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问天(三)
叶淮胸口的大洞, 血流不止,常人遭此一难,早该一命呜呼, 遑论江荼灵力之强悍, 足以直接将灵魂都抹杀。
江荼承认,对叶淮动手时到底收敛了几分力道, 不舍得叶淮就这么平白无故死去。
他是寰宇第一的魂修。
他将自己的灵力留在叶淮的识海中,在叶淮被链刃穿胸的刹那,就护住了叶淮的魂魄,让叶淮不至于魂飞魄散。
但无论如何,叶淮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可是。
那躺在血泊中的男人, 忽然双手向上高举!他像要抓住什么一般, 手掌在空气中攥紧,尔后——
一把攥住胸口的的链刃!
江荼猛地一惊,转腕就要将链刃抽出。
可叶淮死死攥住链刃,手掌被切割得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身躯疯狂地颤动起来,好像有什么要从他的体内喷出。
下一瞬。
大股煞气钻出他胸口的破洞, 像藤蔓缠缚着误入森林的兽,一点一点钻入他的口鼻!
煞气正在与江荼争抢叶淮的所有权,要占据叶淮的躯壳!
江荼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他当即不再犹豫,一脚踩在叶淮胸口将他重新踩回地面,一手将一团金色拍入叶淮眉心。
刹那间,煞气与金色气团纠缠在一处,此消彼长, 奋力厮杀,似乎在争夺叶淮身体的所有权。
苍生道诧异地看向江荼, 察觉到这金色气团属于谁人:“勾陈…勾陈?这是勾陈的魂魄?”
“哈哈…哈哈哈哈!都没死,你们竟然都没死?竟敢戏弄于我!竟敢戏弄于我!”
江荼心弦紧绷,手掌用力到泛白,抵着叶淮的眉心,半晌不愿撤手。
他认真地看着他一手养大的徒弟、他的爱人:“…风坠。”
苍生道说的不对。
他并不知道,江荼手中的魂魄,只属于叶麟留存于阳世的部分,而非完整的叶麟。
唯有将黑袍人的魂魄与叶淮融合,千年间断裂的因果才会重塑,真正的勾陈神君叶麟,才会从死亡中重生。
可这同样意味着,叶淮的存在,或许会被抹去。
江荼早在拿到魂魄时,就可以让他们融合。
迟迟没有行动,就是不敢赌,在与过去的魂魄融合中,叶淮自己是否会被吞噬。
可能性不低。
他本身就是叶麟切割出的一部分,现世的黑袍人几乎继承了叶麟的一切,可叶淮——
他只是一根傻兮兮的骨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江荼因叶麟一剑而魂飞魄散、壮志未酬,叶麟为江荼剔骨剥魂,存于世间的部分,化身黑袍人唤醒他前世记忆。
江荼与叶麟之间,无怨无悔,唯有遗憾。
而叶淮,不应该成为弥补遗憾的棋子。
曜暄深爱叶麟,而让千年后的江荼动心的,是叶淮。
他想让叶淮拥有完整的人格,不必囿于过去而迷茫,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可现在,江荼没有选择。
比起让叶淮彻底失去自我成为苍生道的傀儡,他只能放手一搏,赌魂魄融合能够助叶淮渡过难关。
苍生道也能看懂,却是冷笑:“愚蠢!你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曜暄,竟然让两个灵魂为一具身体厮杀,…看着吧,江荼,看着勾陈的魂魄如何因你而彻底粉碎!他回不来了,你救不了任何人!”
“…”江荼一脚踏上虚空,原地腾飞而起,掌中无相鞭一甩而出,“闭嘴。”
苍生道很能把握住他的痛点,言语最能动摇人心,而江荼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动摇。
“曜暄,别再伪装了,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世人皆畏死,你又岂能免俗?”苍生道一边狞笑,一边有无数煞气,若流星坠落,砸向江荼,“我待你不薄!昆仑虚,灵气之盛地,我将之托付给你,供你修行!我甚至许你神君之位,打算将整个人间交给你掌管!”
煞气围剿中,江荼的灵力如一朵幽微的火苗,在漆黑的深夜里、漫天的雨幕里,人们捧着这一朵火苗前行。
但风雨的摧折让它闪烁不明,夜幕则吞噬着它的光辉。
苍生道眼看着火苗消失在黑暗里:“你难道以为,千年后,你还能与我逐鹿?”
改弦更张,苍生道的地位无人撼动,人们向祂献上的信仰,最终都成为祂吞噬人间的力量。
这是一千年啊。
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年,修士的寿元也难以跨越千年。
苍生道有恃无恐,确信江荼无再战之力:
“太愚蠢了,曜暄,江荼,但凡你回头,便会发现,你的身后无论何时都空无一人。”
无人与你同行!
无人支持你!
无人承认你!
“曜暄,若你愿意,我仍可将人间交给你…我已如此宅心仁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祂沉浸在为自己创设的“仁君”角色中,似乎能看见史书工笔如何称赞他以德报怨,竟然愉悦地笑出了声。
嗬嗬、嗬嗬、嗬嗬…
嘶哑的笑,如乌鸦的啼哭,冷眼旁观着众生疾苦,嘲弄取乐。
忽然,祂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也是笑声。
但凛冽、冷静,在一众低沉阴测的笑声中,显得尤为突兀而明显。
苍生道古怪地眯起眼。
而下一刻——
黑暗之中,火光冲天。
好似仓皇躲雨的人们终于燃起篝火,木柴燃烧,将身上的水渍都烘干。
巨大的法相从煞气中浮现,煞气像陶瓷的纹路,在法相脸上留下道道痕迹,美玉无瑕,有瑕之玉,反倒更像活人。
法相睁开眼,柳叶般的眼眸,直直望向苍生道。
苍生道的表演被打断,大张着眼睛,不可置信。
旋即又笑:“曜暄,这又是何苦?等你的法相被撕碎,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愚昧!”
江荼充耳不闻。
剧痛从灵魂深处袭来,干净的灵力暴露在煞气中,迟早会被切割得粉碎。
但是,那又怎样?
世人皆畏死。
——世人皆死。
安能与苍生道逐鹿?
——可我本就无意逐鹿。
天道生万物以自由,我不过是来讨回属于我们的自由。
法相的长发末端,飘起洁白无瑕,像雪花坠落发尾,为之染色。
白色肃穆,如灵堂的白色挽联,亡魂将生死簿交在阎王手中,静候审判;
黑色凌厉,是江荼为人的部分,在替天下苍生,吼出千年来的不甘。
生与死在江荼身上交迭,经历过死亡,便不会再畏惧死亡。
但依旧追寻新生。
为天下苍生,追寻新生。
百缕金衫再度在身前张开,江荼已然不顾能够挡下多少煞气,他的眼前只剩下一个目标——
苍生道!
这个刹那,江荼身上,爆发出极为夺目的辉光!
不止是灵力而已。
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贝母般的柔和光晕尽数洒下,苍生道从中感到熟悉的力量。
“怎么可能?”苍生道错愕不已,旋即震怒,震怒中,又藏着只有祂才明白的恐惧,“是谁在向你献上忠诚?!是谁在信仰你?你凭什么与我比肩?!”
——恰如苍生道从信众身上汲取灵力化为己用,人间对祂的信仰越是根深蒂固,祂就会越强大。
可是现在…
为什么,这股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信仰之力,会凝聚在曜暄这叛徒的身上?!
