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自投罗网的姜夕
姜夕发现姜若最近很不对劲,比如经常在自己面前晃荡。
和以前总在半夜犹如阴魂一样出现在自己床边的那种晃荡不同,她居然白天就在自己眼前转悠了。
对于姜夕的打击无疑堪比白日见鬼。
西地的瘟疫一日比一日严重,日日呈现上来的奏折信件都宛如催命符一般,姜若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这点最基本的医疗常识她可还没忘。但她同时也发现了最要命的问题——这些事情都需要银两。而如今,她最缺的,就是银两。即便她已经派出了一部分的医官和通知了当地的通判,简单地交代了防疫的事项,可姜夕知道,此举只能救急,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纠结了许久,姜若还是找上了姜夕。
于是便出现了姜夕觉得自己大白天见鬼的那一幕。姜若静悄悄,必然在作妖。姜夕转头就跑进了自己的小院,姜若立马追上,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行动。
“小夕儿,阿姐求你一件事。”
稀奇啊。姜夕倒吸一口冷气,同时觉得自己完蛋了,能让姜若这般语气求人的事情,必然不是什么好事,果真,当姜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姜夕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脑门宛如挂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仿佛再说,关自己什么事?
姜若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她是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的:“但是小夕儿,置之不理的话会死很多人的。”
姜夕只是仰起头看着她,“和我没有关系。”
“瘟疫不是我干的,我也救不了。”姜夕实话实说。
姜若愣神了,半晌缓过来了,“是我魔怔了。”在其位,谋其事,很显然,无论是谢缨还是姜夕,都不是该为这场瘟疫付出代价的人。
也包括她自己。她并非皇帝,也并非朝臣,是她做了多余的事了。
看来只有请炀帝回来主持大局了。
可忽然,她瞧见姜夕朝她招了招手,姜若好奇地走过去,姜夕却抬起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脸颊侧:“但这次,我帮你。”
“啊?”
“不是因为百姓,是因为你。”
姜若缓慢地眨了眨眼,好似在努力消化姜夕的这句话,半晌,她才呢喃出声:“差点就要被你迷倒了。”
“嗯?”姜夕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姜若咳了两声,回过神来,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珍重其事地握着她的肩膀,“不要勉强自己。”
姜夕盯了她半晌,才慢腾腾地回了一个“哦”。
她还以为姜若要跟自己讲大道理,例如自己此行对那些百姓有多么地重要,可似乎……和自己想的有一些偏差?
姜夕不确定这是不是名为‘以退为进’的小花招。
让她再看看。
……
似乎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这回姜若没有跟姜夕一起去将军府,只是派了喜莲一同跟随。送自己出门前,姜若又叫住了她,“小夕儿,你与谢缨……很熟悉吗?他似乎对你格外的偏爱。”
姜夕挠了挠脸颊,一句‘不熟’正要出口,却忽然回想起那日自己才说过将他当朋友,顿时闭上了嘴。
姜若:“不想说也没关系,但谢缨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小心。”
姜夕含糊地应了一声。
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大门前,姜夕正欲下车,可那只脚却怎么也抬不下去。她总觉得前面是个坑在等自己。她与姜若的看法一致,谢缨虽然不至于是个坏人,可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六公主?”喜莲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姜夕在心里头叹了一声,认命般走了进去。来了将军府两三趟,如今姜夕对此处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她找到了谢缨的书房,薛山只是看了一眼,就道:“王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姜夕垂头盯着自己向前的脚尖,诡异地生出了“自投罗网”的感觉。
忽然,眼前的房门被拉开,谢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赶巧了,姜夕温吞地问:“皇姐说你找我。”
谢缨开门见山,“想让本王去西地也并非不行,前提是你也要去。”
“不去。”
“晚了。”谢缨一笑,“人马已经安排好,就等出发了。”
谢缨吩咐薛山,“去跟大公主的丫鬟说一声,人,本王带走了,让她放心,必定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还不等姜夕反应过来谢缨此举何意,就被谢缨安排得明明白白,不过一炷香过后,姜夕已经与谢缨同乘一辆车马,在赶往西地的路上。
姜夕手中握着加了碎冰的梅汁,剔透的茶汤倒影出自己的面孔,忽然她道:“是不是我晚来一刻,你就已经走远了。”
谢缨抚掌,笑容满面:“正是,所以说,你今天活该被本王逮住。”
语气中的得意实在太过明显,姜夕只觉得头皮发麻,果真一早的预感没错,今天可真是倒霉得慌果然,今天就不适合出门。
她努力绷着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自投罗网的笨蛋,“皇姐说你不去。”
“哦,本王诈她的,”谢缨道,“谢家自古忠君爱国,若我不去,姑奶她们能把将军府变卖了。而且……忠君已经办不到了,总不能连爱国也丢了,这样即便本王死了,也无颜面对先祖。”
谢缨的语气轻飘飘的,说起救疫时的语气何其淡然,就仿佛轻松得与当年决定将姜夕养活没有两样。姜夕悄悄掀开了帘子一角,
看了看前后的马车,确认方才谢缨所说的大不敬的话没有进入第三个人的耳朵。
“六公主是在担心我吗?”谢缨懒散地依靠在软垫上,桃花眼多情,乌发散开在肩头,犹然一副潇洒不羁的姿态。
姜夕默默地指着自己的下巴,“你是在和我密谋?”
等下你就是头号反贼,自己就是反贼二号!想死可以,别拉上她。
谢缨被逗笑了。
谢缨:“姜若也不算一无是处,有了她让姜怀英颁布的旨意,这一路本王起码可以畅通无阻,她也算为了西地百姓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否则按照他们过一城得通报一次,表明身份之后再拿路引,等到了西地早就尸横遍野了。
“不许说皇姐坏话。”姜夕瞥了他一眼,“如果没有皇姐,你打算如何?”
谢缨将自己眼前的云片糕向姜夕的方向推了推,“那就让珍珑阁的人手先行,乌岐可是有一批厉害的女医。只不过本王不舍得她们折损,能用上宫里的医官,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且,珍珑阁可有一味神药,贺兄曾说过能治百病不在话下,这一趟是赚是亏,还是未知数。”
听完这一番话,姜夕总算从谢缨身上找到了一些商人本色。只不过那味神药……
姜夕:“看看。”
“什么?”
“看看神药。”
“神药啊……那可是乌岐的秘密之一,”谢缨似笑非笑,“六公主以什么立场让本王将其奉上呢?”
不看就不看,姜夕一贯不会求人,哪怕饿死了,也是自己琢磨着去‘顺’一盘点心。
谢缨等了许久,也没有下文,颇为可惜。但他好似发现了新的乐趣,那就是看姜夕吃东西。
一路下来,两人之间倒也算和平共处。
虽然姜夕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多亏她脾气好。等到过完嘉琅关之后,就能看见最后一座感染瘟疫的城镇,也就是这一座城池将所有的疫病都拦在了外面,成了嘉琅关最后的屏障。
那便是,牧云州。
第52章 第52章城外对峙
灰黄色城墙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一角,姜夕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刚要把脑袋伸出去些,就被谢缨板着肩膀给拉回来了。
谢缨递给了她一块巴掌大小的不了,两个各垂落着两条细绳。
谢缨说:“此物名叫口罩,可以预防疫病。”
姜夕拎着细绳的一角,看起来十分不信任的样子。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脑门被敲了敲,谢缨收回折扇,“不要觉得怪异,这可是你保命的家伙。如果你不带的话,你就可以不用下马车了。”
姜夕眼神动了动,似乎十分心动的模样。
谢缨冷笑一声:“你吃喝拉撒都得在里面。”
姜夕扯着口罩,似乎想看看它到底有几层,手上一边动作一边问谢缨:“为什么要带上我。”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谢缨感觉到马车的进行速度已然已经慢下来了,显然是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例如堵在城门口的流民。
若是此时姜夕掀开帘子一看,以她极好的观察能力,定然能仔细看清楚他们那番惨烈的外貌。瘦骨嶙峋,一声死气。更有甚者,能看见蛆虫在伤口翻涌,而那人已经无力拂去。
谢家连绵的车队一出现,流民之中的气氛顿时就发生了变化,像是一颗石子被投入湖中,泛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然后缓缓沉下。可谁也不知道方才的位置下面,是否会有深不见底的旋涡。
谢家的护卫听从谢缨的命令,早已经带上了名为口罩的物件,骑在高大的马匹上,身后拉着的车子便是伤药。他很确定这些流民不知道里头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可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露出贪婪的目光。
那是对生机的贪婪。
若不是谢家的护卫个个带着大刀,早就被这些流民一哄而上,抢了个干净。
谢缨并不是不知道外头的动静,但他依旧悠然自得地安坐在马车之上与姜夕闲聊,直到城墙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顿时,周遭的人群出现了骚动。显然,他们想要冲进去。
于此同时,无数官兵从城外涌出,个个手持长棍,少数有着刀,一边高呵:“不许轻举妄动,一边维持秩序。”、
随后缓缓露出用人墙挡着的大门,试图仅让谢缨的车队进城。
随着大门露出一条缝隙,城外但凡有点力气的流民都挺直了身体,似乎在盘算着能不能趁机冲进去,即便是已经没有力气的流民,也努力瞪大着眼睛,想要看一眼,似乎多看一眼,就能成真。
双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可就在第一辆马车完全进去之后,流民之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我也要进城。”
随即,铺天盖地的‘进城’之声涌现,最后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动静——已经有,流民和官兵发生了肢体冲突!
慌乱之间,典使大叫一声,“别让他们进来!”
也就是这一句话,彻底打破了双方之间的宁静,还有力气的流民立马仗着人数优势将拦路的小吏拖走,生生撕扯出一道人墙,眼见事态无法控制,衙吏们只好选择先保全己方,一边努力抵御流民一边往城门方向撤。
于此同时,谢家的车队也乱了,有流民趁机捅伤了一马匹,枣红色的大马发出啼鸣,前肢高高举起,落地之际马蹄之下就是一个不小心滚落的富人!
谢家的护卫即使调转了马头,可就在此时,已经有无数流民冲上来,手中拿着石子,瓦片一类尖锐的利器,往马匹的身上割去!仅仅只是见了血色,枯瘦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将干裂的唇凑到了马身上,可就在下一秒,就被吃痛的大马碾压在了马蹄之下。
谢缨忽然冲了出去。
速度之快,还不等姜夕反应过来,等到谢缨出现在帘子之外时,她甚至只是刚好伸出了手。
姜夕低头看了看还留在半空中的右手,缓缓成了拳头。自己刚才……莫非是想拦下他的?
