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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滚!”

    大小姐的全力输出告一段落,李笃的记忆却在静默中忽然退回到二十一年前,那时她还在南方,蝉鸣的夏季,雨水和德国小蠊多得人头皮发麻。

    李小兰带她跋涉过污浊四溢的棚户区,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南城的市中心。

    其实都不用到市区,棚户区隔了几条街道就能看到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一面。

    但李小兰大概怕她自己寻路找回去,所以能走多远走多远。

    市中心跟棚户区确实不同,下的雨像珍珠,一颗一颗洁白圆润的水珍珠滴滴答答滚落地面,停下来时便拼凑出成片的泛着涟漪的镜子,倒映出热带雨林般绚丽的高楼大厦,一张张雨水潮气盖不住明媚的脸,以及一条将天穹拦腰截断的桥。

    李小兰和李笃在一座天桥边下的车。

    那天桥好长啊,水面的倒影甚至看不到它的尽头。

    李笃仰头看,看了很久。李小兰左右四处看,也看了很久,最后顺着她的视线拉她上天桥。

    高处的视角跟下面是不一样的。

    每一级台阶的风景都不一样。

    这个城市太大了,太忙了。

    越往上走,地面上的人越像蚂蚁。

    芸芸众生皆蝼蚁。

    但到了天桥上,蚂蚁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熙攘拥挤的人群。

    天桥上不仅有行人,两边还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后面的摊主有打伞的,有穿雨衣的,刚刚好组成人墙,阻挡了视线。

    李笃在人来人往中好奇地看着那些披风戴雨的摊主和堆在他们膝盖前的杂货摊。

    有卖电话卡的,卖皮包的,卖首饰的,算卦的……居然还有叫花子。

    市中心原来也有叫花子。

    叫花子清一色的破帽破线衣破裤子,有捧搪瓷杯的,也有面前摆着豁口碗的,还有坑坑洼洼的小铁盆,杯碗瓢盆里多多少少都有钱,最多的那个是夹在两根手臂里的小铁盘,李笃一眼扫过去就算出数目来,比李小兰打一天工多多了。

    要是李小兰这回没回头,做叫花子也不错,李笃想。

    她看向李小兰。

    李小兰同样在看那个夹着小铁盆的叫花子。

    那是个跟李笃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有手臂但是没手,膝盖以下只有裤管,没脚,整个人趴在一只装了轮子的平板车上,头发原本应该是打了结,被雨水冲得一绺一绺,乱七八糟糊在脸上。

    黑乎乎的脸上有双黑黢黢的眼,眼角堆着棚户区的雨,跟市中心一点也不配。

    李小兰忽然狠狠地跺了下脚,拽着李笃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兰没回头,李笃回了,看着那个小叫花子,咂了下嘴,心里居然怪遗憾的。又走了几步,不遗憾了,心想,你等着,我有天肯定要跟你一样加入丐帮。

    李笃再也没回那座天桥,也没能跟天桥上那位小小的丐帮销售精英做同行。第二天蒙蒙亮,李小兰背着她去了医院,见了一个叫方爱军的人。

    可是啊……

    藏在心里的话竟也会一语成谶。

    李笃恍惚明悟,原来从那天起她就是个叫花子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乞讨。

    路过的谁都能看出她衣衫褴褛、形容不堪,可偏偏只有她以为自己是个小隐于野的绝世高手,挖空心思耍着猴戏,还以为自己多高明。

    真可笑。

    令人……

    令猫作呕。

    方规无暇顾及快要碎了的李博士,猫在旁边一声一声干呕。

    这猫是个人来疯,平时不管她她活得比谁都健壮,一旦多看她两眼,关心她两句,她立刻就喘上了。

    帮猫把身上的毛理干净,猫就酝酿着吐肚里的小毛球——但看起来这货肚子里好像没什么存货,方规一眼不错地观察了她半天,她就装模作样呕了半天,结果只呕出一口白沫。

    方规捧手心里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根……大概率是她自己沾上的。

    “别装了。”方规没好气地拍猫头。

    从毛发光泽和入手的吨位来看,方规估摸着猫平时伙食挺好,可能太好了。

    猫喉咙里呼噜一声,扭头往自己爪子上吐了口口水,抹脸,抹完脸看天花板看地板,注意到两脚兽还盯着她,忽然吭咔一声,接着干呕。

    方规服了这戏精,“惯的你。”

    后面的李笃不防被这人声唤回现实,慢慢坐起来。

    “圆圆?”

    大小姐对猫比对人上心多了,哪怕知道猫九成可能是装的,也要再观察一会儿,随口应了句:“干嘛?”

    李笃也不知道叫大小姐干嘛。

    她有好多话想说,想说她没装,但大小姐确实挺惯着她。

    想来想去,话都吞了回去。

    只想叫她。

    “圆圆。”

    方规真不想理这一大一小两个神经病娇气包,起身就近去厨房洗手。

    李笃比猫先追上。

    “圆圆。”

    方规不乐得看她一眼,“有事说事,没事滚。”

    李笃往后退,退到门口想起来问:“滚去哪儿?”

    方规没看她的脸,不知道李博士这是故意讨打还是又习惯性窝囊上了,气不打一处来。

    才一抬腿,余光便看见猫窜进来,硬生生收了,“你不是要带猫去医院吗?”

    李笃还没回话,只见圆墩墩的猫身一个横向漂移,什么角度进来的什么角度滚出去,灵活得医生见了指定发愁。

    “算了,先别去医院了。”方规甩了甩手上的水,“去买化毛膏,猫草也行,不知道是不是真积毛球了,这几天勤给她喂点。”

    李笃木讷地:“哦。”

    转身去开防盗门,握上门把手又想起来问:“化毛膏就叫化毛膏吗?要什么牌子的?猫草一块儿买吗?”

    方规没说话,她总感觉李博士的三连问有种很强的既视感。

    她好像刷到过类似小视频,台词和人物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弹幕一堆“啊是是是,我家那位也这样”、“我老公也这样,凑合过呗”*、“让男的干点活真是不够生气钱”的评论。

    李笃看大小姐的脸色莫名阴沉下来,小心翼翼地又喊了声:“圆圆?”

    方规一手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止住没来由的联想,一手指门外:“滚!”

    ……

    方规没等李笃回来就走了。

    她洗完手去看手机,发现尤总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不上人,改用微信喊她赶紧去公司,说她和客户正在回公司的路上,客户点名找小方总。

    但客户什么来历她没讲。

    方规没多想,揣上手机去楼下扫了辆单车,自行车快蹬冒烟了紧赶慢赶到公司,尤薇和客户还没到。

    不过也是前后脚。

    刚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经过门厅恰好看到尤薇和一个戴着渔夫帽的男生出电梯。

    看那人走路的姿势有点熟,方规脚步顿了下。

    她认出那人,正想离开现场的同时,那人也认出了她。

    看她想走,那人急忙扬起手喊道:“阿姐!阿姐是我啊,耀宗,方耀宗!”

    方规停下来,挑起一侧眉:“别叫我阿姐,我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方耀宗快步走近,到方规面前两臂张开,看样子想来一个拥抱。

    尤薇及时把方规拉开,“跟你说了见客户,衣服都不知道换一下的?”

    方耀宗抢着接话道:“阿姐见我穿什么都行,能再见阿姐我就很很很高兴了。”

    方规依稀记得方耀宗比她小四五岁,但看他言行举止,似乎已经有了丰富的社会经历。

    不过再丰富,帽子摘下来还是一张胡子拉碴也遮不住年少轻狂的脸,一张嘴还是那个当年把两个姐姐气得离家出走的小王八羔子。

    方耀宗有两个姐姐,方亚男和方想南。

    方规刚学会叫这两个姐姐的名字,方亚男方想南就和父母搬离了方家大院。原因很简单,比起两个女儿带来的安稳生活,父母更想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方亚男和方想南都很喜欢方规,比起寄托了父母全部希望的弟弟,她们更喜欢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方耀宗刚出生的那两年,俩人还经常有事没事去大院。

    那时方规上小学,方亚男和方想南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上高中的方亚男一三五晚上回来给方耀宗洗尿布,上初中的方想南则周二周四帮上夜班的父母看孩子。

    方想南有时候会把小孩带到大院,因为她实在照看不过来,员工宿舍楼的左邻右舍她不熟,还是大院里的人熟一点。

    大院里的姨姨们帮忙带一会儿,方想南还能把作业写了。

    方规不喜欢这个离开方想南怀抱就时时刻刻哭个不停的小怪物,方想南每次都在最外面那一排,尽量不吵着方规。

    后来方亚男没考上大学留在家里专职替父母带孩子,方想南才算解脱。

    小王八羔子的混事儿多了去了,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成兴公司的客户……方规心里骂了句世界真小,转念一想,她自己不是也在成兴公司里干销售么。

    就是不知道方耀宗过来找她是不是成兴安排的,以及这俩人有什么打算。

    去会议室前,方耀宗先去了卫生间。

    尤薇这才有空跟方规介绍他来历:“这位方总是‘奇趣大观潮玩’的创始人,看不出来吧?一个系列的盲盒一季度吸金八千万。老成让我专程去接的,可我也没想到人家是专程来找你的。”

    “真是成兴安排的?”方规拧起眉,“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他知道我在你车上。”

    两三句话功夫,方耀宗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方耀宗不把自己当外人,不停盛赞方规上次那手连环单玩得多漂亮,对个中细节了如指掌。

    换别的客户方规倒愿意跟他商业互吹,可对着方耀宗,她提不起兴致。

    方耀宗车轱辘话说完了,另起话头说阿姐不愧是方家大小姐,完美继承了方爱军同志的商业头脑。

    方规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硌胯骨的手机,啪地将手机往桌上一扔,面无表情道:“你再提方爱军,我跟你就真没话聊了。”

    方耀宗嘻嘻一笑,两手放在膝盖上晃着身子道:“阿姐别生气嘛,我也是太久没见阿姐了,收不住。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你就打我,好吗?”

    方规快被他恶心坏了,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正要假借电话走为上计,却发现解了锁的屏幕上浮出李笃的名字。

    李笃刚给她打了两个电话。

    方规正好离开,“你们慢聊,我回个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对面便接通了。

    方规忍耐着方耀宗带来的焦躁问:“怎么了?”

    “没什么。”李笃的声音很轻,“我打算告诉她们。”

    方规:“?”

    方规脚趾头没动一下就反应过来李博士想做什么:“你疯了?这种事情你有什么好跟人家讲的。”

    李笃的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笑意:“要讲的,我已经和沈总见面了。”

    方规气血上涌腔调顿时变了:“你受什么刺激了?你别乱来!你不准——”

    “嘟嘟——”

    李笃放下手机,视线回到对面:“我有信息要披露。”

    沈晓睿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这好像是李博士第一次主动约见,沈晓睿意识到这次见面或许不寻常,于是抛下手头工作第一时间赴约。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且很有预见性地放下刚刚端起的咖啡杯。

    “我在四岁的时候设计给我的生理学父亲服用过量安眠药,在他熟睡后,我在房间点火并将房门反锁。我全程有意识、并清楚知晓这些行为导致的后果。”

    第42章 [太阳][太阳]

    李博士果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尽管做足心理准备,沈晓睿本能地却想抓住什么东西,于是她端起刚放下的咖啡杯。

    危地马拉安提瓜颇具野性的酸苦在口腔中肆虐良久,未能等到熟悉的回甘。

    透过纯粹心理作用导致的微微虚化的空气,沈晓睿不禁打量起李笃。

    她的视线似乎被桌面因震动而轻微移位的手机吸引,神情漠然,好像并不关心自己披露的信息可能带来的种种影响。

    沈晓睿对李博士的认识存在递进过程。

    起初,她只是对热排放转化课题本身感兴趣,如李博士所言,雇主很看重能够扭转旧技术对生态环境损耗的研究。

    沈晓睿最初谈的也只是课题的转化成果。

    李博士本身并非典型的创造者或领导者,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锋芒和热情,反而有淡淡的厌世感——这种气质沈晓睿不陌生,许多陷入瓶颈或找不到目标的探索者都会有,还好大多是暂时的。

    而在物理世界、意识世界失去方向,或是对万事万物运转的认识过于深刻的思考者与洞察者,通常是持续性的厌世。

    如果只是一个厌世的天才,即便李博士的研究课题再合雇主的胃口,李博士本人也很难从沈晓睿这个入口通过,继而进入雇主的视野。

    沈晓睿了解自己的雇主,她喜欢招揽愿意改变世界的人。识别这样的人很难,不仅要看她做的事、说的话,还要有一些非常不经意间展现的……属于创变者的特质。

    两亿报价让沈晓睿正视了她先前只当做卖家的李博士。

    她对自我的认知十分清晰,包括自身的价值、项目的价值、对手的价值。

    其实在梁教授给出初步分析之前,沈晓睿便隐隐有所察觉。

    李博士会让这些价值互相对抗,她甚至让自己也作为对抗的元素。

    真正促使沈晓睿大费周折将李笃从项目持有者转为创始人乃至所有者,是她在报价后那状似无谓的一句话:

    ——“不会是最好的企业家。”

    但会是最好的研究者,科学家,或者创变者。

    沈晓睿有种预感,李博士会在某个领域大放异彩,也许就是她现在的课题。

    因此,对李博士的评估才如此繁琐、全面。

    两次谈话下来,梁教授推测李博士有一个很不美好的童年。

    而她的对抗是在保护自己。

    原生家庭和悲惨童年是导致心理疾病的两大诱因,很难讲是近年的科普宣传强化了这种印象,致使越来越多的人不耻于暴露性格弱点——毕竟可以将性格弱点归因于二者。

    又或者,它们真的能让人的灵魂变得残缺。

    手机再次震动时,李笃蓦地移开视线,双手扶上膝盖,准备起身。

    沈晓睿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沉默了太长时间,这给了对方不太好的信号。

    她抢先拿起了李笃的手机,握着手机,没有立刻给出去。

    沈晓睿问:“那么你同样有必须这样做的目标动机,对吗?”

