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欲望
她眸子垂了下,鸦睫遮住了眼瞳,手上的帕子被她捏紧了又松开,看着一副纠结的样子。
筠儿毕竟年纪小,这个时候早已被时春抱下去睡觉了。
宫中人都琢磨着秦阙的意思,未曾进来侍奉晚膳,撷月殿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盛夏的晚上,殿外的木犀开得正好,淡淡的幽香顺着半开着的窗子中飘进来,在人鼻尖缭绕一圈后又悄无声息地钻进肺腑中。
殿内烛影昏黄,经风一吹,便在新铺的窗纱上点出斑斑驳驳地影子来。
也将两人的身影映得影影绰绰。
碎影斑驳在祝蘅枝的眉梢鬓边,让人不得不怪月色太婉约。
她就这么坐在秦阙对面,久久没有出声,似乎是在深思熟虑。
秦阙一时看痴了眼,实在是勾心摄魄。
他细细回想,他甚少见到这般的祝蘅枝,他们之间的回忆,好似大多是狼狈不堪的,难道有这样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他好似看到若干年后。
他也不禁猜想,倘若他与祝蘅枝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相敬如宾,是不是也会举案齐眉?
她会在自己上朝的时候,亲手替他整理好朝服,偶尔他疲于政务的时候,她也会为自己洗手做羹汤。
思绪渐渐飘远。
秦阙的心头渐渐泛上一层酸涩,这些,难道不是自己本来就拥有的吗?
如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祝蘅枝缓缓抬眼,“陛下先告诉我,我再,依你所言。”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阙竟觉得眼前的人温柔不像是重逢后的祝蘅枝。
熟悉又陌生。
祝蘅枝见他没有回答,面上显露出犹疑来,抿了抿唇,道:“你骗我的时候太多了。”
语气中带了几分独对如意郎君的嗔怪。
秦阙突然觉得周身一阵燥热,喉头干涩,缓缓道出一声:“好。”
洛阳一片晴好,南越方下过一场雨,苗寨中云雾层层。
乌远苍翻身下马,将缰绳顺手交给自己的心腹。
苗寨中的人看见他回来了,反应各异。
有欣喜庆幸,也有惊讶诧异。
乌远苍淡淡扫过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长腿朝自己的营寨中去了。
乌曾这些年在南越运筹帷幄,虽然做得不露声色,但若是仔细想想,还是能找出纰漏的。
平日和他过从甚密的人根本用不上细细去查。
乌曾自从在云岭没有将乌远苍置于死地后,便逃往了更南边的小国,是打算伺机再动。
“主上,您看是不是要将他平日交游的那些人叫过来,一问究竟?”他的心腹藏彦在一边躬身,请示他的意思。
乌远苍抬手挡了他的动作,“不必。”
“为何?乌曾在云岭的时候,那可是冲着您的命去的,您难道还要放过他吗?”
“如今大乱方休,我原本以为他会带着妻儿向北逃亡楚国,去寻求他岳丈的庇佑,再不济回到这里,和我殊死一战,但没想到他竟然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抛妻弃子,逃亡了南边,既然如此,那寨子里的这些小虫,自然也就先不着急收拾。”乌远苍一边摘下手上的护腕,一边踏进了自己的房中。
藏彦忙过去将灯油添好,让屋子重新亮了起来。
“主上是担心寨中乌曾的残余势力,狗急跳墙?”
乌远苍淡淡地应了声,又转头问:“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澧州那边,可有信传来?”
大致上处理好疆内的事情,他关心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祝蘅枝。
自己当时匆匆离去,也不知道她如今在洛阳怎么样了?
藏彦赶紧将桌案上的一个匣子拿过来递给乌远苍,说:“这些都是祝娘子那边寄过来的信了,属下一直妥善收拾着,最新的在底下。”
乌远苍接过匣子,取出一封信笺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远苍亲启”,唇角勾起,面上的神色也和缓了几分。
这些信件的确被藏彦整理的很好,乌远苍一封封地看过,又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折好放了回去。
顺手拿起最后一封,一边往回收一边道:“我就知道她一定可以做到。”
这才注意到匣子的中放着一个很小的竹筒,倒像是军中常用来传递紧急关键信息用的,他转头问:“这个,也是她传来的吗?”
藏彦点头:“的确是洛阳传来的。”
乌远苍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什么时候的?”
“就这两日,飞鸽传书过来的。”
乌远苍将那张小纸条从竹筒里取出来,扫了一眼当中的字,心底一沉,立刻阔步朝外面而去。
藏彦不知其中缘故,连忙追了上去,“主上,您这是去哪?”
“备马,去徐州。”乌远苍只吐出来这两个字。
祝蘅枝那张纸条很明显就是慌乱之间书就的,她在洛阳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不是之前几封信还是一切顺利无虞,怎么突然就要回澧州了?
秦阙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这些事情乌远苍都不知晓,因此,才更是担忧。
藏彦常年跟在乌远苍身边,看着他的反应和目的地,便猜到了大抵是和他家王上的心悦的那个祝娘子有关。
但现在南越一团乱麻,乌远苍好不容易从云岭捡回来一条命,现在南越上下都指着他一个人,寨子里乌曾的人不少,他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乌曾立刻会回来,到时乌远苍这么些年的经营都会付之一炬。
藏彦只能伸出胳膊将他拦住了,“王上不可,您如今是我们南越的主心骨,您不能走,更何况巫医说了,您身上的伤经不起长途奔波了。”
乌远苍伤得很重,乌曾在云岭设伏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给他留生路,他能活下来,全靠命大,他这么纵马去徐州,就是不要这条命了。
可能他自己还没到洛阳,就先死在半路上了。
“但我不能就这么不管她。”乌远苍一把拨开藏彦,朝马棚的方向而去。
“但是王上,您先是我们南越的王,是苗疆的大祭司!”藏彦追了上去,大声道。
乌远苍停下了步子,眸中尽是痛意,“我不想再错过她了。”
“还请王上三思。”
正当两人对峙的时候,另一个下属匆匆朝这边赶来。
乌远苍压着眉头,连身也未曾转,问:“什么事?”
“王上,有您的信。”那人说着双手递上一封信笺。
乌远苍随意道:“知道了,交给藏彦便是。”
藏彦依言接过那封信笺,等看了上面的字,才道:“王上,是洛阳过来的,会不会是祝娘子的消息?”
乌远苍听到“祝娘子”三个字,立刻转过头来,只瞥了一眼,但上面不是他熟悉的字迹,也没有叫他“远苍”。
而是很苍劲有有力的笔迹——南越王亲启。
信是秦阙传来的,大致意思是祝蘅枝已经和他回宫了,一切无恙,让他无须“担忧”,当然也提到了乌曾作乱的事情。
秦阙似乎有和他联手,南北夹击楚国之意。
乌远苍捏着那封信笺,深吸了口气,看了眼马棚中摇着尾巴的马,纠结了半晌,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
祝蘅枝并没有如那个纸条中所说的那样,在徐州等他,而是在秦阙洛阳的宫中。
如若是这样,他贸然前去洛阳,非但救不了祝蘅枝,还可能会让自己从洛阳回不来。
他想起了藏彦方才劝他的话,他身后,是整个南越。
为今之计,还是得先稳住南越内部,而后再与秦阙商榷联兵的事情。
*
秦阙支着下颔,看着祝蘅枝缓缓开口:“乌远苍啊,刚平定了南越的内乱,好得很。”
“当真?”祝蘅枝不太相信秦阙的话。
若是乌远苍真得没事,他不会这么长的时间都不回自己的信。
秦阙一副被冤枉了的样子,撇了撇嘴角:“这件事我骗你做什么,乌远苍和我可是情敌,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祝蘅枝看着秦阙的神情,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点着香的小香炉,短暂地相信了他。
“那我是不是可以索要——酬劳了?”秦阙说着身子朝前倾过来,语调温温。
祝蘅枝松了手中的手帕,朱唇扬起一抹弧度,笑道:“当然。”
她甚至没有等秦阙站起来,便先起身,走到秦阙身边。
她眸光向下,看得见秦阙期待中不失惊讶的眼神。
而后,令秦阙猝不及防的是,祝蘅枝竟然主动坐到了他怀里,手臂很自然地勾住自己的脖颈,就这么吻了下来。
这是,祝蘅枝第一次,这么主动。
四年前在邺州的驿馆里,她的确主动了,却也因为身份问题,没有做到这一步。
秦阙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想要伸手将祝蘅枝按在自己怀中的时候,祝蘅枝又从从容不迫地起身,朝着自己嫣然一笑。
“陛下,妾来月事了,恐不便侍奉。”
秦阙也只好压下心中的欲望,慢慢地匀出一息来,说了句:“好。”
说着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似乎是在回味。
祝蘅枝为他斟了杯酒,递给他。
又亲眼看着他饮下。
她等得就是这一刻。
第62章 刺客
她看见秦阙的眸中似乎是蒙上了一层氤氲之色,而后他将头低了下来,支着手撑着自己的头,一副困倦极了的样子。
秦阙常年行军,并不是酒量小的人,恰恰相反,他的酒量一直很好。
如今脸上竟然也升起了一丝不正常的酡红,又轻轻点着头。
“陛下,陛下?”祝蘅枝试探着开口问了两声。
秦阙又轻轻抬起头来,眸色不甚清明,也一脸迷茫,有些微醺的样子,但意识早都不清晰了。
祝蘅枝看着他的神色,依旧不太放心,于是俯身凑到他跟前,抬腕在他面前晃了晃,想看看他的眼神有没有转移。
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怕重蹈覆辙,遂在秦阙的唇边又轻轻印上一个吻,借此查看他是否真得中招了。
秦阙喉结滚动,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眼尾曳着不正常的薄红,但却与情至深处那种迷蒙不太一样。
“蘅枝,别走,留下来陪……”
他这句话甚至没有说完,捉着祝蘅枝手腕的胳膊就散了力气,垂在了一边,而后支着下颔的那只手也塌在了桌子上,连带着他整个人也伏在了桌案上。
祝蘅枝刚开始着实吓了一跳。
她还以为是自己手软了,剂量没下足,刚将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探入自己的怀中,想要摸出那包药粉,但看到秦阙这种反应,也松了口气。
她本想着倘若这些药量还不够秦阙受的,那她便孤注一掷,将剩下的药粉直接朝秦阙泼洒而去。
但万幸,还没有到这一步。
毕竟她也没有真得想将秦阙杀了,她只是想逃而已。
看着秦阙如同死人一般倒在桌子上,祝蘅枝伸出手在他的脊背上戳了两下,“陛下,陛下您还好吗?要不要我扶您去休息?”