为什么呢?
还不等姜夕想出个所以然来,谢缨低沉又洪亮的声音就透过帘子,传到了姜夕耳中,“吾乃当朝淮阳王,奉旨带着粮食和医官前来赈灾,若有阻扰者,杀无赦!”
一个“杀”字,带着绝对的,来自王权赋予的威严,将这群大多数是平头百姓的人们压制住了一瞬,生命的威胁之下,理智逐渐回笼。
“这些狗官是来杀掉我们的!才不是……”人群开始骚动。
姜夕掀开了帘子的一角,恰逢此时,一阵银色的罡风刮过,伴随着利器入体的声音,不远处有东西缓缓倒下,发出沉重的声音。
姜夕没有探出头去搜寻闷响的来源,她其实看清楚了,那阵银色的风,是谢缨投掷出的大刀。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热腾腾的血液就这样暴露在炽热的日头下,即便由于流民多日的聚集,城墙外已经臭气熏天了,也难掩饰如此霸道的血腥味。
姜夕扣了扣自己屁股下面的坐垫,心里想着的却是,谢缨杀人了。
杀鸡儆猴之后,外头的确安分不少,虽然更大的震慑力来源于谢缨一声令下之后,谢家所有的护卫也不装了,直接人人抽出刀来,有心机的还露出了布衣里头的布甲。俨然在明里暗里地暗示,他们可不是什么普通护卫,甚至他们是军。
这世道谁看见军爷不抖三抖,更何况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流民们里面就焉了。
也就是此时,城门忽然出现一人,正是当地的太守王庆。
他高声大喊,“下官不知是淮阳王,来迟了,这就立马大开城门。”
“谢过太守,”谢缨自然知道牧云都的太守不可能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消息,更大的可能是早就躲在了一旁,直到自己压制住了这群流民才现身。
虽然胆小了些,但办事也算妥当。毕竟他背后是一城的百姓。
可谢缨并没有就这样离开,而是让一队护卫留下,实现扫过或跪着,或坐着,或躺着的流民身上,微微叹了一声,“马青立,拿出一部分粮食,熬些粥水发下去吧。”
被点名的护卫眼睛一亮,王爷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而比他更为欣喜的,是那些流民。
短短几字,他们似乎又看见了活下来的希望。
马青立按照谢缨的吩咐,就地让人去劈柴生活,当着流民的面将粮食下锅,虽然还未熟,但当浓郁的米香升起的那一刻,有妇人缓缓颤抖,她死死抱着自己的丫头,“谢过王爷……谢过王爷”
今夜,她的丫头应该就安全了,不会被偷走吃掉了。
“谢过王爷。”
谢过王爷。
城门再次死死地关上,可背后如同浪潮一般的声音却穿透了厚重的砖石,落到了姜夕的耳中。
看着空荡荡的身侧,看来谢缨要开始忙活了。
第53章 第53章勾人的姜夕
谢缨来的第一天,便派人在城外布施。
有了粮食下肚,城外焦灼的气氛被缓解不少,王太守拱手称赞:“淮阳王此举乃是大功德一件,有淮阳王是我大盛的幸事。”
姜夕正好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太守一眼,心里暗自摇头,虽然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好官,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个被驱除权利中心的官。否则,只要是在京中有一点人脉,就不会说出这种称赞谢缨的话来。
难道不知道谢家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么。
似乎察觉到了姜夕的目光,王太守忽然看向了她,“这位姑娘是?”
谢缨的视线也恰好此时转过来,眼见姜夕没有搭话的模样,他意味深长地朝太守招了招手,与他凑着头耳语几句。
姜夕听不清,只是以为谢缨想要替自己隐瞒行踪,否则,一旦自己与谢缨同乘的消息传到炀帝耳中,炀帝大概率会起疑。
可当太守的对自己露出疑惑的神情的时候,姜夕察觉到了不对劲。
谢缨不会乱说什么话了吧?
应该不会吧?
王太守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到最后也没有说什么,直接走了。这倒让姜夕心里发虚得更加厉害。
“你对他说了什么?”姜夕直接问起了正主。
“哦,六公主是指?”谢缨神色微讶,貌似真的一副清清白白的模样。
姜夕踢了他面前的桌子一角,用行动表示今天自己非要知道不可,“你怎么和他解释,我的身份。”
桌子传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颤抖,连茶水的涟漪都未荡起。姜夕的力度和她本人一样,都软乎乎俏生生的,没有任何攻击力。
谢缨支着下巴,“本王同太守说,你是本王自幼相识的……奶娘……”
姜夕默默伸手拿住了杯子,可下一秒,就被一只大掌单手扣住。
谢缨的掌心压在了杯口,姜夕扣了扣,没扣动,随放弃了这个想法。
谢缨:“奶娘的女儿,青梅竹马,欲以王妃之位聘之。所以,你等同于本王的地位,必定要保护好。”
“怎么,六公主刚才是打算拿水泼本王么?”
姜夕斜眼看着她,难道自己表现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谢缨笑眯眯地望着她,将茶盏抵至自己的唇边,“似有幽香,好茶。”
姜夕后退两步,一向鲜少出现情绪变化的脸蛋上露出了即为强烈的嫌弃之色。
好恶心,就好像她打算给人一巴掌,结果被反手抓住啄了一下。
谢缨见状,笑得开怀,身为淮阳王的威严散去不少,又多了几分的肆意的少年意气。
“好了,时候不早了,本王要研读近日有关疫病的所有卷宗,六公主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还不等谢缨客套完,姜夕就交底抹油,一下子溜到了门外,只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
谢缨哑然失笑,随即拿起手边的一份卷宗看起。
忽然,本该被关上的大门又被推开了一小条缝隙,露出姜夕的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
“早些休息。”
轻飘飘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气中,不多时就被虫鸣声取代。
可过了很久很久,烛火突然爆出几声噼里啪啦的声响,谢缨才恍然回神,低眉瞧着不曾翻动的书页,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笑意。
偶尔六公主对人好起来……可真是要人命啊。
*
谢缨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所有有关疫病的卷宗,又不等会诊的太医歇息,马不停蹄地将人召到太守府询问他们对此次疫病的看法。
如今亲临现场,又经过了大半天的劳碌,太医已经确定了此次爆发的的确是疫病无疑。
谢缨轻叹一口气,“这正是本王不愿见到的结果,但事已至此,尔等有何高见。”
几位太医之间沉默了良久,其中一人挺身而出,道:“王爷,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这瘟疫一年四季都有可能发生,乃是无根无源的“非时之气”,按照以往的法子,应当将患病者与常人分隔开,施一药汤服用,若能康复,再观察些时日即可,那边只能焚尸了。”
忙碌了一夜,谢缨不必这些太医轻松多少,他此时闭目养神,谁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在暗自怀疑——淮阳王是否直接睡过去了?
可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大不敬的猜测,“本王审阅近日有关疫病的卷宗,这场疫病已经吞没了逐城,渭城,巴水三大城,再到如今的牧云州,它们之间的地势一路向西,这其中是否能够找出疫病最先爆发的源头?”
太医应答:“按理说,应当可以。”
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肯定,谢缨立刻规划好了下一步,又问道:“如今你们布施的汤药能够起几成的效用?”
这话可不好答。
五位太医之间虽然没有交流,但谁都知道彼此的心思,说能完全起效……他们连自己都骗不过,但这药效说低了,恐怕会使得淮阳王质疑他们的医术。
斟酌良久,他们才答道:“如今的方子是京城贵人们服用的,药材珍稀,而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流民,我等改进了一下方子,药效虽弱,却能救不少人。再者,其实也并非没有完美应对的法子,只是……这场疫病来的不是时候。”
“本王洗耳恭听。”
太医继续:“《医术经》有言,三月茵陈四月蒿,这茵陈便是青蒿的幼芽,似乎对疫病有奇效,虽然有部分人服用之后死去,但总体来说是一味良药,只可惜如今正值酷夏,茵陈难寻,这也是老夫为何说‘不是时候’。”
青蒿么。
谢缨垂下眼帘,早在出发前,自己便给贺朝东送去了信件,乌岐的女医大概带着那样名为‘青蒿素’的神药出发了,只是乌岐离西地路途遥远,又是数量如此之多的女子,在这个流民众多的乱世,进程缓慢。
但愿来得及。
但除了找到治疗的药物之外,谢缨还记得在乌岐时贺朝东提到过的——最重要的,是断其根源。
恐怕还得好好处理那些尸体。
……
谢缨一夜卫眠。
姜夕也是。
大半夜的,外边依旧灯火通明,虽然不直接照入她所居住的房屋内,但正因为夜晚格外寂静,谢缨那边弄出来的动静就格外刺耳。
姜夕不解,自己一向睡眠质量极佳,也没有认床的习惯,为何会失眠。
姜夕翻了一个身,开始数水饺逼迫自己睡下。
一只水饺,两只水饺……朦朦胧胧之间,她仿佛回到了高中,台上生物老师正在讲解三羧酸循环,讲病毒的主要特征……姜夕猛地惊醒,大口喘出了一口气。
糟糕,是噩梦!
姜夕觉得自己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心脏也在急速跳动。她好像发现自己为什么会失眠了。
死去的生物知识正在攻击她的大脑!
谢缨大概不知道,一般来说疫病的传染性和致病性是相反的,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生物学上的特性,只是单纯因为,发病快,死得快,没机会传染,是由人的社会属性决定。此次疫病杀伤力不容小觑,按道理并不会传染如此之广泛。
尤其是在大盛……车马不便道路不通的大盛,疫病是如何席卷了多座城池,最后来到了牧云州呢?
疫病的源头,到底在哪里?
第54章 第54章杀鸡儆猴
一夜睡得昏昏沉沉。
姜夕起身的时候有气无力,不知道是因为做了一晚上的噩梦,还是因为昨夜太守府的动静一夜没有停歇,总之,姜夕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姜夕今天醒得格外地早,刚醒来,门外就有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伺候她洗漱。姜夕不太习惯地推开她们,毕竟桂嬷嬷从来不会为自己做这些事,自然是不喜欢有人如此绵绵聚到地伺候。
侍女们也不勉强,趁着姜夕洗漱的时间送来了吃食,三五样小菜,还有一小碗白粥,似乎担心姜夕怪罪,当菜肴送来来的第一刻,侍女就先一步请罪,“还望江姑娘海涵,如今城中处境艰难,太守前段日子陆陆续续地开仓赈灾,如今府中已然没有什么能过得去的菜肴招待。”
姜夕默默地喝着白粥,心里却在盘算这个太守到底是真清廉,还是故意为之,做个样子给谢缨看罢了。
用完早膳之后,似乎为了体现自己的待客之道,太守又给姜夕拨来了两个婢女,随身伺候。
新来的婢女不动姜夕不爱动的本性,于是提议道:“姜姑娘难得来牧云州一趟,不如由我代替我家老爷以行待客之道,领着姑娘出去走走,如何?”
