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疫病
裴钰的腰牌和牒文管不少用,加上有裴婉提前打通的关系,两人到了蜀王府前,侍卫往里通报了声,很快就把他们迎了进去。
封王设府的建制律法里有明文规定,但蜀州偏远地广,稍稍建得气派些也无人指摘。
萧楚摘了斗笠跟在裴钰后,问道:“你先前可面见过世子?”
雁蜀本就关系颇好,费羿也曾在萧楚家借住过一段时日,跟着他和明夷弈非一块儿听学,这人和自己虽年纪相仿,但脾气秉性忒板正了,怎么逗都不乐。
除了有一回,萧楚从他爹那儿偷酒,结果被费羿给误喝了,还喝了个酩酊大醉,萧楚怕挨罚,只好把人拖进伙房藏了一晚上。
裴钰回答道:“见过一回,的确是将帅之才。”
“你说他和梅渡雪会不会情投意合?”萧楚调侃道,“蜀州有规矩,婚前三日不能见面,三日后就是世子大婚,这段时间是我们的机会。”
裴钰思索了会儿,摇摇头。
按照律法规制,王府不论是寝殿还是正殿,都是拿绿琉璃瓦盖起来的,屋脊上安着螭吻,红青门柱,梁栋贴金,遥遥看去金碧辉煌。
穿越四方大院,萧楚和裴钰被请入了正殿,迎他们的人是蜀王世子费羿。
殿内点着龙脑香,薄烟绕屏走了几圈,贴到人的皮肤上,蒸起一点暖意。
萧楚不讨厌这个气味,他一向都爱凭香辨人,喜好点什么气味的熏香,他就能判断此人跟自己是否合得来。
费羿端坐在正位,手里翻着兵书,听见通报后才搁了书,抬眼看向二人。
裴钰向他行礼,说:“请世子殿下安,微臣是京州都察院左都御史,来蜀州有要事相报。”
他看裴钰面生,萧楚倒是有几分熟悉,但他记性总是不好,年岁过去太久,已经想不起来了。
费羿抬手免了他们的礼,道:“裴御史,落座吧。”
裴钰应声去了侧位,萧楚则是站在原处不动,搭起臂意味深长地看着费羿。
费羿见此人如此无礼,正要发难,还是边上的侍从眼尖,一眼就瞧出了萧楚身上的端倪。
他上前几步拊耳道:“殿下,您看此人的耳坠,是雁州的样式。”
费羿挑眉道:“雁州人?”
侍从说:“印象里,雁王萧介的四子也有这两枚银坠。”
费羿面色一变,重复道:“萧叔的儿子?”
“……谁?”
萧楚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抽了抽嘴角。
这人记性差,他一直都晓得,萧楚不是没有怀疑过是那次费羿误打误撞喝多了酒,所以才把脑子喝坏的。
“淮清,忘性忒大了。”他干笑两声,上前两步撑上了主位的桌面,说,“以前在雁王府一块儿听学的,我记着你爱吃酒。”
侍女替裴钰斟了杯热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楚和费羿二人。
萧楚这么一说,费羿才多少记起些事情,他皱起眉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两眼萧楚的耳坠,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拍掌。
“萧承礼?”
萧楚这才无奈地直起身,冲费羿行了个礼,恭敬道:“见过世子殿下。”
裴钰见状,终于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你为何来蜀州了?”费羿也跟着起身,把萧楚请上了座,疑惑道,“我听闻天子不让你出京,难不成,你是抗旨出来的?”
费羿说话不拐弯,听得下人胆战心惊,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大声呼吸。
“跟着小裴大人,”萧楚冲裴钰抬了抬头,说,“他带我出来了,就为了见你一面。”
“见我?”
“见你。”
这下费羿更是一头雾水,追问道:“是你要见我,还是他要见我?”
“我们都要见你,淮清,”萧楚不入座,搀了费羿的肩,正色道,“我大姐,如今身在何处?”
费羿道:“大姐已经往边境去了。”
“好,”萧楚脸色沉了沉,道,“我知道这个关头同你说此事不妥,但三日后要同你婚配的梅渡雪有问题,她很可能是京州叛党派来的细作。”
费羿一听,登时面色不豫,说:“我与阿雪见过几面,她心性纯良,怎么会是细作。”
“几面之缘,看不出春秋,”萧楚笑着说,“淮清,美色误人啊。”
“误人的是奸邪,不是美色,何况——”
费羿声音冷了下去:“你我,也不过是几面之缘。”
这就是为什么萧楚不爱跟正经人搭腔,这群人总要把玩笑话当真,还会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解释一通。
这性子只有放在裴钰身上,他才觉得可爱。
费羿的话还真把萧楚给噎住了,他回头朝裴钰投来求助的目光,裴钰旋即搁置了茶盏,拱手道:“殿下,神武侯和您俱是将门之子,为国之忠心自然不会有疑,他说话虽直白了些,但也不是毫无依据,殿下不若听个一二,也为边军多提防着些。”
这话说得费羿舒服了些,他眉间舒展开来,回身入了座,手覆住了桌上的酒盏。
“既然如此,我且听听二位的说法。”
萧楚也坐回侧位,接着说道:“如今京州朝局动荡,党斗之风波及别州,梅渡雪是今内阁首辅之女,我闻言她原已有一桩说定的婚事,是这几月突然退婚的,梅党式微,想依靠联姻来攀附费家,这可能性不小。”
费羿不应话,捏着酒盏,凝神听着他的话语。
“淮清,若非事出蹊跷,我何苦大动干戈来寻你?”萧楚厘清利害,就开始动之以情,“天子不让我出京,你的家眷也在京州被圈着,个中缘由我想你清楚。”
“这滋味儿不好受,可我还是捱了五年,为的就是保全雁州安然无恙,如今我却铤而走险跑来蜀州,说明雁州头上也被悬了铡刀。”
费羿还是没喝这口酒,搁下了酒盏,道:“萧承英于蜀军有恩,你是她的弟弟,我不会不信你。”
“但和梅二的婚事乃是圣上钦定,若是没有变故,临大婚前推拒于礼不合。”费羿意有所指地看了萧楚一眼,继续说,“既然如此,不如我把阿雪唤来,你们当面对峙。”
听到这句,裴钰和萧楚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了正位前。
话说到如此份上,费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信任萧楚,但婚事又的确是天子乱点鸳鸯谱,没办法明面上推拒,只好把话说得模糊些,暗里告诉萧楚二人:
私下处理,我不阻拦。
萧楚朝费羿相礼,正要张口告别,却听身后一声疾呼传来。
“报!”
正殿内就匆匆赶来一人,面色紧张,疾步跪到萧楚身侧,冲费羿急声道:“殿下,城中危急!”
费羿皱眉道:“说。”
“ 城中多处医馆接了大批病患,一应发了丘疹和高热,有几个已经……已经浑身出血而死了。”
这人呼吸急促,抬首看向费羿,颤声道:“殿下,这是……起疫病了啊!”
费羿神色一凛,立刻坐直了身,说:“那些人何时何地发病的?如今身在何处?”
“都隔离到东边去了,已经架了粥摊和棚子,还不知道病源,但这几日筹办灯会,恐怕传开了不少。”
“疫病?”萧楚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对裴钰道,“怎么我们一进城便起了变故?”
裴钰皱了皱眉,说:“事发蹊跷,需要探查。”
“来人,把此二人拿下!”
话音刚落,只听殿门又传来一声清喝,二人齐齐回头,只见一个扎着蝴蝶髻年轻女子快步踏入正殿,身后零零散散跟着几个家仆,口中碎语着“梅小姐”“不可如此”。
她规整地穿着襦裙,面目冷冽,直冲殿内而来,将手里的一帖东西摔到了众人面前。
油纸散落开来,露出其中漆黑的药粉。
“我在城中逮到人往东河投放乌霜,审讯过后,”说话间,她拎了块腰牌出来,向众人展示道,“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京州神武侯府的腰牌。”
待辨清女子相貌后,萧楚的手立刻覆上了剑柄,刀口半开,似是随时要取她性命。
“曲姑娘,”萧楚脸色不好看,讽刺道,“你是何时……改的姓?”
这女子正是曲娥,萧楚听得一清二楚,在方才那些家仆口中,声声句句唤的都是……
梅渡雪。
他们中计了!
曲娥不搭理他,指着萧楚和裴钰,朝费羿说道:“蜀州城中的疫病,就是他们带来的!”
听到这话,裴钰的面色一白,疾步上前把萧楚拦到身后,抬手就往曲娥脸上抽了一巴掌。
“你往城中散疫病了?!”
曲娥被抽得侧了脸去,在殿内这一瞬的屏气慑息之后,她脸上很快就泛起红印。
耳光清亮,一听就力道不小,直接就惊住了众人,连躁动的卫兵都僵滞了动作。
可曲娥非但不怒,嘴角竟勾起了笑意,缓慢正过脸,恶狠狠地盯着裴钰看。
萧楚眉间紧蹙,冷汗涔涔,抓了裴钰垂下的那只手,低声劝道:“怜之,冷静点。”
他一唤,裴钰这才回过神,无措地看了眼发红的掌心,灼烫的感觉瞬间从肤肉里弥漫上来。
他重新抬眼看向曲娥,只见她抬手摸了摸脸颊,眼里闪烁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暗芒,往自己身前迈上了一步。
在这一步里,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做了口型:
“放心……”
“我不会告诉挽之的。”
裴钰的瞳孔骤然缩紧,冲上前狠力掐住了曲娥的脖颈,寒声问道:“你叫她什么?”
曲娥丝毫不挣扎,话语被掐断在裴钰的掌心里,她立刻收起表情,呜咽着发出了几声琐碎的呼唤,身遭的卫兵即刻出刃,铮然声声,眼看就要朝裴钰攻来。
萧楚见状,情急之下打了裴钰的腕子,一把将人抱退了几步,佩剑也随之出鞘,抗住了周边的杀意。
“怜之,别动手,”萧楚把裴钰环得紧,低语提醒道,“冷静,她现在的身份重要,我们和费羿不能撕破脸皮。”
“放开我!”裴钰一边在他怀里挣扎着,一边朝曲娥怒吼道:“你叫她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够了!”
纷乱间,只听砰然一声,费羿一摔手中的杯盏,怒喝道:“立刻把这二人押入地牢审讯!”
“淮清!”
萧楚也抬高声音,掩着裴钰后退几步,随后猛然将佩剑刺入地面,震开了一道烟雾。
他目光扫了一圈众人,最后停到费羿身上,冷目灼灼。
“拿我可以,必须是你亲自来审我。”
“否则,我半个字都不会说。”
第82章 皇子
王府的亲卫把萧楚和裴钰押进了蜀州府衙地牢,有眼力见的都知道是世子的贵客,碰也不敢碰,只能提防着萧楚的动作。
城下地牢阴暗腐朽,遍地潮湿,铁锈味和霉气混到一块儿,呛得人不敢呼吸。
“二位大人,城中发着疫病,这几日从外城来的都得关在这处。”牢头卖力地开了锁,一边说道,“委屈二位大人了,有什么需要就喊小的,我一定尽量给二位办到。”
萧楚拦了牢头的动作,说:“梅渡雪说在城中还抓了两个人,关在何处?”
牢头有些犯难:“侯爷,这……”
萧楚抱着剑,脸色阴沉,身上也隐隐泛着杀意,他这么一盯牢头,就把他盯得浑身发毛,立刻连声应道:“我带您去,我带您去!”
他们又拐了几个弯,牢房里的人愈来愈没有生气,好几个都焉了似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空荡的地牢里依稀传回两个声音,似乎正在呶呶不休地对骂,萧楚一下就听出了是明夷和江让。
走到了地牢最深处,可算瞧见了这俩冤家,他们二人正在牢房内厮缠扭打,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还有不少淤青,显然已经掐了好一会儿了。
明夷骑在江让身上,迎着面门就给了他一拳,一边啐道:“你他妈真是个人,老子一路载你过来,你倒好,恩将仇报!”
“我说了不是我做的!”江让接了他的拳,咬牙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要是想害你们,我早就动手了!”