她这句话几乎是贴着秦阙的耳朵问的。
但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她是对着空气说话一般。
祝蘅枝看了眼不远处的香炉,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去。
这香炉中燃着的香和她唇上涂着的药是相互作用的,唇上的药,是入口即化,即使太医来把脉查验,也查不出什么来,但是香炉中的香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她只能先将香炉中的香灭了,把这些都处理干净了,再谋之后的事情。
但就在她刚将香炉的炉盖掀起时,秦阙却突然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惊吓之余,祝蘅枝手一时不稳,银质的炉盖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秋莺在外面守着,听着屋内迟迟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还以为皇后娘娘又和天子冷战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其实也难怪。
作为女人,谁会不嫉妒祝蘅枝的美貌,以及天子对她的情意。
其实秦阙后来查清楚了,三年前东宫的那场大火,是祝蘅枝蓄意为之,但他并没有怪罪皇后,当时陈听澜说祝蘅枝摔入悬崖,尸骨无存的时候,秦阙连着罢朝了半月,自己也素食斋戒了半月,听闻他堂堂天子之尊,竟然亲自到上京城外的寺庙为祝蘅枝做祷告,爬完了三千长阶。
此后更是不允许宫中所有人提起她。
就连大燕境内的衡州,也因为撞了她的名讳,被迫改成桓州。
她从前只是羡慕,倘若自己能嫁这么一个对自己用情至深的郎君,此生也算无憾了。
但当三年后,祝蘅枝重新回到洛阳,被天子两次领回宫中的时候,她才知道为何这位皇后娘娘拼尽全力也要逃出去。
因为天子的爱,或者说近乎于病态偏执的占有,并不是谁都可以接受得了的。
她曾设身处地地想过,倘若她是祝蘅枝,此时只怕早已痛苦不堪,哪里还能对天子巧笑逢迎?
殿内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显得原本藏在树中微弱的蝉鸣声都有些聒噪了,这声炉盖掉落砸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也格外明显。
“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秋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祝蘅枝看着一边的秦阙,刚直起身子,好像是要朝她伸手,但才动了一下,又慢悠悠地倒在了桌子上。
她不知道秦阙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愈来愈提心吊胆。
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
祝蘅枝知晓,这个时候时春并不在自己的身边,秋莺不是自己的人,秦阙身边那个叫谈辛的锦衣卫说不定就在哪个房檐上蹲着,一旦让人察觉到异样,她不敢想以秦阙的性情和手段,会发生些什么。
她眸子紧紧盯着地上那个炉盖,并没有去捡,而是刻意挤了挤嗓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娇嗔的声音:“陛下——”极尽妩媚与婉转。
又刻意制造出些很明显的衣物窸窣声。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秋莺将门合上了。
“奴婢先告退了。”秋莺的声音听着有些局促。
听着她的脚步走远了,她才彻底换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将其平铺在香炉旁,将其中燃着的香熄灭了,才执起香炉旁的小耳朵,将其中的香炉灰倒在帕子里。
目光在周遭游走一圈,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妆奁上。
她从妆奁中取出一把上妆的刷子来,将香炉中没有倒干净的炉灰一点点地剐干净了,才将刷子放回原位,又从盒子里取出了一个小香盒,里面盛着的是正常用来安神的香。
她回宫的这几日总是难眠,秦阙便让尚宫局和太医院为她准备了许许多多不同味道的安神香,供她选择。
她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收了笑意,只是往那个小香炉里倒了些安神香,点燃后,才从地上捡起那个炉盖,轻手轻脚地盖上。
做完这一切,她伸手试了试手帕里炉灰的温度。
已经不烫了。
祝蘅枝细细地将那些炉灰收拾好,藏进自己的衣衫。
眼光再次投向秦阙,人依旧睡得很沉。
她走到秦阙跟前,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来,在灯烛下转了两圈。
昏黄的灯火似乎能柔和模糊一切。
本应泛着寒光的匕首,此时竟也让人觉得不过是把钝刀。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秦阙动手,但却远比第一次紧张。
她心神一时有些乱,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何。
或许是因为当时没有顾虑,如今有顾虑了吧,如若这次逃不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道理她还是知晓的,陈听澜跑不掉的。
祝蘅枝如是想。
于是在刀尖即将碰到秦阙肩头的时候,她的手停顿了下,刀尖堪堪擦在他的衣服上。
祝蘅枝控制不住自己乱抖的手,于是伸出左手,将自己的手腕握住,眼睛一闭,也不管那是什么地上,直直地刺了下去。
而后她听见一声低沉了闷哼声。
她一时大惊失色,匆忙睁开眼睛,但秦阙并没有起身,还是那般趴在桌子上。
若不是真得昏迷了,秦阙断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祝蘅枝确信无疑。
但看着鲜血慢慢地顺着匕首和血肉的缝隙流淌出来,也渐渐的晕染了他衣裳那块的布料。
秦阙一直喜欢玄色的衣服,从前做太子的时候如此,如今做了天子,也是如此。
“幸好这件衣服是黑色的,沾了血不容易被发现,要不,蘅枝今天可真得要弑君了。”
祝蘅枝有些怔怔地看着那处伤口,脑中突然就响起了秦阙这句话。
那次的场景又在祝蘅枝脑中回放了一遍。
可怖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有秦阙那句“仿佛痛意是真得,你也是真得。”又带着些阴冷裹挟了她。
三年前她做太子妃的时候,三年后她在洛阳被秦阙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画面,一瞬间犹如雪崩一样,在她脑中炸开。
祝蘅枝突然回过神来,握着匕首的手突然就松开了,然后仓皇地后退,若不是压住了桌子的边缘,她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她没有留意到自己此时的鬓发已经有些松散,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来,微微喘着气。
她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去看秦阙,而后扬声朝外面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外面果然一阵骚动,传来宫人的奔走声。
破门而入的是谈辛。
谈辛看到的是祝蘅枝一脸狼狈地站在秦阙身侧,而秦阙肩头插着一把匕首。
未等他开口,祝蘅枝先出声道:“有、有刺客行刺,陛下为了,保护我……”
她这句话没再说下去。
“戒严!传太医!保护娘娘!捉拿刺客!”谈辛大声朝外面吩咐。
一时情况更是混乱。
而这一切都在祝蘅枝的计划中。
她趁着这边一片混乱,溜进了祝筠的寝殿。
筠儿和时春其实都没有歇下。
祝蘅枝迅速换上内侍的衣服,朝时春道:“我拿到他的令牌了,按照原计划,我们迅速出宫,这边这么乱,顾不上我们。”
时春点了点头,筠儿虽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吵闹。
跑到半路的时候,还是被人发现了可疑之处。
“什么人?站住!”
祝蘅枝匆忙间将令牌塞给时春:“带着筠儿先走,宫外见。”
时春不敢违逆。
祝蘅枝看着羽林军头子点着火把步步朝她的方向靠近,但那边好似是出现了别的状况,身边的人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又走了。
祝蘅枝松了口气,一转头却撞到了一人身上。
“就这么想逃?”那人藏在黑暗中,轻笑了声,问道。
第63章 徒劳
即使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不用多想,祝蘅枝也知道是秦阙。
一阵阴冷顿时就将她笼罩住了。
秦阙还是发现了吗?
这次,他还会如同往常一样容忍自己吗?
那哥哥,会不会也被自己牵连。
祝蘅枝将眸光投向不远处的宫门,明明自己已经足够小心,明明躲过了许许多多,明明差几步,就能出去了。
她哆嗦着唇,轻声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明明应该在你殿中点着的迷香和唇上的迷药的双重作用下昏迷过去,被你用匕首刺进肩头,然后应该躺在榻上,等着太医诊脉,放任着宫中一片大乱,好让你逃出去,是不是?”
秦阙伸出手捏住她的腰,将她往怀中一抻。
祝蘅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原来,一切都是命运吗?
良久,她才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秦阙低头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来,眸中的柔情似乎能化成一汪春水:“早在你和尚宫局要那些很寻常的香料的时候,在一进门就闻到那股寻常,又不寻常的香味时。”
祝蘅枝的眸子中大写着“惊恐”两个字。
秦阙的手顺着她的腰线缓缓上移,一时到了她的后颈处,尔后拇指很自然摩挲着她的侧颊,说:“蘅枝,其实你不知道,你今晚很紧张,你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觉得不对劲,甚至,比我们当时在邺州初见时的动作,还要生涩笨拙,我想要发现,实在是太简单了。”
祝蘅枝的唇轻轻哆嗦着,她很自嘲地一笑,问:“那你为何不从一开始就拆穿我?把我当玩意吗?”