姜夕吃完早膳正如往常一样撑着下巴发呆,听到了婢女的提议,愣了愣,脑海中忽然忆起谢缨那句‘我想带你出来看看’,本该鉴定拒绝的心思动摇了片刻。
如果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说不定谢缨那家伙会以为自己没有达成目的,下次故技重施,将自己诓骗出来。
似乎觉得消化得差不多了,姜夕点了点脑袋,算是答应下了。
婢女“喏”了一声,“我去为姑娘准备马车。”
“不必。”姜夕阻止了她。
婢女有微微的诧异,但很快就收敛好了自己的神情,她转而道:“那我去为姑娘准备几个护卫,虽然我们牧云州民风淳朴,但耐不住近日鱼龙混杂,为了避免徒生事端,还是小心为妙”
姜夕抬头,仰望一如既往碧蓝的天空,忽然道:“所以说,疫病刚开始的时候,太守大人是有放带病之人入城的?”
这么长的一段话,姜夕硕德很慢很慢,甚至还带着些喘不上气的虚弱之感,可此时婢女却无暇顾及,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震惊,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是在何处说了漏嘴——想必是那句‘鱼龙混杂’吧。
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姑娘聪慧,但一开始,谁也不会想到那是得了瘟疫的人,只是以为他们是附近村子里的人,进城找大夫来了。”
“太守仁善,正巧路过,为他们出了药钱。可没过几日,就忽然听到有人报官,有人在城南的一口井内投井自杀,而请来仵作验尸之后,得知那人应当是前一夜的趁着四下无人,投河自尽。”
“而后来向替他们问诊的大夫打听,得知他们疑似患上了疑似瘟疫的疾病之后,太守就立刻派人围住了那口井,不让人打水,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太守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立马修书一封给了自己在渭城的好友,这才得知天下居然出现了疫病!
可还不等他书信送到京城,他的牧云州外就不知道从何时起滞留了一大批百姓,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百姓,拖家带口来寻求庇护,有些还安好无恙,但也有人出现了高热,咳血的症状,若是没有与好友通信之前,太守说不定会因为善心而放他们入城诊治,但得到了渭城一带的惨状之后,太守不敢心存侥幸,直接封锁了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与此同时,他开始有些许疑惑,当初在城内第一个投井自杀的农夫究竟是不想连累一家老小,还是有意为之?
若幕后有人指使,那这幕后之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若是真的想传播疫病,为何不去投河,而是选择影响更小的投井呢?
但很快,突然爆发的疫病让太守已经分不出闲心去思考了。
即便口头说着不管城外人的死活,可当太守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几乎要易子而食的场景之时还是妥协了,拉出了粮仓里的陈粮凑和着。但事情还未停止,外乱不止,内乱又开始了。似乎察觉到太守开仓赈粮的意图,城内各大粮商忽然选择了关门,不往外卖一粒粮食。
这可把太守气坏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存着什么心思,无非就是想坐地起价,待到合适的时机大赚一笔!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婢女的连上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昨日王爷的到来,可算是给太守撑腰了,如今二位大人正在鸿宾楼与各大粮商谈判,想必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姜夕想了想,“那出去看看吧。”
“好。”
也正是此时,谢家的护卫也来了。
婢女有些吃惊,明明她找的是衙门中的捕快,看来是淮阳王不信任他们,但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婢女装作看不见煞气十足的二人,径直带着姜夕出门。
……
与肮脏混乱的城外想比,城内显然还维持着应有的秩序。
走在大街上,姜夕有些惊讶,目光所及之人,都纷纷带上了口罩,谢缨的行动力居然如此恐怖。
但转念一想,拥有者堪比军队素质的谢家护卫队,能在最短的时间能推行一项命令简直易如反掌。
如婢女所言,她极好得行驶了待客之道,每每路过一处地方,就为姜夕介绍其历史渊源,侃侃而来的模样显然是对牧云州感情极深,这种精神面貌是不会骗人的,看来这个太守起码在明面上是爱民如子的作风。
忽然,身旁的行人如同风一样从自己身旁刮过,姜夕险些被撞到。
“姑娘,小心。”婢女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他们不是有意的。”
姜夕听出了婢女的言外之意,是生怕自己责罚他们牧云州的百姓,但其实自己并不在意这点小事:“他们去哪里?”
婢女也不知,但既然大人发问了,她自然得为姜夕去寻一个答案。她找到一旁的小贩询问,没过多久就得到了答案。
“回姑娘,是淮阳王正在刑场处刑几个哄抬粮价的商贩,他们正去看热闹呢。”
婢女的声音有些大了,吸引了路人的注意,一听此话,过路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怒骂一句:“就该有这一天,你可知道正常一石粮食价格在一千钱,但他们不但坐地起价到七千钱,还掺和了苞皮之类喂猪的杂粮!不仅如此,稍有不称心就关门歇业,苦了我们!”
过路人显然还想再骂,但看见女婢警告的神色,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悻悻住了嘴,赶忙王刑场看热闹去。
婢女微微叹了一口气,“让姑娘你看了笑话。”
“我想去看看。”姜夕说。
婢女皱了皱眉,委婉道:“姑娘,刑场是砍头的地方,见血腥总归不是好事。”
但不必她带路,姜夕只要跟着匆匆忙忙的人群,自然也能达到地方,婢女见劝解不成,也只能跟着去了。
姜夕走得慢,等到她赶到的时候,人群陡然爆发出一声欢呼之声,显然行刑已经开始,第一颗头颅已经落地了。
还有一颗。
姜夕逆着午时的阳光看去,正正好瞧见了坐在主位置上的并非太守,而是谢缨。
谢缨充当了监斩官
的角色,正好今日他身着一身黑色长袍,上由金丝绣着几只振翅的鹤,低垂着眉眼不辨喜怒,修长的手指捏着斩首牌,轻飘飘地往远处一掷,动作带起宽大的袖袍摆动,上头绣着的鹤似要振翅脱离,惟妙惟肖。
“罪人黄石,当斩。”
一声令下,第二颗头颅落地,在石板上咕噜地滚动着。
第55章 第55章本王可当真了
随着最后一颗人头落地,四周爆发出欢呼声。
“早就该死了,简直丧尽天良!”
“没错,砍头还是便宜他了,要是送到城外去,那些人能把他活活吃掉!”
姜夕觉得胃部有些翻涌,下意识地撇开了头。
婢女注意到了姜夕的不适,立马道:“姑娘心善,见不得这些血腥,奴婢还是带你去别处转转吧。”
姜夕“嗯”了一声,但明显一路上的心情并不高涨,婢女看在眼里,主动为她排忧,提出了打道回府。
亲眼目睹了两场血腥,姜夕有些食欲不振,这可是大事一桩,听到消息之后,谢缨将手头上面的活计放了放,敲开了姜夕的小院。
“听闻你今日食欲不佳?”谢缨走进来,视线在屋子内环绕一周,确认太守没有亏待姜夕,“可是水土不服?”
姜夕坐在小饭桌前,面前是一口未动的点心和水果,如今这种特殊时候,已经是极好的待遇了。
姜夕实话实说:“我今早去看你杀人了。”
“本王何时杀人……”谢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确没有亲自动手杀人,只不过是下令取了他们的性命。
姜夕无言地望着他,离得那么近,似乎能嗅到未曾散干净的血腥味。
从前姜夕就在书上看见过,出于本能,人对自己同类的血气格外地敏感,那能够帮助人类更好得躲避灾祸,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缨忽尔勾了勾唇角,“六公主可是害怕本王了?”
姜夕用食指的指骨揉弄着自己的太阳穴,“没有。”
“六公主可是在哄本王开心?”
“没有。”的确没有,姜夕说,“那是最好的办法。”
谢缨:“杀鸡儆猴,的确如此,否则等本王离开之后,此地会再次陷入动乱。只有见了血,他们才会安分。”
说完后,谢缨忽然发现姜夕在静静地看着自己,她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哦,六公主有何高见?”
“由你来杀最合适,”姜夕面无表情地分析着谢缨的打算,“因为你迟早要离开,不会让太守和百姓离心。”
谢缨怔愣了片刻,随即莞尔一笑,“想不到在六公主的心中,本王居然是如此良善的人么。”
自然不是。
但和婢女逛了大半天,她也逐渐摸清楚了太守在牧云州百姓心中的形象——的个心慈手软的好官。
听闻没杀一次人,太守都会落泪一次,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假慈悲,但能让太守下定决心斩杀的人,无一不是手中沾染了人命的恶人。而那些粮商……固然是个奸商,可仅仅是追逐名利还不足以让太守动用酷刑。
但谢缨来了。
太守不忍心杀的人,他来杀,太守所顾忌的事,他来做。
总归自己不是牧云州的人,不必与这些百姓计较。
姜夕问谢缨:“城中疫病如何?”
谢缨:“城内的疫病得到了控制,只是城外有些棘手,有些许人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是所有太医会诊也无力回天,本王已经和太守商量了对策,患病者尸体进行焚烧,撒上草木灰,将城外的病患分为轻重急三个等级,按症下药,保持卫生干净整洁,病患所穿戴的衣裳用热水消毒……”
“消毒?”
谢缨笑了笑,“还在乌岐的时候,我一友人曾言,这天地间有我等凡人看不见的东西,有些会让人生病,称之为病毒。”
那可不一定,姜夕心想,其实还有细菌和真菌。看来哪位“友人”对于医学,应当也是半吊子。
谢缨说完之后,想看姜夕吃惊的神色,却发现她已然盯着自己的帕子发呆。
谢缨摇摇头,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这幅什么也无心在乎的模样,“再过几日,等到城内外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之后,本王派人送你回京。”
姜夕慢悠悠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你不回去?”
“本王的医官已经快抵达美林镇,本王自然要去与她们会和,此行路途凶险,本王不舍得公主冒险,只能忍痛割爱。”
“然后下次还敢。”姜夕接上。
谢缨木楞了片刻,才理解姜夕什么意思,顿时笑出了声,“六公主可谓是本王的知己。”
“我也去。”
谢缨摇头,“六公主,此行不是儿戏。”
“去。”姜夕言简意赅。
谢缨抚了抚下巴,“但本王觉得带上你会徒添麻烦,给本王一个带你去的理由。”
因为你分不清细菌真菌和病毒啊,傻子。姜夕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了一句,但出口的却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
这是谢缨第二次从姜夕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他先前以为这个说辞只是姜夕的缓兵之计,毕竟……六公主看起来就很适合说谎不眨眼的样子。
谢缨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地收敛,直至完全消失,“六公主说的可是真心话?”