    她不算隐晦地传达出强烈偏向性,而后不紧不慢地将又一次震动的手机递给对面,“等你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再给我答案,好吗?”

    李笃垂眼看了片刻,接过手机。

    但她也只是随意滑动了几下屏幕,便把它背面朝上放回去。

    再开口,李笃声音如常,既没有音调的变化,也没有情感色彩。

    “我的生理学父亲和我的母亲是近亲结合,他长期家暴我的母亲,这是动因。”李笃说,“至于直接动机,他想送我母亲去卖|身。”

    杯沿碰上唇部,沈晓睿轻轻啜了口咖啡。

    好苦。

    沈晓睿显然是在思考这种情况下比较适宜的措辞,李笃不在乎,给了对方几秒钟消化时间,她接着说:“我怀疑他没有在那场蓄意纵火中丧生,他的死亡应该是那之后,有可能是在我十五岁……不晚于十八岁。你们可以在调查时顺便搞清楚。”

    如果方爱军的消息来源不是方规,最大的可能是李小兰。

    不过李小兰经不起刺激,所有能联想到纵火事件的蛛丝马迹,都能让她恐慌症发作,人事不省。

    李小兰没有足够的能量向别人倾吐这件事。

    所以,还存在一种微乎其微但合乎情理的可能性——李大没死。

    李大不仅没死,他还找到了方镇,或者,方爱军找到了李大。

    这都不重要。

    “你应该着手应对将来的舆论风险。”李笃说,“相关的证据早已湮灭,我会给你提供我出生地的地址和一份名单,你可以派人去调查。你要……你将拿到不少于三份证词,证明我的母亲和我长期遭受虐待。”

    李大在钢厂的名声臭不可闻,是钢厂职工大院避之不及的泼皮无赖,还有人怀疑他害死了从小收留他的伯父伯母,且强迫他的堂妹和他结婚,所以“下岗潮”甫一兴起苗头,他就成了第一批被拍死在沙滩上的下岗人员。

    一个下了岗的地痞流氓,揪着李小兰的头发让去卖也不是为了补贴家用,而是给自己买酒喝。

    李笃用捡了大半年的瓶盖打了三斤烧刀子,买了两盒火柴,然后去药房买了安眠药。

    她至今庆幸李小兰有几个侠肝义胆的好邻居,明知管李大的家事会被李大缠上,但还是有奶奶和阿姨站出来,堵了李大的家门,这给李笃留出了去买东西的时间。

    因此,李笃认为他死了职工大院只会拍手称快,未必愿意主动给警方提供有效线索,否则李小兰带她南下的过程不会那么顺利。

    “我给你提供另一份名单,去找我母亲在爱军机械厂的同事,我母亲的身上存在人为造成的多种旧伤,而且精神轻微失常。一旦这些材料准备齐全,无论对我,还是对我将与你共事的雇主,都能够一定程度降低负面影响。”

    沈晓睿问了一个她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母亲也参与到纵火了吗?”

    李笃没有正面回答,在沈晓睿耐心的等待中,她提出一个请求:“如果有可能,帮我找找我的母亲,或者,帮我确认她是否还在人世。”

    沈晓睿也没有直接答应:“严格来说,你还不是我的同事,李博士。”

    李笃微微笑。

    分别时,沈晓睿问:“刚刚的电话,是打给你那位重要关系人吗?后面的电话和信息也都是她?”

    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的,李笃“嗯”了声。

    是圆圆。

    她没接电话,方规改发信息,看起来是语音转文字,中间有几个错别字。

    「说了就说了烧了就他爹的烧了,让一个四岁小孩子放火烧的能他大爷的是什么好东西[发怒]。行吧这事儿就这么着。狗约的成辛把方耀宗叫来找我还不知道要作什么妖,等我再去会会他。」

    「嗯哎等下,你不是说那个那个公司资源背景都很好嘛,那刚好让她们替你摆冰这件事。摆不平咱不跟她们玩了。啥也不是!」

    下面还有一条信息,是中间沈晓睿让她处理事情时她最先看到的一条。

    李笃视线飘向上方,顶部用户昵称栏四个字,两个「没」。

    没规没矩。

    李笃不喜欢「规」前面的「没」字,也不喜欢它后面的「没」。

    她点开那只仿佛要挠人的猫,点开修改用户备注。

    先删掉两个「没」,然后删掉剩下的两个字,再填入两个符号。

    把「没规没矩」改成了「[太阳][太阳]」。

    [太阳][太阳]:「硬气点儿李博士!不准摆烂,敢摆烂别回来见我!」

    第43章 “你想……吗?”

    方规说方耀宗的到来没有预告,好像一个NPC凭空降临,出现的节点在她刚闯完兴机公司,过于巧合而显得刻意。

    尤总不完全赞同。

    尤总说倒单那事儿过去一阵子了,闯兴机公司则是早上才事发,现买机票飞过来没这么快的,估计是真有业务需求。然后因为小方总早上刚犯事儿,成兴不想让方规接触这笔业务,才有意隔开,奈何方耀宗对“阿姐”一往情深。

    方规听得进人话,但对方耀宗拉不起一点好感,听到后一句,梆梆给了尤总两拳让她住嘴,“你就看着好了,这小子准没憋好屁。”

    方规喜欢不喜欢表现得特别明显,她愿意为了开发一个新客户天天泡人家公司跟前台、行政甚至保安处得像酒肉朋友,但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说话夹枪带棒,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偏偏方耀宗真是个混种,方规这边都把“莫挨老子”付诸于行动了,方耀宗还追到工位上“阿姐阿姐”地喊。

    波波认出了方耀宗,兴奋得两眼放光,抱着老雷的胳膊问知不知道他是谁。

    老雷不认识。

    波波:“那可是一代团长RIO!光圈老祖!活的圆梦大神!”

    老雷扒开波波黏在他身上的手,“波波啊,说点哥哥听得懂的,成吗?”

    波波眺望方耀宗的眼神俨然拉丝:“你不懂,RIO是我们吃谷人的信仰,一个团,只要有RIO,湖景海景梦情,没有RIO搞不到的谷子。”

    老雷:“……”

    波波瞻仰了方耀宗不短时间,结果发现他心目中的大神竟然是方规的舔狗,围着方规转来转去,顿时撕掉一层滤镜,郁郁寡欢地丢开了老雷。

    老雷反倒起了兴趣:“那小伙子到底谁啊?很厉害吗?”

    波波无精打采道:“RIO,谷圈团长界大神中的大神,创造了一个月开37个固团12个散团零跑单的战绩。列表亲妈至少五千个,厨力一般的真进不了他的团。好多官方主动找他合作。奇趣大观就是他自己的牌子,合作的设计师都老某特爱某电的烫圈太太,收割力……”

    眼瞧着波波恢复激情洋溢,老雷却再度遭受文化冲击,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艰难挤出一句:“你们二次元哟……”

    波波见方耀宗颠颠儿地去茶水间给方规抱了一堆饮料回来,还挨个拧开瓶盖,嫉妒得变了形,愤恨地撕扯假绿植的假叶子。

    “你们二次元就不该入侵三次元。”

    方耀宗爱丢人现眼那是他的事,方规管不着。

    但他硬要贴上来,那就很讨厌了。

    方耀宗左手茶派右手宝矿力,嘴里问着阿姐喝哪个,胸口却快要贴到人身上去。

    方规抽出一支削尖的铅笔戳在他下巴上,被铅笔尖顶着,方耀宗不得已后退。

    方规另一只手拽下方耀宗的渔夫帽,眼珠子一转,跟一直往这边看的波波撞上,铅笔在手中旋了半圈,笔尖指向波波。

    “方耀宗,那儿有一个你的粉丝。”方规竖起铅笔,笔尖接着指向天花板,“抬头。”

    方耀宗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方规扯起嘴角:“看见没,360度无死角摄像头,成兴最喜欢监控员工办公,你一举一动摄像头里都能看到。你在会议室还行,没有摄像头,这里不一样。你是不是挺值钱的?那你觉得你不值钱的样子放出去值不值钱?”

    方耀宗放下饮料,拿回渔夫帽戴上,继续嬉皮笑脸,“我是太久没见阿姐了,我高兴。阿姐,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跟你谈业务,给你一笔大单做,好不好?”

    方规心里虽然膈应,但她讨厌人不讨厌业务,没问“有什么业务不能在会议室谈的”,看方耀宗那邪性的笑,心知肚明问也白问。

    她露出比方耀宗真心实意的笑容,“大单?行啊。你去安排餐厅。成兴仓库里有杨梅酒,你拿两壶去地库等着,我一会儿下来。”

    方耀宗跟中举的范进似的手舞足蹈欢呼起来,一溜烟小跑去仓库。

    见人走,尤薇从会议室踱步出来,问:“你把客户赶走了?”

    方规一手滑鼠标,一手转铅笔,忙里抽空回尤总:“没,约了晚上吃饭。”

    尤薇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位方总?”

    方规朝尤薇勾勾手,示意她离近点,小声说:“这崽种混得很,纯纯一混世魔王,祸全他闯的,打全他两个姐姐挨的。他大姐没考上大学,二十岁被父母逼嫁,彩礼钱全拿给这小子买进口玩具手办。他二姐考上大学,父母不想掏钱,方爱军给赞助的学费生活费,也全让这小子偷走了,他爸还夸他干得好。我们当时都说这小子长大了肯定吃公家饭。”

    结果不仅没吃公家饭,年纪轻轻居然成了千万量级的品牌创始人。

    “现在是不是黑心黑肺的人比较容易赚钱?”方规疑惑地问,“怎么这小子还能赚到大钱?”

    尤薇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时间差不多了,你收拾下东西,待会儿咱们陪这位方总吃饭的时候,你多跟人请教请教。”

    方规把铅笔放回笔筒,“让波波也去。”

    尤薇没问让波波去的缘由,方规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嘴:“波波会开车吗?”

    波波是个本本族,最后不仅喊了波波,还喊了老雷。

    走前,方规找徐熙晨借了根棒球棍。

    徐熙晨因为经常深夜回家,在办公室备了不下十根棒球棍。

    徐熙晨东西交得蛮痛快,交出去了紧张地问:“你好像是去和客户吃饭吧?带这个干嘛?”

    方规掂了掂棒球棍的重量,满意地点点头,在徐熙晨满脸的关切中高深莫测地晃晃食指:“业务没谈成之前他不是客户,他是达力德思礼*。”

    徐熙晨噗一下笑了,站起来抱了抱方规:“小方总大战邪恶德思礼,冲鸭!”