秦阙轻轻摇头:“当然不是了?我这么爱你,怎么会把你当玩意,只是想让你尽兴罢了,你这么讨厌我,我不让你捅上一刀,怎么能平了你心里的那股子气,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
祝蘅枝的胃里此时也泛上一阵恶寒。
她低下头,本来因为紧张攥着的手还是认输一般的缓缓地松开了。
恍惚在那么一瞬间,那些不堪的记忆又重新在她脑中演绎了一遍。
是她四岁那年,被父亲接回金陵,所有人都说她和她阿娘好命,说父亲能在这乱世中成为逐鹿的枭雄,是她们娘俩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们拜过楚帝派来的人后,笑着说她们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指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了。
掐着尖细嗓音的内监问她和阿娘是否愿意跟着他们回金陵。
她清楚的记得,那天楚帝并没有来,而阿娘也陷入了踌躇和犹豫,她记得阿娘说什么不愿意让阿爹为难。
那时她听不懂阿娘的言外之意。
楚帝是因为娶了华阳的母亲孙氏才能坐到最后那个位置,这件事她后来才知道,但彼时阿娘应该是知道的,她也知道自己如果带着祝蘅枝回去了,身份必然尴尬。
但祝蘅枝却不懂这些,只是拉着阿娘的胳膊,轻轻摇着,央求她:“阿娘,皎皎还没有去过金陵,皎皎想爹爹。”
多年以来,刻意被她藏在心底的记忆在这一刻就像去岁没有被烧尽的荒草,只需要春风轻拂,便又重新被唤醒且长得更加茂盛。
阿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禁不住内监在一旁的催促和看热闹的邻里的起哄声,应下了内监,抱着她上了去金陵的马车。
后来她再想起,才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她此生噩梦的开端。
从澧州到金陵的路程算不上近,马车走走停停了将近一个月,但她从未见过阿爹来看看她和阿娘。
阿娘便叫她不要吵不要闹,说爹爹毕竟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顾不上也是正常的。
她和阿娘被安排住进一个小院子里,还没有在澧州的家大,但她那时到底是天真无忧的年岁,竟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她有一日在花园里见到个锦衣华服的女人,身后跟着一大堆宫女内侍,旁边的宫女手里抱着一个比她小一些的小女孩。
那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和她说,自己眼前的是皇后娘娘,是整个大楚最为尊贵的女人。
可据她所知道的,皇后不应该是皇帝的娘子吗?那难道不应该是阿娘吗?为何,是眼前这个女人。
那个宫女看着祝蘅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一时没站稳,跌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里捏着的一块桂花糕,也被摔碎在了地上。
那是她从膳房好不容易顺出来,想带回去和阿娘一起吃的。
她一时没了主意,就哭了起来。
但那群浩浩荡荡的人群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扔给她一句:“果然是下贱胚子,说两句就哭了。”
那个宫女并没有手下留情,她回去的时候半边脸肿得老高。
是夜下了一场雨,大风刮破了她们住得屋子的窗户,呼啦啦地从外面灌进来,没有人管她们的死活,阿娘抱着她用半边身子替她挡着雨,哄着她,让她别哭。
她那时以为阿娘脸上的是雨水,可到如今才反应过来,雨水明明打在了阿娘的背上,怎么会到她的脸上,所以,遍布阿娘满脸的,只能是绝望的泪水。
从此,她便知道,不要出门,见到那个尊贵的皇后娘娘就要跪下,一言不发。
最终在她六岁那年的时候,阿娘因为一场很普通的风寒缠绵病榻,她还是见不到楚帝,求不来药。
她在阿娘榻前哭得厉害,说自己当时不该央求阿娘带她来金陵的,这样她们还能在澧州好好地生活着,贫寒一点也无所谓,起码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她其实都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从六岁长到十七岁的。
那个被华阳指控,差点就死了的中秋夜;那个差点被冻死在邺州的风雪;那场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的上京除夕宴;还有那场差点就和母亲一样病死在东宫的瘟疫。
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记忆。
直到她再次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是不是当时她没有去金陵,她就不会嫁到燕国来,秦阙这样的人或许是她这辈子都遇不到的。
令她感到可笑的是,她这半生都在为了活下去挣扎着,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阙的面庞在她眼前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清晰。
她瑟缩着肩头,想慢慢后退,却被秦阙一把抓住了肩头,让她不得动弹。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像这场大雨,从四岁一直下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
“我就这么可怕吗?就这么想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不择手段地逃跑吗?”秦阙的眼底压着浓浓地痛意。
暴雨如注,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锦衣卫将她和秦阙环在中间,所有人都压着腰间佩戴着的绣春刀,不敢抬头,只有铁质的护腕泛着寒冷的光。
其实很微弱,但在祝蘅枝看过去的时候,莫名地有些刺眼。
她低着头,似是失神,又似是在认真思考怎样回答秦阙这个问题。
而后,她感觉到秦阙伸出食指将她的下巴挑勾了起来,夺走了她的视线,让祝蘅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回答我。”
声音里带着上位者不容半分拒绝的威严。
她盯着秦阙深沉的眸子看了许久,才刻意扬声道:“是,我犯了欺君之罪,且妄图行刺陛下,按理当治死刑,请陛下责罚。”
周边围着的锦衣卫听见“行刺”两个字,齐刷刷地抽出了绣春刀,而后抬起头。
她一点也不想再呆在秦阙身边了,不想对他虚与委蛇。
她怕有一天自己被玩腻了,落得个和阿娘一样的下场。
但秦阙只是勾了勾唇角,突然贴近自己,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耳畔,说:“你还是太天真了,蘅枝,你不知道吗?锦衣卫,向来只听朕一人的命令。”
秦阙说罢,又短暂地松开了她,而后朝那些成群的锦衣卫压了压手,很冷淡地说:“今夜之事,是皇后与朕闹脾气,都退下吧。”
那些锦衣卫果然又动作整齐地收回了绣春刀,应了声“是”,离开了。
秦阙看着她灰败的眼神,说:“放心,我们夫妻之间的小误会,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前朝的那些臣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也别妄图将事情闹大借此逃离。
听到这句,祝蘅枝周身的力气都被卸了下来,她腿发软,稍稍踉跄了下。
秦阙则将她打横抱起,将她紧紧收进怀中:“乖,别和我闹了,好不好?”
祝蘅枝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抱着祝蘅枝回了寝殿。
既然一切都在秦阙的算计之中,那秦阙和筠儿自然也是没有成功的。
她回去的时候,秋莺已经准备好了热水,要服侍她沐浴。
秦阙却没有理会秋莺,抱着祝蘅枝径直往里面的浴池去了。
太医说祝蘅枝身体虚寒,他便命人在撷月殿里通了小温泉。
“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好了。”秦阙这句话是和秋莺说的。
第64章 哽咽
随着殿门被合上的声音,祝蘅枝的眼睛也逐渐被小温泉中氤氲出来的水雾朦胧了。
秦阙也将她从怀中放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和秦阙拉开距离。
但只听见一句:“再退,可就摔进池子里了。”
祝蘅枝怕水,虽则她是楚国公主,自幼在江南长大。
她的妹妹华阳自小便心悦章融,她十岁那年,章融在宫中迷了路,祝蘅枝正好路过,便给他指了路,却远远地被华阳瞧见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融哥哥说话!”华阳小她两岁,但那个时候,与她身量是差不多的。
她没有防备,就被华阳推下了旁边的荷塘里。
水仿佛隔绝了一切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使劲地扑腾,却因为用力不当抽了筋,后来还是宫中的内侍将她捞上来的。
事实上,在那次之前,她根本不认得那个少有才名的章家公子章融。
这件事传到燕帝耳朵里,燕帝也只是说华阳年龄小,手上没有轻重,祝蘅枝是姐姐,应该多多让着点她。
但她永远忘不了被困在深深的水池里的绝望。
因此,她听见秦阙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看了眼自己距离温泉的距离。
那个温泉毕竟是引进殿内的,并没有很深,她站在里面,可能水也只是没过她的腋下。
但秦阙用的不是“温泉”,而是“池子”这两个字来形容。
在她回头,看见自己距离温泉的边沿还有男子一步的距离时,几乎是惊呼了一声,然后向前挪了两步。
于是,再次撞进了秦阙的怀中。
秦阙的手拈起她的一缕湿发,在指节上缠绕了两个圈,笑道:“这不是还有一步么?”
一步,她当年被华阳推下水的时候,离那个荷塘也是这样的距离。
祝蘅枝没有应秦阙这句,只是哆嗦着唇。
秦阙转眸看她,发现她脸色苍白,唇上也不是正常的殷红。
以为她是着凉了,便想着低头以自己的额头对着她的,试试她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却被祝蘅枝推开了。
“怎么了?”
祝蘅枝闭着眼睛,“你出去。”
“蘅枝?”秦阙不解她是何意。
被雨水淋湿的衣裳贴在祝蘅枝的身上,让她想起了当年她被从荷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她太想逃离这场噩梦了。
她几乎要被困得难以呼吸,甚至不想管秦阙了。
手指搭上自己的腰带,解开,外衫便从她的肩头滑落下来,堆在了她脚底下。
两行泪顺着祝蘅枝的眼角淌了下来。
秦阙看见她的手又碰到了亵衣的衣带,内心一时竟也生出了些惧意。
这样的感觉,他生平是第一次。
他纵然曾经在战场上也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无数次面对的生死的时候,怕过;面对性子阴晴不定的先帝时,怕过,但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他手指颤抖着将祝蘅枝松了开来。
他想到了不久前他借用鄢卿的身份让她主动来找自己的时候,那个时候,祝蘅枝的神色似乎与现在别无二异。
秦阙垂了垂眼,轻叹了声,最终还是掀开了隔着里外的珠帘。
祝蘅枝不知道自己在温泉中泡了多久,那些事情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几乎要掠夺走她所有的理智和清醒。
她只记得最后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是秦阙焦急的神色,而后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衣衫整齐的躺在寝殿的榻上。
祝蘅枝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子,第一眼看到是秦阙。
她只觉得喉咙间干涩,想要吞咽都很艰难。
秦阙俯身,试了下她额头上的温度,似是松了一口气,道:“还好,烧已经退了。”
他想要搀扶祝蘅枝起身,却被她拦住了动作,自己用双臂撑着坐了起来。
秦阙倒也不恼,只是拿过一旁的靠枕,为她垫在腰后,又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抿下。
才开口道:“我昨夜在外殿等了你许久,也没有见你出来,又在外面连着唤了你几声,听不见你回答,才进去的,那个时候,你好像已经昏过去了,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他说道这里,稍稍顿了下,又补了句:“你的衣服是时春换的,我没有……”
“你吵死了。”祝蘅枝将杯盏握在手中,也没有将眸光分给秦阙,淡声道。
秦阙后面的解释,显得有点可笑。
两人又不是头一次见面,连筠儿都已经三岁了,他却还说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阙又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秋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屏风外,启口问道:“陛下,娘娘的药煎好了,要不要现在端上来?”
秦阙的眸光始终在祝蘅枝身上,看着她憔悴的神色,回了秋莺那句:“现在趁热端上来吧。”
话音刚落,祝蘅枝便听到了脚步声。
秦阙抬腕从托盘上端过药碗,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我烧已经退了,不想喝药。”祝蘅枝只是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便别过头去。
秦阙只是轻轻用勺子搅着那碗药,微苦的味道便钻进了她的肺腑之中。
“太医来诊过,说你是阴虚,给你开了这调理的药,你就算是同我置气,也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秦阙温声道。
祝蘅枝闻言,冷笑一声,反问了句:“我从前好好的,怎么就阴虚了,你不清楚?”
秦阙知道她这句话是意有所指。
是当时她头一次有孕,明明已经熬过了那场瘟疫,到后面还是落胎了,但他当时并不以为意,一直没有回去,也也没有理会过这个孩子。
后来他才知道,如若他当时能好好照顾祝蘅枝,孩子大概是能活下来的。
想到此处,他心中也一阵钝痛。
搅着药的手也停了下,良久才很是艰难地开口:“蘅枝,我,当年是我的过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祝蘅枝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所以呢?你是觉得你现在和我这么轻飘飘地嘴上说两句‘对不住’,就能将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是吗?”
秦阙只觉得喉咙中积了千言万语,但看着祝蘅枝的脸,那些话却突然哽在了喉眼,最终这跑出来一句:“身子重要,先喝药,好不好?”
祝蘅枝突然转头,一把将那碗药打翻,药汁便洒了秦阙一身,“我不想给你生孩子!我不要依照你们燕国立子杀母的规矩!”
