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临阵脱逃的王八蛋,就会打游击战。
“就你目前面临的最迫切的危机,你愿意花多少费用解决它?”
方规开门见山的问题,何疏影仓皇之余,给不了答案。
透过这间座落于池塘边的玻璃房观望四周,何疏影既有困惑又有隐隐的后悔,驱车一个多小时到古华这个不起眼的农场来见声称可以帮她解决问题的年轻人,除了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她不知道能换回什么。
“我换个问法,解决掉这个危机,需要为医院带来多少收入?”
方规打开一瓶900毫升装的东方叶茉莉花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在何疏影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给她也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
何疏影看着眼前一应俱全的茶具和近在咫尺的、一罐看上去不算太差的红茶,欲言又止。
“从医院到这里,车程一个小时十八分钟,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七分,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立即返程,白白浪费三个小时。”
方规端起精致的茶杯,兀自和何疏影那杯碰了碰,接着有滋有味地品尝起茉莉花茶。
“还不错哦,喝一杯再走吧。”
何疏影:“……”
何院长不无郁结地喝下人生中第一口瓶装茶饮料。
方规端杯的手翘起兰花指,指向门外,意思再明确不过,提醒何院长该走了。
何院长迟疑片刻,犹犹豫豫地说:“医院有四家外企客户确定解约,在年底前撤离申城,还有两家通知暂时不考虑续约,都有迁移计划。这六家客户占医院营收的35%。”
“三分之一还多一点。”方规随即报出一个数字,“也就是七百万左右的营收。”
何疏影刚刚抬起的臀重新回到木椅上,“屈秘书告诉你的?”
何院长的反应证实了估算金额与实际相差无几,方规摇摇食指,“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其实根本没有推导,这个数字是她在反复推敲何氏口腔各种信息时自然而然出现在脑海的。方规尝试过反推,但她实在懒得把一个轻而易举就得出的数字用复杂的数据堆砌出来,只好临时征用李博士堪比计算机的大脑。李博士算出的数字更精确,710-715万,并给出了详尽的测算依据。
太长了,方规没看,反正金额大差不差就行。
等何疏影一定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毕竟何院长是她第一个客户,唬也要唬一下的。
还好,何疏影或许是被直击要害的数字打了个措手不及,竟没问具体怎么得来——她看上去一副“医院内部出了叛徒”的挫败,以及一丝自然流露的震惊。
方规续道:“那么你当前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填补700万收入缺口。”
何疏影的确被震慑了,不由自主地点头应“是”。
“700万,5%。35万。”
方规一边报出数字,一边冲外面戴了只草帽就假装别人看不到她的林爽招招手。
“林爽。”
何疏影訇地站起来,纱巾的下摆甚至掀翻了面前的茶杯。
她真是疯了,跑大老远被一个年轻人当猴耍。
“企业撤出,员工可不是全都离开申城,医院也有挽救计划,但效果不怎么理想,对吗?而且解约的这些外企里,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高端客户,三十个普通客户比不上一个高端客户——短时间内平衡客户结构,弥补高端客户缺口,解决医院当前经营危机,也就这么一个有效方案。”
说到这里,方规轻佻地吊起一侧眉。
“哦等等,你还可以找老何院长,请令尊伸出援手。”
何疏影捏着茶水打湿的衣摆和纱巾,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林爽正巧端着一盆清洗过的葡萄到门前,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卡号发我,我给何院长。”方规揪了只葡萄,云淡风轻道,“何院长准备付我服务费了。”
“我不可能一下子给你35万。”
说完这句话,何疏影自己也愣了愣。她不是初出茅庐听风就是雨的菜鸟,她已经梳理清楚自己中了这个年轻人多少圈套。
首先,把见面地点约在离医院六十公里的农场,路上花去的时间成本会让她变得更有耐心,她不可能大老远开车过来,一句话谈不拢就走。
甚至可以说,在她到达农场这一刻,方规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因为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都倾向于相信这个年轻人——是的,她把自己送进了陷阱。
然后是对方状似不假思索报出的700万,准确数字是712万,非常接近。
可是她也告知了对方35%的营收缺口,但凡对医院收费项目有所了解,估算出差不多的数字不难,更何况方规跟屈秘书的关系不错,屈秘书对她向来缺乏忠诚度。
她为什么轻易会中了方规的圈套。
种种一切何疏影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反应过来,但她的回应却是讨价还价,而非立即离开。
人性弱点,莫不如是。
我真的要把这个年轻人当救命稻草吗?