不是很真心,但不妨碍姜夕点头。
谢缨依旧没有什么笑意,而是用漆黑如墨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她,似在审视,似在拷问。
最终,他道,“既然是六公主亲口说的,那本王,可就真信了。”
他忽然弯腰靠近了姜夕,姜夕扬起头,视线逐渐被谢缨占据。
谢缨伸手过来,似乎想拂去她额间的碎发,因为薄薄的湿汗贴在了肌肤上,姜夕不习惯有人考得如此之近,正想避开,却被摁住了肩膀。
谢缨替她捉去了肩头上的绿色小虫。
“六公主,本王对你一片赤诚,可别让本王失望啊。”
姜夕听出了谢缨暗含的威胁,似乎只要自己拒绝,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但哪又如何?她不在乎。
*
谢缨又在牧云州呆了十日,这十日可算是做足了恶人。
处死那两名发国难财的粮商之后,谢缨假惺惺地用只有平日一半不到的价格收购了粮商的粮食,分发给了外头的城,可即便如此,也还剩下了六层有余。
姜夕本来以为谢缨会将这些粮食收入囊中,可谢缨却是漫不经心道,“本王的乌岐可是鱼米之乡,何曾贪图这些粮食?”
“那你,为什么要花钱买下?”姜夕问。
谢缨没有回答,但很快用行动给了她答案,谢缨又用高出市场价两倍的价格卖给了太守,如此一进一出,竟然还小有盈余。
自将这笔账在心里算清之后,姜夕再看谢缨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绝世大奸商。
这只是卖粮食的钱,还不算牧云州各个富商看在他‘王爷’的名头上存着交好的心思送上来的各种财宝,这才是大头。
谢缨安排好车队,回头准备叫上姜夕与自己同乘,却发现姜夕面色古怪,出于某种直觉,他觉得六公主在说自己的坏话。
“六公主可有话对本王说。”
姜夕盯了他良久,幽幽地给出了三字评价:“大奸商。”
第56章 第56章未婚妻
从乌岐到美林镇,需要斜跨近乎二分之一的大盛。但如果从牧云州出发,那可就快多了。
在谢家车队的日夜兼程之下,终于在五日后,顺利达到了美林镇。
姜夕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人间地狱。
与之前把混乱隔绝在城外,还算井然有序的牧云州相比,美林镇真正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浮尸遍野。
谢缨打头阵出去,可只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然后立马沉声道:“别出来。”
姜夕也跟着掀开帘子查看,首先入目的是穿着白衣,头带白帽,面部用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医。她们走在路上,即便是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也能察觉到她们此时的匆忙,看见谢缨应当是激动
的,毕竟姜夕注意到时不时就有女医的目光落在了车队上。
比起在昏暗城中堪比一抹亮色的白衣女医,还有另外一批人也十分惹人注目。
那是穿着黑色统一制式的麻衣青壮男子。从衣着来看,他们甚至要比女医包裹得更为严实。
但很快,姜夕知道了其中的缘由——他们是去收尸的。
路边的,破庙里的,河岸边的,甚至是河中央的……他们甚至需要下水,用身体的肌肤去接触被死尸污染过的水源。
女医的队伍带来的不止有青霉素,还有贺朝东的信件,两封。
谢缨拆开了厚的那一封,上头仔仔细细地介绍了该如何使用青霉素,又该如何处理美林镇的疫病问题。
‘谢兄,这些活计无需你亲自动手,但你得了解,以尽督导之责。’
见到老友的信件,谢缨紧绷的脸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
“王爷,哪位姑娘是?”
女医中的一人忽然指了指谢缨的背后,“哪位姑娘没有戴口罩。”
美林镇疫病肆虐,就在乌岐的军队进城的第一日就以武力震慑,强行整顿了此地的秩序,而初来乍到的姜夕竟然成了如今城中唯一一个没有佩戴任何防护器具的人。
谢缨猛地回头,只看见被飞快放下的帘子一角,微微摇动。
谢缨喉咙上下滚动,似乎被姜夕气笑了,直接快步走过去一把掀开了帘子。
“过来。”
不要,姜夕斜眼觑了他一眼,非但没有乖乖听话过去,还往反方向挪了挪屁股。
谢缨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怕哦。
果真,下一刻谢缨直接上了马车,还不等姜夕反应过来就恶狠狠地将口罩往她脸上一扣,手法凶狠绕着两条细细的绳带在她的脑后打了一个绳结。
“头发痛。”姜夕闷闷的声音从面布下头传出来。
“还知道痛。”谢缨面色阴沉地将口罩牢牢地焊在她脸上,堵在心里的郁气才顺了一些,可看姜夕依旧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由地眯了眯眼,忽然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就连被打,姜夕的反应也是慢半拍的,过了足足好几秒,才默默地缩了缩脖子,“你打我。朋友之间不能动手。”
“不给你一点教训,不长记性。”还有许多事物等着谢缨去处理,他只能匆匆留下一句,“在城内收拾完善之前,不要出门。”
在谢缨走后,姜夕又悄悄解开了口罩,手指捻了捻,搓开了三层,倒是比在牧云州的时候精致得多了。
但棉布又有什么隔绝细菌的能力呢?顶多算聊胜于无罢了。
可忽然,姜夕搓到了一些类似粉尘的模样,将其倒出部分放在掌心之中,呈现出褐色,细嗅之下有股淡淡的苦味,大概是一种药香。
只可惜她并不是学药学的,自然不了解这是什么药物,但不难猜出这口罩的‘发明家’也知道单靠几层棉布防不住细菌,往里头加了些东西。
忽然,姜夕感觉到马车重新被驱动,薛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公主,属下带你去休息。”
姜夕应了一声,薛山暗自松了一口气,似乎很惊讶于姜夕竟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毕竟他仅有的几次与姜夕的会面,姜夕不是扇了王爷一巴掌,就是让王爷去冒天下大不韪来着。
但他还是高估了姜夕。
马车里头,姜夕手中的口罩已经被拆解得七零八落了,她支着脑袋,双目放空,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直到马车停在了客栈前,薛山掀开帘子让姜夕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已然变成布条的口罩,浑身的冷汗在看清的第一眼就冒了出来。
要是被王爷知道了,王爷怕是要宰了自己!
薛山立刻低头,将自己的备用口罩奉上,“公主,您还是不要让小的为难了。”
姜夕接过口罩,总算肯老老实实戴上。
薛山松了一口气,这才将姜夕带了进去。
一入眼,就是各种整齐有序的制服,那明显与不同于外界的精神面貌让姜夕一下子猜到了他们的来头。
果真,薛山解释道:“乌岐而来的援军就暂时驻扎在这间客栈,不光有女医,还有士兵,也只有在这里,王爷才会放心你独自一人。”
姜夕却偏了偏头,问道:“不会太招摇吗?”
你猜私兵为什么叫私兵,当然是为了不要透出风声去让皇帝知道。
薛山没有解释,只是道:“这点姑娘放心,王爷自有安排。”
薛山领着她走到了房间前,还贴心地为她推开了房门,“里头是消,消……”
薛山似乎突然卡了壳,死活记不起贺朝东跟他们培训的时候那个词该怎么说,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里头是干净的,公主放心住。”
姜夕猜,薛山大概是想说消毒吧。
还没进门,她就闻道了一股若隐若现的酒味。
不是饮用的美酒,而是实打实,纯度极高的醇类芳香气息——看来是高浓度的酒精。乌岐居然连酒精都能搞出来了吗?
姜夕忽然有些好奇,谢缨背后那人究竟将这个时代的科技树攀登到了什么地步,甚至于啊……有显微镜吗?
薛山本想离开,但忽然发现六公主正看着自己。
“六公主可是有事吩咐属下?”
“没有,”姜夕缓缓道,“只是,你有……”
“玻璃吗?”
她当然不会傻到问薛山有没有显微镜一类的凸面镜,否则不出半日,就该是谢缨来拷问自己了。
“玻璃?珍珑阁倒是有很多,”薛山不懂姜夕为什么问起这个,“但玻璃不易携带,恐怕得回京才能寻来给公主。”
“哦。”姜夕没说什么。
只是等薛山离开之后,姜夕却忽然起身,下楼。
大厅内还算热闹,热闹得更个医院大厅似的,无数身穿白衣的女医在其中穿梭,时不时抬回来一些伤患。
姜夕毫不显眼地混入人群,她想看看这些女医有没有找到疫病的源头。
姜夕随着抬着竹木担架的男人一路走到了客栈的后头,看起来应当是马槽的地方,如今被用几块粗制滥造的水泥板隔开成了几个隔间。
而姜夕跟着的那一批人去的正是患病最轻的隔间。
还没有进门,姜夕就闻道了一股猛烈的药味,数不清的药罐子被架在火上,呜噜噜得开着冒着泡,仅仅是一个照面,姜夕就被熏了出去。好可怕,比当初还在冷宫的时候桂嬷嬷给自己煎的药还要难闻。
也就是此时,抬着担架的庆壮汉终于注意到了自己屁股后面有个跟屁虫,他立马认出了姜夕可不是客栈里头的人,厉声质问:“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姜夕下意识地扶稳了自己的口罩,可下一刻又被壮汉暴呵,“前几日女医们授课的时候没有认真听吗?!手不能接触口罩的外层!这可是保命的知识!马上给我去洗手!”
姜夕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被吓呆了。
这般迟钝的模样可把壮汉惹急了眼,正要强行将姜夕驱逐,忽然就有同僚小跑过来,“这是王爷带来的姑娘,是贵客。”
“王爷?”壮汉的眉头皱成了‘川’字,“王爷怎会如此不知分寸,你可不要糊我?”
同僚无奈,只好将他拉到一旁解释。
“听闻是王爷的心上人,极有可能是王妃呢!就是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薛侍卫可是将她带去了天子一号房。”
“天子一号房?那不是王爷的……”忽然,壮汉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有人在偷听。
他狠狠地一眼瞪过去,却发现只是一个躺在地上的青年,头上盖着沾水的布条,显然发着热。
青年被如此凶恶得一瞪,居然也不怂,反而凑上前,“大人,你们可是朝廷派下来的人?”
“少打听!”
