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到底却不过方荷热情塞进手里的瓜子, 宜妃叫身边的樱桃和方荷身边的昕华出去守着,边嗑瓜子边跟她说道。
“其实这几日前朝后宫都有所耳闻,也就你忙得没工夫打听。”
方荷想了想她还没醒就已经在延禧宫批折子的康熙,再到累睡着……好像有几回翠微是欲言又止来着。
不过翠微既然没急着说, 应当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宜妃也这么觉得, “这些日子北蒙的战事愈发紧张了, 朝堂上讨论着是打还是和,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只听说乌烟瘴气的。”
“皇上不知怎的,叫大阿哥和太子又回了上书房,指点弟弟们的课业。”
她冲方荷意味深长地挑眉, 这是说皇上忌惮太子和大阿哥呢。
“啊?你是说……啧啧,不能吧!”方荷咂摸着嘴儿吐瓜子皮。
要是换成康师傅老年,或者大阿哥和太子再大个十几岁, 康熙还真有可能忌惮。
现在?
两个连她都能骂麻爪的屁孩儿, 有什么可忌惮的。
以方荷对康熙的了解, 说不准是朝堂上有人借着为太子和大阿哥站台,硬拉太子党和所谓的大阿哥党一起争论, 挑拨是非。
大阿哥党一盘散沙, 纳兰明珠如今也不怎么管。
索额图又是个冲动的,指不定还真叫人撺掇动了, 不然康熙也不会叫两个儿子回上书房。
果不其然,很快宜妃就说了,“明珠起复, 赫舍里尚书被贬,大阿哥这会子又张扬起来了呗!”
“他和太子在上书房也不安生,吵得火星子四溢, 今儿个为了教胤禟和胤俄写字,也不知怎的,竟打起来了。”
“我去的时候,拉架的三阿哥和四阿哥,还有八阿哥都被泼了一身墨汤子。”
宜妃得到消息,实在坐不住,一到上书房门口,就听到皇上在骂阿哥们。
她探头看了眼,好家伙,要是天黑一点,上书房里能少仨阿哥,也不怪皇上发火。
温僖贵妃从来不会出面管这种事儿,因为胤俄皮实,不会主动惹事,挨骂也不疼不痒。
偏偏胤禟那张嘴一硬起来,比石敢当都厉害,又格外好多管闲事,非要替平日里玩得好的胤禩说话。
本来胤禟和胤俄还没什么事儿,因为胤禟阴阳怪气,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方荷听得窟窟直笑,“可别说,胤禟这张嘴一叭叭起来,别人还真插不上嘴。”
像极了阿哥们的嘴替。
“回头给他写个话本子,等太后娘娘千秋的时候,没他唱戏我不去!”
宜妃:“……你可饶了我吧!”要是叫胤禟得了趣儿,往后翊坤宫怕是也没个清静。
她叹了口气。
“我瞧着不对劲,就以心疼儿子的名义,把胤禟和胤俄给拉出来了。”
“虽不知什么时候打仗,我这心里总有些发慌,估摸着大阿哥是想挣军功,太子又不想叫他去,还有得闹腾,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若非胤祺夜里睡觉不盖被子着了凉,这会子还在阿哥所躺着,宜妃简直想把胤祺也拉过来。
方荷瞬间明白过来,这些时日为什么康熙在幔帐里那么激动。
虽然还是注意着力道没叫她受伤,可叫她撞软枕的时候格外急切,每回都要尽兴到两人都筋疲力竭,才肯入睡。
如果是快打仗的话……她就明白了,男人,尤其是想上战场的男人,热血沸腾,实在很难平复。
宜妃这边想起胤祺,也没跟方荷闲磕牙的心情了,站起身来。
“我带胤禟和胤俄去瞧瞧胤祺,回头就叫俩人伺候哥哥几天,好躲躲清闲。”
方荷心里紧着转悠,跟着起身调侃,“你也不怕他们过了病气。”
“不然我叫他们去干啥?”宜妃凉凉看着边走还边逗弄啾啾的儿子。
那张嘴叭叭个不停,也不耽误他左手捅咕捅咕胤俄,右手摸索摸索胤祥,猴儿都没她这儿子忙活。
她冷哼了声,“孩子不听话啊,都是吃饱了撑的,饿几顿就好了。”
这世道讲究五谷为浊,但凡孩子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上来先饿几天再说别的,太医连平安方都不敢轻易开。
胤禟和胤俄都听见了,幽幽看过来。
胤俄甚至有些欲哭无泪,宜额娘比他亲娘还狠,这贼船他就下不去了呗?
啾啾拍着巴掌乐,“饿肚肚,锅坏,长点吧~”
“什么长点?”宜妃笑着戳戳啾啾脸上笑出来的小奶窝。
啾啾学着方荷平日里吐槽人的模样,邪魅地勾起一侧唇角,用小肉手在胸前比了比。
“心心,噗通,噗通……咯咯咯~”
宜妃:“……”
她疑惑地看向憋笑的方荷,“啾啾是觉得两个哥哥缺心眼儿,让他们长心眼子?”
方荷觉得,当娘的肯定都不爱别人说自家孩子啥,赶紧一本正经想解释。
“是我跟翠微她们说话……”
“慧眼如炬啊!”宜妃抚掌,打断方荷的话,冲胤禟和胤俄挑眉。
“连个奶娃儿都看出来你们蠢,你们还有脸去上书房看热闹?爱新觉罗氏也没出过脸皮这么厚的,你们真是青出于蓝。”
“都给我老实在阿哥所里反省,回头我就叫人给你们送些猪心过去,缺什么补什么,补够了再出门。”
胤禟和胤俄:“……”
胤祥懵懂地左看看,右看看,屏着呼吸挪着小短腿,一步一步往后挪,不小心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见大家看过来,胤祥下意识伸出小手指着俩哥哥。
“哥哥教的,他们补,他们补。”
胤禟和胤俄:“……”亲的,咋都是亲的?
造孽啊!
方荷忍不住了,捧着肚子哈哈笑个不停。
连樱桃和昕华,甚至伺候胤祥的太监和宫女,都忍俊不禁地低下了头。
宜妃带着生无可恋的胤禟和胤俄离开寿康宫,还顺手提上了被两个哥哥揉搓得泫然欲泣的胤祥,去咸福宫还崽。
方荷也抱着饿了的啾啾去主殿,找太后一起用膳。
太后有些奇怪,“宜妃他们呢?”
“去看五阿哥了。”方荷将啾啾放在请造办处打造的婴儿椅里,笑道。
太后也担心胤祺的身体呢,把柳嬷嬷都送过去照顾胤祺了,闻言颇为满意,没多说什么。
反倒是方荷,在一旁给太后奉膳,笑得格外谄媚。
“我瞧着啾啾在您这边住得挺开心的,延禧宫的花房还没有建好,就叫她先待在您这儿吧。”
“回头让啾啾跟您一起去瑞景轩,那边景色好,啾啾肯定喜欢。”
太后更奇怪了。
先前这丫头不是还打算留宿寿康宫,她都做好准备让方荷带孩子回去,好推皇帝的宠了。
她似笑非笑点点方荷额头:“你又不想哀家和啾啾了?”
“我白天陪着你们,晚上还是陪着万岁爷吧。”方荷装作害羞,低着头道。
太后眼神复杂:“……你也得注意自个儿和皇帝的身子,别由着皇帝胡来。”
方荷义正言辞道:“您就放心吧,我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子和皇上的龙体,才如此决定的。”
“皇上待臣妾那么好,听梁九功说皇上一忙起来,晚膳都顾不上,夜里也不得安寝,臣妾盯着些,也好叫龙体安泰不是?”
本来她是不想没黑没白地加班了,实在是吃不消。
但听宜妃的意思,打仗应该就是今年的事儿。
康熙三次亲征噶尔丹可是必考点啊,这种疯狂刷老板好感度的机会她能错过吗?
只要零零七那么一小段时间,剩下大半年都是带薪休假,指不定老板走之前还有奖励,回来更小别胜新婚。
啧啧,这简直是送分题!
下午歇了晌从寿康宫出来,方荷难得没回延禧宫等着。
她直接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打算更贴心一点,免了老板忙里偷闲往延禧宫跑的工夫。
她跟昕梓吩咐:“你回一趟延禧宫,将我寻常用的东西收拾一些,搬到昭仁殿来,我这些日子,就在御前伺候万岁爷起居。”
昕梓向来听话,一句话没多问,腿脚麻利往延禧宫跑。
翠微也对主子与皇上情浓的事儿乐见其成,很快就将东西送了过来。
康熙一从南书房出来,就见李德全在外头笑成了一朵花儿。
“主子爷,贵主儿在昭仁殿等着您一起用晚膳呢。”
原本看到战报心底还烦躁的康熙,闻言面色好了些,迟疑着看了眼弘德殿,关于大军粮草的事儿,他还有些折子没看完。
但他还是顺着心意往昭仁殿去了。
“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见主子总算愿意按时用晚膳了,梁九功和李德全心里都松了口气。
李德全笑道:“贵主儿半下午就过来了,只说不叫打扰您忙,一直叫人收拾昭仁殿呢,要叫您晚上就寝能睡得更舒坦些。”
康熙甚至起了那么点受宠若惊的愉悦。
进门看到俏生生立在餐桌前的方荷,含笑上前刮了刮她的鼻尖。
“什么风把咱们贵妃娘娘刮过来了?”
方荷抱着他胳膊往桌前坐,心想应该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刮出来的风吧。
有题不刷简直是犯罪啊!
她歪着脑袋蹭蹭他肩膀,用帕子遮住唇角,小声道,“昨儿个夜里感觉烨将军攻势见缓,奴家猜着将军怕是没吃饱饭,专门过来盯着您好、好养精蓄锐。”
康熙:“……”
他似笑非笑睨方荷一眼,“那等晚上,贵妃娘娘再好好瞧瞧,看看本将军到底吃没吃饱。”
方荷:“……瞧就瞧,谁,谁怕谁!”
做题不要命,也是所有刷题党必备的素养呜~拼了!
用过晚膳,康熙还有些折子要批,叫人把折子拿到昭仁殿里来。
两个人也没继续腻歪。
康熙在御案前批折子,方荷就抓着个话本子,靠在不远处的软榻上,边喝花茶边看得起劲儿。
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总觉得,昭仁殿内他已经习惯了三十多年的安静,似乎都因为花茶里昭仁贵妃叫人放进去的果子,变得清甜起来。
快到二更时,方荷打了个哈欠,放下看到一半的话本子,懒洋洋把自个儿塞进了康熙怀里。
“折子是看不完的,明儿个起来再看嘛,早睡早起对身体好。”
康熙挪开朱笔,免得沾她身上,哭笑不得让方荷靠坐得更舒服些。
他意味深长道:“朕这会子就寝,可早睡不了。”
方荷:“……”有道理,就你长嘴了是吧?
“反正臣妾累了,您也不许看了,再看下去眼都要花了。”
“我最喜烨将军俊美容颜,若是您戴上琉璃镜,且不说美貌遮掉一半,连远处的敌人都看不清,就更别提打仗了。”
她抱住康熙的脖子,非常理直气壮道:“到时候,烨将军可就别怪本宫无情,要叫你失宠!”
梁九功:“……”他这会子是不是不该在殿内伺候?
康熙却觉得很有道理,不止看不清敌人,夜里闹人的妖精怕是也看不清了。
他轻笑几声,抱着方荷起身。
“好,那本将军就先为贵妃娘娘执马坠镫,好好伺候你战上一回。”
“唔……”方荷轻软含糊的呜咽,被一并藏进了幔帐里。
梁九功含笑带着人出去,关上殿门。
他觉得那动静不像是要冲锋陷阵,却像是已经打完了仗,被抓住的猎物软语求饶,引得某位将军得意透过低笑,藏都藏不住咯。
夜色漫长,幔帐轻轻晃动,隐约映出了你来我往的对战场面。
床头炕屏被方枕敲得声声作响,歪歪斜斜。
枕上躺着娇软,纤细的腕子像蕴含了千钧力道,轻轻拂过,便叫宽肩昂藏身影折腰,久久不愿起身。
淅沥沥的夏雨半夜里落了下来,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缝,将带着龙涎香气的水汽吹向大地,引得呼吸都沾染了湿漉漉的情意。
接下来数日,方荷都秉着高考前的劲头,舍命陪君子。
半上午爬起来就往瑞景轩冲,陪太后和啾啾用午膳,直到歇过晌。
半下午就去春晖堂,康熙忙她就叫人往南书房和弘德殿送方便食用又好克化的茶点。
虽然她手艺不行,但她嘴行啊。
方便面她不知道怎么做,可能拿在手里方便吃的肉卷啦,汉堡啦,什么模样,什么口味,她能说得栩栩如生,叫人口齿生津。
不是御膳房的点心不好,而是点心不管甜咸,吃多了总会腻,还会掉渣,康熙和大臣们都不大爱吃。
反倒是她后世吃过的很多快餐,冷热都挺好吃,也不会弄脏衣裳。
御厨们没点子本事也进不了御膳房,很快就把方荷口述过的东西给做了出来。
甭管是夹着青菜的肉卷,还是肉、菜、面合在一起的夹心馍,冷热都各有滋味儿,顶饱还不噎得慌……那什么,去官房也没那么叫人发愁了。
被康熙抓住忙起来就顾不上饭点的大臣们,吃了些时日,都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得知这是几乎常住在春晖堂的昭元贵妃献出来的方子,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想参贵妃不合规矩的大臣,都暂时偃旗息鼓了。
谁也顾不上。
五月里北蒙传来消息,准噶尔打赢了喀尔喀,率兵三万一路势如破竹,竟然一路往乌珠穆沁攻。
要知道,乌珠穆沁离热河就只有不足百里,再往南八百余里地就是京城。
如果等噶尔丹打下乌珠穆沁,占了古北口和喜峰口,就等于遏制住了京畿要塞,能打大清一个瓮中鳖。
这下子,主和的大臣们哑口无言。
康熙当机立断,下旨令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分别领兵三万,分左右两路自古北口和喜峰口出击。
同时又下令让盛京的佟国纲带三万大军,与镇守归化城的董鄂费扬古,以夹击之势西进,协同福全和常宁作战。[注]
等旨意传遍紫禁城,康熙依然如往常一样,按着时辰回了春晖堂主殿,与等着他的方荷一起用晚膳。
方荷听见动静,放下正在给啾啾画的衣服花样子,笑着起身。
“皇上忙完啦?啾啾都会叫阿玛了呢,今儿个追着太后宫里的常茂喊,把常谙达吓得够呛,只能躲着啾啾走。”
方荷用手指比划着啾啾跑起来的模样,笑得停不下来。
“啾啾还以为常谙达是跟她玩捉迷藏,小短腿都快抡出火星子来了。”
康熙今儿个难得没接方荷的调侃,只含笑看着她,等方荷说完,温柔拉着她坐下。
“你们都先出去。”康熙冲梁九功挥挥手,不打算叫人侍膳。
方荷觉得他有点奇怪,“怎么,皇上今儿个是想叫臣妾侍膳?”
“朕伺候你。”康熙笑着夹了一筷子方荷最喜欢的四喜丸子,放入她的碟子里。
方荷瞪圆了眼,刚抬起筷子的手倏然护住自己。
“皇上您……是不是又要叫我吃亏?我跟你说哦,我这亏可是很贵的,皇上算算自己的私库还撑不撑得住。”
康熙失笑,敲了敲方荷的脑门,“朕就不能待你温柔点?”
方荷沉默片刻,幽幽道:“猪出栏之前,养猪的也都很温柔。”
康熙:“……”有道理。
所以他不光养了个猴儿嫔,养了个小狐狸,还养了头格外会气人的猪,怪不得他身边儿越来越热闹。
他笑着摇摇头,倒也没说别的,还是一反寻常,温柔照顾着方荷用完晚膳。
等殿内收拾干净后,康熙拥着方荷站到窗户边,看着前湖中央的一轮圆月,声音仍旧温柔得不像话。
“你是不是知道,朕要离京了?”
方荷背靠在他身上,懒洋洋笑了笑,“从我入宫,您就做好了这个打算,还想着拔苗助长,我若是不知道才见了鬼吧?”
康熙失笑,这混账什么时候都不忘翻旧账。
他偏头亲了亲她发髻,“其他人都劝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连太后都几番劝朕在京城坐镇,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方荷想了想,“在外头吃好喝好睡好?反正你要是因为没人看顾就不把身子当回事,回来糙得没眼看,臣妾可真要换个人伺候了。”
康熙:“……”他是不是不该跟这混账谈心?
方荷捂着嘴偷笑,转过身抱住他的腰,抬起头看他。
“你总说我跟你很像,如果是我,人都骑我脖子上了,打不死对方我得气死自己,我也清楚我家烨将军不是废物,又怎么会拦你?”
康熙眼神略有些微妙,这混账说得……不会是乌雅氏吧?
如今一寻思,康熙突然就察觉出自己当初什么都不说,只叫她一等再等的行为有多离谱了。
换成噶尔丹,对方欺负到家门口,其他人要是敢叫他等等再等等,给对方继续上蹿下跳的机会,他能拿刀砍了说话的人。
康熙下意识将方荷揽得更紧了些:“果果就这么相信朕?”
方荷可疑地沉默了下,怎么说呢,她不知道战局到底如何,可……如果打赢了,三征咋来的?
她换了个说话,委婉道:“我相信老天爷疼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会平安归来,不管用多久,皇上也一定能弄死噶尔丹,成为草原上所有部落都敬畏的天可汗!”
康熙被逗笑了,方荷这说法,倒比其他人言之凿凿说大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更有说服力。
更艰难些的三藩之乱,他都平了,噶尔丹,他也定会杀之。
康熙低头,额头抵着方荷的,低声道:“钦天监已经送了日子过来,朕……五日后出发!”
方荷住在春晖堂,比其他人知道得都早些。
内务府寻常不怎么看得到的奉宸司、上驷院和武备司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就足够让人隐约得知此事了。
“那赶紧着……”方荷也不看湖看月亮了,拉着康熙就往寝殿跑。
“走之前臣妾要榨干烨将军的公粮!”
康熙:“……”
一夜造作,翌日康熙起身时,看着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嫌他吵的方荷,唇角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深。
下了早朝,他把太子叫到御书房。
此次他不会亲自去跟准噶尔打仗,只是率禁卫军到博罗和屯督军。
那地方离京城一千多里,胤礽也已经十七了,到了可以监国的年纪。
“朕会将李德全留在昭元贵妃身边,后宫不需要你操心。”
“前朝的事,多听内阁的意见,多看多听,少说少做。”
胤礽满脸激动和不舍,红着眼眶拉住康熙的衣袖。
“汗阿玛,您带上儿臣吧,儿臣不想监国,想跟您和大哥一起出征。”
是个男人都忍不住有纵马杀敌的情怀,身为太子,胤礽更清楚,与其留下做个阿玛的傀儡,不疼不痒地听听政务,还不如上战场呢。
若叫老大得了军功,待得大军归朝,他这储君的地位只怕会更加不稳了。
“汗阿玛,您自小教导儿臣为君之道,该当亲力亲为,儿臣舍不得您,与其在京中日日担忧,儿臣宁愿给您当个座前的小兵也好啊!”
如果没有方荷先前的话,康熙听到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这番话,估计只会感动,欣慰,甚至会觉得这儿子贴心。
这会子他也不至于对太子失望,他很清楚胤礽对他的依赖和濡慕,知道保成的情意不假。
可他却依然能分辨得出,保成想随他出征,却不只是因为他要出征,而是因为保清也跟着一起去。
他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子感慨,保成他已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的终点没有他。
不止保成,其他儿子也如此,能伴他走到终点的,只有那个小狐狸。
他咽下一声叹息,含笑抚着胤礽的后脑勺,轻拍了下。
“身为太子,你与保清的路不同,这江山早晚是你的,你得清楚何为轻何为重,担起自己该担的责任。”
“无论发生任何事,切勿心急,等朕回来,也该给你挑太子妃了。”
胤礽张了张嘴,却还是咽下了更多想争取的话。
他从汗阿玛的眸底看到了不容拒绝。
江山早晚是他的,但如今……是汗阿玛的,他只能是听话的太子。
五月十九,天朗气清,前一日刚下过雨,难得在这盛夏天儿不算太热。
康熙率七千禁卫,在太后和太子并后宫诸妃嫔、前朝留守官员的注视下,浩浩荡荡离京。
六月初七,常宁所带领的右路军因辎重匮乏,失利往南退了五十里。
七月初,噶尔丹亲自带兵追击,渡过沙拉木伦河,准备继续攻打左路军。
康熙的旨意很快从博罗和屯发出,急令左右路军在木伦河上游夹击噶尔丹。
战况未明,及至七月底,清军在明显多于准噶尔的情况下,仍旧隐隐处于下风。
战报一送回京城,就引起了朝臣们的惊慌和躁意。
可后宫得不到前朝的战报,依然跟寻常时候一样风平浪静。
只是这风平浪静下的波涛,也丝毫不逊于前线,于暗处汹涌。
康熙离宫前,就传旨将宫务交到了方荷手里。
温僖贵妃因为身子不适,并没有推拒,很痛快地奉上了宝印和金册。
有顾问行帮衬着,即便惠妃、荣妃两人私下里一直没停了给方荷使绊子,也没能影响方荷迅速将宫务捏在手里。
方荷也没生出擅专好权之意。
她先雷厉风行扣押了内务府的旧账,将所有烂账、坏账、假账都拿出来一一清点,杀鸡儆猴,迅速理清了账目。
还有后宫各处的职责,也迅速重新调整,方荷令内务府督查司确立了新规矩,分往各司。
具体规矩的改动不少,但是在内务府和各宫妃嫔看来,其实变动不算大。
只是所有的差事都划分了具体的范围和核验标准,并且设立了奖金和罚银标准。
责任一步一步具体到人,日日都要签字画押,方便奖赏和追责。
如此一来,内务府和后宫各处原本职责不明,吃空俸,瞒上欺下的那部分人,都没了发挥的余地。
至于互相推诿,甚至妄图让其他人担责的那些老油条,再也没办法耀武扬威了。
后宫自然有好些人不满,隐隐乱了好些天。
但顾问行说服了内务府各司配合,督查司又在李德全的指使下严查到底,慎刑司指哪儿打哪儿,到了七月初,后宫还是消停下来了。
做完这些,理顺了后宫的流程,方荷依然将宫务一分为三,交到了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让她们继续管着后宫。
这三个人每三天跟她汇报一次工作情况,但凡宫里出了任何问题,她只找这三个人负责,很快就清闲了下来。
本来方荷是打算躺平,好好陪陪说话越来越利索,也越来越敢上天的啾啾,开始自己的带薪假。
可中秋宫宴之前,惠妃、荣妃和宜妃三人过来找她汇报宫宴的进度,啾啾拿着她的小钓鱼竿,带着水缸里刚放进去的半大鲤鱼,满脸兴奋冲了进来。
原本还挺喜欢鱼鲜的方荷,闻到隐隐约约的鱼腥味儿,突然就吐了出来。
惠妃和荣妃眼神闪烁,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请了太医过来。
宜妃和方荷淡定地哄着被吓到的啾啾,由着太医诊出了方荷两个多月的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朝后宫得到消息后,都炸了窝。
尤其是索额图留在太子身边的眼线,得知情况后,马不停蹄就将消息传了出去。
后宫里更是碎了一大批帕子。
不是不想摔盘子摔碗,可现在内务府对各宫的损耗都有标准,还要求给出合理的理由。
客观原因损耗,内务府补一次,非客观原因,则需要各宫自己补贴才能重新补上。
问就是前线打仗,后宫帮不上忙,却得竭尽所能地出一份力,能省则省,省下来的银子好采买取暖之物,送到前线去。
谁敢说不想省,那是要叫皇上和将士们一起吃苦?傻子也不敢这么说。
连温僖贵妃都有些坐不住了,如今方荷就已经是妃嫔之首,如果方荷诞下阿哥,往后胤俄会被所有人拿来对比。
太子也连日脸色阴沉,如果昭元贵妃生出阿哥,比胤禛还要尊贵些,那可是实打实的半嫡。
万一昭元贵妃生出更多阿哥呢?后位可还空着呢。
等索额图私下里传信回来,催着太子不要再迟疑的时候,胤礽第一次没能止住心头的恶念。
想起那个他还颇为欣赏的昭元贵妃,胤礽默默允许了手底下人与永寿宫联络的动作。
待得人离开好一会儿后,胤礽才无奈叹了口气。
其实他真不想与昭元贵妃为敌。
就算动手,他也不会害了昭元贵妃,她依然会是汗阿玛身边最尊贵的女人,他只是……再也不想要任何兄弟了。
还在感怀的胤礽并不知道,就在他宫里的太监踏入永寿宫大门的那一刻,延禧宫也迎来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客人。
景嫔冲方荷伸手,笑得格外得意。
“昭元,毓庆宫动了,一千两银子,银票就好。”
方荷:“……”
她捂着胸口,偏开头,咬牙冲翠微摆摆手,不看翠微去拿银票的身影。
“接下来,还要跟我赌吗?”景嫔浑不在意地歪在方荷身边的脚踏上,撑着脸仰头冲方荷笑。
“还是一千两,我与你赌她们动手的时机和途径,不会叫你吃亏的。”
方荷一脸探究看着景嫔,“你怎么会那么好心帮我?”
其实景嫔就算不跟她赌,顾问行也早叫人盯着各宫和毓庆宫的动静了。
她根基比别人钱,站得越高,越容易叫人生出把她拉下泥潭的心思。
她从不指望人在利益面前能记得住疼。
“因为我很喜欢你的封号。”景嫔想也不想便笑道,接着似真似假喟叹一声。
“午夜梦回,这个昭字好像总在我耳边响起,深宫无趣,我实在不想叫它消失。”
景嫔冲方荷眨眨眼,“你是怕了?若是需要我帮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一万两,我保你无后顾之忧,安心养胎,如何?”
左右都是上辈子做惯的事儿了,这活儿她熟。
方荷定定看着景嫔,突然勾起唇角,笑意越来越深,甚至渐渐变成大笑。
景嫔从入殿开始的笃定,突然掺杂上了几分疑惑。
“你……高兴疯了?”
“不,我只是确定了一件事。”方荷说话的时候笑意不减,她终于猜出景嫔的身份了。
方荷弯腰,轻提起景嫔的下巴,眸底的肆意和张扬也再不掩饰。
“我等了好久也没人蹦出来,本来还有点失望。”
“现在嘛,我确实很怕,怕紫禁城里的人太不经折腾。”
“你倒是可以帮我多请几个人配合她们,我请你看一出好戏如何?”
一场让所有人都会庆幸,先前得罪她的时候,皇上还在宫里的好戏。
方荷曾跟康熙说,他像一道枷锁,哪怕枷锁打开了,也会让她有所顾忌,毕竟老板有很多她不认可的底线。
不巧的是,她没有。
第102章
方荷在御花园打脸惠妃那回, 就发现了景嫔的违和。
不是方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景嫔以几乎叫人无法忽视的大胆注视,故意引起她的注意。
那日,在无人得见的角落里, 景嫔斜靠在绽放着迎春花的假山一侧, 笑靥如花, 与除夕宫宴时候完全不同。
她身上再无怯懦,木讷那些掩人耳目的柔婉, 反倒多了股子兴致盎然的肆意和玩味。
在寿康宫请安的时候,景嫔也总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对她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
方荷知道, 景嫔早晚会找上她,还跟宜妃提过。
两人分不清这位佟家女到底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还是来者不善。
可方荷也不怵她, 她做昭妃的时候能收拾佟家女, 没道理做了贵妃还畏首畏尾。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 战术上却丝毫不能大意,方荷请顾问行私下里去查了景嫔的底细。
不得不说, 康熙给的这个老太监是真的敬业。
他不但将内务府和后宫诸多关系理得顺顺当当, 也从不会因为她任何行为大惊小怪,只会默默将交代的事情办到最好。
去查景嫔也不例外。
可顾问行禀报上来的详尽资料, 让宜妃有些难以置信佟家女会如此,却让方荷察觉出了几分微妙。
景嫔对后宫争斗不感兴趣,反而喜欢避开人到处走, 尤其是乾清宫和养心殿周围,她以闲逛的名义转了好多回。
畅春园她对无人问津的清源书屋更感兴趣,如果方荷没记错导游曾经的介绍, 那应该是康熙老年的居所。
她对四阿哥很好,甚至好到会与这个便宜外甥下棋,论策,指点四阿哥的功课。
可这位佟家大房的庶女,在佟家的时候毫无才名。
再加上景嫔还有曾经落水濒死的经历,方荷怀疑,自己碰上了老乡。
在康熙离宫后的第三天,景嫔在瑞景轩的小花园里,拦住了方荷。
“昭元贵妃,要不要与我打个赌?”
