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鹤羽云海(八)
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 不过几十个字,江荼却翻来覆去无数次咀嚼,都无法明白。
他看着身前“呜呜”直叫的宋衡, 狠狠呼吸几口, 用冰冷空气让自己冷静。
紧接着,江荼抬起手, 一记手刀狠狠劈在宋衡颈侧!
宋衡身躯一软,江荼立刻将他接住,交给黑白无常。
拖着晕厥的宋衡进入庙内,庙门旋即紧闭,一缕光也漏不进来。
步入庙中, 脚边便踢到桌几的残骸, 承重柱断了几根,还剩下几根,也爬满裂纹。
断裂的痕迹无声宣告着这里发生过怎样的动荡,而大殿尽头——
江荼瞳孔一缩。
他原先藏身的布帘, 被什么利器从头撕扯破碎,落在地上。
江荼扶好翻倒的长桌, 蹲下,捡起布帘。
布帘在他掌中徐徐展开,千疮百孔的烂洞就这么暴露在江荼眼前。
扎穿它的人势必带着无穷无尽的怨恨,破洞凌乱地堆积在每一寸布料上,有些地方,破损已经连成一片,眼看着便不止扎了一次。
谢必安在旁解释:“鬼帝大人从上面回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这块布帘撕碎…用他的手。”
谢必安的话提醒了江荼,江荼将布帘翻转过来, 只见无数漆黑,像受刑者临死前抓挠墙壁留下的痕迹,印在布帘上。
江荼攥着布帘,扭头看向宋衡的五指——
光秃秃的,指甲不知被谁拔除,只剩黑色血迹。
十指连心,该有多痛?
江荼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可有说原因?”
谢必安道:“不曾,鬼帝大人回来后…就和您刚才看见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无法对话,见人就砍,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带回鬼帝庙,想让他好好休息,谁知道他看见布帘,反而疯得更厉害了…”
“阎王爷,您说,这块布帘有什么特别的?”
答案何其明显。
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果布帘后面,没有藏过他江荼,那么这只是一块布帘而已。
江荼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逼迫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你刚刚说,宋衡从‘上面’回来。”
谢必安的回答,在江荼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是啊,鬼帝大人被苍生道叫去了神界,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后就变成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苍生道——”
范无咎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沉默地转向江荼,意外地没有训斥谢必安“口无遮拦”。
这例外的沉默足以看出很多事情。
江荼长叹一声:“我什么也没听到。范无咎,可还有其他鬼知道宋衡是被苍生道叫走,又见到宋衡这副模样的么?”
苍生道叫走宋衡,和宋衡变得疯癫,二者之间必有关联,旁人只消围观了全程,不用多么动脑都能猜到。
江荼不愿看到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一如他不希望人间有太多人卷入纷争,更不愿地府众鬼受到牵连。
“苍生道亲自来地府下召,恐怕已经是众鬼皆知,”范无咎沉思片刻,“但鬼帝大人自奈何桥回来,除卑职与谢必安外,应当只有孟窈大人知晓此事。”
“正是孟窈大人唤我兄弟缚住鬼帝大人,将他带回鬼帝庙。”
江荼徐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掌心已被掐出血痕。
孟窈必然猜到许多,但她心思细腻,更擅长审时度势,不用江荼提醒,也断不会嚼舌。
范无咎松开谢必安,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阎王爷,您可能治好鬼帝大人?”
江荼轻轻摇头:“尽力一试。”
他让谢必安范无咎将宋衡扶起,半跪在地上,自己则屈膝坐下,与宋衡面对面。
能否治好宋衡?
说实话,江荼没有多少把握。
宋衡的状态,不像是外力所致,更像是心神受损,导致的疯癫。
苍生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走宋衡,很难不让江荼多想。
那日鬼帝庙内,苍生道消失前的轻轻一瞥,江荼午夜梦回,犹会惊醒。
他做好了被苍生道察觉的准备,狡猾如祂,表面对叶淮百般信任,背后却必然有所防备。
祂叫走宋衡,恐怕也是为了确认叶淮的忠诚,却不知为何,反将宋衡变成这副模样。
江荼凝视着面前的人,他过去的挚友。
宋衡出卖过他一次。
是否会再次出卖他?
是否已经出卖了他?
江荼不愿揣测,无论如何,他都会选择尝试救宋衡。
江荼一点宋衡眉心,将一缕元神与灵力一道送进去,荼蘼花丛在他们身下绽放,花瓣葳蕤摇曳,如呼吸的起伏。
元神在宋衡识海中游走,江荼的眉头越皱越紧。
——宋衡的识海没有对他设防,已摇摇欲碎。
他看不清具体的情况,混沌的黑是唯一的存在,阴气与死亡是宋衡识海的主色调。
灵力一路修补着识海的创口,江荼阖起眼眸,全神贯注地正要继续深入,忽然听到耳畔黑白无常的一声惊呼。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硬生生脱离宋衡眉心,一股斥力重重砸在江荼的元神上,将江荼狠狠逐出识海!
江荼猛地喷出一口血,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
宋衡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指甲扣入肉里,一双血红的眼眸盯着他,眼底鬼气森森。
“不能,”他张开嘴,好像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不能!”
什么不能?
现在来不及思考。
宋衡的半张人面出现细小的黑洞,起先分散,尔后开始扩散,直至边缘都连接在一起。
从那黑洞中,皮肉都被熔蚀,泂泂涌出阴气,像烛火正在滴蜡,一滴、两滴…又成涓涓细流,在宋衡崎岖的脸皮上流淌。
锁魂链发出撞钟的巨响,千钧重的法器,竟然上下摇撼,像海的波涛,而即将扯断。
宋衡的身上,爆发出电闪雷鸣的阴气!
黑白无常被狠狠甩飞出去,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声嘶力竭地朝江荼大喊:“阎王爷,快想想办法!鬼帝大人的力量要是泄出去,地府的亡魂都会被压碎的!!”
神通鬼王宋衡千年前就拥有足以开辟鬼界的阴气,千年后的鬼帝宋衡,哪怕实力只与千年前持平,也定能让地府天翻地覆。
千万亡魂,不能因他们而死。
江荼银牙咬碎,任凭阴气在他的红衣上凿出百孔千疮,也不停下。
灵力逆流而上,从一点突入、钻入,涌向宋衡眉心。
就在这时,黑白无常发出惨叫,锁魂链骤然崩断!
江荼低喝出声:“缚!!”
无相鞭紧随而上,阴气像溅在烫铁上的火星,必然是剧痛,但江荼面色不改,持续加压,直到无相鞭取代锁魂链,将宋衡捆缚起来。
宋衡喉间发出咆哮,拼了命地挣扎。
江荼不给他机会,两指往他眉心重重一压——
轰!!
赤红的灿烈淹没黑暗,鬼帝庙在两股原初巨力的博弈中剧烈颤动,黑白无常站起又跌倒,只能跪在地上,心中暗自祈祷。
阎王爷,千万要控制住鬼帝啊!
倏尔,天地寂静。
江荼与宋衡之间,曾经是江荼更胜一筹,如今亦是。
宋衡踉跄了几下,身体前俯后仰,好像要栽倒。
江荼伸手欲扶,耳畔忽然听宋衡呼唤:
“曜暄…”
江荼动作一顿。
眼前的人,先低着头转动目光,确认自己的处境,才缓缓抬起眼眸,看了过来。
宋衡扯了扯唇角,一块脸皮直接剥落掉下:“我现在…肯定很可怕吧?曜暄,吓到你了吗?”
说话间,他的语气,又有了宅心仁厚的影子。
黑白无常走上前来:“阎王爷,鬼帝大人清醒了吗?”
…清醒了吗?
江荼深深望着宋衡的眼睛,抬起手,将黑白无常拦下,不让他们继续靠近。
“宋衡,你看清楚我是谁,”江荼道,“我乃你亲授的五殿阎罗之首江荼。”
我是地府阎王,神君之师,却唯独,不再是你的挚友曜暄。
宋衡的表情忽然僵住。
他的五官在颤抖,无相鞭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是阴气冲击着想要挣脱。
江荼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宋衡没有清醒。
而他的话,才是真正将宋衡唤醒。
“江荼…江荼…江荼…”
宋衡病态地重复着江荼的名字,声音从平静到扭曲再到歇斯底里,他的喉结抽动着,像有谁掐住他的咽喉不让呼吸,只剩下“嘶嘶”的抽气声。
突然。
一大团黑色血液从宋衡口中呕出,他的齿间也满是黑液,疯狂地尖叫起来:“江荼,走!走!祂要找到你了,祂就要、马上、你必须走!”
若非被无相鞭捆住,宋衡此刻应当已经冲上来。
即便有无相鞭,宋衡也依旧没有放弃挣脱,只听“咔嚓”两声,在不顾一切的挣扎中,宋衡的右臂以诡异的角度,被他自己生生折断!
他将手从无相鞭中拽出,眨眼之间扑到江荼面前,仅剩的左手,死死掐住江荼的肩膀:“江荼,你快走!快走!”
剧痛袭来,江荼不退反进,一把揪住宋衡的领子:“祂说了什么?宋衡!祂说了什么?!”
果然是因为他!
江荼什么也顾不上,拽着宋衡把他拖到身前,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相互撕扯,下一秒就要扭打在一起。
本以为只有宋衡一人疯癫,为何江荼也突然跟着发疯?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思考着是否要把他们拉开。
然而这时,只见江荼动作粗暴,声音却无限冷静:“只会逃避、躲藏,是什么结果,千年前你就亲眼见过,宋衡,我知你为我忍辱负重,但既然想要救我,就告诉我实话!”
躁狂状态下,是听不见旁人的话的。
这一点,黑白无常在奈何桥强行捆绑宋衡时,就身体力行地体验过。
但江荼的话,好像有不一样的魔力。
宋衡仍攥着江荼的肩膀,却不再咆哮、重复意义不明的话。
他只是悲戚地看着江荼,配上这一张支离破碎的脸,显得尤为心酸:“祂问我…你在哪里…是否与叶淮…突然想要登神有关。”
一字一句,都在挤压着江荼的肺腑,呼吸困难。
“然后呢?”江荼甚至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宋衡发起抖来,收回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祂让我用鬼帝秘术!天下亡魂躲不开秘术搜寻…但祂忘了,你不是…你不在名册中!祂找不到你,我不能让祂找到你!我说…我说没有、没有,你早就死了,我让祂放心…你早就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随着他的动作,大把大把头发被他生生从头皮拽离,阴气就是他的鲜血,此刻鲜血淋漓。
宋衡的衣袍被掀开,露出其下纵横交错的伤口,被扭断了身子又重新胡乱拼合,没有一处是正常的人类肌理。
江荼眼眶酸涩,想到他被生生拔除指甲的五指。
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凌虐和施暴!
苍生道…苍生道!
以其强权施加酷刑,此等暴徒,他竟让他存于世间,贻害千年?!
宋衡仍吼得歇斯底里:“可祂不信!祂不信!祂要来找你,祂要亲自来地府,祂亲自、祂…快跑啊!江荼,你快跑、快跑,跑到祂找不到你的地方去…”
江荼伸手,想要搀扶踉踉跄跄的宋衡。
宋衡反而一把把他推开:“你为什么不跑?你不相信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我害了你!…曜暄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江荼也、也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永远失去你了对不对?”
他痛哭流涕:“可是我什么都没说,江荼,这次我真的什么也没说…我…我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次我没有出卖你了,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江荼看着宋衡跪在他身前,浑身伤痕累累,翻滚着痛哭,重复着“我没有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千年来折磨着自己的愧疚。
江荼仰头,用力闭上眼,一滴眼泪自眼角滚落,他解下外袍,走上前去,轻轻将外袍披在宋衡身上。
他道:“宋衡,我相信你。”
第142章 鹤羽云海(九)
江荼吩咐黑白无常照顾好宋衡, 转身离开鬼帝庙。
迈过门时,脚尖碰到了门槛,江荼一个不稳, 被迫扶住门框, 才不至于跌倒。
这只是地府千篇一律生活中偶尔的不慎,他只要将脚尖提起一些, 就能很快跨过。
但江荼半晌没有重新迈步,像被谁闷痛一拳锤在心口,弯下的腰屈着,攥着门框的手掌一点一点收紧,木屑都刺入肉里。
眼眶酸胀, 内心不知是苦还是痛。
地府又开始下雨。
鬼帝的力量不稳, 地府的气象也随之千变万化。
江荼看见远处,提着灯巡逻的鬼差捂着脑袋躲雨。
哪怕死后都在努力生活,雨水也不会怜惜亡魂。
江荼走入雨幕中。
雨水不留情面地拍打着他的脸颊,刺骨到疼痛, 顺着他的领口灌入,将单薄里衣打湿, 让所有的意气风发,都变作狼狈不堪。
他忽然很想哭,又想怒骂,无数的情绪涌现出来,最终却变成一只手,死死扼住他的喉管,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江荼在雨中无声地痛哭、无声地咆哮, 倏尔仰天望向阴雨连绵,忽而俯身凝望土地深黑, 踉踉跄跄不知何处去,兜兜转转却竟原地踏步。
天地在雨中苍茫一片,而江荼孤身一人,被湮没在雨声中。
酒过三巡不醉也酣,江荼分明确信自己清醒,却放任思绪在大雨中恍惚发散,任凭双腿毫无目的地机械前行。
他要走到哪去?
他该走到哪去?
哪里才是终点?