分明应该无人支持你、承认你、你应该被天下人抛弃、被视作虫豸瘴虻!
是谁胆大妄为,与你同行?!
苍生道猛地垂眸,要看看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祂看到一地废墟。
洁白的、皴裂的塑像,就连头颅都布满四分五裂的缝隙,碎了一地,却不知被谁归拢起来,残骸堆在一处。
在支离破碎的残骸间,苍生道一眼就看到了那双柳叶眼。
说来可笑。
苍生道毁灭曜暄的塑像,下令摧毁昆仑虚所有的生灵,祂将塑像粉碎,连最微末处也没有放过,却竟然,让这双可恶的眼睛,得以留存。
祂恨透这双眼睛。
苍生道是不会做梦的。
可祂会沉睡。
在祂沉睡的每一分每一秒,祂都能在黑暗的夜空,看见这双眼睛。
好像祂才是凡人,而曜暄——才是睥睨众生的神!
这双眼睛看着他,对他说:
“苍生道,我要推翻你。”
现在,噩梦成为现实,苍生道怒吼不止:“给我砸碎他!砸碎他!大胆的畜生,谁允许你们将这塑像复原?!砸碎他!!”
没有回应。
祂的咆哮震耳欲聋,却好像真空,人们对他充耳不闻。
他们围聚在曜暄的塑像旁,是最虔诚的信徒,却不跪着,而是站起,对着空中的金眸,怒目而视。
人群最前端,是上界仅存的首座,飞萤仙君。
“…苍生道,祂虚伪、假仁,而我等上界首座…我们认贼作父,与祂一起,欺骗修真界长达千载。”
她一摆手,昆仑虚留存的书笺便呈圆弧形,在众人身边转开,如铜墙铁壁、百尺金戈,散发出柔和的赤色灵力。
“大错已经酿成,看看你们的周围吧,诸位,看看事到如今仍在庇护我们的,究竟是谁。”
谎言终于被揭开。
真相终将冲散泥沙,重见天日。
苍生道降下气急败坏的煞气,然而煞气之间,曜暄的塑像如最坚定的古树,开枝散叶,为后辈撑起一片荫庇——
煞气被一一化解,而赤红更加耀眼。
千年前被摧毁与埋没的,似乎在此刻再次蓬勃生长。
飞萤仙君振臂高呼:“请指引我们、请庇护我们、请允许我们…向您献上信仰与力量!”
在她身后,在劫难中得以脱逃的修士,无论上、中、下三界,齐齐呼喊:“请指引我们、请庇护我们、请允许我们向您献上信仰与力量!”
灵力从他们身上奔涌而出,天地间本就不富裕的灵力,像一条即将干枯的溪流,分给每个人,便只能取一瓢饮;
可若是汇集起来,也能填满干涸的洼地。
塑像碎裂的每个部分,都被灵力包裹起来,一点一点黏连,从双腿到躯干,从肩膀到指尖,脖颈、头颅…千万道裂隙,也无法阻拦塑像的新生。
最后,那双平静却悲悯的柳叶眼,嵌合入塑像空洞的眼窝间。
他千疮百孔,曾经粉身碎骨,但今日,在人群的簇拥中——
他又站起。
“大胆!你们大胆!蝼蚁般的存在,岂敢背弃我的恩赐?!我要你们都死、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苍生道的眼眸颤抖着,瞳孔间如针刺穿囊袋,煞气涓流而下,像两道眼泪。
可再不会有人听祂的话。
空中楼阁一夕而起一朝而落,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只要人们抬掌一推,便会轰然崩塌。
苍生道四处环视,祂的眼眸自上而下,毁天灭地的煞气,要将地面都击沉似的,一路贯穿,竟然将地面都震得塌陷,皴裂如蛛网。
“灰飞烟灭吧,不知好歹的人类!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眼看着昆仑虚就要解体。
忽然有锁链声响。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浮现,手中锁魂链穿入地层,碎裂的地块被暴力连起,紧跟着,黑白无常同时发力!
锁魂链像桥与桥之间的链接,虽然摇晃,却止住了昆仑虚的解体。
“你们!”苍生道自然认得出他们,换来更多惊恐,“你们怎能到阳间?!地府的恶鬼…神通鬼王!神通鬼王何在?!还不护驾?!”
“哟喂,祂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谢必安笑嘻嘻的,“护驾?不好意思,我们是来弑君的!”
范无咎一叹:“你陪祂演什么戏。”
一唱一和间,苍生道怒上加怒!
区区亡魂,也敢讥讽祂,藐视祂?!
煞气不再只攻击地面,而转头向锁魂链袭去!
但煞气尚未触及地表,就被青面獠牙的鬼面统统吸入,战鼓声中,似有婀娜蛇影,在人群中穿梭。
“鬼帝大人身子不方便,遣妾身暂代鬼帝之职…”孟窈笑意吟吟,蛇身却膨起,做战斗姿态,“只是可惜,地府这些年,不知苍生道,只知…”
“阎王江荼。”
第152章 问天(四)
不知苍生道, 只知鬼帝,只知阎王江荼!
鬼界,只向江荼, 献上忠诚!
亡魂嘶吼本该鬼气森森, 活人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当他们勠力同心, 这一声声嘶吼,竟然喊出了同一个声音、同一个名字!
——自由、自由、自由!
——江荼、江荼、江荼!
我们愿意献上一切,只为了…
自由与新生!
人鬼都在嘶吼,塑像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像活了过来, 一双眼眸带着怒气与威严、肃杀与审判, 盯着苍生道,好像要将祂押入死牢,陈列祂的罪状。
苍生道不敢再看塑像的眼眸,祂猛地闭上眼睛, 逃窜回神界。
可再睁开眼,迎接他的, 仍是那双柳叶眼。
江荼当然看到了发生在人间的一切。
人们托付生命,亡魂托付来世…
他们呼唤他的名字,过去怎样尊崇苍生道,今日,就怎样千百倍地依靠他。
江荼一合手掌,灵力的狂流,便迫不及待向四面八方膨胀。
他终于意识到, 唤来雷劫的从来与灵力多少无关。
是信仰让他登神。
神祇、神祇,神开天地, 祇创寰宇,唯有受人信仰的,唯有为苍生谋太平的,才有资格被称为神。
“苍生道,”江荼念着金眸的尊号,“你又何敢论苍生?苍生自会寻道、求道、悟道。“
从一开始,苍生道这三个字,就充满了傲慢。
而今日,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我要否定你。
苍生道负隅顽抗的煞气有如垂死挣扎:“可笑!荒唐!天下人何其愚蠢!神界、人界、鬼界,无人指引,便如苍蝇乱转,若非是我,他们哪里能够有今日?!”
“你们应该感谢我!你们凭什么忤逆我!?”
江荼怒斥:“大错特错!”
苍生本该有情,你却命令他们无情;
你剥夺他们转世轮回的自由,只为了自己积攒力量。
你让忠厚者满口谎言,让寻求真理者误入歧途,让下界受尽压迫、中界空有谄媚、上界麻木不仁…
若非是你,苍生何至今日!