方荷问:“赌什么?”
“赌第一个对你动手的人,不会出自后宫。”景嫔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前朝无法轻易跟后宫接触,如果不是后宫动手,也就只有阿哥们……准确来说是太子。
方荷先前苏东西的时候虽然谨慎,但到底与这世道不同,并不意外景嫔能发现她,只在心里腹诽,难不成,她这可疑老乡,还是个穿书党?
她都没那么肯定谁会先忍不住蹦出来。
虽然对这位疑似老乡的景嫔略有些警惕,她还是没忍住问。
“为什么这么觉得?”
景嫔轻笑道:“古往今来,恩宠都是虚幻,大家争的不过是权柄,温僖为家族所累,不敢轻易动手,最多袖手旁观,其他人还没这个资格。”
“为君之道,是大仁大爱,大仁需杀伐果断,大爱需善存己身,可你的存在,你的子嗣,都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只要他还记得自己所学,便不会迟疑。”
方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酒店里服务过很多大佬,清楚大佬们特有的那种云淡风轻的气场,比起景嫔却仍弱了些。
而且后世的大佬,没人会把怎么做皇帝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啊。
方荷隐约觉得,这不像老乡……倒像武大佬或者吕大佬那种人物。
可景嫔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兴味和示好,却又没有康熙身上临朝过的那种气场。
她思虑再三,应了这个赌,试探着笑道:“既景嫔看好我,往后也不必如此客套,叫我果果便是。”
如果景嫔不看好她,去的就该是毓庆宫,而不是来她面前。
景嫔笑道:“还是叫你昭元吧,你叫我雅娘便是。”
方荷被封贵妃后,便不再住云崖馆,也没去皇贵妃住过的澹宁居,那里改名钟毓苑,赐居太子。
嘉荫殿则改名昭元殿,给了方荷,方便方荷随时在昭元殿和春晖堂之间往返。
她一回到昭元殿,立刻叫顾问行去清源书屋,找了很多历史古籍过来翻看。
两个多月的时间,她都用来干这事儿了,回宫也没停下。
历史上对为君之道如数家珍的不算多。
最符合的有两个,邓太后身边的班昭,字惠班,还有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字紫英,没有一个跟雅字沾边。
直到现在,方荷发现了景嫔对‘昭’字的喜爱和怀念。
喜爱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怀念这个字背后的故人。
方荷突然想起,景嫔毫不心疼佟家送上来的银子,在回芳墅让人建了一小座流杯池,专门招待上门的妃嫔避暑。
反正班昭不像会做这种事儿的人。
这做派,除了伺候过曾为武昭仪那位的,又广纳入幕之宾的上官昭容,也没别人了。
眼下,听到方荷隐藏着杀气的话,景嫔呼吸微微一顿,眸底蓦地迸发出强烈的光彩,身子弯得更低。
景嫔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位昭元贵妃了。
她比那些曾掀动风云的公主还有趣,不愧是从那些神奇话本子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人。
也许她想天高海阔再逍遥一世的希望,真的可以放在方荷身上。
“待毓庆宫那位动手的那日,我保证,所有能到场的人,都会到场。”她笑吟吟看着方荷,微微躬身。
“雅娘就等着看贵妃娘娘的好戏了。”
中秋刚过,重阳未至,前线的消息就传回了宫里。
清军在中秋月圆夜,大破准噶尔‘驼城’大军,斩杀万余准噶尔士兵,逼得噶尔丹往北溃逃的消息,吹响了反攻开始的号角。
这算是御驾亲征以来的第一场大胜,太子很快就令人晓谕京城,引得紫禁城内外皆是欢呼和赞誉之声。
后宫妃嫔们也活跃了不少。
温僖贵妃得知是裕亲王这一支左路军立下的功劳,法喀就跟在裕亲王身边呢,大喜之下,身子都好了些。
很快,温僖贵妃就借着重阳将至的名义,欲举办赏花宴,邀请后宫妃嫔们去御花园赏花。
递到方荷手里的帖子,是宜妃送过来的。
“听说是承乾宫景嫔提起,上回你在御花园没能尽兴赏花,建议温僖贵妃将永寿宫的赏花宴,挪到了御花园去。”
宜妃随手将帖子扔在了矮几上,“惠妃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我觉得这场赏花宴怕是有猫腻,你还是别去为好。”
虽然方荷现在身孕已经满了三个月,但方荷这一胎孕期反应比上回大得多,坐稳了胎也不意味着不会被人算计。
方荷只笑着叫福乐看了眼帖子,等福乐递过来,才接在手里看,见定的是两日后,颇有些意动。
“正好是请平安脉的日子,温僖贵妃做事谨慎,不会落人话柄,那日肯定会叫太医院的人在场,应当无碍。”
宜妃蹙眉:“那些太医要是可信,我当年生胤禌也不会……但凡有人起了坏心思,夹带些不干净的东西往你身边凑,总归是防不胜防。”
“嗯,你也说了,防不胜防。”方荷将新泡好的金银花露推到宜妃面前,含笑道。
“有那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离我生产还有半年多呢,难道龟缩在延禧宫里就安全了?”
宜妃听出来方荷的意思,心跳猛地乱了几拍。
“你这是要……杀鸡儆猴?”
方荷被逗笑了,却也不多解释,只以茶盏遮住唇角的笑意。
“杀鸡儆猴作用不大,总有那铤而走险的,若想安枕无忧……”自然是猴子和鸡全弄个半死,叫他们再也长不出搅屎的骨头。
“怎样?”宜妃不由得向着方荷探身,连问声都不自禁发紧。
方荷笑眯眯啧了两声,“天机不可泄露,你等着看就是咯。”
宜妃:“……”先前谁说话说一半,上官房会没手纸的??
把好心过来提醒的宜妃给气走,方荷立刻叫人请了顾问行和李德全到跟前来。
“后日动手,请二位帮忙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李德全迟疑了下,没说话。
顾问行只垂着眸子,轻声道:“回主子,苏嬷嬷说,只要您派人去请,她会带着您需要的东西过去。”
“奴才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那日太后不会露面,慎刑司也提前留出了地方。”
方荷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催促,只抚着自己还未见弧度的肚子,笑吟吟看着李德全。
李德全硬着头皮,小声问:“主子,其他人都好说,您当真要将太子扯进来吗?”
如果太后不出面,太子才是如今宫里最尊贵的那个,这祖宗是要捅破天吗?
他小心翼翼建议:“此事是不是先请示一下万岁爷?”
“他不对我动手,我吃饱了撑地将他扯进来?”方荷非常有耐心地温柔解释。
“且不说皇上在前线为战事担忧,拿这种小事打扰他好不好,等皇上回信,一来一回需要多久你算过吗?”
“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任何纰漏,谁来负责?”
李德全赶忙跪下,“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知道你什么意思。”方荷更温柔地打断李德全的话。
“如果你做不到,就滚回乾清宫当缩头乌龟就行了,往后延禧宫的事儿再不必你来操心。”
“孩子嘛,不懂事,打一顿就好了,很简单一件事,你也不必想复杂了。”
“如果有人非要给我增加难度,我自个儿想法子动手也不是不行,到那时候前朝乱不乱,我可就顾不上了。”
“我能负担得起任何后果,不过等皇上回来问起,你能不能担得起责任……你自个儿掂量,我不为难你。”
李德全越听越心惊肉跳,上回这祖宗自个儿想法子动手,可是叫整个后宫都一起瞒天过海,逼得皇上都没了法子。
他不过是一个奴才,哪儿担得起这个责任啊。
他赶忙将脑袋抵在地砖上,“回贵主儿话,禁卫保管不会出任何问题,其他人……奴才去说!”
方荷看了眼顾问行,轻哼了声,什么都没再说,就叫两个人出去了。
一出来大殿,李德全就软着腿靠在红漆柱子上,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皇上留下他在宫里,说是为了保护昭元贵妃,其实也是怕贵妃太无法无天吧?
这要是贵妃闹得太过,捅了大篓子,他这条小命照样保不住啊!
“皇上留下禁卫和暗卫,并未瞒着主子,主子手里有龙纹佩,并非只能靠你。”顾问行突然开口,吓了李德全一跳。
李德全捂着狂跳的心窝子,“那贵主儿为何……”还要他来做这件事啊!
难不成是要提前找个替死鬼?李德全更欲哭无泪。
顾问行淡淡看李德全一眼,觉得梁九功这干儿子实在太蠢,这种明摆着的事儿也要问。
皇上连绿头牌都做了,甚至还用搓衣板作画,这几乎是明摆着将权柄递到了方荷手里,允准她动用他所拥有的一切。
不然他顾问行用得着跟伺候皇上一样,伺候新主吗?
贵妃用皇上所给予的,是表达对皇上的信任和托付,不用才会叫皇上心生芥蒂。
顾问行思忖片刻,以李德全能理解的意思言简意赅。
“你出面,代表着万岁爷,主子不会下死手,等皇上回来,你只是听从主子吩咐,不会有任何惩罚。”
“你不出面,主子可孤注一掷,为保皇嗣,不择手段,无论结果好坏,你必死无疑。”
李德全惊了下,瞬间恍然,是,是这么个理儿,所以他差点就送自个儿上了绝路?
他软软顺着柱子滑落在地,再没有任何迟疑,咬牙拖着腿爬起来就赶紧去办昭元贵妃交代的事儿。
八月二十三大清早,胤禟和胤俄又双叒叕从上书房跑出来,钻进了延禧宫。
他们到的时候,方荷刚跟啾啾吃完早饭。
俩人冲外头要行礼的宫人和太监杀鸡抹脖子地比划着噤声,偷偷躲在门口往里看。
一探头,兄弟俩就见昭元贵妃抱着啾啾,一起给肚子里的宝宝做胎教。
“小兔子跑啊跑,很快就撵到了小乌龟前头去,得意到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不对!”奶呼呼的声音很认真地反驳,接着降低了声音。
“弟弟乖,不听不听,兔纸不飞飞,系……是,蹦高高哦~”
方荷含笑看着啾啾抚着她的肚子,喷着口水语重心长教导弟弟,她只能憋着笑一脸自己错了的模样,免得妨碍啾先生的教育工作。
先前啾啾对别人叫她额娘的事儿反应很大,方荷从发现自己没有换洗后,就有些为啾啾可能会不开心发愁。
不是她重男轻女,可在这个世道,她想保护好啾啾,甚至在自己百年以后,能让啾啾生活更安稳,阿哥就必须得生!
她想了很多种说辞,比如会多一个人跟她一起爱啾啾啦,比如有个弟弟或妹妹就有个小跟班啦……但这些说辞竟都没能用上。
方荷将啾啾从瑞景轩接回昭元殿,才刚说了一句自己肚子里有小宝宝,啾啾就高兴地蹦了起来。
“弟弟吗?”啾啾一脸期待,小奶音都快高兴呲了。
虽然啾啾比好些孩子开口都晚,但她学说话的速度却比很多小崽都快得多。
才一岁半,她甚至说话都快赶上三岁多的胤祥了,只不过吐字清楚而已。
所以啾啾手舞足蹈地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习三锅,小雀雀,分妹妹,啾啾公举,也要!弟弟分窝!”
方荷听明白后,惊呆了,这是她从来没考虑过的角度。
所以胤祥的丁丁,已经许了一半出去给自家妹妹,啾啾就惦记上自家弟弟的了?
不是,胤祥为什么会跟啾啾提起这个来?!
虽然她没有,但她突然隐隐觉得某个地方有点幻痛。
方荷火速叫人去了一趟瑞景轩,请太后跟宣嫔和章佳贵人提一提,可千万别闹出什么惨绝人寰的兄友妹恭来。
然后,方荷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让啾啾明白,就算是弟弟,他的小弟弟也没办法分给姐姐,这东西只有完整的才有用,不完整的话,弟弟以后就生不出宝宝来跟啾啾玩儿了。
翠微和春来都差点听吐血,哪儿有跟孩子说这种,这种不正经的话的啊!
方荷也没办法,“你有本事让她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别再惦记,你去说,只要你能说明白,我保证跟她认错!”
翠微和春来还有昕珂她们不说话了。
虽然但是……如果小主子问她们为什么她不能拿弟弟的雀雀,她们该怎么回答?
总而言之,经过了混乱、失落后的啾啾公主,很快明白了十三哥在吹牛,小公主都没有雀雀,她还是最腻害的公举这件事。
啾啾从襁褓中就一直是个很有耐性的崽,她也没难过,只从额娘的话里举一反三,听出了额娘肚子里的宝宝是给她玩的这个结论。
“弟弟,生宝宝玩,额娘,生宝宝也玩~九锅锅,习锅锅,笨,习二锅,习三锅,傻,啾啾系……小先森!”
方荷想了想,让啾啾自个儿教个合格的玩具……啊呸,玩伴出来,总比分享雀雀这种事情靠谱得多。
而且她能跟啾啾多一些相处时间,不叫啾啾产生落差感,两个孩子也能更亲密,百利而无一害,就由着啾啾去了。
如此一来,每天方荷都带着啾啾一起给肚子里的崽做胎教,效果特别好。
啾啾说话越来越利索,每天孕吐都特别严重的方荷,只要一开始念书,肚子里就特别消停,也不知道这崽到底是被念睡了还是听得起劲。
甭管肚里崽是学霸还是学渣,娘俩都对这件事乐此不疲,每天都要在清晨最容易孕吐的时候,讲半个时辰的故事。
等啾啾教育完肚子里的弟弟,方荷刚要继续讲故事,眼角余光就看到了两个老鸭腚脑袋。
大清的男孩一般十岁留头,十岁前,只在头顶留一撮毛,民间俗称老鸭腚。
胤裪和胤祥没来过延禧宫,胤禩刚开始留头,如今这发型能出现在延禧宫的,也就胤禟和胤俄。
方荷戳了戳啾啾,“啾啾看,谁来啦?”
啾啾一扭头,眼神立刻亮了,翻个身就冲春来挓挲起胳膊,表示要下软榻。
“锅锅,花花,好吃哒!”
“额娘,啾啾,看花花~”
方荷没想带啾啾一起去御花园,打算把啾啾送到寿康宫。
这会子看了眼胤禟和胤俄,方荷眸底闪过一抹暗色,不动声色笑着拦住啾啾。
她问胤禟:“怎么又逃学了?小心你们汗阿玛回来打你们板子。”
胤禟赶紧解释,“昨天我和胤俄跟先生和太子哥哥说了,今天我们的郭罗玛嬷都进宫,告半天假去请安。”
方荷不解,“那你们怎么会来找啾啾?”
八岁的娃和两岁的娃这么有共同语言吗?
胤俄憨笑:“我们听三哥和八哥说,上回啾啾去御花园哭着走的,五哥也说啾啾喜欢花。”
“昨天去寿康宫请安,我们正好说起要去御花园,被啾啾听到,昨天在寿康宫就说好了,要带她去看花。”
方荷心下微哂。
昨天惠妃、荣妃和宜妃拉着她说重阳节宫宴的事儿,贵妃陪着太后说话,倒让几个孩子说好了,可真够巧的。
她蹲在啾啾面前,“啾啾,去御花园会有蜜蜂,蜇一下很疼的,你确定要去吗?”
啾啾缩了缩脖子,却眼睛眨都不眨看向胤禟和胤俄。
“有锅锅!啾啾跑!”
胤禟和胤俄:“……”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妹妹!
方荷定定看着啾啾,坚持问:“如果哥哥也挡不住呢?”
啾啾紧抿着小嘴儿,却丝毫不肯放弃。
“要去!啾啾不怕!姑姑吹!”
“阿玛敢敢,啾啾也敢敢!”
虽然康熙出去很久了,为了不让啾啾忘记自己还有个爹,方荷没少以康熙为蓝本,讲些烨将军打仗的故事,倒叫啾啾记住了。
“主子——”春来难得上前插嘴,想说她带着小主子走,路上哄骗小主子去寿康宫。
“好,但啾啾得答应额娘,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不要害怕。”方荷打断春来的话。
啾啾早晚会明白这世上不只有晴天,她不会把孩子养成温室里的花朵,阻拦啾啾的脚步,让她变得畏缩不前。
即便啾啾想上天,她也会为啾啾搭起登天的梯子。
她冲啾啾伸出小拇指,“拉勾勾,拉了勾勾额娘就能一直在你身边守护你,我们啾啾最勇敢了,对不对?”
啾啾咧开小嘴,灿烂的笑容毫无阴霾,果断伸出手指。
“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
方荷笑着目送兄妹三人出门,等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才冷下脸来,面无表情看了李德全一眼。
“跟暗卫说,如果啾啾有事,我会让今天所有到现场的人陪葬!”
李德全呼吸一窒,莫名的,竟从方荷话里听出了风雨欲来。
第103章
以方荷如今的身份, 本该最后一个到场,起码也得跟永寿宫差不多时候出门。
但狠下心让啾啾面对风雨是一回事,她却也没心大到放心叫啾啾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
宜妃一进御花园,就见方荷早懒洋洋坐在了浮碧亭外新摆好的罗汉榻上, 吃着昕华敲好的核桃, 远远看着胤禟和胤俄带着啾啾在花丛中扑蝶。
“哟,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宜妃近前,给方荷福礼的功夫还不忘调侃。
“回头那些闲来无事的, 怕是又要嚼舌根子,说咱们昭元贵妃沉不住气,有失体统咯。”
身份越尊贵的出场越晚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时下权贵觉得, 只有心里没底气,才会急躁。
哪怕不会明面上议论,私下里也少不了说几句下酒。
知道得越多, 往后瞧人的目光就越阴阳怪气, 又不好拿这个说人以下犯上, 特别膈应人。
“来都来了,爱说说去呗。”方荷无所谓地笑笑。
“他们说再多不也还得给我行礼?我就喜欢别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封建糟粕千千万, 就这打脸的时候能以势压人一条爽, 反正有不痛快她又不会憋着。
闲着也是闲着。
宜妃失笑,理是这么个理, 只是除了方荷,没人好意思嚣张得如此明目张胆了。
好在都知道方荷孕吐厉害,生怕身上的味儿引得昭元贵妃呕吐被责罚, 远远行个礼后,都不往这边凑。
连惠妃和荣妃都不例外,只有什么香露都没用的宜妃坐过来了, 也没什么可膈应的,便也跟方荷一起看胤禟和胤俄带啾啾玩儿。
虽然啾啾爱美,可有时候小孩子的审美跟老人是有些相似的,觉得鲜艳的,浓烈的就是漂亮。
啾啾就喜欢大红大紫的花儿。
短短半个时辰内,胤禟和胤俄就被啾啾拽着,已经摘了好几朵秋海棠。
偏偏啾啾的手小拿不住,脑袋也小,只能戴一朵花,可苦了胤禟和胤俄。
俩人虽然头发不多,但耳朵都能别得住,衣裳也比啾啾的小旗装扣子多。
这会子兄弟俩,脸颊两侧各一朵大红花,衣襟上也有,两人都穿了石青色的袍子,跟着身穿大红牡丹旗装的啾啾站在一块儿……
宜妃笑得茶都喝不下去。
“估摸着他们大婚的时候,都没有现在喜庆。”
方荷也笑,只是笑容淡一些。
“昨儿个是谁在寿康宫跟啾啾提起赏花的事儿,你知道吗?”
宜妃笑容不变,声音很轻:“我正要跟你说,是二公主先提起来的,荣妃啊……”
“还有,我额娘进京,是为我隔房的小姨母家女儿的及笄礼做正宾,胤禟和胤俄只要能不去上书房,什么心眼子都能长出来,没人撺掇他们。”
“倒是钮祜禄氏心眼子不少,但她不会拿自己的儿子做筏子,待会儿肯定会找理由叫他们兄弟俩离开。”
宜妃的额娘是舒穆禄氏出身,嫁进了赫舍里分支。
方荷哼笑了声,荣妃又蹦出来了,也不知道她礼的什么佛。
宜妃见胤禟已经开始追着胤俄要给他嘴里插花,含笑看了方荷一眼。
“乱花迷人眼啊,景嫔提起来御花园赏菊,便是说地方小了脂香混杂,对你身子不好,惠妃一点不悦的模样都没露出来,她应当也知道点什么。”
如今宫权虽还是在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但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因为方荷先前所为,她们现在想插自己的人手进内务府已是不可行了,连油水都比过去少了些。
如今,权势,如同鸡肋,子嗣,方荷后来者居上,谁也坐不住。
方荷好整以暇冲宜妃挑眉,“她们就没拉拢你?”
“二公主找过伊尔哈传话。”宜妃并没有瞒着方荷。
“不过伊尔哈很清楚你的手段,这几日病了,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方荷:“……”你不如直接报自己身份证号,折腾孩子作甚。
两人说话者功夫,温僖贵妃也到了。
一走近,瞧见方荷和宜妃都在,她眼神也有些诧异,面上的笑容倒是不变,噙着笑不见外的过来了。
“我还想着,昭元妹妹身子重,少不得要晚些过来,在宫里处置了些杂事,这会子倒是我这个做东的来迟了,该打。”
宜妃笑着起身,把座儿让给温僖贵妃,“都是自家姐妹,早早晚晚的不都是个热闹,你要是觉得自个儿该打啊,不如回头瞧瞧胤俄,就知道该挨打的另有其人了。”
温僖贵妃一回头,就见自家儿子背着九公主,绕着她宫里养出来的最稀罕的几盆菊花跑,九阿哥张牙舞爪在后头追。
她眼皮子猛地一跳,这混账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不待她开口叫人,就听得‘嘭’的一声,她精心照顾许久的那盆凤翅振羽,摔了个稀巴烂。
啾啾被吓了一跳,撅起嘴要哭不哭的。
胤俄大概是怕妹妹害怕,还伸脚踢了几下,连盆带花踢到了花架子底下,胤禟跟着曲起脚毁尸灭迹。
啾啾歪着脑袋趴在胤俄背上,看俩哥哥跟猴儿一样跳脚,又乐得嘎嘎笑起来。
周围分散开来赏花的妃嫔们,纷纷用帕子遮住唇角,别过身子偷笑。
温僖贵妃脸色铁青,紧紧揪着帕子,深吸了口气……再深吸了口气,冲宜妃翻了个白眼。
“你要是不心疼儿子,回头我非得把他们摁在永寿宫,用板子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宜妃笑得幸灾乐祸,“你尽管揍,自打皇上离京,这两个臭小子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天天上房揭瓦,为了不去上书房,连啾啾都被他们拿来做挡箭牌。”
温僖贵妃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点点头。
“成,那这个白脸就我来唱,不好好进学,净捣鼓些没用的,什么都想掺和一脚,早该收拾了。”
方荷一直没说话,只噙着笑,慢条斯理吃着核桃,笑眯眯瞧着被哄得眉开眼笑的啾啾,由着两个人这么弯弯绕绕的打机锋。
不管钮祜禄氏参与没参与,或者让没让胤俄参与,她也不会冲孩子去,只会找真正的罪魁祸首算账。
眼看着太阳慢慢升高,除了方荷和温僖贵妃并三妃外,其他人渐渐都凑到了地方大一些的万春亭下头落座。
赏花宴这才算开始。
内务府的南府伶人出来唱曲儿,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提前准备好的菜肴和点心,流水般送到了浮碧亭和万春亭。
有钦安殿挡着,御花园角落里这两座临湖的亭子,算是如今赏景赏花的最好去处。
胤禟和胤俄也玩儿累了,除了啾啾却都不敢往亲娘身边凑,只带着啾啾以男女授受不亲的理由,往旁边御景亭下头边吃边玩儿。
方荷:“……”得亏啾啾现在还没有男女的概念,不然回头保管要啃两个哥哥一腿!
温僖贵妃叫人送了些菊花酒上来应景,方荷面前只摆了延禧宫带出来的金银花露。
大家酒过三巡,温僖贵妃才笑道:“今儿个咱们也不讲什么规矩,听闻皇上打了胜仗,本宫实在高兴。”
“各位妹妹们只管放松些,各处我都叫人安排好了,回头等命妇进来了,大家也可以自选了去处见见。”
宜妃不动声色看方荷一眼,如果有人想对方荷动手,应该就是用膳前后了。
方荷也这么觉得,不动声色看了眼春来,见她始终守在啾啾身边,才放心了些。
昕华和昕梓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主子身边,尤其是见主子往春来那边看,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一样,始终紧着神儿不敢大意。
可等用过膳,早在钦安殿偏殿里赏花的外命妇被请了过来,依然风平浪静。
妃嫔们纷纷与许久不见的亲眷们携手找地方说话,人越来越少,什么都没发生。
景嫔带着她二婶赫舍里氏从一旁路过,不动声色冲方荷眨了眨眼。
人她可都请过来了,就等着看好戏了。
方荷:“……”那她都母女同上阵了,人家不动手,她总不能自个儿找抽吧?
原本杀气腾腾,甚至带着奔赴战场的狠意准备了好几天,这会子方荷突然有点拿不准了。
过了会儿,连作陪的温僖贵妃和宜妃,见到自家额娘后,也带着歉意离了亭子。
方荷:“……”
难道太子后悔了,又或者是为了让她心惊胆战,如同惊弓之鸟,养不好胎?
她正想着呢,突然就听到平嫔略有些胆怯的声音。
“昭元姐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
方荷猛地站起身,吓得平嫔话都没能说完,瞪大了眼脸色苍白看着她。
方荷好悬没忍住自己的兴奋劲儿,赶忙轻咳几声找补。
“嗯,我正走神呢,听到你说话吓了一跳。”
她冲平嫔笑得很热情。
“有话要跟我说是吧?是在这儿说啊,还是去湖边说啊?要不你挑个地儿?”
平嫔:“您……”别这样,她害怕。
她用力揪着帕子,看了看湖边,用力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气,冲方荷露出个难看的笑。
“那,那便去湖边说吧……”平嫔吞吞吐吐,笑得好像快哭出来一样。
“如果昭元姐姐觉得不安全,其他地方也可以。”
“就去湖边吧,咱们走慢些就是了。”方荷唇角笑意不变,眸底的兴奋却很快沉下去,垂眸遮住眸底的若有所思。
太子如果想让自己的姨母动手,去永寿宫作甚。
更不用提平嫔一直都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这会子就差把此地无银三百两挂脸上了。
谁会放心叫平嫔做这样的事儿?
昕华和昕梓牢牢扶着方荷,跟被宫女扶着的平嫔一起,慢慢走到湖边。
方荷看了眼越来越远的御景亭,问平嫔:“你要跟我说什么?”
平嫔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小声道:“昭元姐姐,我,我姨娘病得越来越厉害了,若是再不看大夫,熬不过这个冬天。”
方荷垂眸:“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请御医?”
“不是,我……”平嫔哭着摇头。
“对不起……求姐姐帮我跟皇上求个恩典,不要将我姨娘逐出族谱呜呜……”
她说完,用力咬了咬牙,闭着眼疾步上前两步。
昕华立刻扶着主子后退,昕梓眼疾手快上前要钳制住平嫔和她的宫女,躲在暗处的福乐已经掏出了金针。
几人警惕万分的当口,平嫔脚下突然一滑,噗通一声带着她自己的宫女落进了水里。
方荷瞳孔微缩,刚才,她就快走到平嫔脚滑的地方了。
当然,她不会以身犯险,本就没打算离水太近。
但平嫔刚才的动作,却像怕她会走过去似的,提前一步抢着滑了下去。
眼前的情况一目了然,虽然平嫔是被记在嫡母名下的,可她本是庶出,生母尚在。
有人以平嫔的姨娘逼她对方荷动手,但平嫔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下手。
“让人过来救人。”方荷心里隐隐有些发沉,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淡淡对着福乐道。
她看也没看在湖里挣扎的平嫔一眼,转身就往御景亭去。
在这个角度,已经快要看不到御景亭了,有人能对她动手,啾啾甚至胤禟和胤俄三人指不定也不安全。
但她刚走了几步,就看到啾啾被春来抱着往这边走,身边如宜妃所说,果然不见了胤禟和胤俄。
啾啾大概是玩累了,趴在春来肩膀上睡着了。
方荷愈发觉得不对劲,所以对方的手段只有平嫔?