何疏影悲哀地想。
“5%不还价,钱到位开始工作。超出700万的部分我收50%,年终结算。”
年轻人边说边往手心吐葡萄皮,吊儿郎当的模样,从头到脚拼不出一个“靠谱”,却大言不惭地漫天要价。
何疏影:“什么超出700万的部分?”
方规不答,把林爽发来的卡号转发给何疏影,一步跨出茶室,扶着玻璃门,“我三点钟还有约,何院长,慢走,不送。”
何疏影二话没说去停车的地方。
上车后,她原本打算删掉方规的微信,这时,一辆商务车慢慢驶入这条狭窄的内部道路。
来时只有何疏影这辆车,她就随便停了,半个车头挡住了后面的车位。
何疏影鸣笛,想让商务车退出,她先开出去。
商务车并没有退出,相当不客气地按了两次喇叭以作回应。
林爽这会儿也到了何疏影车前,敲敲驾驶座车窗,请何院长往后倒车,给商务车腾出空间。
何疏影气愤地丢开手机。
然而商务车没有驶入停车位,而是在林爽面前停下。
车门滑开,下来一名比何院长更精致、气场更足、举手投足间一派优雅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扫过何疏影的车,向林爽伸出手:“你好,沈晓睿,可以叫我Sherry,我找方规。”
林爽暗暗咋舌,大小姐不得了,这才几天,找她的尽是些一看就很“贵”的人。
她慌忙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您好沈总,我们方总在那边茶室,我带你去。”
沈晓睿混不介意地和林爽握了手,隔前窗向何疏影微一颔首,表达她让出位置的谢意,跟在林爽身后去往茶室。
“久仰。”
沈总可比何疏影接地气多了,她欣然接过一杯东方叶茉莉花茶。
方规对沈总第一印象不赖,因此沈晓睿拿出一沓问卷让她打分,她没马上拒绝。
李笃提了有一阵子的关系人背调,终于姗姗到来。李笃说走个流程,沈晓睿已经帮忙精简了问卷。
精简个屁。
勾画到第三页,方规就做不下去了。
虽然她一个字没看,但无聊地填表打分是她最讨厌的事情。
往后翻翻,后面至少还有十页。
方规扔开笔,“你就当我给李博士全打了满分吧。”
她果然像李博士所说,没什么耐心。沈晓睿放下茶杯,问:“你待会儿回市区吗?”
方规往嘴里扔了颗葡萄,“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晓睿和颜悦色道:“我女儿的散打课四点钟结束,如果你要回市区,我们不妨现在出发,路上慢慢聊,可以吗?”
方规反问:“李博士让你问的?”
沈晓睿笑而不语。
方规瞧着沈总又有点讨厌了,“你女儿下课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没有爸爸吗?”
沈晓睿依旧柔柔笑着:“Clare没有社会学意义上的父亲,我是试管生下她的。”
方规:“也是李博士……”
沈晓睿拿起手提包,“对,李博士建议我对你尽可能坦诚。”
方规呵呵冷笑,心里骂声连天:临阵脱逃的王八蛋,就会打游击战。
人却先于沈晓睿起身。
林爽看里面凳子没坐热就要散场的架势,抱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进来,“哎?这就走吗?”
“嗯,回去了。林爽,给沈总一张你的名片。”方规把怀里的一篮葡萄塞给沈总,接过西瓜,牙签挑起一块儿边吃边说,“葡萄给你女儿的,纯天然,不打农药。”
说路上慢慢聊,车驶出农场,沈晓睿却自顾自翻看问卷,没有主动开口。
方规吃完半盘西瓜旁边还没动静,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头一歪,睡了。
一觉睡醒,进市区了。
听到身边戳盘子的声响,沈晓睿头也不抬道:“我们先去接Clare,然后去餐厅慢慢聊,好吗?”
方规:“……不用了。”
她开窗看了下位置,“离你女儿上课的地方要多久?”