荼蘼花在神界依旧生长,血滴般的瓣蕊,在无风无光的空白中摇曳。
江荼每前进一步,三途川的拍浪声,便更响一分。
奈何桥彼岸的景色在他身后铺展开,将神界一念之间拽入鬼界。
轮回镜在江荼身后浮现。
轮回镜承载着亡魂轮回前的感激,与修真界迷途知返的灵力交织在一起,缀在无相鞭上。
江荼从来都是靠自己。
从没有想过,万众一心的力量,有一天也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江荼垂下眼帘,那尊悲悯众生的法相,几乎与天齐高。
法相的唇瓣一开一合,天地都在回应他的审判:
“苍生道,本君判你,永世不入轮回。”
话音落下,灵力与煞气,各自充盈到最鼎盛!
它们激烈相撞,千年来最蓬勃与最压抑的,相互撕咬、纠缠,要将彼此的生路都断绝。
轰、轰、轰!
昆仑虚的人们,都听到天空传来激烈的巨响。
他们无法看到神界的战况,却可以凭借这恐怖的动静,推测出战事之激烈。
恍惚中,就像置身于最简陋的茅屋,天地之广阔,却恰如茅屋之渺小,风霜雪雨都能将其摧折,他们只能死死攀住神像,才不至于被吹走。
煞气正在周遭徘徊,不断缩小可以踏足的区域,修士们被迫越挤越紧,直至身躯都紧贴江荼的塑像。
那可是神的塑像!
古往今来,从没有人敢触碰苍生道的塑像,哪怕祂的塑像只诞生于人们的想象,但亵渎祂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复。
有多少胜算?
不知道。
他们走错了路,一错就是千年。
积重难返!
所以仙山崩塌,浊息遍地,亲朋挚友皆成枯骨,干尸一具,腐朽只待时间而已。
修士们像躲在大鹏羽翼下的鸟雀,他们将自己藏在江荼塑像的臂弯下,甚至不知道,江荼是否会庇护他们。
只要想起这千年间,每逢补天仪式、每逢百家换届,他们就会用江荼留下的术法鞭笞他的尸骨、踩在他的肩膀上辱骂他的付出,修士们就一阵心虚,甚至惶恐。
这世上,哪里有不求回报、以德报怨之人呢?
——江荼的塑像只是变得更亮,垂落的赤红,更加包容地将他们都裹起。
修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红光微弱如灯烛摇影,并不滚烫。
却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眼眶,让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无私二字,是否可以用来形容江荼?
恐怕他远比无私更加无私。
燃尽自身,以盼天明。
天边忽然安静下来。
黑暗倾轧,没有光。
绝望的死寂,包围了每个人。
他们望着漆黑的云层,云层距离他们很近很近,一抬手,似乎就能触摸到天际。
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那是什么?”
只见一缕澄红,在黑云中若隐若现。
微弱而渺茫,像一片叶子,被风吹得瑟瑟作响,似乎下一秒,就会脱离枝干,干枯而死。
但很快,人们发现那并不是一片叶子。
而是太阳的辉光。
辉光组成一尊巨大的法相。
他与塑像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柳叶眼平静地垂下,素白的指尖,只轻轻一拨云层。
拨云见日。
刹那间,赤光大亮!
明媚的日轮,穿透黑暗,将初升的光芒播撒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法相黑色的长发飘散着,像树的根系扎入地里,煞气竟然都沿着发丝被吸收,如何坠落,便如何上升,直到天地间再看不见一点黑暗。
上界、中界、下界,自此刻起界限不再分明,它们融为一体,共同沐浴着神明悲悯的垂眸。
修真界不复存焉,但人间重获新生。
众人眼含热泪,忍不住匍匐在地,想要将曾经献给苍生道的忠诚,再千万倍地献给新神。
可江荼不愿被他们叩拜,见他们欲要下跪,双膝快要接触到地面的刹那,便立刻撤了法相。
尔后,他抬起脚——
踩向地面上,挣扎不已的金眸。
苍生道已经缩小成只有鞋面大小,而江荼竖着一脚,正好踩中祂的眼球。
像踩着一团腐肉,“咕啾”声黏腻湿滑。
苍生道自是大叫不止,却无法逃脱,因江荼看着平静,脚上却极用力,要把祂彻底碾烂似的。
忽然,脚下“噗呲”一声,眼球被江荼踩得爆开,黑色的水喷了一地。
即刻便被江荼岩浆般滚烫的灵力吞噬,灼烧出沸腾气泡,又趋于消散。
即便如此,苍生道仍活着,发出颤抖的哀叫。
江荼不再管祂,火焰会抹去一切污浊。
天下万户,无需再对祂俯首帖耳。
江荼转身向着叶淮走去。
却在这时。
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
“江荼,江荼…”
江荼脚步未停,叶淮分明倒在他身后几米,却不知怎的,走了一步又一步,他与叶淮间的距离,都没有缩短的痕迹。
“江荼,江荼…”
“你可愿意登神?”
“登上神界可不算登神,成为万神之主才是登神,”那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江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众生皆听你号令,你早已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江荼不为所动,两指在身侧并拢,向前一点。
一片荼蘼花瓣,轻飘飘落在叶淮鼻尖。
但他再迈步,却像天堑横亘在他与叶淮之间,无论如何无法到达,只在原地踏步。
“江荼,江荼,我知你有万千抱负,你要天下太平,要苍生自由…若不成神,如何实现?你也看到世人的愚昧,若没有你的指引,他们便会偏离道路,失去你为他们求来的自由。”
“你和祂不一样,不是吗?我也曾施予祂改变寰宇的力量,可祂利欲熏心,走上歧途…可你不一样,你仁义、心怀大爱,登神会助你的仁爱更加广博,世间再无压迫…”
声音充满诱惑力,洞悉江荼的内心。
是啊,倘若他登神,岂会让苍生道的祸事重演?
他会抹去阶级的差异,让天下太平,让苍生自由,再无外力干涉。
他是这个世上最公义的存在。
是他为众生推翻压迫,为众生赢来自由。
而现在,所有人、所有鬼,都信仰他、依赖他。
他能够让所有人都幸福,他一定可以做到。
江荼终于停下脚步,眼帘低垂,做最后的确认:“你是谁?”
“我?”那声音道,“我是天道,是寰宇的意志,我是三界之上的存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江荼轻抿唇瓣:“我该怎么做?”
天道有些惊喜:“你答应了?江荼,我知道你识时务,你只需要接受我给予你的权威,便可大功告成。来吧,江荼,转过身来看我。”
江荼旋转脚尖,转身看去。
一片璀璨圣洁的光,在他面前荡漾开。
江荼鲜少用“震撼”来形容一种力量,但这纯粹无瑕的光芒,却让他发自内心地震撼。
天道将光映在江荼面上,为他的五官镀上一层洁白。
哪怕是战斗中留下的血痕,也在这样洁白的光芒中变得柔和,充满神性的光辉。
天道的光芒闪烁做一个光团:“江荼,伸出手来,接纳我、承认我,让我们一起,共同铸造一个完满的新世界。”
个人的力量,在时间的洪流中太过渺小。
哪怕寿元抵达千年,对于生命轮转,也不过是弹指一挥。
就像苍生道,建立的权威一经倒塌,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江荼缓缓抬起手。
圣洁的白坠在他睫毛前端,又停在他鼻尖、唇峰…
他已经很像神了,只差最后一步。
江荼将掌心递到天道前,动作极缓地轻轻收拢。
然后。
猛地用力挥出,一拳正中光团面门!