逗她玩儿呢?
但无论如何,啾啾没事儿就让方荷松了口气。
她紧着几步上前,想要问春来,胤禟和胤俄是不是去见各自的郭罗玛嬷了。
就在此时,意外突生。
从御景亭到湖边要路过钦安殿,往钦安殿去的小道和湖泊之间有一座桥。
桥上僖嫔和端嫔正背对着方荷这边说话。
等春来走到桥下,眼看着几步就要走到方荷跟前的时候,僖嫔蓦地惊呼一声,像没站稳,又像是被人推了一下,突然从桥上跌了下来。
她跌落的地方,正是春来和啾啾站着的地方。
“啊啊啊!僖嫔!!”
“主子!!!救人啊!!”
啾啾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声给惊醒,打了个哆嗦,从春来肩膀上抬起头,被吓得大哭出声。
方荷顿住脚步,这难道才是太子的动作?
想用啾啾来做筏子,要么让她受惊小产,要么要让啾啾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摔死,好让延禧宫再无安宁?
方荷目光越来越冷,却没在这种时候乱了阵脚,只死死抓住昕华的手,她相信春来的功夫。
果不其然,春来动作麻利后退一步,抚住被吓哭的小主子后颈不叫她看到危险。
接着她飞快上前,抬脚踢僖嫔一脚,阻了僖嫔一下,让她安全落地。
僖嫔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端嫔腿软得走不动路,僖嫔的宫女喊叫着救命,踉跄跑下来。
这边的动静惊起了御花园里大部分妃嫔的注意,原本散落在各处说话的妃嫔们,带着外命妇很快走到这边来。
方荷不动声色后退几步,用手帕挡住鼻子,冷冷看着温僖贵妃带着她额娘走近。
“怎么回事?”温僖贵妃脸色难看,尤其是看到被人托着还没上岸的平嫔,还有昏迷在地上的僖嫔。
她满脸恼意看向擦着汗跑过来的御花园总管陈福。
“本宫不是说了,各处都要有人把守,好好伺候着,不许大意,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方荷从春来手中接过还在抽泣的啾啾,转身往一旁的空地走了走,动作顿了下,却还是轻拍着啾啾哄她睡觉。
陈福跪在地上不停地请罪,平嫔被救上岸,哆哆嗦嗦很快被送进钦安殿里换衣服。
僖嫔也被抬进了钦安殿,由太医诊治。
温僖贵妃格外愧疚地走过来,站在方荷不远处,怕打扰啾啾睡觉,安静等着没说话。
等啾啾被哄睡了,方荷把啾啾递给春来,让她先带啾啾回延禧宫,这才转身看向温僖贵妃。
“是我办事不周,惊了昭元妹妹和九公主,妹妹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实在是对不住。”
她额娘舒舒觉罗氏脸上露出些许愤色,但到底没说什么,低着头站在温僖贵妃身后。
“真的要打要罚都可以?”方荷淡淡问道。
没等温僖贵妃说话,她便伸手快速解开自己的衣扣,浑不在意周围还有好些太监。
躲在暗处的福乐和福娥迅速站出来,展开披风让方荷换衣服。
温僖贵妃瞳孔微缩,看着方荷将衣服扔在地上,心里跳乱了几下节奏,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她怎么会知道……
方荷面无表情点点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舒舒觉罗氏忍不住了,不忿地上前为女儿分辨。
“昭元贵妃此举不妥吧?您与温僖贵妃同为——”
“额娘!”
“放肆!”
温僖贵妃和昕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昕华比翠微性子泼辣得多,哪怕是温僖贵妃先开口,她也丝毫不怵。
昕华看着舒舒觉罗氏大声道:“我们家主子乃贵妃,你一个命妇也敢指责贵妃不妥,这是钮国公府的规矩?”
温僖贵妃脸色也冷下来,“我看你才是放肆,主子们说话,哪儿轮得到你插嘴!”
“还是说,辱我钮国公府,辱我额娘,乃是昭元贵妃的意思?”
方荷可没打算跟人斗嘴皮子,在抱住啾啾,发现她头发上衣服上全是药粉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有多歹毒了。
不管平嫔知不知情,就只是个声东击西的炮灰而已,这是对方的第一步。
而后是僖嫔,如果不是春来会功夫,或者方荷稍微没那么信任春来,眼看着啾啾要被人当头砸下来,方荷无论如何都会受惊。
这第二步,就是以她的七寸,让她进一步惊慌失措。
第三步,就是端嫔和僖嫔宫女的喊叫声,吓醒了啾啾,让方荷顾不得许多,先哄孩子,谁都知道她多么重视九公主。
这么多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招数之后,才是他们的杀招,落在啾啾身上的药粉。
如若不是她出门之前喝下了福乐熬的保胎药,又惊又怕之下,再接触容易落胎的药粉……对方是铁了心要让她在这一桩桩意外中落胎。
巧的是,平嫔没害她,僖嫔自己都生死一线,其他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温僖贵妃这个做东的,也有御花园管事做替罪羊。
即便平嫔的事儿被揭发,赫舍里氏也完全可以不会蠢到用自家人的借口,反咬平嫔一口。
所有人都在恰如其分地表演着属于自己的戏份,真真是一出好戏。
想明白这些,只在眨眼之间,方荷看着一脸恼怒的温僖贵妃,笑了。
“我辱你,辱你全家,你待如何?”
温僖贵妃惊了一下,面色更加愤怒。
“欺辱功勋,即便万岁爷不在宫里,太后护着你,太子和内阁大臣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以为掌了宫权,便可一手遮天了不成?”
“掌了宫权自然不够。”方荷点头,“所以多谢你提醒。”
她扬声叫顾问行。
“去请慈宁宫苏嬷嬷过来,你亲自去内阁,请太子过来一趟。”方荷目光锐利如刀。
“他若不肯,就说我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平嫔和僖嫔。”
一直躲在旁边的端嫔猛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后退几步,想先走一步。
角落里看戏的景嫔拦住她。
“端姐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见方荷看过来,端嫔脸色蓦地一白,身子晃了晃。
“我,我刚才受了惊,这会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你哪儿也去不了。”方荷冷笑。
没给几个人无能狂怒的机会,方荷又吩咐赶过来的李德全。
“叫禁卫把御花园围了,没我的吩咐,今日谁若是敢擅自离开,直接押送慎刑司。”
李德全躬身:“嗻,奴才这就去!”
温僖贵妃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身子原本好了许多,这会子却因为心惊肉跳,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看着方荷丝毫不打算管规矩礼法,甚至摆出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连苏茉儿和禁军都听她的,看样子连太子都不打算放过。
她突然就后悔不该接毓庆宫的橄榄枝,这女人疯了!
舒舒觉罗氏怒喝出声:“没有皇上的旨意,调动禁军,昭元贵妃这是要造反吗?!”
“堵了她的嘴,听着心烦!”方荷扶着昕华的胳膊往浮碧亭那边的罗汉榻去。
“我看谁敢!”温僖贵妃冷喝。
方荷头也不回,“连她一起,谁再废话,全给我堵了。”
被顾问行留下的刘喜大声应嗻,立刻带着内务府出来的武嬷嬷,也不管什么身份尊卑了,喊了声得罪,就反剪了温僖贵妃母女的双手,拿帕子塞进了两人的嘴里。
端嫔吓得快晕过去了,直往地上出溜。
昭元贵妃这是,这是真要反了啊!
景嫔忍俊不禁,大清的妃嫔们承受能力都不怎么样啊。
她好心扶端嫔一把,“我扶姐姐过去?也免得劳动武嬷嬷了。”
端嫔:“……”
她一声没吭,直接晕了过去。
景嫔含笑松开手,跟在方荷身后,沿路招呼刘喜。
“那边的,抬过去。”
所有在御花园里的妃嫔和外命妇,很快被请到了浮碧亭前。
看着被压跪在一旁的温僖贵妃母女,还有两排虎视眈眈的武嬷嬷,哪怕是惠妃和荣妃,这会子都没敢叫嚣。
惠妃只蹙眉问方荷:“昭元贵妃,你……这是又要闹什么?”
荣妃语气也难得温和得跟哄孩子一样。
“妹妹哪怕是生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还有这么多外命妇呢,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宜妃跟自家额娘并排站在一起,一点开口的打算都没有。
方荷没理会她们,只懒洋洋看了眼昕华。
“去催一催,快些,我困了。”
昕华蹲身:“是。”
被迫站在太阳底下晒着的妃嫔和命妇们愈发愤怒,什么快些,这昭元贵妃到底打算做什么?
就在大家满头雾水越来越焦躁的时候,太子胤礽冷着脸被顾问行请了过来。
温僖贵妃母女突然呜呜出声,妃嫔们也瞬间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凑上去。
“太子,昭元贵妃疯了,将我等外命妇扣押在御花园,请您给臣妇做主!”
“太子,昭元贵妃无法无天,哪怕我们的位分不如她,家中也是朝堂肱骨,如今子弟都在前线杀敌,她怎能如此侮辱我们!”
……
胤礽一脸无奈看向方荷:“昭元贵妃,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发疯啊。”方荷噙着笑抬头看他。
虽然一站一坐,一高一下,可她硬是仰望出了居高临下之感。
“都觉得我好欺负,以为我疯了,那我若不疯一下,实在是对不起你们的指责。”
胤礽懒得跟个疯女人多说,他紧皱眉头看向顾问行和李德全。
“深宫大内,岂容一个女子耀武扬威,你们也疯了?”
“来人!将昭元贵妃送回延禧宫禁足,等汗阿玛回来再行发落!”
武嬷嬷还有不远处把守的禁卫,皆面面相觑,却谁都没动。
顾问行和李德全都纹丝不动,只垂首站在方荷身边,等候吩咐。
“没听到太子的话吗?来人,将太子捆起来,等太皇太后遗旨来了再行发落!”
“嗻!”李德全躬身道,他拿着龙纹佩挥了挥手。
不用还在迟疑的禁卫,角落里突然站出两个黑衣身影,干脆利落将怒喝着动手的太子压制住,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
别说胤礽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他们说‘要造反吗’,这只是个表达震惊的语气词,不是真相信昭元贵妃敢造反,更不是给她提醒啊!
舒舒觉罗氏不呜呜了,温僖贵妃也不挣扎了,所有人都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方荷。
太子乃一国储君,说白了万一皇上有个不测,这会子整个大清都是太子的。
方荷连太子都敢捆,她是真活腻了。
就在大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苏茉儿捧着个玉匣子,带着个手捧红漆盘的小宫女来了。
看到满园子惊慌失措的苍白面容,苏茉儿比顾问行还淡定。
她恭敬上前,蹲身,“奴婢请昭元贵妃金安。”
胤礽还勉强算得上镇定,他只痛心疾首地看着苏茉儿。
“苏玛嬷,您就眼睁睁看着昭元贵妃如此欺辱孤?”
苏茉儿淡淡看他一眼,举起手中的玉匣,“遵太皇太后遗旨,奴婢特为昭元贵妃送太皇太后御赐之物前来,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敢置喙。”
众人目光都看向小宫女手里的托盘,太皇太后留了什么给昭元贵妃?
苏茉儿扬声道:“太皇太后旨意,赐昭元贵妃毒酒一壶,匕首一把,白绫三尺……”
众人愣了下,脸上蓦地露出喜色。
难不成老祖宗提前预料到这贱人会发疯,留下赐死的遗旨,以防今天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胤礽刚扬起笑意要开口,苏茉儿便继续道:“……特许昭元贵妃代行哀家之权,处置悖逆,肃清后宫,以正宫规!”
众人:“……”不可能,他们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离谱好嘛!
胤礽都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可一抬手,感觉到束缚带来的微痛,他突然就清醒了过来,脸色瞬间白了不少。
胤礽比任何人都清醒,眼界也比后宫的女子们高。
他很清楚苏玛嬷对太皇太后有多忠心,绝不可能助纣为虐,这一定是乌库玛嬷留下的遗旨不假。
苏玛嬷向来心疼他们这些晚辈,尤其是他和胤褆,在苏玛嬷心里也就只比汗阿玛差一点点而已。
能让苏玛嬷站在昭元贵妃这边,哪怕对他这个太子不敬都视若无睹,只有一个可能。
苏茉儿认为,今日之日与他脱不开干系,并且认为昭元贵妃做得对……他私下里做的事被知道了。
他张了张嘴,心跳却快得叫他说不出话来,这一瞬,胤礽慌乱得像是被戳破谎言的孩子。
惠妃却截然相反,她尖锐质问:“苏嬷嬷,谁知道你是不是假传遗旨?”
“有这样的遗旨,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苏茉儿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转身重新蹲安告退。
“奴婢的差事已经完成,还请贵主儿记得自己的话,多为万岁爷考虑。”
方荷笑道:“放心吧,为了腹中胎儿,能不杀人,我绝不会妄造杀孽,苏嬷嬷安心回慈宁宫便是。”
有些胆小的妃嫔,听到方荷这话,看到被摆在罗汉榻上的三样东西,腿软的站不住,打起了摆子。
那就是……能光明正大杀人了?
荣妃所有的念头都被收了回去。
她没有惠妃聪明,没有宜妃识时务,但她的直觉很敏锐。
后宫变天了,她再也不会跟方荷作对。
惠妃还想说什么,方荷捏了捏额角,吩咐顾问行。
“惠妃以下犯上,太聒噪,赏十板子,她多说一个字,就多一板子。”
惠妃瞪大了眼,一声放肆都在嘴边儿了,可看方荷脸色恹恹,浑身都是不耐烦的煞气,莫名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方荷应该不敢打死她,更无可能跟现场所有的妃嫔和外命妇作对。
可……有了太皇太后的遗旨,杀鸡儆猴这疯子一定敢,她不想成为那只鸡。
见惠妃铁青着脸被拽走,胤礽面色也隐隐发青。
他强忍着心底的怒火和不安,冷声问:“昭元贵妃到底要做什么?”
对上太子,方荷脾气还算不错,抬起头望向他。
“今日有人要害我小产,若是没人说清楚到底是谁做的,那就挨个儿审问,直到审出结果为止。”
胤礽眸底冷意更甚:“后宫之事,贵妃请孤过来作甚!”
“平嫔差点害我落水,僖嫔差点砸到九公主身上,都是你赫舍里氏的人,我不该问太子?”
胤礽冷笑:“就算赫舍里氏要对你动手,也不会蠢到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栽赃嫁祸,挑拨离间之举,昭元贵妃看不出来?”
方荷起身,慢慢走到胤礽面前,嗤笑了声。
“这个答案,本宫不满意。”
李德全迅速将妃嫔和命妇们押往慎刑司摆好的仗凳前,一个个审问。
没了外人,胤礽眸底的不屑和阴霾再不加以掩饰。
“你不满意又能如何?你敢杀惠妃,还敢杀孤不成?”
他呵笑一声,“你信不信,只要孤今儿个出了御花园,你昭元贵妃嚣张跋扈,欺辱储君,甚至收买太皇太后宫人,欺上瞒下,意欲谋反的罪名就会落实!”
方荷长长哦了一声,笑了。
“我当然不信,就算你不记得自己几岁了,本宫还记得呢。”方荷笑得身体轻颤。
当吓唬孩子呢?
她指了指角落里抖得筛糠一样明显有鬼的端嫔,还有面如死灰的温僖贵妃,冲太子也呵呵了两声。
“不等你走出御花园,赫舍里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甚至撺掇你构陷亲兄弟,谋害皇嗣,意欲谋权篡位的罪名,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皇上的案头。”
她一步步逼近胤礽,声音越来越轻:“对了,你与钮国公府勾结,甚至还与后宫私相授受,不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的证据,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大阿哥和明珠大人手上。”
“你大肆收买人心,让凌普仗势敛财,甚至纵容赫舍里氏动江南盐税之事,也会带着证据传遍江南。”
方荷呵呵两声,复又后退回原本的位置,笑容比午后的阳光更灿烂。
“太子说得对,我是不敢杀你,但今日若我不满意,即便鱼死网破,我也能让你做不成太子。”
“太子是要拿储君之位跟我赌一赌,还是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胤礽脸色已经黑得没法儿看了。
汗阿玛春秋鼎盛,他连子嗣都没有,还有虎视眈眈的兄弟,如果赫舍里氏做过的事真的被大白于天下,他的所作所为被文人皆知……
就算他以后能杀了方荷,他这个储君也做到头了。
对方光脚不怕穿鞋的,他赌个屁啊!
“你……”胤礽牙都快咬碎了,用尽全力才勉强下了怒火,对着方荷低下头。
“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满意!”
方荷收了笑,又恹恹地坐回去。
“自然是交待清楚罪过,受到该有的惩罚。”
“本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本事尽管对我动手,只要你们承担得起后果!”
胤礽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闭上眼努力思考对策。
一直看好戏的景嫔蓦地闪过一丝笑意,今儿个看戏过瘾,好歹得干点活儿,抵了票价不是?
她蓦地伸手,抓住端嫔的衣裳,拖着她往杖凳那边走,还对装模作样审讯的李德全扬声道——
“端嫔不对劲,她手上沾染了红花粉末,是她和董家做的,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端嫔本就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突然被景嫔拖出来,更吓得魂儿都飞了。
眼看着武嬷嬷过来押人,她尖叫出声。
“不是我,不是我,是赫——”
“住口!”还未想出对策的胤礽铁青着脸怒喝。
深沉的杀意从他眸底一闪而过,但胤礽声音却泄露出几分颤栗。
他努力保持着镇定,脸色僵硬得厉害,看似平静看向方荷。
“汗阿玛令孤监国,便是要孤庇佑前朝后宫,是孤失察,令昭元贵妃受惊,一切罪责孤都愿意承担,任凭贵妃责罚。”
方荷挑眉:“哦?那会不会让人觉得我嚣张跋扈,欺辱储君,甚至收买太皇太后宫人,欺上瞒下,意欲谋反啊?”
胤礽:“……”
他牙都咬碎了,才从喉咙里逼出‘不会’两个字。
“未能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姊妹,错在孤,贵妃慈母心肠,何、错、之、有!”
方荷了然点头,叫人取出温僖贵妃口里的帕子。
“温僖姐姐刚才说,这孩子做错了事儿,要怎么样来着?”
温僖贵妃也听到了刚才方荷威胁太子的几句话,尤其是勾结钮国公府那一句。
可她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在太皇太后御赐之物面前烟消云散了。
她抬起空洞沉寂的眸子,嗓音如钝刀划过,沙哑无比。
“臣妾说,该用板子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胤礽:“……”他为什么要想不开跟昭元贵妃作对啊!!!
第104章
清军破掉准噶尔的驼城后, 准噶尔士兵一路北逃,却仍然抵挡不住大清的骑兵。
只用了短短几日,准噶尔士兵便死伤大半,康熙令福全乘胜追击, 总算腾出空来, 过问一下京城的局势。
“赵昌回京有十几日了吧?”康熙问梁九功。
梁九功知道皇上惦记着昭元贵妃的身子, 一直算着日子呢,闻言赶忙笑道:“若无意外, 今儿个就该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齐三福便在外头禀报,说赵昌在外头求见。
康熙笑着道了声巧, 站起身。
“宣!”
他先前令赵昌偷偷回京,一是不放心太子。
这是他第一次放手让太子监国,并未跟以前一样, 只让他看着内阁行事, 而是给了太子一定的批复权, 他担心太子年幼,会出纰漏。
二自然就是担心方荷母女,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先前听闻方荷怀了身孕, 康熙好几天晚上都辗转难眠。
他知道方荷有几分急智,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如今宫里没了皇玛嬷坐镇, 太后又不是个能管事儿的,他也不在,宫里又全是一群人精, 他怕方荷会吃暗亏。
听到帐外赵昌的脚步声,康熙坐不住,上前迎了几步, 也不想跟赵昌寒暄,只想立刻问问延禧宫到底什么情况。
但他刚绕过御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叫赵昌背后的包袱给惊着了。
赵昌就够五大三粗的了,可这包袱竟比赵昌肩还要宽三寸,跟个大锅一样扣在他背上。
瞧着赵昌一路快马下来,那汗和土夹杂在一起的模样,包袱明显还不轻。
打了胜仗康熙心情不错,见状哭笑不得地调侃赵昌。
“你这是把宫里的家当搬过来了?”
“回万岁爷……这是京城各处呈送给您的信件。”赵昌脸色格外复杂地偷偷看了康熙一眼。
康熙:“……”他不过离宫三个多月,哪儿来这么多话要跟他说?
半个月的折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先把你们贵主儿的信找出来,给朕瞧瞧。”康熙坐回书案前,看了眼赵昌。
“宫里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不如您先看看这些信件?”赵昌脸色更复杂。
怎么说呢,贵妃闲着没事儿差点闹了一出宫变,但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算不算大事?
可能是他风尘仆仆,脸上的黑灰太多,也或许是康熙看到方荷难得也给他写了厚厚一封信,见赵昌神色不算难看,康熙挥了挥手。
“也可,你先去好好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再过来回话。”
有什么,等他先看完那小狐狸的信再说也不迟。
赵昌也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利落应下来,先出去收拾自个儿。
康熙展开信,一眼就瞧出不是方荷亲笔,这分明是顾问行的笔迹。
他轻哼了声,定睛看信。
「昨夜有雨,淅淅沥沥入了秋,天阴沉沉的正是偷懒天儿……臣妾抱着啾啾早早睡下,本以为会一夜无梦,却梦到了皇上。」
康熙看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烫,这混账真是……她就这么跟顾问行大大咧咧诉说思念?
也不怕叫人笑话。
但他没发现,自己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本来不知皇上具体在哪儿,顾太监说,您在盛京和北蒙中间一处要塞,那里这会子应该下雪了,怪不得我梦到您穿着厚衣裳……」
……
「我梦到您亲自猎了一只狍子,肉一下锅就榨出了带着焦香味道的荤油,放了几勺酱料,炒得喷香,再加入高汤,放豆腐、白菜、粉条热乎乎炖上一锅,热气腾腾,香得人鼻毛都要竖起来了!」
……
「臣妾和啾啾在您身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人一把大木勺等着大快朵颐,可勺子刚碰到汤,我就被烫醒了,不由得跟啾啾对着哭了好久,她一定是想皇上了。」
康熙忍俊不禁,略一思忖,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烫醒,应该是啾啾尿床了吧?
这娘儿俩,大概一个是馋哭的,一个是羞哭的,啾啾如果想他,也是想着他不在,没人可以替她背锅了。
他正笑着,翻到下一页,就见方荷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臣妾可不是馋哭的!!!臣妾就是心疼皇上在外头只能吃这样的铁锅大乱炖,实在是委屈,心里煎熬,恨不能替您受了!」
……
「翠微她们倒是说臣妾瘦了,念叨了几句酸诗……可臣妾吃得好喝得好,怎么会瘦呢!等皇上回来,说不定要嫌我胖,所以你也得多吃一些……若是瘦太多我是不会叫皇上进门的哦!」
信里零零散散写了很多娘俩每天好吃好喝的小事儿,从信上几番停顿康熙就能看得出来,顾问行忍笑忍得也颇为艰难。
康熙心情愈发不错,这混账字字句句不提想念,但她肯定想他了。
这混账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得住她,写信都敢偷懒,回头他定要好好跟她‘算账’。
到了信的最后,他才看到方荷的笔迹,就只有轻描淡写一句话——
「对了,您离开后,有几个孩子和当娘的不太懂事,我替皇上揍了一顿,他们都老实了,不必谢我,带两只狍子回来就行啦!」
康熙失笑,目光扫向梁九功分门别类整理好的信件,思及刚才赵昌眼神的微妙,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他刚要叫人拿过来瞧瞧,外头就传来送回战报的消息,康熙便立刻将之抛在了脑后。
既然揍一顿就能老实,那应该就不是什么大事,等有空再看也不迟。
待得他看完了战报,叫佟国纲并几个武将过来,商讨后面该如何处理漠北和漠西之间的关系,忙完已到了掌灯时分。
赵昌已经休息了两个时辰,就在皇帐外候着。
康熙便也不去看那些应该是告状的信件,直接问赵昌。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赵昌休息的时候就已经整理好了思绪,把方荷在宫里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都细细说了。
“……惠妃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十板子,回到长春宫就病了,一直闭门不出,宫务暂时交由景嫔管着。”
康熙:“……”那混账什么时候跟景嫔关系这么好了?
“连外命妇,有几个不服气地也被赏了皮爪篱,听说在府里闹着要上吊,贵妃娘娘令人斥责对方儿孙不孝,又追过去各赏了二十板子。”
梁九功差点让自己口水呛着,贵主儿这招狠啊,你要坏我名声,我就坏你全家子孙的名声,看看谁能坏过谁。
赵昌迟疑了下,咬牙低头禀报:“皇上恕罪,李德全以龙纹佩号令暗卫,暗卫绑了太子……太子也挨了二十板子。”
主仆俩都呆了下,太子也打了?
康熙低头看了眼信,所以这不懂事的孩子就是太子?
他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他养大的孩子是何心性他心里清楚,太子自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被索额图那混账撺掇的。
康熙沉声问:“太子那边如何了?如今京中百官可还安分?”
赵昌赶忙回话:“回万岁爷,奴才离京之前,京中很是太平,太子在毓庆宫被王琰王大人照顾着……做学问呢。”
虽然赵昌说得尽量委婉,可康熙也听出来了,老虎不在,狐狸当家,彻底把自己当了胭脂虎。
即便怒火不轻,康熙也在心里直点头,有顾问行在身边,看样子那小狐狸成长得不慢,还知道借势了。
苏茉儿会出面,是因为太子对皇嗣动手一事,触碰了康熙的底线。
一旦兄弟相残,抑或嫡子害庶母这样的丑闻压不下去,父子二人关系,乃至天下人对储君的印象都会变差。
所以苏茉儿给方荷撑腰,让她大闹一场,把事情定性为孩子不懂事,揍一顿引得京城震动,反倒不会留下隐患。
至于后宫妃嫔,方荷身为贵妃,还有‘元’字封号,执掌宫权,本就有惩罚的权利。
这么狠敲一回,往后但凡是个要脸面的,就再也不敢造次。
最绝的是,方荷竟然还能想到将外命妇请进宫,这是一把双刃剑。
坏处是会让此事闹大,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会引起部分朝臣不满,后头一定会有人弹劾方荷。
但康熙不在京城,太子认错,谁也奈何不得方荷,反倒能让她立威。
好处是此事到底有外人知道,即便后宫妃嫔联手,甚至所有朝臣都站在太子那边,到底没办法堵住所有人的嘴。
谋害皇嗣一事可大可小,能让太子乃至朝臣们都有所忌惮,谁也不敢将方荷逼到绝路上,惹得她以这些堵不住的嘴为契机,将太子拉下神坛。
那时候康熙即便不废太子,与赫舍里不对付的宗亲和大臣们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康熙听出几分微妙,咂摸了下最后三个字。
“做什么学问?”
赵昌:“……贵妃娘娘吩咐,请太子就御花园突发事件写十篇感论,要发自肺腑,有理有据,不得敷衍。”
康熙没听过检讨书这一说,却也听沉默了,这感论怎么听着像罪己诏呢?
他挥挥手叫赵昌退下,才让梁九功取过那厚厚十几沓信。
梁九功心里有些担忧干儿子,李德全那小子不怎么聪明,但好歹对他这个老子是掏心掏肺,把他当亲爹伺候。
昭元贵妃做出这种捅破天的大事儿来,皇上不一定会发作贵妃……不,是一定不会发作贵妃,却未必会容李德全活命。
他胆战心惊看着那些书信,小心翼翼在一旁试探。
“万岁爷,李德全那小子肯定是皮痒了,回头奴才一定好好给他紧紧皮子,让他去辛者库长长记性!”
康熙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少在这里跟朕耍心眼子,他要是不听贵妃的话,朕才要摘了他的脑袋,这回他倒还算有点眼力见儿。”
梁九功愣了下,下意识开口,“这话儿是怎么说的,他毕竟是令暗卫对太子动手了……”
要知道,储君的地位仅次于皇上,除了皇上,谁也不能动储君,否则便可以谋逆论罪。
若非如此,太子之位也不会让古往今来的皇子们趋之若鹜。
康熙倒不这么觉得,拿方荷的话来说,“孩子不懂事,不揍一顿,还留着等朕回京,再生二茬气不成?”
