舍不得我吗?是同意我了吗?那我明天就将准备好的聘礼送来了,不许反悔哦。”
祝蘅枝闻言,瞬间就将人松开了。
乌远苍也没有和她耍无赖,任凭着她放开了自己。
祝蘅枝向下看去,发现自己被乌远苍带到了屋顶上,惊呼一声,又抱住了他的小臂。
乌远苍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手,脸上的表情霎时被愧疚取代:“怕高吗?对不起,皎皎,我不知道。”
祝蘅枝看见他道歉,才知道他是误解自己了,但也起了玩心:“我怕高,很怕。”
乌远苍看着更是手足无措,“那你抓紧了,我带你下去。”
但话音刚落,祝蘅枝便松开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怕高。
乌远苍看着她气定神闲地走到一边的屋顶上,然后撩起衣摆坐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她耍了。
“其实高处挺好的,今晚月色不错。”祝蘅枝说着抱着膝头,抬头看了眼远处皎白的圆月,又分了一半眼神给乌远苍,问道:“你不过来看看吗?”
乌远苍踩着瓦片走到她身侧坐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又将目光挪到她身上,道:“是挺不错的。”
“你们中原人都说,对月怀远,对酒当歌,这么好的景致,若是有佳酿该多好?”乌远苍突然感慨了句。
“那可不行,我酒量很差的,要是喝醉了怎么办?”诸恶还内置笑了声,应了他这句。
乌远苍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颌,说:“喝醉了也无妨,我带你下去,不会让你出事的。”
祝蘅枝规规矩矩了许多年,这么多年,唯一冒着大不韪与豁出一切做出的决断就是那夜在风雪中,不顾秦阙的半点挽留,给了他一匕首而后逃之夭夭。
至于醉酒是什么感觉,彼时她真得还未曾尝试过。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歪着头看了一眼乌远苍,说:“我酒醉了,会撒酒疯、说胡话。”
乌远苍看着她,澄澈的眸子里都是她的倒影,勾唇一笑:“没关系,我还挺想知道你酒后的‘胡话’里会不会有我呢。”
祝蘅枝有些不好意思,立时别过眼去,不看他。
那天晚上,就着婉约的月色,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祝蘅枝没留意间,自己的肩上已经披上了乌远苍的外衫。
她拽了拽衣角,看着对面衣衫单薄的乌远苍,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披在我身的?”
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难怪,深夜坐在高处,也不觉得冷。
乌远苍的眼中滑过一瞬的失措,才道:“无意间碰到了你的手指,发现很冰凉,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披在你身上了。”
他观察地那么仔细吗?
祝蘅枝听着便要将那个外衫解下来还给乌远苍,却被他拦住了动作,“一热一冷,小心着凉了,等一会儿下去进了屋子再给我也不迟,或者我明天来找你的时候你再还给我。”
祝蘅枝拗不过他,只能应下,也怕他着凉,便催促着他赶紧下去。
乌远苍出言安慰她,“这么担心我吗?”
祝蘅枝下意识地想说“不是”,但又觉得不太对,好像他这句话说出来,她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
但乌远苍好像并不在乎她的回答是什么,只是如方才那样,揽住她的腰,沉稳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抱紧了。”
被乌远苍抱在怀里的短短几秒,祝蘅枝觉得如同过了几载春秋一样。
他有力的胳膊揽着自己,自己能听到他炽热的心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乌远苍的声音就这样夹在顺着耳边拂来的风声回响在她周遭:“我从小的时候,无论是巫医还是族中的其他长辈,都说我是‘小火人’,一点也不怕冷。”
等她落了地,乌远苍又替她拢了拢衣衫,并没有将衣衫送回去的意思,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所以说,你若是同意嫁给我,那么你即使在冬天都不用点炭盆,我会把你抱在怀里,可比炭盆暖和多了。”
祝蘅枝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动心了。
面对这样不厌其烦的直陈心意,又从来没有过僭越之举的乌远苍,她心中那簇本该早已熄灭的火种,又被点燃了。
但她还是对之前的事情心存芥蒂,尽管她知道这并不能归咎于乌远苍,他甚至是那个帮助自己走出泥沼的人。
而且那个时候,自己的雾绡阁才刚刚有了起色,她实在不想再次耽溺于儿女私情中。
也不想耽误乌远苍。
她本以为自己拒绝着、不去主动回应他的靠近之举,他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己放弃,但她低估了乌远苍的毅力。
这场奔赴,乌远苍一直坚持了三年。
乌远苍见她没有回答,有些讪讪,但也没有生气,只是为她推开了房门,轻声说:“回去吧,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乌远苍说完没有等她回答,便关上了门,也没有要回那件外衫。
但第二日,她还是将那件外衫亲手洗了一遍,在浆洗的时候,发现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刮蹭到的一个小小的破洞,很小,位置也不明显,如若不是她洗衣衫,几乎不会发现。
但既然发现了,她也不好不补。
思索了一阵,她在那块位置绣了一丛远山。
正好应了他的名字。
远苍,远山苍苍。
还给乌远苍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她没有提起绣远山纹的事情,以为乌远苍也没有发现,只是后面,她再也没有看见乌远苍穿过那件衣服。
但也不好问,于是就这么掀过去了。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前一天砸她场子的那个对家掌柜,第二天下午便带着礼物来雾绡阁和她赔礼道歉了。
她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乌远苍和自己说的,“要是不开心了……不对!我要是在意她,喜欢她,才不会让她不开心,而且我会把让她不高兴的人揍一顿!”
这人砸她场子的时候态度可嚣张了,一副轻狂地目中无人,今天就这么“诚恳”地前来道歉,说是背后没有人插手,祝蘅枝是不信的。
根本不用多想,她也知道是乌远苍。
那人走了后,她就在门口看见了乌远苍。
人像极了一只等待被主人夸夸的小狗,就这么以很真诚的眼神看着她。
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真得不考虑以后让我陪在你身边吗?”
祝蘅枝没有回答他这句,只说:“走吧。”
乌远苍看着还有些怔,问道:“怎么了?去哪?”
“请你吃饭,不去算了。”
“去去去,当然去!”
她知道乌远苍作为南越王和苗疆大祭司,当然没有空一直陪着她,于是只当这是个玩笑话。
后来乌远苍也的确是隔三岔五的来一次。
而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了许多次。
那三年里,每次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乌远苍总是会出现在她身边,带来各种新奇的小玩意来讨她的欢心。
祝蘅枝陷进回忆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乌远苍笑得恣意,音调轻快,“看这么痴?不认得我了?”
祝蘅枝这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景象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
“远苍,你怎么来了?也不写信告诉我?”
乌远苍没有先回答她这句,而是如第一次来她院中陪她放烟花那样,将一支烟花棒递到她手里,才道:“太想见到你了,还有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说着眨了眨眼睛。
秦阙站在一边,看着祝蘅枝对着乌远苍露出这么亲昵的笑容,原本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
他其实知道乌远苍已经到了燕国了,毕竟他要入关,是瞒不过秦阙在各个关隘处派遣下去的锦衣卫的。
但他并没有告诉祝蘅枝,毕竟是情敌。
再说了,他不应该是今天刚到洛阳,现在应当在官驿中休息,准备明天与他商议怎么南北夹击楚国的事情吗?怎么会出现在灯市上?