赤红灵力从他指缝爆裂开,江荼的眼底火光跃动:
“我江荼,这辈子唯一不知该怎么做的,就是识时务。”
无穷无尽的红涌入光团之间,像一团团镣铐,将之锁住:“你说你叫天道?我看,你该叫三尸虫。”
寄生在他人身上,吸他人之血,成自己之恶念。
火焰灼烧着光团,像熔化一层蜡,洁白很快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漆黑。
极端的白转做极端的黑,善恶阵营的逆转,也不过是眨眼而已。
铺天盖地的恶意,随着这一拳向江荼涌来,又向天地间涌去。
身为阎王的江荼,对之再熟悉不过。
生命的善恶是相对的,无法剔除,却能生长。
这所谓的天道,恐怕就是天地诞生以后,恶的凝聚体。
江荼分给地上苍生道的遗骸一个眼神。
若他接受了天道,恐怕也会变得与苍生道一样。
恶念被不断放大,最终,成为恶的载体。
或许至纯至善之人,才能不受影响。
可人皆自私,江荼自认自己不能免俗。
“天道”似乎没有战斗的手段,在江荼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你不愿登神?天地之间,竟然真的有你这样的人?江荼!待你陨落,谁来实现你的抱负?”
江荼当然有抱负,否则便不会在淤泥中翻滚着也要爬起,更不会站在这里。
但…
江荼摇了摇头:“生命自能寻出路,无需你我替他们做决定。”
何以自由成枷锁?
生命自有出路。
而现在,唯一阻碍他们寻得自由的,便是阴气、浊息、煞气…
便是这恶。
它蓬勃而广大,光凭这些灵力,无法将它摧毁。
江荼轻轻叹了口气。
千年还是太久了。
能够将之彻底消除的,只有同样经历千年的力量。
就像他曾用身体吸收浊息,此刻,他也能用自己的全部灵力,与“天道”同归于尽。
江荼并不怕死。
他只是可惜,没能和叶淮说一声再见。
江荼对得起天下苍生,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
唯独,要永远亏欠他的爱人。
江荼扭头,想再看一眼叶淮。
可身后,却竟空无一人。
一只手,抢在他之前,一把攥住了天道!
第153章 问天(五)
江荼瞳孔骤缩, 连赴死都从容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猛地伸手要夺,嘴里大骂:“逆徒!什么东西都要碰一爪子, 你是狗吗?!把它给我!”
江荼从没有这样失态, 也说不出这样骂街般的脏话。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红晕怒起, 却实打实是被气的,又慌乱,睫毛就像蝴蝶撞入蛛网时挣扎的蝶翼,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扇动不歇。
眼里,只容得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与掌心漆黑如深渊的“天道”。
“天道”在掌心融化, 留下许多黑色痕迹,像摔倒时手撑在泥地里,指甲里的灰泥,怎么也洗不干净。
“小畜生, 松手!”江荼气到发抖。
无相鞭卷住叶淮的手腕,往下一拽。
可叶淮的动作比他更快, 掌心用力一捏,“天道”就彻底融入他的身躯。
浊黑几乎刹那间就在他的皮肤下游走。
江荼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眼前发晕,难以接受这突然的变故。
这小畜生…这小畜生…
什么时候醒的?心口开了那么大个窟窿,怎么就能立刻爬起来了?
啊,是了, 那片轻飘飘的荼蘼花,一定让叶淮闻到了他的味道, 连睡梦里都要把他搂紧的人,怎么会不挣扎着醒来?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手下留情!一鞭抽死算完!
江荼气喘吁吁,总算鼓起勇气,去看叶淮的眼睛。
这一眼。
他忽然有些恍惚。
琥珀色的眼睛,如记忆里明亮,是他的徒弟没错。
可时光雕琢的痕迹正在他的眼底浮现,像一块陈年美玉,甚至看着江荼的眼神,似久别重逢。
江荼忽然想起,他将留存于阳间的魂魄,融入了叶淮的身体。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他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江荼伸出手,攥紧他的手腕,“…我现在把灵力渡进你的身体,我们试着把它逼出来…听到没有?”
没有回答。
滚烫的手掌压上江荼肩膀,向后一滑便贴上后背,再往怀里一揽。
现在不该是拥抱的时候。
江荼欲要拒绝,胸膛猛地一痛,竟是被锁住穴脉,僵在原地一动不得动。
江荼本就在与苍生道的博弈中消耗甚重,眼下猝不及防被锁住穴脉,竟然一下没能挣脱,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却搅得心脏剧痛。
那个大逆不道封他穴脉的男人,小心翼翼将他拥在怀里,大狗一般蹭着他的耳畔,潮湿的吐息起起伏伏。
“您希望我是叶麟,还是叶淮?”
江荼埋在他的怀里,听着彼此的心跳,越来越快,又越来越模糊。
胸膛贴着胸膛,就连心跳也在共振。
“你是谁,难道需要我来决定?”江荼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叶淮,你说什么混账话?”
面前的男人倏地愣住了,倒吸了一口气似的,半晌,又低下头,唇瓣厮磨着江荼的发顶:“师尊,您怎么知道…”
江荼冷笑,心想自己的教育虽然弊病百出,但叶淮到底占了个礼貌的优点,在哪都对他毕恭毕敬。
这“您”字一出,不打自招。
又或者,以叶淮敏感又脆弱的内心,便是故意让他听出来,想看看他的反应。
江荼将徒弟什么心思解剖得清清楚楚,找准时机,要强行冲破穴脉封锁。
叶淮却早料到似的,道:“师尊,三界需要你。”
且看这荒芜的神界,且看这些向您求告的人们吧。
他们刚刚重见天明,他们需要有人引路。
他们需要你。
需要江荼,而不是叶淮。
江荼的唇角淌下鲜血,叶淮的话让他心神一错,反倒被自己的力量反噬。
但更多的,还是痛心。
他知道叶淮说的没错。
即便他没有称神之心,但三界刚经战乱祸事,仍是满目疮痍,他不能在这里撒手离去,他必须重建起城邦与家园。
可是…
江荼用力咽下血气:“你少拿天下苍生来压我。”
叶淮弯起眸子,若非污浊的黑色已经在他的皮肤下铺满,这应当是个灿烂的微笑。
偏偏江荼无法反抗是难得的机会,他却只是虔诚地吻着江荼的眉眼:“师尊,若要与这‘天道’同死,弟子是最合适的人选。您忘了吗,我可以吸收煞气,未必就会魂飞魄散。”
理性告诉江荼,叶淮是对的。
若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必定是叶淮。
可千万分之一,是海里的一滴水、山上的一粒灰。
何其渺茫。
江荼理智了一辈子!他对路阳、对天明仙君的死理智,对苍生道的剥削与叫嚣理智、对宋衡的背叛理智、甚至对自己死后骂名累累同样理智。
他不想再理智下去,可他必须理智。
江荼的眼眶涩得发疼,生生忍着,忍得脖颈上青筋抽动。
叶淮心疼地吮吻江荼的脖颈,或者只是想在江荼身上留下点痕迹。
“其实,弟子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您。”叶淮道,“您不在的那十年,每一分每一秒,弟子都生不如死。”
这是叶淮第一次谈论江荼舍他而去的那十年。
以往江荼问起,他只是说“师尊回来就好”,再不说其他。
江荼静静地听着。
叶淮道:“不知您是否还会回来…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师尊,弟子不想再等了,这一次,换你等我好不好?”