他一直在前进,他必须继续前进,不能回头。
江荼机械地向前走,不知自己走了多远。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
不是人类,而是野兽的爪子。
柔软的肉垫踩在水泊里,会发出“啵啵”的声音。
江荼猜到是谁来了,抹了一把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必须永远冷静,脆弱只留给自己。
可脸庞的水,一抹就干,没再有雨淌下来。
江荼一愣,微微仰头。
头顶有一把灵力的伞,正沉默地替他遮去风雨,注意到被发现了,伞骨还悄悄亮起金光。
他猛地转过身去。
叶淮就站在他身后,不算远,但也绝对说不上近,跑起来,也要两个摆臂才能靠近。
他的指尖亮着金色,接续着江荼头顶的伞,麒麟幼崽绕着他的脚跟打转,第无数次想要冲向江荼,又被叶淮拦下。
原来如此,叶淮不愿打扰他,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守护着他。
伞好像漏了,不然眼前为何一片朦胧?
江荼管不了那么多,向麒麟幼崽张开双臂。
小家伙看了一眼叶淮,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得偿所愿地向江荼跑去。
它的尾巴在身后都甩成螺旋桨,蹭进江荼怀里时,舌尖却先舔去江荼眼角的泪花。
江荼的双臂仍然张开着。
叶淮似乎反应过来,一步、两步…
用力拥了上去。
他们在雨中紧紧相拥。
男人长得太高大,江荼本是主动伸手,最后却自己被整个搂住,脑袋恰好能埋入男人的胸膛,听到男人急促的心跳。
江荼心想,还真是只需要两个摆臂,叶淮就跑到了他身边。
叶淮低头吻着他的发顶:“师尊,不哭,不难过…师尊,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江荼心想,我才没哭,一抬头,却看见叶淮肩上的水渍。
他也一路淋雨。
分明能够撑伞,却甘愿陪着自己淋雨。
真笨。
他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笨蛋?
江荼想不明白。
但偶尔,也不必要将所有事都想明白。
江荼仰起脸,睫毛轻颤,将心底的紧张与迫切,都堵在又湿又热的吻中。
他顾不上捂麒麟幼崽的眼睛了,只知道自己若再不从叶淮身上汲取一些为人的温度,他就要冻死在这不知前路的雨幕里。
唯有叶淮、只有叶淮,能够让他冷静下来。
满腔的悲苦都随着这一吻翻涌上来,又在唇舌交缠中吞咽下去。
晶莹自江荼眼角滚落,一颗又一颗。
理性自持的阎王,只允许自己在爱人面前脆弱一刻。
叶淮默默加深这个抚慰般的亲吻,双手拴住江荼后腰,吻得呼吸急促了,就变作唇与唇的厮磨,轻轻蹭着。
“师尊,没事的…”叶淮细密地吻着他,“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不会输。”
江荼轻轻喘息:“我明白。”
我绝不会放弃。
在雨里总不是办法,江荼带着叶淮先行回了阎王府。
他并未细说宋衡的遭遇,为他留了最后的体面,只是道:“叶淮,苍生道已经有所猜忌,你要做好…被他试探的准备。”
苍生道本就多疑,祂对叶淮的信任,恐怕有九成只是演来满足自己父慈子孝的表演欲。
真正没有插手的原因,是因为祂的力量衰弱,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
所以祂急需叶淮带着灵力回到神界,不惜一切代价,不管失去灵力的人间会变成怎样的炼狱。
但即便沉睡,祂依旧掌控着三界的一举一动。
这一次,祂带走了宋衡,将他逼疯;
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又会轮到谁?
他们没有时间了。
叶淮点头称是:“师尊,祂的试探从未停止,弟子会做好准备。”
江荼道:“委羽山的灵脉,交给你去收服,我不便再与你同行,就留在地府。”
说完,江荼伸手抚上叶淮失落的眉眼。
他知道叶淮失落,也知道叶淮不会反对。
这是最好的办法,在天下存亡之前,他的徒弟不会耽于情爱。
果然,叶淮闷闷应下,不放心似的:“师尊,那你要一直看着我。”
江荼揉了揉他紧蹙的眉心:“当然。”
屋外雨声淅沥。
江荼早用秘术将屋内的时间与阳间同步,眼下公事谈完,还剩些时间,可以谈私事。
江荼歉疚地垂下眼帘:“抱歉,事出紧急,没有告诉你,就回了地府。”
叶淮似乎没想到江荼会向他道歉,立刻摇头:“您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会不告而别,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总是在为江荼找借口,减轻他的愧疚。
…笨蛋。
江荼站起身,绕过桌几,走到叶淮身前。
叶淮本能地想要站起,又被摁回椅子上。
江荼的双手搭在叶淮肩头:“等雨停了你再回去,眼下还有些时间…可要为师补偿你?”
烛火在桌上闪烁摇曳,将屋内氛围镀得暧昧。
江荼的手臂有些紧绷,等待着叶淮的回应。
他其实没有做的心思,但一停下来,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会想到宋衡、想到昆仑虚、想到路阳…
因他而受难的,他却来不及拯救。
江荼深知自己需要休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透支、燃烧着自己,但亡魂不需要睡眠,他睡不着,就只能让自己疲惫、再疲惫…直到身体先一步支撑不住陷入沉眠。
帮帮我,江荼想,叶淮,帮帮我。
可叶淮竟然拒绝,双手绕到肩头,挟住江荼的手腕,轻柔地带到身前,指腹按在江荼的掌根处,打转揉着:“师尊,你累了,休息吧。”
江荼垂眸任他揉着,掌根又痒又麻,紧绷到发酸的肌肉竟然一片酥麻,松懈了下来。
紧接着,叶淮站起,贴上江荼的额头,小兽依偎着磨蹭般:“师尊,睡吧,我会陪着你的…这次,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叶淮的声音好像有魔力,江荼的眼皮越来越重,眼前景象一瞬变得模糊,他本能地要撑住跌倒的自己,却在落入叶淮滚烫胸膛的刹那,选择了什么也不做。
叶淮将江荼打横抱起。
疲惫萦绕在江荼眉心,他的头虚虚靠在叶淮肩上,五指无意识地攥紧叶淮肩膀的布料,呼吸沉重,像是精疲力尽后的晕厥,而非睡眠。
但这对江荼来说,已经是奢侈。
叶淮忍不住亲吻着江荼,无数金色光点落在他们身上。
——他对江荼用了言灵术,好让江荼好好睡上一觉。
“师尊,弟子僭越了。”
阎王府的床榻,整洁却冰冷,似乎主人不常在此休憩,而只是摆个样子。
叶淮小心翼翼放江荼上床,将被褥展开,掖好,鼻尖耸了耸,热烈的香气便沁入鼻腔。
叶淮犹豫片刻,掀开被子,一条单人被,一张单人床,他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展臂一搂,便紧紧圈住江荼。
他惬意地眯起眼,麒麟尾在床边摇晃不歇。
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看看他的师尊。
叶淮偷偷摸摸地将爪子搭上江荼的脊背,悄悄丈量着。
幼时的他,只能攥着江荼的衣角,踩着江荼的脚印,仰望着这给予他新生的男人;
而现在,他能将他搂在怀中,在床帷旖旎间呼吸交缠。
江荼是他的一切。
自从江荼出现,他的喜悦、愧疚、煎熬与痛苦,都只与江荼有关。
他与江荼的相遇,命中注定,他一定是死前用力地嗅闻江荼的味道,今生才能一眼在人群中叼住他的衣摆。
他已经找了江荼一千年,终于在身为叶淮的这一世,得偿所愿。
他叶淮这一生,竟是如此幸运,命运竟是如此眷顾他。
师尊、师尊、师尊…
你是我的。
叶淮搂紧江荼,用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将他彻底圈在怀里。
与此同时,昆仑虚上。
一只金色的眼眸,正在空中悄然睁开。
他注视着跪倒在地的白袍老者,眼皮眨动一下,掀起一阵狂风。
老者像没有重量的一粒灰,一下就被吹出数米远,轻飘飘飞起,又轻飘飘坠落。
他的白袍因此沾染尘埃,一根白骨,从布帘中滑出。
苍生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眼角都快要撕裂,祂发出的声音,雌雄莫辨,震耳欲聋如雷声轰鸣:“我儿何在?我儿何在?!”
无人应答。
唯独极远处的一缕赤红,像点燃绳索的一簇火星,将苍生道与昆仑虚间的链接点燃。
苍生道的眼皮剧烈颤抖,想要睁开,却无可挽回地闭上。
祂始终难以真正控制昆仑虚。
这片人间最荒芜的土地,似乎被镌刻上曜暄的名字,甘愿变成死地,也不要向祂臣服。
苍生道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被迫陷入沉睡前,祂怒极大吼出声:“…曜暄!!”
第143章 长戈天明(一)
江荼猛地睁开眼睛。
周遭一片黑暗, 安静如死地,只剩心跳声在耳畔急促地鼓弦。
江荼动了动手掌,没有知觉, 转眸一看, 他的手垂荡下,锁链从他腕心穿透, 将他牢牢锁在墙上。
手筋被挑断了。
原来如此,竟是这里。
他竟回到了千年前,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的日子。
阴冷、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审问,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因他而死的生灵的责问。
是一场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宋衡的惨状在他心底种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 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愧疚,才导致梦回此地么?
不,不应该。
江荼深知自己已从过去离开。
他的过往不是沉痛和失败,那些为他而死的、因他而死的, 都成为支撑他行至今日的力量。
他不会畏惧他们,就像他们从未怨恨于他。
不是梦。
那么, 就只能是…
江荼猛地抬起头。
一只金色的眼眸,就停在他的面前。
他们间的距离,近到只要金眸一眨动,其上的睫毛就会刺穿江荼眉心。
江荼一动不动。
这骇人的一幕猝不及防发生,甚至上一秒前方还空无一物,换做旁人,即便不尖叫出声, 也要猛地瑟缩。
偏偏江荼的冷静胜过生理本能,看见苍生道的刹那, 他的肌肉紧绷到极致,身体却一动不动,立刻屏住呼吸。
空气似乎静止,江荼将自己融入黑暗中。
金眸似乎在注视着他,但江荼赌祂没有看见他。
否则岂会如此安宁。
况且,哪怕面对面的距离,江荼也未在苍生道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目盲心盲。
江荼与苍生道就这样僵持着。
苍生道没有离开的打算,江荼就无法重新开始呼吸。
他的肺部已发出不堪重负的警告,咽喉宛如被灼烧般疼痛。
但他们仍在对视。
千年的宿敌,在一片漆黑中,注视着彼此。
绝不能被苍生道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荼眼前已因缺氧而模糊。
他死死咬着牙,用理智压制着求生的本能——
千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让江荼意识到,倘若在这里被苍生道发现,必当万劫不复。
终于,金眸动了。
祂向前、向前、宛如逼近江荼,然后——
从江荼身上穿透过去。
苍生道卸去伪装的躁狂大喊将耳膜震得隆隆作响:“曜暄!!曜暄,你在哪里?”
“你藏到哪里去了?”
“没有!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你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苍生道的声音自耳畔远去,祂只要一回头,便会发现,歇斯底里寻找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后。
但江荼不会给祂发现的机会。
他的背已被冷汗浸湿,克制着让一缕空气从唇缝间滑入喉腔,缺氧让他的大脑生理性混沌,但意识却依旧清明。
甚至更加清明。
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江荼的思绪反而更加清晰。
他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被拽入了苍生道的识海。
而苍生道,竟然在识海中,也发疯一般地寻找着他。
江荼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这片识海,足以证明苍生道确实察觉到他依然存活于世,却无法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祂依旧敏锐、狡猾、多疑,江荼的处境岌岌可危,一个不慎被祂察觉,就是满盘皆输。
但同时,江荼从苍生道震耳欲聋的咆哮中,听出了颤抖。
祂想要找到江荼,但倘若江荼真的出现在祂面前,祂大约会发出尖利的嚎叫。
祂在恐惧。
过去苍生道绝不会将江荼放在眼里,这样看来,祂的情况确实很糟糕,糟糕到江荼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祂的生存。
很好,江荼想,你很快就会找到我了,到那时,我会给予你最惊喜的重逢。
伴随着苍生道忽远忽近的尖啸,江荼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即将从识海中脱离。
他再度睁开眼,翻了个身,脑袋靠上柔软又充满弹性的…
胸肌。
江荼一时失语,本想继续闭眼装睡,看不懂眼色的傻小子已经急切地开口:“师尊,你醒了?”