    尤薇在电梯间看到棒球棍愣了下,“不至于吧,你不是……”她瞥了下旁边的老雷和波波。

    方规把棒球棍舞得虎虎生风:“有备无患嘛。”

    尤薇说不至于的时候死活没想到棒球棍那么快就用上了。

    方规叫波波是认为波波跟方耀宗有共同话题聊,叫老雷则是让老雷开车带方耀宗。

    但方耀宗一定要和她坐一辆车。

    方规刚上尤薇的帕拉梅拉,方耀宗就开了后车门。

    方规深吸了口气,掂起棒球棍往后一戳,戳歪了,擦着方耀宗的头皮打在车顶,“我要跟尤总商量怎么对付你,你去坐那辆。那辆原来是成兴的座驾,不比尤总这辆差。”

    方耀宗头一歪,躲开棒球棍的同时屈身上车,一屁股坐下来,“阿姐你好狠的心,我给你送单子你还要对付我,弟弟好难过哦。”

    “我再说一遍,不准叫我阿姐。我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方规将棒球棍顶到他脸上,“下去!”

    方耀宗看向尤薇:“我想开发新的营销模式,要很多种不同款的单品做测试,单开产品线不现实,我现在能想到的比较理想的方式是3D打印,至于我自己购买设备还是找人合作,我没决定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这是从机场接到方耀宗到此刻,尤薇听到的唯一一段跟业务直接相关的话。

    方耀宗的表情不无挑衅。

    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把生意做到千万量级,方耀宗必然有两把刷子,前面不管是故意挑逗还是存了别的心思,这会儿方耀宗算是把真刀拿到了台面上。

    方耀宗冲方规挑眉弄眼:“今天这车我坐定了。阿姐,你陪我也陪定了。”

    尤薇的脸还没彻底冷下来,耳旁先一声冷笑,方规打开车门,拎着棒球棍一步跳下车。

    徐熙晨给方规的是一根32英寸的棒球棍,80公分多一点,手臂自然放松的状态下,球棍顶端正好触地。

    铝合金棒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尤薇用总控打开右侧后车门。

    方规拉开门,双手握紧棒球棍,重重抡了上去——

    夯在了方耀宗匆忙逃开的座椅上。

    真皮座椅“噼噼啪啪”绽开一条裂缝,迸出一团填充物。

    方规收了棒球棍,手背蹭了蹭好像被填充物崩了一记的额角,笑容灿烂:“方耀宗,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处境,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你敢再找死试试?”

    尤薇:“……”

    尤薇心疼地看着皮开肉绽的座椅,想说什么又怕小方总更急眼。

    ……谁能信这货有火就不分场合发啊。

    尤薇默默打开左侧后车门。

    方耀宗连滚带爬下了车。

    棒球棍都快敲到人脑袋上了,尤总自然也不敢让小方总陪方耀宗吃饭,怕吃到最后吃上了牢饭,于是路过李博士公寓顺道给人放下来。

    “你……你先回去休息,让李博士给你煮点绿豆汤,消消气。”

    方规没所谓,尤总让她回去休息她就扛着棒球棍下车,顺便带了壶杨梅酒。

    小方总一下车,尤薇立马给李博士发信息让她小心。

    结合下午的信息,李笃不难猜到八成是“达力方”惹大小姐不开心了,于是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一级战备。

    但没想到她打开门时,大小姐的心情看起来居然不错。

    “哟,李博士,出息啦?”方规放下棒球棍,看着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李博士,还挺顺眼,“谈好了?”

    李笃点点头,“沈总答应协助善后。”

    “好。”

    方规进厨房给自己倒了碗杨梅酒。

    别说,好久没喝,馋。

    李笃由着她喝,看大小姐的脸色由白转红,小心翼翼地问:“你想……”

    方规喝完了一碗正在倒第二碗,没听见,也就没搭理她。

    李笃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板板正正坐好。等大小姐放下碗,又喊了声:“圆圆?”

    酒劲儿微微上来了,方规转过头看她:“干嘛?”

    “你……想不想……”李博士吞吞吐吐像个卡壳的机器人,视线飘忽不定,最终不知为何落在了她腹部下方,“你想……吗?”

    方规:“?”

    第44章 这还不想?

    催发激素分泌并影响特定欲望的因素有两个,一是酒精,二是亢奋的情绪。

    尤薇专门发信息警告小方总心情非常不好,结合圆圆进门就喝酒的行为,李笃认为推测她产生性方面的欲望是合理的,不合理的是作为被定性的工具,自己不应该主动询问。

    于是李笃平静地接受了圆圆翻白眼反锁卧室门的回应。

    尤薇在信息里还建议她烧绿豆汤,给孩子败败火。

    李笃翻看刚填满的冰箱,找到了更好的选择。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玩意儿?黄连?”煮好放凉的粥,方规只喝了一口忙不迭拽过垃圾桶呸呸吐。

    李笃搅了两下粥碗,舀出一块儿切成丁的绿色蔬菜,“苦瓜。”

    “神金。”

    方规推开碗,去厨房漱了口,拿了两片面包,叼起面包边看手机边往卧室走。

    “兴机公司的客户是……”经过客厅时,听李笃慢吞吞地说。

    方规的脚步随之慢下来。

    李笃把一勺浮着细密苦瓜丁的粥送进嘴里。

    方规盯她。

    李笃目不斜视。

    方规凑近了看她。

    李笃端起碗就着碗喝粥。

    方规端起自己那碗苦瓜粥“当”地放到李博士面前。

    李笃说:“环智医疗。”

    方规飞快地在手机搜索栏打下一长串拼音,屏幕斜给李笃看。

    “圆环的环,智慧的智。”李笃指点她选择正确的汉字,“环智医疗的可能性比较高,同样高的还有中驰卫正和艾尚明医疗。”

    后两个拼音联想都有,足以证明均为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大企业。

    方规无法抵御李博士散发的智慧光芒,挪着凳子一点点靠近,充满求知欲地问:“怎么查出来的?黑进成兴公司后台了吗?”

    李笃独自咀嚼苦瓜,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圆圆确实少了点法治观念,“利用黑客手段入侵商业系统、窃取商业机密属于违法行为。”

    “我不会黑客手段,跟我没关系哦。”方规手下连开三个网页,挨个搜索,“我只会搜公布出来的信息,哇哦,百科官网都有哦,都是优秀企业,普通网民一定查不到它们的黑幕。”

    李笃充耳不闻,余光看着,补充道:“此外,还有迈科疗、言和……”

    方规停下翻网页的动作,“还有啊?”

    李笃一口气又报出六家企业名称。

    智慧的光芒随每一个报出的名称减弱一成,刚好凑够十个,李博士报菜名似的报完,灭了个十成十。

    方规撇撇嘴,脚踢凳子挪回原位。

    李笃捧起第二碗苦瓜粥。

    大型医疗企业多了去了,虽然李博士把目标缩减到十个,但跟一开始报出第一个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这相当于把人提到珠穆朗玛一览众山小,然后一脚踹进泥坑,糊了两眼泥。

    刺挠。

    方规嘟哝了一句“烦人”,霍然起身,“我去找成兴问明白。”在这儿陪李博士招猫逗狗没意思。

    “这十家是市面上所有近八年产品名录里有那16款医疗器械的企业。”李笃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认为成兴可能要丢掉这个客户或者被这个客户丢掉,那么就是企业内部发生比较大的关键人士岗位变动,环智医疗、中驰卫正和艾尚明这三个可能性从高到底分别是65%或35%、55%或45%和30%或70%。”

    方规没听明白,但李博士一拿出这种听起来很精确表述也很严谨反正挺唬弄人的数据,她便不由自主地坐下来。

    “为什么有‘或’?”

    “环智医疗一位董事上个月刚刚升任一家通信企业总经理,他在环智医疗的任职时间为两年六个月,与成兴创办兴机公司的时间不符,不过环智医疗官网一篇社会责任报告里提出,与一家民企深度合作多年,共同探索增材制造在医疗行业的应用,且官方媒体有这位董事和成兴的合照。

    “艾尚明医疗的董事长前年年底辞职,去年年底低调入职一家外企,全家已办理好移民手续。他曾就职的两家公司和爱军机械有业务往来,与成兴在爱军机械的时间线重叠。”

    “中间那个呢?”方规看了眼手机,“中卫持正,怎么说?”

    “中卫持正的情况有点复杂,他们一位独立董事的履历与兴机公司总经理柴永强存在重叠,这位独立董事最近刚因为涉嫌内幕交易被处罚。而他的前前任于兴机公司创办前半年就任,曾在十五年前带队视察过爱军机械,独立董事届满后转为董事,任职两年后调任中卫持正上级单位。”

    李笃以职务为指代,没有明确说出名字,但这已足够。

    方规摩挲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中卫持正的可能性反而最高。”

    李笃说:“我依据相关性检索综合多种因素筛选出的这些,也有可能都不是。”

    方规作势起身:“果然还是找成兴问清楚吧。”

    “找成兴前要不要先把达力方解决了?”

    李博士用一句话——准确地说,一个词——再次牵住了方规。

    李笃念“达力”的发音很有意思,念的是英文版原名“Dudley”,虽然有意识把中间的爆破音吞进去一截好和后面的字无缝衔接,但还挂了点余韵。方规直到看了电影才搞明白,原来李笃讲故事时的“达德利”就是电影里的“达力”。

    方规想说李博士又拽上洋文了,可没说出口自己先笑了。

    想起方耀宗小时候那样,她就忍不住笑。

    大家都笑方耀宗,偏偏他最可笑。

    方耀宗五六岁就很有达力德思礼的雏形了。父母宠坏的脑子、嚣张跋扈的性格、肥硕的身躯。有阵子大院里的姐妹们都骂方耀宗是猪,方规率先跳出来说不能这么骂,太侮辱猪了。

    猪虽然胖,但除了排泄物每一斤都有每一斤的做法和吃法,不像达力方,每一斤都是排泄物没有完全成型的样子。

    方规从来没想过侮辱一个胖成球坏出脓的天生恶种有什么不对。

    哪家正常孩子五六岁专顶女生屁股把人顶翻的?

    往前数,两三岁还放他进大院时,不管到哪家都是看见什么都抢,抢完咣咣一顿砸,说他两句立刻失禁攻击。方想南后来宁愿半夜偷跑出来在大院保安亭补作业,都不敢再把这孩子往大院带。

    方亚男更别提了,年纪轻轻被父母逼着嫁给一个大她整一轮的老光棍,结了婚伺候完老的,还得去隔壁楼伺候方耀宗,不然方耀宗就到她夫家门口继续失禁。

    好在方想南有能力时果断带姐姐直接去了国外,方耀宗和父母不久后也搬离方镇。

    这么一算,*有近十年了。

    方耀宗现在看起来没小时候那么“球”,或许是长高的缘故。方规是因为他不岔开腿走路就要夹着大腿肉的罗圈姿态认出他的。

    这样一个人长大改头换面变成新锐品牌创始人,一口一个“阿姐”,说要给她送大单……

    方规把自己头割下来都不信。

    不过挺好奇他年纪轻轻靠什么赚了上千万,才耐着性子陪尤总看他表演。

    后面她自己演不下去了,故意找机会吓唬他。

    方规错神想了篇往事,李笃已经列出了方耀宗的弱势项。

    “方耀宗的「奇趣大观」系列玩具手办,原创设计只占到四分之一,其余都是找画师约稿画的热门角色的二次创作,其中部分向版权方购买了商用许可,但有一小部分没有。所谓原创设计也是一些自带粉丝的画师的作品,但他没有履行与画师的合作协议,已经有三位画师发表过声明了,不过声明中有些关键内容模糊不详,可能双方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割韭菜目的。

    “除此之外,也有人去外网查证版权方是否授权给「奇趣大观」。已经有一家漫画工作室在官网发布公告,称未授权给任何非本国机构。

    “另外,他还有骚扰网友的事例。”

    方规刚在卧室里也在搜方耀宗的黑料,搜到的远没有李博士这么详细,蔚为壮观,“跟成兴搞到一起的果然没一个屁股底下干净的。”

    李笃说:“漫画工作室近些年日子不好过,他们未必不想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但跨地区侵权案前期成本较高……”

    方规听得懂她的意思,摆手道:“这我管不着,方耀宗没在业务上倾轧我,我就不在生意上搞他。”

    李笃点头,圆圆讲究一码归一码。

    “他在这个时间点找你谈业务,不见得真是上门送生意。有可能是想趁热打铁,拿购置新设备作噱头,圈投资商一笔。”

    方规说:“我没打算跟他谈什么业务。他爱找成兴找成兴去,他敢惹我先给他脑壳敲碎……哎等下,我得给尤总打个电话。”

    就那么爱尤总吗?李笃想到了,没问。

    方规这通电话的时间可不短,打完还在里面忙活了一会儿,等她出来,李笃都躺下准备睡了。

    客厅灯关了,方规下意识放轻脚步,猫似的小跑到沙发旁边,对准李博士的脑门“吧唧”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李笃的脑子。”

    亲完开开心心又回了卧室。

    李笃翻了个身,平躺换侧躺,瞥见餐桌下面的杨梅酒壶。

    刘姨每年酿杨梅酒,大部分被成兴拿出去做人情,为了突出自酿,一贯用的是装油那种白色塑胶壶,看着廉价,实际密闭性不错,放车里随带随走,路上不怕磕碰。壶身半透明材质,晚上拎回来这壶两斤装,消下去约莫5公分的高度,大约四两。

    这还不想?