出现在这里也就算了,还偏偏出现在他和祝蘅枝面前。
他努力了许久,才让祝蘅枝短暂地放在以前对他的成见,同意和他携手出来的,没想到就这么被突然出现的乌远苍搅黄了。
想到这里,他更是郁闷,看着祝蘅枝甚至无视了自己的存在,与面前的乌远苍相谈甚欢,于是宣示主权一般地将祝蘅枝的一只手握住,似笑非笑地看着乌远苍:“想不到堂堂苗疆之主,还会这样的低俗把戏。”
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中难免带了些轻嘲之意。
乌远苍却丝毫不以为意,“能让皎皎开心,我就学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这是在暗讽秦阙放不下身段。
“当然不是,但是南越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对于盟友的夫人,你还是别觊觎的好。”秦阙死死盯着乌远苍,一副护食的样子。
乌远苍觉得好笑,于是反问了句:“觊觎?那还真是抱歉,这个词用到我身上恐怕不太合适,毕竟我喜欢的,我一贯是主动争取过来,当然也要看她是否心甘情愿,绝不会是使一些阴私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祝蘅枝被夹在中间,一时有些汗流浃背。
这两人还真是一见面就要掐架,好似在中间卷起了一道凌厉的风,她偏向哪边都不是。
乌远苍毕竟对她有恩,她也看得清他的心意。
她心里也清楚,她这些日子能在洛阳顺风顺水,秦阙在背后肯定是做了推力的,而且她要把生意在洛阳长时间做下去,还得靠秦阙。
一向在生意场上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她,竟然不知道如何破局。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她突然觉得肩头被谁撞了一下,而后便觉得被谁用力一扯。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在乌远苍怀中了。
“刚刚太挤了,我怕皎皎被撞倒。”
没等他问,乌远苍便解释道。
秦阙没想到乌远苍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将人从他身边拽过去了。
但是碍于面子,也只是说了句:“还真是鲁莽。”
乌远苍没有理会他,低头问祝蘅枝,“暗说我不给你写信,你应该也会知道我来洛阳了啊,他没告诉你吗?”
祝蘅枝知道乌远苍这是有意激怒秦阙,但她不想这么纠扯下去。
因为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之前的熟人。
“算了算了,先回去吧。”
这件事传出去对她名声也不太好。
即使是在民风开放的大燕。
但那人还是先一步过来和她打招呼了,“诶,祝娘子好雅兴。”
第75章 075
来人于她而言的确算是不速之客。
是袁准,袁预的堂弟。
袁家在洛阳的生意也做得大,也做的杂,大燕的袁氏商行便是他们名下的,最出名的便是绸缎生意和玉石生意。
其中绸缎这块原本是在袁预手中掌管着的,袁准本来只管玉石那块,但几个月前,袁预想要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她签下那纸契约,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秦阙当时就在鸣玉坊里,还是以一个普通小倌的身份出现的。
虽然最后有锦衣卫出场,但袁预当时也只能估出来他是朝中身份地位高的官员,甚至还将他错认成了陈听澜。
后来祝蘅枝听人说袁预当即被废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落了一身的内伤。
袁家嫡系和旁系之间矛盾本来就严重,袁准相较于袁预,手段更是高明,真正称得上一句“奸商”,不过是因为出身缘故,才一直没能取代袁预罢了。
袁预出事以后,袁准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他手里的绸缎生意,短短几个月,就将之前面临式微的袁氏绸缎庄做得风生水起,袁家上下看得见他的能力,也就放任着他去了。
祝蘅枝的雾绡阁在洛阳新起了,与袁氏之间是最大的竞争对手,若是不能合作,那便是你死我活了。
如今雾绡阁占着品种上的优势暂时压了袁氏一头,可谁能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故而祝蘅枝一直在暗中试探袁准有没有合作的想法,但袁准一直没有个回音。
没想到,今日在这样的场合下碰见了。
她本来是想躲开的,但现在也是不能了。
偏偏她现在的处境很是尴尬。
灯明人尽处,她的一直手臂被乌远苍拉过,半边身子都在他怀中虚靠着,一边的秦阙又有些不甘心,伸出手勾着她的手指。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像极了那日在鸣玉坊她左搂右抱的时候,不过现在可是街头,还被袁准撞了个正面。
袁准若是回头和别人说两句,不过两天,各种各样的流言便能传遍整个洛阳城,他们或许不认得秦阙和乌远苍,但祝蘅枝却是要长时间和他们打交道的。
她不想让旁人觉得她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攀上了高枝,本来她与袁氏之间的关系就不容乐观,若是被人这么一议论,那么将会尽失上风。
秦阙察觉到了她的紧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着摇着折扇走来的袁准,以为是她新的桃花债,“想不到你这么忙啊?”
祝蘅枝能听出来秦阙这句话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但她现在无暇顾及。
另一边的乌远苍又在她耳畔落下一句:“皎皎,你怎么在抖?”
祝蘅枝还没来得及将两个人推开,袁准就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只能先硬着头皮打了招呼,“这么巧,袁掌柜。”一边强笑着和袁准打招呼,一边试图将自己的左右手从两个人手中抽出来。
这两人平时不对付,在这种时候偏偏又很是默契,就像是一条心一样,不肯做半分退让。
她只能听到耳边传来烟花的爆鸣声。
好不容易感受到秦阙勾着她手指的手松了,她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便再次感受到了秦阙手上的动作。
是了,秦阙哪里会这么好心。
只不过是松开了她的手指,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只左手都包在了自己的手里。
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另一边的乌远苍将她往怀中又带了几分,呼出来的热气就这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露在外面的一截修长的脖颈上。
乌远苍从来没对她做过这样出格的举动。
祝蘅枝有点不可置信地侧目看向她。
另一边的秦阙立刻将手指探进她的掌心里,轻轻挠了两下她掌心中的软肉,让她脊背上都爬上一股酥麻的感觉来。
其实两个人动作的幅度很小,算不上多大,但在这样的坏境中,触感就显得更加明显。
祝蘅枝几乎是出自于本能的脖子一缩。
袁准看着她目前的“窘境”,只是挑了挑眉,笑着揶揄了句:“祝娘子这如今生意做得大,旁人都是红袖添香,您也学了这般的风雅事情。”
祝蘅枝不知道该如何和袁准说,只能干笑了两声,扯出一句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荒唐的拙劣借口来,“之前认识的朋友,今天洛阳城中热闹嘛,这不是碰着了,寒暄了两句,与您是一样的。”
袁准也没有像袁预那般急性子,只是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来,挑了挑眉,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懂,做这行的,朋友多了,毕竟好说话,是不是?”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祝蘅枝又怎能不应下来,只能点头应了。
袁准也算识趣,没有在此地多留,和祝蘅枝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了,“那我就不叨扰祝娘子的风月雅兴了,告辞。”
祝蘅枝被两人拉着,腾不出手来,只能笑着点头应了。
等到袁准走了,祝蘅枝才看向两人,面色愠怒:“你们今天怎么回事,就非要在这种时候添乱是吗?”
秦阙本来应当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事的,但听到祝蘅枝没有单独和他说话,而是统一用“你们”二字,来称呼他和乌远苍,就一时有了些意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在这样的灯市里,拉着你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是问句,但他尾音并没有多少上扬,反而有意往下压了压,多出了些“楚楚可怜”的意思,哪怕祝蘅枝知道,这个形容的确不对。
她还没回答,乌远苍却先抢了她的话,“哪里来的明媒正娶的娘子,皎皎用这个身份的时候,说的可是自己是居孀,夫婿早已死了,你这是在对号入座吗?”
秦阙看向乌远苍,发现了他并不友善的目光。
另一握着的拳慢慢收紧,但没有多理会乌远苍,只是看向祝蘅枝,道:“你刚才说只是普通朋友,是什么意思?”
“你倒是挑上了,肯承认你就不错了。”乌远苍白了秦阙一眼。
第76章 076
乌远苍说完这句又故作亲昵地将祝蘅枝往自己地怀中带了带。
但他没想到秦阙不怒反笑,道:“是不是恐怕还轮不到你说了算,毕竟蘅枝从前是我的圣旨赐婚、明媒正娶回东宫的太子妃,即使三年过去,朕也给了她盛大的封后大典,与朕一起,受过大燕百官朝拜。”
乌远苍反唇相讥,“你用了什么样的卑劣手段,让皎皎不得不留在你身边,你心里清楚,又何必装出这副深情模样?”