在他心里,虽然不能让方荷做皇后,却不是因为方荷不配,而是他怕方荷不能陪他走到最后。
如今方荷在他心里,与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是一样的地位……不,是更重一些。
康熙对赫舍里氏有情,但这情分更多是敬重和庆幸,那时候他没有任何选择,只庆幸自己运气好,赫舍里氏是个贤淑温婉的好妻子。
至于钮祜禄氏,他就更没选择了,即便对遏必隆如鲠在喉,为了安抚八旗,保证朝堂安稳,立她为后是最好的选择。
果果却是他心心念念求来的,也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他,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另外一半。
他理所当然看着梁九功,道:“朕早说过,你贵主儿是宫里乃至大清最聪慧的女子。”
“她不会有错,即便是做了旁人眼中的错事,错的也一定是别人,记住朕的话,往后无论做什么,你心里都该掂量清楚。”
梁九功目瞪口呆:“……嗻!”
他懂了,真的懂了。
以前总觉得万岁爷偏心,如今看来,这哪儿叫偏心啊,都偏到胳肢窝里了!
十日后,毓庆宫内,胤礽忍不住第一百三十三回问自己的太监徐宝。
“北蒙来信了吗?”
徐宝缩了缩脖子,“许,许是战事吃紧,皇上忧心战事……”
胤礽恨得用力砸了一下案几,吃什么紧,前线战报每天往回送,如今噶尔丹都已经溃不成兵,只顾着逃命了。
如果战事顺利,不出两月大军便能归朝,汗阿玛最晚十月就能回京。
这会子有什么可忧心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徐宝看了眼怒不可遏的太子,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爷,延禧宫顾太监一早叫人来问,说您第十篇感论……”
“滚出去!”胤礽气得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拂落在地。
徐宝屁滚尿流往外跑。
但到了门口,徐宝却还是探着脑袋小声提醒了一句。
“顾太监说,您若是不交第十篇,前头的九篇就都送去内阁……”
“啊啊啊!”胤礽气得面色狰狞朝徐宝这边冲过来。
徐宝很有经验地赶紧关上殿门,被里头踹门的动静吓得一抖一抖的。
好些太监往这边看,徐宝一一瞪过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主子无能狂怒吗?
再说有什么好看的,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太监们赶紧各忙各的去,这场景确实不新鲜了。
从太子被王琰大人指点着写了第一篇感论送去延禧宫,这场景就时有发生。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他们家主子如今才是宫里除了太后以外最尊贵的,怎么就叫延禧宫一个贵妃拿捏住了呢?
胤礽也在殿内捂着脑袋,气得掉眼泪。
他后悔自己在御花园叫方荷给唬住了。
但凡他仔细思忖一番,就知道方荷那些所谓的证据,有没有还另说,就算有,也不敢放出去。
他是汗阿玛自襁褓立下的太子,除非汗阿玛下定了决心要废了他这个太子,否则汗阿玛绝不会叫储君有任何污点。
这是皇权,昭元贵妃就算是能捅破天,也绝不敢与皇权作对。
偏偏那日在御花园,温僖贵妃话音落地后,佟家那个景嫔还要来凑热闹。
“外命妇在宫中受辱,究其根本是有人对皇嗣和昭元贵妃下毒手,贵妃为求自保,更为保皇嗣安危,才不得不如此。”
“但无论如何,外命妇多为功勋之后,也不该平白受此一遭,如若不能给各家一个满意的交代,此事怕是只能彻查到底,昭告天下,才能让朝堂安稳。”
昭元贵妃还问景嫔:“那你觉得,该如何给各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呢?”
景嫔轻飘飘道:“太子监国,他认错一事……太子太傅应该知道轻重,令其指点太子就御花园一事做些文章,将事情圆回来,让各家都说不出话来就是了。”
昭元贵妃觉得有道理,特地把太子太傅王琰送到了毓庆宫,盯着刚挨了打的胤礽匆匆写了一篇感论,送到延禧宫去,说是要将这感论送出宫给各家交代。
那些外命妇在家里闹腾,昭元贵妃以感论不足为由,逼他写十篇。
若他不肯,这一篇感论并前因后果就会送到内阁,由内阁与折子一起呈送御前。
王琰都被逼得苦口婆心劝太子,还是好好写。
毕竟太子又认错又留下纸证,敢把这事儿闹到康熙面前去,可就不止是写感论的事儿了。
不但如此,面对朝臣们对昭元贵妃如此大胆的愤慨,甚至想要弹劾贵妃的冲动,胤礽还得捏着鼻子为昭元贵妃说话。
谁叫他当着那么多人认错了呢,光后宫的人还好说,偏偏有那么多没办法灭口的外命妇……
可就算是罪己诏也没有一写写十份的啊,他哪儿来那么多感悟!
胤礽揩着鼻涕,红着眼眶叫徐宝送笔墨纸砚进来,看着铺好的宣纸,泪如雨下。
他为什么要跟昭元贵妃作对呜呜~
三姥爷误他,误他啊!!
“汗阿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的昭元贵妃疯了呜~”
与此同时,胤俄和胤禟都各自在永寿宫和翊坤宫,趴在床上哭着汗阿玛直捶床,恨不能立刻就能看到自家阿玛回来。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自家阿玛。
御花园里的事一出,阿哥和公主们都被惊住了。
就算他们知道各宫与延禧宫都不大对付,甚至太子和阿哥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算好,可从来也没人敢直接对太子动手。
惠妃挨打倒还说得过去,太子?那可是储君啊!
这大概是太子头一回,被除了汗阿玛之外的人赏板子吧?
从胤祉到胤裪,就没有一个不好奇的,他们都借着去看望太子哥哥的机会,跑到毓庆宫去看新鲜。
胤祉嘴贱,问太子:“太子哥哥怎么就能叫贵妃给打了呢?你可是太子啊,这也太丢咱们爷们的脸了!”
胤礽气得差点吐血,他想认错吗?
如果不是温僖贵妃请那么多外命妇入宫,叫人知道了太皇太后的遗旨,就算是暗卫敢对他动手,他也不用顾及自己的名声和赫舍里氏的安危。
他只要死咬住不认是自己所为,堵了所有人的嘴,回头封了慈宁宫,请内阁拟旨就能压死昭元贵妃。
眼下胤祉还敢嘲讽他,胤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就叫人将所有阿哥们都绑了,以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们逃学的理由,将人压在上书房外头,一人给了二十板子。
总不能就他一个人挨打吧?
也不能就他一个人写感论吧?
没办好事的温僖贵妃和站在方荷那边的宜妃,甚至还有景嫔,都被胤礽迁怒,胤俄、胤禟和胤禛挨的板子格外重。
挨打的几个十几天了还起不来身呢,就算趴在床上,也得每天交一篇感论,否则就没饭吃。
他们想哭诉,但他们的额娘都被昭元贵妃吓着了,闭宫不出,哭都没地儿哭去。
他们不想写,可太子还被昭元贵妃压着写呢,他们不写是真没饭吃。
头最铁的胤禟饿了两顿,第二天就哭着开始动笔了。
“呜呜,汗阿玛快回来,太子他疯了啊!!!”
妃嫔们除了惠妃都没挨打,毕竟她们也不傻,嘴快的,嘴贱的,甭管妃嫔还是命妇一个都没躲过去,谁也不愿意平白多顿打。
她们也不用写感论,更不用饿肚子,却比所有阿哥们都更加虔诚,每日礼佛好几个时辰,疯狂祈求大清赶紧打胜仗,好让万岁爷早点回来。
没别的,昭元贵妃手里捏着太皇太后赐的法宝,万一她心气儿不顺,突然赏赐给哪个宫里,谁能拦得住她?
她们总不能一直都闷在自己宫里不出去吧?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皇上在,好歹还有个人能压住这疯女人,她们就算是争宠的时候,都没如此思念过康熙。
“啊切!”在皇辇上正沉着脸看信的康熙,猛地打了个喷嚏。
梁九功端着药从外头进来,听到赶忙道了声佛祖保佑。
“皇上先把药喝了吧?还得有半个月才能到喜峰口,天儿冷,您可得保重龙体,万别跟那些不懂事的置气啊!”
本来清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沙拉木伦河,把噶尔丹撵得如丧家之犬一般,眼看着就能将之拿下。
偏偏福全犯了蠢,因为噶尔丹的求和,放心停下脚步,叫军营原地驻扎,得意洋洋送信到博罗和屯请康熙示下,拐弯抹角地请功。
康熙一看信,气得差点没撅过去。
噶尔丹如果真要求和,就不会往北边边境逃,意图靠罗刹和西藏兵来翻盘,而是原地驻扎,做出求和姿态来。
果不其然,等康熙下旨让福全全力追击,福全一路往北追,却发现噶尔丹令人沿途焚烧野草,抢劫部落,阻拦清军的骑兵。
各部落元气大伤,无法支援粮草,清兵也无法继续往北,福全只能下令回师。
等福全回到博罗和屯,康熙才知道,原地驻扎的命令是跟随福全一起出兵的胤褆主张,主要是为了替自己请战功。
福全一向比较谨慎,顾忌胤褆是唯一出战的阿哥,战功也不小,便想卖胤褆个好,就同意了。
康熙就说福全虽然不算聪明,可也没这么好大喜功过。
直把康熙气得恨不能打死胤褆,更恨福全当着好些将士们的面就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虽然他儿子蠢,可听了他儿子话的福全就不蠢了?
问题这还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只会叫外人以为爱新觉罗氏一蠢蠢一窝。
气得康熙连骂都懒得骂,只铁青着脸宣布回銮,令福全留后继续侦查准噶尔行踪。
这回程一路上,康熙心情都不怎么好,刚出博罗和屯,就上火导致牙疼,好些天都消不下去。
御驾一行就更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轻易往御前来,倒是京城送过来的信还是不停,两日一回,越来越迫切。
信里没有直接指责昭元贵妃胆大妄为,嚣张跋扈,跟前面的信一样,满篇都是对康熙的思念和担忧,只盼他早日回朝。
但康熙从这字里行间的悲惨和欲盖弥彰替方荷解释的话,都能看得出他们的怨声载道。
原本康熙还觉得,方荷这回行事太大胆了些,回头他少不得得替她找补回来一二。
但这阵子他越看越来气。
谁给他们的胆子抱怨贵妃,他家小狐狸又没做蠢事,不过就是打了几个不懂事的吗?
果果做这些事,还不是为了护着皇嗣,为了还宫里一个安宁?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为了大清好。
这些人呢?跟福全和胤褆一个德行,自己先犯蠢,还有脸跟他哭诉。
真正胆大妄为,自作主张的,就是这群混账。
康熙带着气一口干了药汤子,冷厉的煞气伴随着药味儿在皇辇内弥漫开来。
“朕跟他们置什么气!朕看贵妃还是打轻了!”
梁九功:“……”
第105章
十月里, 京城才下第一场雪,虽然只是半大雪粒子,密密麻麻伴着急风,也很快将京城覆了一层白。
天寒地冻, 街上走动的人都少了些, 为先前的纷扰披了一层静谧外纱, 紫禁城也安宁了许多。
起码大部分宫里是这样的,只有延禧宫里, 始终热闹不减。
“啾啾没错!”气呼呼的小奶音带着几分倔强的哽咽,从主殿内传出,引得门口守着的福娥几人, 都忍不住心焦得在殿外转圈。
方荷歪着身子靠坐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看着叉腰耍横的小崽。
“说好了一天一颗糖,在我这里拿一颗, 翠姑姑那里拿一颗, 又问春姑姑要一颗, 你还不想受罚,你是要上天吗?”
啾啾小嘴儿撅得老高, 很快红了眼眶。
她怼着手指, 带着哭腔。
“额凉教,唱大戏, 有糖吃呜~额凉骗人。”
方荷笑道:“我是告诉你会唱戏的孩子有糖吃,可你好歹擦干净了嘴再睡觉,你自己骗不过别人, 怪谁?”
啾啾抽噎了两声,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撅着小嘴不肯吭声。
翠微那个心疼哟, 她忍不住上前为小主子求情。
“是奴婢的错,没问春来就……”
“我又没说不跟你算账,急什么。”方荷笑着打断她的话。
翠微:“……”
她给了春来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她还是先心疼心疼自己吧。
春来利落跪地:“是奴婢没管住小主子,奴婢愿意承担全部责罚。”
方荷心想,要不是你们惯着,啾公主能明目张胆含着糖入睡?
要不是给啾啾擦脸,发现她口水太黏,她都不知道这小家伙现在演技都青出于蓝了。
她只看着啾啾,收了笑。
“额娘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面壁思过半个时辰,没收三天的糖,要么就让翠微和春来替你饿三天。”
春来立马开口:“主子……”
“你闭嘴。”方荷淡淡道,“让佛尔果春自己选!”
一听主子叫小主子大名儿,都知道方荷生气了。
连啾啾都缩了缩脖子,眼泪落得更凶,却不敢再吭唧。
还不等啾啾说话,外头宜妃和景嫔携手进来。
啾啾站在软榻前哭,春来还跪着,什么情形一目了然。
“哟,这是哪儿来的小花猫啊?”宜妃笑着上前给啾啾擦了擦眼泪,转头冲方荷嗔笑。
“如今宫里宫外都道,再没有比贵主儿更心疼闺女的,这怎么不经夸呢?”
景嫔憋着笑给方荷行礼,待方荷摆摆手后,坐在方荷对面。
她上辈子虽然入幕之宾不少,却没生过孩子,对所有母慈子孝的场面都不爱插手,只当乐子看。
本来啾啾都快认错了,这会子被宜妃一哄,小嘴颤抖了两下,拽着宜妃的衣袖,靠在她怀里,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呜呜凉坏~呜饿肚肚~不疼啾呜~”
宜妃本来就喜欢这小乖软小团子。
四公主从小就要强,比个小子还硬气,这会子被软绵绵的崽靠着,心都快化了。
“好好好,是额娘坏,饿着咱们啾啾了是不是?”
啾啾偷偷看额娘一眼,见额娘还在拿碟子里的蜜饯吃,看也不看她,捂着胸口哭得更厉害。
“呜呜不是,饿姑姑,这里疼~额娘不疼呜呜~”
宜妃:“……”延禧宫这娘儿俩,一个比一个戏瘾更足。
她憋着笑重重啐了一声,“额娘不疼你啊?”
“这么坏的额娘,咱不要她了,宜额娘带你回翊坤宫,找哥哥和姐姐去,我们一起给你吹你那心窝子!”
啾啾愣了下,急了,抓着宜妃的胳膊,往方荷那里推。
“不,不走,打,一起疼,凉不坏了~”
宜妃咬咬舌尖,好悬没笑出来,哦,不是不疼她,是让额娘跟她一起疼。
这闺女,真孝顺!
她压下笑意,一本正经露出为难神色。
“可我比你额娘位分低,只能她打我,我打不了她啊。”
宜妃也捂着胸口,又道:“你不知道,你九哥哥他们也挨打了,宜额娘都没办法,只能偷偷躲在被窝里哭,这会子就是过来替你九哥哥求情的呢。”
啾啾没太听懂,但听出来额娘比宜额娘厉害,宜额娘也害怕。
她更委屈了,想起在御花园听到别人说的话,呜呜个不停。
“有弟弟,不要啾啾了呜呜~”
宜妃脸色一变,春来脸色也不大好看,都不自觉看向始终悠闲吃点心的方荷。
方荷慢条斯理擦了擦唇角的点心沫子,抚着肚子坐起身来。
“叫李德全顺着九公主遛弯儿的路线去查,查不出来,这条路上所有的宫人全部送去慎刑司,打到背后嚼舌根子的人查出来为止。”
春来赶忙应下,无奈看了眼还在哭个不停的小主子,咬咬牙起身出去了。
方荷含笑对翠微道:“把宜妃扶起来,再送两碟子这个云片奶糕进来,我尝着不错,请宜妃和景嫔尝尝。”
她冲宜妃眨眼:“正好有唱戏的,咱们一边听佛尔果春唱戏,一边吃。”
宜妃:“……你也不怕哭伤了孩子的嗓子。”
方荷轻哼,“我是坏额娘,坏额娘才不会怕孩子哭。”
啾啾从来不会歇斯底里地哭,适当哭一哭对肺活量还好呢。
如今所有人都惯着啾啾,让她一有不顺心就吭吭唧唧,长此以往下去,会把孩子给惯坏的。
宜妃看出来,方荷这是一定要给啾啾立规矩,只好无奈地抚了抚啾啾的小脑袋,起身去吃云片奶糕去了。
唔……真香。
啾啾哭着哭着就发现,额娘、宜额娘还有不太熟悉的娘娘都笑着看她哭,还吃着香甜的奶糕,任她哭得再大声,一个管的也没有。
她有点哭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宫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方荷也不怕她着凉。
听着啾啾的哭声有要消停的架势,她还吩咐昕珂去取了一杯温水过来。
她笑眯眯问啾啾:“累了?喝点水,继续哭,别停啊,额娘们还没吃饱呢。”
其他人:“……”听听这是人话吗?
宜妃给啾啾鼓劲儿:“好孩子,多喝点水,哭大声点,叫你额娘听个够!”
景嫔:“……要是我,肯定要吼两嗓子示示威,叫你们俩当娘的听个够!”
方荷:“……”心眼子都挺黑啊!
偏偏三人越这么说,哭得口干舌燥甚至小肚子打鼓的啾啾,闻着殿内甜甜的奶香味儿,眼泪改从唇角落下来,越发哭不动。
她委屈巴巴爬起来,跟个小鸭子一样,慢吞吞走到墙角背对着人坐下,小身子一抽一抽的,不吭声了。
方荷端起点心碟子,给昕珂使了个眼色。
“九公主心疼你们,有担当,往后为了九公主的牙齿好,谁若是再偷偷喂她糖,全都饿上三天。”
“打今儿个起,三天内,九公主一块糖都不能吃!”
翠微和昕珂等人都大声应是。
啾啾眼泪又要落下来之际,昕珂借着给她屁股底下放垫子的功夫,偷偷给啾啾塞了一块云片奶糕。
九公主的眼泪一下子就收回去了,破涕为笑将奶糕往嘴里塞,毛茸茸的小脑袋扎得更低,做足了反省姿态。
宜妃看着方荷大棒加点心,很快就把闺女收拾了个明明白白,失笑摇摇头。
看样子,不管是谁,都逃不过贵妃娘娘的魔爪。
她小声道:“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宫里宫外本来就积攒了诸多不满,你这会子再送人去慎刑司,只怕等皇上回来,她们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景嫔不以为然:“不善罢甘休她们能怎么样?”
她觉得宜妃想得太多。
“贵主儿身份在这儿,还怀着小阿哥,皇上到底要给几分面子,至于不服气的,打到服气就是了。”
她上辈子奉君,早从主君那里明白,世上道理千千万,讲是讲不完的,有时候暴力比任何道理都有用。
说什么记吃不记打,那都是打得不够叫人记忆深刻,刻骨铭心,才会一再犯蠢。
方荷冲景嫔抬了抬茶盏,表示认可景嫔的话。
她是永远不可能跟以前掌管后宫的人一样,搞什么贤良淑德那一套的。
犯蠢?打。
固态萌发?再打。
活腻歪了?打死呗。
等到没人再搞什么陷害、泼脏水、谋害子嗣那些无聊的宫斗招数了,才是她整顿后宫,为值得的好姑娘们寻个出路的时候。
宜妃想了想,也是。
但她习惯了多寻思寻思,有备无患嘛。
宜妃道:“听人说噶尔丹跑了,万岁爷震怒,这会子若是被人抓住机会上眼药,即便万岁爷不说什么,就怕会因此与你生了嫌隙。”
她当初就是在皇上不高兴的时候,还要替贵妃试探皇上,才跟康熙渐行渐远的。
不管是为着母家,还是为了如今已经站队,不想被牵连,宜妃都不希望方荷失宠。
见方荷还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宜妃抢过她的点心碟子。
“你倒是说话呀,别总是皇帝不急太监……事不关己似的!”
方荷被逗笑了,“你叫我说什么?我能往御前送信,太子也能,有什么眼药这会子早上完了,现在才急有什么用。”
除非她一直继续隐忍下去,耐着性子花费几年,十几年工夫慢慢叫后宫所有人都服气,否则这种情况避免不了。
但方荷不愿等,更不愿叫后宫那么多花样年华的女子们继续无望地等下去。
暴力镇压是最快的,剩下的就看康师傅配不配合唱好这出大戏了。
她含笑扫了眼寝殿,这回她信康熙不会叫她失望。
十月底,御驾归京。
消息提前两天就传进了宫。
太子带着阿哥们并文武百官,在北城门外迎接圣驾归来,方荷也带着所有妃嫔们都等在寿康宫,等着迎接康熙。
本来应该方荷带着妃嫔和公主们在乾清门等着,可这天寒地冻的,雪都还没化干净呢,方荷才不愿意受这个冻。
她提前叫李德全去各处传了消息,都凑到了寿康宫,烤着火喝着热乎乎的奶茶等。
有赖于她这几个月动不动就给慎刑司送业务,哪怕是妃嫔们私底下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方荷,这会子也没有敢跳出来的。
温僖贵妃从御花园回去就躺下了,一直抱病不出,今日也在永寿宫没出门。
惠妃虽然挨了打,但打得不重,更多是伤了面子。
那日回去她就得了场风寒,今日素白着一张憔悴的面容,跟默不作声的荣妃一样,低着头也很安分。
僖嫔先前摔了一下,因为春来的缘故,没伤着筋骨,只是走路还不太利索,脸色也有些苍白。
平嫔和端嫔都大病一场,平嫔的衣服像是能再装一个她,端嫔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宜妃冲方荷挑眉,她说什么来着,不敢明着说,暗地里上眼药的可真不算少。
特地穿了套石榴红纹暗红牡丹旗装的方荷,却一反常态装扮得格外张扬。
她怀孕不敢化妆,用自制的胭脂在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晕了些痕迹。
在这满殿的妃嫔里当得是鹤立鸡群,人比花娇,衬得其他妃嫔更加憔悴。
她冲宜妃笑笑,端着奶茶喝得津津有味。
虱子多了不痒,还是狍子……咳咳,小别胜新婚更重要些。
等了大半个时辰,寿康宫的常茂才从外头进来禀报。
“主子,各位娘娘,皇辇自午门进宫了。”
哄着玩儿累了的啾啾睡觉的太后脸上露出喜色,也有些担忧。
“怎么回来得这么迟?保成不是说,天不亮车马就该到北门了吗?”
按着脚程,能这么早回京,那就是没在行宫过夜。
谁也不敢耽搁康熙太久,得早些叫连夜赶路的皇上回来休息。
可报过来的时辰是寅时,妃嫔们请安是辰时,这会子都快巳时了,两个时辰才刚进午门,太子阿哥们和百官不该如此不懂事啊。
常茂表情僵了下,躬身道:“回主子,皇上在北门外发了火,训斥了太子和阿哥们一番,还叫前去迎接的官员们……取回了各自的信件。”
已经起身的惠妃身子趔趄了下,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常茂。
取回各自的信件是什么意思?
太后也问呢,“什么信件?皇帝舟车劳顿,怎的非要在城外耽搁些时候?”
常茂身子压得更低,“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太后有些坐不住,叫乌云珠去扶着方荷,自己扶着刘嬷嬷往外走。
“行了,你退下吧,哀家去瞧瞧。”
常茂赶忙道:“万岁爷叫人传话过来,说他马上就过来,万不敢惊动您。”
太后这才顿住脚步,紧着吩咐:“快叫人重新煮些奶茶,好叫皇帝暖暖身子。”
说话的工夫,康熙就带着满身的风雪气息跨进大殿。
方荷起身,带着抬起头来的众妃嫔给康熙行礼。
康熙看也没看其他人,只疾步上前,把方荷轻轻提起来,点了点她脑袋,一触即松,而后才叫了起。
几个公主们都激动地过来请安,康熙颔首应下,探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啾啾,殿内这么大的动静也没醒,随她娘。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康熙笑着给太后打了个千,上前扶住了太后伸出来的手,坐在她身旁。
“叫您跟着担忧,是儿子的不是。”
方荷轻抚了下额头,感觉康熙的手有点凉,在其他妃嫔们起身之前将暖手的铜炉塞进了康熙手里,坐在康熙的下首。
康熙握住铜炉摩挲了下,刚才在城门口被太子和官员惹出来的腻烦这才轻了些。
太后仔细打量康熙,眼眶微微泛红,“瘦了,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那起子奴才也太不会伺候了!”
妃嫔们也都跟着红了眼,公主们也拿着帕子擦眼角,宜妃和景嫔也露出心疼的模样来。
正想往点心盘子里伸手的方荷:“……”可恶,忘了带撒了薄荷油的帕子出来。
一旁宜妃偷偷塞给她一个帕子。
方荷赶紧捏住,往眼眶下头戳,好歹跟上了大部队节奏。
康熙听到她的动静,一扭头就看见了她手里跟衣裳不搭的帕子,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他转过头跟太后调侃:“皇额娘这可冤枉他们了,朕在博罗和屯天天吃狍子肉,大概是吃肉喝酒多了,回来路上有些上火,这才清减了点。”
方荷:“……”她抑制着自己想擦唇角的冲动,口水泛滥。
呜呜,她是真梦到了铁锅炖狍子肉,还有铁锅炖大鹅呢,可惜在宫里,小厨房也不好弄这种菜上来。
要是没给她带两只回来,她跟他没完!
太后被逗得直笑,问:“在城外是怎么回事?怎的耽搁了这么久?”
“朕瞧着保成他们一个个都看起来很憔悴,以为他们是读书用功,想着考校过后夸几句,没想到这心思却都不往正道上放!”
康熙说着,脸色就沉了下来,“还有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的,连为人臣子的本分都忘了,打量着朕不在京城,倒是快闹翻了天。”
众妃嫔呼吸一窒,不自觉看向方荷,这最会翻天的,可就在皇上身后坐着呢,您怎么不管呢?
太后只当没听懂的,拍拍康熙的手,“别跟那些不懂事的置气,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额娘说的是,朕不生气。”康熙又笑了。
他轻描淡写道,“左右叫他们先自个儿反省,若是不知悔改,回头送他们去刑部和慎刑司清醒清醒就是了。”
惠妃手里的茶盏抖了下,茶水落到了衣裳上都没顾得上,满脸绝望。
她们以为皇上回来就能有人做主,可怎么听着……皇上这比昭元贵妃还多了个挨打的地儿给人选呢!
原本还打算上眼药的妃嫔们,感觉出康熙的怒火,一时间拿捏不准皇上到底什么意思,谁也没敢说话。
看着康熙面色疲惫,太后也没多留他:“你先回去歇着,有话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康熙从善如流起身,“那儿子就先回乾清宫,明儿个再来给您请安。”
说罢,他站起身,淡淡扫了殿内憔悴得各有不同的妃嫔一眼。
惠妃等人赶忙红着眼眶,在这短短的功夫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诉诸眼神之中。
康熙回头看了方荷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等出来寿康宫,惠妃忍不住看向方荷。
“万岁爷瞧着可是不大高兴,昭元贵妃先前在御花园嚣张,这会子怎么没动静了?”
方荷淡淡哦了一声,“当着你们的面儿,我跟皇上打情骂俏,万一叫各位更憔悴,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这人心善惠妃姐姐也不是不知道,否则你这会子还能好好站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惠妃脸上涌上一抹潮红,气的。
可如今胤褆已经回来了,她还不知道胤褆做了什么事儿,但裕亲王先前打了胜仗,胤褆肯定立下了战功。
这会子皇上回来,她不用再忌惮方荷手里的三样东西。
她冷笑:“后宫还从未出过昭元贵妃这样敢对太子动手的妃嫔。”
“也就是这会子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国事,若皇上知道太子他们耽搁了学业,都是因后宫有人兴风作浪,不知道贵妃打算怎么跟皇上交代。”
说完她转身就走,只怕再待下去,就忍不住往方荷那挺着的肚子上踹一脚。
从她在御花园被压在杖凳上那一刻起,她就跟方荷不死不休!