“你动手得还不够早?我们一进城就被逮了!”明夷的拳头抵着他掌心,发了狠地要往下揍过去,“那毒药就在你身上,抓我们的人就是你的相好,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谁他妈知道她是梅二!”江让一收掌,指尖都掐进明夷手背里了,“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也被关进来了吗?”
“你们夫妻俩合伙演戏呢,马车上故意吵了一架,就是为了放走曲娥!”
明夷一拳不成,甩开他手,改掐了江让的脖子,一掌就往他脸上扇,把江让打得嘴角渗血。
“你对得起你主子吗?还说什么拿钱办事,狗屁!”
明夷打了他一掌不算,还觉得不解气,掌心收拳还要再打,被萧楚给喝止了。
“明夷!”
萧楚踹开牢门,锈铁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听得牢头身躯一震。
萧楚脸色微愠,把明夷的衣襟给提了起来,斥声道:“我让你进城找梅二,不是让你喊她把我们全关起来。”
明夷面色一惊,道:“主子,你怎么也被抓了?”
萧楚叹了口气,松开了明夷的衣领,说:“城中闹疫病,曲娥指认是我们做的。”
身后的裴钰踏进牢房后,牢头麻溜地就把门给绑了大锁,转身对王府亲卫禀报。
“几位大人,殿下是打算亲自提审么?需不需要小的提前把囚犯给遣到黑牢里头去?”
“不必了,殿下过会儿就来,”亲卫朝萧楚和裴钰扔了个轻蔑的眼神,“好生伺候着,这是贵客。”
牢头跟在后边点头哈腰,一行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江让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恶狠狠看着明夷:“你现在打我没用,有本事你把这锁给砸了,你这废物。”
明夷不上他当,直白骂道:“我打你是没用,但我爽啊!你不光废物,你还混账呢,人家是蜀王世子的未婚妻,这你都敢……”
“你闭嘴!”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江让,他扑上去就撕明夷的嘴,“死疯狗,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杀了你!”
“江让,住手!”
裴钰本就怒火中烧,见他们一个个跟倔驴似的不肯服输,此刻更是气得胸口起伏,这一声一下把两人给喝停了。
明夷鲜少见到裴钰这般发火,也被一震,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噤声了。
裴钰眼含失望地看着江让,缓声道:“我姐姐让你带走曲娥之后,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她为何……”
裴钰说到一半,那股又酸又烫的感觉又烧上喉咙,把他灼得几欲呕吐,他不禁扶住墙干呕了两下。
这动作看得萧楚心下一沉,他搀住裴钰,不停地帮他顺气儿,一边小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见你有这种病症。”
“无碍,”裴钰摆了摆手,扶住萧楚的手臂,继续怒视着江让,“江让……她到底为何会变成如此?”
“你同我说的那件事情以外,你还隐瞒了什么?”
听到这句,明夷向萧楚投来疑惑的目光,萧楚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知。
他没听见曲娥对裴钰说的话,但裴钰如此一说,他心中便了然了几分。
曲娥的确是裴婉的亲生女儿,但这其中定然是出现了什么变故,才让她错认了母亲。
江让难以置信地看着裴钰,喃喃道:“她……她对您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不必再瞒了。”裴钰冷声道,“曲娥的命犯不上你来忧心,她既占了梅渡雪的身份,萧楚定然是要杀她的,你再藏着也无用。”
“占了?”明夷扯了扯萧楚的袖子,疑惑道,“她不是梅渡雪?”
萧楚搀在明夷肩上,叹息道:“蠢啊,梅渡川跟我们差不多年岁,曲娥怎么可能是梅渡雪?她估计是替嫁过来的。”
明夷一拍手,惊道:“对哦!梅知节的长女,年岁肯定不小!”
江让双目都灰了下去,贴着墙面跌坐在地,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呆坐了很久。
明夷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轻踢了他一下,说道:“有什么事儿就说呗,你主子神通广大,还不能替你兜着不成?”
萧楚替裴钰掸了掸灰,扶着他坐下了,一边附和明夷:“你是怕我杀了曲娥,所以让怜之瞒着我她的身份,可你没料到她对你也藏了一手。”
“她不知道我姐姐萧仇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若知道我被陷害锒铛入狱,可不光是杀了曲娥这么简单。”
萧楚随手拨开了点枯草,也是席地而坐,冲江让抬了抬头。
“既如此,你告诉我,我反而能救她。”
江让没反应,兀自低着头。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等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地张口。
“我十六那年,皇妃就把皇子托付给我了。”江让说,“她告诫我,绝不能告诉皇子,关于她和裴家的关系。”
萧楚一边听着,一边轻拍了拍裴钰的背,柔声道:“之前教你的,调息一下。”
裴钰很听话,盘起腿开始调整气息。
萧楚接上了江让的话:“皇妃诞子后,天子就遣散了后宫,我听闻她从未见过皇子一面。”
“是,”江让慢慢地点头,说,“皇妃没见过皇子的面,内廷只告诉了她是个男婴,我接到曲娥的时候,一听声音便知道是个女儿身。”
“曲娥年岁小,又在东宫娇养惯了,这些年我便一直带着她漂泊,想着把她养到能自力更生的年岁,就放她走,远离京州安然一生。”
萧楚神色复杂地看着江让,心中对这番话语犹有质疑。
江让这般淡然地讲了这五年,可其中真假,萧楚大概也猜到了些。
诈死,这事儿靠一个没有实权的后妃能做到已然是难如登天,然而宫闱没有不透风的墙,清流要抢皇子,梅党要杀皇子,东宫唯一的李氏血脉不光是鹿,也是眼中钉。
只怕这五年里,他们不是在漂泊,而是在亡命。
裴钰也听在耳中,气息随着江让的话语,渐渐沉了下去。
江让继续说:“皇子性子乖劣,这些年又过得困苦,她心中万难接受一落千丈的生活,试图绝食、自裁过很多次,都被我拦了下来。”
听到这里,裴钰也抬起眼帘,微微动容。
“我……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告诉她,我自己是靠什么信念活下去的……”
江让说着说着,呼吸就沉重了起来,话语也开始断断续续。
“我见她笑,以为她好转起来了,便开始每日每夜都同她讲这些事情,她听得很开心,也愿意吃东西,受了什么苦都不难过了,好像一下子就……就……”
就变得满怀希望,就被磨平了棱角,愿意接受现实,也愿意好好生活了。
可时间越久,他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他也是个年轻人,不懂教化,曲娥自幼就跟着他,没见过自己的血亲,对于“爱”的理解,也仅仅只有江让对她说的那些而已了。
他只是单纯地以为,让曲娥有信念活下去,就是完成了裴挽之对自己的托付。
对着一盏青灯,江让在曲娥心中渐渐描摹出了一个温柔强大的人,这个人叫裴挽之,曲娥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学着江让,把这个人作为暗无天日里唯一的寄思。
江让哪里知道自己的话语里饱含了多少执著,多少情思。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曲娥顺着江让的情意慢慢理解、慢慢模仿着,最终,这些日日夜夜的絮语慢慢扎根在了她的心里,成就了她的偏执。
“裴挽之”,既然这个名字是江让活下去的信念,那为什么不能是她的?
曲娥告诉江让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已经失控了。
话语至此,江让忽然抬首看向了裴钰,眼里泛动起悲伤的波澜,他起身拖着步子走到裴钰跟前,轰然下跪,额头磕出了闷钝的一声响。
他埋在阴暗潮湿的地面,颤声道:“主子,我对不住您……”
“我胆大包天,我对皇妃存了妄念,这条命是皇妃给我的,您罚我也好,杀我也好,我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他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话语间碰撞着强烈的悲恸和痛苦,那些泪水顺着脸颊滴落,砸湿了地面。
“只是恳请……恳请您放皇子一条生路……”
“她也是和您,血脉相连的人啊!”
第83章 爱人
萧楚和明夷听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了。
裴钰也沉默地看着江让,这人跪伏在地上,极力克止着自己的失态,额头磕破的皮肉渗出鲜血,跟方才悄声掉落的几滴泪珠混到一起。
从一开始,江让就没抱着能瞒天过海的希冀,只存侥幸地想着,再把曲娥藏一会儿,或许能觅到生门,留下她的一条命。
而今事情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败露,他当然愤懑,当然怒极,可冷静之后,还是决心替曲娥求情。
江让摒气慑息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敢抬头偷看裴钰一眼时,才听到他淡然的话语。
裴钰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一丝情绪:“返京之后,你就回裴婉身边吧,我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江让听罢,愣愣地看着他。
“主子……”
“蜀州城中起了疫病,会害死不少人,此事若真的是曲娥所为,世子自然不会放过她,”裴钰缓缓抬眼,脸上已经不见怒气,漠声道,“她作践人命,罪有应得,你求我没用。”
听到这话,萧楚眼神动了动。
裴钰这话说得狠绝,也没给江让留一点儿情分,但凭萧楚对他的了解,他心里揣得比谁都明白。
疫病是曲娥散的吗?不一定,但曲娥背后一定有梅渡雪在操手。
不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声东击西,她想要的结果就是蜀州大乱,就是要蜀军输掉这一仗。
蜀地一乱,朝廷必然需要拨款赈灾,然而国库空虚至今,只有横行贪墨数十年的梅党能填上这个漏。
这就是梅党把握住的筹码,大祁是个垂垂老矣的国家,唯一的支柱就是清流和梅家两党,一旦遭受大难,就必然需要这两党出面维\稳大局。
卷入党斗之中,曲娥的所作所为就不一定发于本愿了,她是只牵线木偶,她背后的人,梅知节,梅渡雪,甚至死去的梅渡川,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主子,我知道,我知道她罔顾人伦罪大恶极,她该受罚!”
江让读不懂京州的棋局,一心想替曲娥求情,见裴钰嘴上不肯让步,于是又往前跪了几步,扯住了他的衣襟。
“可是,主子,皇子年纪尚轻,她虽性情乖张,却从未做过伤人之事啊,这其后定然是有人挑唆所致!”
裴钰干脆闭上了眼,不去听他说话。
江让更是心焦,急声道:“主子,您是我见过最明事理的人,其中蹊跷您定然瞧得出来……”
“你说她十二就跟着你,如今也该十八了,”萧楚忽然出声打断他,讽刺道,“年岁不小,本事也挺大,还是你教得好。”
说罢,萧楚站起身,顺带把江让给拎了起来。
他看着眼眶泛红的江让,笑着说:“江让,你在裴钰手底下办事,主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怎么还没我了解得清楚?”
“有些话,你主子不说透,是为了给你留条后路。”
江让背脊轻摔到牢门上,话也听得不明不白,下意识摇了摇头。
萧楚搭起臂,说道:“不若回京前,你就在我手底下办事,免得讨了你主子的晦气。”
说完这句,他凑到江让耳边,刻意压低了声提醒道:“你把他气得不轻,眼下肯定是不会要你的,待在我身边,等他气消了再说,曲娥的事我来拿主意。”
江让一听,这才反应过来,萧楚这是给了他台阶下,他立刻朝裴钰连声道:“主……呃,小裴大人,我会在侯爷身边本分做事儿将功补过的,您放心!”
“好了好了,你主子不爱听你说话,边儿去。”
萧楚冲泪流满面的江让挥了挥手,示意明夷把他赶到一边去了。
见人走了,萧楚才蹲到裴钰身边,指背刮了下他的脸颊,笑道:“气得都要脸红了,你这侄女忒不听话了些。”
“这哪里是不听话的事情,”裴钰火气还没消,心绪也一时间没收住,抓着萧楚的手暗斥道,“伦常乖舛,目无纲纪,性子如此叛逆,还愚钝至此,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也一无所知,这种侄儿我不认也罢,随她去好了!”
萧楚看他气得发毛的模样就觉得分外好玩,摸了摸裴钰的耳垂,安抚道:“是,是过分,还害了蜀州城的百姓,光是这一项就罪该万死了。”
裴钰生气道:“那他还替此女求情,岂非是非不分,我不要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怜之,江让这回求情的确是犯了浑,你罚他,或是赶他,都在情理之中的。”
萧楚摸了会儿,又坐下来,改去顺了顺裴钰的头发,把他揽靠到了自己肩上。
“但我若是江让,曲娥估计都活不到这个年岁,她待在我身边一年,咱俩就都得自戕。”
裴钰一惊,赶紧轻打了下萧楚的嘴,说道:“不可胡言!”