江荼只得仰起脸,看向叶淮关切的眼眸。
叶淮忧愁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师尊,您刚刚好像在做噩梦,可弟子试着叫醒您,没能如愿。”
刚才?江荼捂住脑袋坐起,将误入苍生道识海的经历尽数告知:“不怨你。”
叶淮听得胆战心惊,牵着江荼的手掌不断亲吻:“事不宜迟,弟子即刻动身前往委羽山。”
江荼点头应允。
实际上,流毒在江荼手中,就是开启灵脉的钥匙,叶淮昨夜便能够前往委羽山取得灵脉。
但昨夜江荼的状态,他自己想起来,都有些羞耻在徒弟面前如此事态,更不用说一向把他试做珍宝的叶淮,怕是半步也不敢离开他。
就像很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叶淮怕他死掉,偷偷摸摸溜进他房间里那样。
江荼心知肚明,默许了徒弟执着的保护。
而现在,叶淮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期待地看着江荼,手掌抬起,伸到江荼身前。
江荼叹息,捏着他的腕子,将灵力注入麒麟手串:“放心,我会将时间流速与你同调。”
还不够,叶淮的脸上浮起层红晕:“师尊,可以亲我一下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下就好。”
江荼眉心一蹙。
叶淮立刻露出慌张神色,眼眸紧张地眨动数下:“…弟子僭越了,师尊,那等我回来…”
话未说完,江荼已捧着他的脸,强硬地将他的脑袋往下一压,仰脖吻在唇上。
想让他踮脚,不可能,还是让叶淮弯腰来得方便。
一吻落下,又落一吻在鼻尖。
江荼轻笑:“两下也可以。”
叶淮的脸瞬间涨红!唇角却不受控制地牵起,带着一脸春回大地的荡漾笑容,阎王殿内好像也草长莺飞。
叶淮闪身回了阳间。
江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堪堪收回视线,指腹抚上唇瓣。
他算是知道,为何民间话本中,爱侣恨不能一天十二时辰有十三时辰都黏在一起了。
与叶淮一起时,哪怕只是心理作用,他也确实感到放松不少。
眼下叶淮离开,阎王殿又变作以往冷冰冰的模样,空虚与紧迫一齐袭来。
不过,江荼注意到院子里狗吠狼嚎此起彼伏,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下把彼此的毛咬秃了,就要摇着尾巴进殿来找他评理。
也不算寂寞。
江荼将思绪放回正事来。
眼下,灵气衰弱,苍生道急需叶淮带着灵力回到神界,换言之,没有叶淮带去灵力,苍生道就无法自己获得半点力量。
江荼脑中回忆着千年前勾陈的胞弟——白虎的话:
祂给予神界的力量与永生,本就属于众神。
祂窃取天理,夺走力量,再施予。
看似慷慨,实际只是剥削。
也就是说,祂只是外强中干。
像依附在生物皮肤中的水蛭,因吸饱了血而姿态臃肿,就以为这庞硕身躯,是祂的所有物。
而江荼千年前的质问,险些击碎祂的幻梦。
祂心虚、害怕,恨江荼入骨,却又不得不利用勾陈的转世叶淮。
而这,是他们的机会。
只有踏入神界,才能触碰到苍生道的真身。
江荼的眼底燃起一簇烈火般的光,仇恨可以咬牙吞下,却永远无法湮没。
枯萎的树,被晒干成柴,透支生命。
可只要一簇火星,仍能烧灼。
江荼愿意做那一簇火星。
…
叶淮返回阳间,江荼依言与他同调时间,地府的时刻变得格外漫长。
江荼在殿内闭目养神。
这时,院内忽然有犬吠。
紧接着,门被叩响,孟窈的声音响起:“江大人,您出来看看。”
江荼开门,对上孟窈水波轻漾的眼眸,未发问,耳畔先落入一团嘈杂音符。
来自阎王殿外。
江荼心中隐有所察:“出事了?”
孟窈沉吟片刻:“您亲自去看看吧…妾身也不知该如何说,但,阎王爷,您千万…别难过。”
什么意思?
孟窈从不开玩笑,神态认真,江荼不便多问,点头应下,跟着她走出府门。
小黑和麒麟幼崽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府门打开,又极度惊恐地退回院内。
不怪它们反应激烈,就连江荼,也脚步蓦地一顿。
阎王府外,亡魂攒动。
它们挤破土地庙,拥堵黄泉路,双目空茫,来到了他的阎王府前,静候阎王的审判。
在看见江荼出门的刹那,它们宛如信徒面见神明,激动地向前拥挤,拼命向江荼伸出手臂。
它们要抓住他的衣摆,更似要将他撕扯成碎片后吞吃殆尽。
黑白无常守在门前,阻挡着亡魂靠近江荼。
可哪怕是他们,也阻拦得极为吃力,劝止无用就大骂,死白的脸都因慌忙而红润起来:“该死的,地府什么时候成了村东头菜市场?!怎么会一下…死这么多人?!”
江荼注视着亡魂的眼眸,无光如深海,茫然似朝雾。
他的心沉了几分,对着排在最前方的亡魂开口:“堂下何人?”
话音落下,气氛激荡,哪怕不在殿内,江荼的话语也因阎王身份而与因果联结,充满威严。
那亡魂的动作变得迟缓,眼中似乎有光聚焦:“我乃…委羽山治下,中界千机门修士…”
委羽山,中界修士。
亡魂应答的同时,江荼的灵力在队列中巡梭,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
这些亡魂,都身怀灵力,至少二阶。
——他们是中界仙门修士,没有例外。
是什么,让中界,短时间内死去这么多修士?
江荼继续审问:“…你,因何而死?”
话音落下,寂静无声。
前一秒还热烈攒动的亡魂,宛若身躯被定格般,保持着举手、踉跄、甚至单腿悬空的姿势,在原地一动不动。
本该是阴气最重的地府,与这诡异一幕相比,都没有那样鬼气森森。
谢必安僵硬地扭过头:“阎王爷,它们到底——”
无相鞭一把将谢必安卷到墙边!谢必安“哐!”一下砸在墙上,灰头土脸咳嗽着。
另一边,范无咎无需江荼出手相救,已灵巧地贴墙站立。
谢必安不明所以地抬起脸——
亡魂齐齐动了起来。
它们下跪、求告、双臂高举!
被江荼审问过的亡魂,口腔大张着,舌面在唇齿间弹动:“啊、啊、啊!能够向您献出生命,是我的荣幸!我甘愿为您而死,请您赐福!请您降死!”
“主人,请让我以微末之力,助您降临!”
第144章 长戈天明(二)
“请您赐福!求您降死!我甘愿为您而死!”
地府内, 群鬼激昂,在阎王的府门前,呼唤着苍生道的降临。
它们像整齐划一、被规训到极致的猎犬, 主人一声令下, 便会重复规制好的动作模式。
谢必安恨不能整个鬼都扒在墙上,贴墙艰难地向着江荼挪动。
江荼一伸手, 把他拽到身后,又用眼神,示意范无咎和谢必安也躲到他身后。
信众的威力,无法量化。
群鬼在请求谁的降临?
不言而喻。
地面隐隐有震感,不知是呼唤震耳欲聋的错觉, 还是地面真的开始震撼。
压迫感似乎凝聚出了实体, 谢必安的额上滚落汗珠:“它们在说什么?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窈猜测道:“妾身以为,它们是在重复死前的动作…亡魂入地府,偶尔也会因未能察觉到死亡而发生错乱,不是么?”
“只有枉死的鬼才会分不清阴阳两界, 无意识重复死前的举动,”谢必安本能地否认, “怎么可能同时枉死这么多…”
话到一半,他看见江荼冷若冰霜的面色,话头一转:“有、有可能吗?”
当然有。
江荼曾经见过,一时间枉死无数修士的场景。
千年前,苍生道降临与他博弈,吸干了当时参加审判的修士身上的灵力。
于是浊息遍地,生灵涂炭, 仙山鼎立之势由此落成。
那么,眼前这些枉死的灵魂, 是否也是苍生道的手笔?
江荼心里,已经给出肯定的答案。
幸好此处是地府,苍生道制约最薄弱之处,而亡魂只是重复生前举动,机械而无意义,无法真正唤醒苍生道。
否则,他恐怕现在就要直面那只卑劣的眼眸了。
等等。
江荼的目光落在亡魂身上,审视着他们的动作。
他们来自委羽山的中界。
阳间…委羽山!
江荼心跳错了一拍,迅速看向麒麟手串!
麒麟手串投映出阳间的景象。
入目,是骨剑锋芒毕露,抵在一人喉结前。
叶淮眼底沉黑,喷溅的血点污浊他的眉眼:“再向前一步,我便杀了你。”
程让站在人群间,怒气使他的胸膛不断鼓动:“…叶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脚边,倒着一具又一具尸体,他们层层叠叠地堆起,本该如山峦叠嶂,此刻却薄如蝉翼。
——那只是一张又一张人皮,包裹着干枯的骨架。
他们的灵力已经被吸干,就连血肉也没有被放过。
曝尸荒野,像一件用久了的衣物,随手就能丢弃。
就连见惯了死亡的黑白无常,也脸色难看,更不用说亲眼见到这一切的程让。
程让身边还有数名修士,江荼见他们隐隐有些面熟,似乎在许多年前的补天仪式时见过,都是中界仙门的掌门。
但相比起那时的意气风发,这些掌门好像在十年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变得垂垂老矣,就连眼神中的光芒也都消耗殆尽。
江荼认得出这种眼神。
万念俱灰,莫过如此。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绝望?
脚边的尸体、眼前的亡魂,就是答案。
江荼很了解程让,他仗义、直爽、慷慨,是当今修真界难得一见的纯粹善良,却唯独有一个缺点——
冲动。
以程让的性格,无法忍受无辜者受难。
“高溪、蓝水、灵墟,此刻又是委羽…一月之间崩塌,煞气入侵中界,却无一人主事,”程让的声音带着颤抖,“我等并非前来问责,只是想问问你该如何是好。”
他猛地上前一步,骨剑就这么将他的脖颈皮肤顶出一个凹陷。
叶淮未退,只松了握剑的力,警告道:“掌门,别再靠近了。安静一点。”
他的话如泥牛入海,本身未起波澜,却激发涟漪阵阵。
程让气极反笑:“你杀了这么多无辜修士!若非今日我们正巧看见,你又当如何欺骗我们?叶淮,他们都是你的前辈,你榨干他们的灵力…”
“难道是为了登神么?”
其他掌门纷纷附和:
“叶淮,你罔顾人伦!即便登神,又能是什么神?杀神非神!”
“我们竟被你蒙蔽如此之久,不知你是这样狼心狗肺之人!”
“修真界亡矣!天下亡矣!”
群情激奋。
唯独江荼,面色凝重。
不对。
程让的话不对。
从地上干尸的状态来看,他们的死法,与千年前一模一样。
叶淮还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够吸走活人的灵力,为自己所用。
应当是苍生道动的手才对。
可程让却说,是叶淮做的?
再看叶淮的动作。
他的小徒弟被煞气困扰,难以抑制与生俱来的杀性,但程让待他们的好,他相信叶淮不会忘记,更不会恩将仇报,真的杀死程让。
叶淮持剑的动作很奇怪,手腕内旋,绝不是攻击的姿势,更像是要阻拦。
再结合他那一句“安静一点”…
他们的吵嚷,会唤醒什么绝对不能醒来的东西。
人群忽然爆发惊呼:“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
江荼福至心灵地抬眸,望向叶淮头顶。
——一只金色的眼眸,沉睡着,眼眸紧闭,像黑夜里被乌云遮蔽的星子,风吹云散,出现在空中。
祂似乎睡得极沉,像死了一样挂在空中,但地面的嘈杂,俨然惊扰了祂,眼皮轻轻掀动了一下。
这一幕,江荼身后的鬼也看见了,孟窈惊讶地捂着唇瓣:“这位就是…”
江荼沉重点头:“是祂。”
苍生道!
他们视之若神祇,恭敬拜服的,竟然是这样一只俯瞰众生的眼眸?
而现在,祂被人群吵醒,正要缓缓睁开睡眼。
叶淮冷汗淋漓:“都安静一点!”
金眸带来的神圣,远不及死亡的压迫和恐惧来得清晰,众人总算理解了叶淮的意思,纷纷神色一变,原本嘈杂的委羽山上,就连呼吸声也轻了下来。
就在众人以为金眸会就此阖上,重新沉睡之际。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人群最后方传来。
“怎么回事?!”
“别叫,你别叫…啊!!”
景象更迭,是叶淮推开人群快步向前。
然后急急顿住。
发出惨叫的修士不知姓名,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哀嚎,一股烟雾从他身体上析出,袅袅飘向空中。
而刚刚试图阻拦他惨叫的修士,此刻看着自己的双手,也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惨叫。
烟雾也从他的掌中升起。
“灵力,他们的灵力被吸走了!”
众人齐齐后退,唯恐殃及池鱼,甚至践踏着地上的干尸,将干尸脆如树枝的骨骼踩碎。
叶淮站在最前,呼吸沉重。
很快,这两名修士就干瘪下去,像水土流失的大地,骨骼支撑不了重量,咔嚓一声断裂。
他们倒在地上,还卖力地向叶淮伸出手:“神君大人,我不想死,你救救我,你…”
叶淮猛地后退一步,躲开干枯的指节,让其无法触碰到自己的脚踝。
紧接着,他回身,重重跪地!
“父亲。”叶淮虔诚行礼,“无知者扰您沉梦,请您恕罪!”
他的动作太突兀,众人齐齐一惊,旋即,背上都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缓慢地、恐惧地回过身——
金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祂的眼底充满着血丝,像疲惫至极还强打起精神降临,即便目光温柔,也难免让人胆战心惊。
当然,祂并没有对他们温柔,祂温柔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停留在叶淮身上。
苍生道徐徐开口:“我的孩子,不必自责,愚昧之人无论如何劝诫,都是愚昧。”
这是其他人第一次听到苍生道的声音,属于仙山首座的殊荣蓦然降临,让他们控制不住地颤栗跪地。
苍生道的视线投向叶淮:“孩子,你的灵力,比那日相见,已蓬勃许多,看来你即将回到我的怀抱。”
叶淮点头道:“多亏父亲教诲,儿子已从各大仙山回收您的恩典,此刻委羽山的灵脉也在掌控中。”
苍生道似乎这才想起旁侧还有他人,施舍般扫视一圈:“委羽?怎么没见到岳魁?”