壮汉拉着同僚走开,顺便把那个听说是王妃的姑娘带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青年被无视,无奈地摸了摸鼻头,继续躺着。
不多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也一并躺在了他的身侧。
“徐兄,可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徐文洲依旧闭着眼,似乎很了解来人,“乌岐的人宛若铜墙铁壁,除了吹嘘他们的王爷和贺公子之外什么也撬不出来。”
“可惜了,但如果如此轻易地打听到乌岐内部的情况,那才可疑。”
“但我好像见到了一个熟人。”
“什么熟人?”
徐文洲忽然睁开了眼睛,“刚刚进来的那名女子……很像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来人口中反复品味这个词,“可是未过门的妻子之意?”
“正是。”
来人笑了,“徐兄,你也听到了,那姑娘可是淮阳王的心上人,怎么会是你的未婚妻?再说,人家姑娘可戴着那个名为口罩的物什,你连脸都看不清。”
徐文洲没有反驳,只是过了许久,忽然道。
“眼睛。”徐文洲说,“她们的眼睛,很像很像。”
那种眼神,他只在那个人身上见过。
那是他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第57章 第57章病因
姜夕被壮汉拎到了门外,远远离开安置病人的房间。
要知道这可是王爷的心上人,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五百个脑袋都不够赔。
壮汉本想让薛大人把人领回去,可忽然等了片刻,也没见着人影。
姜夕听见身后开始变得杂乱的跺脚声,知道他开始不耐烦了。
姜夕好心提议:“我不乱跑。”
你可以去忙了。
壮汉冷笑一声,不信,正在此时,他忽然看见了一名女医回来,“玲妹子,你可是换班回来了?”
彭二玲睨了男人一眼:“有事?”
壮汉走过去与她耳语几句,之后彭二玲的目光就落在了姜夕身上,她摆摆手,“既然是王爷的客人,我哪里有拒绝的道理。”这算是认下这桩差事了。”
她朝姜夕走去:“姑娘,我带你去休息。”
“不去。”
彭二玲的眉头立马深深地皱了起来,一开口就是直截了当的拒绝,还真是棘手的人物。
“姑娘,这里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
“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彭二玲心中冷哼一声,面上不露声色:“姑娘,此乃疫地,无论姑娘是谁,又有何高贵的身份,但我等只听从王爷差遣。”
姜夕静静地看着彭二玲,她是个瘦小的姑娘,甚至好像要比自己还瘦弱一些,皮肤是农家人常有的黄黑色,可一双眼睛里却透出了坚韧……和生机。
她们是自愿来到美林镇的,并且骄傲于自己的差事。
她们只效忠于谢缨。
难怪……姜夕想,如果当初谢家对手下的士兵也有如此强悍的掌控力,自己是炀帝,也很难不起疑心吧。
“你们找到疫病的原因了吗?”
彭二玲不懂为什么话题转变得如此之快,她心中有些许狐疑,但还是老实道:“冯大夫那边还没有进展,对了,你大概不知道冯大夫是谁吧,她可是我们乌岐的第一批女医,出身医术世家,只可惜她的父亲是个老古板,一身医术传男不传女,这才让王爷捡了个漏。
姜夕对这个冯大夫没有多大的兴趣,她只关注到了重点,“没有进展?”
彭二玲似乎察觉到被小看了,立马抬高了声音,“虽然我们还没有找到疫病的源头,但我们带来的神药是有用的?”
“青霉素?还是青蒿素?”
彭二玲吃惊,“是王爷告诉你的,你也学过医术?”
“听太医说的。”姜夕撒谎起来面不改色,左右这里没有能够戳穿她的人。
“太医……”彭二玲被这两个字砸的晕乎乎的,虽然说着只听从淮阳王的差遣,但面对皇室的人,还是有几分从忌惮的,但也仅仅是几分。
“真好啊。”彭二玲有些羡慕,也不知道是羡慕她衣食无忧,还是各种医术典籍取之不尽,但也仅限如此而已,能遇到王爷,是她们一生最大的运气。
“我想去看看。”姜夕提议。
彭二玲思索了片刻,既然王爷能将姜夕带来客栈,证明她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也不是不能去看。
“好吧,随我来。”
*
姜夕被带到了义庄。
小小的屋子里,全是尸体,此时好几个女医围着一具尸体讨论,彭二玲和姜夕的入门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还是彭二玲凑近说了一声,姜夕才得到了一个正眼。
只是彭二玲这一去,也沉迷于医学探讨中,只留下姜夕站在原地。
不过这样正好,姜夕得以仔仔细细地观察周遭的环境。
说是义庄,但里面的尸体却少得可怜,只有七八具,大部分应该都拿去焚烧了。姜夕凑近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也许是刚死不久,面容枯槁,脸上还没被尸斑占据,而是透露出微微的黄色,姜夕默默地拿出从客栈里顺的筷子,趁着众人没注意,翻开了死者的眼皮。
——也是黄色。
十分典型的黄疸症状。
黄疸是由于胆红素在血液中过量堆积而产生的皮肤以及巩膜黄染现象,一般出现在新生儿身上,因为他们身体各项机能尚未发育成熟,而如果出现在成人身上,那大概是病了。还是血液疾病。
姜夕回忆起一路上的听闻,病人大多呈现持续低热,四肢酸痛,精神失常,而那些快死的人,则是呈现高热,谵妄、抽搐,呕吐,部分发作数次厚在在唇鼻有小疱疹。
姜夕丢掉了筷子,虽然没有显微镜,无法观察血液样本,但她好像猜到这场疫病的本质是什么。
但还差最关键的证据。
姜夕忽然凑近那群女医,由于陌生人的加入,所有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正常的静默。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姜夕,好像没有察觉到这种诡异的安静一般,她指了指女医面前尸体的方向,“里面有虫子。”
“哪里有虫子?此地脏乱,有跳蚤很正常。”彭二玲皱眉,她只以为是这个京城来的大小姐被寻常虫子吓到了。
“在死人里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哑了,气氛瞬间绷紧,过了许久,还是冯大夫发话,“人身体里面怎么会有虫子?”
可刚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什么,正是因为有虫子,所以人才会生病。
姜夕:“切开看看。”
“荒唐!”这一声反驳来得又快又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已经足够凄惨了,怎么还可以对尸体大不敬。”
姜夕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仵作就会切。”
“但我们是大夫,不是仵作!”
冯大夫制止了义愤填膺的伙伴,教导:“贺先生曾言,要有创新大胆的精神,若尸体里面真的有虫子,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会去做。”
“但是……”冯大夫忽然厉声质问,“我们研究了那么久,也没有看见过虫子,你又是怎么看见的?”
被拒绝了,姜夕小眼睛一瞥,没关系,她回去找谢缨,让他发话。
姜夕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转头。
见到姜夕离开的背影,冯大夫傻眼了,她也没有想到一言不合这小姑娘就要走,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难道不该向她们论证一番自己的道理么。
“气性真大。”冯大夫小声地嘟囔一句,之后立马将姜夕拦下,谁叫她是目前唯一一个能‘看见’尸体里面有虫子的人呢?她们失去线索那么久,绝对不能放过任何的端倪。
冯大夫让伙伴去向仵作借一套工具。伙伴的脸色立马一变,“冯姐,怎么……”
“出了事,我一力承担,无论是对是错,我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伙伴没有办法,只好照办,只是在经过姜夕的时候恶狠狠地刮了她一眼。
伙伴这一去不止借回了东西,还借回了仵作。
彭二玲亲自操刀,“我乃名医世家,对人体经脉比较熟悉,还是由我来吧。”
仵作本想阻止,觉得让一个小娘子去剖人实在太惊悚了,但见冯
大夫如此坚持,也只好退让。
冯大夫望着姜夕,“你可是在这具尸体上看见的虫子?”她指着的人是镇子上的一个富商,吃得肥头大耳。
“不是,是他。”姜夕的目光环视一周,挑了个最瘦小的。瘦小的人症状表现会更加明显。
“当真?”冯大夫有些怀疑,此人羸弱瘦小,真的能让人看清体内涌动的虫子吗?怕是连经脉都难寻吧。
姜夕点点头,她可会说谎了。
冯大夫不疑有他,“是手臂吗?我要剖开了。”
“不是。”姜夕站在她的身边,比划着,“在这里,长长的一道口子。”
冯大夫沉默了。
冯大夫下不了手。
就连仵作也倒吸一口凉气,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从喉咙一路划开至腹部……这和杀猪有什么区别?”
姜夕面不改色,都是哺乳动物,所以没有区别。
*
姜夕下午的‘光荣战绩’还是传到了谢缨的耳中。
谢缨一向对姜夕种种行为颇为包容,可这次,是当天在场的所有医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控,“是姜姑娘说有虫子,我们才切开那人的尸首,可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半点异常,我们质问于她,她……她竟然说……”
姜夕面对着谢缨,谢缨正在女医们的控诉活灵活现地重复给她。
“我看错了。”姜夕再次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回答,“很正常。”
只不过看错了而已,很正常。毕竟,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虫子,姜夕想看的,不过是脾脏和肺部的状态。
但谁让谢缨太多疑了,不绕个圈子,指不定就被抓住小辫子了。
“六公主当真只是看错了?”谢缨问。
“嗯。”
谢缨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地收敛,“本王信你。”
“但你不要去捉弄医女她们了,本王总不好每次都包庇于你。”
“不过一个死人而已。”
谢缨忽然眼中的笑意散去几分,重复着姜夕的说辞,“不过……一个死人而已。”
姜夕察觉到谢缨似乎动怒了,但她并不打算认怂。对呀,不过死人而已。姜夕对自己的尸体被怎么处理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签下了捐赠的协议,日后会成为自己学校医学部里面的大体老师,但是……
姜夕脑海中闪现自己上一世死前最后的画面,自己是被大卡车撞死的,应该当不成大体老师了吧。
肯定碎一地了。
谢缨忽然起身,“本王事务繁重,六公主不要给本王添麻烦了。”
姜夕抽了抽鼻子,确定谢缨是真的生气了。虽然她又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谢缨。
“什么时候才结束回京?”姜夕问。
谢缨背对着她,声音不辨喜怒,“结束,本王倒想结束这该死的疫病,让天下太平,但这并不是本王能控制的。当然,六公主若是嫌弃这些流民污了公主的眼睛,本王也可派人护送公主回京。”
“太医说,茵陈能治,为什么不用茵陈类似的东西?”
姜夕的声音中含有困惑,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反问。
谢缨沉默了片刻,再出口时已情绪也稳定下来,好似方才的动怒只是姜夕的幻觉,“茵陈的时令已经过去了,本王让女医们带来了青霉素……”
又是青霉素。
姜夕忽然觉得谢缨笨极了,难道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青霉素是广谱抗生素没错,对绝大部分细菌生效也没错,但若它没有起多大的功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场瘟疫的病因,不是细菌?