萧楚抓下裴钰的手,也不跟他打趣儿了,认真道:“在其位谋其事,你姐姐托付给他的仅有两件事而已,其一就是瞒着她的身份,其二是护她周全,江让都做到了。”
“他在你身边,确实做事有失,但你知道吗,怜之,以前明夷也不听我的话,”
萧楚低头看着裴钰,耐心道:“我们虽从小长在一起,有些事情难免意见相左,偶尔他急于为了我好,也会抗我的令。”
“明夷和你自小相伴,情深意重,这不一样。”
裴钰也抬头看他,不认可他的说法。
“我让江让只听我的令,就是要他别莽撞行事,可他至今都没学会深思慎取,还在意气用事,说明他心中并不认我。”
“确实不一样,”萧楚说,“也有一样的地方,你说着是主仆,可不也关照江让的境况,给他发了好多月钱么?他这样的人肯踏实地跟着你,定然不全是因为你姐姐。”
“最重要的是,裴怜之,你身上有值得信任和托付的地方。”
萧楚拉过裴钰的手,在二人的膝上扣紧了。
“毋说是江让,有时候我心头也悬着,可见到你,我就觉得心中安心许多,你是个聪明人,你比我聪明得多,有你这般玲珑心思的人护着我,我好开心。”
萧楚的手裹在裴钰的手背,两个人互相交换着温度,裴钰细细思量着萧楚的话语,感受着萧楚的抚摸,终于觉得心头的焦躁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靠着萧楚的肩,看向不远处慌乱无措的江让。
这世间的是非从来不是一言二语能掰扯清楚的,就像他和萧楚,两辈子了,直到现在才能互诉衷肠,相濡以沫。
曲娥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江让的确难辞其咎,可他也有苦衷,如若他没有答应裴婉保护皇子的周全,那么亡命的那五年,他本可以逍遥自在地度过。
他只是穷尽万法想让曲娥有信念活下去。
这件事谁都有错,可谁也怪不得。
“他办事还是不错,”萧楚跟裴钰手臂相贴着,感受到他渐渐平息下来的脉息后,才缓声道:“等回了京州,怜之要是愿意呢,就还是让他待在你身边,月钱我给他发,好不好?”
“你能拿出几个钱,”裴钰往他手背写了个“穷”字儿,“还是我自己给吧。”
“这不是还有弈非么?回京的时候,说不定他都腰缠万贯了。”
他们调笑了两句,就依偎在冰冷的牢房角落,阖目小憩了会儿。
不多时,牢房外传来几声铁锁碰撞的声音,萧楚睁开眼,发现费羿和牢头已经站到了外边儿。
牢头开了狱门,朝费羿作礼道:“殿下,您要挨个审,还是一块儿审?”
费羿背着手,答道:“就提萧四,剩下的人继续关着。”
萧楚应声爬起身,裴钰这才从困顿中惊醒,下意识拉住了萧楚的手。
裴钰揉了揉眼,抬头望他。
“怎么了?”
萧楚道:“去谈事儿。”
裴钰意识到自己动作的突兀,赶紧收了手,低“嗯”了一声。
萧楚看出他的小心思,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梦见我了?”
裴钰立刻垂下眼,反驳道:“没有。”
萧楚不信他的,就站在原处盯着他看,一直盯到裴钰受不了了,才缓缓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而就在这个动作里,萧楚顶着众人的目光,俯下身子极快地往裴钰唇上吻了过去。
这吻来得突兀,以至于牢里牢外所有人都僵住了表情。
江让:“……”
费羿:“?”
明夷:“习惯了,睡吧。”
萧楚深吻了一口,这才退开身,揉了揉裴钰的头,说道:“多大的人了,丢不了。”
唇上的温度缱绻地挠了一下裴钰的心,他眨了眨眼睛,看了萧楚几秒,又转而看向众人惊愕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蓦然红了耳根。
他立刻羞恼地推了一把萧楚,斥声道:“你别……”
“疯”字还没说出来,萧楚就从细开的狱门里跑出去了。
他越过牢头,搭着费羿的肩就走,一边心情大好地调笑道:
“殿下,您也看到了,我爱人黏我得很,咱们说快点儿。”
第84章 前夕
到了牢舍偏房,牢头替他们点了烛火就自觉退走了,倒是萧楚一点儿都没阶下囚的自我认知,勾了条凳就坐。
费羿搁了个酒坛子到桌上,拍开封泥,推给了萧楚。
“凉的,”他说,“地牢没什么好酒。”
“我也不爱吃酒。”萧楚给自己倒了碗酒,笑说道,“不过今日还是舍命陪君子。”
费羿认真地说:“举手之劳,不需要你舍命吧。”
萧楚挑了挑眉,轻松道:“怎么不需要?没准这顿是断头酒。”
费羿眼神暗了一些:“城中百姓需要一个说法,我也需要,既然人赃并获,这桩罪自然按在了你萧承礼的头上。”
“那就杀我,淮清,”萧楚也前倾了些身子,双目冷冽,嘴角还是沾着笑,“把雁州的狗链砍断,大祁的终途就指日可待了。”
费羿不答话,接住了他的目光,二人在灯影绰绰里寒目相对。
良久,萧楚忽然笑了一声,捏了桌上的酒碗,冲费羿压了压。
“淮清,几年不见,都玩上阴谋诡计了。”
费羿的面色也舒展开来,跟着对他敬酒。
两碗酒一饮而尽,两人才开始坦诚相待。
萧楚搁了空酒碗,搀上桌面,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梅渡雪的?”
“见到她的时候就怀疑了,”费羿叹口气,说,“京州的情况我也了解些,梅知节的女儿我提前探了点消息,见着那女子时,我就知道她不是梅渡雪,口音、神貌、连年纪都不大对得上。”
“没亲口问过?”
“问过,”费羿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一幅药来,摊开到萧楚面前,“这东西认识么?”
萧楚拈了一撮在指腹,嗅闻了一下。
“乌霜?”
“她每天都喝这个,”费羿说,“这药能让全身的皮肤溃烂,隔月再长出新的来,人的相貌看上去就会老成几分,你瞧见她现在的样子,大约已经有了二十出头的模样,可她实际上不过十六。”
“十六?”萧楚神色一凛,“她这般年轻?”
“这也是城中疫病的来源。”说到此处,费羿忍不住捏拳轻锤了下桌,愤恨道,“东江水中被投了大量的乌霜,这药物让人容易害病,城中但凡有一人起疫病,很快就会传开,我饶不了她!”
“断不能轻饶,”萧楚正色道,“但淮清可想过,她为何会替梅渡雪嫁人?”
费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她背后还有人?”
“阿姐援你,便是我们同仇敌忾,我不瞒着,几月前,我在京州杀了一个人。”萧楚又倒了一碗酒,清澈的酒水跌入碗中,“梅渡雪的亲弟弟,梅渡川。”
费羿“嘶”了声,猜测道:“所以,她是来替梅渡雪,向你寻仇的?”
“这只是我的初步推测,”萧楚看了费羿一眼,转而说道,“你猜猜这姑娘本姓是何?”
费羿道:“我听你今日唤她曲姑娘。”
萧楚冲费羿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些,费羿一头雾水地凑了过来,只听萧楚在他耳侧缓声说道:
“她姓李,是天子的血脉。”
费羿眼眸微睁,隐约猜到了萧楚要说什么,眉间顷刻紧蹙,正想拍案离开,却被萧楚一下给按住了。
“淮清,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萧楚极力压低了声,道,“蜀州之祸,是从京州吹来的邪风,梅知节打定了注意要那费家的兵权,今日是疫病,明日就是‘天灾’,这些事情李氏一辈子都不会管。”
“你要想护住一方百姓,就只有我这条路可以走,只有我这一件事可以做。”
烛影像是被这轻微又可怖的话语恐吓到了,焰形倏地一晃。
“清君侧。”
***
“怜之,出狱了,我们去见阿姐。”
和费羿谈完事儿,萧楚就从牢头手里抢了钥匙,把牢房的门给打开了,乐呵呵地把裴钰给提溜了起来,拉着他就要往牢房外走。
明夷见状赶紧弹起身叫住了他:“诶,主子,那我们呢?”
萧楚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恍然道:“哦,差点忘了,你们也出来吧。”
明夷嘴角抽了抽:“……差点忘了?”
萧楚哪有闲心理他,回身勾着裴钰的肩膀就跟他咬耳朵:“怜之,阿姐从前哨线回来了,咱们一块儿去寻她好不好?”
“我去做什么?”裴钰明知故问,“你们姐弟二人许久不团聚,还是好好吃顿酒吧。”
“这么生分做什么,她也是你阿姐了。”萧楚松开手,改和他牵着,说,“况且过几日就是白露了,既然我们已经寻到梅渡雪,蜀州城内的事情就要早些解决。”
裴钰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想好,怎么处理曲娥了吗?”
“她没取得世子的信任,人眼下应该已经躲起来了,”萧楚说,“寻还是要寻的,曲娥身份特殊,若是落入梅党和清流之手,只怕是会掀乱。”
裴钰轻叹口气,道:“她不受制于人,若是肯隐姓埋名一辈子,倒也好过,可偏偏心中有……”
话说了一半,裴钰就像避讳似的住了口。
萧楚揉了揉他的肩,宽慰道:“此事难办,也急不得一时,咱们先去见了阿姐,再从长计议。”
裴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城中的疫病散得很快,晨早还人头攒动的街道,如今已是死气沉沉,家中害了病的没害病的,皆是闭门不出,看得裴钰面泛愁容。
萧楚担心裴钰染病,特意带他走了偏僻的道,两人往蜀王府去了。
萧仇暂住在蜀王府中,她方从前哨线退下来不久就听闻了萧楚被抓的消息,快马加鞭去见了费羿,了解清楚来龙去脉后又派人满城去搜曲娥的身影,眼下才稍稍得闲。
萧楚二人到的时候,她身上还穿着单衣,马鞭别在腰间,正凝神看着眼前的沙盘。
“阿姐,我们来了!”萧楚拉着裴钰身至萧仇跟前,没轻没重地跟她说话,“特意从前线跑来保释我们,忒麻烦你了。”
裴钰朝萧楚拜礼道:“见过萧都督。”
萧楚一听,立刻拿手肘推搡了下裴钰。
这下推得心眼坏,裴钰趔趄了下,差点没站稳,立刻回瞪他一眼。
萧楚搭着臂,不高兴地看着他。
裴钰见状,心下叹口气,只好偷看了萧仇两眼,慢吞吞地改口唤道:
“阿姐。”
听到这个称呼,紧盯沙盘的萧仇明显地愣了愣神,看了眼裴钰,又朝一边儿笑嘻嘻的萧楚投去质疑的目光。
萧楚坦然道:“叫您呢。”
萧仇皱了皱眉,本欲不答,可又一眼瞥见裴钰,他害臊得快把自己埋进土里了,多少让人有点于心不忍。
萧仇于是抬了抬头,冷酷地“嗯”了声,问道:“你是被萧承礼强拉过来的?”
“阿姐,我是自己跟他来的,”裴钰头下得低,如实答道,“……我担心他,有危险。”
萧仇冷笑了声:“二十六的人了,再大的危险也能自己应付了。”
“我还真应付不了,”萧楚侧身搀上桌,“阿姐,我偷溜出京,您不怪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怪你?”萧仇脸色还是冷冰冰的,一点儿笑意都瞧不见,“我记着,你入京前我早就三令五申,叫你安分待着。”
她说话间,手就往马鞭上靠,随时有要抽人的架势,萧楚见状赶紧躲到裴钰身后,搭着他的肩冲萧仇喊道:“萧承英,这儿可是王府,一百双眼睛都盯着!”
萧仇就是佯做了个态,也没有真心要打他的意思,她收回手,说道:“行了,我唤你来,有二事要讲。”
说罢,她转身去小架上寻了几份文书下来。
萧楚松了口气,趁萧仇回身的时间,捏了捏裴钰的肩,窃语道:“绷这么紧,晚上替你揉揉?”