    可能是……酒喝得不够多吧。

    圆圆一般都是一斤起。

    李笃又翻了个身,背对杨梅酒。

    也不想让圆圆喝太多酒。

    唉。

    第45章 这话李笃爱听。

    惦记尤薇昨晚电话里答应她套方耀宗的赚钱秘诀,方规等了尤总一上午,结果尤薇下午快下班才进公司。

    方规拎着包进了尤总办公室。

    尤薇才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见小方总进来,丢给她,自己又拿了瓶,“我先喝口水。”

    方规看着她一口气喝了半瓶不带停的,等不及地问:“昨晚聊得怎么样啊?我看波波今天一早过来就把他桌上「奇趣大观」的手办全撤了。”

    尤薇笑了,“昨晚聊了半宿,最大的收获是把波波彻底聊脱粉了。”

    说了一句继续喝水,手指向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

    方规坐是坐了,坐下来扶着桌沿往尤总边上挪。

    尤薇懂,小方总性子急的,遂直入主题:“方耀宗本质上做的是以粉丝为基础的社交经济,数字藏品也在做,还在网上发行什么奇趣币,都是你们Z世代的新奇玩意儿。赚也是赚你们Z世代的钞票。哎,不过现在消费结构Z世代确实占主力,抓住这部分消费者,钞票是好赚的。……你不会在搜Z世代吧?”

    尤总视力好到没朋友,而且不掩饰自己窥屏。

    方规快速浏览了Z世代的含义,手指滑动,眉头也跟着上上下下。

    “我就占个出生年份,这里面跟我写的啥也不沾。”

    Z世代,又称“互联网世代”、“二次元世代”、“数媒土著”。这代人出生在网络信息时代,深受信息科技产物影响,而且活动也在线上居多,所以消费行为自然也是数字内容占大头。

    方规暂时没想通为什么有人会花上万买张卡片,也不理解一个原价四五十块成本价甚至不超过十块钱的小玩偶最后能卖到数万元甚至几十万——至于完全诞生在网络不存在实体更没有任何监管的虚拟币更刷新了她对于货币的理解。

    卡片和手办就是「奇趣大观」的主要商品类目,说白了还是玩具。「奇趣大观」上季度卖得最好的一款单品,是一只表情凶恶粗看有点恐怖细看十分瘆人的长牙猛犸象,连獠牙带尾巴统共手掌长的一只青灰色Q版猛犸象,标价69,卖了近十万只,而限量的两种形态,二手交易网最高挂到了12万一只,有只6.6万的上周成交了。

    这让方规更不解。因为过不了一年它就一文不值。

    从小方总对IP衍生品这一类新鲜事物的陌生及下意识的抗拒来看,她的确不太像Z世代。

    “人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买单很正常。消费,要么满足使用价值,要么满足情绪价值,总归离不开这两项。”尤薇说,“使用价值或许在其次。而情绪价值也不完全来自商品本身,它本身的社交属性能为拥有者带来社群赋予的认同和追捧。”

    方规想起不久前林爽刚踩的坑,“私域社群。”

    “比私域社群更……”尤薇斟酌了下措辞,“无脑。”

    方规:“啊?”

    “私域社群还要培养粉丝忠诚度,还要给粉丝上课,这玩意不用。”尤薇进一步解释道。

    “比如一个人现实里面没什么朋友,网上朋友一大群,如何长久与这些朋友保持粘性,如何获得这些朋友的认可甚至崇拜,其实跟现实里面与朋友相处一样,都需要费脑子费心力。如果有一个东西只要拥有它,就能让很多人留言点赞,那么不管这东西有多贵,自然有人为它买单。方耀宗抓住了这部分人的心理。

    “‘猛犸’卖得好,除开「奇趣大观」给它做的设定确实切中了挺多二次元的内心世界,让他们觉得‘猛犸’是自己的化身,还有个原因是方耀宗自己也下场炒。他是个老‘倒爷’了,知道怎么把一个东西炒到天价。先找托制造这东西很热门的假象,然后搞饥饿营销,中间再掺杂一点目标客户群体的故事。说白了,前代网红产品「某茶」的套路,被他搬到二次元玩了。”

    说到「某茶」方规就懂了,“营销嘛。”

    “对。方耀宗参考的是泡某某特。营销方向带了点收藏属性。”

    方规倒也研究了泡某某特,也不对她的口味,听尤薇讲了半天,脑子转得太快太杂,眼光不自觉发直。

    尤薇看她不像没听明白,倒像在想事情,有意等了一会儿,把这次的课上完:“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社交消费,我们这一代还有人集邮,再往后九零初的谁搞集邮?我妈那一代喜欢收藏纸质书,一本书那真是收藏到棺材里带走。Z世代不一样,智能产品更新换代快,社交短平快,收藏属性短平快,这些快就需要类似于‘猛犸’这种易于流通的情绪商品承载。”

    给小方总上了半天课,讲了半天方耀宗,尤薇逗她:“昨天那一棍抡得解气吗?”

    “点我呢。”方规听出尤总的潜台词,挠挠耳朵,“修理费要多少呀?”

    “我上午刚把车送到4S店,那边的人说要换得整套换,这种保险难报销,估计大部分得自费。报价单还没发给我。”

    “嗯,不管多少都我赔。”方规说。她动的手,就算尤薇不找她,她自己也要问的。

    尤薇好悬问出一句“赔得起吗”,想想今天是发薪日,也听说小方总今天去财务室了,有心思看她怎么应对。

    方规翻翻包,翻出来三百二十四块五角。

    有零有整带硬币的现金一把推给尤薇,小方总乖巧地并起猫猫手。

    “喏,全部家当。”

    尤薇瞧着五角硬币都觉得稀罕了,状似牙疼地吸口气,“剩下的怎么办?”

    小方总罕见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尖,“你不着急,我慢慢想办法,总归少不了你的。着急的话……”

    尤薇问:“今天不是刚发工资吗?你应该有不少奖金的。”

    方规:“花掉了花掉了,没花掉的都在这儿了。”

    尤薇开玩笑逗她的想法多一些,指着包里让内侧夹袋鼓囊起的一卷钞票,“那不是还有吗?”

    方规皱皱鼻子,“不是我的。”

    应该是李笃塞进来的。

    昨天到饭店门口她把包翻了个底朝天没看到这么一卷。

    再逗下去搞不好伤孩子自尊了,尤薇把钱塞回方规甚少离身的包里,“逗你的,方耀宗是公司客户,维修款我找老成报销。”

    “也是。”方规想了想,成兴招来的恶心玩意儿他得负责,“那我出一半,先付个定金。”

    把整钱拿出来给尤薇,留了零钱。

    尤薇佩服小方总这敢作敢当的性子,便不再跟她掰扯,“行,我不急,到时候你有了再给我。”

    方规给尤总比大心:“爱你么么哒。”

    尤薇最受不了小方总泛滥的爱,推她出门:“下班了,走了走了。”

    经过几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尤薇大概摸清了小方总的路数,“把摊子支起来”之类的话她说了不止一次两次,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也好像在琢磨参透其背后的商业逻辑。

    捎小方总的那段路上,尤薇问:“你真打算自己创业?”

    方规摇头:“不是创业,是做生意。”

    尤薇:“有区别吗?”

    “创业要资金,技术,商品,这些我都没有。”方规说,“所以我直接做生意。”

    “你这说的是汉语连起来就让人听不明白的话倒挺像Z世代的,”尤薇笑,“不过确实,你没有资金,也做不了高管什么的……给成兴打工赚的钱你是不是也看不上?”

    “仨瓜俩枣,不够利息钱。”小方总一本骄傲。

    “你要不也研究一下自媒体。”尤薇随口说,“我朋友圈有个老板……公司经营不善破产了,还了两年债,把还债过程还有应对银行、机构催收的经历发到网上,居然也积累了不少粉丝,现在自媒体成他主业了。每天就帮粉丝出主意对付催收,还有分享正能量,定期带带货,收入也不错。日子总要过的嘛。我以前还没什么概念,看他朋友圈才知道我国现在负债人口已经用「亿」计量了,不包括房贷的。”

    方规没听出尤总安慰她的意思,以为是给她出主意,“负债老板的粉丝也大部分是负债的吧?先拢堆火吸引人过来抱团取暖,然后扒人家衣服?太损了,不要。”

    尤薇一想,哑然失笑,看了下左右,道:“过这个路口我把你放下了。”

    尤总回家不往这个方向,她今天去市区办事。

    剩下几百米,方规不是不能自己走,点头说“好”。

    刚进小区就看到李博士从快递自提柜的方向过来,怀里抱了两个快递盒。

    李笃离进公寓的大门近,在门口的台阶下等她。

    这段距离够方规从包里掏出那卷钞票,到李笃跟前,一声不响塞进她裤子口袋。

    李笃没问为什么不收,到楼上洗干净手,见方规在客厅里坐,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界面送到她面前:“新单位预付的薪酬到账了,数数。”

    全英文界面,李笃敢让方规看,是因为账户余额的格式全球通用。

    一长串数字就算了,前面货币符号还是美刀。方规哼出一串后鼻音,忍住了没阴阳怪气。

    大尾巴狼李笃。

    搞了半天前段时间净给她装呢。

    还说什么新单位嫌她开价高……

    呸。

    圆圆情绪全表现在脸上,李笃看了会儿,看得人快要咬她了,忙说:“医科大的违约金我是找你借的,现在我有能力还了。我明天去开张卡,你拿着用。”

    方规这下忍不住了,“我又没说让你还,我说那么一堆,你就听见这句了吗?”

    “一码归一码。”李笃说,“我要了评估组组长的联系方式,她是一位很优秀的组织行为学家,心理学方面也颇有建树,我近期会和她交流一下……‘缺爱’的问题。”

    李博士说得坦然,都不像李博士了。

    方规从李笃脸上眼中找不出作妖的迹象,勉为其难道:“也不用办卡。口袋里有钱我存不住的。我要用的时候找你好了。”

    这话李笃爱听。

    方规看她莫名荡开的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拿起自己手机给尤总发语音:“尤总,我有钱啦!你报价单出来直接找李博士。”

    李笃:“……”

    第46章 “我养你。”

    「奇趣大观」或者说方耀宗这个客户,尤薇做主分配给老雷和波波跟进,方规没意见。赔偿尤总的费用由李博士买单,这事儿在方规这里就算了结了。

    至于尤总找李博士线上转账还是线下面议,方规也不在意。

    尤薇跟李博士约了线下。

    见了面,李博士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双方心知肚明这个“她”是谁。

    “小方总忙业务呢。”尤薇不无揶揄,“你俩天天住一块儿,你连她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问话的人不考虑对方心情,被问的人也不至于当做攻讦,李博士表情欠奉,语气不变:“不知道所以问你。具体忙什么业务,可以介绍一下吗?”