疟疾,怎么可能用青霉素治愈?
姜夕其实也没有骗那群女医,疟疾,是由于人体被疟原虫感染,虽然它的本质是寄生性原生动物,但名字里有个虫字,也不算完全欺骗她们。
第58章 第58章自己吓自己
疟疾,一种何其古老的疫病,即便是姜夕所在的时代,也有很多国家对此束手无策。
谢缨猛然回头,忽然福至心灵:“茵陈能治的病,青霉素不能治?”
“你是猪脑子吗?”姜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正因为没有什么神情,嘲讽的力度更甚一筹,“藤黄和姜黄不是同一个东西,青蒿和青霉也不是。”
姜夕的眼珠子黑白分明,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很好奇,明明太医给出了法子,为何不用?
“但青霉素是有用的……”
姜夕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有用,自然是有用的,但这和生病多喝热水一样,顶多起到一个辅助作用。
姜夕就默默地看着他,谢缨艰难地滚了滚喉结,闭上了眼:“是本王夜郎自大了。”
因为贺兄说过青霉素的神奇之效用,而自己也亲眼验证过,因而将它奉为了神药。可这神药并非万能药,药不对症,如何能好?
“多谢六公主点醒。”谢缨显然已经缓过来了,“本王这就去召集经验丰富的大夫商议此事。”
姜夕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解决了,虽然她并不关心外界如何,但果然……她还是比较喜欢活人。
“对了,”谢缨忽然回头,“六公主可知道此病的名字?”
“虐疾。”
“嗯?”
姜夕左瞧瞧,右看看,也没有发现笔墨。也是,自己又不是要考状元,怎么会随时准备笔墨。她只好起身,“伸出手。”
谢缨照做。
下一刻,一根素白的手指带着浅浅的凉意落在了他的掌心,谢缨瞳孔缩了缩。
姜夕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又长又翘,眨眼之间扑扇着,很难想象,一个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冰人儿居然会有如此灵动的时刻。
姜夕刚刚划出了一笔,然后就停顿了。
他等了片刻,在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之前开口,“是忘记那个字怎么写了吗?”
对于半文盲的六公主来说,不会写复杂的字很正常。
“我会。”姜夕回答得毫不犹豫,然后几笔写完了两个字。
“疟……疾?”谢缨重复了一遍。
“在《神农百草经》中有记载。”
“你有没有记错字?”谢缨怀疑,毕竟刚才她努力思考了那么久
“没有。”依旧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谢缨沉默了,并不是很相信。
但无论如何,姜夕都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若此事能够顺利结束,本王替天下百姓向你道谢。”
“不需要。”
谢缨笑了笑,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姜夕……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冷漠了。
谢缨离开后,姜夕还在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其实《神农百草经》上记载的,是‘虐疾’。
但如果写的是那个‘虐’,谢缨身边的那位能人……会不会反应不过来?
姜夕从不多管闲事,但偏偏这次……她逾界了。希望这次没有做错。
*
有了姜夕的提示,谢缨带着一众名医很快找到了可以代替茵陈的草药。
时间紧迫,谢缨一头派人去周边的城镇购买相关的草药,一边用飞鸽传书给远在乌岐的贺朝东送信,“希望贺兄对此病有过耳闻。”
事情十分顺利,不过五日后,贺朝东就见到了信鸽。
贺朝东从信鸽的腿上取下了纸条,在泡在水中数分钟后,上头的字迹就呈现出来,“疟疾?”
贺朝东眉头一挑,“难怪女医们迟迟不归,原来是青霉素没用。”
一旁的谋士大惊失色,“连青霉素都没用吗?”
贺朝东显得十分淡定,“很正常,青霉素是‘神药’没错,但又不是不死药,药不对症怎么可能起效,治疗疟疾最好的方法是青蒿,但我不知道具体的方法……”
贺朝东没有什么形象地挠着头,在他那个时代,他的国家早就在五十年前就宣布疟疾消失了,即被世卫组织颁布‘无疟疾国家认证’,获得条件是至少连续三年内疟疾传播途径被切断。而在整个抗疟过程,青蒿素并不是主力军,而是类似喹啉衍生物氯喹,抗叶酸类药物。
贺朝东并没有经历全民抗疟的习惯,但也许由于他生活在南方,环境潮湿闷热,从小学开始便会进行抗疟的宣传,因此还是记得一些方法的,
“奎宁好像可以,让我想想它是从哪种植物中提取的……金鸡纳树,常山,柴胡桂姜汤好像也可以……”贺朝东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能用上的东西,再与乌岐境内对比。
而谋士见贺朝东陷入了思考,也决心不能呆坐着,去外头寻了几本医书进来,“希望这些典籍能够帮上王爷的忙。”
贺朝东见到医书犹如见到了救星,“天知道我一个化学生还要搞起中药来……虽然这两科都要学四大化学,但还是有壁啊有壁……”
贺朝东第一眼就看见了《神农百草经》,这不是谢兄提到过的那本书吗?
刷刷翻到自己想看的页数,贺朝东细细研读,“常山治虐疾……怎么是这个虐字?”
谋士听到发问,也凑过来,比对了两者之间的差距:“也许是王爷写错字了?”
虽然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大概吧。”贺朝东没有放在心上,一个错字而已。
谢缨离开前,将乌岐大部分的权利都移交给了贺朝东,让他俨然成为了乌岐的二当家,如今贺朝东调动起人手来也是十分迅捷,将自己从医书得到的草药进行汇总梳理,选取出其中喹啉类衍生物含量比较高的进行提取实验,终于,在乌岐这个庞大的机关运作下,不出半月便得到了高纯度的药物。
之后就是产量的问题了。贺朝东让人马不停蹄地将这批奎宁送去给谢缨。他再三交代:“和青霉素一样,这批药物最大的缺陷是无法长时间保存,务必要迅速,你们再带上一批针管,若是轻症的病人可以采用口服,但若是重病就需要进行肌肉注射……”
忽然,贺朝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医们疑惑地发问,“怎么了,贺先生?”
传道授业者,为师也,几乎每个行当的人都受过贺朝东的解惑,因而尊称一声‘先生’
没事,贺朝东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有一次谢缨居然异想天开地写信回来让他验尸,他直接气笑了,谢缨还真以为他是神仙不成,连法医都要他来当,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臭学化学的吗!
可是在刚才,他忽然,可能也许大概,想起一种手段,很符合当初谢缨在信中对尸体的描述。
多处脏器淤血么……用针注射空气引起空气栓塞倒有这种表现,但最明显的应该是做空气栓塞实验,看看心和肺动脉中是不是有泡沫。
——但怎么可能?
贺朝东摇摇头,真是自己吓自己,他应该是多虑了。毕竟自己不是专业的法医,那点可怜巴巴的动物实验经历还是在公司里头轮岗的时候马马虎虎学了一个月,不太靠谱。
贺朝东很快将这点小疑虑抛之脑后。
第59章 第59章徐文洲
有了乌岐那边送来的药物,美林镇的疫病很快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女医们首先让轻症患者服药,按照在乌岐的习惯,拿着铅笔和纸张记录病患的康复情况。
“今日还发热吗?”
“感觉不出来,应该是不烧了。”
“四肢酸痛症状有没有消减许多?”
徐文洲点了点头,他病症较轻,服用了药物之后就好了个七七八八。“多亏了神仙姐姐赐药。”
问话的女医脸一下子微微发热起来,被人称赞医术已经足够让人开心,更何况是如此俊俏的小公子。
“油嘴滑舌。”女医轻叱一声,随即去询问下一位病患。
却被徐文洲扯住了袖子,此举轻浮至极,但配上青年露出几颗牙齿的爽朗笑容,倒让人一下子怪罪不起来。
“神仙姐姐赐下的是仙药吗?”徐文洲一派真诚的模样,“整个屋子里头的人都康复了,是神仙显灵了吗?”
“什么神仙显灵,”女医们可不乐意将王爷和贺先生的功劳让给别人,“你要记好,慷慨解囊的是当今淮阳王谢缨,而治好你们的药物叫奎宁,可是我们乌岐的不传秘方。”
“奎宁。”徐文洲重复了一遍,偏了偏脑袋,“好奇怪的名字。”
“有什么可奇怪的。”
“是我狭隘了。”见女医脸上浮起了不赞同之色,徐文洲立马改口,“我可有什么能够帮上姐姐的?我瞧着包药的人手好像不太够,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女医一口回绝,这批药物乃是美林镇的救命稻草,除了他们自己人,谁也不能够信任。
“但若想帮忙……”女医上下打量他一眼,点点头,“还算健壮,去义庄收敛尸体,怎么样?”
徐文洲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住了,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我只是个文弱书生……”
“书生?那正好,去衙门登记幸存人数,记好他们姓谁名甚。”
徐文洲其实一点也不想干白工。
但谁叫话是自己说的,他只好乖乖跟着乌岐的人走。
乌岐的人倒是一点也没有对这个普通的难民起疑心,“你可是得到了一个轻松的活计,只需要陪那些人聊聊天,想办法套出一些话来,像其他人不管是被分区挖坑,还是驱虫的,都是辛苦危险的活儿。”
徐文洲觉得大事不妙:“这是何意?”
男人嘴唇一扬,撇出一抹笑来,“你不会当真以为淮阳王是免费为你们是施药的吧?自然得干活儿来偿还恩情。”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徐文洲自然没办法拒绝,可仅仅是一天,他就生出了‘要不逃走吧’的想法。
和人交流简直太困难了!