“哪有这个闲心。”
“那算了,”萧楚一点就通,亲了一下他的耳背,说,“速战速决。”
说完这句,萧仇就回过身来了,萧楚赶紧老实放下手,跟裴钰并排站到一块儿。
她拿了份牒文到桌上,推至二人面前。
“朝廷的文书,”萧仇道,“天子身体抱恙,秋祀延后,望仙台由工部重整,都察院监修,你们不必赶在白露回去了。”
萧楚立刻和裴钰对视了一眼。
延后?
裴广可巴不得秋祀早些时候办,这样就能逮着萧楚出京这个事儿来发难,没准还能叫他有去无回。
这时间延后秋祀,是谁在阻裴广的道?
梅知节,梅渡雪?
还是……
裴钰接过文书端详了会儿,皱眉道:“有内阁的漆印,但没有具名,看不出是谁提请的。”
“京州有人在帮我们,”萧楚也扫了眼文书的内容,没什么异状,“是敌是友不好说。”
“既如此,我可以留到蜀州城内的疫病散除之后再走,”裴钰面露忧色,说道,“不若你先回京,我怕拖得太久,我爹他会狗急跳墙。”
看这般认真地说自己爹“狗急跳墙”,萧楚有些忍俊不禁,但碍于萧仇在边上还是强忍住了笑意,义正言辞道:“不行,曲娥人还没找到,况且疫病横发,我不能放心你在此。”
“够了,”萧仇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闭嘴,“去还是留,由不得你们。”
说罢,她重新拿了一份卷轴出来,搁到了萧楚面前。
它顺坡缓缓滚落,显露了其中的笔墨,萧楚凑上前,依稀从里面辨认出了自己和一些雁军老将的姓名。
这是一卷军书。
“萧楚,边蜀三营被伏击,原本的将领负伤身亡,三支游骑群龙无首,需要有人带兵。”
萧仇面色肃然,郑重地看着萧楚,说道:
“蜀州一战,同我一起出征吧。”
第85章 小别
为了不把疫病带入前哨线,萧楚在城中另待了三日,要确认身上没有红疹爬身之后,他才能赴往交战地。
这期间他和裴钰同住在王府的偏房里,裴钰忙着在城中治患,萧楚则是和萧仇讨论作战方略,两个人虽共处一室,白日里却鲜少能见面。
只有这天夜里,裴钰提早了些回去,一进屋就瞧见萧楚捧着药碗一口闷了进去,面色微苦。
裴钰看他表情就喜欢得紧,于是调侃他:“侯爷这般不耐苦,看来从前吃了不少甜头。”
“病秧子才要喝药,”萧楚搁下药碗,吐了吐舌头,“这药是你写的方子?忒苦了。”
“良药苦口,”裴钰坐到榻边拉着他的手说:“朝廷的赈济粮发了,还运了批药材过来,但城中医师大多都病倒了,眼下缺大夫看病。”
萧楚挪了挪身子,凑到他脸边:“算算这时间,李寅应当还在蜀州,不若我遣明夷去寻人?”
“明夷也要随军,这几日还是让他养养精神吧,”裴钰蹭了蹭萧楚的耳坠,清脆的响动回荡在耳边,“我唤江让去寻。”
提及江让,萧楚退开了些,问道:“我听闻,他找到曲娥的行踪了?”
“嗯……”裴钰迟疑道,“她似乎也染病了,但不愿去粥药棚子领东西,江让寻到她一回,她就跑了。”
萧楚听罢也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着说什么,最后还是裴钰先打破了他的纠结。
“我知道你托江让给她送了些钱财,让她去别处求生,但是去是留,都是她一人的决定,”裴钰覆住了萧楚的手,宽慰道,“谢谢你,承礼。”
萧楚神色也轻松起来,跟他鼻尖相对,笑着问道:“还叫什么?”
裴钰别过头去,不情不愿地唤道:“……好哥哥。”
唤得别扭,还声小力轻,萧楚贴近了点低语道:“听不大清。”
“好哥哥,”裴钰偷瞄了他两眼,说得更小声,“这下听清了。”
萧楚当然听清了,但他心眼坏,压着裴钰就吻下来,把方才满口的药味都往他口里去填。
“唔……!”
裴钰也被这药味苦得难受,轻打萧楚的肩,可萧楚哪里管他,湿热的舌头就往他齿间抵,不轻不重地含吮着他。
裴钰背靠在床梁上,被亲得腰身发软,萧楚一直托着他的背脊往自己身上靠,舌尖舔到他上颚,弄得裴钰身子一酥。
这吻持续了好久,一直到两个人都上不来气儿才结束,萧楚勾掉两人唇间缠绵的银丝,气息微促地看着裴钰。
“现在甜了,裴怜之,”他目光有点兴奋,手搭在裴钰腰上滑.弄,“多少天了?”
裴钰又明知故问:“什么多少天?”
“禁欲,”萧楚开始咬他耳朵,啃他脖颈,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含糊地回答,“你说禁欲之后,多少天了?”
“嗯……十日,有余吧,”裴钰仰起了脖颈,给萧楚更大的侵略空间,“我可没说……提前结束。”
萧楚解他搭扣,厮磨着裴钰的耳垂,哑声道:“都叫好哥哥了,难不成你这一声是唤的别人?”
裴钰推开他,皱眉道:“你让我唤的,如今又要借题发挥。”
萧楚就觉得他在蓄意勾.引,裴钰的小手段使过一次之后,迟早得自食恶果,眼下他才不管是真是假,就是一揽裴钰的腰,吻得更深。
“等、等等,你别直接……!”觉察到背后一痒,立刻阻止道,“萧楚!”
“不是每回都嫌我莽撞?”萧楚不理他,小动作不断,“这回可够贴心了?”
“贴心什么,”裴钰话才说了一半,就忍不住叫唤起来,“等等,还没……”
萧楚抱紧了他,呢喃道:“我看你好像……用不上吧。”
裴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要疼死的。”
“要疼吗?”萧楚重复道,“你不喜欢?”
“不是……”裴钰绷直了身子,说话声都细了,“明天,明天还有公务。”
都这么说了,看来是真不情愿,萧楚只好叹口气,抱着他起身,往床柜边上寻了盒脂膏出来。
这东西又润又滑,贴上皮肤还会发热,萧楚指尖沾了一些,缓着往他身上涂,催得裴钰更加湿.润起来,烫.热的感觉烧着裴钰,他被萧楚抱到了床榻上,还不依不舍地环着萧楚的脖颈。
“裴怜之,”萧楚低下身子看他,“回京州之后,就是最后一步棋了。”
裴钰眼里烁动着情.欲,缓缓道:“然后就永远在一起。”
萧楚被他这回答逗乐了,欺身压过去吻他的喉结,感受着裴钰吞.咽时这地方的滚动,呼吸都铺满了裴钰,他吮咬着裴钰锁骨的皮肤,不停地留下吻痕。
裴钰被他亲了会儿,就阻开萧楚的动作,捂住了萧楚乱亲的嘴。
正吻在兴头上,被这么一打断,萧楚顿时面露不满地看着裴钰。
“我想在……”裴钰躲开他的眼神,脸都臊红了,“在上面。”
他说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拽着萧楚的衣襟就把他翻了下去,他们在这个动作间对视了一眼,随后裴钰就主动吻上他,一边说到做到,激得萧楚闷哼一声,可一切抗议都没在亲吻中。
待裴钰松开吻后,萧楚立刻一把拽住他的手,恶狠狠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有脾气呢?”
“有啊,”裴钰都坐.上来了,自然不再藏着掖着,“我怨死你了,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
萧楚方才用力狠,听到这话,终于轻了力气,把裴钰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裴钰顺势贴着萧楚的唇瓣过去,手滑到他齿间,萧楚不情愿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但还是张了口,任由裴钰的手指刮过自己的舌。
裴钰看着他有点乖狠的表情,觉得他既是不服气,又甘心被自己勾引着,裴钰磨了磨他的两颗虎牙,让萧楚几乎要一口咬下来了,却还是强行克制住了这欲.望。
而越是这样,裴钰就越是觉得可爱,越是想见到萧楚更意乱情迷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萧楚身上的衣袍就被裴钰主动解了个干净,他留吻痕的动作也不轻,长发散落在萧楚身上,挠得他心痒。
“我寻思着我先前真是愚钝,”萧楚暧昧地看着他,“小裴大人瞒得我好苦,上辈子的初/夜给你了,这辈子的也被你骗走了。”
裴钰啃了他一口,说:“你这人说话不讲道理。”
待到亲吻结束后,他坐在萧楚身上,终于按住了他的胸膛。
萧楚深呼吸着,故意呛他:“你这人做事儿不讲道理。”
再不讲道理的事情,方才也已经做过了,现在到底还是只能缓缓地磨,裴钰扣着萧楚的一只手,丝丝抽着气。
过了没多久,屋里就热得像蒸笼,热气儿不停地从二人口中冒出来,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在对方眸中看出了炽热的情.欲。
萧楚说裴钰没分寸,一点儿都没说错,若是萧楚掌握了主动权,多少还会怜惜他心疼他一点儿。
可裴钰不一样,这个人忒乱来了,他想让萧楚爽,就可以一点儿都不顾及自己的感觉,人都快被透.干了也不在乎。
对裴钰而言,他的愉悦不光来自萧楚的欲,还有他因为自己而变化的表情。
这位小将军浑身都是汗湿的,顺着这些汗珠往上看,萧楚的眼神有些迷离,床榻间那些荤话都讲不出来,只顾低低喘息着。
“萧承礼,你不准再丢下我了。”
萧楚低“嗯”了声,脸上都是绯红。
裴钰也急喘着气,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的,萧楚……我真的好爱你,不要离开我了,你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我也是这般想的……”
“不分开,”萧楚下意识答道,“谁要放过你,裴怜之……”
“萧承礼,”裴钰俯身和他接吻,感受着萧楚沉重的呼吸声,柔声问道,“你喜欢吗,我感觉你好像——”
萧楚按着裴钰的后颈,吃力地调笑道:“你只顾卖力点儿就行。”
裴钰当然很听他话。
……
裴钰这几日都只睡两三个时辰,萧楚惦记他身子,夜里都哄着睡。
这人折腾自己太来劲儿,好端端的身子都被折腾坏了,又常常失眠,还会惊醒,偶尔萧楚不在榻边,他都要趿着鞋出来寻。
裴钰醒来的时候,床榻上还留着萧楚的余温,他四下张望了会儿,发现房门被细开了一条缝。
裴钰下了床榻,轻推开门,发现萧楚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眼前放了个空的酒坛子。
他也坐到阶边上,挨着萧楚的肩靠过去。
“睡不着吗,宝贝。”萧楚看了他一眼,揽住他的肩,柔声道,“我过会儿就回去了。”
“想你了,”裴钰往他怀里缩了缩,问道:“在看什么?”
“看雁州,”萧楚牵住他的手,抬眼看向夜空,“这间院门往东北开,从这里望过去,就是天秋关的方向。”
“来京之后,你总是日日夜夜想家,”裴钰慨然道,“以后若是做了君主,岂不是更见不了家人。”
“以前在京州没家,现在有了,”萧楚也靠住了裴钰的头,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你也是我的家人,怜之。”
裴钰听得心中一暖,装作无意地把萧楚的长辫拿到手里把玩着。
他叮嘱道:“明天就要去前哨线了,务必要小心,一切都跟着都……跟着阿姐的指示走,她打法稳健,不会有闪失的。”
“你胸口有伤,尽量不要拼蛮力,能巧取就不要硬抗,还有……”
“好好好,”萧楚笑着捏他耳朵,“都听你的,怜之。”
裴钰没有玩笑的意思,严肃地看着他:“萧楚,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否则我绝对不会独……”
“活”字还没说完,萧楚就吻住了裴钰的唇。
他这回呼吸得很轻,吻得很浅,好像怕惊走了裴钰的困意。
萧楚蹭着裴钰的鼻尖,摇了摇头,说道:“冬雪之前,我会回来的,一定要等我。”
“我等你。”
裴钰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吻了他一下,贴着耳畔轻语道:
“萧楚,来年开春,我们去雁州成亲吧。”
第86章 念妻
蜀州,前哨线。
对狄一战的阵型是三军统领共同商议出来的,狼铣铁骑在前,由萧仇统领,后方是许秋梧带的战锋队和火兵队,应萧楚的建议配了火铳和床子弩,世子费羿则是在大后方驻军。
萧仇给萧楚的三支游骑行机动用,她把任免指挥全权交给了萧楚。
正值晌午,交战前夕,萧楚和萧仇都在驻军营帐中和费羿做最后的战术确认。
“从前在雁州都是沙漠行军,此回北狄突袭西蜀,恐怕一时间难以适应这边的山川地貌,这是我们的机会。”
萧楚穿了戎装,往沙盘中狄军的后方插了枚小旗,分析道:“明夷已经把官沟和粮道摸清了,我们先前猜得不错,他们是边行军边扎营的,没有固定粮仓,所以截断他们的运输道,也就是断了狄军的续命药。”
费羿扫了一眼,问道:“承礼,打算带多少人去?”