    天天忙得人影不见一个,难般见一次几乎认不出来她,原来白白嫩嫩的大小姐变成了黑黑瘦瘦的外勤销售。

    上次取消的屏幕共享授权也没说恢复,李笃每隔两天都要拷问自己的原则,然后用理智说服情绪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

    至少圆圆现在每天还回公寓。

    “在跑市区的口腔医院,具体哪几家不知道。”尤薇说。

    “成兴的设备效果达不到医疗器械要求的精度吧?”李笃问。

    “远着呢。”尤薇说,“我最早进这家公司也想过从医疗领域入手,了解过技术参数后就放弃了。”

    增材制造在医疗领域的落地使用场景比较多,特别是在口腔科和骨科,应用相当广泛。但医疗领域要求的打印精度、打印材料、软件服务,以及厂商服务商的医学背景都非常高,「信诚兴达」最高端的桌面级打印设备也无法满足医疗的精度要求,更别提配套服务所需的专业背景。

    于是尤薇索性将医疗行业排除主要目标客群。

    不过当时联系过的一些医院、私人诊所的名单还在客户库里,不知怎么让小方总发现了新赛道,一头扎了进去。

    尤薇一向鼓励手下的销售人员放心大胆去开拓,去尝试,大不了就是撞南墙,但在尝试过程中积累的经验、学到的知识、获取的信息、训练的直觉可是一个寻常单子换不到的。

    而且一项产品应用到哪些领域,有时候并非由生产者决定,消费者和使用者往往能发现更多用途,有很多案例表明生产者有时锁定的目标客户群体实际并非真正的消费群体。

    小方总一没有业绩考核压力,二没有生活压力,她愿意去尝试尤薇也愿意给她时间和空间。

    更何况——

    “这孩子挺拼,思路也活,思路太活了。她有种很敏锐的商业直觉你知道吗,行动力还强,好多我原来以为办不成的事情到她这儿就……很简单办成了。”

    尤薇讲起小方总眉飞色舞,她越来越欣赏这个差点儿被她拒之门外的销售新人。当然小方总也不能简单地以销售的身份来定义,她做的很多事情包括她想问题的方式不拘泥于销售理论,没有销售人员那种潜移默化根植于意识的服务理念,更不是奔着解决问题去的。

    但要怎么定义,尤薇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准确的标签。

    对一个昵称是「没规没矩」的人,没办法用标签。

    “小方总早晚成大事,”尤薇感慨道,“希望是在财经频道而不是法制频道看到她。”

    李笃对尤总的热切不是很能共鸣,她抓住尤薇短暂停歇的间隙,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们后来讨论过兴机公司吗?”

    尤薇略显迟疑地摇摇头,忽而一笑,笑容有点无奈,更多是无意识的宠溺,“这家伙做事有点三分钟热度的,一件事说不管就不管了。”

    李笃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问尤总要报价单和费用明细。

    尤薇把电子版的单据发给李博士。

    “座椅?外力击打?”对维修单上标注的损伤原因,李笃不无诧异。

    “棒球棍打的。只差十公分不到就抡到方耀宗脑门上去了,小方总没跟你说?”

    尤薇手机里存有视频,一并发给李博士。她那天只记得警告李博士小方总心情不好,没讲具体原因。

    李笃当时也没问,这会儿看了视频才知道方规这一棍打的,但凡再偏十公分,没准儿真要上法制频道。

    视频只有画面,没声音,方耀宗的嘴脸足够令人作呕,可是能让方规下狠手……

    李笃将视频定格在方规下车前,那时棒球棍已经怼到方耀宗脸上了,“方耀宗说了什么?”

    尤薇从对面换到李博士身旁,把进度条往前拖回看了遍。

    回忆方耀宗的言行举止,尤薇也皱眉,“这个方耀宗真是典型油腻男,他一直叫方规阿姐,方规不让他叫,他又说他有大业务,让方规陪他。这种男的多了去了,就爱手上嘴巴上占点便宜,到哪儿都想让人尤其是女孩子舔着。小方总没给他开瓢算他运气好,也算小方总运气好。”

    李笃一言不发。

    尤薇见李笃,主要还是想跟她多聊点小方总:“我最近跟老成谈好,可能就要着手准备离职了。小方总这边,她说她想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她也不说。我在老成这儿能帮她就帮她,我走了就不知道后面的人对她怎么样了……”

    尤薇说尤薇的,李笃在感受自己的愤怒。

    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诠释“愤怒”的愤怒。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笃听不到任何声音,耳内只有一片尖锐的爆鸣。

    “……我也问过小方总,她是不是跟方爱军锻炼过,有时候你很清楚就能感觉出她的思维绝对不是打工人的思维,而是企业主的。”尤薇还在说,“她说没有,方爱军就没打算让她继承爱军集团,从不让她掺和经营,方爱军说管理公司太复杂了。她还说她对方爱军的江山也不在乎,我有时候真忍不住想,如果方爱军带着小方总及早接手经营,爱军集团在小方总手里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新成就来,可惜啊,浪费了一颗好苗子……”

    不是的,李笃一边在心里无声反驳,一边冷静地处理自己的愤怒。

    一直到十一岁生日后一个月,方爱军仍经常带方大小姐参加各种商业活动,有时候也会跟她讲生意经。厂里大事小事,方爱军总会带上她。

    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默认方爱军的江山将由方规继承——小小年纪就能在人群中响亮喊出“方爱军拖薪,你是无良坏老板”的大小姐,总归不会亏待员工。

    十一岁生日宴上,方爱军亦在一群高管前说等明年这时候让方规进公司,交代这些高管做好准备。

    方爱军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方爱军是孤儿,没有别的亲戚,爱军集团不给方规还能给谁。

    李笃也这么想。

    变化发生在方规十一岁生日后的某天。

    一夜之间,方爱军掀翻了对方规的未来规划,决心把他的女儿养成一个头脑简单无忧无虑的洋娃娃,且很快付诸行动。

    那年有什么大事件?

    方家大院一夜之间驱逐了除方爱军之外的所有男性,异姓姐姐们的父亲统统被驱出方家大院,仓管、保安、门卫……也在当夜换成女性。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在屋檐下,没人去找方爱军问究竟。

    除了程文静,活着的人里,只有李笃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笃还记得大小姐睡熟,她从楼上蹑手蹑脚下来时,方爱军的拐杖将为人父的恐惧和愤怒狠狠戳在地板上。

    他的身后,是瑟瑟发抖无声流泪的程文静。

    ——“她才十一岁啊!她就是个孩子啊!他怎么敢?!”

    李笃站在楼梯拐角,回想大小姐和她分享的经历。

    大小姐说方爱军今天带她去参加某位合作方的寿宴,宴会好无聊,但是有很多漂亮的小姐姐唱歌跳舞。

    说那个合作方对方爱军很重要,方爱军对那人毕恭毕敬。

    说那个合作方很喜欢她,抱了她好几次,方爱军都吃醋了,喊程姨带她出去玩,后来宴席没结束就带她走了。

    大小姐恐怕至今都不知道,方爱军不是吃醋,是恐惧,和愤怒。

    和李笃现下如出一辙的愤怒。

    方规确实不知道。

    方规今天很开心,她前前后后蹲了快一个月,终于再次蹲到了何氏口腔医院副院长何疏影,并且当面跟她互加了微信。

    上回方规便是在等这位何副院长时等到了沈晓睿的好友申请,何副院长口头上说回头加,谁知转头把她拉黑,还跟保安说不许让她进何氏医院。

    方规想去的地方,还真没谁能拦住她。

    这不就让她逮到了。

    何疏影直言怕了她了,何氏口腔是私立医院,出入都是精英阶层,一个小姑娘整天神出鬼没算什么。

    但何副院长是真忙,赶着出差,加完微信匆匆忙忙地跟方规约了周五。

    方规不担心何副院长爽约,到楼下给何疏影发了条微信,一来确认时间段,二来确认何副院长有没有拉黑她。

    拉黑也没关系,继续蹲。

    何疏影回得很快,周五下午两点到三点。

    方规心情好,心情好就想来点儿酒,杨梅酒又被李博士扔了,但没关系,她自己在楼下买了两罐啤酒。

    提着啤酒上楼,开了玄关灯接着开客厅的灯,灯火通明下坐着一个仿佛入了定的木头人。

    方规在木头人前面来来又去去,木壳子忽然无声无息绽开来,蹦出一句话。

    “圆圆,我最迟月底搬市区,你和我一起去。”

    开罐啤酒发出细微的气泡破裂声,方规一点儿没听出李博士语气中的异样,李笃隐藏得很好。

    方规对瓶吹了口啤酒:“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我还跑业务呢。”

    李笃说:“成兴公司的工作不要做了。”

    “干什么?”方规有心跟李博士开玩笑,“李博士有钱了,想包养我啊?”

    李笃说:“我养你。”

    方规想了想,“可是我要还债哎。”

    李笃说:“我会想办法还债,我有能力帮你还债,可能需要一定时间,但我有能力。”

    方规挑眉:“4.7亿,你确定?”

    李笃毫不犹豫:“我确定。”

    方规问:“有什么条件和要求?”

    李笃说:“没有,你不用再出去工作,你想做什么都行。”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最好,不要接触任何脏东西。

    李博士的神色太严肃了,严肃中还有些莫名的……让人喉头微梗的东西,方规忍不住想逗逗她。

    方规拿着一瓶啤酒坐在了李博士的腿上,双手环住她的后颈。

    她刚喝了几口啤酒,冰镇啤酒让她呼出的气息略微发凉。

    她缓缓靠近。

    鼻尖对鼻尖的刹那,方规在李笃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磷火般的冷光,很深很深,可她在另一双浑浊的眼睛中看到过,所以她一眼认出来。

    方规摇摇头,盯着李笃眼中那两簇冰冷的火焰,唇边浮出一抹笑,声音却是冷的,和刚从冷藏柜拿出来的啤酒一样冷。

    她一字一顿:“我、不、要。”

    第47章 手把手地安抚自己取悦自己。

    方规今天心情很好。

    这种好源自于一次微不足道的成功,通过自己的坚持、不要脸,以及坚持不要脸而获得的成功。

    没有依靠任何其它东西。

    单纯靠她自己的坚持。

    何疏影没认出她。

    方规也没告诉何疏影她是谁,现在在哪家公司,做的什么工作,为什么找她,仅仅因为坚持和一点点与陌生人交往的策略,就为自己争取来一次谈话机会。

    方规喜欢这样的成功。

    至于谈话的主题、目的、效果,方规没想。

    她是吃了三次何氏口腔的闭门羹后,忽然树立起来的目标。

    她要见何疏影,无论如何都要见何疏影。

    何氏口腔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私人诊所,或许是最早定位只为有钱人提供服务的私人口腔诊所。

    方爱军是何氏口腔的忠实客户。

    方规的印象里,何氏口腔一天只接待一位客人,带着客人在漂亮的洋房和花园里像老朋友一样闲聊,品茶品咖啡。从头到尾除了进手术室,整个过程不会给人任何“到了医院”的感觉。

    口腔是很私密的部位。

    有些人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但是看牙反而是最破坏形象的事情,钳子扯开一个人的嘴,再威严不可侵犯的形象也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皮。

    丑陋又无助。

    何氏口腔之所以受到像方爱军这种有钱人的青睐,正是它以极佳的私密感保护了客户脆弱的自尊。

    一个客户的年费几乎都够开一家普适性诊所了。

    基于高昂的收费,很多东西老何院长都采用有钱人喜欢的方式,比如手工打磨替换的机体、模型,每一颗假牙都用对待艺术品的方式雕琢。

    在某些圈子里,只要说是何氏口腔的客人,便能收获溢于言表的认可和赞扬。

    方爱军就喜欢这样。

    跟买一个丑到可怕的手办就能获得的认可一样,架不住它确实戳中了人们内心隐秘的需要。

    方规还记得最后一次来何氏口腔,不巧碰上了何疏影和老何医生的争吵现场。

    何疏影说父亲这种模式不长久,何氏口腔从曾祖父到父亲已经三代了,到她是第四代。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变化,老客户流失严重,新客户杳无踪影。老客户的年费不足以覆盖满足老客户所需花费的成本。

    争吵破坏了何氏口腔的静谧,方爱军带着方规掉头离开。

    但方规很长时间都记挂着何氏口腔父女的分歧和争吵。

    现在看,何疏影终究战胜了父亲老何医生。

    何疏影把面向圈层特定客户的何氏口腔做成了面向市场特定客户的何氏口腔医院,这中间肯定有一些机会——有一些她可以参与进去的生意。

    方规脑子里有模模糊糊的想法,但她没有深思,她暂时不想做太详细的计划。

    计划成形的那一刻,它就失去了意义,因为结果已然呈现: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方规非常期待周五与何疏影的见面。

    虽然她也不知道跟何疏影具体谈什么。

    管它呢。

    总而言之,成功的喜悦让方规非常开心。

    开心到李笃说了疯话,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离开,而是逗李笃玩。

    她不喜欢李笃眼里那两簇跟方爱军一模一样的磷火。

    有些人或谓之曰“爱”。

    狗屁。

    方规喝光了手里那瓶啤酒,转身拿起另一瓶。

    另一瓶是黑啤,买来尝尝鲜。

    转身的动作在李笃的腿上完成。

    李笃不知什么时候换的沙发相当宽,很舒服,反正李博士睡得很开心。

    方规坐在李笃腿上也很舒服。

    黑啤入口居然是甜的,两三口便盖住了上一瓶的清苦。

    方规仰头连灌下七八口,几乎喝掉半瓶。

    她隔着衣服摸摸肚子。

    还好,没有发胀的感觉。

    但是有点热。

    她回来第一件事是洗澡,洗完换了李笃的大T恤,李笃穿上也很大的大T恤,过她大腿一半。

    所以她外面没再穿别的裤子。

    热的不只是外面这层皮肤。

    一瓶半啤酒下肚,啤酒花成功与“成功”的喜悦胜利会师,引发了某种一旦发作亟需纾解的感觉。

    方规凭感觉带着摇晃、扭动。

    “怎么会突然要带我一起走呢?”