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硝烟味,一时竟让人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远处燃烧焰火发出的味道,还是此处更近、更剧烈的摩擦发出的。
秦阙避开了他这句,接着自己方才的话问乌远苍,“那你呢?只要蘅枝愿意,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全洛阳城地人都知道雾绡阁的祝娘子便是当朝皇后,公主的生母,你能吗?乌远苍,你能又或者说你敢打破你们南越苗疆千百年来的规矩,将他们口中的外族女子立做南越的王后吗?恐怕不能吧。”
祝蘅枝能感受到乌远苍揽着她的手瞬间就僵住了,似乎被谁敲了下,原地定住了。
她怎么会看不出清楚乌远苍的心意?无论是在澧州的三年,还是如今乌远苍因为国事来到洛阳,秦阙用来打击乌远苍的,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南越苗疆,绝不会允许他们的王上、他们的大祭司娶一个外族女子,她不想答应了乌远苍,但到最后一步,让他为难。
更何况,南越刚刚闹出了乌曾的内乱,其中不乏自己的“母国”楚国在背后搞小动作,南越正是处于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若非如此,乌远苍也不会放下个人恩怨,千里迢迢跑到洛阳来和秦阙商量联手的事情。
倘若此时,乌远苍再提出要娶她的事情,那他拿什么安定南越内部,即使是采用强制手段,也只会让南越内部更加人心惶惶。
祝蘅枝深谙其中的道理,但这本来就不是乌远苍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事情。
于是她抿了抿唇,给了乌远苍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对秦阙道:“秦阙,我想我不用再和你说一遍,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什么玩意,我先是我自己,而且这《大燕律》中似乎也没有规定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不是嫁给这个就要嫁给那个,如果不这样,她就不算完整的生命,对否?”
秦阙看到祝蘅枝给乌远苍的那个眼神,几乎要嫉妒的发疯,祝蘅枝对着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从前是畏惧,如今,他想到这里愣了下,他一时竟也分不清祝蘅枝如今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但刚刚那句话,很明显地就是在护着乌远苍。
他只觉得心中一阵钝痛,喉头哽咽,但也只能顺着祝蘅枝的话,应了句:“是这样。”
祝蘅枝不动声色将自己从两人手中挣脱出来,又轻叹了声,只是向着秦阙的方向,说了句:“但我现在的处境,的确离不开你。”
筠儿在宫中,她一时带不走,陈听澜是新任内阁首辅,宅邸旁边一天十二个时辰锦衣卫不会离开半步,众所周知,锦衣卫只听命于天子,秦阙表面上说是要保护陈听澜的安全,但实际上不过是换个手段监视他。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秦阙的眼睛下。
从秦阙之前因为祝蘅枝的缘故将陈听澜外放,又让他冒生命危险去晋中赈灾的事情,她就可以看出,秦阙是在告诉她,陈听澜对自己而言,的确是一路和他走过来的,有从龙之功在身上的,但并不是说秦阙离了他就不行。
反倒可以作为他困住祝蘅枝的一根绳索。
让她不能离开洛阳半步。
她也曾后悔过,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接受齐连城的让利,不来洛阳,会不会她现在还能带着筠儿平平安娜的在澧州?
但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秦阙设好的局,如果当时在澧州,秦阙对她打感情牌打赢了,那么齐连城就不会在秦阙离开的那天还来找她,即使是她既没有答应秦阙,也没有答应齐连城,秦阙一样有别的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燕国。
比如通过陈听澜。
现在的境况,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秦阙不限制她在大燕内的自由,对她的雾绡阁明里暗里都会有所关照,大燕从前是大力打击经商的,秦阙登基后为了对内休息,采取了农商并重的政策,但诚然如此,在大燕行商一样要承担高压的赋税,只不过由原来的八税一改成了现在的十五税一,而她的雾绡阁可以不税。
她从前不知,直到前几天整理账本,算要缴纳多少赋税的时候,账本却被秦阙轻轻地推了回去,“我还没穷到跟自己娘子伸手要钱的地步。”
祝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只是淡声解释:“怎么会是给你的,这是我按照《大燕律》里的规矩,要缴纳给户部的赋税。”
秦阙笑了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燕的银钱不都是我的?我刚才的话是说,雾绡阁是你名下的产业,故而不用缴纳赋税,我已经同户部打好招呼了,即使是你去缴了,户部也不会收,你放心就是。”
“不缴就不缴,我钱烧的慌啊。”祝蘅枝将账本合住放在手边,小声道。
除了这些,秦阙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强迫她做这个做那个的,一切都遵照她的意愿。
其实细细想下来,除了换了个地方,她如今的日子比在澧州的时候不遑多让,相见陈听澜天天都可以见到,也不必像从前那样一等书信就是一个多月。
她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但现在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从前苦心孤诣那么多,不就是想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活下去吗?
秦阙听了她前面地话,嘟囔了句:“可是我想……”
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突然出现的谈辛打断了。
谈辛一直近身保护秦阙的安全,这样的时候,如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不会贸然来打搅。
谈辛对着祝蘅枝轻轻颔首一下,才附耳对秦阙说了些什么。
祝蘅枝只看见秦阙的眉心越来越紧,情况应当并不简单。
秦阙听完果然一脸歉意地看着祝蘅枝,道:“蘅枝,宫中生了变故,我得立刻回去处理一番。”
他话是这么说,但眼底隐隐生出一丝期待,仿佛只要祝蘅枝出言留他,他就会“勉为其难”地留下来。
祝蘅枝没看懂他的暗示,但是现在她恨不得乌远苍和秦阙两个人谁走,要不然再这样明枪暗箭下去,她怕自己真得端不平这两碗水。
于是只是轻轻点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道:“无妨,宫中大事要紧,你先回去吧。”
秦阙眼中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不情不愿地说出一句:“行,天色不早了,今日热闹,难免有歹人,早些回去,我忙完再来陪你。”
他说“歹人”的时候,目光挪到了乌远苍身上,但乌远苍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祝蘅枝身上。
这让秦阙心中更加气闷。
等秦阙和谈辛走后,乌远苍才带着试探的语气问祝蘅枝,“皎皎,你方才说离不开他,是不愿离开,还是不能离开?他是不是逼你了?”