他实际还有一句话,没有敢问,压抑在心底,情绪却从眼中溢了出来。
叶淮想问,师尊,你可愿意等我?
无需明言,江荼自然懂得。
江荼认真地看着叶淮。
或许从昆仑虚的初见开始,他们的命运便没有理由却执拗地纠缠在一起。
整整两辈子,一千年,从人界至尊曜暄与神界战神勾陈,到阎王江荼与他的徒弟叶淮。
他们曾经背道而驰,如今并肩而行,可命运似乎仍在捉弄他们,他们注定要离别。
从因果的角度,凡事若强求得来,最终也会失去。
他与叶淮,两辈子都在强求。
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地不合适。
偏偏又没有理由却执拗地不肯放手。
无论是叶淮,还是江荼自己。
江荼的沉默让叶淮眼眶湿透,他已经很久没在江荼面前掉眼泪,一掉起来就怎么也止不住。
“师尊,你说话,你是不是不愿意等我?不等我也没关系,我、我死以后,您就能找比我更好的人过一辈子…”叶淮把自己说得越来越难过,身体也疼心口也疼,疼得他发抖,“有那么多人喜欢您,他们都、都…”
“他们都觊觎您,我就是魂飞魄散了,也要爬起来把他们都咬死…”
叶淮的身躯正在被吞噬,像一块布满裂隙的碎石。
他的力量变得很微弱,控制不了江荼。
于是当叶淮说到“咬他们的脖颈,一口咬断”时,江荼找准机会,轻而易举就冲破桎梏。
却什么也做不了。
叶淮算准了时间,即便他摆脱控制,一切也已成定局,无法挽回。
叶淮就要死了。
他亏欠了勾陈,即将再次亏欠叶淮。
江荼伸出手。
叶淮的抽泣立刻停了,像被下了定身咒,身体有多痛也顾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动作。
江荼的手掌停在叶淮鼻尖。
浓烈的花香与凛冽的寒意一起涌入鼻腔,叶淮用力地耸动鼻尖,像识别主人气味的大狗,鼻尖都拱进江荼掌心里去,麒麟尾在身后摇啊摇。
江荼任凭湿湿热热的吐息在掌心乱窜,道:“好。”
叶淮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荼道:“叶淮,我会等你。无论是十年还是千年,我都在昆仑虚等你。”
十年如何,千年又如何?
江荼只知道,他不会再让他的爱人,在人间苦守、在地府徘徊。
这一次,他会等他回来。
叶淮发出一声抽噎,更加卖力地嗅闻着,泪如雨下:“师尊,我会记住你的味道,你等着我,我一定能找到你…你别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会尽快、尽快…”
江荼搂住他的脖颈,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压进怀里:“今生、来世,恐怕我都要和一头蠢麒麟纠缠不休。别人?我怕他把他们都咬死,还是算了。”
叶淮将脑袋埋在江荼颈侧,哼哼着闷笑,再三确认:“师尊,那我们说好了。”
江荼道:“说好了,我等你。”
他们都不知道,今日一别,是否还能再见。
更大的可能,叶淮会魂飞魄散,从此不复存焉。
可他们都选择相信。
叶淮终于放心了,笑起来:“师尊,动手吧。”
江荼缓缓抬手,正要唤出无相鞭,掌心又一重。
没有低头,只摸着这分明的脊骨,便知是骨剑。
叶淮道:“师尊,这一剑捅下去,我便不再欠你了。”
江荼知道他已经全部都想了起来:“剔骨离魂,你本就不欠我。”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义凛然,始终是我亏欠你。
叶淮轻轻闭上眼,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痛楚,漆黑的纹路爬满他的脸颊,紧紧束缚住识海中的麒麟:“…师尊,你还没有与我拜天地呢。”
“…”
江荼无言,只将手掌抬起。
赤红的灵力,便成霞光,又似红绸。
铺满天边,似绫罗绸缎高高挂起;
又垂下地表,如帷幔层层叠叠。
光影倏忽,好像千盏灯笼隐约明亮,又许是桌上那一点红烛,等待着新人捧起。
灵力侵吞天地,勒令天下人向他们献上祝福。
江荼只自私这么一次。
他的身上,红衣被煞气侵蚀,便用荼蘼花填补缺口。
至于叶淮…
他的血已经将衣物都染红,麒麟心血,向来只为江荼而流。
眼下血堪堪止住,倒连喜服都省去了。
“一拜天地。”
且听天边,雷声隆隆。
三界一如焦土,然废土上星火初燃,江荼的灵力宛如日出,照亮天地昏暗。
——此乃天地。
“二拜高堂。”
苍生道腐烂的污浊被火焰灼烧,“天道”的野心被瑞兽吞没,镣铐挣脱,枷锁卸断。
江荼二字,像明珠,久蒙尘沙,但终于璀璨。
他听到人群感激他的慷慨,亡魂高唱他的公义。
他们在庆祝新神的登极,迫不及待,要向他献上忠诚与信仰。
——此乃高堂。
可江荼不愿登神,他要将自由,还给天下万户。
生命自有出路,何时前进、何时停歇、向何处走?
生命自会给出答案。
而江荼要做的,只是撕碎天道。
柳叶眼中燃起照彻长夜的火光,光镀上骨剑,白骨森森又烈焰熊熊。
叶淮紧紧盯着这明亮的光,目光灼灼,露出一个充满敬仰的微笑。
一如许多年前,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少年,第一次见到江荼时一样。
他看着江荼的目光,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爱意亦是。
江荼手持长剑,剑如圆日流星,火光飒沓,黑暗在此刻被驱散,黎明在此刻破晓。
骨剑没入叶淮的小腹,贯穿他的金丹。
叶淮的身躯向前跪倒,头颅依靠在江荼颈侧,好像新婚燕尔的夫妻,正在床笫间耳鬓厮磨。
他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丝呼吸,伴随两个破碎音节:“师尊,别怕。”
天地寂静。
许久。
江荼轻轻拨开叶淮的额发,一个吻,落在他耳畔。
“夫妻对拜。”
第154章 问天(六)
天幕的垂红浇灌大地, 像崭新的血液注入躯体,崩裂的世界正在重组,直至三界再度分明归位。
蒙蔽的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地平线边半轮日。
升起、升起,彻底脱离地平线的束缚。
耀眼的光, 落在昆仑虚上,像一层薄纱铺满地面,又滑落,如瀑般涌向山下去。
人们恍惚地看着这光,直到光的起点变得模糊, 才意识到:
天亮了。
在天光最模糊的那点——大地蔓延的尽头, 海天交界处,一道比光还要鲜艳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日轮似乎是为他升起,光明亦是他的拥趸, 他在晨光中行来,每走一步, 光明便更近一分;
当他停下,光便也停下,日轮便也升到天空正中。
那与塑像如出一辙的柳叶眼,平静、从容地看向面面相觑的人们,他包容着人们脸上所有的情绪,不置一言。
这该是多么惨烈的战斗?