“阿姐给了我三支,我带一支就够了,”萧楚凝神看着这条粮道迂回的路线,说道,“带的人太多,就要考虑后勤问题,不若只带精锐,能把护卫干掉就行。”
“你要确保,你能打得过。”萧仇冷声道,“盲目自大,只会丢了性命。”
萧楚调侃道:“那不然我给您立个军令状?”
“用不上。”
萧仇回身,掀开了帐布。
“想想蜀州惦记你的情人,比军令状还管用。”
萧楚动作僵滞了一瞬,脸颊都红了,立刻瞪了一眼费羿,凶恶道:“什么都说,她是你娘啊!”
费羿摊手道:“我哪敢瞒着?”
萧仇在沙场点兵时,萧楚也溜到前哨线看了几眼,遥遥望见敌阵中央的战舆,上边坐着北狄将领,北狄的年轻首领萧楚交手过不少回,算来也有五年多不见了,萧楚站到前哨线时竟生出些怀念来。
不过这回他是来搞偷袭的,自然不能露面,远远地瞧了一眼,便领着自己的一支游骑队悄声退到后方去了。
这支队伍是从雁州带过来的,原本守着边蜀营,如今交战在即,先前的提督又意外身殒,萧仇便把他们调遣出来给萧楚用了。
萧仇没时间考虑这般多,但游骑队的心里还会自己做些考量,他们固然想冲锋,但也不想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听闻萧楚要来领兵,意见就更大了,毕竟这人已经离了雁州五年有余,神武侯府管事传回的信件里也有不少评价萧楚作风的内容,他们都听在耳朵里。
点兵之前,哨长就提醒过他们,凡事都听从萧楚的命令就好,可也压不住战前的众人的紧张感。
萧楚人一到队前,刚要张口,就听哨长凑过来小声说道:“提督,弟兄们寻思着替您寻个帮手来,一块儿商量着打。”
萧楚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故意重复道:“帮手?”
“是啊提督,您离雁州这般久了,得有个人搭把手才好啊,”一个斥候见状,立刻附和道,“不是咱们不相信您,只是北狄打法多变,就怕……”
萧楚笑道:“就怕我带着你们去送死?”
这斥候立刻就开始拿乔了:“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萧楚打断他:“你过来。”
“啊?”斥候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犹犹豫豫,到底不敢违抗命令,挪着步子到了萧楚跟前,小声道:“公子,我……我不是有意的啊,我就是替大家说句话,您……”
萧楚哪管他放什么屁,拔了佩剑就划他衣服,两三下把人划了个干净,随后就把剑往地上一刺,淡然道:“去吧,跟萧统领说,你要当逃兵了,管她要了这半月的军饷回家去吧。”
斥候赶紧捂住衣服,惊道:“万万不可啊,提督,统领的鞭子比北狄人的弯刀还恐怖!”
“是吗,那你就一文钱不拿,”萧楚擦了擦剑,发出噌噌声,“这里去雁州三千六百里,你走回去,我不介意。”
说罢,他转而看向众士卒,重新收剑入鞘,抬高声音道:“有耳朵的没耳朵的都听好了,我萧承礼今日拿了雁军提督的牌子,你们就是我手底下的兵——”
“个别不爱听话的,今天就把战袍给我解了搁这儿,自己爬回雁州去!”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话里也听不出来不悦,可偏偏就是叫人胆寒,手里一把俗剑也冒起了寒气儿。
明夷一直跟在萧楚边上,朝他们挤眉弄眼示意,还无声地做了口型:
念妻了,不好惹。
萧楚没瞧见明夷这些小动作,从腰间提了卷画轴出来,还在一边严肃地排兵布阵。
“北狄的官沟和粮道挨得远,粮道要迂回着走,战前就行动易被发现踪迹,等会儿军旗挥动时,明夷领着你们先摸进去,我在后头断路。”
萧楚点了点官沟的出入口,抬眼望了圈众人,问道:“擅长骑射的人,目力通常要比旁人更好,你们这支队随我去伏击北狄的运粮道,但必须摸着官沟走,可有人怕脏的?”
这群人哪里还敢多话,齐声应道:“回提督,虽死不退!”
***
百日挥军旗,夜里响战鼓。
萧楚一行人从官沟里摸出来的时候,战鼓已经响了第三声,交战地还打得风生水起。
“我操……我都快憋死了……”明夷一探头出来,就把外边裹着的袍子给扔到地上,猛烈地呼吸了一口,“好恶心的味道,我洗三天三夜都洗不掉!”
他嫌恶地闻了闻自己身上,顿时发出呕吐的声音。
“哕——太恶心了!”
他不敢喊得大声,只能小声抱怨,随后搭了把手将最后一个出来的萧楚给拉起来了。
“主子,您都不用考虑伙食问题,”明夷捏着鼻子替他清理衣衫上的赃物,一边说道,“咱们着官沟一爬,我能三天吃不下饭。”
萧楚也好洁,心里寻思着回家后必须得洗干净了再见裴钰,但他不跟着明夷抱怨,生怕动了军心,他们往后还要行军两日才能到地方,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萧楚拧干了衣服,回身望了眼前哨线的方向,他们已经深入北狄的疆域了,后边的路没有萧仇给他们兜底,得靠自己走。
他把衣服扔上肩,扬了扬手道:“走吧。”
这里地处荒原,地广人稀,明夷终于能逮着机会和萧楚问东问西了。
“主子,你跟费世子都聊些什么?他怎么就愿意把咱们给放了?”
“费淮清是个明白人,他抓我们,不就是为了稳住曲娥么?”萧楚叹息道,“但凡曲娥早些时候跑,蜀州城就关不住她。”
“那为什么世子不干脆把人抓回地牢?”
“因为他如今知道了,曲娥是皇子,”萧楚搭着明夷的肩,说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含糊着,不然要担责,曲娥身份贵重,他故作寻不到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听裴钰说,她也染上了疫病,目前生命垂危着。”
“那江让得急死了,”明夷也叹气,说道,“本来以为他俩是情人,谁成想竟然是情敌?这世道居然还有这般离谱的事情,我都快怀疑自己疯了!”
“还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主子,我要是这一仗死了……”
“缄言,”萧楚脸色忽然严肃了些,“不要说这种话。”
明夷一愣,抬头看了眼萧楚,他的确没有什么喜色,好像方才那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鬼使神差地,明夷问了一句:“主子,裴钰是不是生病了?”
这句话一出,萧楚几乎心头一颤,慌乱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
他僵硬地看着明夷:“你说什么?”
“主子,”明夷连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就想着裴钰是不是……”
萧楚缓过神来,沉默了半天才答上他的话。
“他不会病的,”萧楚说,“李寅是大祁的杏林妙手,回去后我唤他给裴钰看看。”
他们一块儿走,边走边聊,方才点兵时的不愉快很快就消解了,个别耳朵尖的听见了明夷说的话,就凑上来跟萧楚搭腔。
“提督,裴钰是谁啊?”一人凑过来问道,“是明夷说的,您的新妻?”
明夷一听,立刻猫着步子想跑,被萧楚一把揪住后颈给拎了回来。
萧楚恶声道:“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我我什么都没说!”
行军两日后,终于逼近了目的地,他们身上也洗干净了,饿了两日反而更加亢奋起来。
明夷勘察地形后寻了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既是坡道,也有掩体,众人趴到草间,紧盯着不远处的粮道看。
伏击战最考验的就是耐心,他们不需要扎营,自然也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
他们在这块地方从白日藏到黑夜,几乎动也不动,连身体都要僵硬了。
而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耳朵和目力都用到了极致,稍微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萧楚的注意,他干脆把头贴紧了地面,从缓缓的震动声中辨别出了异状。
“凝神,有人来了。”
萧楚一声暗语,众人身子微起,刀口齐按,屏住呼吸。
他们隐匿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扑杀出去,而粮道上的辎重车似乎全然未曾察觉这些杀机,慢吞吞地载着军需驶了过来。
车上的人困顿着,为了打起精神,正互相交谈着,眼看就要碾过粮道中段,就快错过最佳的伏击时机了,萧楚却始终没有动作。
见萧楚迟迟不发令,明夷等得着急,小声催促道:“主子,咱们不动吗?”
“听到了吗,”萧楚眼神阴鸷,对明夷沉吟了一句,“这些北狄人,说的都是大祁语,粮车也是大祁的规制,送往的却是北狄营。”
“军中有人通敌了。”
第87章 大雪
“他们把联军辎重送出去了?”明夷惊诧道,“在大帅眼皮底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辎重队比铁骑走得还早,估计是那时候混进来的,”萧楚目光紧锁车轮,冷静道,“他们是大祁人,对蜀州的地势和联军的打法相当了解,人数也比我们的多,大约两倍。”
“那怎么办?”黑夜逼近,天色渐冷,明夷搓了搓手,问道,“再晚,就要错过了。”
“还能怎么办?”萧楚咬了咬牙,道,“动手!”
萧楚指令一出,压抑数日的雁军应声而动,雁翎刀从草间一齐出鞘,如同掠食的鸥鹭扑杀过去。
辎重车的守卫皆是精锐,他们一听到响动,也立刻拔了弯刀出来,银钢对上花铁,霎那间血光飞溅。
明夷踩上高坡,半蹲下去,暗啐道:“分明是祁人,用什么弯刀,吃里扒外的贱狗。”
萧楚此刻倒是轻松下来,提醒他:“这回别忘了活捉几个。”
话音刚落,个别几个守备军旋即辨认出了萧楚的相貌,撕声呼喊了句“是联军!”,其余人听罢立刻绕着辎重车环抱成一圈防备,外围形似一张网扩散开来,立刀抵御雁军。
这场面上辈子萧楚简直不要太熟,望仙台上和锦衣卫一同护驾时,用的就是这个阵型,这是京州禁军惯用的手段。
萧楚跟明夷踩在雁军出动之前,直接钻到了守备军中央,他们哪想得到萧楚这般胡来,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离那把俗剑近的很快就丢了性命。
厮杀声震撼着心脏,萧楚靠着明夷的背,甩了甩剑上的血,重新捏住剑柄。
他侧了侧头,暗声道:“这些细作是皇城的人。”
明夷惊愕道:“不是吧,难道天子也通敌啊?”
“你动动脑子,他通敌能有什么好处?”萧楚削掉一个人的手,骂道,“如今身在蜀州,跟皇城有关系的人,想想是谁!”
明夷再是愚蠢,此刻也该明白过来了:“曲娥!”
声罢,萧楚刻不容缓,在包围中央清喝一声:“惯用狼铣的冲在前,惯用刀的压在后方,正面直接攻!”
雁军反应很快,顷刻间就听萧楚的号令形成了新的阵型,头阵扛着战甲就直冲而来,像一把尖刀直接刺入了守备军的腹地。
交锋只在瞬息之间,雁军的攻势如同骤风席卷过冈,守卫军猛遭突袭,防备不及时,加之雁翎刀本就比弯刀更擅长多变的攻势,刀口一相撞,多数弯刀即刻败下阵来。
守卫军星夜行路,身上的护甲穿得轻,以刀身刚猛的雁翎刀攻之反而略显累赘,萧楚赶巧把刀扔在了京州,用剑灵活,横剑直扫,瞬间破开了一排皮肉。
明夷本就习惯用剑,二人在敌阵中杀得很快。
最后一抹夕阳下落,夜幕终于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身遭,这一瞬的黑暗夺去了视线,只能靠对杀意的嗅觉来作战。
萧楚出了点汗,手中的剑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雁军到底饿了几天,方才的亢奋劲儿姑且让他们占据上风,战线一旦拉长就略显颓势,守备军的人数优势逐渐彰显了出来。
“人也忒多了……”明夷劲儿还没消,抬脚踩裂了一人的头骨,埋怨道,“我瞧着两倍还多,送个辎重怎么要这般多的人?”