祝蘅枝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略略思索了一下。
秦阙逼她了么?好像逼了,又好像没有。
但她却不能让乌远苍再生出误会来,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相对未委婉的说法,“远苍,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更何况,我还是个商人,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比自己这条命和利益更要要的了。”
不给乌远苍许诺,是因为她想乌远苍趁早对自己放手,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她相信乌远苍是个明白人,她都这样说了,应该能听懂她的意思。
她的确对乌远苍动过心,在澧州的那三年,在无数次只有他们的时候。
初见时的君子风度,后来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总能出现在她身边,那次月夜屋顶谈心,其实也是她很贪恋的时光。
乌远苍自小父母恩爱,兄友弟恭,像小太阳一样明媚热烈,对她的心思从来坦坦荡荡,从不藏着掖着,这是祝蘅枝从小就很羡慕的。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像让他在自己和南越之间为难。
相比之下,从小生活在阴暗环境下的秦阙,和她才是一类人。
两个人沿着长长的街道走着,往祝宅的方向去。
天上时不时地还炸出一朵烟花来。
但乌远苍今日却一反往常,似乎一定要追问出一个答案来,他没有多余的越界的动作,没有握住祝蘅枝的手或者将她揽在怀中,只是摇头轻声道:“皎皎,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哪里是听不懂,只是不甘心。
祝蘅枝轻轻匀出一息来,“远苍,我们之间,不可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仿佛连呼吸都是痛的。
但理智告诉她,她只能这么做。
“有何不可?”乌远苍的眸中泛出水光来,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的清楚。
“若是可以,早在澧州的时候,我便已经答应你了,而不是拖到现在。”
乌远苍瞬间像是被抽空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肩也塌了下来。
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和祝蘅枝说:“皎皎,其实我知道,你拒绝了我很多次,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可只有这一次,让我感觉,和以往都不一样。”
一向巧舌如簧地祝蘅枝,此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又细细想了想,她好像,一直没有安慰过谁,手握成拳,又松开,复握住,复松开,往复许多次,许是周遭的空气太过于安静了些,她终于吐出一句:“对不起,远苍,我……”
乌远苍很快将自己的情绪都收敛完,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皎皎,你不用和我说对不住,你从来都没有对不住我,不喜欢一个人,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而选择自己认为重要的,本来就不是一件需要自责的事情。”
祝蘅枝心底一颤。
此时她真得觉得一向如朗朗之日的乌远苍,此刻就像一只弯着茎的花,下一秒便会被折落在池中。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乌远苍说。
但她真得怕自己一心软,就做出了让她追悔莫及的事情。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乌远苍。
而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发顶被人轻轻揉了两下,一如在澧州的那三年,一旦她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乌远苍变着法子哄着她开心后,都会这样做。
她抬头去看乌远苍。
乌远苍强笑着说:“好了,到家了,回去吧。”
她心头一堵,眼前顿时一阵模糊。
乌远苍的语气明显地慌乱起来,“别哭啊,你要哭了,我怕我真得忍不住就地带你回南越,让你永远回不来。”
祝蘅枝只以为他这是在开玩笑,所以没怎么在意,努力地将还没有流出来的泪水收了回去,点了点头,道:“好。”
等到看了祝蘅枝进了门,乌远苍才收起了自己强行挤出来的笑意,闷哼了一声,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渡江的那几天,正是楚国最冷的时候,过江的时候,正是阴冷的晚上,自那以后,伤后便偶尔微微泛疼,本来就没有完全痊愈,又是长途奔波,又是受了风寒的,到了洛阳,藏彦给他请了郎中换了药后,郎中嘱咐他要好好休息,别再操劳。
他口上应下,但还是因为太想见到祝蘅枝了,还是没有听郎中的话。
如今这样下来,本来上好药的伤口,此时也崩裂了开来。
还好藏彦及时出现,将他送回了官驿,又请了郎中来好好看过。
匆匆一别后,祝蘅枝再次见到秦阙,是在五日后的黄昏。
谈辛的使命虽然是保护秦阙的安全,但基本不怎么出现在明面上,祝蘅枝在看到谈辛以及他手中那个匣子的时候,总感觉秦阙今日来找她,绝不是像三日前那样只是为了和她在街头漫步。
她没有先出声,只是将目光从谈辛手中的那个匣子上挪到了秦阙身上,想听他说明来意。
秦阙给谈辛使了个眼色,让他将匣子打开,放在祝蘅枝面前。
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冠服,她没有认错,这是她当时封后大典时穿过的皇后冕服。
“你不是说不逼我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私下去见了远苍吗?”祝蘅枝没有碰冕服,这般问秦阙。
她知道自己的行踪从来瞒不住秦阙,只以为秦阙是在怪她昨日去官驿见了乌远苍。
那天晚上,乌远苍把她送回祝宅后,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她,这并不是他的作风。
但秦阙此时要和他联手,应该不会对他下手,她又想起谈辛那天晚上突然来找秦阙,说是有急事,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是不是朝中有人不想打仗,毕竟南越王来大燕的消息并不是秘密,有人对乌远苍动手了?
她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先让时春找人盯着官驿周围。
而后得到的消息,是看到过藏彦送郎中出来。
她顿时就慌了神,立刻去了官驿。
官驿不必寻常的客栈,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因为乌远苍这段时间在里面的缘故,里面把守得又很严。
若要见谁,官差必然要进去通报的,但那天她对乌远苍把话又说到了那个地步,她担心乌远苍不想见她,于是只好找了陈听澜,希望能借他的手,让自己进去官驿一趟。
陈听澜对这个妹妹自然是有求必应。
守门的官差见了当朝内阁首辅,知道自己得罪不起,于是便让祝蘅枝进去了。
可等她到了乌远苍门前,想抬手敲门时,又犹豫了。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她才推开了门。
但她没想到眼前会是这般景象。
乌远苍赤|裸着上身,头发扎成马尾垂在一侧,口中还咬着药瓶的瓶塞。
祝蘅枝脸上一阵烧红,匆匆背过身去,想要推门离开。
她实在不知道乌远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死心吗?
但当她听到乌远苍那句短促的:“别走,皎皎。”
她想要推开门的手还是顿住了。
“那个,你、你先把衣服穿好。”祝蘅枝语气有些仓促和慌乱。
其实不应该,她并非初经人事的小姑娘,但她和乌远苍之间一直都未曾越界,面对这样的乌远苍,她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抱歉,吓到你了,我以为,是藏彦,才直接让你进来的。”
祝蘅枝稳了稳心神,但的确也有自己的不是。
因为未曾通报过乌远苍,他大抵也没有想过她会来。
等祝蘅枝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乌远苍已经草草将亵衣穿上了,手指还停留在系带上。
她眸光一偏,便看到了乌远苍手边的那个白色的药瓶,又想起自己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个被他咬在口中的瓶塞。
所以,他刚刚是在上药吗?
祝蘅枝心中涌上浓烈的不安来,难道,他真得是受人所害,才一直没有消息吗?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上别的,直直地朝他走过去,几乎是颤抖着手拿起那个药瓶,轻声问:“疼吗?”
乌远苍轻轻弯了弯唇,安慰着她:“没事,不用担心。”
哪里会没事,祝蘅枝进来的时候,他正给自己上药,慌忙之间,连伤口都没来得及包扎。
祝蘅枝看着被他没有完全藏起来的纱布,轻轻掖了出来,“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这次换到乌远苍失语了。
祝蘅枝伸手碰上他腰间的系带。
乌远苍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起来,他按住祝蘅枝的手,问道:“你做什么?”
“给你上药。”
乌远苍固执地摇了摇头,“没事,真得只是小伤口。”
祝蘅枝佯怒,假装起身离开,“那看来没有我的事,我走了。”
乌远苍立刻扯住她的袖子,“皎皎。”
她这才转过身来。
乌远苍抿了抿唇,才和她说:“很丑。”
是说伤口。
祝蘅枝打开了瓶塞,柔声道:“没事。”
乌远苍这才换了个方向,将受伤的一边袒露在她面前,又别开眼去不敢看她,耳根处已经烧起了一片薄红。
祝蘅枝从没想到这个伤口这么严重。
比起当时秦阙展露在她面前的那个伤口也不会显得很轻,她手中的药瓶一时差点没有拿稳。
乌远苍刚刚应该是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上药,上面看不见白色的药粉。
祝蘅枝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将药粉轻轻洒在他的伤口上,又替他吹了吹伤口,才为他换上新的纱布。
在此过程中,乌远苍倒吸了口冷气。
祝蘅枝手中的动作立刻听了下来,问:“弄疼你了吗?”
乌远苍立刻摇头,“没有。”声音有些低哑。
实则是祝蘅枝给他缠绕纱布时,头发蹭过了他的喉结,让他心中生出一丝痒意。
但他立刻驱散了这个想法,太龌龊了。
偏生祝蘅枝没有半点察觉,这样真得会让他忍不住。
可他不能。
他之所以一直叫她“皎皎”,而不是像秦阙一样叫她现在的名字“蘅枝”,不单单是因为这是她的小字,更是因为,在他看来,祝蘅枝就是他心中的皎皎白月光。
再未经她同意的时候,他不敢有这样的妄念。
祝蘅枝为他包扎好,想要替他穿上亵衣,却被他拦住了,声音比起刚才更加低沉,“可以了,皎皎,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
祝蘅枝由着他穿好了亵衣。
“你怎么来了?”乌远苍穿好衣服后,才问她。
祝蘅枝垂下眼:“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事了。”
她还是将到嘴边的那个“担心”吞了回去。
祝蘅枝想起那日和乌远苍在一起的事情,心中泛上一丝酸涩。
秦阙看着她,说:“是有点不高兴,但今天来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说好放你自由,我一向说到做到。”
“那是因为什么?”
“大燕和南越结盟,歃血为盟,帝后要同时出现,蘅枝,你是皇后。”
这意味着她和秦阙在乌远苍面前举案齐眉。
第77章 077
祝蘅枝面上的神色滞了下,微蹙眉心,犹豫了很久,才问秦阙:“我可以不去吗?”