无人亲眼所见,却能听见撕裂天幕的雷声, 能看见江荼掌心未曾干涸的血迹。
他们向江荼的塑像叩拜,祈求垂怜, 此刻神明真的降临,人们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片死寂中,什么生物爪子踩地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
那是一头幼年麒麟,尾巴在身后甩得飞起,冲到江荼身前时,还跌了个跟头,竟然就这么咕噜噜滚进江荼怀里。
麒麟幼崽发出急切的“嘤嘤”声,舔舐着江荼脸上的伤痕。
而江荼,这个即便伤痕累累也面不改色,如毫无温度、毫无痛觉的神像的男人,冷若冰霜的神情骤然融化,唇角噙起淡淡笑意。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抱起麒麟幼崽,一手揽住后颈,一手兜住尾巴,缓步,向着自己的塑像走去。
他走得坚决,笔直向前,所经之地,人们自觉地让开,又低下头,毕恭毕敬的模样。
江荼走到塑像前。
他仰起头,望向自己——
塑像洁白,唯一没有残缺的眼目悲悯众生,他有着三界最强大的力量,刚刚除魔卫道,拯救苍生于危难。
此刻起,它不再是一尊塑像,而是能够接受万民朝拜、汲取苍生力量的神像。
江荼看着自己,想,他确实称得上神了。
怪不得人们看着他,充满想要靠近的向往,又止步于不敢靠近的敬畏。
江荼啊江荼,你这千年,只为了这一件事活着,终于做成了这一件事。
而现在——
江荼感到自己沐浴在飘飘然的敬仰中,三界对苍生道的信仰转嫁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想,他身边的这些人、鬼,就会立刻向他献上忠诚。
他抬起手。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接受朝拜的动作,像神播撒希望,光明从他的袖下垂落。
人们习惯于向苍生道求告,本能地想要下跪。
——可平举的手猛地下压,江荼手掌平推而出——
轰!!
灵力冲向神像,本就强行拼合的神像,再度布满裂隙,旋即,
轰然倒塌!
江荼亲手摧毁了自己的神像。
却不仅仅是神像。
他摧毁的,是千年终于得来的沉冤昭雪;
是足以扭转生死、伦理、时空的力量;
是自己刚刚建立、即将坚不可摧的权威。
多么沉重!
神像吸收的信仰,哪怕只分一杯羹,就足以仙途坦然;
仙山甘愿俯首,苍生道为之疯魔,直到最后,也未能建立一尊这样万众一心的神像。
可江荼竟一掌就将之摧毁粉碎。
他不仅不为所动,居然还弃如敝履!
多么轻易。
江荼沐浴着四面八方震惊的目光,好像只是掸去肩头灰尘般垂下手来。
顺着这个动作,修士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原本供奉给江荼以换取庇护的灵力,随着神像的崩塌,原封不动回到他们的身上。
江荼颔首:“多谢诸位舍身相助,江某既借诸位之力,自当归还。”
修士们更加震惊,灵力在他口中就像一张轻飘飘的银票,典当行尚且要收取利息,他却分文不取,用完即还,甚至——
归还的力量,还要更加圣洁。
怎么可能?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震惊之余,他们又觉得,若是眼前的男人,似乎行事超凡脱俗,才是正常。
江荼无所谓他们相信与否,搂着麒麟幼崽,继续向前。
前方,是昆仑虚的山门。
他答应过叶淮,要在昆仑虚等他。
而眼下,昆仑虚仍是一片废墟,在叶淮回来以前,他要将这里好好修缮。
欲要迈步,有人唤住他:“曜暄仙君…”
江荼转眸:“曜暄已陨落千年,叫我名字就好。”
他不再是困在过去的影子,杀死苍生道的那个瞬间,江荼亦获新生。
可修士们哪里敢如此僭越,等级分明已刻在他们的认知中:“这、这怎么能…”
江荼无奈:“那就叫前辈吧。”
“江前辈。”修士们纷纷行礼。
江荼点点头:“还有什么事?”
修士们一愣:“修真界该往何处去,还请前辈明示。”
千年来,有司巫传达神谕,修真界就是个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眼下初获自由,这艘巨轮反而失去了航行的方向。
江荼思忖片刻,放手一挥——
六片飞花吹起修士们的衣袍,向着寰宇版图飞去。
伴随地表震感,飞花埋入地表,赤红的岩浆从地层下映出光来,像古树的根系,将每一块版图都连接起来。
包括他们所在的昆仑虚。
修士们不知这是什么,脸上处处惶惑,紧张地看着江荼。
江荼又是叹息,即便他想要放手不管,仍要在秩序得以维系的基础上放手。
奴性在天长日久中建立,消除亦需要时间。
江荼道:“此乃我所创术法,也是过去六山的灵脉核心,如今我将它们埋入地底,神州大地,各处灵力均等,你们可以之为基础,重新建立修真界。唯有一点,自此刻起,上中下界不复存在,仙门百家,当共享灵脉。”
上中下界的距离如横跨地表的沟壑,而江荼用宽容的手掌,将沟壑细细抚平。
“这些术法,你们可以修习,若有困惑,也可随时来找我,我自当毫无保留,你们尽可以放心。”
众人一时间难以置信,有头脑灵活的,很快追问:“若是有天赋卓绝的后辈…”
江荼不与他们委婉:“我这一生,只有叶淮一个徒弟,不会再收他人为徒。”
对于叶淮的行踪,众人尽皆不敢询问。
叶淮是苍生道的鹰犬走狗,助纣为虐、屠戮苍生,在场仙门中,亦不乏有人,当年亲眼见证了叶淮杀江荼证道。
他们以为叶淮事后的弥补,是追悔莫及幡然悔悟,而冷心冷情如江荼,与叶淮应当不共戴天。
却没想到,真相似乎恰恰相反。
修真者寿数久长,谁也不敢以“唯一”起誓,可江荼,将“唯一”这样沉重的偏爱加诸在叶淮身上,竟然面不改色,当做寻常。
再看这瞪大眼睛摇着尾巴的麒麟幼崽,恨不能将自己一大只都团进江荼怀里,再联想到叶淮的本身正是麒麟…
众人相互看看,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了了然。
可…
叶淮呢?
同登神界,却只一人返。
谁也不敢问。
但都已经有了猜测。
这便是自由的代价。
眼前的男人,为他们争取自由,自己却失去了太多。
江荼无视他们忽然怜悯的目光,又嘱咐几句,便要回昆仑虚去。
依旧没能走成。
江荼与阴影里一众鬼差对上视线。
鬼差们向他行礼:“敬请阎王爷安排。”
江荼一哂:“你们还需要我安排?该干嘛干嘛去。”
孟窈向他行礼:“鬼帝大人尚未痊愈,地府还真需要阎王爷您来主事。退一万步来说,您不想去看看轮回镜吗?”
去看看,那里是否有让您魂牵梦萦的魂魄。
鬼差到底与人类不同。
当人修还在思考叶淮踪迹的时候,孟窈等人,已经知晓叶淮陨落的事实。
所以,您不想去看看轮回镜吗?
江荼眼底情绪不明:“孟窈听令。”
孟窈一愣,盈盈下拜:“妾身在。”
江荼每说一个字,便有一道金光在阎王敕令上镌刻文字:“即刻起,你便暂代鬼帝之职,直到宋衡痊愈,地府事,皆由你主。至于审判之责,四方阎王若无论断,本君自当担起责任。”
孟窈眼波流转,最终什么也没说:“妾身明白了。”
她向黑白无常摆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那阎王爷呢?阎王爷就待在这破烂山头…别拽我!”