沈晓睿:“五分钟。”
方规:“好的,五分钟,快问快答。”
沈晓睿:“……你也认识岑部长吗?”
方规:“谁?”
沈晓睿自觉失言,摇摇头:“没什么。”
方规毫无探究欲地忽略了她提到的人名,说:“李笃说这是个流程,你知道这是个流程,我也知道这是个流程,那我们为什么不简化流程,好让一位伟大的单身母亲多陪陪她的女儿?”
沈晓睿道:“你不用顾忌Clare,如果我告诉Clare我们在谈很重要的事情,她也会去做自己的事情。”
方规拍拍膝盖,催促道:“四分钟。”
沈晓睿将看了一路的问卷扣放在腿上,“你如何评价李博士?”
方规:“李博士是你和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沈晓睿不置可否地提了提一侧唇角,“性格、能力、爱好,请尽可能详细描述。”
方规:“性格坚韧,能力卓绝,爱好和平。”
沈晓睿等了五秒钟,“还有呢?”
方规叼着一片西瓜茫然地问:“还有什么?”
沈晓睿:“……”
沈晓睿翻开倒扣的问卷,翻到折角的一页,问:“你如何看待李博士的成功,和失败。”
方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看法,我不看。”
沈晓睿再次翻看问卷,大约一分钟后,她问:“李博士有没有隐藏性疾病,或一些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细节?”
恐慌症算吗?方规若有所思。
可是她答应过李笃,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李笃最大的弱点,最大的秘密……啊不对,李笃以为她最大的弱点和秘密是放火烧她的白捞爸。
察觉出她的举棋不定,沈晓睿补充道:“这对李博士的工作没有影响。但是如果她有,我们将为李博士提供更加周密的健康和安全保障。”
方规看向窗外,不远处,一个金头发小姑娘正向这辆车招手,她看上去七八岁。
“没有。”方规说,强调似的重重点了下头,“李博士非常健康。”
沈晓睿按下开门键,“好的,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方女士。”
方规为这个称呼扬了下眉,“再见,沈女士。”
一只脚踩在地面上时,她回头问,“我跟你说的这些,你会告诉李博士吗?”
沈晓睿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告知相关人员具体内容,如果你想,我可以将此次谈话毫无保留地复述给李博士。”
方规脑袋摇得像某种古早玩具,“不用。”
金发小姑娘快到车前了,她很漂亮,但更让人瞩目的是她隐约显出肌肉形状的臂膀。这是一个非常健康、强壮、耀眼的女孩子。
Clare有一名让她充满力量感的母亲。
方规冲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女孩回她一个阳光的笑容,随后扶着车门大声喊“妈咪”,方规也转向沈晓睿。
“如果李博士问的话……可以告诉她。”
沈晓睿张开手迎接女儿的拥抱,置若罔闻。
几分钟后,沈晓睿拨通了李笃的电话。
“我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将这位方女士列入你的家庭成员保障计划,李博士。”
李笃不以为意地“嗯”一声,“还有别的事吗?”
“先别挂。”沈晓睿忙说,她组织了下语言,“另外,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她侧面证明了梁教授的猜测,你确实有隐藏性疾病。”
对面的沉默针落有声。
沈晓睿问:“是什么呢,李博士?”
第52章 看得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方规一觉醒来突然醒过味,踢踢踏踏来到客厅,怒气冲冲:“那个沈什么佘真讨厌!”