——岳魁仙君已死,这句话,看似疑问,实则试探。
一旦答得不好,就会徒增怀疑。
苍生道仔细地端详着叶淮的神情,一个眨眼也不会放过。
叶淮面色如常:“正要告诉父亲。岳魁仙君以下犯上,竟想要越俎代庖,取儿子而代之。”
“哦?”苍生道的语气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祂只关心结果。
叶淮道:“所以,儿子杀了他,以儆效尤。”
苍生道并不意外,祂的目光依旧温柔,但众人都察觉到气压格外低沉。
叶淮却好似无知无觉,真发自内心似的:“还有一事,儿子思来想去,必须告诉父亲,请父亲责罚。”
“…我,杀了司巫。”
空气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跪着,跪苍生道的威严,无人敢抬头。
江荼却能看见,苍生道的眼底血丝纵横,像蛆虫要撑破寄生的□□。
祂在发怒,但也意外叶淮的坦诚,将祂的质问都堵回口中。
苍生道的语气仍旧温和:“为何?”
叶淮直起身,迫不及待向苍生道的方向膝行两步:“自然是为了父亲。”
“哦?”苍生道的眼帘轻飘飘扇动,“为了我?”
“他屡次三番与儿子提曜暄,话里话外,似乎对父亲处死曜暄,有诸多不满,”叶淮言语铿锵有力,“儿子以为,此人对父亲不忠,留不得。”
这话实际有许多漏洞。
但“曜暄”二字,足以淹没所有的违和。
苍生道并不在意司巫的生死,眼中血丝消退,但更多的血丝涌现:“曜暄,又是曜暄…好啊,他果然还活着!”
“我儿替我分忧,做得极好,为父也应当嘉奖你。”
叶淮一愣,无法拒绝:“多谢父亲。”
苍生道的视线浅浅落在地上的修士身上,如蜻蜓点水,多看一眼都觉不悦似的:“这些愚钝之人,身上的灵力,虽然微弱,但能为我儿登神献身,也算是功绩一件。”
“他们的灵力,你便拿走吧。”
话音落下。
列在后方的修士,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他们的灵力在眨眼间被抽干,向叶淮涌去!
非人的惨叫此起彼伏,叶淮匍匐在地,手掌紧紧扣入地层深处。
苍生道看不上这些微弱的灵力,在此刻大开杀戒,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果然,祂道:“曜暄,我知道你在看,你若愿意现身,我便饶他们一条性命。你既自诩正义,难道要看着他们因你而死么?”
“怎么样,曜暄,你还不出来么?”
江荼的手,在身侧猛然掐紧!
第145章 长戈天明(三)
苍生道话音落下的刹那, 一条粗壮蛇尾紧紧缠住江荼的腰腹。
江荼猛地一惊:“孟窈,你做什么?松开!”
蛇尾不仅没松,甚至缠得更紧, 蛇鳞摩挲着布料, 清晰可感。
孟窈的下半身已然化作青蛇模样,轻笑宴宴, 道:“谢必安范无咎,还不缴了阎王爷的法器?”
江荼气得眼前发黑:“大胆,谁敢动?!”
震惊之下,他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下孟窈要缴他法器, 江荼岂会想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无相鞭可以破开前往阳间的通路, 孟窈这是要阻拦他去阳间救人!
可惜原本一怒要地府跟着抖三抖的阎王,此刻的命令却直接被所有鬼无视。
蛇尾将江荼勾起,脚掌距离地面尚且有些余裕,无法发力。
谢必安踮起脚, 手在江荼腰上摸着,嘴里念叨:“罪过、罪过, 希望人间的神君别咬我…阎王爷,您到底把无相鞭藏哪了?”
江荼的脸色又难看一个度,灵力一震将谢必安震开去,却到底收敛力道,只震得谢必安后退两步。
谢必安揉着发麻的手腕:“我从没见阎王爷的脸红成这个样子,孟窈,你别把阎王爷气死了…”
说话间, 锁魂链钻入蛇尾与江荼躯体的缝隙中,层层叠叠, 捆缚起来。
江荼瞬间就感到腰部以下一片痛麻。
锁魂链的一头执在范无咎手中:“阎王爷,失礼了。您的法器我们找不到,只能出此下策。”
江荼转眸看向阳间景象。
残忍的屠.杀仍在继续。
苍生道的挑衅一声声在耳边回荡:
——他们都因你而死。
——你还不出来么?
江荼深吸口气,锁魂链的链条之间,有闪电般的赤红掠过:“你们以为,能拦得住我?”
只要他动真格,这场看似挟制住他的闹剧,就会立刻改写。
孟窈只道:“您不会的,冒进冲动,不是我们认识的阎王爷。”
江荼深深叹了口气。
不可否认,苍生道那一声阵前叫骂般的怂恿,配上修士们被榨干灵力的惨状,刺激着他的心神。
江荼在那个瞬间,真的打算不顾一切地救人。
但被孟窈和黑白无常一打岔,最初的冲动已经过去,江荼俨然冷静下来。
惨叫与哀嚎仍在折磨他的内心,苍生道的讥诮则凌迟着他的血肉。
江荼感到喉间血气翻涌,却不得不生生咽下。
他不能出去。
过去的曜暄势必会义无反顾现身,但经历过背叛、审讯、又亲手审判以万计的亡魂的江荼,学会了冷眼旁观。
他必须强迫自己冷眼旁观。
一旦受苍生道挑衅而现身,他们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会有更多人死去。
苍生道要的就是他忍耐不住,他不能让苍生道如愿。
可意识到他必须放任无辜者为自己而死的刹那,江荼还是心如刀绞,闷哼一声,来不及咽下的血又从唇角溢出。
孟窈扭动上半身凑近,抬手抹去他唇角的血痕:“阎王爷,您放松些。”
“是妾身用蛇躯把您缠住,又让黑白无常两位兄弟缴了您的法器…不是您不想救人,而是我等胆大妄为,不让您走呀。”
他们并不打算真的拦下江荼。
只是用这种方式,宽慰着愧疚却无能为力的阎王,告诉他——
不是你选择袖手旁观,是我们不让你离开。
不要责怪自己,责怪我们吧。
江荼眼眶湿润。
苍生道的凌虐,如潮水自后而前,而人类修士,则如水草,扑倒一批,又是一批,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无人能够幸免。
尸体如枯树枝桠上的树叶,被风吹落,零散坠地。
风很快刮向程让。
他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苍生道的灵压让他站不起身,他便将入阵刀钉入地里,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地面拔起。
程让踉跄两步,双眸死死盯着天空,重压让他发声也变得极为勉强:“你就是苍生道?…妈的,我们一直以来信仰的,竟然是这么个鬼东西?!”
入阵刀上爆发出灵力,却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程让嘶吼着试图唤出法相,然而法相的身形只凝聚一瞬就消散。
苍生道的睫毛因修士灵力的点缀而金光斑驳,程让于祂宛若浩瀚星海中一颗光的粒子。
但祂不愿听到任何质疑。
祂的眼睛倏地瞪到最大!
剥夺生命的尘雾,越过其余修士,沙尘暴般率先向程让袭来。
程让也不示弱,生死面前,他唯独不会认输,入阵刀猛地抡圆一圈,向苍生道砍去,与此同时他将灵力调动到极限,俨然准备自爆金丹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
忽有剑光闪过。
程让的刀势被叶淮一剑挡下,叶淮单手翻腕转剑,长刀好似一杆苇草,就这么被生生振飞出去。
叶淮的脸色云淡风轻,若非手上剑招凌厉,恐怕会被误认为在茶肆饮茶听书。
程让却接得极为狼狈,几息之间已然气喘吁吁。
“地阶之于本座,微末凡尘,”叶淮金眸眯起,“本座念及曾经拜入你门下,这些年对你多有照拂,可你竟敢冒犯天神,便怨不得本座不容你!”
程让气极,刀竖起劈砍而下,却见叶淮回身一闪,一剑顶在他胸口,瞬间将他掀飞出数米远!
程让口中鲜血狂喷,落地时艰难以背部缓解冲击,苍生道的施压淋漓拍打在他身边,将地面钻得沉雾弥漫。
叶淮道:“区区蝼蚁,岂能劳烦父亲尊驾?便由我来替您分忧!”
说罢,叶淮提剑再上,他的身法极快,在苍生道的尘雾中穿行。
苍生道不愿伤害到叶淮,赶忙撤了尘雾:“交给你了,孩子。”
剑与刀相撞发出刺耳刮蹭声,叶淮与程让在交手间隙对上视线。
程让的身上有多处伤口鲜血直流,如被逼到绝路的雄狮朝叶淮咆哮:“我当年就该杀了你!狼心狗肺的小子,你哪里对得起——”
叶淮猛地低喝一声,本在相持态的骨剑骤然发力,将程让的手腕直接震碎!后半句话堵在痛叫中无法出口。
“我无需对得起你,掌门,”叶淮抢下话头,“我只需要对得起给予我生命的人!”
他的眼底无限认真,因背对着苍生道,而只落入程让的眼中。
给予生命的人。
程让总算意识到什么,唇瓣微动,吐出两个字。
——骨剑刺穿他的胸膛。
生命的光从程让眼中消散,他的尸体向前跪下,尔后才自侧倒地。
叶淮面无表情地拔剑抽出,转身向苍生道抱拳:“父亲。”
苍生道笑了起来,听得出祂极为满意:“好孩子,好孩子!”
苍生道的大笑投映入地府。
江荼观察着叶淮的掌心,一抹翠绿一闪而过,道:“谢必安,去叫白泽还阳。”
谢必安一愣:“白泽大人在鬼帝庙,说不治好鬼帝大人誓不出门,叫他还阳作甚?”
江荼道:“你就告诉他,再晚一步程让就真要死了。他自会明白。”
“程让?”谢必安狐疑地转动视线,“他不是已经被叶淮杀了么?何不直接让他们在地府相见?虽然大概是…和眼前这些亡魂一样痴傻的模样。”
被吸干灵力,好比神魂俱碎。
江荼只道:“你去便是。”
谢必安拗不过他,身形遁入门下阴影,便转瞬出现在几米开外。
“给予生命的人…祂大约会认为,叶淮说的是祂吧?”待谢必安走了,孟窈缓缓放下江荼,“偏偏我们小麒麟,是在向江大人表白呢。”
江荼鼻尖一红:“嗯。”
孟窈轻轻摇头:“那个人类根本没死,叶淮给他留了一口气…所以您才催着谢必安去找白泽?”
江荼惊讶于她的敏锐:“正是如此。”
江荼之所以如此确信,是看见叶淮掌心的翠色——
流毒。
委羽山的灵脉钥匙,也是寰宇间最完备的药修体系。
其毒可以麻痹一个人的灵脉流转,再慢慢蚕食分解他的灵力,提炼入流毒中,为自己所用。
在外人看来,便与身死无异。
这一特性,被叶淮用来制造了程让的假死。
所以江荼说,白泽再晚一步就来不及了。
他稍加解释,孟窈便恍然大悟:“不愧是…千年的姻缘,您与叶淮,真是心有灵犀。”
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交流,却能立刻明白彼此的意思,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天作之合,大概就是如此。
不过,孟窈眉头一挑:“可是,江大人,祂看起来,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贪婪的鬣狗,连残羹冷炙都不会放过。
苍生道便是这条鬣狗。
哪怕只能再榨出最后一滴血汗,苍生道也要收入囊中。
程让的死,磨灭了修士们最后反抗的意志。
如若有一点成功的希望,他们也不会放弃。
可他们与苍生道、与叶淮之间,隔着天堑!
当一人失败,便再没有人敢于挑战。
绝望笼罩在每个人脸上,信仰崩塌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祂从不为他们赐福,祂每一次被他们视若恩赐的垂眸,实际只是在审视他们是否到了可以出栏的时候。
他们只是牲口而已。
法器纷纷收起,更有甚者就地将法器一扔:“这些年,我们拼死修炼,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此刻,给生来高贵的人,充当登神的垫脚石么?
尘雾已向他们袭来。
叶淮收剑入鞘,面无表情。
他救程让,是因为程让对他有恩,平日里也对江荼很好,若程让死了,江荼定会难过。
但其余中界仙门,昔日补天仪式是如何拜高踩低、羞辱他们,他也没有忘记。
死就死了,关他何事?
尘雾遮蔽天日,如一息之间黑暗降临。
终于有人抵挡不住死亡的重压,从低声抽泣到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
一柄长戈穿透尘雾,飒爽的光从天而降,似炉火而凿金,将尘雾挡开一瞬!
这一瞬,对于灵气衰弱的修真界,可堪用了不起来形容。
就连叶淮,也惊讶地看过去,不知是谁如此大胆,搅局苍生道的好事。
——他的眉心一蹙,而不速之客已在他之前开口,面向苍生道,竟腰杆挺直,一步不跪。
“听闻主人收归灵脉已至委羽,天明本想前来带走委羽的无辜百姓,却不想竟然如此幸运,得见主人。”天明仙君脸色的沉重与奉承的话语格格不入,“主人何必从这些人身上榨取灵力?若要助神君大人登神,何不直接取走我容阳山的灵脉?”
说话间,她的脚下,划天戈的尖端开始颤动。
一尊面容肃杀,自带三分杀气的法相,轰然冲破苍生道威压,出现在天空中央。
天明仙君一脚踢起划天戈,不给苍生道反应的机会,狠狠向祂刺去:“我在问你话呢,你这畜生!”