惠妃咬着牙刚在心里放完了狠话,脚步就顿在了寿康宫门口。
梁九功看着先出来的惠妃,眼神诧异极了。
贵妃还没出来呢,惠妃娘娘……这规矩可是越来越好了。
方荷没跟她抢,扶着昕华的手慢悠悠从惠妃一侧绕过去。
梁九功立马迎上来,笑得比花儿还灿烂,“贵主儿快请,万岁爷等着您呢。”
方荷一脸严肃点头:“好,刚才惠妃姐姐还提醒,我该好好跟皇上说说后宫是怎么兴风作浪的,可巧皇上就等着呢。”
“看来皇上跟惠妃姐姐还真是心有灵犀,实在是叫人羡慕。”
梁九功:“……”
等方荷被扶上皇辇,后头隐约传来惠妃的宫女小声呼喊主子的声音。
方荷握住康熙的手,刚要说什么,听见动静,立刻以跟笨重的身子不相符的灵巧趴在康熙腿上,偷偷掀起帘子看。
哟嚯,惠妃气晕过去了,该!
挨打的不止她一个,都知道老老实实,就她蹦得高,也不知道图啥。
康熙无奈扶着方荷的身子,叫她坐正了,敲敲轿子。
等皇辇起驾,他这才抱住方荷,迫不及待咬上了她的唇。
“你这张嘴啊……”什么刻薄话儿都能说出来,却偏偏叫人想得紧。
方荷仰着头承受着他沁凉的吻,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棉捂子里。
“您也不知道多穿点,刚才戳我脑袋的时候,孩子都被您手冰得在我肚儿里打滚呢。”
康熙原本冰凉的大手,被温暖柔软的小手抱住,在棉捂子里相握,轻轻搁在方荷鼓起的肚皮上。
康熙手指微动,又在方荷额头上亲了亲。
“朕不在宫里,你辛苦了。”
方荷看着他,也笑吟吟抬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两下。
“您不在宫里,慎刑司最辛苦。”
康熙:“……”
两人四目相对,外面的脚步声和轿子的晃动好像都被忘却了,眼中只剩下彼此。
近百个日夜不能相见的思念,此刻都化作格外充实的愉悦,在心窝子里滚动。
康熙想着,这混账果然坦诚,胖了不少,却愈发招人眼了!
方荷想着,小别胜新婚,六个月好像还能造作一下啊!
“果果想好怎么跟朕交代了吗”
“皇上想好要什么时候交公粮了吗”
嗯?两人都愣住。
原本还缠绵拉丝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第106章
轿辇很快就回到了乾清宫。
方荷特地将啾啾送去寿康宫, 就是为了空出时间,好好跟孩子爹‘交流交流’。
一进殿方荷就先张罗着叫人送热水上来,让在北城门吹了许久冷风的康熙沐浴更衣。
等康熙出来,李德全也端着御膳房熬好的姜汤过来了。
热辣辣的姜汤下了肚儿, 连日赶路月余的康熙彻底放松下来, 喟叹一声, 靠在罗汉榻的软枕上,含笑望着方荷。
“朕不在宫里几个月, 果果行事倒越来越周全了。”
方荷撇嘴,想说她做宫女的时候做得比现在还周全,这算什么。
可说出来, 有升职加薪反而怠工的嫌疑。
她转移话题,问:“刚才皇上要让臣妾交代什么?”
康熙似笑非笑:“朕离京之前,你小意温柔伺候得叫人心里熨帖, 那时候是哄着朕以为你乖巧懂事, 好叫朕更记挂你, 留下李德全护你周全。”
“夜里还一反常态地缠着朕,也是为了怀个小阿哥, 好引出那些魑魅魍魉, 趁朕不在宫里,好狐假虎威。”
“是也不是?”
方荷咧开小嘴笑:“什么都瞒不过万岁爷, 您都知道了,还让我交代什么啊。”
康熙收了表情,沉着脸看她:“你就不怕朕回来了生气?”
“明明立威的方式不止一种, 以你的聪明劲儿,加上郭络罗氏的手段,何必在御花园大闹一场?”
方荷听这话不大乐意, 明明在城门口表现还挺好的,现在怎么又要减分了?
她梗着脖子道:“法子确实不少,可臣妾又不是皇上,皇上私下里打人一顿都是给人体面,不管臣妾怎么迂回,在他们心里,臣妾都还是那个当过御前宫女的绝户女。”
“皇上和顾太监都教过我怎么御下,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她手段但凡温和一点,后头绝对跟着层出不穷的麻烦。
她实在是烦透了这些没事儿找事的,就想一次把这些人打服气咯!
梁九功和昕华在殿内伺候着,听着两个主子像是要吵起来,都有些心惊胆战。
哦,不是怕两个主子闹掰,就是怕这一架俩祖宗吵痛快了,倒霉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奴才。
毕竟皇上对上昭元贵妃,就从来没赢过。
更别提现在方荷还大着肚子了,结果谁都不意外,肯定是皇上捏着鼻子忍下,火往别处发。
昕华胆战心惊之余,还有些想笑。
主子这会子的模样,像极了偷偷吃糖还不肯认错的九公主。
就是不知道主子大着肚子,要不要气得回延禧宫面壁思过了。
但出乎梁九功和昕华意料,康熙这回一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轻哼了声,将理直气壮的方荷拉到身边圈住。
要不是殿内有人,他一巴掌就往她身后凹凸有致的牡丹花上拍下去了。
“朕没说你打他们一顿不对,此事你也完全可以交给李德全和苏额捏出面,有龙纹佩和暗卫在,就算是保成也不敢违抗圣命,结果殊途同归。”
见方荷还不服气,康熙更不高兴。
“你可知道,朕从赵昌口中得知你以身犯险往湖边去,甚至还带着啾啾胡闹,好几夜都被噩梦惊醒?”
“如若……”康熙说不下去了,轻轻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叹气。
“你叫朕怎么办?”
他甚至都不敢说那个万一,到时候即便让人陪葬,也是来不及。
思及那些不敢深想的可能,那几日,连噶尔丹被打得丧家之犬一样都不能让他开怀。
方荷呆了下,不自觉跟啾啾一样心虚地缩起脖子。
尤其是看到康熙脸上的无奈和担忧,心里头一次生出了被人放在心上珍重的酸涩。
他不是嫌她胡闹,恼她行事太过,只是气她以身犯险。
方荷习惯靠自己,也习惯遇到事情别人不站在她这边,哪怕康熙过去宠她,也都很理智,她从没完全信任过他。
如今,这人眼里却只有偏袒和担忧,让她怎么都硬气不起来。
她小声道:“那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
康熙挑眉:“现在就不麻烦了?”
“送到御前的信件,比朕要批的折子还多,后宫妃嫔和那些个大臣也不依不饶,都等着朕给个交代呢。”
“往后我再也不以身犯险了还不行?”方荷靠在他肩膀上,难得不犟嘴。
“那您准备怎么给他们交代?要不……我也写一篇感论?”
康熙装出来的严肃被方荷逗得破了功。
她也是个促狭的,保成写的那几篇感论,字里行间的崩溃和后悔,都快跃出纸面了。
“用过膳,你好好给朕一个交代,说说往后若再犯错该怎么罚你。”他敲敲方荷的脑袋,拉她起身去用膳。
“至于其他人,他们也配,朕还没跟他们算账呢,回头一起交代便是。”
方荷:“……”这俩交代是一个意思吗?
不过等了半上午,方荷也饿了,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比她小厨房里做得还香。
这阵子皇庄子上送了一批温泉里养的小银鱼到各处,裹上面糊用油炸了,一口一个,连骨头都不用吐,好吃得紧。
方荷十月之前都还在孕吐,闻不得鱼腥味儿。
一过十月食欲突然就恢复了,可小银鱼也吃得差不多,送到她宫里的都吃完了。
这会子也就御前还有。
御膳房还叫人送了热乎乎的锅子,鱼羊鲜的锅底配上薄如蝉翼的羊肉片,还有御膳房秘制的茱萸牛肉,都是平时福乐不叫她多吃怕上火的菜。
她实在顾不上跟康熙贫嘴,拉着因为赶路疲惫,早膳都没用太多的康熙,硬是干掉了两碟子小银鱼,五盘子肉。
可能是方荷吃得太香了,也可能是许久没跟方荷一起用膳,康熙吃得尽兴,也撑得有些坐不住。
看着一旁震惊的梁九功,康熙有些挂不住脸,轻咳两声。
“赏御膳房十两银子,朕要跟贵妃说话,你们都出去,不必在跟前伺候。”
昕华将御茶房送上来的消食茶放在矮几上,跟梁九功一起退了下去。
等殿内没了人,康熙立刻站起身,扶着撑住后腰的方荷在殿内转圈。
吃得满身汗,这大冷的天儿两人也不敢去外头,怕着凉,只能在殿内消食。
康熙笑话方荷:“朕在外头吃不着好东西情有可原,你怎么也跟好几天没吃饭一样?”
方荷不服气道:“为伊消得人憔悴,茶饭不思不是很正常?”
“哦?”康熙唇角笑意变深,“你是想朕,还是想朕猎的狍子?”
方荷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虽然这会儿撑到嗓子眼了,可福乐肯定要她吃下火的寡淡药膳,下一顿好吃的还没着落呢。
她冲康熙嘿嘿笑:“当然是您……和狍子我都想!”
尤其是狍子!
铁锅大乱炖,她真的馋好久了!
康熙:“等回头太医给你请过脉,说你能吃,朕叫人送进宫。”
方荷噘嘴:“现在在哪儿呢?”
“在皇庄子上养着呢。”康熙亲亲她的唇,笑道。
“要是带打死的回来,一路进京得臭了。”
见方荷不乐意,康熙又道:“你想要的那三样黄金粮也种出来了,朕叫人送到太医院去了,只要你脉案没问题,一起给你送到延禧宫。”
方荷复又高兴起来,从粮种被送进京都快大半年了,可算是能吃上了。
这一高兴,饱暖该思的劲头也上来了。
方荷靠在康熙身前,笑眯眯道:“臣妾伺候皇上沐浴吧?”
康熙立马想起方荷先前说的‘缴公粮’。
这词儿还是他离京之前,才听方荷说过,天下百姓都要交粮给他这个皇帝,他也得给她交……
这事儿就不能深想。
已旷了小半年的康熙,好不容易才靠转移话题,忘了方荷先前的话,这会子身体又一下子被提醒得紧绷起来。
他尽量克制着体内的火气,嗓音沙哑。
“乖,别胡闹,你身子重,等你出了月子……朕的粮,都是你的。”
方荷:“……”饿太久到时候她怕撑死。
她小声道:“福乐说只要小心些,没问题的。”
上辈子她的同事怀孕快七个月还有那啥生活呢,孕妇的雌激素分泌本来就不稳,那啥念头也比寻常时候高涨。
准确算日子她现在才五个半月,只要动作轻一些,别压到肚子就好了。
康熙被方荷那含娇带嗔的小嗓音,勾得喉结微微滚动,克制了再克制,还是没忍住冲外头吩咐。
“送水进来,朕要沐浴!”
外头梁九功:“……”用膳之前不是才沐浴过吗?
可想起吃锅子也确实会弄一身味儿,梁九功也没多想,立刻叫人提了热水进去。
昕华也进了殿,准备着分开伺候主子们。
康熙面无表情吩咐:“不必伺候,你们都出去。”
梁九功这才回过味儿来,震惊看了眼坐在软榻上,一本正经捏着本《资治通鉴》挡脸的方荷。
这俩祖宗是嫌刚才那一架没吵成,非要添点油,直接打一架是吗?
可皇上吩咐了,他们也不能不照办,只能出去殿外守着,侧耳仔细听。
这会子倒不是好奇,是怕两位祖宗打上头……回头出点什么问题,时刻准备着要请御医。
可听来听去,殿内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梁九功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到底是……咳咳,打没打啊!
实则屏风后的浴桶内,这会子确实坐着两个端好了阵仗要打架的,不过这回两人打算不动手。
说好要轻一些嘛,君子一些,只动嘴。
方荷咬住康熙在塞外晒黑了许多的胳膊,仰头靠在他怀里,顺着水流缓缓掌控飘荡的幅度。
康熙两手用力握住浴桶,怕自己太过用力,只能任方荷咬着他时缓时急,全由她来做主。
热水让两人的汗珠子滚滚落下,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一滴滴碎开,转瞬便分不清你我。
等热水渐渐变温,方荷才终于急促呼吸着,眼角沁红地软倒在水波中。
康熙额角青筋根根分明,却始终不曾做一回大开大合的将军。
他忍着张扬,将累极的方荷抱起来,用棉巾裹了送到了幔帐内。
烛光映在明黄色的幔帐上,随风缓缓飘着,在幔帐上打出了一圈一圈的影子。
如石子落水,波澜不止,一圈一圈配合着玉镯与方枕碰撞的声音。
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跟看雪时一般从背后相拥,过了许久,放听得几声闷哼,雪终于落下。
翌日早朝,康熙神清气爽地起身,没叫人惊醒方荷。
直到进殿之前,他才勉强压下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端坐在龙椅上。
他和自家小狐狸的交代有了,这会子也轮到给朝中一个‘交代’了!
“七月里各地新粮都该下来了,可我大清的将士竟然因为吃不上饭,被准噶尔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内阁和六部是怎么当的差事?”
“九月底,北蒙天寒,辎重不足,朕离京之前早就下了旨让户部和兵部在山东、河南等地筹措粮草,你们却让将士们因为粮草不足,只得回师博罗和屯,你们跟朕说说,国库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康熙狠狠将御案上的折子挥落到白玉阶下,直直往大臣们身上砸。
“朕与将士们在外与敌人殊死搏战,你们倒还有心思替后宫平鸣不平,怎么着,你们是嫌朝堂上的差事不顺手,想进宫伺候朕?”
索额图和明珠被砸得龇牙咧嘴,赶紧跪地。
因为太子被打一事,索额图有些不服气,噶尔丹逃跑,错在裕亲王和大阿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如今既然准噶尔逃跑已成定局,对索额图而言,自然还是太子的颜面更重要些。
他开口替上折子哭诉的大臣说话,“回万岁爷,昭元贵妃仗着万岁爷的恩宠,视后宫妃嫔如贱奴,甚至连储君都敢欺辱,此事已不仅仅是后宫之事啊!”
索额图一开口,太子心下就暗道不好。
他赶忙开口:“索中堂,令贵妃受惊,是胤礽监国不利之过,此事不必再提……”
索额图冷哼,“哪怕后宫有些不懂事的造次,打杀了也无妨,可此事与太子有何干系?”
“若传出去,昭元贵妃之举会令储君之位不稳,民心不稳……”
康熙冷冷打断索额图,“你口中不懂事的,是平嫔和僖嫔?”
“你是要贵妃打杀了她们?朕竟不知,如何执掌后宫,倒是你赫舍里氏说了算?”
索额图梗着脖子道不敢,“两位娘娘也只是被牵连而已。”
“臣等认为,无论如何,贵妃都不该动储君,此为僭越之举,长此以往下去,定会动摇社稷,还请皇上为太子做主!”
康熙定定看了索额图一会儿,眸底的杀意令明珠这等老臣都有些冒汗。
偏偏索额图自觉一心为公,又在战场上立了军功,如今铁了心要替太子出头。
康熙大概也清楚索额图是怎么想的,他气笑了。
“好,你所言有理,索额图朕问你,朕动太子,该不是僭越了吧?”
胤礽:“!!!”他可啥也没干啊!
索额图也感觉出来康熙的震怒,只是他不能退,如今退一次,往后昭元贵妃永远都会压太子一头。
他咬牙道:“皇上教导太子天经地义,可贵妃不该——”
“贵妃先前是替朕教导太子。”康熙再次打断索额图的话,这回说话却没了冷意,甚至格外温和。
“不过爱卿的意思,朕听懂了,往后朕不会再叫贵妃替朕动手了。”
“六部渎职一事,内阁尽快给朕一个章程,此事不要让朕再提了,退朝吧。”
“太子和索额图跟朕来,朕先给你们一个交代。”
胤礽快哭了,却也不好在大朝上丢脸。
等到了弘德殿后,胤礽进门就跪了:“汗阿玛,儿臣不需要交代,儿臣知道错了!”
“是儿臣左了心思,欲除贵妃腹中皇嗣,儿臣愿意受罚,往后再也不敢生出此等心思。”
胤礽了解自家阿玛的性子,他生气还好说,不跟你生气的时候,就代表证据确凿,要放弃这个人了。
索额图心下一惊,他留在太子跟前的人动手,虽然用到了平嫔和僖嫔,也没留下任何把柄。
即便昭元贵妃有太子认错的证据,也始终没提及是太子害她肚子里的孩子,太子为何要认?
康熙淡淡看着胤礽:“既然知错,那就出去领板子吧,贵妃恭谦,只替朕打了一半。”
胤礽哽咽:“……是,儿臣领罚!”
他看也没看满头雾水的索额图一眼,红着眼眶出了弘德殿。
门外很快传来板子的动静,跪在地上的索额图急得出声。
“万岁爷——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扔下来的折子砸到额头上,疼得抽气。
康熙冷冷看着他:“你以为你赫舍里氏在保成身边留下的人手,朕不清楚?”
“还是你把紫禁城当成你家,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内务府的督查司不是摆着好看的!”
索额图不敢管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捡起折子来看,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倏然变白。
折子里是先前赵昌带着暗卫,顺着乌雅氏和那些钉子供出来的暗桩,不止赫舍里氏,钮祜禄氏、佟佳氏甚至郭络罗氏和马佳氏、那拉氏都有。
赫舍里氏在宫里留下的人手,一部分曾经在赫舍里皇后身边伺候过,一部分跟赫舍里氏看起来毫无关系,甚至是索尼还在的时候安排下的。
索额图继任家主后,这部分人手都交到了他手里,只有他一个人清楚都有谁。
所以他才会自信御花园里动手的人不会被查出来。
最多就是平嫔没有证据的胡说八道,端嫔因为跟僖嫔起了口角差点害死僖嫔,明面上的证据绝不会查到赫舍里氏身上。
如果不是方荷不需要证据就乱棍出击,这会儿也只能憋着一口气发作不出来。
可索额图手中的折子,却几乎将赫舍里氏九成的暗桩都查了出来。
包括此次在御花园湖边动手,还有跟端嫔和平嫔传递消息的,还有运送红花粉进宫给僖嫔的……都被督查司记得清清楚楚。
索额图头上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沁入伤口,疼得他眼皮子狂跳。
他再也没了先前在朝堂上的硬气,将脑袋贴在地砖上。
“臣……臣死罪!这一切跟太子无关,是臣悖逆,怕贵妃之子会夺了太子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是臣一人所为,请皇上明察啊!”
既然皇上将他们叫到御书房来说,索额图就清楚皇上的意思。
太子绝不能背负谋害皇嗣的罪名,但对贵妃动手的罪得有人来担。
康熙这回也没打算放过索额图,刻薄得叫索额图抬不起头来。
“若没有你,保成确实不会犯糊涂,朕好好的太子都叫你给教坏了,你死也难辞其咎!”
“过去朕看在保成和孝康的面子上,多次纵容你在前朝搅风搅雨,一再劝说,你却权当耳旁风,索尼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你如今能对贵妃动手,以后你看朕不顺眼,是不是也给朕灌副毒药下去,好全了你赫舍里氏的风光?”
索额图涕泪俱下,直道不敢。
“是臣糊涂!臣只是一念之差,绝无欺君罔上之意,更不敢教唆太子,皇上明鉴啊!”
康熙懒得跟他多说,先前暗卫查清楚皇庄子上乌雅氏和那些钉子交代出的暗桩后,一直就等着这一日捉贼拿赃。
“赫舍里氏心裕、法保屡犯大清律例,却不思悔改,在外渎职枉法,皆是你管教不严。”
“如今你自恃为太子叔爷,日益骄纵,甚至连朕的家事都敢掺和,朕容不下你再在宫里兴风作浪。”
“滚回家好好反省,往后你也不必进宫见胤礽了!”
康熙叫人进来,把大哭不止的索额图拖了出去。
很快,弘德殿的圣旨就下来了,赫舍里氏三兄弟,一等伯心裕革职,永不许入朝,只为闲散宗室。
一等公法保革去差事和爵位,送归盛京闭门思过。
一等公兼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革去议政大臣、内大臣和太子太傅等职位,改任佐领,发配琉璃厂任职,无召不得入宫。[注]
太子被杖责,索额图被一撸到底,像凉水进了热油锅,炸得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
后宫原本还打算给方荷上眼药的妃嫔们,这会子恨不能穿回月前,抽死那个祈祷皇上快点归来的自己。
皇上不回来,昭元贵妃也就吓唬吓唬她们,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她们的根本。
可皇上回来了,瞧这架势……她们且不说,阿哥们乃至他们的母家,竟都有被牵连的趋势。
果不其然,康熙很快就一个个给朝中的大臣乃至后宫妃嫔们交代。
上书房的师傅因为纵容阿哥逃学,打架斗殴,皆被罚了俸禄,甚至挨了庭杖。
上书房总管师傅,文渊阁大学士王琰被革去礼部尚书之职,发配翰林院任编修。
从胤祉到胤裪,又挨了二茬打,跟太子一样,才刚爬起来,还没过几天站着的日子,又躺回去了。
惠妃母家、荣妃母家还有僖嫔的母家在朝中任职的,全因为办事不力,贪污受贿,纵容家中子弟违反大清律例等原因被降职,革职。
钮国公府舒舒觉罗氏被剥去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先前入宫的外命妇中,有几个闹得凶,甚至纵容家中子弟在外头散播昭元贵妃谣言的,也以太后的名义下懿旨申斥。
所有的旨意传下去的时候,康熙还贴心地叫人送上了证据。
温僖贵妃得知旨意后,立刻晕了过去。
可这回晕过去之前,她死死抓着嬷嬷的手,吩咐不许请太医。
惠妃、荣妃、端嫔、僖嫔甚至暗地里让家人推波助澜的通嫔,也都吓得不轻,却也一个敢请太医的都没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会子请太医,那是找死。
再没人在心里埋怨昭元贵妃发疯了,比起在前朝杀疯了的康熙,她们宁愿被疯女人打几顿。
可后悔也晚了。
康熙这一顿连削带打下来,后宫全都安分下来,前朝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发出反对的声音。
也是这一刻,所有人才发现,先前皇上看似好脾气,多番纵容,步步退让,权衡利弊,竟是温水煮青蛙,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脑袋往铡刀底下凑。
此次御驾亲征,不只是对付准噶尔,亦是皇上借着不在京城的机会,暗中布局,请君入瓮,最后狠狠一刀捅到他们七寸上。
这又何尝不是皇上与前朝后宫的一场战役。
被麻痹久了的他们一败涂地,只有皇上一个赢家。
“佟家此次没被牵连,往后心思怕是不少。”景嫔在延禧宫里,很是平静地跟方荷说。
“你瞧着吧,过年他们就该派人进来劝我争宠了。”
方荷不解,“这不稀奇吧?佟家吃到的甜头太多,从来也没放弃靠女人上位啊。”
两个人谁都没问过彼此的来历,但也对上辈子与这世道不相符的身份都有了默契。
景嫔含笑解释,“大阿哥虽犯了错,也有战功,将功补过,到底在兵部站住了脚跟。”
“太子如今势弱,皇上为了平衡,早晚还会叫索额图回来,佟家也知道这一点。”
赫舍里氏一脉被打下去,纳兰明珠和佟国维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纳兰明珠背后有大阿哥,跟索额图早就是对立面,哪怕索额图回来,他也不怕。
佟家却不然。
“胤禛不会为佟家说话,我如今也没受宠,在皇上面前更说不上话。”景嫔笑道。
“等索额图回来,太子总会为赫舍里氏求情,皇上不会落储君的面子。”
“佟家若不想放弃到嘴的肥肉,就定会想办法让宫里出一个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如此方能平衡。”
方荷见景嫔笑吟吟看着她,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问:“你想让我推你侍寝?”
那她要让景嫔失望了。
这男人如今是她的,谁来她也不会让。
不过方荷有些好奇,“你……甘心伺候万岁爷?”
景嫔淡定喝茶,“谁说我要侍寝了,就算侍奉,我也不想侍奉万岁爷。”
方荷啃着核桃仁,随口问:“那你想侍奉谁?”
景嫔抬头看她:“你啊。”
“咳咳咳……”方荷叫核桃仁噎得狂咳不止,喝了好几口茶才冲下去。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满脸警惕。
“我……我好男风,不好磨镜!”
景嫔失笑:“巧了,同好。”
方荷松了口气,“那你什么意思?”
景嫔微微探身,轻柔地帮方荷擦掉唇角的核桃仁,媚眼如丝。
“我侍奉你成为万人之上那一个,余生皆以你为主,任你掌控我的一切,只要你给我个爵位,让我可以光明正大养面首,如何?”
第107章
方荷屏住呼吸, 眼神迷离了片刻。
不为景嫔话里的深意,只为她说话时转瞬间的风情。
哪怕景嫔如今的容貌只能算清秀,甚至说话也不算温柔,可自灵魂中散发出的妩媚气息, 在这含笑带嗔的轻触间, 叫人半边身子都要酥了。
方荷赶紧塞了几口点心压惊。
娘咧, 她感觉自己可能好像大概也没那么直。
她瞪大眼问:“雅娘的意思,是要我效仿你先前的主君?”
这话就等于把两人的身份给说开了。
景嫔不置可否地笑道:“我瞧过你们那里的话本子, 推崇女子可顶半边天,又道强者不论男女,只论实力, 我这话有何好惊讶的?”
方荷眼儿瞪得更圆,什么叫瞧过的话本子里,这位不是上官昭容吗?
她其实都纳闷好久了。
自她穿越后, 心态上是有些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骄傲, 可因为从心, 行事还算谨慎。
她苏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世道有的,没表现出过太多与众不同。
景嫔怎么就能确定她是异世来客?
景嫔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斜靠在矮几上, 又冲方荷飞了个媚眼。
“这人死得太不甘心,做了鬼总要有些事儿干不是?”
“苍天垂怜, 叫我比旁的鬼多些际遇,送我些话本子打发时间,我方知原来这世道还有其他活法儿, 一不留神就钻进话本子里来了,也不稀奇吧?”
方荷:“……”说什么鬼话呢。
这还不稀奇,那什么稀奇?
发觉自己成了话本子里的人物, 方荷没生出什么荒谬和迷茫,只一双圆溜溜的鹿眼儿放光芒。
她探探身子拿肚子抵着矮几,搓着手嘿嘿笑。
“我是主角?哎哟哟,我这么优秀,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景嫔:“……”没看出来。
方荷又问:“我生了几个崽?啾啾嫁给谁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崽叫我做太后……咳咳,你懂的。”
景嫔被逗得抵着唇笑个不停。
果然,后世的魂儿,比她这个当初差点被话本子里的世界震碎了鬼身的魂儿大胆得多。
发现自己只是书中人物,这位被皇子阿哥尊称为皇额娘的元蓁皇贵妃,竟第一时间打探是不是自己的崽继承皇位。
景嫔进了这具落水而亡的身体后,曾想过靠对剧情的先知搅弄风云,先方荷一步成为康熙的心头肉,借此成为大清之主。
毕竟也不是没有先例。
上官婉儿曾将整个大周玩弄于股掌之间,论心狠手辣和杀伐果断,她从未叫武皇失望过。
她七年前穿过来,比方荷早一年,立刻就打算安排人杀掉那个还躲在御茶房的芳荷,占了方荷的机缘。
但她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头疼欲裂地晕了过去。
后头景嫔试过很多次,她可以通过先知干扰与主角无关的事情,比如救法海,暗地里引着佟佳婉莹过度自信,甚至与胤禛交好,通过他们来与主角接触,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她没办法对别人泄露自己的先知,更没办法对主角生出恶念,否则立刻就会被天道惩罚排斥。
景嫔不想回去无尽的空茫之中做鬼,她贪恋这人世间的百味。
既无法与主角作对,那成为主角的爪牙,也不耽误她逍遥,她连仇人都能奉为主君,奉其他人为主也无所谓。
她露出个神秘的笑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方荷眼神里的光咻一下就灭了,又懒洋洋躺回去。
“那就算了,我实在没那么大的理想,也没那个本事给你封爵。”
要是能封爵养面首,她还能叫景嫔占了先?