如若换做以前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她大概会立刻软下声音朝他讨饶,但现在祝蘅枝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污渍,一言未发。
她看见秦阙额头上青筋跳动,似乎是动怒了。
祝蘅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眸中其实已经跃起了微弱的火焰。
不知道为何,她现在竟然有点殷殷期待秦阙动怒,这样无微不至的秦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装在华丽精致的笼中的金丝雀,时时刻刻都好似被包裹在窒息里。
但秦阙并没有如她想象中,或者说期待中的那样做,只是沉默着将地上的碗拾起来,放在一边,任凭药汁慢慢浸透他的衣裳,还是刚才那般温存:“身上有没有溅到?”
祝蘅枝怔愣了一下。
秦阙方才压低的眉峰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回答了她前面那句:“我怎么会强迫你非要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呢?我爱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孩子于他,反倒是阻碍。
这句话在祝蘅枝听来,足以让她想起,从前秦阙说的那句:“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她看向秦阙的眼神已经被惊恐占据了,于是往后缩了缩,“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祝蘅枝说完这句,连呼吸都是一节一节的,中间有很明显的间断。
秦阙看着她的神色,想去抚她的肩头,再碰到她眸光的那一刻,还是收回了手。
很不合时宜的,他突然想起来前人有一句诗讲:“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原来,当真是越在意、越会感到畏怯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祝蘅枝一眼,默默地绕过了屏风。
在他走下撷月殿的台阶时,有人叫住了他。
“还请陛下留步。”
秦阙回头,是时春。
时春看见他停下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跟前,行了个礼,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阙按了按眉心,语气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就说。”
时春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了眼,和秦阙道:“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情,本不该奴婢插嘴,但娘娘她,从前实在过得辛苦,才与陛下生出了这许多隔阂。”
她也想过,倘若她们家娘娘自小在楚国是和华阳公主那样的待遇,即使是嫁到了燕国,想必也会和天子恩爱偕老。
她改不了祝蘅枝的心意,但她看得见天子对娘娘的心意,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秦阙示意她说。
时春便将祝蘅枝多年的心病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忍住哭了出来。
秦阙听着,也如同万箭穿心。
他看了眼殿内,所以,爱是时常觉得愧疚与亏欠吗?
第65章 阴沉
八月的洛阳很少碰上这样阴沉的天,日光稀薄,浓云压得人仿佛喘不过气来,只隔着罅隙露出几道光线来。
秦阙从撷月殿出来,没让人跟着,也没有回勤政殿,只是沿着窄长的宫道又回到了东宫。
先帝信奉佛教,相信天命说论,曾经的上京城内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寺,起初还有大臣上表希望他停止这一荒诞不经的行为,但那次联名上奏的臣子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后来,便也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
秦阙登基后,便下旨将那些寺庙都拆掉了,当时大兴土木铸造的一些佛像,他也只保留了几尊比较出名的,其余的全被他下令熔成了流向市场里的铜钱。
洛阳作为当时的陪都,又深受前朝影响,佛寺也不少,但是因为他才到洛阳,还有许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洛阳之前修建的佛寺也尚未来得及拆除。
距离东宫不远处,便有一座佛刹。
但叫什么,他却不甚清楚了。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佛寺里敲响了暮钟,隐隐传到了这边。
秦阙抬眼看去,隔着幽长的宫巷和高大的宫墙,他只能看见佛塔露出的最顶尖的一端。
他正欲收回眼光,头顶却飞过一只雁。
准确来说,是断雁。
他突然觉得心头一堵,缓缓匀出一息后,才抬腿跨进了东宫的门槛。
他除了祝蘅枝外,没有别的妃妾,准确来说,除却筠儿,他没有别的子嗣,也就没有立储君,东宫也一直空着。
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不知道何时就会大驾东宫,故而东宫的洒扫从没有一日断过。
看着他进来,所有人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退往一边。
秦阙在东宫的撷月殿门口立了良久,忽然想起这里是洛阳,不是上京,这座东宫,不是他与祝蘅枝有过曾经的那座。
哪怕他让人建造布置的时候,一切都按照上京的动作进行复原。
但这始终不是同一座。
似乎他和祝蘅枝之间,早已经结束在了三年前的上京城外,祝蘅枝哪怕是有可能担上“弑君”的罪名,也要不管不顾地逃离。
秦阙突然笑了声,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抬手示意侍立在一边的内侍近前些。
“陛下可是要酒?”
他瞥了一眼那个内侍。
是了,连东宫中侍奉的人也是他从上京带过来的熟面孔。
往素他在上京的时候,在那两个特殊的时节来东宫时,总是带着一脸的阴翳,九五至尊,不怒自威,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然后便会叫人抬上数坛酒,喝个酩酊大醉,第二日正常上朝。
那个时候,他以为祝蘅枝死了,希望能在梦中见到她,以得到一丝良心上的慰藉,但如今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却好像将人越推越远了。
秦阙将内侍叫过来,却半天都是噤默的状态,吓得身边的内侍以为是自己侍奉不周,慌忙地跪倒在地上。
听见“扑通”一声,是头碰到青砖上的声音。
秦阙这才缓过神来,睨着地上的内侍,淡声吩咐:“东宫以后不必洒扫收拾了,你们的去处,会有尚宫局来安排。”
内侍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只能称是。
将要走的时候,秦阙突然顿住了步子,那个内侍还跪在地上,连带着所有的宫人,他突然问了声:“朕很吓人吗?”
方才答话的那个内侍有些惶然无措地抬起头来,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轻轻地“啊”了声。
秦阙收回了眼神,喃喃了句:“算了,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又沿着原路回了内廷,在勤政殿和撷月殿之间犹豫了许久,他还是进了自己的勤政殿。
他站在窗子前面,一下又一下地叩着窗沿。
想起了时春那会儿拦住他和他说的话。
“娘娘从前过的很辛苦,从她四岁那年被楚帝接到金陵后,就一直在失去,她太怕失去了,所以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
所以,蘅枝对自己也是这般吗?
他当时和高阳王夺权,为了在朝野之中赚取名望,为了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假装和祝蘅枝很恩爱。
那段时间,他们就好像上京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他上朝回来,会有温热的羹汤等着他,无论处理完政务有多晚,祝蘅枝始终会为他将渐渐微弱的灯花再挑亮一些,桌子上似乎永远都是他喜欢的食物。
碰见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他会拉着祝蘅枝的手在上京的大街小巷里走走逛逛,买一堆她喜欢的吃食和果子。
他刻意提一嘴,要去酒楼里听上京新出的话本子,她虽然表面不同意,但还是会和自己一道去。
可是,还没等听到那些话本子中的结局,他和祝蘅枝就先撕开了脸皮。
紧接着,他对着她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来,将所有的温存都撕得粉碎,不留余地。
是不是于蘅枝而言,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幼时缺少的关怀备至,而秦阙却因为自己流产的事情将这些都补上了,故而心里存了浅薄的希望。
可当那句“恶心你也得受着,在诞下孤的子嗣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传入她的耳中时,这么多天努力织起来的那层布,还是毫无征兆地被撕裂了。
也毫无情分。
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实则只是一场更彻底的失去。
所以如今才对自己一直是不敬但远之的态度么?
秦阙也从时春口中得知了她怕水的事情,知道了她不喜欢吃糖,是因为八岁那年,有个刚来的侍卫看着她实在可怜,便给了她一颗糖,却被人曲解为与外男私通,差点丢了性命……
“娘娘没嫁给陛下之前,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侥幸得生,故而才这般拼了命的想活下去。”
时春说,就连祝蘅枝当时嫁到燕国来,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以身涉险罢了。
初见的时候,他只觉得祝蘅枝聪明,与他以往见到的女娘都不太一样,却不知道这是她多年小心翼翼的本能和孤注一掷后的决定。
“娘娘当时不慎染上了瘟疫,一直在按时吃药,但腹中的孩子却一直没有什么异动,娘娘那个时候还和奴婢说,定然是殿下在外面恪尽职守,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才能从这么猛的药性中死里逃生,瘟疫都好了,孩子还在一天天地长大,还说,等过些日子殿下忙完回来了,一定要与您去拜拜菩萨,还愿保佑之恩。”
但后面的事情都不必多言。
还没等到她想的事情实现,孩子就没了,那个时候,他还在外面,说出了那句“孤又不是太医。”
现在想来,当真是可笑,其实那个时候,他是完全可以走开的,因为大局已经稳住了,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
但他没有。
他其实对先帝很惧怕的,就和祝蘅枝有一段时间梦魇,惧怕他是一样的。
祝蘅枝怕他立子杀母,实则,他也是立子杀母的受害者。
十岁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母亲,故陈皇后被赐死的旨意。
他跟着先帝祭拜完宗庙后,立刻前往椒房殿,一路小跑,不敢有片刻停歇。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寝殿时,母亲已经按照父亲的旨意饮下了那杯鸩酒,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淌下来,刺痛了秦阙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跑到母亲跟前,可母亲却连抬手摸一下他头的力气也没有,手刚抬起,就悬在了空中,而后无力地垂落。
而后,一口鲜血从她口中溢出,也溅到了秦阙的脸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抱着母亲的身体,痛哭流涕。
“母亲走了,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记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感受着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的消失,直到冰凉。
他提着剑,出了殿门,确是兜头一场淋漓大雨。
一步一步,从椒房殿,到勤政殿。
父亲没有理会他,任由他在殿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的舅父,陈大将军其实是有过一个女儿的,算来是秦阙的表妹。
但就因为他为了维护表妹顶撞了当时宠冠后宫的宋淑妃,没过多久,表妹便被封为郡主,送到漠北和亲了,这一去,便再没有了消息。
先帝只和他说:“掌权者,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
是了,他和祝蘅枝本就同病相怜,又何必互相折磨?
他想起了远远瞥见的那个佛塔的塔尖,想起了祝蘅枝说的还愿,于是第二日下朝后,也想着去寺庙中求个签。
他没有带很多的随从,只有谈辛一个人跟着他,看起来不过是很普通的香客。
听说,这个寺庙求姻缘很灵验,故而来来往往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只有秦阙,是只身。
他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祈求菩萨能保佑他和祝蘅枝冰释前嫌。
拜完后,他去僧尼处求了签。
签筒掉出一支,他伸手捡起,递给解签的和尚。
“是下下签。”小和尚抬头看着他说。
第66章 断荷
秦阙闻言一愣,手指轻颤着接过小和尚接过来的签面,看着上面的签文,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小和尚很明显没有认出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当朝天子,只是朝着秦阙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善哉,施主此签为下下,是世间万象皆有因果善恶,莫要强求得好。”
秦阙攥紧了那枚签,抬眼看着小和尚,眸中染着淡淡的血丝。
小和尚整理了桌面,刚想劝慰他两句,却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
像是从十八重地狱里出来的阎罗一般,周身的戾气。
盛夏有些粘腻的风从回廊里吹过来,竟也有些阴冷。
小和尚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叫了秦阙两声:“施主?施主?”