第146章 长戈天明(四)
天明仙君, 在叶淮被擢为神君前,稳坐修真界第一把交椅上百年,被称为容阳战神而家喻户晓。
即便叶淮此刻为神君, 真与天明仙君交起手来, 也不敢说自己有百分百全胜的把握。
战斗的经验非一时一刻可以累计,而天明仙君的战斗方式充满了个人色彩。
——只要还有一口气, 就继续向前。
谁也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就连苍生道,也没想到人才凋零、灵力衰微的修真界,有人能够突破祂的灵压,唤出法相。
而天明仙君执着的眼眸,让祂想到了一个人。
祂由是震怒:“天明, 你竟成了曜暄的拥趸?你可知你冒犯的是谁?!”
“什么拥趸?”天明仙君冷笑一声, 笑声中无限讽刺,“像你这样的畜生,但凡是个人,都应该站出来反对你!”
“我只惋惜, 千年前曜暄一人踽踽独行,昔日之修士, 竟皆是懦夫。”
“而今日…中界的诸位掌门,你们也要继续当懦夫么?!”
她的话鼓舞了万念俱灰的修士。
眼前,尘雾不再,唯有划天戈的寒芒,将天空映得明灭。
他们并非…并非不能驱散黑暗。
修士们捡起掉落在地的法器,迈过地上同袍干枯的尸体,不约而同, 向空中释放出灵力,为天明仙君助威。
没错, 他们的灵力,微薄到就像野兽齿缝里的肉渍,单拎出来,连一眼也不够看。
但若是汇聚起来,千丝万缕的细线,总能拧成一股绳吧?!
江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划天戈撕裂天幕,带着流光溢彩的灵力,如离弦之箭决不回头,冲向空中的金眸!
这一刹那的五光十色,让江荼想起了天河结界。
江荼第一次看见天河结界时,觉得它浮华而无内涵,像从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偷来几分施舍,勉强拼凑的泥团。
直到此刻,万众一心时,这道天河结界,才算开始落成。
以凡人之力苦战而不退的,才能称为庇护人间。
划天戈几乎就要触碰到苍生道了。
可惜。
从江荼的视角,天明仙君此刻聚集起来的力量虽然璀璨,但与苍生道相比,仍有距离。
看似一毫厘的差距,却是最难以跨越的鸿沟。
若是灵力相对充盈的一千年前,天明仙君这一击,足以驱散邪祟,换来光明。
可灰尘已覆在地面太久,挤压着吞噬春芽的栖身之所。
乌云与乌云堆叠着,光只透进来一缕,又被很快遮蔽住。
还不够。
江荼想,身经百战如天明仙君,也该知道不足够;
对灵气最为敏感的叶淮,也该知道不足够。
但他们心照不宣,为这昙花一现却到底灿烂的进攻,选择短暂放弃了理性。
而现在,理智回笼。
电光火石间,有剑光将划天戈拦截。
麒麟出现在金眸之前,前爪用力向地面压下,便有无穷无尽的云浪,向天明仙君翻涌过去。
麒麟像最忠诚的守卫,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君王一步。
中界修士的攻击,只被麒麟爪下的云浪一卷,就渺无踪迹。
哀嚎遍起,唯有天明仙君仍在苦撑。
她的长发束成极高的马尾,在脑后被灵力相撞的气浪吹得狂舞。
所有的声音、画面、颜色,都淹没在灵力中。
光与光大亮,将苍生道的眼眸刺激得本能闭上。
趁此机会,天明仙君转眸看向骨剑:“…在冶炼术上,我仍不及他。这一千年,修真界无人能够超绝他,大约也是罪孽所酿的恶果。”
划天戈与骨剑的角力,恰是斗转冶炼跨越千年的角力。
这两把天阶法器,都诞生自江荼留下的斗转冶炼。
它们本该同样璀璨。
可骨剑上金光盛大,划天戈的光芒却已黯淡下来。
唯利是图的仙山首座分食昆仑虚的遗骸,最终却让修真界停滞百年,如一艘巨轮徐徐沉默,海面以上的部分看似巍峨,海面以下,却已被海水熔蚀腐朽。
这一千年,究竟为修真界、为人间带来了什么?
且看这些所谓的中界仙门罢。
无人指引,便如鸵鸟般缩起,只一味在人海中随着潮水起伏沉没。
他们早就被调教得失去反抗的勇气。
天明仙君的眼中隐有泪意,她知道今天自己无法杀死苍生道,为苍生除害了。
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泣,却不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哭泣。
叶淮持续加压,让金光再亮一些、再久一些。
“多谢你为我争取苟且偷生的时间,”天明仙君道,“不怕祂责问你么?”
二人的刀剑转瞬分离,天明仙君急急后退,而叶淮纵身一跃,追击上去。
旁人看来,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唯他们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做,只是为了与苍生道拉开距离。
乱云纷飞,叶淮道:“祂此刻仍需要我,至少在登神前,我不会有事。”
即便祂要责问,在榨干我最后一丝价值前,也会隐忍不发。
天明仙君的脸上,多了些许敬佩。
能把死亡说得从容慷慨的,世间寥寥无几。
而眼前的神君,对寿元百年有余的天明仙君来说,还是个毛头小子。
可他比自己,更早认识到了祂的真相。
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好师尊吧。
“说吧,”叶淮道,“天明仙君,需要我帮什么忙?”
…
江荼退到府内。
府门合起,将亡魂激昂的话语拦在门外。
几乎就在同时,阳间的战斗已到尾声,划天戈上浮起一层激烈灵光,像弓弦拉到最紧,然后——
倏然崩断!
划天戈碎做齑粉,叶淮一剑捅入天明仙君的心脏!
法相消散,天明仙君如折断羽翼的鹰轰然坠地,手掌紧紧攥着,坠地时也不愿松开。
叶淮的剑将她钉入地里,旋即转头看向空中:“父亲,眼下正是时候,您不该对违抗您的人仁慈,请将他们的灵力赐予我吧!”
苍生道睁开了眼,不知是天明仙君故意为之,还是当真如此恰好,空中的缠斗总能巧妙地波及到祂的视野,让祂看不清天明仙君与叶淮交手的细节。
好在,呈现出的结局,让祂满意。
而叶淮的话,正合祂的心意。
苍生道眨动眼眸,尘雾再度聚拢,一颗一颗落在修士们身上。
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
尘雾吮吸着修士的灵力,将他们变成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尚未被吸干的人,尘雾也死死附着着他们的皮肉,像护食的鬣狗,得不到也不会容许旁人得到。
修士眼中的光芒消失,接连咕咚跪地,手臂高举大呼:“请您赐福!求您降死!我甘愿为您而死!”
他们不能拒绝,他们被迫甘愿。
或许天明仙君说的没错,今日修真界所蒙受之苦难,都是千年前助纣为虐积攒的恶果。
他们捂住质问者的口唇,折断改革者的手脚,于是他们成为“祂”的口舌,四肢只能做出“祂”要求的动作。
不断有身躯倒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干枯的尸体,薄如蝉翼,轻若鸿毛。
在无数轻如鸿毛的死亡之间,天明仙君唇瓣翕动。
她的声音被掩藏在求告的喧嚣中,因此苍生道并听不见;
却因她的脊背正紧贴着地面,而清晰地落入地府。
“主人,我要向您求告,揭露曜暄的罪孽,”她的手越攥越紧,“请您…回应我的求告吧…”
“江荼。”
轰、轰、轰!
早已分不清是谁的灵力在激荡,是麒麟旗开得胜的意气风发,还是战神陨落的垂死挣扎?
又或者,是——
赤红在地表下蔓延,如蓄势待发、即将喷薄的岩浆,填满地缝间的每一条裂隙,将地底变作自己的根系。
但岩浆蛰伏着,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来临。
待天地的轰鸣再响一些,待掀起的尘雾再茂盛一些。
待尸体匍匐于地,恭迎阎王的到来。
苍生道不会察觉,在祂的尘雾中,多了一道赤红的身影。
江荼站在天明仙君手边,看着鲜血在她身下开出茂盛的花。
天明仙君抱着必死的信念而来,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活着离开。
这看似不自量力的宣战,是黑夜的第一声号角,用以迎接黎明的第一抹微光。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无需将意思挑明。
天明仙君并不关心岳魁仙君因何而死,她特意赶赴灵墟山,只是想问江荼,有什么办法,能在苍生道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唤来江荼。
江荼于是告诉她:“泄密。”
从这一刻起,他们已达成合意。
计划步步展开,至此,只差最后收尾。
这场闹剧,看似以天明仙君与叶淮为主角,围绕苍生道争斗不休,实际上,真正的主角,要到最后才压轴登场。
天明仙君的眸子转动着,唇角上扬,勾出一个潇洒的笑:“前辈…我将斗转冶炼,还给你了。”
江荼不语,荼蘼花却落在心口伤处,天明仙君眨动双眼:“…嗯?”
江荼道:“可以缓解疼痛。”
让死亡温柔地降临。
天明仙君笑了笑:“多谢。”
江荼不再多言,每一句对话,都冒着极大风险。
他攥紧骨剑剑柄,眼底有说不出的苦涩。
过去,他的身边没有战友。
此前的路阳,此刻的天明仙君,哪怕只这片刻的同行,于他已是可望不可求。
可他却要亲手杀死他的战友。
再一次。
为了将自由,还到苍生手中。
恰在这时,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叶淮握住他的手掌:“师尊,我与你一起分担。”
——这份不得不杀死战友的痛苦,让我与你一起分担。
江荼一哂,狠狠压剑而下,长剑贯穿天明仙君的胸膛,又一寸寸没入地表。
血与岩浆相融。
一颗坚韧的、磐岩般的灵核,从天明仙君心口析出,落入江荼掌心。
天明仙君落寞地闭上眼,生命的流逝比不上斗转冶炼头也不回地离开:“果然如此。”
被抢夺去的,又怎会对强盗有所留恋?
斗转冶炼没有认可容阳山,没有认可她。
灵力开始飞散,逸入叶淮体内。
江荼本该带着斗转冶炼立刻返回,却竟驻足,问道:“天明仙君,你本可以向苍生道投诚,为何不?”
天明仙君艰难将眼皮撑开,扭头看向天际朦胧的尘雾:
“阴云蔽空,我只愿以身驱云雨,让天下人终有一日,能见天明而已。”
天明,天明!
世人挣扎千年,渴求天明。
江荼,你可能为人间带来天明?
江荼从她眼中看到激烈的情绪,似乎不回答,她就无法闭上眼睛。
江荼只道:“你听。”
天明仙君即将飘散的五感,因这句话而勉强回笼。
天边,雷声隆隆。
她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听到雷声,却依旧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它。
神雷。
桎梏于地阶百年的天明仙君,竟在死前的刹那,听到了境界突破的神雷。
可这雷声…
江荼肯定了她的猜测:“神雷为你而来。”
斗转冶炼散发出坚韧不拔的光,如锤炼时通红的铁,与雷声交相辉映。
不必等待天明,
你即是天明。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天明仙君解开了久未突破的困惑。
以身驱云雨,终得见天明。
第147章 长戈天明(五)
雷声轰动, 似要将天地劈裂。
苍生道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掀开尘雾:“叶淮!为何迟迟不动?”
无人应答。
只有雷声,越来越近, 从天边撕开一道口子, 好像死人的眼眸正在窥伺。
“这是谁的雷劫?叶淮,回答我!”苍生道开始感到诧异, 又有些恐惧。
闷雷像往事重演的台鼓,千年前的场景与此刻重叠,那条燃着烈焰的长鞭,好像又在眼前放大。
只差一瞬,就要抽开祂的眼球。
苍生道发现, 哪怕曜暄的骸骨早该在岁月长河里腐烂, 埋入泥沙,被鞭笞被唾骂,无人再敢挑战祂的权威…
但恐惧也随之埋在地里,只差一道惊雷, 将之从沉睡中唤醒,然后生根发芽。
在无人应答的沉寂中, 苍生道用怒吼为自己壮胆:“叶淮!叶淮!你这畜生东西,我在问你话!”
回应祂的,是一道凌厉金光,所经之处,如行军的穿云箭,箭头燃着火星,将尘雾都烧灼。
金光擦着祂的眼皮而过!
苍生道陡然瞪大眼睛, 看向尘雾中走出的男人。
身披铠甲,一头青赤黑交加的长发, 龙的鳞片点缀在他颈间,麒麟的长尾掠过地面的尸骸,高傲地翘起,不愿沾染脏污。
他取下盔甲,露出金色中锋芒毕露的眼眸,其间却是充满敬仰的,像被驯服的狼犬,向主人俯首称臣。
他对着苍生道下跪行礼:“父亲,我已取得容阳灵脉,可以回到您的身边。”
苍生道的眼眸,瞪大在空中,好像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地眨动。
看起来,叶淮仍对祂忠心耿耿,是祂错怪了叶淮。
但苍生道丝毫不感到后悔与羞愧,狗就是需要打骂的,若不打压,如何忠诚?
苍生道迟迟不语,用沉默与叶淮拉锯。
叶淮终于忍不住,眼底浮现一丝迷茫:“父亲?”
苍生道这才顺势道:“你做得很好,孩子,你且告诉我,这是谁的雷劫?”
叶淮的麒麟尾在“做得很好”尾音落下时摇了摇,闻言,他挺起胸膛,肌肉在铠甲下兴奋地鼓动:“自然是我的。父亲,我即将回到您身边,难道您不高兴?”