萧楚还没应声,雁军头阵的士卒恰巧一个恍神,手中的雁翎刀没握住,被弯刀一个暗扎给刺中了心脏。
萧楚暗道不妙,一拍明夷的肩:“退出去!”
他反应很快,雁军的阵型被守备军给打散之前,萧楚一翻身,点地急退,手中剑顷刻刺入地面稳住了身形。
他手背一抹脸上的血迹,沉声道:“有问题。”
“什么问题,主子?”明夷也跟在他身前,喘着气问道,“我现在也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
“我饿了。”
萧楚骂道:“饭桶!”
明夷认真道:“主子,是真饿了,不能打持久战。”
“我知道,”萧楚面色也严肃起来,盯着守备军身后的辎重车看,“他们护得太紧了,若我是辎重将军,眼下这个时候还是杀人要紧,一车偷来的军需可没这么重要。”
明夷愣了愣,道:“这是……藏人了?”
话音刚落,只见微光一闪,那几辆辎重车中间猝然窜出一点火星,燎到干燥的粮草上。
在黑夜中,这点光亮就显得分外突兀,很快就燃起烈火,如同一条火蛇猝然窜起,一下子把前后的所有辎重车都给点燃了。
“啊?”明夷差点迎面跌磕到土坡上,下巴都没收住,“他们自己把自己点了?”
守备军看着也是一头雾水,不少人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叛徒!”“我就知道这女的要害人!”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火星。
“莫不是……”
“不是军中投敌,”萧楚脑中惊雷闪过,一咬牙,暗骂道,“是有人想跑了。”
这话说完,火光中果然站起了一个身影,她身着纱衣,面色苍白,站在坡上漠然地看向萧楚等人。
这火就是曲娥放的!
她散播疫病,又搞砸了替嫁之事,自知难逃一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勾连军中细作,就是想借辎重车逃离出境。
而今事情败露,便想着玩火自焚!
明夷意会萧楚的意思,可大火烧势正旺,闯也闯不进去,看曲娥的状态,恐怕也是存了死志。
守备军一面忙着扑大火,一面应对雁军,顿时散乱了阵型。
明夷见曲娥此举,心焦万分,大喝一声:“曲姑娘,江让一直在蜀州城找你!”
“他骗我。”曲娥喃喃道,“他骗了我这么多年……”
听到这话,萧楚暗啧一声。
恐怕曲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他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明夷继续喊道,“江让跟着你吃了不少苦,你怎么不为他想一想?!”
“我活下去了!我为了活下去,梅渡雪那个死女人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了!”
站在大火中央的曲娥也临近崩溃,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萧楚精神紧绷着,对曲娥的言语也就分外敏感,一提到梅渡雪,他忽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
那就对了!
这批联军中的细作,是梅渡雪给曲娥的人,至于交换条件,恐怕就是梅渡雪许诺让她见到裴挽之!
极快地思量过后,萧楚朝曲娥喊道:“你想不想回京见你娘一面!”
这句话效果立竿见影,曲娥果然僵硬了一瞬,从火中迈出去一步。
然而这个机会先被愤怒的守备军给抓到了,只听一人怒喝一声“杀了她!”,便提刀直冲曲娥而去,守备军的弯刀眼看就要刺进曲娥的胸膛,萧楚抬手正要掷剑拦人,胸口却猛然一阵撕裂的疼痛。
方才作战太久,伤口果然被牵扯开了!
他一咬牙,心跳瞬间加快起来。
曲娥不能死。
梅渡雪在联军埋细作,这件事只有曲娥知道。
正在这窒息的一瞬,明夷的身影如同一道暗电直窜而过,他甚至比近水楼台的弯刀更快一步,冲上前扑倒了曲娥,弯刀离他们上方擦过几寸,错过了机会。
大火一下吞没了他们的身影,萧楚强忍下疼,一跃到辎重车前,一边拦住攻势,一边提着明夷的领子就把他扔了出来。
“好险好险,”明夷抱着曲娥齐齐摔到地上,他仰面倒下,吐出一口黑气儿,“没死!”
“你真他妈……”
萧楚捏了把冷汗,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靠谱。”
***
守备军输了。
后几日,靠着没被焚尽的干粮,雁军重整了士气,还从这几辆辎重车里找到了不少工具,萧楚命众人卡在粮的关口埋好陷马坑,来一辆就截一辆,粮草只烧一半,剩下的给这支雁军做后备。
虽然流氓,但大事面前无君子。
萧楚如是跟明夷解释道。
截了第七辆车后,萧楚趁守备军没放引信之前把人给放倒了。
他划开辎重车上的米袋,往里抓了把米出来,说道:“这里已经是半月的粮了,北狄的粮草跟不上,阿姐那里会好打很多。”
“主子,要放引信吗?”
“你想死吗?”萧楚按了下明夷的脑袋,“这儿是北狄境内,你放大祁的引信,明摆着说咱们已经闯进来了?”
明夷颓丧地坐到地上,意兴阑珊道:“那怎么办,等大帅派人来援?”
“等着,”
萧楚甩干净手,收了剑,望向前哨线的方向。
“就是不知先等到北狄援兵,还是先等到联军。”
还没等他多加思量,只听一声急哨响起,上空随之传来海东青的嘶鸣声,抬首一看,这只海东青振翅疾飞,直冲他们而来。
昏昏欲睡的雁军顿时紧绷起来,不少人已经按住了刀,随时准备把这只猛禽给斩于雁翎刀下。
海东青越飞越急,像是见到了猎物一般兴奋,目的明确地钻风而来,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中——
径直停到了明夷的肩上。
明夷眨了眨眼,看着海东青昂着骄傲的脑袋抖了抖身子,随后收起双翅。
“小妃!”明夷眼睛都亮了,“你怎么从雁州飞回来的!”
萧楚也愣住了,还没琢磨一下,只听耳畔传来一阵闷钝的响动,连地上的碎石都开始颤动起来,回望身后,一队银鞍白马踏着沙尘疾驰而来。
为首者正是萧仇,她在萧楚跟前勒停了马,马蹄颠了几下,稳住了身形。
萧楚被呛了一口烟尘,一边咳嗽一边说:“阿姐,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北狄吃了几个败仗,很快就能寻到原因,”萧仇垂首俯视着萧楚,说道,“再不走,你们的命得交代。”
说罢,她看向沉默不语的曲娥,问道:“这是谁?”
萧楚也看了一眼,道:“回头和您讲。”
“仗没打完,随我去前线,”萧仇睨了他一眼,添上一句,“任务完成得不错,但后边只会更险,不可轻敌。”
萧楚见她难得金玉良言,立刻开始嬉皮笑脸:“那管您讨点赏赐可好?”
萧仇抬手接了海东青,冷声道:“你没资格谈条件。”
她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勒了马回身就走。
萧楚抬手刚想叫住她,却忽觉手背一凉,一抹白从眼前堂而皇之地飘过,落在了萧楚的皮肤上。
他一愣神,翻手甩去了这点冰凉,随后仰头望向未醒的夜空。
漫天飞雪悄然而至。
“主子,”明夷一边给海东青喂着肉条,一边打趣道,“看来您要失约咯。”
萧楚心头一颤。
他真的要失约了。
大祁的雪提前落在了萧楚的掌心,他许诺要赶在冬雪之前回到裴钰身边,可如今关山路远,哪怕是站上前哨线的瞭望台,只能看见边蜀的群山。
不见瑶池水,不见连理枝。
这一刻,萧楚却忽然涌上来一股冲动,猝然攥紧了拳。
他深吸了口气,对着萧仇的背影嘶喊了一声:
“阿姐!”
他快把联军的魂都给唤飞了,天地间再也没有比这更纯澈的声音。
“我想娶裴怜之,我真的想娶他!”
第88章 家书
蜀州城内。
费羿和萧仇领兵出征前,把城内的治疫事宜全权交给了裴钰,好在江让替他把李寅给请了回来,偶尔还能睡上几觉,醒来的时候又是没日没夜的公务。
裴钰心思缜密,趁疫病还未大发之前,先把蜀州城的内外城隔离开来,所有病患一应送到外城,还及时搭够了粥棚,若是粮食供应不上,就自掏腰包遣人从别州买粮,勉强替蜀州续上了命。
萧楚临走前叮嘱江让,一定要盯着裴钰每天都把药给喝了,若是染上了疫病就往前哨线发急信通知他。
江让自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跟在裴钰边上,偶尔裴钰想近身看看病人的状况,也要被江让给拦得紧,挨了骂也得拦住。
好在这些日子下来,裴钰都没发过高热,身上也没起过红疹。
一连过去了好几场雪,蜀州城终于正式迈入了初冬。
满月当空,庭院外摆了炭盆,火星噼啪作响,裴钰只着了中衣坐在炭盆边上,拿火钳颠弄着里边发脆的焦炭。
红蕊褐枝积落雪,厚重的白压弯了枝头,直到终于攒不住这抹冬色,于是绵绵地垂落下来,堆积到裴钰的头顶上,快把他染成鹤发了。
他盯着炭火的赤焰看,看得近乎出神,压根没觉察到这些,直到身后匆匆传来两个脚步声,裴钰才慢慢回过神来。
“主子!”江让抱着一身白色的毛氅急急寻来,匆忙替裴钰披上了,关切道,“主子,您还好吧?”
江让身后跟着的是李寅,他显然也没怎么睡,相貌都苍老了许多,他提着医箱走到裴钰身边,往条凳上坐下了。
裴钰挽住毛氅,急忙问道:“李大夫,新方子还是没效果吗?”
“恢复得太慢了,”李寅搁下医箱,长吁短叹,“一个病人要整整半月不与人接触,才能不传染出去,可外城的棚子统共就这么多,病人每天都来新的,很快就要满了。”
“部分害病死了的,尸体处理也是个问题,焚在哪儿,怎么焚,都没秩序,小裴大人,还得您亲自……”
“绝对不行!”江让一听,顿时心焦万分,急声道,“小裴大人这几日平息内城的民怨就废了不少力气,此时若再与病患接触,容易染上疫病,侯爷在前线打的三仗都大获全胜,正是战意高涨的时候,若是接到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李寅扬了扬手,示意他安静,“所以,我的意思是让小裴大人把这些事情给州府交代清楚,那帮皇粮虫办事儿的能力忒差了。”
裴钰点了点头,道:“今夜我就写文书过去,治疫事大,刻不容缓。”
李寅眉间愁色略微舒展开来,说道:“另有一事,我行医多年,此行来蜀州就是为了查这血热病,如今有了些想法,不若小裴大人听我一言?”
裴钰道:“您尽管直说。”
“往年蜀州疫病逢冬便消,不少人说是篝火祭祀赶走了瘟神,”李寅说,“鬼神之说虽不可信,但也不是没有来头。”
他指了指地上的炭盆,说道:“我推测这病,用火可治。”
江让插话道:“神医,用火怎么治?莫不是要把人烤上一烤?”
裴钰盯着火星沉思了片刻,忽然道:
“不对,不是火,”他说,“是炭灰。”
裴钰看向江让,正色道:“记不记得萧楚来蜀州时,脸上发了很多疹子?”