秦阙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看着匣子里的冠服,轻声道:“蘅枝。”
祝蘅枝抿了抿了唇,却找不到措辞来。
确实如此,她是秦阙的皇后,按照道理这是她不能拒绝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自己去找乌远苍的时候,他动作笨拙着给自己上药,看见她来,也顾不上上药的动作,匆匆忙忙地收起药瓶的动作,红透的耳垂,两人交织在一起紊乱的呼吸,以及他微哑着声音,气息颤抖着说出的那句:“皎皎,对我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她不想让乌远苍看见她和秦阙携手而立的场景。
秦阙挥了挥手,示意谈辛退下。
谈辛会意,走的时候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偌大的房中又只剩下了祝蘅枝和秦阙两人。
秦阙一步步地靠近她,她却没有如往日一样后退,只是在原地站定,看着秦阙步步靠近。
“你是顾虑到了乌远苍,对不对?”
被戳漏了心事,祝蘅枝眸中闪过一瞬的慌乱,但她知道秦阙能猜出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认了他这句:“是,他伤得很重,我不想让他带着一身伤离开大燕,更何况,这件事是你们两国君主之间早就商量好的,应该在什么时候出兵,派多少人,辎重该如何准备,这些都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事情,又何必带上我呢?”
祝蘅枝将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竟然显得异常的冷静。
她觉得,只是秦阙想要带着她去攻破乌远苍的心理防线。
即使两人即将成为盟友,但也涉及战后的利益分配问题,谁又该妥协,这些都是要仔细商榷斟酌的事情,秦阙知道她是乌远苍的软肋,无非是想到时候据此来“要挟”乌远苍罢了。
但她岂能让秦阙如愿?
秦阙听懂了她的话外之意,轻笑了声,伸手执起祝蘅枝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骨节,问:“蘅枝,你是不是忘了,封后大典那天我说过什么吗?”
当然不会不记得。
祝蘅枝的思绪顺着他的话渐渐跑远。
那天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色的、极尽华贵的袍衫,“心甘情愿”地与秦阙携手拜过太庙,接受过百官朝拜,站在太极殿前高高的台阶上。
那时秦阙扬声说:“自此,朕与皇后,帝后一体,这大燕江山,是朕与皇后共有。”
而后群臣山呼“万岁”与“千岁”。
耳畔再次响起秦阙略微低沉的声音:“朕说过,这江山,是你我共有,所以,大燕与南越结盟一事,歃血为盟,你必须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你不是在半个月前下旨说作为皇后的我去城外寺庙中养病了吗?”
其实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秦阙只是微微垂首,攫取着她的目光,语气轻柔:“皇后为国之大计,拖着病体与天子同南越王歃血会盟,可见大燕联兵心意之切切,这还不够吗?”
祝蘅枝又想起来当时在官驿中,她给乌远苍上完药的时候。
她带着略微有些嗔怪的语气问乌远苍,“既然郎中都说了不让你长途奔波,你便等等伤口好些了,再北上洛阳也不迟,即使现在订立了盟约,出战也不是在于这一两个月的,怎么也得能双方粮草辎重都准备充足了,又何必急于这十天半个月的?”
乌远苍立即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来,没有去看祝蘅枝,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可是我只是想快点见到皎皎你。”
祝蘅枝愣了下,忽而觉得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只好放软了语气,道:“即使是这样,你也应该先顾及着南越的局势啊,你迟早来洛阳都可以见到我的,你这样,我真得……”
她尾音落得很轻,还是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乌远苍忽略了她的后半句,只是回答了前半句:“在我心里,你与南越是一样的地位。”
祝蘅枝一时哽咽,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秦阙看见她微微失神,轻咳了声,又道:“陈听澜作为内阁首辅,也是要去的。”
祝蘅枝一下子如梦惊醒,的确,她不能放任哥哥不管。
她想要从秦阙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这次秦阙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紧紧握着不让她挣开,很自然地任由着她去了。
祝蘅枝始终没有去看秦阙,只是将视线再次移到那个匣子中的冠服中,说:“好。”
秦阙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语气轻柔:“蘅枝,我真得只是不想看见你和乌远苍太亲近了,你和他在澧州有三年,和我却只有短短的一年半,而且我后面去查过,你与他,相识在与我之前,对吗?”
祝蘅枝瞳孔一震,不可控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秦阙。
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和乌远苍小时候见过的事情,若不是乌远苍当时提醒,她甚至都没有认出来。
秦阙早料到了祝蘅枝的反应,只是带着些许灰败意味的语气说:“我知道,人生的出场顺序实在太重要了,我从前也做过许许多多的混账事,才让你与他有了重逢的机会,有了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三年的机会,我能不能,恳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竭力地去寻找祝蘅枝的目光,希望对方能看他一眼。
祝蘅枝轻轻摇了摇头,说:“秦阙,你与他,注定是不一样的,远苍对我而言,就像是春风过境,重新点燃了我生命的一把火,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在我心中,是可以和我哥哥相提并论的人,我和你说这些,也没有担心你会为难他。”
因为她知道,秦阙若是真得有意为难乌远苍,早该在官驿的时候就让他出意外了,而不是派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
陈听澜那天和她说,洛阳官驿的防卫平日里没有那么严格,是因为乌远苍地突然到来,秦阙嘱咐过,不能让他有半点意外。
祝蘅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既然今天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索性就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如若你能接受我心里有他,或者说在他遇到意外的时候,不逾越规矩地担心他,那我们之间还有可能。”
秦阙面上明显为难了起来。
祝蘅枝看着他的神色,突然笑了:“其实做不到也不必勉强。”
“不,不是,蘅枝,我说了要补偿你,说了要做照顾你,那我希望我才是那个你遇到危险和麻烦第一时间想到的人,而不是,别人。”秦阙这话中带了几分试探。
祝蘅枝似乎是没有想到一向独断专行的秦阙,会做出这样的妥协和让步,难免反问了句:“你认真的?你这算是答应了?”
秦阙神色凝重,还是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挑战秦阙的底线,但她没想到秦阙会为了她,将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
虽然她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毕竟此次歃血为盟后,乌远苍作为南越王自然不能在洛阳久留,必然是要离开的,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
或许,只能在夜来幽梦中吧。
她还是答应了秦阙,与他同去。
但她祝娘子背后的身份却不能暴露,故而当夜还是和秦阙回了宫中。
次日,以大燕皇后的身份与秦阙同车而行,前往郊外的祭坛行过祭礼,南越与燕国之间签订了盟约,立过誓后,到了中心祭坛处。
祝蘅枝看着三人的血在酒水中融成一团。
抬头看到乌远苍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隐隐从中看到了几点泪光。
她心下一横,算了,她本来也不能答应乌远苍,也是时候做个决断了,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断了他的念想才好。
歃血过后,三人举杯饮酒。
乌远苍身上的伤其实还没有完全好,但他和秦阙说自己不想在洛阳久留,秦阙乐见其成,嘴上客气地挽留了两句,但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其实乌远苍早有打算。
他来的时候,没有带多余的东西,就是和藏彦一人一骑。
他示意藏彦拿过盟书后,往拴着马匹的那颗枯掉的柳树而去。
祝蘅枝看着他的背影,转头看向秦阙。
秦阙恰好也在这个时候看着她,温声问:“怎能了?舍不得他?”
祝蘅枝羽睫垂落,遮住了眼睛,手微微攥紧。
她没有想到,秦阙抚了抚她的背,道:“那去送送他吧。”
祝蘅枝惊讶地抬眼看着他:“你?不介意?”
“介意,但相比于这件事而言,实现你的心愿更为重要。”秦阙眸光凝重,但语气无比肯定。
他只是不想这件事成为他和祝蘅枝以后解不开的心结。
由着她去吧。
祝蘅枝没有多做犹豫,提起裙角,便朝乌远苍的方向去了。
乌远苍没有想到她会来。
攥紧了缰绳,看着她,唤出一句:“皎皎。”
声音喑哑。
祝蘅枝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表情:“我来送送你。”
折柳长亭。
第78章 078
乌远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你……”说着低头笑了下,掩去眸中的泪光,低声说:“你这又是何必?回南越的路我又不是不熟,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去吧。”
祝蘅枝走到一旁垂下来的枯瘦柳枝边,探出冻得微红的手,用力折下来一截柳枝,递给乌远苍。
乌远苍不知她这是何意,“皎皎,这是?”