姓沈的就是为了套话才去农场一趟,一厚沓问卷、路上顾左右而言他的迂回、都在铺垫最后那一问,就为了那碟醋包了好大一锅饺子。
“Sherry。”李笃条件反射地纠正,“沈晓……”
方规拿眼刀截断李博士。
李笃正襟危坐:“是很讨厌,我也讨厌她,太讨厌了。”
方规斜睨她一眼,又细看她一眼,咂摸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李博士大清早跟准备出门见人似的,穿得漂亮齐整,长袖长裤,中式衬衫扣到第一个扣子,立领贴在脖子上,遮得密不透风。
而且她现在不坐沙发了,板板正正地守着四脚凳,端得很。
两条腿再一盘,跟入定的老僧没什么两样。
方规要跟矜持的李博士唱反调。
“沈总怎么你了你就说人家讨厌?我还没谢她昨天来得正是时候,何院长昨天半夜发信息说明天财务上班就给我打钱。何疏影那个人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一会儿死马当活马医一会儿又想还是得找专业的权威的,要不是沈总出现给何院长刺激了一把,她还不知道要纠结到什么时候呢。”
李笃恭喜二字根本找不到插入的机会。
“你看沈总多会选时机啊,扮相多好,多给我面子啊,林爽说何院长看到沈总脸色都变了,知道沈总也是来找我,还多瞅了好几眼。你怎么能说人家讨厌呢?沈总哪里讨厌了,你说说看。”
李笃从方规倚墙抱臂的姿势和那摆明无理三分闹的车轱辘话判断:比起“见风使舵”,和圆圆“同仇敌忾”胜算大一点,更何况沈总卡着时间点到农场也是她的安排。
李博士遂痛陈沈总罪状:“我还没跟沈总做同事呢,她就催我做好多事情。”
大多时候沈晓睿温和、没有攻击性,然而一旦被她抓到弱点,或者攻守易势,沈晓睿就像一只闻着味的蚂蟥,不钻进伤口吸饱血不罢休。
把签完字的理工大解聘通知书转发给沈晓睿,即便尚未和L&S签署正式书面协议,沈晓睿便开始暴露出颐指气使的资本家本色,驱赶她做各项准备工作。
选择实验场地、采购研发设备、和十数个操着不同口音的专家讨论架构、物色团队核心成员……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沈晓睿如临大敌的事,未来一个月李笃将在某天的凌晨一点或早上六点接收会议通知,和雇主进行时长约十分钟的线上会谈。
沈晓睿在六小时内分别以邮件、电话以及微信的形式,连续三次通知李博士务必做好准备。
和雇主会谈直接顶替了沈晓睿列出的待办事项的第一位,搬家。
“为什么一定要在凌晨一点或者早上六点接电话?什么神金要求?”方规不理解。
“雇主在LA,时差15个小时。”李笃说,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哦,对了,待会儿有个理工大的同学要过来,我和她说点事情。”
方规又看了眼李博士的装扮,“来就来呗。”搞那么庄重。
李笃问:“等她走,我们一起去家居店好不好?”
方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踢上拖鞋回卧室补觉去了。
暑假余额仅剩十天,惊闻李博士离职的噩耗,虞赢卿发了一连串哭哭表情,早也发晚也发,李笃说我是离职又不是离世,虞赢卿这才不哭了,转问需不需要帮忙搬家。李笃说不用。虞赢卿说要不吃个散伙饭吧。李笃认为她可能有事情要讲,让她周末来公寓一趟。
虞赢卿带了两大盒给猫吃的鱼油,到公寓先逗了会儿猫,期间左看看右看看,示意李博去厨房。
李笃看她神神秘秘,猜到了两三分。
进厨房,虞赢卿打开水龙头,在水流声中小声说:“前天杨主任突然问我,实验数据为什么有删改记录。”
“这里没窃听器没监控没外人,出来说。”李笃关掉水龙头,率先走出厨房。
虞赢卿回客厅抱起猫,接着说:“说是从机房清场的最后那两天,有两组数据被删掉了。”
李笃问:“你怎么回他的?”
虞赢卿下巴虚虚搁在猫头上,满脸做错了事的忐忑:“我说可能是我误删了,那几天时间太赶了手忙脚乱。他还问我误删了怎么不修正说明。我还跟他说时间太赶了,我自己都没确定是不是删了,抱了点侥幸心理,而且您也一直没提,我就当不知道,这会儿他问我我才确定删掉了……”
李笃点点头:“嗯。”
看虞赢卿脸上一团纠结,补了句:“很好。”
虞赢卿哭笑不得:“好什么啊李博?”
李笃:“你回答得很好。”
虞赢卿拉着凳子往前凑了凑,紧张兮兮地问:“所以真的有数据被删掉了?不是杨主任故意诈我的?”