下一刻的秦阙又恢复了正常,就好像方才只是小和尚看花眼了。
他将那枚签又放回了签筒里,兀自拿起那个签筒又开始摇。
不多久,掉落下来一枚签。
——又是方才那枚。
他不信邪地再此重复刚才的动作,如此往复三次,还是原来那支签。
小和尚也忍不住说:“施主,您这是何……”
那个“必”字还没有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将那枚签握在手中,稍稍一使力,那枚竹签便被他折成了两端,而后无力地跌落在地。
周遭突然阒寂下来,甚至能听见竹签落在地上的声音。
小和尚也不过十三四岁,见着眼前这副场景,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但他不敢去叫师父,只能看着眼前的男人再次去摇那个签筒。
秦阙不信了,他已经将那枚签折断了,这次还会是一样的结局。
又掉落出另一支,他挪了下步子,正好将方才折断的那两段竹签踩在脚下,又缓缓蹲下身,将自己方才摇出来的那根竹签捡起,看着对面的小和尚,将那枚竹签平推到他面前。
小和尚不敢和他对视,慌乱地垂下眼睫,只扫了那个签面一眼,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阙看着小和尚久久不曾拿起那枚竹签,语气中带了些阴恻恻的意味:“怎么不拿起来解签?”
寺中有规矩,一位香客一次只能求一枚签,而秦阙已经是第五次了。
但小和尚不敢和他这么说,他总觉得来人不善,可佛家讲究不杀,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将签面的内容告诉他。
随着秦阙“嗯?”了一声,小和尚在巨大的压迫下,抖着指尖将那枚竹签拿了起来。
秦阙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枚签面,问道:“怎么说?”
小和尚久久没有抬头。
因为他知道,这次的签面虽然不是上次那个,但依旧是下下签,他想起了那个令人无端生出惧意的眼神,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地摩挲、展开,攥紧,指缝里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小和尚心下一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就在他将极尽委婉的腹稿打好后准备说出来的时候,被另一个和尚的动作拦住了。
小和尚顿时就松了一口气,眼睛一亮,看着白髯的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说出一句:“师祖。”
老和尚抚了抚他的背,看了眼被他紧紧捏在手里的那枚签面,心下了然,只是将那枚签面从他手中抽出,温声道:“你回去吧,诵经的时候到了。”
小和尚不敢看秦阙,连连称“是”后便消失在了转角。
老和尚将那枚竹签放在桌面上,朝着秦阙弯腰:“佛门不论君臣,陛下,早悟兰因,早脱苦海。”
“早悟兰因,早脱苦海?”秦阙笑了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问:“那还请大师告诉朕,何为当中兰因,何为当中苦海?”
“阿弥陀佛,兰因即为过往尘烟,而凡让人沉陷不得脱之情欲,便是苦海。”老和尚声线淡淡。
秦阙双手撑着小小的桌案,问老和尚:“照你这般说,世间爱恨嗔痴都是有罪么?”
老和尚捻着手中的佛珠,道:“非也,是破镜不可重圆。”
“那我若非要圆呢?”
老和尚抬眼:“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又当如何?”秦阙步步紧逼。
“身灭形散,永坠地狱。”老和尚的眼睛中看不出半点惧意。
秦阙突然勾了勾唇,睨了眼桌上的签面,问:“此签为下下签,大凶,那上上签,又是什么样?”
老和尚抿唇不语。
秦阙便将手探进那个签筒,在里面拨弄半天,才取出一支,“第四十九签,这支瞧着不错,接迎仙客归丹阙,玉佩叮啷声不绝。”
老和尚轻叹了声,喃喃低语:“姻缘自有天定,何必强求?”
他拦不住秦阙,只能任凭他将那枚签拿走了。
*
祝蘅枝披了衣,坐在小案旁,支着下颔,手中捏着一把金剪,似是在思索。
瓷瓶里的花枝是宫人新折的,放在她殿中,说是秦阙吩咐的,供她赏玩。
她看着其中开得正盛的并蒂莲,想起尚宫局的人送来这瓶花的时候,小心赔着笑脸的话“花开并蒂,满池子就找出这么一株来,这是好兆头,娘娘与陛下定能和和美美的。”
她蹙了蹙眉,什么也没说,只是细细地想着这句话。
那年她在东宫,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秦阙没有对她这般用过心,她那时给秦阙绣的护膝上的暗纹,就是并蒂莲的纹样,但后来,她从未见过那对护膝。
想到这里,她反问了句:“好兆头吗?”
那宫人揣度着她话里的意思,阖宫都知道陛下对皇后娘娘用情至深,但似乎没有几个人知晓这位消失了三年又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皇后的性情。
原本在东宫侍奉过的人,也不怎么见,只能尽力地讨好着她。
听着她这句反问,又不知道是自己的哪句话说错了,只好跪了下来,不敢出一言以复。
祝蘅枝看着眼前的宫人,想到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他们对待秦阙也是这样,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时喉中涌出一股恶心来。
她不要做和秦阙一样的人。
于是抬了抬手腕,让时春给了赏钱,将人打发了。
却没有说他们做得好。
如今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并蒂莲,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窗子是半开着的,秦阙在殿外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
但他看不清祝蘅枝脸上的神色,只以为她是喜欢自己命人准备的这株并蒂莲。
宫人跪了一地,想要通报,却被他压了下来。
他进了殿门,从这个视角看来,祝蘅枝手中捏着的那枚金剪子似乎就抵在她的脖颈处,只差一分一毫的距离,就要刺进血肉里。
秦阙一时慌了神,匆匆掀开珠帘赶过去,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他几乎是如释重负一样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本来想给祝蘅枝一个惊喜的,这份寂静也被他这么打破了。
“陛下来了?”话是这么说着,却没有转头分给他半个眼神,接着说:“什么时候,一贯冷漠的陛下,也这般焦急了?”
她有意无意地压重了“冷漠”两个字。
便如一把尖刀,戳进了秦阙的心头,背上的伤口,仿佛撒了盐一样,又开始隐隐泛疼。
秦阙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一边的八仙桌上,声音中略略带着担忧:“蘅枝,你不知道,我刚才站在门口,看着你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以为……”
后面两个字像是卡在了他的喉中,没有吐出来。
祝蘅枝转动了手中的剪子,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正好在剪子的光面上反射出一弧光线来,秦阙下意识地挡了下眼睛。
“以为什么?”祝蘅枝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以为我要自裁吗?”
秦阙有一瞬的怔忡,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开端,只好口是心非地回了句:“没有。”
祝蘅枝扫了一眼手里的剪子,轻笑了声:“当然不会。”
秦阙抬眸看向她,说:“那便好。”
他这几日时常做噩梦,梦见了当年自己灭高阳王满门的时候,东宫那场他自己没有看到的大火。
梦中的祝蘅枝神色凄然,孑然一身立在冲天的火焰里,他隔着火焰,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
又梦到她以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时常惊醒。
故而在他看到祝蘅枝手中的剪子时,也下意识地往梦中的方向想去了。
他话音刚落,祝蘅枝便顺手将那株并蒂莲中的一株剪掉了,“我当然不会自裁,我只会,毁掉阻碍我的。”
秦阙看着那支被剪掉的并蒂莲,几乎都没有摇摇欲坠的时候,眨眼之间,便掉落在了桌子上。
只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春秋更迭,满塘枯荷。
他一时只觉得谁用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呼吸一般。
耳边又回响起那句“早悟兰因,早脱苦海。”
“非也,是破镜不能重圆。”
耳边不断响起嗡鸣声。
但祝蘅枝只是随手将那截段荷捻起,看向秦阙:“陛下不要多想,只是觉得生出来的这支,有些碍眼。”
碍眼?
但秦阙不能问,也不敢问。
平息心头的气,从袖中取出自己从寺中强取来的那枚签:“蘅枝,我从寺中为我们求了一支签,是上上签。”
第67章 067
祝蘅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觉得秦阙递给她竹签的那一瞬,带了些试探和小心翼翼地的感觉。
但这个念头只是在她的心中留了一瞬。
她扫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竹签上的签文,目光并没有在上面多做停留,反问了句:“所以呢?”
所以是上天在“保佑”我们能长长久久。
但这句话在秦阙喉中上上下下许多次,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太清楚这个上上签的来历了,当时只是信手抽了一支,等到了祝蘅枝面前,却好似被扼住了咽喉。
他只是看着那支签,抬眼看着祝蘅枝,说:“蘅枝,慈恩寺里有株求姻缘的树,听说夫妻同时挂上一条红绸,便可以得到菩萨保佑,”他稍稍顿了顿,复道:“你,我们要不要改天去一趟?”
他的尾音收得很轻,眼前人像是一支短暂栖歇的蝴蝶,但凡他稍稍用点力,她便会扑动翅翼飞走,从此自己再抓不住。
祝蘅枝下意识地想说“不”,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出过宫了,那批应该送到西域诸国但被秦阙命人拦住的丝绸到底怎么样了,自己在洛阳的宅邸又如何了?之前被秦阙打乱的一切,她如今一概不知。
话到嘴边,又转成了“好。”
秦阙眉间明显地沾染了一些笑意,似乎也忘了之前祝蘅枝对他的冷脸相待,以及那支被剪断的莲花。
他从一边的八仙桌上提过那个红木匣子,搁在自己的膝头,而后一壁将匣子打开一壁说:“今日出去路过香满楼,买了你素日在上京时喜欢的桂花牛乳糕,尝尝看,哦对,香满楼的厨子是上京来的,应当还是从前的味道,”他将那碟子做的精致的桂花牛乳糕,推到祝蘅枝的面前。
眼神中隐隐藏着几分期冀。
祝蘅枝看着碟子中摆得整齐的那碟子糕点,是她熟悉的样子,莹白的糕点上点缀着细细碎碎的桂花碎屑,上面还包着一层浅浅的桂花糖浆。
只是低首轻轻一嗅,便能闻到那股撩人脾胃的味道。
上京也有香满楼,难道秦阙刚迁都到洛阳,那香满楼的老板就能在洛阳找到地方,开起一座新的香满楼?