祝蘅枝勉强弯了弯唇,说:“在中原,送别很重要的人的时候,往往会折一截柳枝,折柳,者留,只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苍绿的柳枝给你。”
乌远苍从她手中接过柳枝,温言道:“没关系,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祝蘅枝看着那截柳枝被别在腰间,突然有些失神。
是不是连折柳送别,也是上苍授意?
枯萎的柳枝等不到明年的春天,她和乌远苍,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可她并不觉得冷,忽而抬头,才发现是乌远苍站在了迎风口,替她挡住了凛凛寒风。
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皎皎,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能不能,让我抱一下你?”
乌远苍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又带着几分恳切的试探。
祝蘅枝轻轻点头。
下一刻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乌远苍穿着的裘衣上缝着的绒毛压在她的脸上,也似乎在不停地挠着她的心。
她没有顾及远处站着的秦阙,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乌远苍。
她也知道,秦阙早在答应她可以去送乌远苍的时候,就已经将在场的无关人员都清走了,自然不会有别人看到。
他那么在意帝王尊严的人,又岂会容忍旁人看到这一幕?
祝蘅枝的声音也闷在了乌远苍的怀中,她问:“远苍,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乌远苍猜出来了。
她想问的是,是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若说是小时候的萍水相逢多年后有幸重逢,还是在那样的境地下,依照祝蘅枝的性子,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乌远苍的思绪不觉飘远。
其实不是小时候,她被自己的手下掳来送给自己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祝蘅枝长得好看。
而且,与他在南越见过的其他女子不太相同,才让他生出了兴趣来。
更重要的是,如他当时说的那句——我向来不喜欢勉强。
其实在祝蘅枝不知道的时候,他悄悄来澧州雾绡阁外看过很多次她,只是没有惊动她而已。
他见过祝蘅枝熬夜灯下刺绣的样子,也见过后来雾绡阁刚刚起步,她游走于澧州当地的富商之间游刃有余、长袖善舞的样子。
见过她在别人上门找她麻烦的时候,对那些人毫不客气,不曾退让半分的时候,足够坚决,也足够果断。
他承认,最开始的确是带着些微探究的目光去看这位自称居孀的祝娘子的,却没有想到在一次次地暗中观察中,早已被她窃走心神。
容貌出挑,实在只是她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罢了。
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祝蘅枝说,只好装作没听到,问了句:“你说什么?我没有听到。”
祝蘅枝松开了他,摇了摇头,“没有,没说什么。”
乌远苍犹豫了下,想问一句:“如果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可他这句才从喉间涌上来,却被祝蘅枝一句:“风大,路上小心,后会,有期。”给冲了回去。
他弯了弯眼,点了点头,又迅速转身翻身上马,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回头道:“后会有期。”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此后一个在长江以南的澧州,一个在黄河之畔的洛阳,大抵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祝蘅枝目送了乌远苍很久,直到肩头一暖,才让她回过神来。
是秦阙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而后转到她面前来,握住她的手,往掌心里哈了一口热气,温声问:“冷不冷?”
面对秦阙的动作,祝蘅枝一时有些有些没反应过来,今天的秦阙怎么这么反常?
但是转念一想,这应当是在顾及乌远苍南越王的面子,毕竟两国才定了盟约,商量好开春后的联兵事宜,若是贸然翻脸,反倒不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定了定神,试图从秦阙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无果,索性放弃了,任凭他这么握着,回了句:“走吧,回去。”
回去的一路,祝蘅枝兴致都不怎么高,一言未发,只是支着头靠在一边的小案上。
太医之前来替她诊脉的时候,说她身子本就差,有体寒之症,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刚到金陵的那时候,被与娘亲扔到偏远潮湿且阴冷的栖芜殿居住的缘故,也有那年被华阳推下水的缘故。
许多年的病根子了,后来到了澧州,乌远苍也曾经找了苗疆的巫医来替她诊断过,但都说只能先慢慢养着,只是,再有身子,是很难的事情了。
当时乌远苍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筠儿也很可爱。”
燕国的太医也只是嘱咐不能让祝蘅枝受凉,她不喜欢苦得令人发呕的药,秦阙便让太医另想办法,不要开口服的药。
她在宫中的那两个多月,秦阙给她的撷月殿里通了小温泉,帮她暖着身子,同衾和衣而眠的时候,秦阙也总是用温热的大手替她暖着渗着寒意的脚心,宫中明明通了地龙,秦阙还是在撷月殿和自己的勤政殿里又添了许多炭盆。
此次出来,也特意早早地嘱咐人将马车改装了下,让里面足够宽敞,可以放得下炭盆来。
两边的窗户被遮挡的密不透风,马车里缭绕着热意,倒是让祝蘅枝觉得有些憋闷,于是她探出手挑开自己那侧的帘子。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段路,但映入眼帘的是一段高耸的塔,看着有点像佛寺的佛塔。
秦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留意到了那座塔尖。
是慈恩寺,他认得的。
他没有去拦祝蘅枝的动作,只是道:“蘅枝,你上次答应了我要和我一起去慈恩寺的,正好今日路过,要不要去?”
祝蘅枝想了想当时的情况,她当时是被秦阙关在宫中,想着借着陪他去去慈恩寺的机会,看一看自己在洛阳的祝宅的,但如今时过境迁,她又想起了秦阙的目的无非是去求姻缘。
她今日才送别了乌远苍,自然没有这个心情,只是摇了摇头,说:“回去吧,我不太想去。”
秦阙近些日子已经很尊重她的想法了,很少有勉强她的时候,但今天却一反往常,似乎一定要去一趟慈恩寺一样。
于是他微微收紧了握着祝蘅枝另一只手的手,以这个动作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祝蘅枝放下了帘子,转过头来看着他,问了句:“就一定要去吗?”
“你若是不愿祈愿也无妨,就当是陪我还愿了。”秦阙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征求意见的意思。
祝蘅枝看着这个眼神,一时有些木讷。
曾几何时,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秦阙,但秦阙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她好像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自己从嫁到燕国以来,准确来讲,是遇见秦阙开始,就发生了许许多多复杂的事情。
从前在楚国的时候,虽然也难免被华阳为难,却也没有发生太多重要的事情,无非是她退一步,华阳进两步,最后将她逼到了悬崖边,让她不得不借着和亲的由头,逃离楚国罢了。
秦阙看她没有回答,又道:“慈恩寺不单单求姻缘灵验,求平安也好,我也想为筠儿去求一支签。”
祝蘅枝反问:“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吗?”
她记得当时她给秦阙绣护膝的时候,上面就绣了佛家崇信的可以保佑平安的字纹样,但秦阙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说:“孤从来就不信这些,孤只信自己,有时间琢磨这些,不如想想别的。”
不知道为何,她最近总是喜欢想起过去的事情。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秦阙的眼神很是坚定,连语气中也有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态度。
当祝蘅枝问起这句的时候,秦阙便知道她是想起了当日护膝的事情了,他那时的确不信,因为先帝信奉这些。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前陈皇后当时就劝谏过先帝要将心力多多放在朝事社稷上,莫要太信这些虚无的事情了,却被先帝厉声责骂,还指责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
但后来,在祝蘅枝“消失”后,他求了长阶三千,竟然真得将祝蘅枝等回来了,便开始信奉这些了。
祝蘅枝听到可以保平安后,想着也好,顺带着可以为乌远苍也求一支。
于是点头答应了秦阙。
秦阙立刻吩咐人调转车头,前往慈恩寺。
她看着秦阙去还愿,自己则漫无目的地在院中走动,看到一树飘动的红绸,于是走了过去。
随手捏起一张,上面竟然写着秦阙和她的生辰八字。
第79章 079
祝蘅枝看着上面的字迹,有些出神。
那是她的字迹,她怎么会不熟悉?