李笃:“杨主任说的是C-332和A-332两组数据。不重要。”
虞赢卿:“我还问杨主任数据丢失对你有没有影响。他说没有。但我总感觉他怪怪的。”
李笃说:“没事的,那两组数据的比对结果对我们的论文不会有影响。”
虞赢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的……论文?”
李笃微笑着看她,“我打算把你列为二作。”
虞赢卿尖叫了声“李博”,要不是怀里猫太重压着,差点儿原地起跳。
李笃把猫从虞赢卿怀里接过来放地上,看着猫踱步走向卧室,“行了,等通知吧。”
虞赢卿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惴惴,“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李笃双手扶在虞赢卿肩膀上,把人往门口的方向转:“你能主动告诉我这件事,贡献已经很大了。如果杨主任后面再问到你,你照实讲,没关系的。”
虞赢卿沉浸在天降二作的惊与喜难以自拔,直觉告诉她哪里不对,但架不住李博逐客的意图过于坦率,期期艾艾地一步三回头。
“我真舍不得你啊,李博。”
李博士宽和地笑了笑,“有机会一起做同事。”
虞赢卿以为李博在讲客套话,最近院里私下都在传李博被一家很有实力的外企挖走了。
如果是很有实力的外企,就她这水得不能再水的专业水平,怎么可能和李博做同事。
虞赢卿感伤地说:“那恐怕要到下辈子了。”
梁教授的一句话无端冒出脑海:“我们总是需要很多的鼓励和肯定,才愿意相信我们值得获得权力和荣誉——哪怕我们值得更多”。
李笃怔了怔,也不多讲,冲虞赢卿挥挥手,毫不拖泥带水地关上防盗门。
方规这一觉补到李笃做好午餐,热完一遍正准备热第二遍。
应该是结结实实睡了回笼觉,出来时人看起来有些睡过头的恍惚,飘到沙发上坐着。
“喝点水。”
李笃在茶几上放了杯水,回厨房把洋葱炒肥牛放进微波炉加热保温,出来见人又躺下了。
还不是正经躺,上半身歪着躺的,面朝厨房,一双眼睛倒是转得挺有精神,李博士到哪儿跟到哪儿。
“饿不饿?”李笃问。
方规摇摇头,一条腿努力抻长,脚背绷直了,但也够不到站在两米开外的李笃。
她踢一脚空气,喊李博士:“你过来呀。”
李笃没动,手摸向裤子口袋,“我刚想起来有个电话要打。”
方规视线锁牢她:“就在这儿打。”
李笃电话打给沈晓睿,说有个助手人选她确定了,问沈总后续怎么安排。沈总说助手、初级研究员乃至中级研究员级别李博士自己决定好了就行,回头李博士签完协议,再补这些人的入职手续。
沈晓睿话里话外透着“周末请不要再找我谈工作”的抗拒,但李博士硬生生把通话时长拖到三分半。
两百一十八秒,方规一直盯着李博士,除了几次眨眼,一眼未错。
那天晚上,圆圆也是这么看着她。
看得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烧得头晕目眩魂飞天外。
也许她真的烧过一遭。
李笃眨眨眼,放下拿着手机的左手。
方规似笑非笑,“电话打完了?”
“打完了。”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李笃顺势蹭去手心的汗,镇定自若地说,“你饿了吧,我去拿菜,我们吃饭吧。”
“过来,”方规收腿坐直,拍拍旁边的空位,“别让我说第二遍。”
李笃僵硬地一步一步把自己押送过去。
方规一把将李博士拽下来,翻身坐她腿上,面对面环抱的姿势,手指沿着衣领摩挲她最脆弱最敏感的颈部。
“李博士要做老板了。”方规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如愿以偿地看着苍白的肤色迅速被桃粉浸染,“还招了很听话的……崇拜你的小姑娘。”
李笃慌忙解释:“虞赢卿思路比较清晰,有一些前沿方向的敏感度,暂时没有生活压力,人还算踏实,适合培养……”
话被从下方探进衬衫的手打断。
“我听着呢。”方规的动作称得上温柔,水一般的温柔,语气、语调也平和,“继续说。”
李笃更慌了。
“沈总让我着手组建团队,我……”
耳朵上先是像被什么包裹了的一热,然后是细密的、尖利的轻微刺痛,但这比不上衣物下漫不经心的拨弄。
那种使人目眩神迷的烧灼感再度来临。
“圆圆……”
方规像品尝回味无穷的餐点,久久噙着她的耳垂,偶尔探出舌尖,蜻蜓点水般点触她耳后、耳侧的皮肤。
李笃长长叹了口气,扶上怀中人的腰。
然而正当她放弃抵抗准备束手就擒,方规突然直起身,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泛着狡黠的光,小虎牙隐隐露出尖来。
“李博士的团队要牙医吗?”