    方规想不通,她歪头看李笃,歪的程度很深,耳朵几乎碰到肩膀。她顺势在肩膀上蹭了蹭被头发丝勾到的耳廓。

    李笃本来准备好了说词,她不能明说是方耀宗的行为让她看到了某些危险的、肮脏的可能性,她想告诉圆圆,赚钱途径多的是,她可以一一展示给她看。

    然而察觉到她组织语言的迹象,方规抢先开口:“前年这个时候我主动找你让你带我走,你怎么说的?”

    嘴巴永远比脑子慢三拍的李博士被她的问题封缄。

    “前年的这个时候,事情还没那么糟糕,我还没有被哄着骗着被逼着签下那么多字,你回方镇,我去镇上找你,我想让你带我离开泥坑,带我去国外,你怎么说的?”

    第二瓶500ml装的黑啤也喝得差不多了,方规继续仰头灌,剩余的酒水比她预想中多,她的动作也大,一些酒水顺着下颌流下来,很快洇湿了衣物。

    李笃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不久前她被迫复习过,“我说我要跟医科大解约,违约金很高。”

    “不是。”方规摇摇食指,“是我在喝了好多酒哭着求你带我走……”

    她的视线自动追随自己摇晃的食指,反应过来后方规自己笑了笑。

    “我那时候吓到你了吧?”

    没有比现在更吓人。

    李笃闭上了眼睛。

    方规没拿酒瓶的右手伸向背后,揪起衣服。

    松松垮垮的大T恤连空空如也的酒*瓶一同扔去地板上。

    方规说:“你知道那时你看我的眼神有多陌生吗?不过也不能怪你,我自己看镜子也认不出里面的人是谁。”

    爱军集团在李笃回方镇的一个月前已有彻底崩盘的趋势,好巧不巧,方爱军第二次上人工膜肺。

    真正兵荒马乱的时候,方爱军不顶用,律师不顶用,高管不顶用,偌大的爱军集团早就千疮百孔,只剩下一个被刻意养成花瓶的方家大小姐。

    “你知道催收吗?”方规问。

    包括银行在内的金融机构会把债务催收工作委托给第三方,那些催收人员很多都有案底,他们会不分白天黑夜追着债务人,用各种方式彰显他们的存在感。

    “我手机每天被爆死机,他们用软件还是什么东西的持续给我发信息,就那种虚拟号,骂我是个丧尽天良的狗杂种,骂我应该去卖身还债,说除非我跟方爱军一起进棺材,否则要把我卖到缅北。

    “你到方镇我去找你的时候,这种事情刚刚开始,他们去大院敲门,在门上刷红漆,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当时没告诉你你不带我走我就会被他们搞死。

    “但我没被他们搞死,我又过了两年这样的生活,啊,其实现在也还在继续,还好我早就学会屏蔽垃圾信息了。”

    说话也好,回忆过去也好,李博士越来越清晰的痛苦也好,这些都败不了方规的性致。实际上,李笃的神情越是懊丧她反而越快意。

    算报复吗?

    方规不知道。

    她也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过去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让她许多情绪或者感觉之类的东西钝化了。

    她不再关注一件事的原因、经过、结果,只在乎自己某时某刻的感觉。可能是酒精带来的,有些时候她对时间的概念也不是很强,没有打标记就不记得某件事到底发生在哪一天。

    一件事发生了,自然会有它的结果。

    方规不在乎结果。

    再坏的结果能比无力回天的爱军集团更糟糕?

    不可能。

    那么干嘛让它们影响自己的快乐呢?

    不仅不能被它们影响,还要学会自己寻找快乐,制造快乐。

    方规拉着李笃的另一只手往上。

    用手指捏着她的手指手把手地安抚自己取悦自己。

    李笃的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木头人一般的李博士也会呼吸急促,发出连她自己亦未曾察觉的吟声。

    李笃当然有难以自已的时候,当她的自由意志冒头,方规会用眼神警告她,然后拿开她的手。

    方规自己也长了手,无非是自己的手带来的感觉不如陌生物体强,但也不是不能凑合。

    能凑合就不用一个不听话的工具。

    她自己来。

    李笃快疯了。

    方规看得出来。

    额角暴起的细小青筋,眼角渗出的生理性泪水,抿直的唇,绷紧的手臂线条……

    可是跟她有什么关系?

    其实有点关系的,在几次明显因失控而重得深得仿佛要嵌进体内的动作后,方规快到了。

    她连忙把李笃空着的那只手按回胸前,然后急匆匆地去找她另一只手,调整到她想要的频率和力度。

    结束的那一刻,方规不可避免地失去重心倒向前方。

    她就那样靠在李笃身上恢复,展露着后颈和脊椎一串深邃的凹陷和嶙峋的突起。

    身体累得不想动,嘴巴却闲不住。

    “你现在能说出你养我的话……这段时间你愿意用以前的态度对我,是因为你没见过过去半年的我,窝在出租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

    方爱军死后,方规翻遍了遗留的账本、报告、总结……所有封存在董事长办公室保险柜的纸质材料。

    她用了一年时间逼自己在各种形式的追债追责以及法院通知中学习她能找到的金融、财务、管理等等一切有关公司经营的知识,最后她发现这是一个根本无力回天的死局。

    然后她逃到了申城,躲进一间林爽帮她租的小房子里浑噩不知终日,等待命运和法院的双重宣判。

    “你们这些人啊,不愿意改变自己不愿付出自己,就给别人修修剪剪,修剪成只能依附你们的废物……可这个废物废到一定程度,变得不好看了,变得不是你们想要的样子了,你们就很嫌弃,恨不得划清界限离得越远越好……”

    恢复得差不多,方规坐起来,拍拍李笃的脸颊,“好了,按摩器,你的工作结束了。”

    李笃眼中的红色没退干净,嘴唇却苍白,几无血色。

    “想起来了吧?你以为我喝醉了我不记得,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不然我为什么说你是按摩器?”方规笑着说,“我喝醉了问你,你一直把我当你的什么人,我又要把你当我的什么人,你自己说的,让我把你当成一个按摩器,你只是一个按摩器。”

    “我照做了。”方规抓起刚被自己扔到一边的T恤,颇无奈地叹口气,“那你看,我也不能让一个按摩器养着我呀。你说是不是?”

    方规直起身套衣服。

    靠山山会倒。

    靠树树会跑。

    何况一个按摩器?

    方规准备抽身离开,却发现失策了。

    跪太久,膝盖麻了。

    李笃及时抓紧方规的手腕拉住她,另一只手则圈在她后背,“你是我的……”

    那两个字她忽然说不出口。

    方规缓了会儿,掰开李笃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

    还行,没摔。

    不知道是不是恐慌症发作,李笃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笃,你喜欢太阳。”方规看着她,有点嘲弄,还有点怜悯,“可是太阳怎么能被你关在家里呢?”

    第48章 你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何疏影最近焦头烂额。

    ……不。

    从去年三月初第一次感受到焦虑情绪到如今,或许不能再用“最近”作为状语描述它的持续时间。

    何疏影六年前接手何氏口腔的经营,经过近三年筹备,何氏口腔诊所于三年零两个月前正式升级为「何氏口腔医院」。

    从诊所转型医院意味着巨大改变:服务范围扩大,医疗团队扩充,设施设备升级,上线数字化管理系统,增加行政人力、财务、市场部门,开始和有关部门、相关不相关的社会组织往来,承担起一部分社会责任……诸多变化不一而足。

    最直观的变化反映在呈几何级增长的成本,还有那“郎心似铁”头也不回的老客人。

    诸多变化在何疏影的预期内,她接受老客户流失,接受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全年无休,换来“何副院长”的头衔,医院所有证照上的“院长”后面都写着父亲何显之的名字,但医院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做主的那个,内部文件及官方许可的文件中,何疏影的名字后有一个“代”的字样,代表着她代何显之行使院长权利,她才是何氏的未来。

    与父亲抗争多年,何疏影坚定谋求改变,改变是对的,这家传承自曾祖父的诊所需要改变,不然它会在自己的手上终结。

    口腔医院挂牌后,依靠近百年的客户名单,何疏影轻松叩开了多家外企的大门,成为外企员工牙科报销的指定机构。

    有了外企客户积累,何疏影又开拓了几家互联网公司,半年内新增在册客户数量超过了过去九十年何氏口腔诊所的客户数量总和。

    面对何疏影的志得意满,父亲先是貌似不屑一顾的缄默,后讥嘲她仍然踩在老子的肩膀上,医院的生意不还是靠着老子的积累。

    对此,何疏影认为父亲只是死守“老克勒”的骄傲,不愿承认她的胜利,不愿承认游戏规则已经发生改变,“新贵”正在淹没“老钱”。

    为上层阶级服务是何氏口腔诞生伊始便拿捏起的“腔调”。

    曾祖父是国外进修回来的牙医,专门服务租界的外国领事、教士、董事,后来客户群体扩大到“老克勒”,但也止于老克勒。

    一口“精致的牙”向来属于阶级和身份象征,服务对象从一国领事下沉到那些在洋行工作、住在漂亮洋房、开着小汽车的“老克勒”,这已是曾祖父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了。

    但时代在变化,时代始终在变化。

    何氏口腔并非一直延续至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公有化政策实施,何氏口腔被并入公立单位,直到改革开放,曾祖父才终于拿回“何氏口腔”的招牌,和这座本属于何家的洋房花园。

    何疏影在这座洋房花园度过了安稳的童年、少年、青年,一步步见证它所在的区域从私密、静谧、尊贵转向开放、喧嚣、纷杂。

    步入中年,她终于成为这座洋房的主人,并终于在洪流末端赶上时代发展。

    医院年尾总结时,何疏影踌躇满志。

    可她才得意不过几天,疫情来了。

    何疏影一直认为如果没有疫情,她和医院不至于一次次陷入窘境。

    医院起步便遭遇疫情打击,依靠父亲那几位尊贵的超级VIP客人,撑过了疫情之初最艰难的时光。

    喘息之后,医院在何疏影的操持下,按照她的设想稳步发展。

    何疏影坚持何氏口腔需要改变,改变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然而在一切将要好转时,突如其来的静默击碎了繁华虚景。

    今年情况更加恶化,外企大量撤出。

    那些有时像朋友一样过来喝杯下午茶的外国客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申城,回到甚至十年数十年未曾返回过的故乡。

    失去这些客人,何氏口腔打不过那些资本浇灌的、诞生之初便迎合大众市场的连锁机构。

    何疏影没有坐以待毙,她参加讲座、义诊,尝试与保险公司合作,开发新的渠道。父亲何显之仍是金字招牌,他在业界的口碑和声誉尚存。

    她并非在做无用功,四处的活动使新客户陆陆续续进来,然而无法填补老客户离开的缺口。

    雪上加霜,父亲昨天打电话通知,不允许她再打着何显之的旗号抛头露面,他的几位老朋友已隐晦表达不满。

    那几位老朋友曾在医院最艰难的时期慷慨解囊,某种意义上也是医院的投资人。

    如果他们离开,医院只会死得更快。

    回顾过去六年……不止六年,从她第一次和父亲争吵,已过去足足十年。这十年间她所做的一切都险而又险地踩在某条边界线上,没有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些短暂但耀眼的成功证明她的思路和方向都没错。

    可是为什么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转机?