她久久没有松开那纸红签,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四年前,她还在上京的时候,彼时她尚且是秦阙的太子妃。
那段时间,秦阙为了和高阳王争权,故意装作与她十分恩爱的样子,用大燕坊间的那句话来说就是满心满眼都是“娘子孩子热炕头”。
既是为了做出一副和高阳王荒诞不经行径的截然不同,在朝臣中争取名望与支持,也是为了让先帝放心,暂避锋芒,隐下他的野心,让先帝对他放心,好谋取后面的事情。
只是她当时尚且不知道这些事。
恰逢她因为感染瘟疫用药过猛的缘故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秦阙却在外没有及时回东宫安抚她,在这样的时候,秦阙好似像是在弥补之前的“过错”一般,对她无微不至。
将劄子都挪到了她的寝殿,除了上朝寸步不离地陪着她,陪着她踱过上京的每一处长街,也陪着她去郊外踏青游春,陪着她专门去酒楼中听以他们为原型创作的话本子,甚至在她还没有被诊出身孕的时候,就准备了许多小孩子的木床、小玩意、小铃铛,所有人都说太子与太子妃实在是般配,举案齐眉,神仙眷侣。
那个时候的秦阙会在她下马车的时候亲自搀扶着她,怕她伤到一点,甚至在风月云雨之事上,也格外温存,时时照顾着她的感受,只要她说一句不舒服,就会停下来,让她缓缓。
她当时真得以为秦阙是真心悔过,是真心想和她好好过日子。
毕竟她年少丧母,被楚帝接到金陵宫中后,不曾过过一日开心的日子,日日都要忍受别人的白眼,甚至宫中稍微资历老一点的宫女内监,也能对她轻视至极。
楚帝自然是不会理会她半分的。
她那时不懂,她和阿娘,明明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地方,为何要这样对她和阿娘,纵使是阿娘死的时候,也不肯遣个太医过来,好好瞧一瞧,可怜她的阿娘,临死前还在念着自己的夫婿,但她一直都没有等到。
或者说,那个夫婿,早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夫婿,大楚的天子。
小小的祝蘅枝跌跌撞撞地跑了好久好久,才跑到楚帝的寝殿门口,那个时候正好是冬天,她没有棉衣裳,穿得还是层层叠叠的春秋季不合身的衣服。
却被楚帝身边伺候的内侍告知华阳公主在里面,让她等一等。
祝蘅枝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她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那个老内侍看不下去了,嘱咐手下的其他的内侍给她端了碗姜汤,让她暖暖身子,她看着上面浮着姜末的汤,却舍不得一饮而尽。
终于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华阳趾高气扬地从里面走出来。
华阳虽然比她还要小上两三岁,但这个时候,却与她的身量是差不多的。
华阳甫一出门,就是身边侍奉的宫女讨好地笑着搭上她的手腕,给她披上厚厚的带着风毛领的大氅。
华阳在一堆宫人的拥簇下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嘲笑了声:“这副样子也敢来见父皇,不怕脏了父皇的眼睛。”
若是按照她从前的性子,一定会回嘴,但阿娘新逝,临死前又千般万般嘱咐她不要和孙皇后和华阳起冲突,有事情就避着他们让着她们就好了,此刻也没有了心情,低着头,没有理会华阳。
华阳看着她乖顺的样子,竟然有些气不过,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狠狠地甩了下袖子,带着宫人离开了。
祝蘅枝以期冀的眼神看向方才给她姜汤的那个内侍,问了句:“公公可否让我见一眼,陛下?”
她说这句的时候,小心地斟酌了下措辞,还是没有将那句“父皇”说出来。
那内侍许是看着她可怜,点了点头,进去通报。
但是她那天还是没有见到楚帝。
她只能托传话的内侍再和楚帝说一句“曹婕妤病死了。”
得到的回答只是楚帝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后来她亲眼看着自己的阿娘被用一卷破草席卷了出去,即使不是楚帝的结发妻子,也没有按照规矩用婕妤应该有的礼节下葬。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慢慢长大了才知晓——楚帝当年投靠孙家,给孙家上门做赘婿的时候,说的自己是无妻无子,要不然当时在前朝举足轻重的孙家才不会只凭一张脸就让他上门做赘婿。
可后来孙皇后才知晓,楚帝在与自己成亲之前已经有了妻女,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楚帝到底是大楚的皇帝,她便迁怒于祝蘅枝和她的母亲。
而对于楚帝而言,当年他回澧州请祖宗牌位打算追封的时候,更是没有真正将自己的妻女带回去的打算,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下,但是祝蘅枝当时不晓事,硬是要去金陵。
对于楚帝来讲,曹婕妤母女就是他的污点,是他最困苦时候的印记,时时提醒着他最仓皇的那段过去与经历。
而她也越长越和自己的母亲曹婕妤越像,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十来年过去,楚帝可能是人到中年,地位渐渐稳固,也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加上孙家仗着自己的功劳,越来越欲求不满,也让楚帝生出了些许厌倦之心,在看到容貌酷似自己温柔解意的发妻的女儿时,也多出了些愧疚之心。
给过她几分好脸色。
但这并不妨碍祝蘅枝在出宫度过了如坠冰窟的十三年。
十三年,每一日她都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当时自请来和亲,也的确是断臂求生之举。
她刚来燕国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秦阙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她苦苦地守着无几的嫁妆的时候,是秦阙给她添置了许多,虽然她知道,当时的秦阙不过是出于盟友之间的合作,不让她在嫁到燕宫的时候没有钱打点下人而已。
后来她嫁给秦阙进宫谢恩给吴昭仪请安的那次,秦阙嘴上嫌弃,却还是将她背回了东宫。
故而,在她经过了那么多的昏暗后,哪怕秦阙给了她一丁点的好,也足够她无限在心中将其放大。
她的的确确沉沦了。
先帝礼佛,上京周围全都是佛寺。
她在那段时间曾想着拉着秦阙去山上的寺庙中一起许个愿,求个签,但又听人说秦阙讨厌这些,故而没有告诉他,而是自己前往那座她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寺庙,一个人许了愿,又看到旁人都求那个签,也跟小沙弥要了个签,想写上她和秦阙的生辰八字。
小沙弥却和她说:“施主,这同心签,是要夫妻同时来写的,一个人写的,不灵验的。”
祝蘅枝听到这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但却不肯松开那个红色的签,有些口是心非地说:“我家郎君今日有些事情,不能来,我先写上,等后面我再和他一起来,叩拜佛祖,可不可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没有底的。
她知道秦阙不信这些,但那段时间,秦阙对她实在是太好了,让她生出了秦阙或许会为她打破自己原则的幻想。
小沙弥看着她实在是执着,又是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由着她将那枚红签写了。
秦阙的生辰八字,未曾对她提及过,她还是当时想着给秦阙筹备生辰礼问的陈听澜。
祝蘅枝握着那管兔毫写下她和秦阙的名字时,手是颤抖的。
她一直都没有告诉过秦阙这件事。
那秦阙又是如何得知的?这个签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直到耳畔响起秦阙的声音,她的目光才渐渐聚焦,头微微偏过去,手却没有松开那纸红签。
“看什么呢?我……”
秦阙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没有想到祝蘅枝能找到这个签面。
祝蘅枝往旁边挪了半步,看着他,声音有点不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秦阙很显然也留意到了祝蘅枝手里的那支红签。
千言万语仿佛哽在喉头,秦阙不知道应该先说哪句。
那个时候正是他准备打击高阳王的最后准备了,高阳王自然也嗅到了不对劲,他也暗中派了谈辛去跟着祝蘅枝,他当时是担心高阳王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诸如绑架祝蘅枝拿来要挟他。
他不想让自己之前的准备都功亏一篑,祝蘅枝去哪里,暗中都有他手底下的暗卫跟着。
谈辛后脚就和他汇报了这件事。
他原本以为祝蘅枝会和他提这件事,但祝蘅枝却像没事发生一样,始终没有提半个字,没多久,她和自己闹了矛盾,这件事也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直到那年,祝蘅枝突然离开上京,生死未卜。
他思念成疾,时不时想起和祝蘅枝之间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佛签的事情。
鬼使神差的,他独自一人前往佛寺。
小沙弥见他一个人来,也说,要夫妻同心才好。
他摇了摇头,说了句:“她不在了。”
小沙弥立刻请他节哀顺变。
他将那枚红签找到,又揣进了怀中,上次来求佛签的时候,又重新挂了上去。
他希望诸天神灵能看见他的心愿。
第80章 080
祝蘅枝才与乌远苍作别,一路上看起来并不愿意和秦阙多说半句话。
秦阙看着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支红签,怕她一时想不开将那枚红签毁掉,毕竟她曾经送给自己的那方绣帕,在自己将她困在宫中的那段时日,就被她亲手用剪刀剪掉了。
还有那支被她颇是嫌弃地剪下的并蒂莲。
于是想着先将她的手握着,让她将那枚红签放下。
毕竟祈愿的签放上去又摘下来,再次挂上去就不吉利了。
他原本以为祝蘅枝会很激烈地反抗,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手甫一碰到祝蘅枝,她便松开了手。
而后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眉心微蹙,像是当中藏了许多他说不出辩不明的情绪,“什么时候的事?”