方荷也看过很多小说,甚至听她们家大宁子畅想过若是穿越要怎么改变世界,也很佩服那些敢想敢拼的人。
可她真的没那么大的野心。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最聪明的,也没当过一呼百应的领导人物,甚至情绪一上头她还容易冲动坏事,担不起一个国家的重担。
方荷两辈子的目标都只想有个小家,多赚点毛毛,躺平了吃吃喝喝养崽。
她是个自私的人,在能力范围内为世界做贡献,可以,让她为此去拼命,免谈。
景嫔大概摸准了方荷这得过且过的性子,语气更添几分蛊惑。
“不需要你来操心,我会为你扫平一切障碍,国事我也能为你处置,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你就不想让啾啾也有高坐庙堂的机会?”
方荷撇撇嘴,拉倒吧,上官婉儿要不是因为上蹿下跳地弄权太过,也不会没了命。
要是再给她弄权的机会,还指不定发生什么呢。
不管发生什么,苦的都是百姓。
方荷淡淡道:“啾啾或者我肚子里这个想要什么,他们自己争取去,我只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提供最好的舞台,不会为了他们的人生而牺牲我的。”
再毫无保留爱自己的孩子,她也还是最爱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景嫔定定看着方荷,好一会儿,笑着点点头。
“果然是你,可若皇上再也不宠幸其他妃嫔,早晚你要面对选秀和后宫哀怨,如若我能帮你解决这个忧患,你许我郡主之位,婚嫁自由如何?”
嗯?方荷眼神闪了闪,这个本事她相信景嫔是有的。
她想的办法至今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一切都还得看康熙能不能接受。
如果景嫔也能做到,她就没必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了。
她坐起身,刚想细问几句,就听到外头传来昕华她们的声音。
“请万岁爷圣安!”
方荷和景嫔都顿了下,赶紧起身,往外走几步去迎。
外头开始下雪了,康熙一进门,先在门口跺跺脚去寒气,没急着往里走。
方荷和景嫔一站一蹲,给康熙请安。
康熙见景嫔在这儿,略有些诧异,“景嫔怎么过来了?”
景嫔垂着眸子恭顺回话,“回皇上,闲来无事,嫔妾过来陪贵主儿说说话解闷,刚要回承乾宫。”
“嗯,去吧。”康熙替方荷擦了擦唇角的点心沫儿。
景嫔看了方荷一眼,冲她挑挑眉,利落出了门。
康熙揽着方荷往里走:“这都快到午膳时候了,你又吃那么多,回头还能用得下午膳吗?”
方荷:“我一个吃两个补,您说呢!”
这狗东西替她擦嘴,全然没有景嫔刚才那般魅惑。
她心里有点遗憾,可惜景嫔少个物件儿,不然把康熙换成景嫔,还挺让人心动的。
康熙抚着她肚子,仔细叮嘱,“朕看《大生要旨》,言孕妇不可食太多,恐胎大难入盆,也不能吃太多容易上火的……”
听康熙念叨起来没完,方荷鼓了鼓脸儿。
好不容易止住了福乐的念叨,又来了个管家公,偏偏都是好意,她不好反驳。
听着听着方荷就开始犯困,干脆抱着康熙的腰,靠在他腿上哼哼。
“我也不想啊,可是肚儿里这个比啾啾还馋呢,我不吃它就在肚子里哭,往后最多我少食多餐好啦!”
康熙失笑,知道她不爱听,换了话题。
“你什么时候跟景嫔关系那么好了?”
她不是不喜佟家女吗?
方荷歪着脑袋仰头看他,“那皇上喜欢会说话,会哄人高兴的美人,臣妾自然也喜欢啦。”
康熙:“……”这混账内涵谁不会说话呢。
他似笑非笑捏捏方荷的脸蛋,“既然你觉得美人好,就叫景嫔多陪你说说话,朕也不必叫人将狍子肉和那几样黄金粮给你送过来了。”
嗯?
“可以送进来了吗?这都快过年了,也该吃点新鲜的了!我要我要我要!”方荷赶紧扶着他的胳膊坐起身来,满脸兴奋。
康熙不搭这话,敲敲矮几,“这不会说话的,连口新茶都不能喝?”
方荷赶紧叫昕华,“快给皇上换茶,我记得不是有新送来的六安瓜片?”
“往后都贴心些,别叫万岁爷等着,我一孕傻三年,心疼皇上而力不足,你们可不能跟着傻。”
昕华:“……是,翠姑姑马上就端过来了。”
不是主子吩咐,要皇上跟她喝一样的花露吗?
康熙被方荷逗笑了,倒也不在乎什么茶,只是想听这小狐狸说几句甜蜜话儿。
他用新换过的杯子喝了一口金银花露,到了延禧宫,他基本上都跟着方荷的口味来。
“东西已经送到太医院了,明儿个叫魏珠给你送过来。”
方荷急得恨不能立刻叫顾问行去趟太医院。
但不挨个检查个遍,她和康熙也都不放心从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万一叫人掺了什么东西可咋整。
年根子底下康熙比较忙,加上出征也耽误了许多事儿,康熙陪方荷用过午膳,没歇晌儿就回了乾清宫。
方荷也顾不得午歇,立刻去了偏殿的书房,准备先把食谱弄出来。
所谓金豆,早就在南地一些地方种植了,依着前朝的叫法,叫马铃薯,皇庄子上种了不少,一下子送了十筐进来。
金薯也是,被南地人称之为番薯和红苕,太医翻看李时珍的医学杂记,知道这东西吃多了烧心,没叫多送,只送了三筐。
倒是金米,这时候被叫作番麦。
因曾在前朝为皇家专门享用,又被叫作御蜀黍,后来流入民间也称为包谷。
医学杂记中记道这是个好东西,婴孩孕妇老人吃了都好,一下子送了二十筐进宫。
康熙令人送了一半去寿康宫,其他的都送到了延禧宫,乾清宫都没留。
方荷的小厨房是她掌管宫务后,才叫顾问行寻了个擅长做白案的太监过来,跟昕南一起做些小食,大菜都还是从膳房或者御膳房提。
知道要送黄金粮过来,方荷头一天就叫顾问行去膳房,调了个擅长做红案的师傅过来,又起了两口灶。
土豆一送来,她立刻就叫人先拿出一筐来,削皮切片压成生土豆泥,然后做出湿淀粉来,放在一旁沉淀。
天知道她馋酸辣土豆粉多久了,只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做干土豆粉还得等,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上。
方荷没让两个厨子闲着,立刻叫白案太监上锅蒸上一锅土豆,准备做土豆泥。
底下放炭火的地方,串上几个地瓜在里面慢慢烘烤。
玉米则剥了粒儿浸泡,因为都已经收了有一段时间,要做玉米烙用新鲜的玉米最好,浸泡一下再用开水滚过,口味也还不错。
至于剩下的土豆,方荷又叫厨子切成片,放入油锅里炸。
因为方荷一直没有发现番茄的痕迹,想蘸番茄酱是别想了,但是蘸乌梅酱也很好吃。
乌梅酱厨子会做,一大早就熬了一锅。
炸好的土豆片,一半用来蘸酱当薯片吃,一半则用孜然粉、芝麻和蒜末、葱末、茱萸油等搅拌均匀,撒在土豆片表面,做狼牙土豆片。
啾啾如今正是觉多的时候,早上跟方荷一起给肚子里的崽做个胎教,吃点东西就又睡了,一般要快午膳时候才会醒。
可今儿个,延禧宫内半上午就开始弥漫起了香气。
时而香甜,时而酸甜,接着狼牙土豆片霸道的鲜香麻辣味儿弥漫开来,叫人频频咽口水。
啾啾硬是被馋醒了。
她没有起床气,闻着味儿爬起来,眼都还没睁开,就抡着小腿儿往小厨房这边走。
自打啾啾会走路开始,她就不喜欢别人总抱她,方荷也不叫人总是抱着。
所以昕珂和春来都憋着笑在一旁,看着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崽,晃晃悠悠往外走。
等走到小厨房门口,啾啾抱住方荷的腿,也彻底清醒了。
她冲方荷笑得又乖又软,好像前几天打着滚想要养猫的不是她一样。
因为方荷现在怀孕,猫狗这些到底没那么干净,大冬天清洗太勤对猫狗也不好。
而且新送过来的猫会比较怕生,即便被猫狗房教好了,也怕出意外,没人同意这时候养。
方荷是打算好,等她卸了货,啾啾要是还喜欢,到时候可以从猫狗房要一只回来。
啾啾努力忍住口水:“额娘~~给啾啾,好吃哒!mua~”
带着五个坑的白嫩小手,还知道在嘴上亲一下,抬高了往方荷肚皮上摸,也不知道这吻到底是飞给谁的。
方荷摸摸她的小脑袋,“啾啾得先回答额娘一个问题,才有好吃的。”
啾啾赶紧站直,认真仰着脑袋看着方荷,一副要冲锋陷阵的模样。
为了吃的,她无所不能!
方荷:“好吃的和猫猫,只能选一个的话,你……”
“要三顿!”啾啾眼睛眨都不眨就抬起小手,挓挲开白嫩的手指冲着方荷挥舞。
这根本不用选好嘛!
方荷:“……你这是五顿。”
啾啾乐得咧开小嘴:“五顿好!五顿好!额娘最漂啦!”
方荷:“……”她闺女是不是套路她呢?
其他人都捂着嘴笑,新请过来的刘厨子也憋着笑,跟刘喜一人端着一盘子做好的土豆片出来了。
方荷和啾啾都顾不上跟对方计较那三顿五顿的,心有灵犀地蹬蹬往前快走几步。
啾啾小嘴儿抿得特别紧,手也用力攥在一起,走到刘喜身边,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蹦。
拿来吧你!
可刘喜拿的是不能给小孩子吃的狼牙土豆片,茱萸油的味道太刺激,啾啾肯定受不住。
方荷倒无所谓辣的还是咸的,也没顾上闺女,迫不及待从刘厨子的盘子里捏了一块土豆片,蘸了乌梅酱塞进嘴里。
唔……咔嚓咔嚓的土豆片在嘴里碎开,酸甜的酱汁在舌尖划过,还带着淀粉独有的香气,叫人只想继续咔嚓个不停。
啾啾够不着刘喜端着的土豆片,刚要求助春来,一抬头就见额娘已经吃得眯起了眼。
她呆了一下,顺着额娘吞咽的动作,张开小嘴儿空咬了一下,只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哇——”啾啾的哭声伴随着方荷的笑声,在延禧宫天井里响起。
“额娘坏,不跟里玩惹~呜呜呜~”
狼牙土豆片的香气也就比麻辣香锅稍差一点,早就从延禧宫传到了后头的永和宫和前头的毓庆宫里。
原本正吸着鼻子凑在墙角闻个不停的小太监和宫女们,都被这哭声吓了一跳。
咋,这是好吃哭了?
等啾啾好不容易吃上土豆片的时候,红薯也烤好了。
负责白案的陈太监怕脏兮兮的主子吃着埋汰,提前将红薯皮剥掉,一切两半,放在粉白莲枝的瓷碟里端上来的。
方荷闻着香甜的味儿,正好吃狼牙土豆片吃得有些咸了,立马用勺子从中间挖了一勺金黄金黄的烤红薯进嘴里。
香甜软糯的红薯瓤一进口中就化开,方荷下意识吞咽了下,立刻就顺着喉咙甜到了心肠里。
给啾啾做的土豆泥也做好了,只放了一点点椒盐和香油拌好,与乌梅土豆片一咸一甜,一软一脆,好吃得恨不得叫啾啾那张肉嘟嘟的小脸扎进去。
在方荷的要求下,她早就不用人喂了,拿着小巧的银勺,脑袋埋到土豆泥的青莲碎花瓷碗里,吭哧吭哧比吃奶还卖力。
正吃得小脸儿又是土豆泥又是嫣红果酱,啾啾突然就闻到了一股比果酱还香甜的味道。
再抬头,就见额娘又一次吃得脸颊鼓鼓,眼睛微眯,比她还沉浸。
啾啾:“……窝也次!”
额娘说过,有福同享,有难自己当,不能说话不算话!
方荷叫人给啾啾拿了一小块好金黄薯泥过去。
她还没吃饱,但她已经不那么馋了。
这可都是她吃过不知道多少回的,她才不稀罕呢……哇!玉米烙好好吃哦!
璀璨的玉米粒颗颗分明,镶嵌在白如雪的糯米粉中,每一口都像是酥脆和软糯在舌尖共舞。
这个方荷就不敢叫啾啾吃了,糯米不好消化,玉米粒她怕呛着孩子。
只能喂给啾啾一点点饼底让她尝尝味儿,大半盘子都进了方荷肚儿里。
等康熙过来的时候,延禧宫各种纠缠在一起的诱人香气还没彻底散去,引得批了一上午折子,累得没什么食欲的康熙都有些胃口大开。
他一进大殿,就见方荷和啾啾娘俩都跟靠在软枕上,捂着肚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要睡不睡,还直咂摸嘴儿。
一看这娘俩就是吃撑了犯困。
康熙:“……”他怎么觉得啾啾那小肚皮也像五个月似的。
“你们吃什么了这是?朕在殿外都闻到味儿了。”康熙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接过福乐的差事,替啾啾揉着小肚子。
啾啾比额娘兴奋得多,哪怕困,也口齿不清地跟阿玛分享。
“豆豆片片,甜哒!泥巴好次!额娘坏,不叫吃豆豆!”
康熙:“……”字儿他都听懂了,但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泥巴好吃?
不管泥巴到底什么味儿,谁敢让九公主吃泥巴?
康熙捏了捏方荷的脸蛋,“你们也不等朕过来,没良心的。”
方荷冲康熙笑,“早给您准备好了,我这不是想着您要太忙,我们吃饱了好给您送过去嘛!”
啾啾也赶紧捂着胸口,嘴里噗通噗通地给她阿玛洗脸。
“啾啾有心心,啾啾稀饭阿玛!给阿玛留了,泥巴好多哦~”
康熙抹了把脸,笑着拍拍啾啾的脑袋。
“阿玛就知道佛尔果春最贴心。”口水全留给他了。
说话功夫,啾啾困得一脑袋扎进了康熙怀里。
本来上午就没睡够,吃饱了能等康熙过来,真的已经是非常有孝心了。
康熙将啾啾递给昕珂,陈太监和刘太监强忍着激动,在门口抖着嗓音禀报,说新菜做好了。
不怪俩人激动,这可是做御膳!
要是皇上吃着好,回头他们在御膳房面前都能挺胸抬头,再也不用比御厨低一等。
抱着这点子雄心壮志,两人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直把方荷记忆中这些民间小吃做出了花儿来。
方荷给的方子里有狼牙金豆,只不过没有挫子,她干脆叫人切片,免得费工夫。
但刘太监硬是用刀切出了狼牙模样,土豆条炸得金黄酥脆,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金豆的意思。
狼牙甚至摆成了狼首的模样,调料均匀洒在上头。
土豆泥则做成了三层假山样式,还用乌梅酱和椒盐分别画出了梅花盛开的景象。
乌梅土豆片也摆成了莲花盛开之景,就更不用说玉米烙了,煎出来就是龙凤团纹的图案。
烤红薯则是做成了四喜丸子的模样,用油炸了,一个个圆滚滚摆在盘子里,拿雕成花的萝卜点缀着,比起意境菜来也不差什么。
看着这一桌子菜,方荷肚子饱了,嘴又馋了。
她实在忍不住,又拿了个炸红薯泥丸子吃。
比起烤红薯,丸子除了香甜软糯之外,表皮的酥脆甚至还带着微微奶香味,更叫人欲罢不能。
她幽幽看向门口的陈太监和刘太监,这俩人是不是想跳槽?
康熙头一回顾不上方荷这幽怨的小表情,被眼前数道闻起来格外鲜美的菜吸引了心神。
等狼牙土豆吃到嘴里,康熙那双丹凤眸猛地震了下,目光闪过一丝精光。
“这是马铃薯?”
不等方荷回答,他立刻又吃了一勺子土豆泥。
软滑咸香的滋味叫人口舌生津,梅花的位置又是软甜香糯,每一种滋味都令人惊喜。
“这两道菜难做吗?”康熙还没来得及尝其他的,就迫不及待问道。
他知道,这马铃薯产量比稻米高五倍以上。
甚至进上来的官吏还在折子里写了,这东西不惧干旱,在沙地的产量还能更高一些,只是滋味很一般,还无法完全避免毒性。
可如果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不会中毒的法子,做法也不难的话,可以让人在北蒙和盛京种植。
即便只比稻米产量多两倍,若是往后再打仗,也不怕将士们饿肚子了。
方荷早知道这东西的好处,要康熙费心费力找来,除了解馋,也是想让百姓们多几样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闻言立刻将自己写好的方子递了过去。
这可比她给刘太监和陈太监的多。
光土豆,方荷吃过的菜就写出来了二十多种。
玉米和红薯是主食,她知道得不多,大多是粥品和面食,只有几道菜。
康熙没叫梁九功侍膳,一边吃得起劲儿,一边看着方子,眸底异彩连连。
果果给的这些方子都不复杂,若都跟眼前这些一样好吃,那可不是多几样能填饱肚子的粮食这么简单!
不出意外的,康熙也吃撑了。
因为红薯和玉米都算主食,没再另上主食,也有足足八样菜,方荷和啾啾娘俩吃了三分之一,就撑得不行了。
康熙一个人吃掉了一半,撑得坐不住,含笑扶着方荷起来,在廊庑下头散步。
不过高兴归高兴,康熙看方荷的眼神还是很微妙。
“这些方子,也是你听行商说来的?”
方荷冲康熙微笑:“好像是方方还是元元,哦,又好像是大乔和小乔告诉我的,先前会哄人的太多了,我都忘了,要不我写信下江南问问?”
康熙:“……”你怎么不干脆叫那厨子进宫算了。
他不动声色顺着方荷的毛捋,“明年也该下江南一趟了,你若舍得孩子,倒是可以亲自去问问。”
方荷算了一下大概的时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按以前下江南的日子来说,她才刚出月子。
她想去看看娜仁阿姐和梁阿姐都想了好几年了。
方荷一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
“皇上坏,不跟你玩儿了呜呜~”
康熙:“……”
延禧宫众人:“……”
因为延禧宫小厨房的香气还没彻底消失,就又一次浓郁起来,连永和宫的小答应们,甚至闭门思过的太子都凑在墙角抓心挠肺,又听到了哭声。
众人:“……”这都好吃哭了几回了,到底是啥,有完没完了呜呜~
第108章
方荷也不想哭, 可她现在激素分泌不正常,也不想憋着委屈。
娜仁阿姐和梁阿姐时常来信,他们现在日子过得越来越逍遥,客栈总店都挪到了江宁去, 在杭州、扬州都开了分栈, 比仪真县的客栈规模更大, 更热闹。
方荷二十六年回宫的时候,就跟太后请示过。
东珠只能是皇家用, 寻常人不敢收,即便敢收,往后流出去到底是个隐患, 只能送回宫中。
但黄金匣子却无所谓,由着方荷处置。
方荷写信给娜仁和梁娘子,让他们用黄金匣子换了银子, 把天涯客栈做大做强。
她甚至还给他们写了连锁客栈的计划书, 盼着他们有一天能把客栈连锁到京城。
可那一天谁也不知需要多久, 她早想下江南,去看看时常念叨着果果额娘的樊良翰小朋友。
听说小良翰特别聪明, 才五岁就能熟读三百千了, 这半个儿说不定将来还能变成驸马哩。
女婿嘛,自然得从小培养。
即便啾啾不喜欢, 青梅竹马的,往后也是啾啾和肚儿里这个崽的助力,樊家远比扎斯瑚里氏更得她信任。
但好不容易等到康熙要下江南, 她却去不了。
即便出了月子,她也没办法扔下才满月的崽出门啊。
方荷越想越委屈,但哭声只泄露出去几声, 就被她自己的小手给捂住。
都贵妃了,还是得要点脸。
她冲康熙跺跺脚,用手撑着后腰,小声呜呜着往殿内去,落实自己不跟康熙玩的狠话。
一旁昕华和刘喜都憋着笑,看着皇上笑吟吟跟在主子身后进了殿。
怎么说呢,自家主子哭,每每都叫人怜惜不起来,反而特别想看热闹。
昕华赶忙跟上去,跟刘喜门神一样守在殿外,伸长了耳朵听着。
他们家主子但凡呜呜嗷嗷,肯定不白哭。
方荷进了殿,半躺在孕妇软枕上,继续小声呜呜。
没等到康熙过来哄,她偷偷用余光去看,一扭头就见康熙似笑非笑望着她。
方荷:“……呜呜~这才几年啊,臣妾就变成黄脸婆了,皇上也不疼臣妾了!”
“臣妾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陪太后娘娘青灯古佛算了!”
康熙心想,拉倒吧,皇额娘信长生天,说怕佛祖听不懂蒙语,往佛祖跟前去的时候就少,哪儿来的青灯古佛。
可小狐狸造作也不能不哄。
康熙倒了杯金银花露,揽着干打雷不下雨的混账坐起来,先喂她喝水,免得她嚎干了嗓子。
“说吧,你要如何,才肯……跟朕玩儿。”最后几个字康熙说得忍不住笑意。
康熙胸膛低低的震动传到方荷后背,叫她忍不住脸颊微烫。
装嫩是有点不要脸……不过话又说回来,私下里她啥时候要过?
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态躺好,拿手指戳他。
“您自个儿下江南玩,我却只能在宫里,一点都不公平!”
“从我再次入宫开始,这都几年了,我一步都没踏出过宫里。”
康熙笑着替她纠正语病:“这两年你没去畅春园?”
方荷:“……”狗东西还是这么会抓重点!
她哼哼着继续戳他。
“那有什么不同,这时候您就别跟我计较字眼了吧?”
“反正我就是被拴在笼子里的鸟儿,您总不高兴我记着江南,可那时候我过得自在,如何能忘!”
康熙了然点头,放下茶盏,温柔替她揩了下唇角,笑问,“那朕要如何,才能弥补贵妃心里的遗憾呢?”
嗯?这个嘴擦得来劲儿了。
方荷立马扶着他的胳膊坐起身,翻身用肚皮抵着龙袍,勉强抱住他的脖子轻晃。
“反正您出去,我也要出去,您自个儿算算您出宫了几回了,往后等孩子稍大一点,我也要出宫去玩儿!”
等娜仁阿姐和梁阿姐把客栈开到京城来,她肯定得出宫,不然客栈里那么多精彩的节目……还有漂亮小姐姐小哥哥们多寂寞啊!
本来方荷还发愁要怎么让康熙同意她出宫呢,这么难得的机会肯定不能放过!
康熙身体微微紧绷,不动声色扶住她的后腰不叫她乱动。
目光扫过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知道她是真为不能下江南难过。
“等朕有空,陪你一起出去。”
方荷呆了下,带着他还怎么跟小姐姐小哥哥们互动。
她眼珠子转了转,反正也还得等很久,不急于一时暴露自己的目的。
否则这狗东西绝对敢说话不算话。
方荷立马见好就收,亲了亲康熙的唇角。
“那说好了,皇上金口玉言,不能骗我。”
康熙早把她精灵古怪的模样收入眼底,微微挑了下眉,大概猜出她的想法。
但他还是笑着肯定,“不骗你。”
就算她到时候非要自己出去,他还不能尾随了?
按这混账的话说,要不要脸的,看情况。
方荷解决了一桩心事,高兴之余,突然想起景嫔的建议,小心翼翼试探康熙。
“宫里其他妃嫔也都被困在这宫里,以前还能盼到皇上,往后……怕是要困在宫里熬一辈子了。”
康熙知道这小狐狸心善,无奈轻轻抚着方荷的肚子,感受里头小家伙偶尔的淘气,耐心解释。
“后宅总有人不受宠,古往今来,所有女子都是如此过来的。”
“能叫你出宫无妨,朕陪着你,可朕没那么多时间带旁人出去,也不能一再破例。”
方荷下意识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不服气,不是古往今来其他人煎熬,后人也都非得跟着煎熬。
不破不立,若无改变精神,后世女子也等不到自由的那天。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接受,往后她只能在康熙的陪伴下才能出宫,那跟犯人有何区别?
可她很清楚,时代不同,观念也不同,即便康熙再爱她,也不能为了她,与天下所有男人根深蒂固的迂腐思想作对。
但康师傅有句话说得对,事缓则圆,慢慢来就是了……
方荷靠在康熙怀里,闭眼遮住眸底的思量,缓缓睡了过去。
小孩子的觉多,如同被雪覆盖的小树一般,在安谧中一点点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所以不管延禧宫还是寿康宫,只要啾啾在的时候,她一睡觉,各处就都安静下来。
只等啾啾睡醒,才又伴随着咿咿呀呀的笑闹声,重新热闹起来。
延禧宫后殿隔着一条过道就是永和宫,在永和宫门口,有时候隐约能听见延禧宫的热闹。
永和宫早不复当年乌雅氏和章佳氏还在时的风光,从主子到奴才,都不止一次感叹,在宫里这种拜高踩低的地方,过得最有滋有味的,也就只有延禧宫了。
可谁也没想到,延禧宫的滋味儿还能更浓墨重彩啊!
自黄金粮入了宫,方荷每天也不懒在软榻上了,醒了就捧着西瓜一样的肚皮,兴高采烈往小厨房跑。
啾啾也不爱睡懒觉了,变身额娘的小尾巴,跟着跑前跑后,还要给小厨房的刘太监和陈太监端茶送水,给两个太监感动得痛哭流涕。
在来延禧宫之前,他们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如此体面的时候。
皇上甚至叫他们在主子不用膳的时候,去御膳房手把手教御厨做黄金宴。
以前眼高于顶的御厨,一个个只能捏着鼻子,好声好气喊着哥哥弟弟,血红着眼跟着他们学。
两人每去一次御膳房,回来都要捧着肚皮笑大半天。
他们不是不知好歹的,知道这份阖宫都找不出来的体面是主子给的,伺候方荷娘俩不由得更上心,变着花样儿做好吃的。
狍子肉也从皇庄子上送来许多,就在雪地里冻着。
两个厨子拿出看家的本事,在新打的大铁锅里浓浓炖上一锅,放上土豆和粉条子,再用玉米粉烙几个玉米饼贴在锅沿,甚至不用再做其他菜,就是一顿大餐。
“滋啦——”猪油入锅,在醒过的大铁锅里转上一圈,就变成了带着烟火气的清亮油脂。
再将狍子肉大火翻炒,等土豆入锅的时候,那带着浓厚热香的气息便从厨房里涌出,在寒冷的冬日里向着四面八方疯狂翻涌。
永和宫里的小答应和宫人太监们,只要隐约听见九公主尖着奶呼呼的嗓音开始呜呜渣渣,不用想,过不了多会儿,往永和宫门口一贴,用力吸吸鼻子,保管吸一肚子的眼泪。
太香了!
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香,咋花了银子膳房也做不出来呢?
连隔着一座后殿的永和宫都能闻见,更不用说直直冲着延禧宫正殿的毓庆宫。
毓庆宫就在斋宫和奉先殿的夹道里。
太子的两个人事宫女封的格格住的后殿,离着小厨房,只有一道宫墙和一条过道。
胤礽不拘往两个格格哪个门口一站,连啾啾在厨房门口喊着我要次我要次的声儿都能隐约分辨出来。
他也被馋得学问都做不下去。
不怪他没出息,主要是……方荷的土豆粉做好了。
红案陈太监跟乔小元还是老乡,都是蜀地人,特别能吃辣。
虽然宫里原来没有辣椒,他用茱萸油和麻椒油就能做出麻辣烤鱼的味儿来。
康熙既然叫人南下去寻黄金粮,辣椒这样的好东西方荷自然也不会错过,特地叫人从海岸那边寻了好些来。
曹寅派出去的人不知道方荷要什么样的,因为海岸一开,番椒种类还不少,带了好些品种回来。
皇庄子上如今种着的就有小米辣,螺丝椒和红椒、菜椒还有青椒几种。
只是太医尝着味儿实在太过辛辣刺激,没叫多送,只送了点红椒、青椒和菜椒入宫。
陈太监一尝那红椒的味儿,直接在门口蹦起来,被厨房的门顶了好大一条棱子。
可这不耽误他咧着嘴,晕晕乎乎把红椒和青椒炮制了,变成红艳艳的辣椒油和泡椒。
方荷也格外激动,看着刘太监把土豆粉做好,迫不及待就叫人做了土豆……啊不,是金豆粉来吃。
加鸡架和猪棒骨熬制出的高汤热腾腾香喷喷的,煮开了撒上一点胡椒粉、一点盐、一点糖,将几乎透明的金豆粉扔进去煮。
那清透的粗粉像一条条水蛇在汤汁里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陈太监添进去几勺清醋和一勺醪糟,最后点进去一小勺辣椒油……不得了,水蛇化龙,在水火交加中腾云驾雾,携着酸辣辛香的浓烈烟火味儿,无声咆哮着在宫里肆虐开来。
太子被这酸酸辣辣的味道引得胃口大开,叫人去催膳房也做这样的吃食来。
可膳房却只能哭给他看,过来禀报的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回太子爷,咱就是生出八个脑袋,也不敢不尽心伺候,可能做出这样美食的黄金粮,除了延禧宫,就只有寿康宫和乾清宫有……”
胤礽都想哭一嗓子了。
过去但凡有什么好东西进宫,哪怕汗阿玛自己不留多少,都要送到毓庆宫来。
可这回他都闻着这味儿好几天吃不好睡不香了,乾清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汗阿玛这是真要放弃他了吗?