连厨子也是一起带来的。
秦阙现在尚且还沉浸在祝蘅枝答应和他一起去慈恩寺的欣喜中,并没有留意到祝蘅枝有些出神的表情。
“你尝尝,若是喜欢的话,我便将香满楼的厨子召入宫中,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
祝蘅枝即使刚来洛阳,但是也知晓,香满楼与慈恩寺根本不在一条路上,甚至两家隔了大半个洛阳城,谈何顺路?
分明是秦阙有意为之。
若是换做从前,她或许会因为这份用心和温存心头一软,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好像更看清了秦阙一些。
他后面那句,若是喜欢便把香满楼的厨子召入宫中,便让她觉得她更看清他了些。
秦阙这人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会不惜一切手段不顾一切的将它带到身边,寸步不离,直到自己腻烦为止。
人和物都是如此。
她看着碟子里的那盘桂花糕,突然觉得上面淋着的糖浆,就像是夺人性命的剧毒一般。
一股凉意突然就顺着她的脊背爬了上来,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秦阙见她有些怔愣,低首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需不需要传太医?”
祝蘅枝错开他的目光,探出手将那个碟子推开了些:“陛下记错了,我并不喜欢桂花糕。”
闻言,秦阙一愣,说:“可是你从前……”
他这句话没说完,祝蘅枝便出言拦住了他:“现在不喜欢了。”
现在不喜欢了,是连着人一起的。
秦阙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但很快被他藏了起来,顺带着将那碟子桂花糕也收了回去:“你不喜欢香满楼?那便算了。”
祝蘅枝隐隐猜出了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问了句:“你要做什么?”
秦阙掸了掸自己的衣衫,说:“蘅枝不喜欢,它也不必在洛阳呆下去了。”
祝蘅枝轻轻勾了勾唇角,“陛下还真是薄情。”
这句话中的嘲讽之意几乎要扑到秦阙脸上了,他本想以为祝蘅枝应当不会看着香满楼无端被自己迁怒,会收下这碟子桂花糕。
却没想到祝蘅枝回了他这么一句。
有那么一瞬,他像是回到当时的澧州,他在祝蘅枝的门外,祝蘅枝说他“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急忙找补,却无话可说。
祝蘅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陛下日理万机,不应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这是在赶人了。
秦阙心底一沉,手微微攥紧,又松了开来,心中纠结了无数遍,还是起身说:“那我走了,你好好歇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都要起身了,又将那支被祝蘅枝从并蒂上剪下来的莲花握在手里,一起带走了。
祝蘅枝回眸看了他手里的莲花一眼,淡声道:“陛下若是也觉得碍眼,叫下人扔了便是。”
说完背过去身去,没有再理会他。
秦阙心头一堵,手中的那支莲花似乎有千斤重,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抬腿迈出撷月殿。
他在战场上被劲敌围在中间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绝望。
他哪里是要将那支莲花带走,分明是祝蘅枝当着自己的面撕下的他的尊严。
可他无话可说,因为从始至终,都是他对不住祝蘅枝。
回了勤政殿后,秦阙找了个和祝蘅枝殿中相差不大的瓷瓶,将那枚残荷插在里面,就放在自己平日批阅奏章的桌子上,于是他每天都可以看得到。
但从池塘中剪下来的花本就不能存放太久,毕竟失去了根茎,如今这朵,又是生生地从并蒂地根茎上剪下来的,自然更是短命。
没过多久,那朵莲花便显示出衰颓之像。
他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道这支残荷的由头,看着花瓣已经要枯萎了,便想着扔掉往里面重新换一支,但他还没有碰到那支莲花时,便被秦阙呵斥住了。
“谁让你动的?”
内侍慌忙地跪在地上,说:“陛下恕罪。”
对于旁人,可能还会让他辩驳两句,但眼前的,是当朝天子,听闻只对撷月殿那位皇后娘娘有过好脸色。
秦阙压住眉目间的烦躁,挥了挥手,“从今天起便不用在御前伺候了。”
内侍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秦阙看着那株枯荷,任凭它继续衰败,到最后,将花瓣系数折下,收进了祝蘅枝曾经给他绣的一个香囊里。
这样便好像是祝蘅枝一直在他身边一样。
时间一擦,便到了祝蘅枝的生辰。
他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给祝蘅枝过过一次生辰。
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辛苦维持的平衡,碎了一地。
第68章 068
祝蘅枝本想趁着秦阙与她一起出宫去慈恩寺上香求签的时候,去看一下她在洛阳的宅邸,但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今载大燕晋中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闹了饥荒,晋北常年被北边小族环伺,稍有差池,便是战火连天的境况。
秦阙忙于处理这些事情,也就无暇顾及了。
她想了想,选择直接去问秦阙那批被他截下来的锦缎的去向。
秦阙说自己祝蘅枝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便将那批货放了,又派了官兵一路护送,是完整到达西域的,她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心情意外的好,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秦阙来“蹭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冷冰冰地拦了。
秦阙和她说,陈听澜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应当赶得上她的生辰。
晋中大旱的事情才报上来,秦阙便就近让时任陕西巡抚的陈听澜去处理了。
毕竟陈听澜跟了他这许多年,也的确值得信任。
秦阙瞧着祝蘅枝这段时间也没有再说过要离开的话了,以为她是想通了,便寻思着这次把陈听澜也召回来,再升半阶,做左都御史,入内阁,统领都察院。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陈听澜已经是次辅了,而首辅早已年迈,时常告假不朝,这么一来,陈听澜相当于总领了内阁。
但对于这个决策,没有人敢说什么。
“蘅枝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秦阙侧首看着她,笑问道。
毕竟这是他和祝蘅枝之间难得的温存,在此之前,不是冷脸相对就是剑拔弩张。
上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了?
祝蘅枝筷子在空中悬停了下,认真想了想,但记不太清了,记忆模糊得很。
于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安排便是。”
话说完,她方才想要夹的那筷子青葵,已经到了她的碗中。
她有些惊愕地看了秦阙一眼,因为心情舒畅的缘故,破天荒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夜风送来丝丝凉意,让周遭也添了些桂花的浅淡香味。
秦阙听了她的回答,鲜少地弯着眼睛一笑,应了声“好,知道了。”
但第二日,她才知晓,秦阙对于自己的生辰礼,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昨夜不过是想着试探她罢了。
她见到了陈听澜,和秦宜宁。
两人是一起来得。
祝蘅枝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看着自己面前坐着的两人。
按说不应该啊,秦宜宁是宗室女,即使陈听澜是祝蘅枝的兄长,那于秦宜宁而言,也算是外男,两人同时出现,不会这么巧,而且,向来心思缜密的秦阙,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秦宜宁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捏着衣角,还是三四年前的样子,但情绪,总是有差别的。
也没有叫她“嫂嫂”。
陈听澜的反应也不如以往那般从容。
若说看不出些什么,那祝蘅枝算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哥哥,你和宁宁?”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陈听澜,毕竟秦宜宁一贯脸皮薄陈听澜的表情有些局促,方抬起头来,便被秦宜宁抢了先。
“我在晋北的时候,顺道,帮了陈大人,此次入宫,也是在宫门口碰上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个字一顿,言语算不上连贯,对于与陈听澜一道出现在撷月殿的事情的解释,倒是显得有几分刻意。
祝蘅枝将目光对上陈听澜,恰好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但他毕竟辅佐秦阙许多年,如今又是左都御史,自然很快藏住了情绪,顺着秦宜宁的话,将话题带了过去:“是这样,我当时在雁落山迷了路,恰好碰见了秦娘子,皎皎近来,可好?”
话是这样说着,但他眸光正好对向窗外树梢上停着的一双鸟雀,随着鸟雀的振翅飞离,他的思绪也回到了两个月前。
虽则是盛夏的天气,但雁落山上也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身上背着圣命,需要尽快到达并州。
但彼时,他却再雁落山迷了路,已经在上面困了三天了。
再这样下去,不单单是贻误时机的问题,身上的水粮也在一日日的减少,他是真得到了穷途末路。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秦宜宁的。
“陈大人?”
秦宜宁拨开自己暂时栖息的岩洞外面的杂草,声音中尽是惊讶。
陈听澜抬眼,也震惊于眼前的人是秦宜宁,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秦宜宁的,一边撑着地起身一边道:“怎么是你?”他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秦娘子。”
在山穷水尽之时,秦宜宁突然出现在那里,微青的光影笼在她的面庞上,半明半暗中,给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
温和但不娇柔。
他想了想,还是用了三年前称呼秦宜宁的称谓。
按理来说,她应当是皇亲国戚不错,但高阳王生前子女众多,她出身不好,也没有什么郡主、县主的封号,更何况高阳王获罪后,所有人的子嗣只留了她一个,按照这层来讲,她应该是罪臣之女。
后来秦阙放了她,任她四海游历,她也未曾改名,陈听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秦娘子”这个称谓最为贴切。
秦宜宁第一时间并没有问他怎么在此,而是给他分了粮食和水,才知晓了他的处境。
“这倒是小事,雁落山这块我熟得很,你要不歇一会儿,我带路,陪你去并州。”秦宜宁说着盘腿坐在他身侧,也不管地上有尘土,语气从容。
陈听澜却径直起了身,整理了下衣裳上的褶皱,“并州情况不容乐观,还是要今早翻过这雁落山,我已经在此耽搁了许多时日了。”
秦宜宁也跟着起身。
“话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岩洞里有人的?”