秦阙如实回答了祝蘅枝。
她第一次这样直视自己。
秦阙的心在迅速地跳动着。
该不该说是天意弄人呢?
曾经的祝蘅枝该是怎样小心翼翼又怀着满心的期待将那枚红签挂到上京的佛寺中,在对待自己时,又该是怎样的察言观色?
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当时的祝蘅枝?
祝蘅枝沉默了良久,才问他:“秦阙,其实我一直很不明白,你现在对我这么执着,到底是为什么?”
秦阙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一句,轻声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祝蘅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沉静下来,续道:“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以为你是因为愧疚,可我后来又明白过来,愧疚不应该是这样的,更何况,你我之间,不过短短一年,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愧疚的确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会是机关算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澧州的时候,一边明面上和她道歉,希望她能和自己回去,一边却授意齐连城,暗中布下一张疏而不漏的网,收口就设在洛阳,等着她自投罗网。
愧疚也不会是想用尽一切手段地想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用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最看重的事情来要挟她不许离开。
而这些,更像是极端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她分不清秦阙对自己的感情。
祝蘅枝没有想到秦阙会反问自己一句:“那你呢?明明是你口中短短的一年,又是什么使得你愿意写下这张红签?”
她写过祈求神佛保佑她和自己的红签,却没有写过与乌远苍的。
秦阙就这样看着祝蘅枝,希望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
而后她发现祝蘅枝的目光迟疑了一瞬,才回答他:“因为我曾经愚蠢到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耳鬓厮磨的那两个月,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过日子的,我从一切能捕捉到的细节中,寻找着你是爱我的证明,我曾以为你是我的太阳,能照亮我前十几年的阴暗潮湿,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带着有些嘲讽意味的笑容。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是嘲讽秦阙,还是嘲讽自己。
秦阙闻言,心中钝痛,急于辩解,立刻开口:“这并不愚蠢,不是,我是说……”
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根本就不是痴心妄想。
情急之下,他几乎是口不择言,话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当他再想说话时,却被祝蘅枝冷声打断了,“算了,走吧,早些回去。”
秦阙只能把想说的话又压回心里,她根本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回去的路上,祝蘅枝因为那支红签的缘故,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只是靠着腰后垫着的软垫,闭眼假寐。
实则是在平息自己心中的慌乱。
就在刚刚,在秦阙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竟然以为秦阙会说出一句,他是珍视自己的。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将这些自以为不切实际的想法从心中驱赶出去,但却没有睁开眼睛。
这时,她听到了秦阙略略低哑的声音。
“蘅枝,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心思,我现在来回答你。”
闻言,祝蘅枝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等着秦阙的回答。
但先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脸,而后她被秦阙半搂在怀中,丝丝缕缕的生气吐在她的脖颈,耳后。
她以为她对秦阙早该没有半分半点的情意,但身体还是不可控地颤栗了下。
她微微别过头去,想通过这个动作来提醒秦阙,他逾矩了,也尽力地去压自己自己越来越来剧烈的心跳声。
但秦阙并没有半点后退,只是继续在她耳边低喃:“我来告诉你是什么时候。”
随着他更加贴近,祝蘅枝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像是一种身体本能的反应。
“你做什么!”祝蘅枝迅速转过头来,正好撞进秦阙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无数的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
是了,她曾无数次在秦阙这双漆黑的眼瞳中看到过自己的身影。
祝蘅枝记得秦阙的眼神,戒备过、冷淡过、不屑过、甚至厌恶过,但在慢慢回想的时候,在想到是否温存深情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从前她以为那是秦阙对她动情的证据,可还没等到她亲口去问秦阙,秦阙就已经给了她回答,对,他就是在演戏。
三年过去了,他现在又做出这样的深情模样,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动机。
秦阙的手指勾上她的衣带,在她耳畔轻声问了句:“你不是问我是什么时候吗?”说着轻轻一扯,“这个动作,熟悉吗?”
祝蘅枝瞳孔一震,怎么会不熟悉?
秦阙的呼吸越来越灼热,落在她脸上的时候,让祝蘅枝以为自己的呼吸也滚烫起来。
“殿下,舍得吗?”
“我知道啊。”
彼时她确定自己要嫁的人,是秦阙的父亲,是燕帝,而不是旁的人。
那个时候,秦阙是燕国的太子又如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被自己拿捏在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自己一路向上的垫脚石罢了。
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在短短怔愣的这一霎,她想了无数的可能性。
其实,太早了。
早到她从马车中掀开车帘,在洋洋洒洒的风雪中看到的脸是秦阙的那一瞬开始。
成亲第二天隐隐传递着他体温的背。
她想起她当时在上京的那处佛寺中,在红签上写下自己与秦阙的生辰八字时,尽管递给她红签的小沙弥说这般签必须要夫妻同心,一起写上对方的名讳和生辰八字才灵验,但在看到他们的生辰八字时,还是稍稍愣了下。
她当时问那个小沙弥:“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对吗?”
小沙弥将双手合十,和她说:“施主与夫君时天作之合,是命中注定,但却要面对许许多多的坎坷。”
她当时没有多想。
只笑着和小沙弥道了声“谢谢”,但在即将转身的时候,又多嘴问了句,“是因为第三者?还是因为旁的?”
小沙弥眼睛半闭着,似乎时斟酌了下措辞,和她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施主多多保重。”
那时她以为的第三者,是宫中那位会出手给秦阙枕边塞人,就像之前宋淑妃送来的那个婢女一样,但那时秦阙并没有中计。
她当时心中还窃喜,庆幸阴差阳错之间,自己竟然真得找对了人。
到现在才知道,当时沙弥说的这一路坎坷诸多是为何?又为什么是天机不可泄露。
在看到那支红签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当日自己庆幸的“天作之合,命中注定”原来不过是一道枷锁罢了。
或许是外面的风太大的缘故,竟然掀开了车帘,即使秦阙怕她着凉,很迅速地腾出一只手将车帘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阵裹挟着凛凛凉意的风钻了进来。
风钻进了祝蘅枝略微敞开的衣领中,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下。
而秦阙此时的眼神中,分明沾染上了情欲。
她匆忙用手去挡他,“这是车上,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却没想到自己的手反被秦阙握住。
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半带着笑意的眼睛就这样看着她。
祝蘅枝这才看清了他的眼神,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匆匆垂下眼去。
而这不过是秦阙在有意戏弄她罢了。
殊不知,在无形中,这也让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
秦阙带着粗粝的茧子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笑着说:“蘅枝,你知道吗?在你第一次故意用手指勾住我的衣带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这样的人,若是落到我父亲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你!”祝蘅枝被他这句说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秦阙没有理会她这句,继续道:“还好最后那个老东西的一根手指头也没有碰到你。”
祝蘅枝看着他微微弯起的唇角,声音有些颤抖着问:“所以,你是把我当作物品?”
“当然不是,”秦阙很迅速地否决了她这句,继续说:“我当时不知,后来听到别人讲一眼半生筹,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其实我对你,一眼定终生,现在想起来,我之前有多么愚蠢,所以,我刚刚想说的是,我们之间,从头到尾,愚蠢的那个人都是我。”
祝蘅枝微微蜷缩在袖口里的手指不自主地攥紧了自己的袖边,眸光没有离开秦阙半分,慢慢地吐出一句:“可是,我凭什么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