谢必安的话语被范无咎堵在口中,千万鬼差向江荼拜别,消散在阴影里。
忽有一阵风,从山顶流淌下,卷起江荼的衣袍,吹起一片落叶,盘旋而起,又叙叙坠落。
江荼摊开掌心,那叶子,便恰好飘落在他掌心。
他紧紧、紧紧攥着这片脆弱的叶子,要融入自己骨血一般,贴近心口。
江荼是轮回镜的主人。
地府都因他的意志而诞生。
他怎么会不知道,轮回镜前,有没有照到让他魂牵梦萦的魂魄?
——没有。
他没有感知到叶淮的魂魄轮回转世,阎王爷任天地万物自由,唯一一次伸手干涉人间,只想带走一片叶子。
属于他的叶子。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风不知将他的叶子卷去哪里,又或许风暴已经将他撕碎。
江荼心想,没关系,他会等。
他命长,先等一千年再说。
江荼抬眸看向前方。
这是通往昆仑虚的道路,他已一千年没有回来,仍闭着眼睛都能走通。
他的前方,虽然废墟零落,垒在路上,却无法阻拦他前行的决心。
他本来就是从荒芜中建立昆仑虚,眼下,不过是绕些远路罢了。
前路依旧坦然。
江荼向身后的修士们摆手,他知道他们还在看着他,可惜他已经没有更多指示。
带领却不统治,指引而不奴役。
入世是为救人。
出世是为自己。
他无私,也自由。
修士们看着那一袭赤袍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像一簇烈火,渐渐化作一烛火星。
他将照彻天明,永远不会熄灭。
修士们发自内心地跪下,双手平举过头顶,一拜、二拜、再拜。
抬起脸时,早已泪流满面。
第155章 问天(终)
地府里, 绵绵细雨坠落,在地平线边沿蒸腾起雾。
三头黑犬趴在阎王府前,斜着眼睛看来往亡魂行路匆匆。
本该被黑白灰三色覆盖的地府, 今日却有些不同。
到处张灯结彩, 送葬的纸钱都换做红,就连黑犬的脖颈上, 也被白无常谢必安强行挂上一团红花。
铛——
锣鼓声响,旋即又是唢呐,冲破云霄,可惜吹奏之人水平不高,曲调与悠远无甚关系, 倒是沾了几分幽怨。
三头黑犬被吵得睡不着觉, 翻了个身,将脑袋搁在前爪上小憩。
好在江荼的府邸本就僻静,雨声又将喧嚣弱化,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外是地府吵闹的生活,屏障内的阎王府, 却安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三头黑犬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尽心尽力,替主人守好这府邸。
江荼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他要带领修真界重建人间,地府的工作,全权交给了孟窈等鬼,这些年间,黑犬见到江荼的次数, 两只爪子就能数完。
不知道下一次,江荼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 水泊被践踏而水花四溅的啵啵声响起。
黑犬无奈地捂住耳朵,睨着一只眼睛,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到阎王府前撒野。
但它听着听着,觉得这声音,实在耳熟。
黑犬抬起头,只见一头毛绒绒又五颜六色的巨兽,正提起爪子,扑着地上的水泊,一双金色的眼眸,圆溜溜看过来。
两兽目光相接的刹那,对方蓬松的大尾巴,就喜不自胜的摇晃起来。
黑犬有些恍惚,心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与主人那年带回家的小野狗如此相似?可那小野狗怎么能长这么大…
——那双金眸无限放大,黑犬被扑倒在地的刹那,耳畔落入一声轻笑。
它努力挡住狂舔不止的舌头,探眸看去——
一袭鲜艳红衣,恰好从它身边掠过。
凛冽而浓郁的花香沁入鼻腔。
黑犬不再嫌弃麒麟摇个不停的尾巴了,因为它的尾巴,也在闻到来人气味的刹那,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江荼推开府门,吱嘎一声。
入目,院落井然,与他离去时并无不同,却不见落叶与灰尘,便知有鬼趁他不在,替他清扫屋舍。
江荼听着刺耳的唢呐声,摇头叹息,唇角却噙着一抹淡淡笑意。
他进屋换了身阎王服饰,罕见地将自己隆重打扮,对着滚成一团的两只兽道:“走吧,难得回来,总要吃一吃故人的喜酒。”
江荼在地府穿行,沿途的鬼,都向他行礼,久别重逢的模样,甚至有情绪激动者,都落下泪来。
人间一年,地府不过一日而已,过去,江荼或许无法理解他们如此激动的原因,此刻却能从容地微笑:“日后,我定会常常回来。”
告别群鬼,江荼继续前行。
亡魂滞留地已不再如往日那般无人踏足,远远的,就能听到喧闹笑骂四起。
麒麟幼崽已经不再是幼崽了,长成威风凛凛一头麒麟,却改不了什么也好奇的脾性,伸出舌头,就要舔地上的红纸。
江荼赶紧拦住它:“过来。”
麒麟幼崽的舌尖都要碰到地了,被江荼猛地叫停,尴尬地转而卷起,舔了舔鼻尖,三两步蹭到江荼身边,发出“嘤嘤”两声。
江荼懂他的意思:“此乃婚礼,彼此心悦的人或鬼,会结成爱侣,遍邀亲朋好友,共同见证。”
而他江荼,就是“亲朋好友”的其中一位。
江荼向记忆中故人的屋舍走去。
万众瞩目并非江荼本意,但他一出现在屋外,便立刻被所有鬼盯上,吸引来无数目光。
“江大人,江大人,你有没有给我们带香糕?”是牛头马面,此刻已长成少年模样。
“盼您回来一趟,可比等铁树开花还要久。”是谢必安,拢着袖子在一旁,话说得凉飕飕。
“谢必安,闭上你的嘴。”是范无咎,自后用力一拽谢必安的衣袖。
“阎王爷,别管他们,来,妾身带您进去,新郎官们可等你久了。”孟窈徐徐走来,人身蛇尾,尾尖卷着江荼的长袍,领他向内屋走去。
厅堂用来宴客,内屋里却反倒安静。
江荼甫一推门进去,便看到熟悉的两人,一人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另一人无奈地手持针线,缝缝补补。
便是路阳与云鹤海。
见江荼进来,路阳当即从床上翻身而起,江荼这才发现他只着里衣,看来云鹤海手里的外袍便属于路阳。
“昨夜不小心将袍子扯坏了,”云鹤海笑了笑,“恩公,坐。”
江荼的大脑嗡嗡作响,决定不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隐情。
他也不客气,往主位上一坐,小麒麟在他脚边,也垫着自己的尾巴坐好。
路阳看了一圈,已经没有他能坐的椅子,只能躺回床上,目光深邃:“江荼,你和叶淮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彼时小麒麟正闲不住在啃桌脚,路阳此言,俨然在指责江荼这个做家长的。
江荼假装听不懂,面不改色:“还是孩子。”
“…”路阳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这样是非不分的话语从江荼嘴里出来实在称得上惊悚,“你当年也是这样包庇叶淮的。”
话音落下,屋内气氛再降至另一个冰点。
江荼无所谓地垂眸,指尖拨弄着桌上的点心,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竟然是一块精致的艾草糕饼。
见江荼沉默,云鹤海有些紧张:“师尊,别再说…”
旋即他反应过来,“师尊”二字也不宜出口,更加紧张,被针戳了一下指尖,冒出一颗滚圆的阴气血珠。
最终,还是江荼叹了口气。
他捻起糕饼,软糯的糕点,像要化在他的指尖:“无妨。不过是一百年,不算长。”
路阳气势汹汹走到江荼身前:“不算长?你说的轻易,一百年已足够凡人轮回一世,我且问你,轮回镜可照到叶淮了么?”