原本胤礽并不觉得,自己默认赫舍里的钉子对昭元贵妃下手一事有错。
生在宫里,长在宫里的,不管主子还是奴才,都明白一个道理。
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他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储君的地位不动摇而已。
不管被逼着认错,还是在康熙面前痛哭流涕,抑或被打后在毓庆宫闭门思过,都不过成王败寇。
因为内务府还有凌普在,谁也不敢怠慢他,甚至伺候得只会更精心,只怕触了太子的霉头。
可这回发现毓庆宫被康熙排除在外,胤礽突然就慌了。
他甚至都顾不上被勾得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心跳快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对汗阿玛来说,昭元贵妃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汗阿玛不考虑一下他这个太子的难处!
他真的……不是汗阿玛心里最重要的人了吗?
三姥爷被贬,往后他该怎么办??
无数问题在胤礽脑海中疯狂呼啸,叫他夜不能寐。
当天夜里胤礽就病倒了。
康熙原本正仔细看福全从北蒙那边送回来的战报,得知毓庆宫请了太医后,到底还是心疼这个从襁褓中亲手养大的儿子,立刻扔下折子往毓庆宫去。
来给胤礽看病的是陆武宁,不用康熙问,他请过安就跟康熙禀报。
“启禀皇上,太子乃是脾胃空虚,气血不足,加之忧思太过,引得风邪入体,感染了风寒,只要多用些好克化的膳食,喝几副药很快就能好。”
康熙:“……”也就是说,这病纯粹是饿出来的?
他面上立刻露出震怒之色。
“毓庆宫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叫太子连膳都用不上?”
“来人!立刻将这起子不会伺候的奴才打入慎刑司,换一批会伺候的——”
“汗阿玛!”胤礽带着哭腔喊,打断了康熙的话。
“汗阿玛不怪他们,是儿子任性呜呜呜~”
康熙没好气地进了寝殿,“你知道自己任性还肆意妄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传出去叫人怎么看你这个储君?”
胤礽听康熙还愿意骂他,眼泪唰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伏在枕头上哭得声噎气堵。
“儿臣也不想啊呜呜~可延禧宫每天传出来的味儿太香了,儿臣吃不下膳房的菜啊呜呜呜~”
“先前也就罢了,这几天儿臣一睁眼就能闻到香味儿,闭上眼也还是那香味儿,就是吃不着,儿臣这个太子做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呜呜~”
康熙:“……这点出息!”
啾啾因为太小吃不了酸辣粉,已经在延禧宫哭过几场了,逼得方荷不得不去乾清宫吃。
闹得好些大臣们都伸长了脖子,明里暗里地打听。
康熙为了年后的盘算,暂时卖了个关子,想着等他们最馋的时候,再把东西放到除夕宫宴上,打王公大臣们一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还差十几天才过年呢,这里倒又馋哭了一个。
啾啾才两岁,他几岁了?
康熙都没眼看,转头问陆武宁,“他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到可以食用辛辣之物?”
陆武宁沉吟片刻,躬身回话:“回皇上,太子先前挨了打,本就有些发热,怎么也得十天左右。”
胤礽的哭声顿了下,挨打是因为昭元贵妃,馋也是,汗阿玛偏心也是……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昭元贵妃作对啊!!
他哭得更厉害,口齿不清对康熙说:“汗阿玛,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对昭元贵妃不敬了呜呜呜~”
康熙:“……”看来这黄金粮比板子还好使。
老话都说一进腊月就是年,这话不假。
方荷带着啾啾吃吃喝喝,偶尔跟啾啾斗智斗勇,趁啾啾去寿康宫时,自己吃香喝辣。
还没把她印象最深刻的那几样吃完,除夕宫宴就到了。
这回方荷不用再搞什么伤春悲秋了。
连温僖贵妃都在永寿宫沉寂下来,其他妃嫔,尤其是惠妃和荣妃,娘家都快叫康熙给剥成白身了,就更加老实。
方荷这回也没上大装,原本的贵妃宫装她怀孕也穿不上。
倒不是做不起适合孕妇穿的宫装,可方荷生完这个崽,短时间内不打算再生了。
即便不是阿哥,她也得养个两三年,先把出宫的问题给解决了再说。
所以就穿一回,贵妃制式的宫装花费不少,半个月下来还得做不止一套,方荷觉得没必要。
方荷只穿着昕梓给她做的石青色便袍,在寿康宫跟太后说道。
“有那银子,还不如散去顺天府,给遭了雪灾的百姓们施几碗能立得住筷子的粥呢,好歹叫无家可归的百姓们过个好年。”
“我听胤禟说,前几日皇上带他们出去谈访民情,这天儿竟还有百姓鞋都穿不起,脚都冻掉了。”
“那些房子被雪压塌了的,只能住在窝棚里,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太后听得满脸不忍,用蒙语念叨了几句长生天庇佑。
“明儿个我叫常茂给皇帝送些体己银子过去,好歹替这些百姓们把房子起了,不然过些时日下雪,又要冻死不少。”
方荷叹息,“这天寒地冻的,起房子也艰难,就算以工代赈也得等到天儿暖了再说。”
“想到他们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我饭都要少吃两碗。”
太后:“……”你现在一顿到底吃几碗?
她叫乌云珠多叮嘱方荷,“再有三个月你就生了,可万不敢吃太多,生的时候不好生。”
“至于灾民,皇帝肯定有章程,你也别太过担忧。”
方荷乖巧应下,转头就向太后小声央求。
“我瞧着实在不落忍,左右先前皇上给了我不少庄子,我想着回头肯定得多种些粮食,不如先叫他们去庄子上做工,等天暖了再叫他们回来。”
“但我也怕碰上那穷凶极恶的,少不得叫人把守,别做好事反倒闹出乱子来,是不是能以您的名义,派几个太监去庄子上盯着?”
太后觉得没什么不妥,颔首笑道:“回头我跟皇帝说一声,过了初五我下道懿旨,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
先前试探过康熙后,方荷就打定了主意,要跟景嫔合作。
但想解决选秀和后宫妃嫔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很多事情都要从宫外入手。
景嫔说这部分可以由她来负责,只是景嫔没办法叫人光明正大进出宫,方荷这才来跟太后请旨。
解决了最关键的出宫问题,方荷松了口气,立马就是一顿人美心善的彩虹屁拍上去。
一旁啾啾听见了,不甘示弱,捂着小心窝子,噗通噗通带着她的口水,也跟皇玛嬷献上了湿漉漉的孝心。
直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算着差不多到了时候,康熙也从弘德殿过来了。
等众人迎来了皇上、太后和昭元贵妃,却发现,这回却不是贵妃和皇上扶着太后进门,而是皇上站在中间,一手扶一个进来的。
众人心下一惊,都想起去岁的事儿,不由得看向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俩。
去岁大家还觉得皇上对景嫔与旁人不同,可再不同也就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体面。
如今皇上的举动,却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将太后和昭元贵妃看得一样重要。
这可不是体面,是敬重。
佟国纲面色不变,佟国维面色微沉看了眼景嫔,都还算端得住。
这几年下来,谁还不知道皇上对昭元贵妃的偏爱,就算再过一些也没人惊奇了。
如今他们是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先前皇上借着噶尔丹逃跑一事,重罚了裕亲王,斥责了东路军随行的诸多将领,连没跟去的官员都发落了一大批,谁也不敢再挫皇上的锋芒。
既然只能暂时沉寂,大家便格外沉得住气,由得宫宴热热闹闹,毫无波澜地开了场。
急什么,就算昭元贵妃如今得宠,她还能得宠一辈子?
明年可就要选秀了,等进了新人,谁能肯定不会出下一个昭元贵妃呢?
一年而已,众人都等得起。
好些人听着丝竹之音,眼珠子半出神地落在殿内起舞的伶人身上,正在心里憋着气谋算着,突然就被一阵格外霸道的浓香肉味儿和麻辣香味儿给勾得回了神。
太监和宫女们各自端着菜肴,轻手轻脚自殿外鳞次栉比进殿。
可这回他们手中端着的,却不是跟以前一样只看起来好看的蒸菜。
头一道上来的便是大菜,字面意思,是一道用银碗盛着的东北大乱炖,名为卧虎藏龙。
经了御膳房大厨的手,提前备好的肉牛腱子肉,特地做成了龙飞模样,牛肉不怕炖烂,添了大料和茱萸油,越炖越香。
等快开宴才蒸好的金豆,提前雕刻成了老虎,趁着上菜之前加进去,左右守在龙飞腱子肉旁边。
金豆和牛肉都浸在褐色香浓的汤汁里,被热气蒸腾的确有几分神秘意境。
接着便是两个银盘端上来。
一道是龙凤呈祥版本的玉米烙,这道菜冷热皆宜,怎么吃都好吃。
镶嵌在糯米饼底的玉米粒颗颗分明,不用蒸也绝不会变了样子,做好便摆在桌上,如今当作冷盘上来了。
一道是康熙吃过的狼牙土豆,这土豆条放凉了再炸更香脆。
等到开宴之前再淋上麻辣汁儿拌好,汁液慢慢沁入酥脆土豆条里,一口下去,脆、糯被麻辣烘托着在口中炸开,美得人天灵盖都要飞了。
阿灵阿拍着大腿狂呼:“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早前怎么不上呢?”
他福晋恶狠狠掐他一把,还没喝醉呢,就什么话都敢说,这是人吃的,以前是什么?
以前的蒸菜皇上也吃了,要是皇上较真,治阿灵阿个大不敬的罪都使得。
阿灵阿痛呼一声,讪讪起身冲康熙下跪。
“臣胡说八道,请皇上恕罪,臣是觉得这东西佐酒实在痛快。”
他还是没忍住问:“敢问万岁爷,以前怎么不知道京城还有这种好东西?”
麻嗖嗖的辣味儿配上火辣辣的美酒,刺激得汗毛都竖起来,从里到外散发着舒坦劲儿。
对好酒的阿灵阿来说,千金不换,反正甭管从哪儿来,他都定要讨一些。
康熙没生气,笑着叫阿灵阿起身,“朕也是才得了这么几样新奇的粮食,不止美味,产量也比稻谷要高五倍不止。”
原本正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想抬头的大臣们,都猛地一愣,接着好些人都一脸激动站了起来。
包括向来冷静自持的纳兰明珠,甚至太子都一脸激动。
“皇上/汗阿玛此言当真?”
康熙对太子和王公大臣的惊讶并不意外,他与方荷对视,眸底皆闪过一丝笑意。
有这小混账特地用奏表送到御前的促狭主意,他们今晚要激动的时候还多着呢。
第109章
“今日除夕宫宴, 先不提这些,今晚这顿黄金宴,乃是昭元贵妃特地为诸位准备的。”康熙笑着岔开话题,举起手中酒杯。
“朕实在高兴, 先敬大家一杯。”
明珠和几位内阁大臣们眼神碰到一起, 眸底的兴奋和波澜丝毫不减, 赶忙端起酒杯,想靠酒压下心头悸动。
皇上为什么高兴?总不能是因为昭元贵妃执掌宫权如鱼得水, 那必定是因为这黄金宴……宴比黄金啊!
众人这一杯酒下了肚儿,心里反倒更火热了。
如果真有高产粮食,甚至能一下子比稻谷高出五倍产量, 哪怕有水分,只能翻倍,朝堂上的格局也定会大变。
出征准噶尔前, 为什么大臣们争执得那么凶?
是真不想打吗?当然不是。
因为先前平三藩、□□所耗甚巨, 国库和如今的粮草实在支撑不住长期作战。
漠西那些部落又是以骁勇善战闻名, 朝臣们只怕万一辎重不足,大清吃了败仗,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就会变成镜花水月。
可若有了高产粮食, 一来百姓们日子会好过许多,人口和赋税也会增长, 国库很快就能丰盈起来。
二来不缺粮草,大清就能放心将准噶尔打回老家,叫他们再也不敢冒头, 扬大清国威!
无论哪一桩,对在场所有的王公大臣们而言都是好事!
哦,当然, 他们没那么多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怀。
再说明白点,只要能放开了打准噶尔,不缺粮草,战功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肥肉,往后是否能光耀门楣,蒙荫子嗣,就看谁下手快了。
而人口和赋税上来了,那也是明晃晃的功绩。
但凡把推广粮食种植的差事捏到手里,先一步种植粮食的城府里安排上自己的人,往后他们在朝堂上的权柄只会更稳。
连佟国维都心动不已,再顾不上催着自家夫人去跟景嫔说话,只强忍着激动低低跟佟国纲议论。
底下王公宗亲们的各种表现,都一一落在康熙眼底。
他噙着笑稳坐钓鱼台,伺候着太后品尝除夕宫宴上难得的美味佳肴,一点也不着急。
按自家小狐狸的说法,反正其他人可能赚,他绝不会亏。
让他们动脑子去吧,他只需要这黄金粮以最快的速度在大清推广开来。
后头的菜也上得很快。
光方荷口中的金豆,除却卧虎藏龙外,就上了足足八道菜,凑够了九这个吉利的数字。
先是金丝饼,将土豆切成丝,浸泡洗去一部分淀粉,再加入鸡蛋、面粉和椒盐搅拌均匀,放在提前做好的铁圈内双面煎得金黄。
一个个泛着黄金丝绦的圆饼,错落摆放在银盘的梨花木小架子上,用几根在炕上养出来的洞子货青菜一装点,那便是‘金丝齐奏喜新春’的吉祥。[注]
一道招财进宝,将煮得软糯的土豆压成泥,做成康熙通宝的模样,连字儿都格外清晰,摆在银盘里美得叫人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后有洪福齐天、福寿安康、丰谷满仓、花开富贵、金玉满堂、步步金莲、碧玉纤丝……一道道美得令人屏气凝神的菜,很快摆到了众人面前。
其实就是排骨焖土豆、孜然肉沫土豆块、土豆腊肉锅巴、干锅土豆片、黄金土豆虾球、炸薯片和凉拌土豆丝,但都做成了意境菜的模样。
有人喜欢排骨土豆的浓香软糯,有人喜欢浸润着油脂和孜然香气的土豆块,有人喜欢土豆腊肉的清甜肉香,也有人喜欢干锅土豆片一口下去能辣到肚儿里去的刺激。
这些多是喝酒的王公大臣们。
女眷们更喜欢土豆虾球鲜美酥脆的干脆,至于薯片和土豆丝,一热一冷,都是脆的,滋味儿却又丝毫不同。
摆成莲花状的薯片,让女眷们有种自己成了吃花喝露的仙女的错觉,任由酸甜酥脆的滋味儿在舌尖起舞。
土豆丝也轻盈得好像冬日里突然蹦出来的小妖精,勾着她们一根一根吃个不停。
因为薯片和纤丝太细,总觉得不会妨碍她们保持身姿,不知不觉一碟子就下去了。
等感觉到撑的时候,不只是王公大臣,连好些妃嫔都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面前的空盘子,喏喏不能语。
虽然宫宴上的盘子为了摆着好看,本身就不大,放菜的地儿也只有巴掌大小,可……足足九道菜啊!
福全和常宁还没喝多,就先摸着肚子傻眼,他们从小参加宫宴这都多少年了,还从来没在宫宴上吃饱吃好过。
哪回参加宫宴不得提前垫些点心,宫宴结束还得再来些汤汤水水的面食抚慰心肠呢。
可今儿个酒才刚过半,他们就撑得快喝不下去了。
连宜妃看方荷的眼神都很幽怨,她就是怀着身孕的时候,都没吃过这么多。
方荷没发现宜妃的眼神,只冲翠微示意,翠微立刻安排人去上甜点。
给女眷们的是老酸奶拌的水果玉米沙拉,并消食的玉米须黄金消食汤。
喝酒的男人们是炸得金黄焦脆的红薯丸子和脆骨土豆丸子,云片玉米糕、蜜渍山楂丸四样又好吃又能打发时间,还能消食的点心。
甜点和饮品又让吃撑的众人忍不住生出伸手张嘴的冲动……
方荷一直没吃太多,她这些时日都吃了不少了。
稍等众人带着尴尬和微妙消了会儿食,又开始往点心和甜点盘子里探的时候,方荷勾唇笑了笑,冲翠微点头。
翠微立刻抬起手拍了两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还来不及问这是要做什么,鼻尖突然就被殿外隐隐传来的麻辣浓香勾住了心神。
三个太监各自端着一个雕龙画凤的紫砂锅就上来了。
众人:“……”怎么着,盘子不够使了吗?
可还没等有人嘴快调侃出来,康熙、太后和方荷面前的砂锅就掀开了盖子。
好家伙,酸津津又香喷喷的香辣味儿,极具侵略性地在殿内散开,强势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叫他们只能抽着鼻子,咽着口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是吃饱……吃撑了吗?
怎么突然觉得好像还能再吃点?
不对……胤礽闻到这熟悉的浓香,不自在地看了方荷一眼,眼巴巴看向康熙。
“汗阿玛,儿臣的身子大好了。”
咱就是说,您不是说要让儿臣尝尝吗?
他都被延禧宫荼毒多久了,还不给他吃合适吗!
康熙没顾得上理会他,先挑起一筷子晶莹剔透的粗粉,‘吸溜’一下子吃进了嘴里。
舌尖品到滋味儿的瞬间,刚才喝酒吃肉引起的轻微腻歪一扫而空。
酸爽辛辣的香气顺着喉咙滑入肠胃,爽得人毛孔张开,逼出带着酒气的细汗,立马叫人清醒许多。
咽下这一筷子,康熙才看向快哭出来的胤礽,还有因为太子被冷落而格外眼馋……不是,是格外微妙的王公大臣们。
他笑道:“这是昭元贵妃拿出来的方子,朕自是不好随意处置,都由贵妃做主了。”
众人立刻看向吃得小嘴儿红润润的方荷。
胤礽眼神闪了闪,用力攥着手,在胤褆和几个弟兄们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深吸了口气,冲方荷拱手。
“昭元贵妃,胤礽在毓庆宫被您这秘方勾得是寝食难安,实在是馋好久了,您可否赏胤礽一碗尝尝?”
佟国纲和佟国维并其他王公宗亲们都虎躯一震,甚至顾不得方荷是妃嫔不能多看,目光在太子和方荷身上转来转去,满是不可置信。
即便这东西再好吃……再香不也只是一道吃食吗?
又不是龙肝凤髓,灵丹妙药,太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至于对昭元贵妃说话如此低声下气吗?
与其说太子是馋那碗吃的,不如说是太子因为先前御花园一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昭元贵妃低头,也是向皇上表示臣服。
好几个有幸被邀请到家宴上的内阁大臣,心里都不自禁点头,能屈能伸,冷静自持,不愧是储君。
连明珠都在心里感叹,比起在一旁幸灾乐祸,用酒杯挡着嘲笑的大阿哥,太子确实不愧皇上亲自教导之名,想拉太子下来,太难了。
方荷不会大庭广众之下给太子没脸,听胤礽开口后,放下筷子,慢条斯理擦了擦唇角。
她笑道:“不是本宫不愿意给太子吃,实在是这道水晶粉吃起来不雅,容易汤汁四溅,我现如今穿不上大装,便袍脏了无所谓,其他人的话……”
她没把话说完,大家也都听懂了。
皇上和太后是不能委屈的,而且两人的宫装也多,不必担心不够换。
可其他人,包括太子在内,即便是有不少可以替换的朝服,后头还有十五天的宫宴呢,每天都得换,不一定够穿。
时下权贵们可没有在大年下穿脏衣服和旧衣服的习惯,衣裳都是挑没过水的才算体面。
如果真溅到身上,就得再做新宫装。
胤祉是最好口舌之欲的,闻言迫不及待起身帮太子说话。
“几身衣裳罢了,汗阿玛英明神武,如今国泰民安,谁还做不起了,贵妃娘娘多虑啦!”
方荷笑容不变,起身冲太后福了一礼,义正言辞。
“太后娘娘心慈,不忍见京中百姓日子苦,特地捐出了五千两银子,为受困大雪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起房子,当得天下人的表率。”
“臣妾不才,也愿效仿太后慈爱,省了做宫装的银钱一并捐出去,推己及人才会这么想。”
“才刚打完仗,臣妾心疼皇上日夜为国忧心,这时候不由得就俭省了些,倒叫大家看笑话了。”
她这话一出,连太子都不好说自己不缺做朝服的银子了,甚至也不好意思再要求让他也尝尝水晶粉。
胤礽将眼泪使劲儿吞进肚子里,咬牙躬身:“昭元贵妃大义,是胤礽狭隘了,胤礽也愿捐三千两银子,效皇玛嬷仁举!”
康熙慢条斯理将砂锅里最后一点水晶粉咽下肚,冲方荷和太子笑着颔首。
“贵妃和太子此举令朕甚是欣慰,若天下子民都如你们这般,何愁大清不能国泰民安!”
众人:“……”
募捐都募到除夕宫宴上来了?
连贵妃和太子都捐了,皇上也夸了,大过年的,他们还能不懂事,触皇上霉头不成?
佟国维咬着牙根子起身,第一个附和康熙的话。
“陛下所言甚是,臣也愿捐银两千两,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明珠后跟着起身,“臣也愿捐银两千两!”
“臣也……”
“嫔妾也……”
不一会儿工夫,上至裕亲王,下至后宫答应们,竟是凑出了十几万两的心意来,大头还是王公大臣们。
康熙心里冷笑,这就是天天跟他哭穷的大臣。
他心慈,开国库让困难的大臣们借银子周转,眼前这些一个个借得比谁都多。
如今让他们掏出点来,倒像生割他们的肉一样,偏生最不缺钱的就是他们。
他不动声色举起酒杯,笑道:“各位爱卿的心意朕都明白了,朕相信,有尔等肱骨在朝堂为国效力,准噶尔不足为虑,早晚要被大清铁骑扫灭!”
众人立刻起身,跪地,举杯,齐呼皇上圣明。
方荷挺着肚子慢吞吞福礼,又慢吞吞坐下,也道:“各位也不必心急,这东西我做了不少,待得元宵节后,一并送到各府做节礼就是了。”
大年下的,被摁头掏了不少银子,有人心里不痛快,这会子便小声嘀咕。
“等元宵节后,谁知道还能不能吃啊,若吃坏了肚子,咱可是请不起太医了。”
说是小声嘀咕,可殿内就这么大地方,大家也没说话,听见的不少。
方荷也听到了,她这才貌似无辜地把今晚最重要的事儿说了。
“诶,我忘了说了吗?这东西就是金豆做的,晾干后放一年都不会坏,在越冷的地方保存的时间就越久,只要用对了料和汤汁,保证味儿不会变。”
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
几息过后,福全、常宁、明珠、佟国纲……甚至连跟随出征过的胤褆,都失态地站了起来。
而负责过赈灾的内阁大臣们慢了一步,也满脸激动地起身。
有人动作太猛,甚至连酒水都打翻,洒了一身,也顾不上,全都脸红脖子粗地看着康熙。
“皇上/汗阿玛,这可是真的?!”
这马铃薯产量高,还易于保存,不管是打仗做辎重,还是用作赈灾粮,可都比普通粮食来得更实用。
如若是真的,往后推广开来,可就真不负贵妃口中的‘金豆’之名,确比金子还有价值!
康熙浑身舒畅地笑开,“朕和贵妃有必要跟你们撒谎吗?”
眼看着有几个老臣激动得快晕过去,康熙也就没说那金薯同样可以如此保存,金米的产量甚至比金豆还要高。
他先一步开口道:“今日暂且不提,过几日朕带你们去庄子上看看,让你们眼见为实。”
“到时候,尔等再起章程在朝会上讨论。”
大家恨不能这会儿就去庄子上看,可到底知道时候不对,只能压着激动坐下继续吃菜喝酒。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了,看金豆做的菜和点心的眼神,就跟色狼看见漂亮大姑娘一样,根本移不开眼。
宫宴结束,康熙以不放心方荷挺着大肚皮在夜里走动的理由,将方荷和睡着的啾啾都留在了乾清宫。
夜里两人就寝前,康熙抚着方荷的肚子,看她的表情格外温柔。
“除夕宫宴和黄金粮一事,都是你的功劳,朕不会叫你吃亏的。”
方荷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客气两句,“这又不是我发现的,只不过是我嘴馋而已,往后您多替我寻摸些好吃的东西来就是了。”
康熙失笑,咬咬她的鼻尖,“你跟朕说说,那行商还跟你说什么了?”
方荷:“……还说要是人睡不着觉,会变成秃子!醋吃多了也会变成秃子!睡觉!”
这醋吃起来还没完了!
看着方荷在那胖乎乎软绵绵的枕头上翻个身,背对着他,康熙哭笑不得。
他轻拍了下被软枕烘托起的浑圆,“朕是想着明年下江南的时候,叫人多探听一二,若你还听说过什么,也可一并叫人寻了来。”
“既然你不乐意……”
嗯?
方荷立马眼神一亮,她的西红柿啊,番茄酱啊,可都还不见影子呢!
她跟个被壳限制住的小乌龟一样,努力抱着枕头又翻身回来,拉着康熙的手主动放到肚皮上,目光在昏暗的幔帐内一眨一眨地放光。
“臣妾倒是没再听说过什么,可是……肚儿里的宝说自己喜欢红通通圆滚滚的果子,您叫人寻一寻呗? ”
康熙被逗笑了,轻轻咬着方荷的唇:“他就没跟你说,别在他阿玛面前胡说八道?”
两人交换了一个让人气息不稳的吻,又是窸窸窣窣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
等方荷沉沉睡过去,康熙起身,抱着她换到了另一侧的暖阁去,叫御医给方荷诊过脉。
虽然没动真格的,可《大生要旨》里说,女子有孕愈久,当忌过于激动,否则会惊动胎儿提早生产。
这才六个多月,若非方荷哼哼唧唧主动,康熙一点都不敢大意。
直到确定她身子无碍,康熙这才从背后抱着方荷睡了过去。
元宵节一过,京中北城和南城的许多灾民,都被安排到了皇庄附近开荒。
景嫔派出去的人手去安置灾民的时候,那几个太监甚至还跟权贵家的小厮差点打起来。
好些人都想种黄金粮,也缺少人开地。
只要管几顿饭就能得到一个壮劳力,总比买人强得多,还能在皇上面前留个行善积德的好印象呢。
景嫔得知,立刻叫太监们当场叫起价儿来。
灾民们一天能拿到手的铜板,愣是从三个涨到了三十个,这才被各家瓜分一空。
对灾民而言,能住上暖和的房子,有吃有喝还有钱拿,天暖和了朝廷还管帮他们起房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冒着雪和寒冷干点活儿算什么,比起住在窝棚里,每天饿得浑身发软,他们宁愿做个累死的饱死鬼。
开始叫价的是太监,过后通过灾民们的去处,老百姓们都得知了,这些太监是昭元贵妃派出来的。
一时间,好些人都在家里替方荷立了长生牌位。
就连捏着鼻子出三十个铜板的权贵好不容易抢到的那些灾民,也都在心里记昭元贵妃的好。
若无昭元贵妃,这些权贵们恨不能将他们当畜生使,别说铜板,能不能吃饱饭都是问题。
一月里天寒地冻,开荒效率特别慢。
但等到了三月,因为好些穷苦百姓也为了吃食和工钱加入进来,不只是皇庄,包括权贵们的庄子,方圆数十里的地都被开垦出来了。
想将黄金粮推广开,空口白牙去说是不现实的。
老百姓们平时畏官如虎,确实说什么听什么……前提是不涉及地里的粮食。
那是他们的命,命都要没了,但凡喘口气的都要挣扎反抗,肯定不愿意种新粮。
连上了折子给出章程的官员们,也都将信将疑,不相信会有那么高的产量。
所以开始只能在皇庄和附近的荒地,还有京郊村落里先种上几季。
等产量出来了,一点点传出去,后头不用费太大的力气,百姓们自己就愿意种植。
这一年的亲耕礼,康熙没带人去先农坛。
他带着文武百官和宗亲们,直接去了第一个种植黄金粮的京郊耄耋村。
这个村子因为本身就擅长种植,村里不缺粮食,前朝还出过一个进士大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盘剥,日子过得很不错,村里老人很多,才有了耄耋村的名字。
到了本朝,耄耋村的村民因为是汉人,时常被满洲贵族们盘剥,日子不算好过。
这回也是听说是皇帝老儿的意思,村长咬着牙,做好了颗粒无收的准备,才带着村民们答应下来,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地。
但谁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过来种地。
亲耕礼这天,康熙没搞那些花活儿,只换了便袍,将辫子缠在颈间,亲切问过老庄稼把式后,结结实实干了大半天农活。
皇上都这么卖力,文武百官们谁敢闲着?