    何疏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名片,名片放在一个不显眼但她早晚能看到的位置。

    「信兴达您值得信赖的3D打印服务专家

    客户代表方规」

    何疏影皱皱眉,秘书怎么又把这张名片放上来了?

    何疏影考虑过增设3D打印科室,那些大型连锁口腔医院早就用上了3D打印,她知道有些医学院校甚至已经开设了相关课程,世界变化太快了。

    她接到过推销电话,也和一些上门的销售聊过一两次,但昂贵的设备成本和后续的软件服务费令她望而却步。

    正当何疏影要把名片丢进垃圾桶时,秘书敲门,“何院长,您预约的客人到了。”

    何疏影在繁乱的记忆里搜索了两秒,想起她是答应过谁今天下午两点见面。

    她疲惫地点点头。

    还没说出“让她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女生从秘书身后跳出来,也喊了一声:“何院长。”

    何疏影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为什么会约这样一个女生?

    对方熟稔甚至亲密地冲秘书眨眨眼,非常自然地抛出一个飞吻,而她那向来不苟言笑的秘书竟也回以有迹可循的微笑……

    何疏影看了眼仍贴在掌心的名片。

    她有种模糊的联想,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往她挡雨刷塞名片被她现场逮到的推销,一个电话里声音沙哑语速飞快的销售,但那个头发遮眼不修边幅的推销员和面前扎起丸子头露出明媚面庞的年轻女性……两者之间存在出入。

    秘书一如既往淡漠地冲何疏影微一颔首,关门离开。她跟了父亲二十年,耳濡目染了父亲的脾性。

    何疏影对这个明显日晒出来的黑皮女生倒是不至于眨眼就忘,她私下让保安驱逐过不止一次,但每次这人都能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钻出来,她对这个本应让普通人自惭形秽的别墅区很熟悉。

    可是医院还能挤出升级安保系统的费用吗?何疏影绝望地想。

    对于女生的忌惮让何疏影无法端起基本的礼貌,她直白地问:“你是谁?你想谈什么?”

    女生背着手,环视院长办公室,无端有种视察的姿态,好像她以前来过这里,正透过新的装潢回望旧时风采。

    何疏影为自己油然而生的想法啼笑皆非。

    这间办公室原来属于父亲,祖父,曾祖父。

    风格基调由曾祖父定下,每次修缮时也都保持曾祖父的格调。

    何疏影不喜欢它。

    整座建筑,变化最大的就是属于父亲、祖父的院长办公室。

    网罗阳光的巨大落地窗并无改变,除此之外,书房般的氛围丝毫不见踪影。原先繁复华丽的木质天花板被改造成冷硬简洁的浅色吊顶,充满古典风味的古董家具换成了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的时尚单品。

    处处透着低调但昂贵的简约,是新时代的审美。

    女生忽略了她前两个问题,没做自我介绍,她在何疏影从意大利订购的弧形沙发上落座。

    “你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不要说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没有钱是最大的问题,略过它。”

    何疏影:“……”

    女生自顾自地展开话题:“新老客户的不兼容?客户流失?营销成本太大?和连锁机构相比,完全不存在的竞争力?”

    何疏影的表情从不耐烦和迷惑渐渐转为不悦,“你到底是谁?”

    “好吧,那我换个问法。”女生转回去看何疏影,鼻翼两侧几颗暴晒出的雀斑微微漾起,“医院是不是快经营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明亮,符合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精气神,但过于明亮,像手术刀的反光,锋利刀刃折射出象征危险的森冷。

    理智告诉何疏影这场谈话该结束了,可是直觉——父亲斥责为“女人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直觉”——让何疏影用保守的防御姿态等待对方后一步行动。

    看到她抱臂后靠的姿态,女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除了两侧过于尖利的虎牙,它们简直像父亲亲手打磨的完美艺术品。

    “现在向何院长介绍我自己,鄙姓方,你手里那张名片也是我的,不过你可以把它丢进垃圾桶了。”

    女生这样说着,把一张手写的名片放在书桌上。

    龙飞凤舞两个大字:

    方规。

    第49章 含着一口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忘了第几次来何氏口腔时,方规便嗅到了那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随两任何院长的秘书屈阿姨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死气愈发浓重。

    尽管这是家新修不久的医院,可方规就是在短短三百米的道路上看到了它日薄西山的枯败。

    按洋房来说,它的建筑面积不小,两千平方。但作为容纳两个客户群体的医院,要把对外开放的营业区域和专供超级VIP客户的私享区域分开,便显得局促——两个区域也无法完全独立,服务二者的医疗团队和后勤团队总有重叠的部分。

    近一个月的观察下来,何氏口腔的问题真不少,管理疏漏首屈一指。

    “首先是保安,负责门卫的保安做不到应查尽查。可能是延续了以前的传统,VIP客户不希望严密防卫——他们一贯把何氏口腔当做自己的私人领地。一辆好一点的车,即便第一次来,报上何院长的名字,保安就会放行。”

    方规侧面解答了何疏影关于她为什么能够轻而易举进入医院内部的疑问。

    “然后是工作人员的行为规范。”

    护士、实习医生、后勤人员在这座仿似蜂巢的建筑的一个小小巢穴做着大部分时间散漫自由的工作,只要竖起耳朵,总能隔着墙壁听到短视频的音效。

    “不过一旦忙起来,他们确实很忙,手忙脚乱的忙。”

    离配合默契差十万次团队协作。

    “你有没有注意过走廊上那些显示屏?”方规问。

    何疏影面沉似水,她不想任由一名年轻女性对她的医院极尽挑剔之能。但她同样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她还会给对方自己愿意听下去的暗示。

    “宣传视频居然还打着前年的时间戳。”方规不无讽刺,“二楼西侧卫生间还贴着元宵节的剪纸画,马上就中秋节了啊何院长。”

    数肉眼看得到的管理疏漏能数上一刻钟,没必要。

    客观环境可以改变,而且最容易改善。

    关键在于掌舵人。

    种种迹象表明,何疏影早已乱了阵脚。

    何副院长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满,总是匆匆忙忙地外出,这种忙碌使她无暇沉下心来关注内部已然暴露的种种问题。

    让她显出力不从心的恍惚。

    过去一个月,方规至少在何疏影的视野里出现过六次,近距离攀谈过两次。第二次在车库前和何疏影说上话时,何疏影却没能发现方规已经跟她打过电话见过面,一丝一毫觉得她眼熟的迹象都没有。

    或许这得归功于方规把自己晒成煤球。

    然而即便是现任何副院长的秘书屈阿姨,也在第二次看到方规时便认出她——你是方先生的千金吧?

    屈阿姨说她看到名片没想起来,看到那两颗小虎牙便想起老何院长这位特殊的小客人。

    方规请屈阿姨为她保密,不要告诉何副院长她的身份。屈阿姨爽快答应了,而且做得很好。

    但是屈阿姨知道她是来推销还愿意帮她——把名片放到何副院长桌上,让保安记得放行,有时候还会给她水果甜点——不免令方规感到意外。

    “人心向背,内外交困。”方规说,“如果目前的情况持续恶化,我想不到医院不关张大吉的理由。”

    何疏影鼻翼翕动,先天后天的涵养教养阻止她恶言相向。

    有几个瞬间何疏影真的想。

    这些问题难道她自己没想过吗?她开始工作时,这个年轻女人没准儿还没开始换牙。

    用得着你指手画脚?

    辨识出恼羞成怒的临界点,方规笑了笑,这次没露出虎牙,“我想何副院长找过咨询机构,找过专家,咨询过挺多人的意见。医院筹备工作也是找咨询机构帮你搭建的框架,对吗?”

    何疏影眼皮一颤。

    “遇到困难,总是往外寻找出路,有更多的客户就好了,有更多的资金就好了,影响力再大一点就好了,找专家来帮我就好了。”

    何疏影给老何院长打下手时,方规确实还没换牙,所以她清楚何疏影不需要一个年轻人盯着她的弱点不放。

    “但是你真的需要更多的客户、更多的资金、更大的影响力吗?你真的需要一群背会一百个名词就敢假装业内专家的咨询顾问指导你如何脱离困境吗?”

    何疏影也不需要一个年轻人在她面前故弄玄虚,她拿起固话话筒,拨下保安部的内线号码。

    “咨询顾问有什么用?他们最擅长的模板化套路化运作,不管你抱着什么样的诉求找他们,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把你肢解,敲骨吸髓。你开张时找他们,会成为他们协助企业转型的典型案例。你遇到困难找他们,万分之一的侥幸,你顺利渡过难关,那么你会成为他们扭转乾坤的实证。但大多数时候你过不了让你病急乱投医的那一关,因为他们会在帮你评估分析提前掂量你值几钱几两,拆出你的黄金骨,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物色买家,把你打包卖掉。他们不会失败,因为你会成为他们协助客户实现‘平稳着陆’的案例。”

    老话讲破船尚有三斤钉,咨询机构那群豺狼秃鹫看一见这船破了,想的不是如何修补,而是怎样能抓一把钉到自己袋子里。

    爱军集团就是这样,方爱军花了不菲的咨询费从国外请来一帮所谓的顶级咨询师,可他们做了什么?

    全程奢华级的出差标准,方方面面的配置要到顶级,然而冠以高级合伙人头衔的领队只是去医院和方爱军握了握手,留下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实习生写报告,自己拍拍屁股去度假——哦,度假的经费也找爱军集团报销。

    评估报告附送的账单金额足够从医科大买十个李博士。

    不过那笔钱的三分之二咨询机构没有拿到,最早起诉爱军集团的也是这家。

    “与其让几个大学没毕业的实习生帮你写评估报告,写解决方案,你不如考虑我。”

    方规把桌面上的新名片翻了面,后面是一行还算工整的数字,她的新号码。

    “我可以帮你解决目前最紧迫的危机。”

    对此,何疏影的回应是:“刘经理,带两个人来我办公室!现在!马上!”

    被保安“护送”离开何氏口腔,方规的心情没受到丝毫影响,临走前刘经理专门去门亭拿了水果给她,她也给了保安一人一包烟。

    方规沿着何氏口腔出来的马路慢慢走,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阳光,高温便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过,经过一家队伍排出店外的冰激凌店,方规忍不住停下来,加入排队长龙。

    李笃给她买了新手机,办了新的手机号,下载了常用的几款APP,支付方式统统绑定了李笃新办的卡。

    毫无疑问,日常生活肯定增添了便利,所以方规没拒绝。

    对李笃也有好处,李博士可以随时掌握她的行踪。

    方规刚让店员扫完码,新手机的微信弹出李笃的信息:

    「结束了吗?」

    「我到附近了。」

    「3-5分钟到冰激凌店。」

    三条信息弹出来,方规小票都还没拿到手。排了二十分钟才排到柜台,方规看了眼菜单,果断加了另一种她想吃的口味。

    李博士从一辆看上去就不那么低调实则相当华贵的商务车下来,中午接李博士的也是这辆车。

    和理科大的解约流程还未完成,尚待后续交接,李博士已享受上了新东家的福利。

    “沈总派的,给我用一天。”注意到方规的目光在车身停留了两三秒,李笃说,“你想要吗?我让沈总去申请。”

    方规斜睨李笃一眼,懒得说话,把咬过一口的巧克力冰激凌递给她。

    李博士双手握着冰激凌,好像那是什么易碎品。

    这玩意儿不易碎,易化。

    车都开出这条马路了,李博士仍一脸严肃地看着被咬出豁口的巧克力球,好似无从下口。

    眼看融化的巧克力就要滴到李笃手上,方规弯腰抿了口。

    她直起身时,李博士如梦方醒,马上往嘴里送,那架势颇有生怕再晚一秒就没了的急迫。

    方规:“……”

    神金。

    “我刚刚去看了公寓,还不错,随时可以搬,等我和学校交接完再搬也可以。”李笃说,“公寓离工作的地方挺近,走路五分钟。不过那边在装修,我要居家工作一段时间,我也可以去沈总的办公室工作。”

    方规没搭理她,专心吃冰激凌。

    “离何氏口腔挺近的,不堵的话,开车过来只要十分钟。”

    李笃拐弯抹角抛出询问,想知道她接下来是否要在何氏口腔工作。

    方规听出李博士话里的意思,腾出一只手解锁手机。

    何疏影会不会选择她,方规无从得知。

    没关系。

    何疏影不行,她就去找下一个,她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写字楼宇、园区、商业街,处处嗅得到枯木朽株的死气。

    她总会找到一个情愿“死马当活马医”的客户。

    但如果有可能,方规还是想选择何疏影的何氏口腔作为她的起点。

    为什么?