陈听澜还是很疑惑,为了防野兽,岩洞外面他刻意用杂草树枝遮挡了下,按说并不容易发现才是。
秦宜宁笑着指了指地上错落的脚印,那是他这几日不断出去找路留下来的痕迹。
一路上他闲聊后,他才知晓秦宜宁这三年的去向——当年从秦阙手底下死里逃生后,在上京待了一阵子,后来秦阙登基,她便自请去四海游历,增长见闻。
她说自己想写一部关于大河山川、各州风土人情的书。
三年过去,大燕境内,她已经非常熟悉了。
在并州的时候,秦宜宁也帮了他许多,这次能在宫门口碰见,其实完全是意外,但她都没有躲避,自己若是再遮遮掩掩,倒失了君子之风。
虽然陈听澜只说了两句,但看着他有点失神,祝蘅枝心下也猜到了几分。
他原本在做陕西巡抚,奉圣命迅速赶往晋中赈灾,要尽快到达,估计是选了翻雁落山的那条路,但那块地形地势复杂,如若不熟,迷路是常有的事情。
陈听澜这些年没有去过那块,这般想来,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后半句是问自己的近况,祝蘅枝听得出来,他其实是想问自己和秦阙之间如何了。
她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但还是说:“还好,哥哥不必担心。”
她只是想起之间自己和秦阙闹掰,最后遭罪的是陈听澜,自己哪怕用尽手段,都没有逃出去,更何况陈听澜刚升了职,正在风口浪尖上,祝蘅枝实在不忍让他再次陷入囹圄。
而自己,什么也帮不上。
再者,她和秦阙之间的纠葛,本就不该将旁人牵扯进来。
如此寒暄了两句,勤政殿来人说是秦阙传陈听澜有事相商,他只能先离开。
秦宜宁陪着她聊了几句,她才发现,秦宜宁如今已经与三四年前大不一样了。
按照她和秦阙的关系,秦宜宁的确应该唤她一声“嫂嫂”,但论年岁,秦宜宁是要比她还年长半岁的。
她说她从前在闺阁中,因为高阳王不怎么管自己,也经常偷偷溜出去,去书馆里看一些别人游历的文集,最是向往外面的风光。
祝蘅枝记得,她从前也说自己很向往金陵的风光,只是出不去罢了。
她一个人在外面的三年,见过了传闻中的昆仑雪、祁连月,见过黄河远上白云间,也见过剑阁的峥嵘崔嵬。
秦宜宁在她这里坐了许久,也和她说了许久的见闻。
晚上秦阙过来她这边,看着心情大好,笑着问她可喜欢自己给她准备的惊喜。
祝蘅枝怔愣了下,问:“你是指我兄长和宁宁吗?”
秦阙撩起袍子坐在她对面,眉目含笑,似是在等待夸奖一般:“你难道不想见到他们吗?”
祝蘅枝淡淡地应了声,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秦阙看着她兴致恹恹,疑惑,却不知道怎么问她。
他真得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对祝蘅枝。
秦宜宁倒是经常进来陪祝蘅枝闲聊,她将自己的手记抄了一份,送给了祝蘅枝。
祝蘅枝闲来无聊的时候,便翻开那本手记慢慢读。
她在澧州的三年,倒是对楚国比较熟,至于燕国西部的风光,她还真是闻所未闻,因此也觉得格外新鲜。
越看,便越想逃离。
直到半个月后她的生辰。
秦阙在宫中大摆筵席,为她贺生辰,广宴群臣及一些内眷。
虽然在此之前的封后大典,便已经很隆重了。
秦阙虚虚环着她的腰,语气很和缓:“我特意找了江南的昆曲班子,选的都是你素来最喜欢的戏,”秦阙凑过来看着挨着她,微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根处,每一个都带着数不尽的缱绻,“寻常的金银玉器都是俗物,配不上你,遂送你一株珊瑚当作生辰礼。”
秦阙说着示意她看下面。
方才唱着的昆曲已经撤下去了。
中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高大的珊瑚。
内侍扯长了声音开始唱叫:“陛下为皇后娘娘贺岁——”底下的诸臣内眷都俯身道:“为皇后娘娘贺岁,娘娘千秋无期。”
祝蘅枝有些怔忡。
秦阙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不高兴吗?”
她很木然地回了句:“没有。”
“你不让他们平身,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秦阙说着将她又往怀中带了几分。
她这才深吸了口气,道:“平身,不必多礼。”
周遭明明很喜庆,鼓瑟吹笙,舞袖翩然,面前都是山珍海味,祝蘅枝却只觉得如同窒息一般的难受。
底下内眷的脸上有羡慕,也有嫉妒。
“真羡慕皇后娘娘啊,能让陛下这么待她,宠冠后宫,这份待遇,可是大燕开国来的头一份呢。”
“可不是呢,但皇后娘娘看着并不太高兴?”
“贵人们大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祝蘅枝坐在高位上,这些声音徘徊着,缭绕着,让她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抿了口酒,是江南的青梅酒,燕国极为少见。
更何况是这个季节。
但她如今却觉得本应该酸甜可口的酒液中尽是苦味。
她突然想,如若能再去一次姑苏,坐在临河的青篷下,喝这杯青梅酒是怎么样的。
秦宜宁那本手记里的文字突然就涌入了她的脑海。
明明是她的生辰,明明足够盛大,她却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一样,任凭宫人为她穿上华贵的衣裳,在众人簇拥下来到这里,与秦阙接受众臣拜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想逃离。
故而在宴会结束后,秦阙借着酒意想吻她的时候被她狠狠推开了。
秦阙看起来错愕极了:“怎么了?蘅枝?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祝蘅枝没有回他,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唇,按着胸口。
她有些恶心。
这一幕再次刺痛了秦阙的眼,“我对你不好吗?我难道不爱你吗?”
祝蘅枝突然转头看着他,“不,不好,我也看不出来你的爱!这一切不过都是你所谓的愧疚心在作祟罢了!”
秦阙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你以为你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高高在上,众人拥戴,这样便是爱我,对我好吗?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看清楚,我是活生生的人,我有生命,也有灵魂!”
祝蘅枝双眼通红,唇微微颤抖。
第69章 069
殿外天色乌沉,暗云不安分地涌动着,夜色浓稠,耳畔传来细碎的风声,以及宫人们低声的私语声。
殿内明明一切如常,却又一切不如往常。
秦阙与她相对而立。
久久没有响声,只是慢慢握紧了手。
祝蘅枝慢慢往后退,直到后背都贴在了门板上,神色中添着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绝望。
就像是他在战场生擒的那些战俘一样,带,着对生的渴求,却又不乏知道自己无路可逃的听天由命。
她身上穿着的裙衫是秦阙让尚宫局十余绣娘赶制了一个月才做出来的,绛红色的云锦,上面曳着大片盛放的牡丹花,极尽荣华。
但此时伴着她的神色,倒像是一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衰颓感。
发髻上的金色步摇轻轻的晃动着,在她脸庞上映出一些光斑来。
本该是很柔和的,却直直地刺进了秦阙的眼。
他记得祝蘅枝鲜少穿这样的衣裳。
第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夜,在邺州城外的风雪里,她从车帘里探出几乎要冻僵的手指,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
那个时候,秦阙看这个和亲公主,几乎是蔑视、睥睨,以及不屑。
自然没有认真地去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如今旧忆回转,他似乎听清了。
“救我,殿下。”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她嫁给自己的那天晚上。
按照礼制穿了太子妃的制服,脸上是秾丽的妆容。
彼时他已经不是初始祝蘅枝了。
在邺州的驿馆,在数日前的宫宴上,以及他亲口和陈听澜夸她:“她很聪明。”
秦阙挑起她盖头的时候,眼神中带了明显的探究意味。
明明是要嫁给自己的父亲,当朝天子的女人,怎么就嫁给自己了,还毫无怨言?
祝蘅枝当时具体是什么反应,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很抗拒。
就像今天这样。
手反扣着门板,大有和他“决一死战”的勇气。
秦阙只觉得自己渐渐不能呼吸。
“你以为你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高高在上,这样便是爱我吗?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句话在他耳畔回响。
难道这不是她所谓的“爱”吗?
良久,他才调整好自己的思绪。
秦阙的声音有点发抖:“难道这不是吗?”
祝蘅枝轻轻摇头,一脸栖惶。
“我爱你,所以给你皇后之位,容忍你的一切小脾气,因为我知道从前是我做的不对,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我也从未逼着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还不够吗?”秦阙说这话的时候,肩微微垮了下。
“可这并非我所求,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秦阙压下了心中的那股躁郁,接着好声好气地与她讲:“蘅枝,我后来知晓了,你当时在楚宫里很难,过得很不好,所以我尽力地在弥补你了,你却说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做?”
祝蘅枝眸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动了动唇,吐出一句:“澧州。”
秦阙反问:“澧州?”而后想起了自己在澧州碰壁的那段时日,以及那个令人讨厌的小南越王,“因为乌远苍?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
他这话中已经沾染上了一些不可言喻的妒忌。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眉头压了压。
祝蘅枝却看得很清楚,她太知道了,这是秦阙即将动怒时的前兆。
那个她此生都不愿意回忆起的新婚夜,那个秦阙和她撕破脸坦白的夜晚,还有那个因为太医一句话,就将她扔到京郊别院的早晨……
太多次了,她已经数不清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她脸上带了一丝倔强:“是,是澧州,也是乌远苍。”
祝蘅枝说着按着门板支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让自己带了些力气,走到秦阙面前,仰头看着他:“澧州三载,是我这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如果你想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的话,他给我的,与你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他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强迫我接受不想要的东西,他尊重我的一切决定,哪怕知道我要北上洛阳,也只是说希望我一切安全,从来没有因为你的缘故,而拦着不让我来,我三年前刚到澧州的时候,无根无据,他倘若想要占有我,实在是太简单了,但是他没有,他放了我,他视我如珍宝,所以,你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秦阙默然了一会儿,怒极反笑:“好,很好,我的结发妻子,我的皇后,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说着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最后给我补了一句,我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祝蘅枝看着秦阙的神色,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点不好的征兆,看着他的目光收了回去,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哪怕她和秦阙之间只有堪堪一年的时光,但这一年足够她认识到秦阙这人的本质了。
这人,是个十足的疯子,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几乎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包括从澧州的时候就开始算计她,让她来到洛阳,慢慢诱她深入,以鸣玉坊的小倌、土匪头子、鄢卿的身份接近她,再慢条斯理地摘下所有不属于他的面具,朝着她露出尖利的牙齿。
而后,欣赏着自己围猎的成果,从容不迫地,拆吃入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听到了秦阙略微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可惜了,”祝蘅枝听到这里,心底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上秦阙的眼睛,抛弃了所有的胆怯与面对位置的恐惧。
“你口中视你为珍宝的那个人,在南越早早地就陷入了泥潭,处境,十分不妙呢。”
秦阙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鬼怪的低喃声,缭绕在祝蘅枝的耳畔。
“远苍?他,出了什么事?”
祝蘅枝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秦阙纵然在燕国万人之上,手眼通天,可他的手还伸不到南越去,毕竟中间还隔着楚国,南越这些年日渐强大,也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
秦阙将一封信笺递给了她,“自己看看吧。”
上面的内容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自从她北上燕国,就和乌远苍断了联系,他们所有通信的内容还停留在乌远苍来信告诉她,自己在平乱中大获全胜,中途路过云岭,一切平安,从来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她草草地从头看到尾,上面所写的正好是南越出了内乱,乌远苍被围困在云岭,生死未卜。
祝蘅枝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着秦阙,不可置信地说:“不会的,是你在骗我。”
“那你就认为我在骗你好了,他要是知道了在南越生死存亡之机,你放弃了他,恐怕会后悔吧。”秦阙抱臂看着她。
这件事他本来是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使其出现在祝蘅枝眼前的,但她提到了乌远苍,那就不得不这样做了。
祝蘅枝有些怔愣:“你什么意思?”