大灾过后,淮阳王下令清点幸存者的人数,以及找到他们失散的家人,而随着牧云州那边的疫病也被遏制住了,不少人动了返乡的心思,杂乱的人流从东边开始流回,徐文洲身上被安排的差事压力可不算小。
他穿越而来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有短短三年,耳边是各个村子各个的土话,对面的人听不懂徐文洲问什么,徐文洲也听不懂他在答什么。
出于职业习惯,徐文洲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假笑,悉心解释,从中挑出些需要的信息记录下来。
“干得不错。”男人路过他身边,夸赞了他一句。
徐文洲抬头,发现就是今早带自己上工的人。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我叫薛朋,有事可以来找我。”
“谢过薛兄。”徐文洲本想第二天跑路的心思又淡了下来,不过一天的时间,他总算接触到了乌岐的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翌日,徐文洲依旧来上工。
坐在徐文洲对面的是一个老头,干瘦得宛如一只僵尸,眼睛也浑浊无神。
“老人家,先喝口水。”徐文洲对这种老人十分有经验。
老人却依旧呆滞,“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青牛屯人士,您老可能不知道,那是美林镇还要过去的一个小村子。”
老人好像没有听见徐文洲回答一样:“我的三个儿子都死了,儿媳跑了一个,大概活不成了,大儿媳半路被人劫走了,连带着两个姑娘一起。大郎和二郎去救人,被人打破了头,我赶到的时候,只剩下血淋淋的衣服。”
“他们大概被当成两脚羊吃了。”
“只剩下三郎,他一只吐啊吐,直到吐出了血,两腿一蹬就没了。”
“最后活下来的,竟然是我一个糟老头子。”
徐文洲保持沉默。这样的故事其实并不新鲜,不过是诸多难民逃亡中的缩影。
老爷子嘶哑着声音:“莫非是我年轻时杀猪太多,如今上苍才要这般惩罚我吗?”
徐文洲叹息一声,伸手覆上了老爷子的手背,无比珍重地握着他,“老爷子,不是上苍的错,更加不是你的错。”
“……是当今圣上荒唐无道,只知烧香拜佛,不肯低头看见众生皆苦。”
老爷子嘴皮子哆嗦起来,似乎被这位年轻书生口中大逆不道的话吓到了,可转念一想,自己全家死得只剩下自己了,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登记的人员是一人一个小隔板,徐文洲压低着声音,倒也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徐文洲道,“我刚来的时候,就被抓去当了徭役以抵高额的税收,不当要日日夜夜修筑河堤水坝,即便是涨潮也不曾停歇,同我一起去的人不知死了多少。好不容
易熬过了一年,眼见河堤终于修建完成,可水料到一场大水竟然直接冲垮了。主簿竟然将所有责任推到我们头上,但我可知晓,其背地里的缘由是主簿中饱私囊,和官老爷们贪污了朝中播下来的钱财,最后为了避免东窗事发,竟然想将我们这些役夫尽数杀死,抛尸入河,对外谎称不幸卷入洪水中丧命。”
老爷子听到如此惊险的经历,竟然连自己的悲伤也忘记了几分,追问,“然后呢。”
徐文洲垂眸收敛起不甚泄露出来的凶光,转而换上了往日爽朗的笑,“幸得我大兄相救,这才逃过一劫,但当我回家时,才发现父母兄妹全都失踪了,而自己后来又不幸感染了疫病,一路随着人群流浪至美林镇。”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许是徐文洲同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老爷子也不再那么抗拒,顺利地配合徐文洲完成了任务。
只可惜,他的脑袋还是不太清楚。
否则就会想到,那么,他口中那个‘大兄’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而他自己一个柔弱青年是怎么在遍地恶人的流民中活下来的?还是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老爷子没有想到这一层,反而越看徐文洲越亲切,“我刚才听你说,你是青牛屯的人,我小女儿也嫁在那边,你说说你是谁家中的孩子,等我回去找我小女儿了,也顺便正好帮你打听一下。”
徐文洲的笑意一下子就僵硬了。
可老爷子还在继续呢喃,“不对啊,前几年小女儿还回来看过我,小伙子不像是青牛屯的口音。”
徐文洲的脊背直接出了一层薄汗,连忙将老爷子搀扶出去,“好了,老爷爷,我还有下一位要招待。”
徐文洲站在院子里,被太阳暴晒着,可脊背依旧在发凉。好险,差点就被看穿了,不行,人群逐渐回流了,再继续待下去自己说不定有暴露的风险!
事不宜迟,徐文洲向来小心谨慎惯了,当夜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暴露在了谢缨的监视下。
薛朋很奇怪,“王爷为何要对一个流民如此上心?”
“你当真觉得他是一个普通的流民?”谢缨似笑非笑。
薛朋顿感头皮发麻,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自家王爷嘲讽榆木脑袋,然后被放逐离开,失去心腹的地位。
他硬着头皮:“徐文洲乃是一介文弱书生,能够毫发无伤地进入美林镇是有些奇怪。”
谢缨随手从案台上的众多信件中抽出一卷画像,“打开看看。”
薛朋不疑有他,可一翻开画卷,立马瞪大了眼珠子,“这……这是徐文洲?”
“你可太小瞧人家了,去年立秋,琅东那边就有一支起义军突起,自称红花教,受佛主点化,降临凡间救苦救难。而你手上这人的画像,乃是红花教的左护法的画像,”
谢缨继续:“红花教的教主原先乃是一个小衙吏,不知为何丢了官职,之后就与徐文洲厮混在一起,做起了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事,徐文洲的地位相当于教主陈元为的军师。”
薛朋:“朝廷不知?”
“不过小打小闹而已,如今他们也只蜗居在女儿山中,占山为王,虽然打着红花教的名声,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山匪,不足为患。”
土匪山匪多了去了,没人会在意。
薛朋越听越迷惑,既然只是不入流山匪,王爷为何会特别关注?
谢缨一眼就看出了薛朋的迷惑,果然,武将和文臣根本是两条路,即便是贺朝东教过他们,也始终无法学以致用。
“你可还记得贺兄说过,想要发展最关键的是什么?”
“钱?不对不对……”在王爷黑脸之前,薛朋马上改口,“是人口。贺先生说过,没有人口,经济就无法发展,饶是他做出再多的巧夺天工之物,也无用武之地。”
谢缨扫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样将薛朋的心给提起来了。
“红花教趁着主簿贪污案收纳了一波人手,这才有了占山为王的底气,他们倒想攻下万志县将那贪官污吏打死,以出一口恶气,但奈何人手不足。但很快,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薛朋已经明白了:“是疫病。”
“没错,瘟疫当道,流民四起,在疫病从美林镇一路往西边蔓延的数月之中,红花教吸纳了不少人手,也只有在绝望之际,那些百姓才会铤而走险,抛弃安稳的生活去当山匪。但还不够……所以,他们不能让瘟疫停止。”
薛朋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所以……所以故意在牧云州这些城镇散播疫病的是……”
谢缨颔首,否则自己还真不至于盯上他们。
薛朋急了,显然这群山匪的野心比他想象得还要大,“红花教不除,天下不宁!”
“清剿?谈何容易,”谢缨支着脑袋,俨然一副散漫的模样,但视线却从未离开过文书,“派兵遣将,后勤运输,制定战略……你以为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若是附近的城镇有绝对拿下红花教的把握,哪个官员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他们会不去做?”
“莫非要让朝廷出受?”说到打仗,这就是薛朋的专业领域了,“为了减少伤亡,速战速决,上策是招安。”
“人家可不一定看得上你这三瓜两枣的招安,依照他们的野心,良田美人可是不足以填饱他们的胃口。”
薛朋却不认为,“几亩良田一座宅院,再加上媳妇和儿女成群,换得良民身份,不比那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好过?按照贺先生的话来说,这……这叫吃公家饭,是上岸来着。他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
谢缨笑了笑,眼色却幽深不见底,“可贺兄还说过,他们哪儿曾有一个鱼腹丹书的典故,而那个叫徐文洲的年轻人,好像用了同样的方法帮助红花教主收买人心。”
“什么鱼腹丹书?”薛朋二丈摸不着头脑。
谢缨轻笑一声转移话题,“本王倒是有个有美妙的想法,无论是成是败,于这天下,于本王,都有利无弊。”
薛朋低头,“属下愚钝,还请王爷指使。”
“你去看好徐文洲,他们身边定有接应的人,若他想走,就放他离开,但切记,可不要让他带走属于乌岐的东西。”
薛朋难得地灵光一回,联系起之前红花教有意传播疫病一事,“他莫非想带走奎宁?”
即便他们想要借助瘟疫来达成目的,但身边总要有保命的东西,若不能抢来,那也绝对不能留!谢缨想,若自己是他们,也会如此。
第60章 第60章眼瞎的姜夕
美林镇入夜之后有些凉意。
客栈内可供享受的地方几乎没有,比不得还在湘水宫时姜若每日派人送来的冰块,姜夕推开了窗子,给房间内通通风,换换气。顺便将屋内的温度降下来些,好让自己今夜睡个安稳觉。
忽然,背后响起了敲门声:“六公主,我是彭二玲,王爷有吩咐,让你今夜早点歇息,不要出门。”
姜夕透过烛火,看见了彭二玲倒影在门前的影子,久久没有离开。
姜夕又等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这是在等自己回话呢。
果然,当自己应答之后,彭二玲才离开。
姜夕回过头,依旧趴在窗台前,半眯着眼睛,颇为惬意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凉气。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女医们撒了驱虫药的缘故,大夏天的,自己开了那么久的窗竟然都没有蚊子,光凭这一手驱蚊的本事,哪怕日后离开了乌岐,也饿不死自己。
窗外着实凉爽,姜夕懒洋洋地从床上扯过枕头,将自己的脑
袋埋入了柔软的棉絮之中,鼻尖是安神的熏香,各种适合睡觉的条件让她昏昏欲睡。
姜夕觉得自己好像就这样睡了一觉,可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沸腾的叫唤声,断断续续。
姜夕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正前方的大树一片火光。
不对!姜夕打了一个哈欠,盯着眼前橙红的叶子,是反光。那么,根据光源来看,大火在右侧?
姜夕下意识地转身,用脚挪开挡道的椅子,忽然,下午时彭二玲的传话回响在脑海中。
——他们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了?
谢缨又在暗戳戳谋划什么?
姜夕步子一顿,重新回到了窗台前,望向了火光的方向。
那个位置……虽然姜夕不爱出门,但她认路的能力却十分不错,就连错综复杂的皇宫她都能清清楚楚记得哪个位置有狗洞,更别提只是区区一个美林镇的布局。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边应该是粮仓和药品库。
被放火烧了?
姜夕不相信谢缨会那么容易着道,可眼前的火光却骗不了人,即便烧的只是一个空壳子,但绝对会有损于谢缨在美林镇的威望。
一场大火,仿佛将夏夜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多时就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臭气,姜夕刚想关上窗子,却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飞快地穿梭,不多时,就来到了姜夕的眼前。
那道黑影忽然停下了。
姜夕关窗的动作一顿,似有所感地定定地盯着黑影,而黑影也不一动不动。
姜夕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个黑影——是冲自己来的。
“抓纵火犯!”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忽然,巡城的谢家军从巷子四面八方涌出,而那道黑影仿佛被吓到了一样,拔腿就跑,半分钟都不敢停留。
姜夕有些疑惑,底下谢家军的数量差不多就是谢缨此次出来带的全部人马了吧,就为了抓一个人?