从早上到中午,耄耋村的村民愣是没抢上一点农活,全叫当官的干了。
耄耋村的百姓们又是震惊又是感动,还有些看官员们笑话的爽快。
以前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还有他们挓挲着手,看那些官老爷们苦哈哈干农活的时候哩。
康熙一直都很关注民生问题,早年在温泉行宫附近的庄子上,就一直研究怎么能叫稻谷高产一些,所以对农活并不生疏。
百姓们看得心里越舒坦,对干活甚至比官员们还麻利的康熙就越是敬畏钦佩。
等康熙起驾回宫的时候,连同周边村落过来瞧热闹的村民,呼啦啦跪满了乡间地头,高呼万岁的声音如波浪一样生生不息,走出二里地去还能隐约听见。
康熙心满意足地回到宫里,洗漱过后就准备趁热打铁,趁着如今百姓们对朝廷的印象不错,先在京畿多推广几个村落。
让谁来负责他都想好了。
太子他三姥爷,还在家里眼巴巴等着皇上再给个机会呢。
康熙午膳是叫人在地头蒸了金豆压成泥,撒了些椒盐与百姓们同食。
大锅菜滋味儿不算好,他没吃太多。
这会子他只叫御膳房上几盘子点心,打算先把事儿定下来,再去延禧宫陪方荷用午膳。
“来人,叫明珠和张玉书、陈廷敬……”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李德全就从外面一脸焦急跑进来了。
“万岁爷,贵主儿发动了!”
康熙愣了下,立刻大跨步往外走。
一边疾步往延禧宫去,康熙一边吩咐:“叫张子钦跟上,立刻叫人守着延禧宫的门,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随意进出!”
太医不是说还有十几日吗?怎么又早发动了!
康熙走到离延禧宫还有几百米的时候,齐三福气喘吁吁从后头撵了过来。
“万岁爷,大福晋也发动了!”
大福晋跟方荷是差不多时候怀上的,甚至比方荷还晚几天,这时间倒是赶得巧了。
康熙目光微微发沉,脚步不停,只吩咐梁九功。
“你去长春宫传话给惠妃,让她去阿哥所守着,让陆武宁也过去。”
梁九功心里叹了声,躬身应下,立马往长春宫跑。
先前方荷拿惠妃母子俩开刀,康熙叫太医给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诊脉,诊出大福晋身子亏虚,侧面打了惠妃母子的脸。
有段时间,惠妃待大福晋特别冷淡,胤褆明知道大福晋身子骨不算好,为了缓和婆媳关系,还是停了大福晋的避子汤。
康熙在北蒙收到大福晋有孕的消息的时候,就在心里骂胤褆拎不清。
如若大福晋再生个格格出来,坏了身子不说,两口子只会成为宫里宫外的笑柄。
可怀都怀了,康熙也不好就儿媳妇有孕说什么,只给方荷的回信上,叮嘱方荷派人,多看顾大福晋一二。
不单是为了大福晋肚子里是皇家子嗣,大军出征在外,若皇家子嗣小产,总归不吉利。
左右也不用自己出面,方荷直接把差事交给了顾问行。
顾问行办差向来稳妥,把大福晋这一胎照顾得不错,安安稳稳满了九个月。
可这会子方荷要生,大福晋却突然也要生,一个两个都早产不少天,用屁股想也知道不正常。
梁九功心下清楚,惠妃母子憋着一口气太久,如今索额图被打压,正是大阿哥出头的好时候。
只怕惠妃和大阿哥是盯着延禧宫呢,就为叫嫡长孙先出生,好盖过太子和贵妃之子的风头。
后宫怕是又要起风咯!
第110章
等康熙到延禧宫, 进了产房外殿,透过屏风,隐隐瞧见方荷还在地上走动。
康熙问:“不是说发动了?”
被请来盯着接生嬷嬷的尚寝李嬷嬷回禀,“回万岁爷, 贵主儿宫口还没开, 走动走动能开得快一些。”
康熙习武, 耳力较常人敏锐,能听到方荷格外重的喘息和踉跄脚步声, 应该是疼的。
除此之外,里面再无其他动静。
思及上次梁九功说过方荷生孩子的热闹,康熙莫名有些焦躁。
方荷喊叫, 他不觉得奇怪。
过去他也曾在妃嫔生产的时候坐镇过,她们都哭喊得厉害,哪怕还没开始声, 也是一直喊着他的。
这怎么他来了, 果果反而这么安静呢?
稍顿片刻, 康熙还是忍不住走到屏风跟前,温声问:“果果, 你还好吗?”
方荷还是不吭声。
康熙蹙眉, 抬脚就要往里走。
李嬷嬷赶紧拦:“万岁爷,这女人生孩子您可万不能进去, 见了血不吉利啊!”
里头肚子疼得头都跟着一蹦一蹦疼的方荷,在心里破口大骂,放特娘的狗屁!
要不是男人, 她也不可能见血,有本事剁了家伙事儿去,往后就全是吉祥如意了。
康熙冷冷看李嬷嬷一眼, “放肆!朕还怕这些!”
他带着禁卫军前往东路军和准噶尔交战的地方督战时,见过的血多了!
他绕过李嬷嬷直接进了内殿,一眼就看到了正艰难在殿内转圈的方荷。
向来耀武扬威喜欢伸爪子的狐狸,突然变得狼狈不堪,满脑门儿的汗,散开的乌发凌乱贴在额角,嘴唇都快咬破了。
康熙心窝子立马揪了起来,上前替了翠微,半搀半抱着方荷,转头连声问——
“还要走多久?”
“御医呢?”
“有没有法子替贵妃止痛?”
方荷依然紧紧咬着唇不吭声。
几乎快变成延禧宫专属御医的张子钦在外头跪地,格外无奈地开口。
“启禀万岁爷,这会子肯定是免不了疼的,除非喝催产药,加快胎儿入盆……只是如今也算瓜熟蒂落,催产药到底伤身子。”
接生嬷嬷也道:“刚才宫口才开了三指,按照奴婢的经验,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生产,走一会儿能快些。”
“若贵主儿能忍得住疼,可以先吃点东西更好。”
康熙问翠微要了棉巾替方荷擦汗,瞧着方荷唇角都咬出血来,跟捅了马蜂窝一样,那蜂尾针一股脑往心窝子里扎,蜇得他愈发焦躁。
“果果,你跟朕说说话,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恰好又一阵宫缩疼痛袭来,方荷倒抽着气,用力掐住康熙的手腕,眼神复杂看着他。
康熙:“你想吃什么?”
见方荷不说话,康熙又叫御医,“过来给贵妃诊脉,贵妃说不出话来了!”
说着他就要将方荷抱起来。
他感觉方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实在看不下去。
旁边接生嬷嬷和李嬷嬷都特别无奈,只能紧着劝说必须得多走走,疼也得忍着。
康熙听得面色发黑,颇有要发作了这些说浑话的嬷嬷的意思。
方荷拉住他要抱她诊脉的动作,到底咬着牙开了口,“我不是说不了话,你——”
看了眼满屋的宫人和嬷嬷,她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尽量把话说得礼貌些。
“皇上先出去吧,我怕再多看您两眼,就要骂您了。”
虽然孩子是她要生的,可一个爽完就算了,一个带货十个月还得疼个半死,不公平到不问候对方八辈儿祖宗,方荷都觉得亏。
众人:“……”
康熙:“……”
李嬷嬷赶紧上前扶住方荷,小声催促:“皇上快出去吧,您在这儿,贵主儿只怕会更疼。”
这不是假话。
不守着皇上,贵妃疼了还能叫一叫,听着她们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
皇上在这儿,贵妃要守着体面,怕是只能忍着,越忍越疼。
康熙虽不放心,可也知道自己在这儿碍事了,只得无奈出去,在外头软榻上大马金刀守着。
这会子他就是回乾清宫,也什么都看不进去。
有他在这儿,任谁也得掂量着小心些伺候,就算有小心思的,也得想想自己的九族够不够砍的。
倒也确实是。
接生嬷嬷和御医并内务府过来的医女,先见皇上甚至连产房污秽都不在意,现在又不错眼地盯着,一个个都屏气凝神,抖着心肠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
别说没什么小心思,就算有,也都死死摁回去了。
产房并小厨房里里外外几十号宫人和太监,愣是安静得好像只剩方荷的呼吸一样。
与此同时,阿哥所内大阿哥的后院里却全然相反。
虽然大福晋是在方荷后面发动的,却早早就开了宫口,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嬷嬷跟打仗一样,叫产房内外都热闹得紧。
“大福晋用力!听奴婢的,用力,看到头了!”
“快换盆热水进来!”
“作死的蹄子你站这儿作甚,去端参汤进来啊!”
伴随着大福晋的痛呼,一盆盆血水从产房端出来,又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没完没了。
胤褆在门外看得心惊胆战的,不停地在门前转圈。
惠妃不耐烦地骂他,“别转了!晃得人眼晕!”
“不就是生孩子,她这算是快的了,当年额娘生你的时候疼了一天才躺下,比这难得多了,不也好好生下来了!”
即便她这么说,胤褆心里也还是有些莫名的惊慌。
按着日子他福晋应是三月底生。
这才三月初,虽说只用了半副催产药,可伊尔根觉罗氏的身子本就有些虚,他有些后悔听了额娘的。
里头大福晋的痛喊声越来越弱,胤褆心里的后悔却越来越强烈,再次忍不住扒着产房往里探看。
惠妃干脆老神在在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太医都说了,伊尔根觉罗氏这一胎胎像还不错,还差两天就九个月,也算瓜熟蒂落,稍早一点不妨碍皇嗣的康健。
她瞧儿媳妇这一胎肚皮尖尖,定是个小阿哥,这可是皇家第一个嫡长孙,定能压住太子的风头!
若是能抢在方荷前头生出来,就算那贱人生个儿子,也得被她嫡孙儿压上一头。
思及此处,惠妃冲自己身边的杜鹃使了个眼色。
若大福晋还生不下来,剩下那半副催产药也灌下去,必须得赶在方荷前头!
至于伊尔根觉罗氏,大不了就坐双月子,总能养回来。
杜鹃避开急得满脑门儿汗的大阿哥,悄无声息想往熬药的偏房那边去端药。
只她才刚走了两步,就听到产房内大福晋尖锐叫了一声,接着便是有些虚弱无力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胤褆和惠妃都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往产房门口去,异口同声问里头——
“大福晋如何了?”
“是小阿哥吗?”
产房内先是沉默片刻,才响起接生嬷嬷略有些发颤的声音。
“恭喜惠妃娘娘,恭喜大阿哥,是个小格格。”
听到前面两句,惠妃脸上的喜色已然是忍不住了。
可最后三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生生把她砸入了深渊。
她眼前一黑,身子止不住摇晃,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肚子是尖的,太医也隐约说脉象像小阿哥,怎么会是个格格!
胤褆没发现惠妃的异样,只问:“大福晋如何?”
杜鹃赶紧冲过来扶住主子。
惠妃稍稍缓过神,听儿子只顾着问那个不争气的媳妇,却差点任她摔倒在地,气不打一处来。
“她能如何!就算气死本宫,她不也还好好的,偏偏肚子不争气,又要叫咱们母子成为满宫里的笑柄,还不如死了算——”
“额娘慎言!”胤褆紧皱着眉,无奈提醒。
“伊尔根觉罗氏可是汗阿玛赐婚,您这话传出去,叫汗阿玛怎么想!”
惠妃冷笑一声,心里的失望和怒火让她根本顾不上会不会传出去。
就算传出去,皇上还能赐死她不成?
可她刚要反驳,里头突然就传出了接生嬷嬷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好了,大福晋血崩了!”
“快!快叫太医进来啊!”
太医赶忙提着药箱,等里头幔帐都拉好了,就赶紧进去。
胤褆脸色瞬间煞白,闷头就要往产房里冲。
他从小就因为是庶长子,人前人后不知受过多少风凉话,咽下过多少委屈,早就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生个嫡长子。
娶妻后,哪怕有其他伺候的格格,他也从不去她们屋里。
但他自觉对伊尔根觉罗氏,也并无太深的情分。
先前伊尔根觉罗氏生了两个格格,他也曾埋怨过,因为她始终温婉安静,不爱惹事,到底还算满意。
可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对伊尔根觉罗氏情根深种。
如果只想要嫡长子,那叫其他格格伺候了喝避子汤就好,他又何必只往福晋房里去。
哪怕他脾气急躁,或者不如太子在宫里得脸,她也从未有过一丝不满。
伊尔根觉罗氏待他始终温柔小意,耐心抚慰,这是连他额娘都做不到的。
一想到伊尔根觉罗氏要离开他,胤褆脑海中甚至蹦出一个念头,嫡子他不要了,他不跟太子挣了,他只要伊尔根觉罗氏!
“胤褆!”惠妃尖锐的厉喝止住了胤褆的魂飞天外。
“你疯了!产房那种污秽之地,岂是你能进去的!”
“伊尔根觉罗氏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叫你连规矩体统都顾不得了……”
听着惠妃严厉的斥责声,胤褆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沉默站在门口,盯着里头隐约晃动的人头。
听到里面太医对着医女急促的吩咐,还有宫女不停喊主子的声音,胤褆只觉得额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刺耳。
他虚弱地开口:“额娘——”
一抬头,胤褆就看到才三岁的长女,被奶嬷嬷拉着,硬是扒住门不松手,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虽然大格格是女孩,可她是宫里第一个皇孙,不管是在外头还是大阿哥所,都格外受宠。
她要过来,奶嬷嬷也不敢全然阻拦,只能任她过来。
胤褆脑子嗡的一声,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一样,只能看得到他向来疼惜的长女,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
他的福晋要离他而去,他的孩子恨他,额娘也觉得他不争气,他这么多年一直憋着一口气往上钻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额娘!”胤褆蓦地大声打断了惠妃依然不依不饶的斥责,铁青着脸跪在惠妃脚下。
“伊尔根觉罗氏福薄,当不得您这番指责,儿臣也当不起额娘这番爱深,请您回宫!”
惠妃突然被儿子喝止住,愣了下,听胤褆说这话,怒气更甚。
可她一低头,就看见胤褆冷漠又坚持的眼神,心底猛地打了个颤。
她多番筹谋,为的都是这个儿子,若连儿子都跟她离了心,她图什么?
恨恨看了眼产房,惠妃咽下到嘴边的怒骂,忍着嗓子眼的血腥味儿,黑着脸转身就走。
胤褆跟着上前,提前将大格格抱起来,父女俩一起沉默恭送惠妃。
等惠妃离开后,大格格挣扎着要下地,跑到产房门口,这才哭出声来。
“额娘,额娘……你别不要丰生格,呜呜……额娘你别走!”
胤褆眼眶猛地一烫,虎目含泪,终于忍不住,抱起大格格进了产房。
屋里大福晋已经被医女施了针,清醒过来,血也止住了。
听到声音,她转头看过来,瞧见哭得满脸是泪的女儿,眼泪也跟着落下。
胤褆轻咳了几声,咽下嗓子眼的哽咽,上前轻喊。
“福晋……”
大福晋仿若未闻,一眼都没看他。
从她喝了前院送过来的补汤,突然就开始肚子疼,破了羊水开始,她心里就再也无法装下这个男人了。
她只冲着大格格伸手,虚弱地哄受到惊吓的女儿。
太医还在一旁小声禀报:“大福晋血崩止住,多将养一阵子便是,不会妨碍寿元……”
胤褆的心窝子却像被人破开了个洞,他知道,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等大阿哥所的消息传到康熙跟前,方荷才刚忍着疼吃完了鸡汤面躺下。
康熙依然不错眼地盯着屏风,只吩咐梁九功:“你走一趟,捡些上好药材过去,让太医院多上点心。”
“还有大福晋早产一事,查!”
梁九功躬身出去,才走到天井里,总算是听到了方荷一声痛喊——
“啊——!!疼死爹了啊啊啊!”
梁九功:“……”虽然但是,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呢。
里头康熙确实疼,脑仁儿疼,心窝子也疼,同样坐不住,在屏风前头走来走去,却是无人敢拦。
除了方荷,她感觉下半身疼得像是有人在拿刀子剌一样,隐约看到屏风后头有东西晃,再也忍不住疼出来的烦躁。
“贵主儿吸气——”
“嘶……转什么转!脚不想要了割掉啊啊!”
“……贵主儿呼气——”
“呼……好疼,都怪你!你个混蛋!!”
“……贵,贵主儿用力!看见头了!”
“啊啊啊!混蛋!我再也不生了呜呜呜……”
被骂得僵立在屏风后头的康熙:“……”所以先前不出声,都是攒着这会儿好骂人的吗?
好在他家果果还没疼坏了脑子,一个不该带的字儿都没带。
康熙无奈地以扳指抵住眉心,目含警告地扫了眼殿内伺候的宫人,尤其是李德全,叫他们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李德全立马明白了主子爷的意思,赶紧躬身出去叮嘱外头的宫人和太监。
里头方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痛喊。
她这回算足月生产,没有上回好生,再加上她吃得不少,接生嬷嬷一看脑袋就知道孩子个头不小。
眼看着卡了会儿,接生嬷嬷心下着急,怕孩子出问题,咬着牙上前。
“贵主儿,耽搁不得了,奴婢得罪了!”
方荷也疼得快受不了了,看福乐一眼,福乐赶忙将木塞塞进方荷嘴里。
接生嬷嬷双手放在方荷肚子上,往下捋着狠狠一用力。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王八蛋疼死老娘了)!!!”
康熙蓦地打了个喷嚏,里头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康熙:“……”突然想起听皇玛嬷说过的笑话,说有的产妇打个喷嚏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倒是巧了,跟他生的一样……
因着这份巧合,接生嬷嬷收拾好了襁褓,将孩子抱出来后,康熙的眼神不自觉就温柔了下来。
“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贵主儿生了个小阿哥!”
所有人都跪地恭贺,康熙麻利地接过孩子,看着这孩子眉目堪比生下来十几日似的,虽微微发红,却没多少褶皱,心下大喜。
“好!赶紧去外头挂金箭,传朕口谕,延禧宫所有人赏三个月月例!”
张御医过来给小阿哥诊过脉,也笑得眉不见眼。
“启禀万岁爷,小阿哥身子骨强健,丝毫不输满月的婴儿!”
里头福乐也在门口禀报:“启禀万岁爷,主子累极睡过去了,身子并无大碍。”
康熙喜得连连点头,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怕把大儿子生的孙女比到尘土里,他简直想阖宫赏三个月月例。
不过孩子才刚出生,康熙怕赏得多了压了孩子的福分。
他心里暗暗盘算着,只想着将啾啾没过的百日和周岁,带着啾啾一起,全都按照双份的尊荣给办了。
正巧这孩子也生在三月里,合该是他和果果的崽,往后他们一家四口可都挑一个日子私下里过生辰。
康熙将孩子递给奶嬷嬷,听里头说已经收拾好了腌臜,要将方荷送回寝殿,毫不迟疑进了产房。
他将用被褥裹好的方荷轻轻抱起,轻拢一层披风,叫方荷连头发丝都没露,就进了寝殿。
虽觉得有些不大合规矩,可不管是接生嬷嬷还是延禧宫的宫人都没敢拦,只有高兴和羡慕的份儿。
能碰上一个不嫌弃生产腌臜,又浑不在意世俗规矩,只顾着心疼自个儿的男人,对这世道的女子而言比天上掉馅饼还稀罕。
等把方荷安置好,康熙才仔细打量,发现她面色苍白,也隐约闻到了遮不住的血腥味儿。
他握住方荷的手,感觉微微发凉,哪怕御医和福乐都给方荷诊断过,康熙也不放心。
“这次还是坐双月子,你们都仔细伺候着,伺候好了回头朕还有赏,若伺候不好,你们的脑袋就都别想要了!”
所有人都赶忙跪地应是。
虽然是被威胁,翠微等人脸上的喜气却都忍不住更浓,皇上进产房,甚至如此吩咐是瞒不住外头的。
往后所有人都会知道皇上对主子视若珍宝,看谁还敢不长眼欺负主子!
等一切尘埃落定,康熙守了方荷两个多时辰,盯着人把迷迷糊糊的方荷叫醒喂了碗粥,又看着她沉沉睡下,才回乾清宫去批剩下的折子。
就在这几个时辰里,大福晋产女,昭元贵妃产子的消息就在宫里传遍了,前朝值房里的大臣们都有所耳闻。
毓庆宫是最早知道的。
毕竟延禧宫那喜气洋洋的动静,还有宫门上方挂的金箭都藏不住。
在夹巴道儿里探个头就全知道了。
胤礽得知自己又多了个半嫡出的弟弟,沉着脸在殿内沉默不语,惹得贴身伺候的徐宝都胆战心惊,一句话不敢多说。
可等过了晚膳的点,瞧主子还没有叫膳的意思,徐宝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爷……已经酉时末了,也该——”
胤礽猛地一拍案几,清隽的面容露出个带着狠劲儿的笑,打断徐宝的话。
“也该轮到孤出手了!”
徐宝被唬得眼皮子一跳,脸色立时发白。
他抖着声儿劝:“爷,爷您可千万别,别冲动啊!”
皇上正是大喜的时候,顾问行还在延禧宫,直守得延禧宫铁桶一般。
若主子这时候出手,被发现的话……主子怎么样还不好说,他们这些奴才,保管一个都活不成!
太子冷笑:“孤不冲动,孤冲动什么,孤有什么可冲动的!”
徐宝:“……”此地无银三百两您知道什么意思吧?
太子却不管徐宝的劝阻,扬声对着外头吩咐——
“来人呐!去造办处给我寻些蒲扇来,越大越好!”
“还有,叫凌普给我寻个擅长红案的厨子过来,我今儿个就要!”
徐宝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是,主子这是要……毒死小阿哥吗?
太子迭声吩咐完了,看起来高兴不少。
他又吩咐:“去我的私库里,挑些合适小女孩的首饰,捡着最好的,送去大哥那里,恭喜他喜得贵女,就说孤多了个侄女高兴,与他同喜!”
“再把孤小时候用过的弓箭和金缕球收拾出来,送去延禧宫,贺昭元贵妃喜得贵子,就说孤多了个弟弟高兴,与汗阿玛同喜!”
徐宝:“……”就,您连个贺词都懒得想新的了吗?
可莫名地,徐宝看着自家主子这迫不及待的兴奋劲儿,却比主子阴沉沉坐在殿内发呆来得叫人放心。
他想了想,没再拦,赶忙去办差去了。
在方荷和大福晋坐双月子的这两个月里,还真出了不少叫宫里宫外就着下酒的热闹可瞧。
先是太子大张旗鼓叫人送贺礼去阿哥所。
前朝后宫见状,都跟着往阿哥所送了一波礼,让大阿哥瞬间暴富,喜得跟太子在演武场大打一架。
直打得鼻青脸肿,气得康熙直接给了两人一顿板子,让他们安分闭门养伤。
接着,内务府督查司查出,内务府轮值掌管内务府的九家之一,完颜氏包衣私自夹带药材入宫。
完颜氏全族被打入慎刑司,革去内务府所有职位,三代不许再进宫当差。
长春宫里也无声无息没了几个奴才。
惠妃据说是担忧大福晋的身子,忧思过甚,在长春宫一病不起,闭门养病。
再接着,康熙下旨令索额图复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令其任布政司藩司一职。
藩司就是布政使,可上达天听,下通六部,主掌农桑和赋税徭役一应事务。
虽然只是从二品的官职,可因为黄金粮的存在,这分明是明摆着送给太子一脉的功劳。
众人都看出来,皇上有要让索额图起复的意思,对太子不由得就更看重了些。
但与此同时,康熙又重授纳兰明珠武英殿大学士之职,令他掌管兵部,同时让大阿哥胤褆也进入兵部任职。
一时间,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在朝堂上是争得如火如荼,大阿哥和太子也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今儿个大阿哥拉拢三阿哥,明儿太子手把手教四弟写字。
今天太子请汗阿玛赐下汗血宝马,明天大阿哥就通过纳兰明珠奏请,代皇上巡视京郊大营。
除了十五岁的胤祉,十四岁的胤禛,还有十三岁的胤祺外,胤褆和胤礽连几个小的也没放过。
只要一有空,两人就去上书房教弟弟们念书。
胤禩因为被惠妃养大,天然就成了胤褆的小跟班,甚至还带着胤禟、胤俄和莫名就被俩人拉着玩儿的胤祥,并蒙头蒙脑跟着弟弟和哥哥的胤祺、胤禌,都成了大阿哥党。
胤礽则带着凭长了嘴跟大哥闹翻的胤祉,胤禛,还有胤祐和一直谨小慎微的胤裪,不声不响揽了随行南巡的差事,也干得特别起劲儿。
康熙带着阿哥们出发南巡的时候,因为两人抢在皇辇两侧守卫的差事,还差点发生了马踏事故。
哭着喊着好不容易能随行的胤禟和胤俄被连累,险些掉下马摔个好歹。
康熙在宫门口就发了火,勒令所有阿哥全坐马车,直到上船为止,谁也不许出来,吃喝拉撒都在马车里。
方荷听说的时候,正好就着八卦喝寡淡的小米粥,闻言差点没一口粥喷出来。
她满脸不可置信:“你说……十三阿哥跟大阿哥走得近?”
翠微别的不说,论消息灵通,她比任何人都自信,笃定地点头。
“听说十三阿哥一进上书房,就被大阿哥手把手教导写字,连演武场上,大阿哥都抢了谙达的差事,教十三阿哥骑马。”
“十三阿哥颇为敬畏大阿哥,比九阿哥和十阿哥跟大阿哥跟得还勤呢。”
“这回皇上只带了几个大一些的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不能去倒没表现出来什么,十三阿哥在城门口抱着大阿哥的腿哭得……嗯,颇为壮观。”
按宫人私下里偷偷嘀咕的话说,爹娘死了,哭得都不一定那么惨。
直把大阿哥闹得出了一脑门的汗,才将牛犊子似的十三阿哥给抱开。
方荷:“……”是不是破了个cp啊?
不过这也跟她没关系。
方荷咂摸了两下嘴,颇为遗憾:“这么说起来,南下一路上应该也有不少热闹,可惜咱们看不着了。”
翠微捂着嘴笑,“得亏是您没跟着,好歹这回太子也跟去了,您总算是能安心坐月子了。”
方荷:“……那倒也是。”
先前太子听索额图的,在御花园对她动手,计策还挺缜密。
若非她擅长乱拳打死老师傅,按宫里的规矩而言,说不定还就吃了哑巴亏,哪怕是落了胎,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本以为太子是个心思深沉的,早做好了他会私下里报复的准备,跟顾问行商量了不少对策呢。
没想到的是,他确实报复了,可这招数吧……嗯,一言难尽。
方荷正走着神,窗外突然传来太监们急促快走的脚步声。
他们急急忙忙把开着透风的窗户全关上,却还是扑扇进来几缕叫人口舌生津的熟悉酸辣味儿。
方荷瞬间耷拉下小脸儿,艹啊,又来了!
不愧是康熙的儿子,心眼儿比针眼还小,人都走了,报复怎么还没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