    女儿和父亲的战争,方规希望女儿获得最终的胜利,女儿必须胜利。

    何疏影电话打过来时,方规在看李笃喝酒。

    沈总送了一瓶红酒,李博士也想尝鲜,费劲巴拉打开瓶塞,给自己倒了浅浅一指。

    但李博士不知道红酒需要醒酒,倒进杯子往嘴边凑,似乎认为酒香还不赖,仰头灌。

    方规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好喝吗?”

    李博士含着一口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未经氧化,单宁的干涩可不是一个很少喝酒的人能够承受的。

    新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方规看了眼号码,不慌不忙地滑动接听,同时叮嘱李博士:“咽下去。”

    眼瞧李博士戴上不掺水分的痛苦面具,方规心情很好地将手机送至耳边。

    “何院长?”

    何疏影那边也像喝醉了,声音沙哑,吐字含糊:“你明天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找你?”

    方规没有立刻回答,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晃着杯身,“何院长意识清醒吗?”

    何疏影清清嗓子,自嘲地笑了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

    “那等何院长清醒了再给我电话吧,拜拜。”

    放下手机,方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笃一闭眼,艰难地咽下了那口酒,立刻冲向卫生间。

    水流声持续了有一阵。

    出来时,李笃脸色通红,眉头皱得想夹死蚊子。

    方规扔掉手机,目光从李笃泛红的面颊移向她悬着水滴的手指,仰头喝下第二杯未经充分氧化的红酒,头一偏,视线点在沙发上。

    第50章 “你不想要更多吗?”

    看到李笃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像担心沾染上细菌似的悬在半空,方规发出一声嗤笑,介于愉悦和讥讽之间。

    既为李笃的顺从,也为她一贯的顺从。

    方规差不多能算到李笃会让她在几分钟时到达,然后结束。

    李博士睿智的大脑怕不是装了套按摩器程序,精确记录她喜欢的频率、位置、力道,一次两次之后,不用她口头指挥,只是呼吸快了一拍慢了一拍,程序便会分析她到了什么状态,根据她的反应及时调整模式,或快或慢,全凭她意愿。

    从十八岁第一次开始,很久以后……直到两年前,李笃亲口说出“你就当我是个按摩器”,方规终于幡然醒悟,停止自欺欺人。

    原来一直以来李笃对自己的定位都很清晰,她只是满足任性大小姐私欲的工具。

    李笃很少有——几乎没有——逾越“工具”职能的举动,她从来不会主动去寻找、挖掘让人进一步被原始欲望俘虏的乐趣。

    那双方规很喜欢的手,也没有一次真正进去过,它们只在外面活动,避免给脆弱的部位带来损失以及潜在的卫生问题。

    李笃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履行职责的按摩器,忠实听从指令,也从不篡改指令。只在使用者未能很好地把控它、指挥它时,方才茫然无措地泄露出少许随心所欲来,又或是,一丝不易觉察的满足和窃喜——这也是把人掌控在手里了吧。

    方规安静的时间略久,李笃仰起脸,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疑惑,和怀疑自己会错意的惶恐。

    某些人就是喜欢把吃苦受辱当成别人在乎她的证据,方规心想,她有什么办法。李笃愿意挨,她心情好又有时间,也不是不能逗一逗。

    李笃钟爱沙发,方规也喜欢。

    狭窄的活动区域限制了一些动作的幅度,却也无形间让一举一动传递的触感增添了分量。

    这次,方规没像前几次那样后背悬空,只凭李笃的双腿支撑。她盘腿坐在李笃身侧,趴在她肩上,一手掀开她一片衣摆。

    感受到李博士僵直程度升级,方规隔着衣服挠了挠她,继而顺衣扣攀援而上。

    李博士买衣服不讲究质量,家居服扣子松得一扯就散。

    人绷得更紧了。

    攀扯几枚衣扣的功夫,方规注意到李笃脑门、鼻尖一层细密的水润,也可能是洗脸后没擦干。

    李笃很白,跟常年不见光没太大关系,单纯皮肤白。

    锁骨以上和锁骨以下看不出色差,高纬度人种的天然优势。

    白得反光。

    方规在令人目眩的白光中停下动作,手心手背翻过来覆过去,抓起李博士的手比了比,不满地哼出鼻音。

    虽说是劳动人民的保护色,可白云黑土的对比过于惨烈。

    “防晒霜在背包侧袋,防晒喷雾在外面那层。”李笃声线端得四平八稳,“做好防晒,减少阳光直晒,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能恢复。”

    圆圆也很白,但她是容易晒黑晒伤的类型,夏季一不注意,三五天就能晒成一个小煤球,好在恢复也快,一旦过了紫外线最强的那几天,十天半月就能恢复成白白嫩嫩的大小姐。

    方规勾开衣领低头看了看没被晒黑的部位,认为李博士所言甚是,顺了毛地点点头。

    发丝扫在李笃脸上、脖子上,她不自觉向后瑟缩。

    拨开衣物时,李笃轻轻按住方规,目光流露出一丝哀求,想让她停下来。

    这种时候方规一般不怎么碰她,唯有神迷意乱的时候会像一只踩了尾巴的猫,又抓又挠,李笃总是默默受着,实在抓得狠了才把她捉进自己掌心里。

    有几次方规也想让李笃感受这难以言喻的快乐,但察觉到她的意图,李笃便及时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笃不要,方规不勉强。

    大小姐才不上赶着伺候人。

    方规其实也不愿有意识主动地去碰李笃,感觉不太好。

    总让她想起李笃恐慌症发作的样子。

    平时叫一声就马上出现的李笃,恐慌症发作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子,人明明就在眼前,魂魄已经飞向了她恐怕这辈子也无法抵达的浩瀚宇宙。

    方规不喜欢那样的李笃。

    今天不一样。

    方规对自己性趣爱好的探索达到一定境界,她知道触碰哪些部位会让自己更快乐,它们平时不显,但在某些时候皮肤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叫嚣着渴望。

    于是她准备依葫芦画瓢,逐一在李笃身上验证它们是否有共通的爱好。

    拜*李博士所赐,方规把身体的欲望和情感分得很清楚,所以她不会带有任何负担和取悦的想法挑弄对方。

    她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只是觉得这样做应该会很有意思。

    因为方规也长了眼睛,会看,也长了耳朵,能听。

    看李博士一贯清明的眼蒙上薄薄水雾,听她全然失衡的呼吸节奏,这些都让李博士变得像个人,而不是披着人皮的机器。

    大小姐想要,大小姐得到。

    方规粗鲁地让李笃暴露在灯光下。

    这当真是一个极度考验对自我接纳度的状态。

    李笃不安地垂下视线,飞快闭上眼睛,仿佛自己的身体多么不堪入目。

    方规说不清她喜不喜欢李笃这难讲是羞赧还是厌弃的表情。

    可是看李笃难捱的模样挺新鲜的,指尖从皮肤上滑过去,都不用刻意挑拨,便能激起一片片鸟肌。

    呼吸紊乱,眼角泛红,但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拒,肌肉线条是放松的,李笃不排斥。

    方规也喜欢,双手不够用便上牙咬的喜欢。

    猫在卧室里发出震天的呼噜声。但呼噜声盖不住急促呼吸中断断续续的模糊人声。

    她真喜欢李笃的声音,哪怕是黏黏腻腻叫她“圆圆”。方规正要将自己也送上去,指腹却不期然被凹凸不平的印记阻挡,她疑惑地停下来,弯腰想凑近看。

    李笃在那一刻清醒过来。

    那一刻出自本能的闪躲不似表演。

    方规一把捏住了她胸前的要害。

    “圆圆……”

    声线的抖动过于明显,方规置若罔闻,推着李笃的肩膀让她扭过身,目光印在了先前感触到的印记上。

    那是一道道伤疤。

    肋侧,后背,都有深浅不一的疤痕。

    有的明显是烫伤疤,有的像刀疤。

    李笃怕疼。

    但她身上那些寻常不会曝露的部位遍布伤痕。

    方规不想去确认胸口的烦躁源自于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变得没意思,她愤恨地咬上李笃的锁骨。

    李笃将沉闷的痛呼封锁在喉间,伸手抓住方规。

    方规反手圈着李笃手腕,指尖在她手背缓慢拂过,直到她颈间最脆弱的地方停下。

    “方爱军什么时候拿你放火的事情威胁你的?”方规问,“你离开方镇?还是没回方镇?还是你再回方镇?”

    李笃不言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原谅你。”方规说,声调逐渐尖利,食指和拇指加重了钳箍的力度,“你说的那句话,你不愿意看我的眼神,就是在打我耳光,还不是一个。”

    再不通人事的大小姐,也不可能永远全然空白无知。

    方规知道这种逼近原始欲望的互动,无论深浅、形式,通常伴随着情感,无论主流、非主流,无论与大众观念多么不相符,它终究是一种情感表达方式。

    她不相信李笃对她没有感情,所以她带着最后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去找了李笃。

    爱军集团的负|面|报道出来,方想南最早联系她,说可以帮她出国。方想南能那么早带姐姐方亚男逃离方镇,方规提供了所有物质、非物质的帮助。姐妹俩能在国外站稳脚跟,也离不开方规的远程支援。

    方规和方想南说不用,真的不用。

    她有李笃。

    可惜李笃也没用。

    方规到方镇那家酒店时,李笃的状态不太好。在恐慌症发作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好像受到了非常大的惊吓,超出她理解和认知范围的惊吓——就因为刚见面时李笃那骇人的失魂落魄,方规才没有彻底掉进无底洞,而是躺在深渊底下给李笃找了理由,她想,李博士一定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以才连学校都待不下去。

    ……没准儿是见了鬼。

    想想堂堂医科博士居然见了鬼,那跟世界坍塌有什么区别?李博士恐怕是屁滚尿流回方镇的吧,在被李笃用一个可笑的理由拒绝后,方规靠这个异想天开且促狭的猜测堪堪捡起了二两自尊。

    可自尊只让她不再回忆和折磨自己,并不代表她可以原谅李笃。

    方规曾把自己放置在情感的一端,但它们太重了,李笃没接起来,所以它们掉进了万丈深渊。

    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想那时蒙受的耻辱。

    像被李笃重重扇了两耳光。

    “任谁打我、骂我都行,但不能是你,李笃。”

    方规捏着李笃的下巴,强迫李笃直视她。

    “说。”

    “我进宾馆房间,方爱军就打了房间电话。”

    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李笃紧紧抿起唇。

    她要怎么承认她未能经受方爱军的威胁,方爱军让她不要再和方规联系,否则他会向学校披露这件事。她怎么敢去承认她第一反应是怪责方大小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方爱军。

    还真是鬼。

    阴魂不散的方爱军。

    李笃反过来抚着方规的背,让她从激怒的颤抖中平息下来。

    圆圆生气时整个人都像憋了一口气地发抖。

    方规用手肘撞开李笃,自行平复气息。

    李笃的手指太凉了,她不喜欢。

    “顺带一提,我认为李大没死在那场火里,我请沈总去查证了。”李笃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

    “谁关心李大死没死。”

    方规不耐烦地说。

    都是无法改变的前尘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眼前的快乐更重要。

    方规拽掉自己身上碍事的衣物,贴得更紧一些,却发现除了手指,李笃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

    哈……

    说不上俩人谁在为谁传递温度。

    但很快就热了回来。

    方规扶着她泛红的肩,跨坐在她的大腿上,含住李笃一只耳垂,气声问:“你真的只想做一个工具,做我的按摩器吗?”

    李笃说不出话。

    大腿上一片湿润。

    而方规正握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却不是向着她自己。她如何在不受理智所控的汪洋中思考,不掉进这一目了然的陷阱?

    方规用两根手指一起挑起了她的衣物。

    耳鬓的厮磨宛如亲吻。

    气流拂动。

    “你不想要更多吗?”

    话音挑动了听觉神经,李笃无意识侧过脸,干裂的唇瓣小幅度张开,几乎以为自己将要迎来一个亲吻。

    方规却毫无征兆地退开。

    “我要看你……”

    四个字拖出令李笃神魂连同尾椎骨齐齐悚然颤栗的长度,方规一抬下颌,视线落在她覆在小腹的手上。

    “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