“记得,记得,”江让连声道,“侯爷那疹子和这疫病爬身的红疹很像,要防军中无疫病,隔了好些天才放他走。”
“炭灰有毒,和这疫病起的症状相似,或可用来作解药。”裴钰说,“冬日蜀州城中多烧炭,又有祭祀和灯会,炭烧得越多,疫病就发得越弱。”
江让接话道:“而这次疫病在灯会之前,所以瘟疫才发了这么久都没结束。”
李寅摸了摸胡须,沉吟道:“的确有理可循,可这炭灰也并非能入药的东西啊。”
“入口自然不形,外服或可尝试,灯会照样要办,还要寻一味能解炭毒的药材,”裴钰从襟口拿了给萧楚上药的那小铜盒出来,说道,“我替承礼上药时用的这脂膏,效果尚可,您可试试。”
李寅接过这铜盒,皱着眉在手里端详了会儿,自言自语道:“萧承礼二十五六的人了,怎么还要别人替他上药……”
裴钰蓦然红了耳根,低头含糊了一句:“他……他爱使唤人。”
***
入冬已经近两月了,联军捷报频传,却始终没有归来的消息。
这期间萧楚也给裴钰写过一次信,内容很短,简单说了说在军中遇到曲娥的事情,又询问了裴钰的身体状况。
裴钰拿镇纸把信压在了案头,很少挪动,但坐在案上就能瞧见,顺着墨迹,他甚至能想象出萧楚书写下这些笔画时的心情和动作。
这夜里,裴钰又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便秉了烛下床,又摸到了书房里。
裴钰分配好了内城各街百姓的出户时间,然后在蜀州城里派人点着火四处巡游,夜里都是一片火树银花。
他搁了烛台到书案,温吞的灯火照在青玉镇纸上,映出一点亮色。
那封信还安静地躺在镇纸下,他挪开青玉,小心地把信捏到手中。
这算得上是萧楚头回给自己写信了,裴钰看着开头那句“卿卿如晤”,感觉手间的纸都在发烫。
还没成亲,就这般亲昵地唤他“卿卿”,若是萧楚在自己眼皮底下写这封信,大概要被自己斥责好几个来回。
裴钰一边想着,一边磨开了墨条。
他递回边蜀营的信件不多,一来是怕影响萧楚作战的状态,二来他自己对“写信”一事有所抵触。
掌心压着一张信纸,裴钰的目光穿透纸背,想到了前世的很多个夜晚。
雁州沉冤得雪后,为平民怨,天子一道圣旨下来,把萧楚的尸身被葬在了英雄冢,每年的生祭,裴钰都会去看他。
前两年他什么都不带,就往那块石碑前坐一整天,半句话都不说。
后两年裴钰突然害了病,身子没力气,便只能让裴婉带着他来,也没办法再一坐就是一整天了,于是他会提前写一些信件捎来,挨个扔下,最后一把火烧在墓碑前。
那些信件里都写了什么?裴钰也记不大清了,大概是些寒暄,还会前言不搭后语。
在朝中,裴钰递给内阁和御前的奏折永远都是写得最漂亮、最简练的。
可不知为何,只要知道自己这封信是要写给萧楚的,裴钰就像一瞬时间忘记了所有的才学,舞文弄墨的水准竟不如私塾的稚子,总要絮絮叨叨讲一大堆废话。
这样去祭拜萧楚的日子不多,按裴钰死后的年岁来算,也不过两三次而已。
有那么一回,他甚至能撞见其他来英雄冢上香的人,他们跑去萧楚的墓碑前潸然泪下,好像跟这个长眠地下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前缘。
裴钰原本想讽刺几句,说这些人趋炎附势,惺惺作态,可回想起他生前和萧承礼的种种,又忽然觉得这些话好像在骂自己。
萧楚死前名声不好,甚至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裴钰在街头巷尾都能听到有人斥骂萧楚奸佞小人,指萧家是叛党走狗。
裴钰替萧家翻案之后,几乎是往天子脸上狠狠抽了一嘴,民间的风声也一下子反转了过来,大家都开始惋惜这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
说他年轻有为,英姿勃发,本该驰骋沙场的年纪荒废在了京州的醉生梦死里。
也有人斥骂裴钰小人姿态,坑害了这么一位鲜活明媚的年轻将军。
裴钰懒得再驳斥这些话语。
京州百姓口中有一万种神武将军,但他的萧承礼只有一个,他念家,念明月,念风吹沙,如今也常常会念自己。
屋外猝然响起一声爆鸣,让裴钰从深不见底的回忆中抽回了心绪。
他手中的笔杆子都开始发抖了,墨水被深冬的寒气凝成了块,连“见信如晤”四个字儿都没写出来。
屋外稚嫩的童声漫入耳中。
“降瑞雪啦!”
“下雪了,下雪了!”
裴钰循声望向屋外,漫天飞絮果然绵绵而下。
这是瘟疫渐好后的第一场雪,此前已经或大或小地下过了很多次雪。
多少次?
裴钰数得一清二楚,十四场雪。
他恼恨一般扔了笔,抬手扬灭了烛火,径直往自己的寝屋走去。
爱回不回吧,这信他不想再写了!
裴钰连外袍都没心思脱,唤开屋前的侍女,直接就往被褥里钻,整个人都躲藏在床榻上小小的一隅里。
一股无名火窜到心口,裴钰攥着拳,以枕代萧,狠狠地锤了两下。
既然要自食其言,当初何必做这么坚定的许诺,说什么冬雪之前一定回来?
他就不应该相信萧承礼,这个人一直都爱哄骗人!
骂着骂着,头就一阵眩晕。
这段时日的疲累忽然一个劲地涌上来,把裴钰催得困意深深,他躺倒在枕头上,抱着被褥慢慢阖上了眼睛。
还要等几场冬雪?
不想再等不到了。
……
“怜之!”
一声清亮的呼喊把裴钰从困顿中惊醒,几乎是在回过神的那一瞬间,裴钰就掀开被褥,慌忙起身去推了格门。
木门扫开门前的一圈雪,裴钰的心也随之仓皇急跳起来。
月色穿过飞霜透入屋内,裴钰抬首一看,只见萧楚正站在漫天大雪中,发髻散乱,军装上都堆满了落白。
高大的身躯拦住了身后呼啸的寒风,他搓了搓手,朝裴钰展开双臂,灿烂地笑着。
“我回来了!”
第89章 戏水
“这般想我啊,怜之,”萧楚用力地揉了揉裴钰的头发,把他抱了起来,“队都没收,我就跑来寻你了,本来寻思着你可能在书房,原来是是乖乖休息了。”
裴钰整个人都挂在萧楚身上,不停地往他颈窝里蹭,蹭了一身血腥气也不管。
他闷声说:“言而无信,萧承礼。”
“被阿姐喊去当苦力了,”萧楚抱着他进了屋,把寒风关在了外边,“我也心焦得很,怜之,你都不给我写信。”
裴钰蹭够了,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萧楚。
“身上伤到了吗?”
萧楚越笑越深,把裴钰放到了床榻上,道:“要不要检查一下?”
裴钰坚定地点了点头,萧楚知道他又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好老实地任由他脱。
解开戎装,里边是被血染了一半的中衣,这些血迹大多不是萧楚的,但行军条件苛刻,也没什么时间换衣服,他来之前还特地换了身干净的,不成想遭了伏击,又给染血了。
裴钰伸手想抱他,被萧楚给推开了。
“身上有味道,洗个澡再抱。”
“想抱。”裴钰不听他的,还是伸手,“我不嫌弃。”
他又使坏,可怜兮兮地看着萧楚,看得人于心不忍,只好半蹲下身子,环抱住裴钰,埋在了他的腰间。
裴钰身上有股淡淡的香,跟沙场的腥气儿完全不同,萧楚忍不住多吸了两口,认命一般由着裴钰抱他,揉他头发和耳坠。
他小声说道:“我想你,怜之。”
“我也想你,”裴钰把他发间的雪给掸落下去,柔声道,“欢迎回家。”
萧楚从裴钰怀里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洗过了?”
裴钰心虚地说:“嗯……没有。”
萧楚露出疑惑的神色,又往他身上吸了一口,问道:“那怎么有皂角的味道?”
“熏香,”裴钰赶忙推开萧楚,“是熏香的味道,你身上气味太重,搞混了。”
萧楚无奈道:“好吧,那我先去洗。”
裴钰刚想跟他欲拒还迎,听到这话,眼神都愣了,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萧楚哭笑不得起来:“什么为什么?”
裴钰立刻道:“……没什么,你去吧!”
他话刚说完,萧楚就捧住了他的脸,用力揉了揉,眼里都是笑意。
“怜之,你骗人的把戏玩得可比我多。”
只不过裴怜之的心思天下第一好猜。
两人在房中缠绵了会儿,就一块儿去了浴堂,王府这几日节流,若不是沐浴的时辰便不烧水,裴钰点了火炉,两个人一块儿等着水烧开。
过了刚重逢的兴奋劲儿,萧楚也稍微理智了些,不再让裴钰碰自己,自个儿往浴桶里倒水去了。
他染了血渍的中衣还穿在身上,裴钰就盯着他开敞的衣襟看,飘动的布料里依稀能瞧见劲瘦的腰身。
“怜之,”萧楚被他盯得都有些尴尬了,搁了炉子,问道,“你这是要看着我脱吗?”
裴钰一听,赶紧别过头,嘟囔了一句:“你脱你的,我才不想看。”
说罢,他仿佛是为了自证心思纯净一般,特地捂着眼睛把条凳搬到了浴桶边上。
萧楚叹了口气,等放凉了水温后脱了个干净,浸到水里去了。
“好了,跟没见过似的,”萧楚轻打了下裴钰的手,说,“小裴大人,我还以为你害臊的毛病改了呢。”
裴钰这才把手拿开,看了看躺在浴桶里的萧楚,这人还有闲心往水里扔了几瓣花,一块巾帛交叠着覆在眼上。
萧楚仰面往后倾了倾,抵靠在了木桶边沿,说道:“怜之,既然信里边儿没说,那你现在同我讲讲,这几月都在蜀州城里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裴钰凑近了些,拣了水里一瓣花把玩了起来,“我和李大夫发现炭灰能以毒攻毒,便让城里重新办了灯会和祭祀。”
“难怪呢,曲娥的疫病烧了一回就莫名其妙好了,”萧楚打趣道,“本来还寻思着把她扔哪儿去。”
裴钰瞥了萧楚一眼,他眼睛还被巾帕遮着,完全注意不到自己,于是大着胆子看他。
裴钰试探道:“那……讲讲军营的事情?”
萧楚是个嗅觉敏感的人,他知道裴钰正盯着自己看,抬手挠了挠裴钰的下巴。
“想听什么?”
裴钰思索了会儿,说:“皇子,现在如何了?”
萧楚指腹磨蹭着裴钰的唇,说道:“在营帐里,阿姐审了审她,按供词的说法,她骗了梅渡雪给她的人,想着把疫病带去北狄,将功补过,我听她语气还算诚恳,应当不会有假。”
“本性还是好的,叫外人搬弄是非,这才行了错事。”
裴钰稍稍张口,唇口润湿了萧楚的手。
“曲娥醒过来后,一直安分地待在营帐里,身上的疫病也被烧得差不多了。”萧楚说,“我许诺她,带她回京去见裴婉,怜之可愿意?”
裴钰道:“出于人道,自然是要让她和姐姐见上一面的,只是如今京州人人自危,不知此举会不会把她带入危险中。”
“打算什么时候回京,怜之?”萧楚掀开了眼上的巾帕,继续抚摸裴钰的耳鬓,“我们此行替费淮清解决了疫病和边塞的战事,带了雁蜀联军一块儿摸到京城,胜算很大。”
“萧楚,”说到此处,裴钰忽然攥住了萧楚的腕子,正色道,“新君更替是必然之事,但我们还要考虑一样东西。”
“朝局动荡,百姓必然不安,京州可能会起暴乱。”
“怜之,我知道你的顾虑,”萧楚翻了下腕子,跟他十指紧扣,“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该流血的人不是京州百姓。”
萧楚这么一说,裴钰果然安心许多,他趴到浴桶边上,开始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放到萧楚身上。
眼神从眉间转到耳坠,裴钰忍不住上手拨了一下,问道:“怎么不见明夷和弈非戴雁州的银饰?”