第53章 哎,你不要哭呀。
李博士团队目前除了李博士,仅有一个不知道自己被预定了的虞赢卿。
虾皮丁点儿的规模,方规倒也不着急收割,用时间换养肥李博士的空间。
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方规不仅把李博士纳入「何氏口腔」客户名单,成兴公司也没放过。
“老成到底多大把柄落在小方总手上了?他对小方总真有点……有求必应的意思。”
尤薇带着老板指派的任务去市区,先找李博士对口风。
“老成让我去那家医院看看,各方面合适的话,买个企业套餐也不是不行。”
李笃刚搬完家,东东西西收拾了一通,忽然接到尤薇电话,说下午去何氏口腔找小方总,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去。
尤薇还不知道李博士已经搬到市区,离何氏口腔只要十分钟车程。
李笃跟尤薇约在附近的咖啡店。
“主要是这孩子又好些天没见人影,公司打卡记录也没,老成叫我顺便看看孩子现在什么个状况。”
尤薇跟送饮品的服务员道了声谢,扭头一看李博士的脸色,乐了。
“不会吧不会吧,你真不知道?”
李笃第一反应不想见尤薇,这人眼力太毒,和梁教授不相上下。
不过李笃扪心自问,她的抵触可能与尤薇边界感虚无有关,尤总不仅有销售专家必备的察言观色技能,而且思维相当发散,特别擅长过分解读。
尤薇*把常温美式给李博士,自己拿一杯冰拿铁,“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问你一嘴,问你之前还在想你要去的话八成也好久没小方总的信儿了,还真是。”
其实有,从周一把圆圆送来何氏口腔交给何疏影,手机定位再没离开过何氏口腔,最远到岗亭,但这些没必要告诉尤薇。
李笃转口问:“成兴还给她发工资吗?”
“你这话题转得……跟没转有什么区别。”尤薇笑说,“下周才发薪,她要去财务领,那肯定有她一份喽。”
李笃:“哦。”
“对了,李博士知不知道方耀宗被全网扒皮了?听说鹏城那边经侦部门联合执法机关直接出动,直接把人逮进去了。他粉丝还在洗是谣传。我让老雷每天打三个电话,前天昨天能打通,没人接,今天就关机了。”
尤薇约李博士还存了八卦的心思,跟老雷和波波没法聊方耀宗,小方总也不在,她想来想去发现李博士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听说这小子是摊上大事了,逃税漏税,还涉嫌走私。「奇趣大观」官方声明一条接一条发,前天开始也没声了。你说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李笃冷淡地说:“不知道。”
尤薇太喜欢李博士这种聊天对象了,听的时候一声不响不打岔,说她不乐意听吧,给了话头接得还挺及时。
说话间,到了「何氏口腔」门前。
保安见两人是步行到来,走出岗亭问:“请问二位有预约吗?”
“嗯?需要预约的吗?”尤薇看了下李博士,小声问,“小方总回你了吗?”