秦阙又从衣衫中取出另一封信,“乌远苍的亲笔信,看看吗?”
祝蘅枝伸手去拿,他本以为秦阙会像之前那样使坏,但并没有。
说是信,准确来讲,应该算是乌远苍代表南越所写的和燕国的国书。
大致意思是他彻查南越上下后,发现楚国势力这些年渗入太多,等到楚国向南吞并了南越,得到了蜀中,便拥有了天下之粮仓,若是楚国后面以蜀中为据点,北宫燕国西南关中之地,那燕国只会措手不及,于是希望能和燕国联兵,南北夹击,共灭楚国。
乌远苍信中用得话语很尊敬,虽然没怎么提自己在南越所面临的困境,但祝蘅枝能猜得出来,乌远苍的处境并不好,否则也不会在国书中的语气谦逊至此。
但她不知道最开始给乌远苍递国书的,是秦阙。
这些,秦阙当然是不会告诉祝蘅枝的。
“怎么样?考虑一下,要不要和他合作?决定权在你。”
秦阙声色淡淡,好像并未将此当作一回事。
“你什么意思?”
秦阙撂着眼皮子,唇角勾了勾:“我是说,你既然是燕国的皇后,那便与朕共有这天下,要不要和南越合作,你说了算。”
这句话的意思,是将乌远苍的性命交在了她手中,如若祝蘅枝答应,那便是从心底里认了自己是燕国的皇后这一点,她就再也别想逃了,就要永远留在秦阙身边。
言下之意不就是“要不要为了救乌远苍,而继续乖乖做我的金丝雀?”
一边是给她自由的人,一边是她的自由,她该怎么选?
秦阙很好奇。
但他从没想到,祝蘅枝会冷笑一声,然后扔给他一句:“你做梦。”
秦阙面上尽是诧异,慢慢眯着眼睛看祝蘅枝,想要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可是,你想错了,我不傻。”
四年前她能精准地捕捉到秦阙夺嫡的打算,如今自然也就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些污龊肮脏的心思,我全知道,可是,你骗不了我。”
第70章 070
秦阙瞳孔骤然一缩,手指也微微蜷起。
祝蘅枝将那封信装回信笺里,在手里轻轻晃了晃,朱唇微微掀起:“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是谁先抛给谁的橄榄枝,但我知晓,即使我说我不愿意,你一样会为了燕国的存亡同意与他合作,不是吗?”
秦阙眸子向下垂了一瞬,而后朝着祝蘅枝说:“我登基以来,大燕一直在休养生息,你倒是说说,我有何理由‘越国以鄙远’,和乌远苍合作?”
“不是你要和乌远苍合作,是大燕不得不和南越合作,”祝蘅枝彻底丢弃了面对秦阙的畏怯,挑了挑眉,说:“你之所以休养生息,是因为从前大燕消耗了太多国力,且北边的鬼戎日渐崛起,大燕北边的压力很大,如若你不先下手为强,与南越合作吞并楚国的北部,争取到更多的疆土和人口,等到鬼戎成熟了,发兵南下,而南边借机趁火打劫,大燕腹背受敌,只有灭国的结局,你不过是想算计我罢了。”
祝蘅枝说这句的时候分外冷静,仿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楚国也不是她的故国,那个在金陵宫中的男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令她意外的是,秦阙在自己的谋算被眼前人戳破后,并没有失态,反而以气音轻笑了声:“即便是这样,我身死之日,你也在我身侧,而不是在乌远苍怀中,不是吗?”
祝蘅枝心底一沉,“你真得是疯了,毫无理智可言!”
秦阙往前走了两步,握起她的手,俯身,以让她的手掌贴上他的侧脸,说:“对着你,我早无理智可言,”声音低沉,带着丝丝的蛊惑,但在祝蘅枝看来,便像是死神的低语,“因为,我爱你,你难道看不见吗?”
极端的爱,正是密不透风的占有。
祝蘅枝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谁攫住了,让她连呼吸都是艰难的。
秦阙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侧颊,湿热的、带着浅淡青梅酒汽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上。
一手握着她纤细的腰肢,将人紧紧禁锢在他的怀中。
好像下一秒就要吻下来。
祝蘅枝下意识地将眼光匆忙别开,落到了门扇上。
烛火将两个人在背后的窗户纸上映出模模糊糊的轮廓了,极尽亲近,一个颀长、一个婀娜。
秦阙不肯放过她的眼光,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想将她所有的神色都尽收眼底。
于是目光也顺着她的而去。
看到眼前景象时,他的心头也开始不正常地跳动。
虽然他与祝蘅枝之间比这过分的事情,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了,但从未如此暧昧缠绵过。
不像是久别重逢,中间隔着无数没有来得及说的误会与恩怨的帝后夫妻,倒像是情窦初开时,听见两句情话便会红了半边脸的少年。
叫他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好似偏生要怪灯影与门外月色太过于婉约,才致使人生出这许多的幻觉。
祝蘅枝的呼吸也跟着错乱了起来,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一时有些无处安放。
她感受到了秦阙慢慢收紧的胳臂,而后,肌肤相贴。
她感受到了秦阙可以算得上是炽热的胸膛和他的心跳。
只这一瞬,她的思绪如同一块被突然投入冰水中的烧红的烙铁,“嗞”的一声,清醒了过来。
她突然使力,趁秦阙不防,挣脱了他的手,而后将他狠狠地推了出去。
自己也因为惯性,往后退了两步,再次靠在门板上。
“你说你爱我?”祝蘅枝扶着身后的门板,重新站直了身子。
“难道不是吗?”
“理由?”
秦阙抿了抿唇,仿佛是在思索措辞。
“你看,你连理由都要想好久,更何况,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是在什么时候对我生出这样的心思的,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你不甘我不愿,退无可退的逢场作戏罢了,哦对,‘逢场作戏’这句,还是当时你亲口说的。”
祝蘅枝说到这里,脸上带了些嘲讽之色。
“若真如你所言,你爱我的话,会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冷冷地扔下一句,‘孤又不是太医’吗?”
“会在给了我希望,在我确确实实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时候,打破我的幻想,告诉我那些天的一切都是我的黄粱一梦吗?”
“会在我身陷火海,侥幸被我哥哥救出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我怎么样了,而是在听了我‘忤逆’你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扔到京郊别院吗?”
祝蘅枝的字字句句落在秦阙耳边的时候,像是鞭笞之刑,让他近乎体无完肤。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似乎都是痛的,连呼出一口气的时候,都似乎要抽尽他所有的力气,“蘅枝,别说了……”
“不!我要说!”祝蘅枝很快反驳了他。
“你说的爱,就是不惜一切手段,将我骗到洛阳,然后用我身边一切珍视的人和物,来逼我妥协是吗?我哥哥、我的女儿,现在又是乌远苍,哪个你放过了?”
祝蘅枝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才敢一次将所有陈年的伤口都剖开,展示在这个刽子手的面前。
“三年前的那个冬夜,你将我拦在上京城外,你说让我和你回去,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是有一瞬间的良心觉悟了,但我突然想起来,你这人,没有良心,”祝蘅枝说着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蓄满泪水的眼中难掩疲倦,“我累了,而且,我真得想不通,你会留恋我的什么。”
“论美貌,世间多的是任你挑选的环肥燕瘦,论政|治价值,大燕朝中的任何一个高官贵臣的女儿,都远高于我,论子嗣,筠儿是女子,不能继承你的皇位,而我,也再无怀孕的可能,你机关算尽,到底图我什么?你放了我,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我不会再踏足燕国的半块土地,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这不好吗?”
祝蘅枝说到最后,身上所有的力气已经被卸掉了,眼泪还是没能忍住,顺着她的脸庞滑了下来。
秦阙走到她的面前,想要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祝蘅枝却动作比她更快地躲开了。
“别碰我!”
秦阙的手在原处僵了一瞬,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喉头滑动,半晌,才说:“是我太混蛋,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你当年在背后为我做的事情,我都知晓了,我,我是想弥补你的……”
祝蘅枝没有回他这句。
他便接着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补偿你,我能想到的,只有让你留在我身边,将我们本该有的岁月,缝补进记忆里。”
他真得不知应该如何去爱。
“我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当初我因为楚国和谈从而失去了南下将楚国一举灭国的机会恼怒,却只能迁怒于前来燕国和亲的你,后来,我才知晓,你的和亲,救了我一命。”
那是在她被被送往京郊别院的时候,秦阙有一日问陈听澜,“伯玉,你觉得我能走到今天,除了你,到时候最应该封赏的是谁?”
陈听澜沉默了一下,突然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秦阙不解其意,让他起身。
“臣斗胆,臣以为,臣之功劳,比不上太子妃娘娘。”
秦阙当时的反应的确冷淡,“好端端的,提她作甚?”
陈听澜果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直说:“一年前,娘娘前来和亲,实则是救了您,您忘了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秦阙突然就意识到了。
如若他当时真得穷追不舍,继续南下,那大燕的确是完成了统一大业,可与之到来的,一定是他更为艰难的处境。
功高盖主,届时大燕上下只认识太子秦阙,而不知皇帝,他要面临的就是“莫须有”,“您责怪太子妃娘娘嫁给您,搅黄了您和杨家的婚事,可若您当初真得娶了杨家女,先帝只会借着彻查杨尚书的名头来查您,裙带关系,即使您真得不知情,也难辞其咎。”
秦阙心中一凛。
“还有,陛下当初之所以能应许您去查抄高阳王的事情,是有吴昭仪在吹枕头风,而吴昭仪,是太子妃娘娘一直在宫中游走,才为您争取到的助力。”
他本没想着借吴昭仪的力,因为吴昭仪失宠多年,也不屑于和宋淑妃争宠,若是能有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视而不见,当时也只是存了一些侥幸心理。
后来祝蘅枝没有再和他提起相关的事情,他也没有过问。
秦阙闻言,慢慢攥紧了手,他问:“吴昭仪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依照祝蘅枝的性子,应该不会主动将这些事情都说与陈听澜听,更何况,她都能说与陈听澜了,那么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不免让秦阙起疑。
那时,他尚且不知道陈听澜是祝蘅枝的兄长。
“陈听澜和我说,是吴昭仪的父亲在某日下朝后来托请她和太子殿下道谢,他以为是我的手笔,并未多问,可我始终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能否,告诉我?”
秦阙最后的语气中带了恳求之意。
“这不重要。”
“重要!我真得,很想很想弥补你,你教我,如何爱,好不好?”
“好。”他听见祝蘅枝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