萧楚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他们也戴啊,只不过你瞧不见。”
“这些银饰从出生起就是贴身戴的,是很私密的物件。”
他接过裴钰的手,在手背上亲吻了一下,柔声道:“我只让你这般触碰过,怜之。”
这话说得太狡猾了,裴钰的心跳跟着萧楚的亲吻而颤动,他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在发烫。
只让他,触碰过。
这个人把这银坠堂而皇之地戴在了耳上,裴钰总以为这是萧楚的轻薄和浪荡,可他却说这个漂亮的小物件只让自己触碰过。
萧楚还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在裴钰的手背上轻柔地亲吻,他的思念不比裴钰少,但眼下见着了,反而只想慢慢倾诉。
等到他抬起头和裴钰对上目光时,裴钰极快地往他脸侧亲了一下。
亲完他又觉得不够,又往萧楚的耳坠上亲了一下,让银坠晃的叮当直响,像是错乱的心跳声。
“都是我的。”裴钰说。
萧楚都听热了,他侧了侧身,手去拨弄裴钰耳侧的头发,又顺势滑入发间覆住了他的后颈。
“怜之……”他声音有些低哑,“我也是你的。”
裴钰低着头,几缕头发也浸到水中去了。
萧楚又说:“好渴。”
“那我去替你沏盏茶来。”
萧楚焦躁地咽了下喉咙,摇了摇头,道:“怜之不是说还没洗,不如和我一起?”
他拇指磨着裴钰耳后的皮肤,又贴近了些,裴钰眼前瞬间雾蒙蒙的,分不清是浴堂的氤氲,还是萧楚叹出的热息。
“其实,”裴钰心跳莫名地加快,说道,“我洗过了。”
他眼下再讲真话,萧楚可就说什么也不信了,他掌间一用力,按着裴钰的后颈过来,仓促地堵住了他的唇。
他们热烈地亲吻,萧楚动了动身子,浴桶里泛出小小的波澜,花瓣都被推到一起,正如他们惶惶不安了数月的心情一般,此刻终于在彼此身上寻到了安全感。
裴钰再次挪近了些,自觉地解下衣带,他一边亲吻萧楚的唇,身子一边探入水中,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他们闭上眼感受着对方柔软的唇,裴钰环着萧楚的脖颈,整个人都跟他亲.密无间地相贴着。
“怜之,你到底有没有想我,”热吻过后,他们短暂地分离了会儿,萧楚揉着裴钰的胸口,抱怨道,“我给你写了信,你怎么不回。”
“今天本来想写的,可瞧见下雪,便搁笔了。”
“怨我还不回来?”萧楚低低地笑了两声,“原来这般喜爱我,离了我便要恼恨了。”
裴钰咽了口津液,胸膛微微起伏着,他微张着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齿间。
这动作看得萧楚更是燥热,他顺着裴钰的后腰,一边下.滑,一边暧昧地说:“你夫君征战归来,合该让我好好休息会儿。”
指稍都是柔软的触感,里边儿分不清是两人谁更烫。
裴钰往前抱他,两个人半身都浸在温热的水里。
他吻了吻萧楚的耳坠,呢喃道:“……好赖话都是你说,若我允你去休息,你又要说我不解风情。”
“怜之,好怜之,”萧楚亲昵地唤他名字,“阿姐同意我们成亲了。”
“我们可以,永远都在一起了。”
第90章 回京
联军凯旋之后,稍事休整了一周,蜀州城内的瘟疫也被连夜的烧火给驱散了。
裴钰治理得当,城中伤病几乎没有重症去世者,许多人喝了李寅开的方子后,身上的红疹也消退得很快。
在萧家姐弟和裴钰的努力下,蜀州城总算熬过了这个险冬。
蜀王府内。
“裴御史,此次疫病多亏了你和李神医,把蜀州的损伤压到了最小,”费羿握住裴钰的手,诚恳道,“身在外,就时时牵挂城中百姓安危,若是没有你递往营中的几份文书,出征的这几月我都得寝食难安。”
裴钰不敢受此大礼,抽出手向费羿行礼,道:“殿下,我是大祁的朝官,蜀州有难,竭尽所能而已。”
没等费羿回话,一边儿坐着喝茶的萧楚就接了裴钰的话茬:“淮清,联军大捷,蜀州城的疫病也已无碍,战前你我之约该履行了。”
“起兵不是儿戏,岂是你二人一言两语能决定的。”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个沉冷的女声,萧仇的军靴踩着琉璃地砖缓缓踏入宫殿内。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睨视了萧楚一眼,随后对裴钰说道:“李寅今日就要回雁州,与你尚有一眼要托付,如今正在王府外等你。”
裴钰立刻起身,朝萧仇恭谨道:“谢谢阿姐传信,我这就过去。”
萧楚挑了挑眉,提脚就要跟过去,被萧仇单手拎了后领给提回来了。
“你留这儿。”
裴钰回身看了一眼萧楚,示意他谈完事儿再来寻自己,这才拢了袖子离开。
萧楚叹了口气,坐回座上,又抬杯让侍女续了些茶。
“阿姐,上回秋猎时您答应我,拿到三大营的兵符就听我的,怎么这个时候不作数了?”
“我说的是给你个机会,”萧仇扭动了下银扳指,半嘲讽地说,“现在机会来了,不如说说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计划。”
“也不算惊天动地,”萧楚从襟口摸出了三大营的青铜虎符,一边说道,“不过要管淮清和阿姐借点儿兵。”
萧仇道:“北狄暂退蜀州,供他们养伤的时候不多,若你要想起兵北发,只能抓紧这段时间。”
“不用起兵。”
萧楚轻笑了一下,抬起虎符,对准了殿外投进了一道阳光。
“你们人来就好。”
***
裴钰赶到外城的时候,李寅正从马车里探身招呼他:“小裴大人,上车吧,上车谈!”
裴钰提起袍子踩上车轼,李寅给他掀了帘子,两人便在这小空间里攀谈起来。
“李大夫,萧承礼正和阿姐说着事儿,不若您先等上一等——”
“诶,不用了,”李寅摆手,笑着说,“跟他什么时候不能见,小裴大人,我同你说两句就走。”
自这几月跟裴钰共事以来,李寅对他欢喜得很,又听裴钰的手下江让无意间提到过萧楚和他的关系,心中更是满意,说话也是推心置腹。
“这几日多亏了小裴大人的提点,蜀州的疫病往后都能对症下药了,”李寅诚恳道,“这次想再见您一面,也是因为萧承礼的托付。”
“上回替您把过脉后,我去医馆翻了不少医书,总算琢磨出来点儿东西。”
裴钰听到这话,也正色起来,问道:“李大夫,可有什么异状?”
“小裴大人,您身体倒是无恙,”李寅说,“只是的确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寻常人身体里有阴阳两股气,我先前替你诊脉时,说你的阳气更盛一些,所以给你开了那方子,可这才过了几月,你身体里的两气就几乎持平,若是寻不出原因,只怕它还会继续变化,届时就会出现一些病症了。”
裴钰思索了会儿,说:“李大夫,具体会有些什么病症呢?”
“体虚无力,容易盗汗,若是再严重些,则会卧床不起,四肢麻木。”
这和前世裴钰的病症如出一辙,他抿了抿唇,不禁攥紧了衣袍。
前世一直到萧楚死后,他才有了这些症状,可如今越来越频繁地觉着无力、疲累,原以为是操劳过度,不成想竟是害了病。
他还能不能挺到替萧楚铺完以后的路?
李寅见他焦灼,宽慰道:“如今尚有转圜之地,小裴大人,除了上回我给你开的方子,你可还用过别的药?”
“夜里常常惊醒,我姐姐便给了我些安神的药方子。”
“那么这药就得停了。”李寅严肃道,“只怕你姐姐不通医理,没有对症下药,若是再服用下去,身子会垮的。”
“不,她并非不通医理……”
裴钰的话说了一半,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疾电从脑海中闪过,连带着他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前世萧楚死后,裴钰一度有段时间一蹶不振,一切起居都是裴婉亲自照料的,裴钰原本担心她劳累,没应允,可裴婉日日夜夜都要主动替他熬汤制药,不知不觉就习惯下来了。
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自己的身体就在走下坡路。
李寅后来同裴钰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得魂不守舍,努力地想寻找驳斥自己那些论断的证据,却越想越慌乱,到最后他都不记得在城门口站了多久,直到萧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才慢慢回过神。
“怎么了,怜之?”萧楚一拍裴钰的肩,笑着说,“在这儿发呆好久了,李寅跟你说了些什么?”
裴钰上前抱住萧楚,脸上的愁绪弥散不开,这点情绪很快就被萧楚注意到了,他轻拍了下裴钰的头,问道:“怎么了,情况不好吗?”
“没有不好,”裴钰如实答道,“就是要把药都停了,不能再喝。”
“上回那方子不是他自己给开的么,”萧楚疑惑道,“怎么现在又说要停?”
“李大夫说,这药已经用不上了,别的也要停。”
“是了,上回来你屋里,瞧见你还喝些别的汤药,估摸着是用药太猛了,”萧楚抱着裴钰的腰,说,“没事儿就好,亲一口。”
他最担心的就是裴钰的身体,一方面他也对李寅的医术深信不疑,若是他说没什么大问题,萧楚便放心了许多。
“外边都是人,”裴钰捂住了萧楚的嘴,“不能亲。”
萧楚就亲他手心,甜丝丝地说:“我想亲就亲。”
“只能亲一下。”
“我不听你的,裴怜之,”萧楚咬了裴钰一口,说,“坏心眼。”
裴钰只好挪开手,认真地说:“萧楚,我心中有个猜想,你要不要听?”
“说吧宝贝,”萧楚挑了下裴钰的耳坠,说,“说完,咱们就回王府上收拾东西,阿姐和费羿已经答应随我们同回京州了,得把计划完善些。”
裴钰点了点头,说:“前世雁军投敌的假消息是谁递的,我好像……有些眉目了。”
“先前我总是把思路放到梅党和清流的竞争中,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定要害死人在京州的你,这于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怜之的意思是,凶手并非清流或梅党之人?”
“只有这个说法可以解释一切,”裴钰说,“此人不惜引发山崩,截断官道,也要阻止雁州传递来的急递杀你,就是为了打破雁州和京州的平衡,摘掉雁州脖子上的链子,她也想推翻李氏,改朝换代。”
“在我死之前,她一直没有成功,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放过她。”
萧楚的神色愈发凝重,认真揣摩了裴钰话中的意思,他心中也隐隐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改朝换代,这样的野心有一个人也曾提到过。
还没等萧楚开口说出结论,就听身后急步匆匆,传来了江让的声音。
“主子,侯爷,”他跑得急,气喘吁吁地递给他们一份文书,微喘着气说道,“有雁州发来的牒文!”
萧楚慢吞吞松开了怀抱,从江让手中接过牒文,顺手递给了裴钰,一边重复问道:“雁州知府来的?”
江让点了点头,说:“对,还是八百里加急。”
“的确是州府的漆印,”裴钰接过牒文确认了一下,说道,“怎么会发到蜀州来?”
江让道:“似乎是不日前我们遇到的那两个官员,徐大人和周大人发来的。”
“人心收买得不错呀,都会帮你做事儿了,”萧楚拿肩靠了下裴钰,赞许道,“看来这俩人在雁州能大有作为。”
裴钰没应答,单手剥开了漆印,从里边掉落出一张纸,裴钰拨开纸卷,看清了里边书写的内容。
它压根不是牒文,既没有案由也没有具名,单单写了一句话:
“天子病危,司礼监传口谕,所有朝臣七日内赶往望仙台,替君主祈福。”
裴钰神色一凛,立刻将牒文的内容呈给了江让和萧楚看。
“清流动手了,恐怕是我爹要挟司礼监做的。”
萧楚暗骂一声,道:“这是让我们必须把皇子带回去。”
江让也是面色一白,说道:“曲娥若是回了京州,岂不是要落入他们之手?”
裴钰道:“望仙台外围的百姓虽然已经迁移走了,但天子下口谕让百官入望仙台,定然有人不敢抗命,会赶去祈福,我爹敢拿这些人命做要挟,多半是梅知节已经输了。”
“这老东西真是疯了……”
萧楚揉碎了牒文,眉间染上一丝怒火。
“既然他想逼宫,不若我们就随了他的愿。”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踏雪而来,飞扬起一串雪沫,萧仇和费羿身着军装,带着联军浩浩荡荡从蜀州城穿过。
遥遥能听见费羿的声音响彻行云,漫入众人耳中。
“今李元泽为保龙椅勾连外敌,散播疫病,满城上下惶惶不安,水深火热,戕害蜀州多少人命!”
“为我蜀地百姓,此战必捷!”
费羿一路喊到萧楚跟前,终于勒停了马,萧仇跟在他后边,也一同望向萧楚。
“走吧,”费羿冲萧楚笑了笑,说,“你阿姐难得饶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