看不出破绽。
苍生道无从追问,松下语气:“高兴。你始终是我之骄傲,来吧,孩子,接受神雷,登上神界。为父在神界等你。”
说着,祂就隐入层云中,如逆着自然伦理而升的太阳,向天际返回。
确认四周已无苍生道踪迹,叶淮低下头,拨弄着麒麟手串。
他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神雷并非为他而来,神雷只受灵力感召,而叶淮早将灵脉还给了江荼。
所以,这是江荼渡劫的神雷。
他摩挲着麒麟手串,唇瓣微张,忽而,
窸窣、窸窣…
麒麟耳捕捉到诡异的响动。
叶淮猛地抬起头!
苍生道就紧贴着他的脸颊,与他对视。
祂笑着,眼底没有笑意:“我的孩子,忘记问你,神通鬼王奉我旨意助你登神,要你斩情证道,他给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
叶淮瞬间汗毛倒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但他依旧面色平静:“大约只是地府的普通鬼差,我已斩断七情六欲,无情道大成,早不记得了。”
“如此甚好,”苍生道表现得笃信,“但登神不可有一处错漏,既然可能有阻碍,便要彻底铲除。”
…什么意思?
难道祂发现了江荼的存在?
叶淮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旦苍生道有对江荼动手的念头,他便立即拔剑,哪怕是死,也不让这恶心的眼珠子动师尊哪怕一下!
苍生道洞穿万物的目光却落在叶淮脸上:“既然要回神界,我便会赐予你崭新身份,孩子,人间的一切,皆忘记吧。”
轮不到叶淮表示拒绝。
祂只发号施令,而众生只能遵从。
苍生道深深望进叶淮眼中。
叶淮琥珀色的眸子里逐渐挤占出一颗全新的眼球,他的瞳孔光扩散、再扩散,而金色的新眼球聚焦、再聚焦。
叶淮本能地反抗着,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连手指也动不了!大脑深处,有什么极为重要的正在远去,让他的神智都溶解在苍生道的注视下:“不…”
“你不能拒绝,”苍生道这时不再伪装,将自己的痕迹刻印在叶淮的眼球里,“忘记你在人间经历过的一切,从即刻起,叶淮不复存在。你是我的孩子,生来就在神界…勾陈。”
话音落下,叶淮茫然地眨了眨眼,重复道:“…勾…陈?”
“我是…勾陈…”
苍生道满意地将印记藏进叶淮眼球后方,欣赏着他脸上的纠结与挣扎。
叶淮对祂究竟是否忠心、又是否别有所图,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叶淮”的身份,已经被抹去。
苍生道听着雷声,愉悦地眯起眼。
…
与此同时,地府深处。
久不见日出的鬼都,迎来了一场暴雨雷电。
雷像雨水倾泻,一缕一缕布满天际。
是蛛网密结,又如大地皴裂。
天与地因雷的绳而结在一起,雷声起,地面便轰然震动。
然而地府内,生活依旧井然有序。
滞留的亡魂甚至搬出凳子坐在院内,摇扇看着难得一见的天气异变:“看这雷雨,我还以为自己还活着哩。”
鬼差拴着罪孽累累的恶鬼,一脚将它们踢下地狱:“算你们运气好,阎王爷今日不在,否则总得先打你们几十板子,再去赎罪。”
唯有新入地府的亡魂,抱着头在雨中逃窜,眼见着紫色雷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它们惊恐至极,有鬼不小心跌倒在地。
雷声正在逼近。
来势汹汹,不留情面。
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它们劈成焦炭。
这时,听得悦耳女声响起:“别怕,你们不会有事的。”
那鬼尖叫起来,因为雷从它头顶砸了下来:“你怎知道?!”
话音落下,雷电落地,在即将吞噬亡魂的刹那——
红色从地心飞窜出,如一条火蛇,将雷电吞没。
那赤红餍足地在空中转了圈,不等亡魂回过神来,就迅速没入地里。
亡魂瞪大眼睛看着,发现所有雷电都无法真正接近地府,赤红就像最沉默的守护者,在地府建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障。
孟窈打着伞,笑眯眯地对新来的亡魂道:“妾身如何知道?因为地府,有一位了不起的阎王爷呀。来吧,小东西们,随妾身来,奈何桥可暂时去不得呢。”
亡魂赶忙爬起,又问:“为何去不得?”
孟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
不要惊扰他。
亡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在雨幕中,看到一袭红色身影,站立在奈何桥头。
只是遥遥一个背影,因距离太远,不过一根手指大小,却有无边无际的威严,随着他衣袍摆动而扑来。
亡魂顺从地闭嘴,赶忙跟上孟窈的脚步,并没有注意到,桥头的男人,向它们投来了浅浅一道目光。
确认亡魂已在孟窈的带领下走远,江荼徐徐松了口气。
虽然他的力量足以在雷劫下庇护整个地府,但距离他这个雷劫中心太近,到底过于危险。
渡劫的雷,会追寻渡劫之人的踪迹。
人们往往躲藏、隐蔽,以求不会太早被神雷发现,而经历包抄围剿的困境。
但江荼无意躲藏,大大方方让自己暴露在神雷眼皮下。
铺天盖地的雷,在云层中蓄势待发,只要一仰头,就能看到它们铺满天空。
此等浩瀚雷劫,躲与不躲,差别不大。
更何况,他要做的,不是渡过雷劫,而是——
江荼提起于胸,纵身跃上奈何桥!
他的脚步飞快,落雷被他引着向奈何桥靠近,原本分散的落点,也随着逐渐聚拢。
雷砸在岸上,碎石迸裂;
旋即又砸在桥头,将木板凿穿;
忽然,神雷发现了什么,狠狠砸向桥索!
奈何桥骤然断裂,开始下坠!
木板落入三途川里,很快被徘徊的鬼手拖拽着,融化殆尽。
坠落的桥像野兽,长着血盆大口追赶着江荼,只差一步,就能将这不知好歹的男人也吞入万丈深渊。
可江荼从来不是猎物。
他的脚步精准而平稳,不因身后的步步紧追而慌乱哪怕一次,任凭三途川咆哮、任凭雷声轰鸣,都决不回头。
天阶的神识广纳人间,而江荼的神识足以贯通寰宇,天阶是苍生道为人类设定的上限,却绝非他江荼的上限。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所有的压抑和克制,只为了这一刻的爆发。
即将越过奈何桥的最后一步,神雷似乎终于发了狠,要将他置于死地般,不再追击而是拦路,向前方的桥索砸去!
一旦绳索断裂,奈何桥的岸崖光滑无处使力,江荼必然坠入三途川,尸骨无存。
但是。
无相鞭猛地抽出,灵力非向前而是向上,在落雷降临之前,赤红先行将之拦截。
——吞噬!
轰——!!
雷声狂响,却无法挽回被吞噬的命运,紫色的雷一点一点被烧灼,变作赤红的岩浆,尔后,如离弦之箭涌向高空!
这一刻起,天空成为火的颜色。
漫天雷电,刹那由紫转红,岩浆涌入天空。
又有谁规定,生而仰望天空的,不能主宰天空?
江荼一步踏上奈何桥彼岸,雾气迫不及待向他卷来,又在触碰到他的刹那被燃烧得发出哀嚎。
地面依旧潮湿,空气里,苍生道的力量变得比以往更重,耀武扬威,好像孩子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迫不及待昭告天下——
我已再度强大。
江荼下意识看向手腕。
叶淮,等着我。
神雷拍打在彼岸的土地上,轰隆、轰隆,战鼓擂响,可辨进攻的信号。
金色的眼眸高悬于空,嘲笑着不自量力的死者,光用腐朽的肢体从棺木中爬出,就已耗费千年,竟然还妄想让江山易主。
江荼沐浴在赤.裸的嘲笑之下。
无相鞭在他掌中凝聚,法相在他身后显形。
轮回的力量亦在膨胀,这是他的灵力,开辟亡魂走向来世的通路。
岩浆在地脉下涌动,撕开豁口,喷涌而出。
阴阳切割天地。
江荼所在,赤红如白昼;
苍生道下,漆黑如深夜。
人间的夜晚太漫长了。
这天下苍生,已在黑暗中困顿太久。
是时候,去迎接黎明的到来。
无相鞭向苍生道挥去,江荼的法相,一点一点将那金色眼眸撕裂!
江荼仰头,看向金眸裂隙中,光芒万丈的神界。
他笑道:“苍生道,别来无恙。”
第148章 长戈天明(六)
地狱的火焰, 铺满通往天界的阶梯。
地底通往天空的路途遥远,火焰只来得及烧出一条通路,如孤零零悬挂的绳索, 人走在上面, 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 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长生梯,长生梯。
世人皆求长生,攀缘不止,不畏粉身碎骨。
江荼登上长生梯。
不求长生。
但求自由。
哪怕通往自由的道路狭窄,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
我本就是从万劫不复中爬起。
江荼走到长生梯的尽头。
他回身, 向下望去。
人间已变得极为渺小, 此时此刻的他,真正意义上地站上人类能够到达的极限。
那苍渺一片的大地,有许多隐没在煞气里。
江荼回忆着一路走来,余光所见的景象。
上中下三界, 竟然是上界,最先崩溃于煞气中。
反观下界, 不过是觉得阴雨连绵,夜晚变得更长,而许久不见放晴。
生命向来如此,看似最雄健的最脆弱,最脆弱的却最顽强。
长生梯在他身后消散,登神的机遇不过一瞬,不为任何人停留。
江荼环视着修真界心向往之的神界。
修真界形容神界, 有所谓传世记载,置于上界的藏书阁中——
“琼楼玉宇, 宫阙楼阁,有百鸟于云间清唱,而灵气如琼浆玉液,迷醉沉梦。”
——琼楼玉宇?宫阙楼阁?
眼前的景象,甚至说荒芜也是言过其实。
地面平整,不见屋舍,每一步都像在原地踏步,方位无法辨别,不知道身在何方。
神界是一片空白。
——百鸟在云间清唱?
江荼屏息凝神,将呼吸压到最缓慢,五感融入周遭。
当他的呼吸声也消失,声音的概念也不复存在。
何止百鸟争鸣,就连生物的动静也难以捕捉,像尚未开化的磐岩。
神界是一片死寂。
——灵气如琼浆玉液?
飘散的煞气成为空气的组成部分,起初尚不明显,随着江荼一步步向前,而变得越来越浓重。
乌云遮蔽天日,江荼看不见一丝日光的痕迹。
神界的灵气已经陨灭。
所以,修士们谱写的歌颂,只说对了最后一句——
神界,只是一场迷醉沉梦。
江荼是这场梦中,唯一清醒的人。
他对着虚空,冷笑一声:“出来吧。”
他感到自己正被人注视,这目光充满恶意,却难以分辨究竟属于多少双眼睛。
或许是一双,或许有千百双,如芒在背,似要用目光,把江荼千刀万剐。
江荼闭上眼睛,停顿,再睁开。
他的周遭,骇然浮现无数虚影!
这些虚影是乳白色,只有轮廓,而无具体的模样,换言之,它们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的、直勾勾的视线,落在江荼身上。
江荼的反应很平静,道:“让开。”
虚影不置一词,不阻拦,却也不让开,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江荼有些无奈。
他一翻手腕,掌心灵力凝萃,聚拢成赤色的光球。
他其实并不准备这么快就动用灵力,避免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似乎他不做些什么,就会被这些虚影挡住去路。
那可不行。
他一秒也耽误不得。
无瑕去管周遭虚影几何,江荼后足点地,猛地向正前方的虚影掠去。
虚影没有实体,火焰却精准地将它锁在原处,火钻入躯体间,一丝一缕的鲜艳赤色逐渐织成细密血管,而在胸膛的位置,灵力纠缠交结,最终凝聚成一颗搏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灵力源源不断涌入虚影的躯壳,泵一般维系着心跳。
与此同时,无相鞭如水波流动,波折间赤红流转,状似游鱼在水底呼出气泡,火焰连成一片,眨眼间将周遭的空气都点燃!
江荼将正前方的虚影与其他虚影都阻隔开,仰头看过去。
随着人造心脏跳动,虚影的五官开始变得清晰。
江荼忽然想到,茫茫众生,面容都被掩埋在上位者的权势里,从来无人公正地注视。
于是功勋被夺走,罪孽亦被忽略。
唯一得到公正评判的机会,便是身死以后,踏入阎王殿的瞬间。
谁又能料到,凡人苦难,到了神界,这些生来便被仰望、拥有无限神力的神们,竟然也失去了面容。
在苍生道眼里,他们尽皆都是一样。
剥削者才不管你是否强大,地位是否高贵,祂只看你的身上,能榨出多少血汗。
但阎王,会用公平的眼目,看向每一个等候公正的灵魂。
包括践踏过人间的神。
虚影的身形开始拔高,明显有别于其他虚影,在赤血的贯通下,一对虎耳从他头顶冒出。
江荼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白虎?”
正是勾陈的胞弟白虎。
千年前,江荼与白虎合谋,让白虎在神界掀起动荡,逼迫苍生道调勾陈回神界平叛,而江荼便可借机建成鬼界。
可惜,迎接他的不是凯旋,而是神通鬼王的背叛。
直至死亡降临,江荼再也没见过白虎。
他没有机会去询问,知晓当年动荡的人神都已陨落,宋衡更是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里重逢。
白虎有些恍惚,直到江荼呼唤了,瞳孔才缓缓松开,变得温顺。
他显然也认出了江荼:“…曜暄。”
江荼深吸口气:“曜暄已经死了一千年,我是地府的阎王,江荼。”
他无意否认自己身为曜暄的过去,但生怕白虎分不清今夕何夕,不便再纠缠,干脆将话说得明白。
白虎果然一愣,旋即,捂着脑袋眉头紧锁:“…曜暄…已死…一千年…对、对,我想起来了,我也已经…”
“已经死了。”
江荼静静地看着他。
承认自己已经死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亡魂不愿接受已死的事实,便会在人间徘徊不去,忘却人性,成为恶鬼,这才有黑白无常与鬼差拘魂。
而倘若神界的神,不愿接受已死的事实呢?