江荼如实回答:“没有。”
“江荼,”路阳双手压着他的肩膀,“鄙人实在不明白,你这么干等着有什么意义。”
江荼与他对视。
路阳的狐狸眼里,烦躁有之,担忧有之,却唯独没有恼怒。
江荼明白路阳是在关心他,或许,还有些忧愁,怕他等出失心疯。
毕竟,他枯守昆仑虚一百年,却连叶淮一丝痕迹也未能捕捉到。
路阳不说,云鹤海不说,孟窈也不说。
但江荼很清楚,他们心里都已认定,叶淮与苍生道一起魂飞魄散,回不来了。
江荼问自己,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明明告诫自己顺其自然,却在夜晚,走遍昆仑虚的每一个角落,寻觅你们曾经生活过的影子。
甚至,千年如一日的洞府,也被改造做行云峰与叶淮同住时的模样。
可陈设一致又有何用?
不会再有人兴高采烈地迎将上来,唤一声压抑着爱意的“师尊”。
“希望落空的次数多了,便不会再失望,”江荼道,“我已经习惯了。”
说他不接受现实也好,自我麻痹也罢,江荼都无所谓。
他会拥抱今晚的失望,然后重拾明天的希望。
既然答应叶淮要等,他就会一直等下去,仅此而已。
路阳捂着脑袋:“鄙人实在想不到,我们这群人里,竟然还有你江荼最不理智的一天。”
江荼笑笑,想,我理智了太久,总得允许我不理智一次。
他道:“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开导我的么?吉时就快到了,小云,你的衣服补好了么?昨日,竟有如此激烈?”
死寂。
下一瞬,路阳的脸倏地红透,一把夺过云鹤海掌中的外袍,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上套;
云鹤海帮他整理服帖,向江荼讨饶:“恩公,我们请你回来,是想让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您于我有再造之恩,师尊…他虽然不说,心里也是十分敬佩您的,总有您在,我才安心。”
江荼当然不会拒绝:“好。”
云鹤海与路阳历经几世,终于在地府修成正果,江荼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
云鹤海舒了口气:“太好了,我就说,除了恩公,谁来接受高堂之礼都不合适。”
江荼表情一僵:“…什么?”
——江荼最终将自己的化身放在堂前,接受云鹤海和路阳的大礼。
他本人则坐在台下,听着耳边觥筹交错,看台上红裳交缠。
“一拜天地——”
江荼抬腕斟酒,饮下一杯。
酒液辛辣刺激,被水浴温着,翻腾的酒汽漫过眼眶,辣得发烫。
“二拜高堂——”
云鹤海与路阳对着他的化身躬身下拜,江荼实在没眼看,侧过脸,又斟满一杯。
再饮下。
酒液入喉穿肠,什么也没留下。
倒是脸上像有两团火烤着,热得发晕。
“夫妻对拜——”
江荼终于抬起眼眸,柳叶眼轻轻转向台上。
红与红的交织中,眼前无数旧景回响。
“曜暄,待我平叛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师尊,我们还没有拜天地呢。”
“…”
“师尊,我不想再等了,这次,换你等我好不好?”
江荼的手蓦地掐紧,指腹抵着杯壁,骨节用力到泛白。
台上对拜的身影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青赤长发的男人,和身披阎王服饰的江荼自己。
室内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众鬼在谢必安的带头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江荼错开鬼影重重,独自一人走到屋外躲闲。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凉风灌入领口,才清醒一些。
这一回神,他注意到身前古树的阴影下,站着一道身影。
沉默地注视着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江荼张了张嘴,那人已经走上前来。
是鬼帝宋衡。
自从被苍生道折辱至神魂不安,宋衡就在鬼帝庙内修补元神,至今百年有余,据孟窈说,已经大好。
——据说而已,毕竟自那日以后,江荼再未见过宋衡。
此刻相见,颇有些意外。
宋衡自嘲地笑了笑:“江大人,似乎想见的不是我。”
江荼也不否认,发现是宋衡的刹那,确实有难以磨灭的失落在他心底萌芽,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对宋衡有任何微词。
江荼行礼道:“见过鬼帝大人。”
凉风与烈酒汇合,在他眼底镌刻起浓浓湿润,竟是微醺。
宋衡时刻关注着他,立刻便察觉出江荼心情不佳,叹道:“江大人,何苦?”
“若你是来劝我,不必再说了。”江荼道,“才百年而已,和他相比,算不得久。”
叶淮找了他一千年,再加上杀师证道后的十年,足足一千零十年。
宋衡苦笑:“江荼,若你始终对所有人都冷心冷情,我也不会这般嫉妒叶淮。”
偏偏你对叶淮,情深几许,与那个公正无私的阎王相去甚远。
正因他一人得你全部偏爱,才更让人心伤。
江荼目光悠远:“于公,无论人鬼,我自当对天下万户都公平;于私…”
他轻轻眨动双眸,睫毛如鸦羽扑簌,树叶摇影落在他鼻梁,黑夜般深邃:“我无法时刻公平。”
人间的仙君曜暄,地府的阎王江荼,自然绝对公义;
他只有一点点私心,全部留给叶淮,便再没有空余,分给他人。
他注定会辜负宋衡的情意。
私事谈不下去,便谈公事,江荼抬眸望向地府的天空,不见月也不见云:“我无法时时返回,待你大好,地府还要你多多费心。”
宋衡也随着他的动作仰头:“江荼,你还怨我吗?”
江荼没有转头,双眸中,仍是地府旷远恒久的夜色:“我从未怨过你。”
…
新婚的热闹仍在继续,阳间的白昼却要来临。
江荼告别地府众鬼,婉拒他们的送别,独自一人,返回阳间。
地府的热闹在刹那间退潮,更显得昆仑虚安静至极。
说来也巧,他踏上昆仑虚土地的同时,一轮日,便从山的那头升起,一大片赤红铺满山峦,花草摇头晃脑间絮絮轻语。
“江荼江荼,你回来了,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江荼,你教的方法真有用,我马上就能修出人形了!到时我要下山看看人间…”
“江荼,看我新开的花,你喜欢吗?”
“…”
江荼五指收拢,举至额前。
光从指缝间流沙般洒下,在他脸颊扑上斑驳的光影。
小麒麟蹲在江荼脚边,偷喝了两碗酒,此刻正困得打呵欠。
这时,一阵风吹过。
树叶簌簌不止,揉乱江荼的长发,如云浪在霞光间翻涌。
昆仑虚的草木依旧交头接耳,谈话声传入江荼耳中:
“这是谁呀?怎的一声不吭就闯进来…”
“没有灵力,也不是从传送阵上来的,难道他是用双脚爬上来的吗?昆仑虚有万丈高…”
“他往江荼走过去了,要不要拦住他?他要干什么?”
江荼本该转过身去。
可清晨的雾气太朦胧,江荼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喝醉了酒,尚未清醒,仍在梦中?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挞挞向他靠近。
走得坚定,像认准了路,就不会回头。
小麒麟的尾巴疯狂摇晃起来,青赤的毛掉了一地。
然后,江荼听到有人在唤他。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