但很快,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了,更多的黑衣人在街上狂奔,有些身法精妙的甚至跑到了屋顶玩起了跑酷。
姜夕忽然懂得谢缨让自己不要出门是什么意思了。
那么多谢家军出动,搞不好那家伙玩的是一手瓮中捉鳖。
姜夕向来不会瞎凑热闹,干脆利落地关好了窗子,顺手还从桌上拿了筷子将窗门上的玉环穿过,再次扣紧。
当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扣门声。
姜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是我,六公主。”
是谢缨的声音。
姜夕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只露出了半双眼睛盯着谢缨。
谢缨笑眯眯:“六公主可真惜命啊,还知道不给陌生人开门。”
没有一个词是坏字,但姜夕莫名觉得谢缨在阴阳自己,于是下一刻,那可怜巴巴的半条缝也被合上了。
谢缨:……
六公主发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半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谢缨只好再敲了敲门,“今夜城中无故多出了一批刺客,本王是特意来保护你的。”
“不需要。”
谢缨再度敲了敲门,“在美林镇,谁都知道本王有个宝贝藏在客栈的最高处,指不定会有不长眼的动了歪心思,本王可担不起这个损失。”
房门一下子被拉开,姜夕冷脸:‘你算计我。’
“公主可冤枉本王了。本王表里如一,既然喜欢六公主,那自然得妥善保管。”谢缨笑眯眯地从门侧挤了进去。
却见姜夕没有多大的反应,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谢缨的眸色暗了暗,脸上的神色依旧如同春风般和煦,笑道:“六公主好生冷淡,可真让本王受挫。”
“闭嘴吧你。”
姜夕总算给了他一点反应,自己不是聋子,自然听得见谢缨那句‘喜欢’,但这样的屁话谢缨说过的又不止一句,也不止一次,无论是那一回,自己都不曾当真。
谢缨被骂了,可依旧乐不可支,“本王说的可是实话,今夜的刺客的实力可不容小觑,当然得由这里武功最高的人来保护六公主,本王次啊放心。”
“武功最高?”姜夕歪了歪头,“你?”
怀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谢缨臭不要脸,“那是自然,本王七岁可拉开十力之弓,若当年我去考取武举,也必然是个武状元。”
姜夕:……虽然她相信谢缨有那个实力,但如此自恋的神情还真是让人看着就不顺眼。
姜夕转移话题,“刺客是从哪里来的?”
谢缨挑眉,“还用问吗?自然是从外面进来的。”
由于难民回流,鱼龙混杂,即便谢缨已经派人去登记难民的来历,从中揪出了不少身份可疑之人,但比起镇里日益增多的人口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缨:“六公主莫非是想问他们的幕后主使?”
他笑了笑,“六公主天性善良,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是皇帝。”
谢缨鼻腔中哼了一声,没有表态,但姜夕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谢缨说出那句话之前,姜夕对于幕后黑手的人选还没有头绪,可谢缨的一番话分明暗示了这个人,自己是认识的。
谢缨政敌遍地,可自己都不认识,姜若?姜若自己都根基不稳,如何调动得了如此之多的人手?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人了。
但姜夕想到的是另外一回事,她‘腾’地一下起身,“皇帝知道我和你出来了?”
“本来是不知道的,”谢缨支着脑袋,漫不经心,“但本王派人去暗杀他之后,他就知道了。”
谢缨颇为得意:“不枉本王这段时间大肆宣扬神药之名,不但故意露出了破绽,还需要还废更大的的力气想办法让他们相信粮仓哪里面的东西就是本王最大的底牌,才有了今日这一出请君入瓮一网打尽的戏码。”
谢缨摇摇头,做作道:“可忙坏本王了。”
虽然你们失去的只是性命,但可是累这淮阳王了
姜夕:……原来是你这个刺头先做的妖。
被报复回来也很正常。她就猜到狡猾如谢缨,即便没有那瞒天过海的本事,但狡兔三窑的道理不会不懂,怎么会一下子就被人釜底抽薪,一把大火把整个粮仓都给烧了?
自打乌岐来信之后,谢缨仿佛一瞬间弄明白了疟疾的来龙去脉,知道了它可经由蚊虫和水源传播,但人总不能不喝水,烧开的水也勉强能入口,但总归膈应。如果说水源没办法解决,但粮草总能自己解决了吧。乌岐的人能吃自己带来的粮食,就绝对吃美林镇的,任凭外人有流言蜚语,谢缨都不会让自己的属下心腹冒上一点风险。
粮仓对于他来说可不能谓之不重要。
而谢缨如今派人去行刺的举动,无疑是引火烧身。
“会连累到皇姐,”姜夕一字一句,“我要回京。”
这是认真了。
炀帝本就没有真正信任过姜若,若被他发现姜若最疼爱的妹妹竟然和谢缨厮混在一起,姜若本就如履薄冰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姜夕不想给姜若添麻烦。
谢缨行至窗棂前,打开了半扇窗子,“你瞧,外边打得可激烈了。”
一开窗子,被隔绝的声音都迫不及待地闯入姜夕的耳中,什么‘抓小贼’‘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一类的高呼不断,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全部扭送上绞刑架。
“诶呦,”谢缨忽然叫了一声,“不好,有刺客逃走了。”
谢缨特意侧开了半个身子,示意姜夕过去,“都是本王无能,竟然让几分刺客逃脱了,如今恐怕正蹲在暗处,只要与本王相关的人一露头,就杀个干净。”
“你故意的。
“姜夕拧起了眉头。
“怎么会?”谢缨吃惊,“六公主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谢缨。”
冷不丁的一声冒出,谢缨面上的浅笑凝滞了片刻。
这还是头一回姜夕如此严肃地唤自己的名字。
姜夕一步步靠近,直到停在谢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你向我保证皇姐的安全。”
“呵,”谢缨的喉间溢出一声,“就为了姜若?”
“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那本王呢?”
“没有你,我也会很好。”
“是么,”谢缨兀自磨牙,“若不是本王,你早被送去草原和亲,被蹉跎至死。”
“我只是顺带的。”姜夕说。
顿时,房内陷入了寂静。
“你总有一天会对皇帝和大皇子下手,我不过是顺便的。”
“顺便,好一个顺便,”谢缨气极反笑,“那你也应该知道,本王大可不必做这个顺水人情。”
“你还不知道,本王故意拖延了哈齐木王子的回程之路,不但让人忽悠了他们氏族搬去了更北边的草原,还暗地里扶持他的二弟去争权,等到他找回自己的氏族,只怕他的二弟那时候已经坐上了草原王的宝座……你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那你应该也不知道,若不是听闻你病危,本王现在还在乌岐,根本不会听从诏令返京。”
“本王的确待人有三分虚假,可唯独你,本王对你从未有过防备。”
气氛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姜夕下意识地逃避开谢缨炽热的眼神,那眼底的似乎有着一把火,就要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
人是渴望温暖的,却也恐惧过分的炙热。
“谢缨,你误会。”姜夕听见自己依旧冷静地回答。
“你会救我,就像救这些流民一样,你对我不曾防备,就像你对流民也不曾防备一样,我与他们之于你不过是蝼蚁,没有什么不同。”
人是不会去防备蝼蚁的。
再阴暗一点想,说不定是谢缨喜欢这种可以全然操控一个人的感觉,而蝼蚁恰恰是不会背叛的。而自己?应该是蝼蚁里最漂亮,最尊贵的哪一只蝼蚁公主,若真的要让谢缨这种天之骄子在人间选择一位妻子,自己则是最合适的哪一只。
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合适。
“你应该去找你爱的人,而非合适的人。”姜夕循循善诱,“那才是健康的人生。”
谢缨忽然笑了,“那六公主呢,心中可有心仪的人选。”
谢缨是故意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姜夕有多么冷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心仪之人。
“有过。”
谢缨一愣。
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真相,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
谢缨掐了掐自己的虎口,钝痛拉回了他些许神志,谢缨知道,自己此时应当维持住风度,旁敲侧击问问那人与自己相比如何,好让姜夕擦干净她糊住眼睛的眼屎,看看谁才是配得上她的人。
可是……姜夕怎么能够毫不迟疑地应下呢?
干干脆脆,不曾犹豫。
“六公主可是在说笑?”谢缨觉得自己的风度和理智已经一起摇摇欲坠了。
“认真的。”
不是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诚意的否定词,而是破天荒地头一回直面回答。
她是认真的,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他要比本王英俊?”
姜夕张嘴,可向来会登上慢半拍自己回答的谢缨此时却完全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宛如连珠。
“他可比本王富有?”
“可比本王聪慧?”
“可比本王才能过人,可比本王权势滔天?”
问题一个接一个,姜夕的CPU几乎**烧了,她回忆着一点一滴和前男友的记忆,在合适的年级遇见对方,一起上同一节公共课,一起做社会实践,一起拿出身上的钱吃同一份麻辣烫……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没有。”
“既然都没有,那么六公主……”谢缨的字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一字一句皆泛酸味,“莫非是瞎了眼?”
哦,姜夕盯着地板,假装听不清谢缨的阴阳怪气,前男友还没有谢缨会阴阳人。
淮阳王又胜了一局。
“那为什么?”谢缨,“那人到底使了什么妖术,让六公主芳心暗许。”
这点,姜夕倒是可以痛快回答。
“很合适。”
“嗯?”
“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了他,他很合适我。”
谢缨面无表情,“如果应该没有感染疟疾,若本王没有出现幻听谵妄之类的症状的话,方才好像是听到某人说过,要找自己所爱的女子,而非合适的女子。”
风头直转,压力来到了六公主这边。
六公主丝毫没有被捉到小辫子的窘迫,而是大大方方地踮起脚,珍重地拍了拍谢缨的肩头。
“所以不要学我。”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哦。
谢缨笑了。
这回是真的被气笑了。
他越看姜夕的脑袋觉得越手越痒,感情这个榆木脑袋还真是油盐不进,还自有一套歪理。
……
“嘭”地一声,谢缨摔门而出。
姜夕后脚跟着,麻溜地关好了房门。她从未熬过那么晚的夜,真的该睡觉了。
谢缨还未离开多远,就听见了关门的声响,于是更气了。还真是避自己如蛇蝎啊。
怎么就对那个相貌丑陋胸无点墨身材矮小不知道从那个旮旯里捡回来的垃圾如此上心?瞎眼,真的瞎眼。
而且,谢缨竟然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姜夕对人芳心暗许了,莫非是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出现的?待红花教的事情处理完了,自己再抽出一部分的人手好好查一查这件事。避免瞎了眼的六公主被人骗去了一颗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