江荼看向被火焰阻隔在外的虚影,隐隐有了答案。
那边,白虎低头拨弄着身上的血管,江荼的灵力温暖着他的身躯,熟悉的气息则让记忆短暂回归。
白虎道:“江荼…如此看来,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是也不是?”
江荼点点头:“是。”
白虎托着脖颈“哈”了一声:“不意外。毕竟天底下能战胜我哥的,还没生出来呢。而我哥…向来是祂最锋利的刀。”
白虎的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着些沉闷的情绪,像梅雨季节般窒息。
江荼的视线落在他手掌与脖颈相贴的地方。
灵力填补了身躯的血管脉流,却在涌向脖颈的刹那,如冲撞到坝堤般被挡回。
眼前的白虎呈现出诡异的切割感,好像一颗头颅强行拼接在了躯体上。
——或许就是如此。
枭首示众。
白虎说,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战胜勾陈,身为胞弟的他也不行。
也就是说,当年的反叛,他就是输在勾陈手下。
江荼没有追问勾陈究竟是如何战胜他的,兄弟相残,于神于人都是伤心事。
转而问:“神界为何成了一片死地?”
白虎惨白的脸上,愤怒顿起:“每一尊神陨落后,灵力就会被苍生道收回,只保留最基本的感知…要不是你唤醒我,我也没法和你对话。”
江荼心下了然。
白虎死于勾陈之手,自不必说,但神界已无活物,其余神君,真的都是自然衰亡的么?
人类修士身上的灵力,于苍生道不过芝麻绿豆般大小,祂都要向人间伸出魔爪,岂会放过灵力磅礴的众神?
看来神界早已惨遭荼毒。
“好了,闲谈到此结束吧,”江荼上前一步,“白虎,让我过去。”
他的运气不错,遇到的是白虎而非其他神,否则恐怕还得鏖战一番。
白虎的鼻尖耸了耸,就连鼻梁皱起的频率都与勾陈如出一辙。
他盯着江荼看了许久,缓缓侧过身,让他通行。
江荼道“多谢”,迈步就走。
而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
白虎一把攥住江荼的手腕。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在这里?”白虎道,“曜暄仙君若已陨落,那我哥呢?我哥可还好?”
“…”江荼摁向心口,“你不会猜不到答案。勾陈神君,也已陨落。”
他用力一挣,挣脱开白虎的掣肘。
白虎好像不愿接受,痛苦地呜咽着:“如果我哥已死,那刚刚跟在苍生道身后的…是谁?”
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江荼只是问:“他们向哪里去了?”
白虎指了一个方向。
江荼无奈:“别骗我。”
白虎的指尖有些发抖,他的头颅向江荼转来,身体却没动,金色的眼眸里,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似乎想要确认:“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都登上神界了,还问他会不会放弃?
当然,江荼亦知道,他方才与白虎一问一答的几句话,勾勒的是一场惨烈的失败。
一败涂地。
白虎会有疑问,也无可厚非。
可惜江荼现在没时间哄这只大猫,他的小麒麟还在等他。
江荼给他一颗定心丸:“少说废话。”
白虎一愣,伸出的手指蜷进掌心,手臂转了个方向,指向截然相反的方位:“他们去那里了,江荼,我会在这里,替你拦住这些殒神。”
这回江荼没再质疑他指路的准确性,头也不回地迈步。
白虎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响起:“如果这一次,要阻拦你的是我哥,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吗?”
江荼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
留给白虎的,是一个坚决的背影。
顺着白虎指引的方向,江荼在一片空白中继续前行。
人在失去方向的时候,会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走在直线上。
江荼咬碎指尖皮肤,每走一步,地上就滴落一滴鲜血。
血滴如落梅,血是笔直的,就证明他没有走错路。
一步、两步、三步…
数到第一千步,江荼身后,已蔓延出一道蜿蜒的血路。
他便是这样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的血肉上。
而现在,江荼看向前方——
一只金色的眼眸,阖起,睡着。
眼眸的周遭,无数根系般的经脉,在伸展、扎入云层。
祂的经脉遍布整个神界,汲取着三界的养分,为自己灌溉。
灵力被吸干之时,就是苍生道重新醒来的日子。
也是这个世界,彻底毁灭的日子。
江荼向旁侧狠狠振鞭,恨不能立刻用烈火将祂吞没。
可是,在那之前——
他攥紧长鞭,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神情,看向守在金眸之前,持剑静坐的男人。
男人琥珀色的眼眸,毫无感情地睁开。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手中的骨剑金光大亮,没有丝毫犹豫地向江荼刺来!
江荼同样不退,无相鞭抽向长剑。
江荼银牙咬碎:“逆徒…给我、让开!”
第149章 问天(一)
轰——!!
长鞭在与骨剑相撞的刹那变作链刃, 二人的身形在半空倏然停顿僵持。
宛若投石入海,以他们为圆心,掀起无穷无尽的涟漪, 成喷涌状向四周蔓延。
僵持的姿势保持数息。
这是当今世间最强大的两股力量, 分属人类的极限与神界的麒麟。
技巧无法弥补力量的差距,而叶淮拥有得天独厚的生理优势。
巨大的斥力震得江荼手腕发麻, 腕骨不堪重负地钝痛,旋即一点点失去知觉。
叶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铁器摩擦声音刺耳,勉强维持平衡的剑与鞭开始倾斜,长剑缓慢地压倒下来, 逼得江荼不断降低重心。
与重压一道袭来的, 还有叶淮冰冷的眼眸:“罪人曜暄,为何反叛?”
此言一出,江荼猛地撤鞭后退,长鞭瞬间抽出两道灵力, 阻断叶淮追击的念头。
江荼脚尖点地,蝶般轻盈落下, 然而无相鞭的反应却没有如此平和,熊熊燃起的赤焰好似他内心汹涌情绪的写照。
他压下眉头:“…你叫我什么?”
说不清楚的刺痛,在叶淮开口的刹那,席卷江荼的心房,痛得好像心脏被扎穿。
这才是他撤鞭的真正理由。
巨力非不能忍受,可心脏之剧痛,足以让人在刹那间脱力。
江荼从未在战斗中分过心,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竟然就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中发生。
他都气得想笑了, 恼自己被感情牵绊到这般田地,又旋即释然。
他是人啊。
他会因叶淮的话而痛心,正是因为他是人。
人岂能无情无感?
叶淮盯着他,眼底只有野兽捕食的凶光,却意外地老实,真的只是回答:“罪人曜暄。”
痛,果然很痛。
痛到喉头都在发甜,却是血气翻涌做喉间血,想要喷涌而出。
江荼用力咽下这口血。
叶淮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若说之前叶淮在苍生道面前慷慨陈词,表现出寰宇绝无仅有的忠诚与愚孝,那么此刻,他的衷心绝对真实。
因为苍生道操纵着他衷心。
就像当年的叶麟,在苍生道的操纵下一剑贯穿他的金丹。
江荼起先不知道苍生道能够直接操控众神,如今知道了,绝不允许往事重演。
“我非曜暄,”江荼拔高音量,让叶淮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我乃阎王江荼,你的师尊,我们曾结契成亲,所以,我亦是你的道侣。”
叶淮原本稳稳握着骨剑,眉宇间满是不屑,江荼却注意到,在他话音落下时,骨剑明显地一抖。
叶淮眼中有些许茫然,他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江荼的话语从脑中晃走:“胡言乱语,我乃勾陈神君,从未下过凡,更不会有什么道侣!”
有了。
江荼的心跳逐渐平复,从容再度回到他的脸上,唇角肌肉勾起一抹笑:“你不信?那便看看你的胸口,可有我江荼的结契印。”
结成道侣后身上便会烙印彼此的痕迹,江荼仍记得叶淮胸口那一大片赤色。
但现在,当然是没有的。
江荼哪里会不知道,他本就不是为了让叶淮确认而开口,他眯起眼,神色坦然。
叶淮被他的胸有成竹打得措手不及,记忆被清除后,他的神智也有些迟钝,本该直接无视,却闻言将信将疑地低下头。
战甲极厚,若要看到衣物下的胸口肌肤,还要扒开胸甲。
叶淮有些犹豫。
要扒吗?
就这片刻的犹豫,赤红陡至!
叶淮赶忙挥剑去挡,却见那赤红如预判他行剑逻辑般,每隔寸厘,便折向另一个方位,如此反复数趟,叶淮的剑被牵着鼻子走,终于难以阻挡,被狠狠击中右肩!
这一下算不得重。
更像是被幼崽扑尾巴扑得烦恼,而一爪子把幼崽呼倒在地的力度。
叶淮后退一步,捂着肩膀,内心悚然。
不仅因为,被苍生道授勋战神的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区区人修面前,毫无反击之力,被打得如此狼狈。
更是因为,江荼的这一下攻击,叶淮…
感到发自内心的熟悉。
好像他们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甚至,叶淮没有感到恼怒,只觉得欣喜,像是渴盼着江荼的指点。
指点。
他怎么会用指点来形容与江荼的交手?
明明只有遇到崇敬的师长,叶淮才会心甘情愿被他指点。
可他的师长,明明应该只有苍生道。
等等。
江荼说,是他的师尊。
叶淮的眼底剧颤,感到有什么将要苏醒。
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针扎的剧痛刺入他的天灵,叶淮猛地捂着脑袋痛哼出声。
熟悉与渴盼消失殆尽,无穷无尽的冰冷席卷而来。
叶淮的五指死死扣入发间,恨不能将头壳扒开,把搅乱他思绪的那针从脑浆中拔出:“…你为何不动手?”
这片刻失态,足够江荼杀他千万次了!
为何不动手?!
江荼眼中只有怜惜:“疼吗?”
蠢东西,这么扣自己脑袋,别把自己扣秃了。
叶淮的反应让他确信,苍生道的催眠是强行的,非内化而是外力使然,并不牢固。
幸好。
叶淮不是真的忘记了他。
有什么办法能让叶淮想起他?
叶淮气喘吁吁,本能地回答:“疼…”
又猛地咬住舌尖,阻止继续开口。
不明白为什么脑内如此钝痛,却记得苍生道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颅。
难道是…苍生道做的?
更不明白,江荼为何对他这么温柔?为什么他自己,在听到江荼这句关切时,想要迫不及待地在他手掌心撒娇,让他揉揉自己的发顶?
这不对!
他应该是苍生道一手养大的勾陈神君,怎么会对敌人有慕孺之情?!
他的反应,江荼全看在眼里:“既然你也心有疑虑,不妨好好想一想,你说你叫勾陈,你可记得你在神界是如何生活的?”
叶淮一怔,无法抗拒地随着他的话语思考,俨然被问住了。
“你可有兄弟姐妹,可在神界修行过?”江荼步步紧逼,“你可记得,你的一身剑术,是谁教你的,叶淮?”
头疼瞬间变得更加剧烈,叶淮猛地大喝:“住嘴!休要扰我心神!我是勾陈,绝非什么叶——”
叶淮瞳孔一缩,只见一道红影,欺身掠过他身侧。
叶淮大惊回头:“你又偷袭?!”
江荼只笑:“兵不厌诈,笨蛋。”
说着,他一鞭挥向给苍生道输送灵力的神经!
嘎吱、嘎吱——
神经被切断却发出木柴被灼烧的声音,苍生道的眼皮剧烈颤动,无数皱纹像层山叠嶂、黄土丘壑,瘪塌下去。
果然!
这些神经联通着三界的灵力,只要将之切断,苍生道就会永远沉睡,再也不会醒来!
江荼怎能错失良机,当即再度挥出数鞭。
然而——
长鞭扬起血滴,泼洒在地。
断裂的神经再度联结,无相鞭未能攻击到苍生道,却在叶淮胸膛上,留下深可见骨的鞭痕。
“我不能…”叶淮咬牙粗喘,“不能让你靠近!无论你是谁!”
江荼摇头:“由不得你。”
无相鞭在半空绕过一个弧线,天阶法器上,叶淮的血还没干涸,又更快染上更多。
骨剑的光芒,几乎瞬间就被无相鞭压倒,无论想或不想,江荼的攻势,都像在刹那功力大增一般,让叶淮无力招架。
没有什么刁钻的角度或是古怪的招数,只是纯粹的招架不住。
江荼的攻势天雷地动,烈火席卷山岗不过眨眼而已,他却连一眨眼也不需要,就让这片本该属于苍生道的土地,被荼蘼花占据。
叶淮越战越是心惊,越战越是迟疑。
若说先前他只是意外江荼能够预判他的剑招,那么从江荼化鞭为刃的一招一式间,他竟然看到了剑招的所有化形!
但一旦有犹豫,他的大脑就会一片剧痛,一心只剩守护苍生道这一个念头。
犹豫,剧痛,忘记,再犹豫,周而复始。
江荼眼看着迷茫在叶淮眼中一阵又一阵涌起,像涨潮的海,海水漫过,便空无一物。
这样不行。
无相鞭被召回,卷在腰上,在叶淮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江荼指尖灵力跃动,一柄长剑凝聚成型。
“你不是剑修,”叶淮呼吸急促,抹去额角的血水,“我用剑胜你,胜之不武。”
江荼忍不住一笑,心想,没有失忆的叶淮要是知道自己失忆后会这么说,恐怕羞愤欲死,尾巴都要夹在腿间了。
笑完了,剑如满月,划出三道剑浪,向叶淮奔涌而去!
而江荼,身形隐入巨浪的波涛里,红色显眼却如花影缭乱,好似在正前,又像在四面八方。
叶淮横剑在胸前,金眸左顾右盼,却无法捕捉到江荼的踪影。
直到——
江荼的剑尖抵着一片荼蘼花瓣,直向叶淮眉心而去。
叶淮立即抬剑格挡,这一招从虚中化实,其实不难抵挡,他心中一喜,心想,江荼果然不是剑修,不知用剑之人,虚胜于实,从虚像中凝聚的剑招,无论再杀气凛然,都威力大减。
这一点,还是他的师尊…
叶淮有一瞬的失神。
但他依旧有信心,作为剑道至尊,能够接下江荼这漏洞百出的一剑。
然而。
一股巨力从胸口传来,在击中心脉的刹那,灵力脉流被瞬间阻断,叶淮难以控制,整个人倒飞出去!
这还没完。
江荼一脚踩上荼蘼花瓣,作为借力,剑在掌中旋转一圈,以剑柄砸向叶淮心门,直接将他从半空砸回地里!
地面被砸出一个硕大深坑,叶淮刚要起身,江荼便一膝盖抵着他胸口,将他再次压回地面。
叶淮喷出一口血,挥剑欲砍,却被江荼一手攥住手腕,摁倒在地。
江荼的柳叶眼垂下:“谁是师父谁是徒弟,你记清楚了。”
叶淮的瞳孔骤然扩散!赤红灵力钻入他的眉心,将识海中苍生道的印记尽数点燃!
魂修操控灵魂,哪怕是神界的神君,也要畏惧三分。
叶淮难以自持地痛苦呻吟起来,江荼的容貌打碎又重组,忽而是清冷的散修模样,忽而变作地府威严的阎王。
最后,视野聚焦,一袭红衣的、他的师尊江荼,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脸:“叶淮,再敢忘记我,我就把你的尾巴一根一根拔秃。”
叶淮迅速抚住他的手腕:“师尊…”
江荼却不与他废话,手中长剑再转,直接向上一送——
扎入苍生道眼球!
第150章 问天(二)
金眸随着这一动作, 痛苦地颤抖起来。
连接着祂的灵力神经根根突起,像被人连根拔起的菜芽,尚未成熟, 就要枯萎。
苍生道挣扎着, 不断有巨浪般的力量袭来,要将扎入眼球的长剑震开。
手臂都快要被震碎, 江荼却一声不吭,沉默而执着地将剑再度向上一送!
噗呲。
随着长剑穿透眼皮,剑身终于捅入眼球,一抹漆黑的液体顺着剑身淌下,粘稠地趴在地上。
“是煞气, ”江荼后退一步, 眼睁睁看着煞气将地面烫出一个坑,“果然如此。”
阴气、浊息、煞气,这些刁难人间千年之久的卑劣种子,果然都是苍生道种下!
祂就像对着不属于自己的猎物, 死缠烂打的鬣狗,阴气被江荼降入地府, 就唤来浊息;
浊息泯灭于神君的诞生,又构建煞气。
祂乐此不疲地用苦难折磨着人间。
没有灵力的凡人伤不到祂分毫,拥有灵力的修士也都视祂若神祇,毕恭毕敬恨不能将生命献上。
祂为何还要折磨人间?
——因为失去了威胁,就会失去权势。
祂要在压迫中建立危险,就必须让人们在惶惶不可终日的苦难中挣扎求生。
可人们本不该经历这样千疮百孔的痛苦!
江荼从没有如此恨过什么人。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苍生道切碎, 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煞气还在不断漫流,最无瑕的灵力被苍生道吸收, 转化成的却是污浊。
没有人想得到,这只悲天悯人的金色眼球内,竟然藏着腐烂发臭的黑水。
眼球的挣扎很快停止。
江荼的灵力已从内部将苍生道肢解,每一缕灵力织成细密的网,让苍生道无法再生。
江荼收回手,任凭长剑钉在眼球中。
叶淮从地上站起,仰头看向前方:“师尊,…结束了吗?”
结束了吗?
——回应他的,是地动山摇!
天和地都在摇晃,好像同时遭受海啸的冲击,但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苍生道周遭细密的神经,在剧烈鼓动着!
越接近苍生道,鼓动越激烈,震颤也越歇斯底里,要把地皮也掀翻似的。
脚下的地面陡然裂开一道缝隙,煞气从地表下喷出,麦浪般的起伏在江荼脚下突生。
江荼一个踉跄,叶淮猛地攥住他的手腕,骨剑向前一挡!
锵——!!
剧烈撞击带动剑身铮鸣,叶淮的手臂陡然后折,但他不愿后退,会让气浪袭击到江荼。
江荼咬牙:“叶淮,松手!”
叶淮不肯,麒麟耳在狂风中前后摇晃,像一株草。
在苍生道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也确如一株草。
骨骼断裂的声音猛地响起!
江荼眼睁睁看着叶淮的手臂以不可思议的直角向后一折,白骨刺破皮肤突出在血肉之外,竟是生生折断!
鲜血淋漓而下,叶淮脖颈上顿时青筋暴起。
江荼一把将他向后一推,旋即无相鞭连出三鞭,三团烈火将空气切割,筑起一道屏障。
——句曲秘术,百缕金衫!
可惜句曲山崩塌突然,江荼未能收回千年前被其夺走的百缕金衫本源。
只能阻挡一时。
苍生道的力量为何反而变得更强?
江荼呼吸急促,猛地抬眼——
金色的眼眸眼眦尽裂,眼皮撑开便是一声咆哮:“曜暄!!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苍生道醒了!
肢解苍生道未能让祂死去,反而将祂唤醒!
勒断眼球的灵力被反震出来,江荼的脸色立刻难看几分,用力咽下喉间血气。
苍生道黏腻的眼球组织,在“咕啾咕啾”的恶心声音中黏合,祂很快再生,猩红的血丝布满眼球,怨毒地盯着江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祂阴沉沉地笑起来,“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不自量力…曜暄,这一次,你可没有那么好运,我定会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江荼沉默不语,任祂如何威胁,只觉得耳膜震得嗡嗡作响,实在难听得紧。
他干脆让苍生道慢慢说,从“五马分尸”说到“凌迟处死”,托着叶淮断骨刺穿的手臂,用力一掰。
断骨被他重新塞回皮肤下,荼蘼花迅速融化做经脉状,填补着血肉间的缝隙。
叶淮疼得哼哼,一看就是在撒娇。
江荼揉了揉他的脑袋。
苍生道还在喋喋不休,只顾自己发泄。
祂倏地一顿。
祂注意到江荼与叶淮根本没有受祂影响地疗伤,甚至完全无视了祂,怒火再次到达新的高峰。
煞气轰击着百缕金衫,江荼气沉丹田,与叶淮传音:“百缕金衫要碎了,叶淮,与我合力。”
作为回应,叶淮的尾巴在身后摇了摇。
不过下一瞬,无数裂隙,就爬上了百缕金衫。
以神识蕴养的秘术,施术者会同担痛苦,江荼只觉得脏腑也在撕碎,身形却一动不动。
他盯着裂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眼看着百缕金衫就要在眼前碎裂——
江荼猛地撤回百缕金衫!
失去阻挡,煞气也是意料之外,像快速跑动时一脚踏空,准心陡失,歪歪扭扭喷射而入!
却在刹那间,摇摇欲坠的百缕金衫再度凝聚,江荼一掌抬起抵在胸前,用力平推而出!
百缕金衫碎裂的那一面倏然翻转,江荼创下的防护结局,即便外层碎裂,内层依旧坚硬,而一旦内外倒转,内侧便会将受到的伤害,反震出去。
煞气在空中划过一道往返折线,调转方向,袭向金眸!
这还不算,江荼一掌推出,立即又接一掌,掌心灵力迸发,如金箭外淬上毒液,在煞气外层又包裹住自己的灵力。
煞气无法伤害到苍生道,但灵力可以。
不过是借势而动,借一场东风燃尽烈火。
“怎么可能?!”苍生道大骇出声,旋即反应过来,“这群废物!一千年竟连一个秘术也研究不透,好啊、好啊,曜暄,你果真是寰宇第一的天才…竟然不为我所用,竟然不向我臣服!你该死,该死!”
百缕金衫的秘密,江荼来不及写下,就被围猎而死。
于是世人只知百缕金衫坚不可摧,却不知用来战斗,同样强悍。
江荼冷笑一声,原地一旋,无相鞭飞速送出!
伴随着烈焰,金光顿起,在煞气被反弹的枪林弹雨中,叶淮手持骨剑,捅入苍生道眼眸!
苍生道痛不可遏:“叶淮我儿,为何忤逆不孝?!”
叶淮怒道:“谁是你儿!”
又将剑推入几分。
这次,有江荼的灵力助力,恰如二人共同挥剑,人间最强大的两股力量交织而动,直接将苍生道的眼眸捅了一个对穿。
好像成功。
但下一刻,叶淮如遭重击,竟猛地倒飞出去,连带着骨剑一起,重重砸在地上。
江荼本能要接,煞气却在这时向他袭来,不得不振鞭抽散煞气,一时无法顾及叶淮。
不应该。
他们好像低估了苍生道的虚弱。
还是说…
苍生道的眼瞳因骨剑的插.入而四分五裂,却不急着合并,而是裂入眼眶的各个角落。
祂用四分五裂的眼球注视着江荼,投下的视线也分做无数道,好像有万人在同时用视线审判江荼。
“太愚蠢了,”苍生道开口,“掌握几分力量,便以为自己能与天斗?曜暄,我承认你很强大,人间才没有人比你更让我厌恶…”
“但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介凡人;而我,我能够随心所欲…这天下的所有,无论是鬼、是人还是神,都必须听我差遣!”
“曜暄,你敢不敢回过头去?”
江荼蓦地呼吸一滞。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靠近,脚尖旋转猛地一个下腰——
骨剑从他鼻尖擦过,削下几绺发丝,黑发落下,恰如江荼陡然沉重的心脏。
但他没有时间难过,调整好心绪,长鞭立刻缠住骨剑,朝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
二人的位置瞬间调转,江荼后跃几步,压低重心看向前方、再度挡在苍生道身前的叶淮。
叶淮的眼底满是隐忍的痛苦,似乎想要开口,但有什么捂住了他的嘴,只能投来挣扎的目光:“…”
可他的动作,杀气腾腾,江荼才喘了一口气,骨剑弧光又立刻卷土而来。
江荼无法,只能挥鞭迎上,二人转瞬过招百余次,将本就在碎裂边缘的神界,轰击得更加破碎不堪。
裂隙深入地层,天空泄露,有煞气从空中坠落,砸在江荼脚边,石屑迸裂。
江荼的红衣千疮百孔,被煞气腐蚀得斑斑点点,骨剑在他胸前背后戳刺,招招向江荼命门袭去。
叶淮毕竟是江荼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江荼的招式叶淮拆得,叶淮的攻势,江荼更是一眼即可化解;
叶淮在苍生道操纵下,为了杀死江荼而不留余力,可江荼不愿伤叶淮,不得不化攻为守,步步后撤。
可是,江荼抬眸看向苍生道,祂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将神经连接起,这意味着,倘若他继续与叶淮缠斗,那么…
人间必将覆灭!
江荼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即便要死,他也要和苍生道同归于尽;
因为,倘若他死而苍生道苟活,以苍生道对他的痛恨,恐怕会变本加厉报复给天下人,甚至地府也无法留存。
江荼不能把时间和灵力,用在与叶淮缠斗上。
他转眸,将眼底的痛苦压下。
为了天下人,为了天下苍生…
他必须,清除一切阻碍。
江荼眸中痛苦流转,长鞭在眨眼间卷住叶淮手腕,将他拽到身前。
长鞭又做链刃,铿锵巨响不绝于耳,是链刃与长剑碰撞,亦是江荼内心的犹豫。
江荼与叶淮擦肩而过,又同时转身,剑与鞭再度撞在一起!
链刃抵着叶淮心门,抵挡住叶淮的进攻。
对上江荼,叶淮永远棋差一招。
江荼的眉心抽动着,只要再进一寸,叶淮必死无疑。
他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自己的爱人——
然后,对上一双清明的双眼。
叶淮眨了眨眼,两行眼泪先滚落下来,他的脸部五官都在抽搐,用尽全力,只能露出一个微笑。
江荼猛然惊醒!
苍生道并未完全操控叶淮,只是控制了他的躯体!
叶淮艰难开口,只做口型,难以发声:“师尊…杀了我吧。”
与江荼交手,在江荼身上,留下无数剑痕伤口,让他痛不欲生。
他不愿做江荼的阻碍,为江荼而死,他死而无憾。
“你啊,”江荼叹息,“真是一根笨骨头。”
那边,苍生道的力量正在膨胀,而为他输送力量的神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江荼不再犹豫,链刃送入叶淮胸膛!
穿心而过!
叶淮仰面倒下,脸上,还噙着一抹微笑。
苍生道目睹这一切,张狂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下。
叶淮的灵魂在抵抗苍生道的控制,所以苍生道操控叶淮与江荼斗法,只是为了逼江荼亲手杀死他!
“曜暄,你中计了!杀得好,杀得好!没有了灵魂,他就是一具好用的肉身…来吧,叶淮,成为我的刀、我的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给我爬起来!爬起来,叶淮!杀了曜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