“如果有预约请在进入主楼后往右走,那边会有服务人员指引二位去科室。如果二位没有预约,我可能要耽误您二位两分钟左右时间,简单了解下情况,为二位做我们医院的基本介绍。”
保安二十来岁,肤色黢黑,面容质朴憨厚,这番话说得却相当流畅,语调、节奏听上去蛮舒服,重点是两三句话埋了三个钩子,这说话技巧肯定经过培训。
尤薇听后,不管看完手机脸色更凉的李博士了,直接向保安道:“没有预约。”
保安说耽误两分钟左右,实际上在堪比小型接待室的岗亭花了近五分钟时间,尤薇差点儿填了手机号做客户登记。
虽说讲解了半天没留下证明其工作内容的东西,保安的态度却没有变化,依然真诚而热情。
“这医院有点儿东西。”
离开岗亭时,尤薇有意放慢脚步,侧耳倾听保安通过对讲机转述客户基本信息:两名女性,首次来访,对牙齿修复感兴趣……
简单明了。
尤薇感慨:“不知道收费贵不贵。”
到前厅,身着粉色护士服的接待人员马上迎上来,没有重复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助,而是向二人确认是否需要详细了解牙齿修复的具体项目,是否需要介绍科室医生。
这表明她们在岗亭留下的基本情况已经有效传达给了接待人员。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要不是李博士举起手机说“我们跟方总有预约,麻烦告诉我们怎么去院长办公室”,尤薇还真想跟接待人员多聊两句。
接待人员的微笑不变,身体右转四十五度,朝右后方做出请的手势:“二位请这边来。”
转过一条充满童趣的插画走廊,冷不防一道人影跳出来,“哈!”
尤薇吓了一跳,定睛看过去,一把捏住小方总的胳臂,直呼好家伙,“你多久没睡觉了?”
眼圈黑得和被人揍了两拳没太大区别,眼里净是血丝。
尤总还想上手捏那张明显凹陷的脸,方规矮身避过,“干嘛呢干嘛呢。”
看得出是很久没睡,脚步虚浮,尤总的魔爪是躲过去了,不料跟慢一步过来的李博士撞个满怀。
方规顺势勾住李博士的后颈把一半重量泄过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两位最好是来给我送合同的,不然我可没空陪。”
李笃被她压得略略弯下腰,声音也压低了,“预算表昨天交给沈总了。”
方规高兴地拍拍李博士后背,“好,针不戳!回头朕重重有赏!”
转头找尤总验收成果,“成兴派你来签合同吗?”
尤薇说:“哪儿那么快,老成让我来看看医院情况,合适的话他考虑买个企业套餐。”
方规说:“企业套餐还分好几个类别呢,他买基础套餐可不行。”
尤薇问:“那你推荐老成什么套餐?”
方规“啪”地又拍李博士后背:“起码得是50人的优选套餐吧!不贵的,也就成兴一台车钱。”
尤薇:“……”
尤薇不忍地问:“你要不要先放了我们李博士?”
小方总这手没轻没重,砰砰两下又啪啪两下,尤薇听着都有点疼。
“啧。”方规弹了下舌,到底放开李博士,“你俩什么时候又好上了?”
两个人在外面闹出了一台戏的动静,何疏影在里面自然也听到了,她本以为方规至少知道把人请进室内,没想到在门口聊上了。
不得已,何疏影亲自出门迎客。
尤薇眼光独到,院长办公室各种陈设如数家珍,一眼相中了那座弧形沙发,毫不做作地惊呼道:“这是出自Bellini手笔的Curva系列吧。”
何疏影眼中浮出比迎客时真挚而满意的笑意。
没等二人就意大利设计师展开交流,方规拉开尤薇,“哎尤总,别看沙发了,看沙发去家居店啊,来医院看什么沙发。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你也别站那儿了。”
后一句话冲着李博士。
何疏影忧愁地叹了口气。
方规才不管日常黛玉附体三百次的何院长,拉着尤薇领着李博士来到落地窗旁。这是一面新近装饰的画廊墙,她指向上方第一张看起来有点年头的油画。
“这位是我们何院长的曾祖父何琼英,第一批进修回国的专科牙医,他服务的对象都是租界的领事、董事、教士,何琼英开诊所还是德国董事赞助的,手里没两把刷子怎么可能受董事如此器重,是吧?
“这位,何院长的爷爷,何临漳,他可是三院牙科响当当的开山祖师,改革开放以后,念在何临漳先生为牙医学做出的突出贡献,领导作主把这座洋房完璧归赵还给何家。”
尤薇惊叹道:“你是说,这房子连花园是何家的?”
方规:“对,你们从岗亭进来以后的这一大片花园洋房都是何家自己的。不用付房租,每年就给政府交点房产税,定期补充维修基金。一般医院的成本大头我们何氏口腔全省下来花在聘请名医、提升技术和服务体验上了。所以我跟你说,老成肯定买得起50人套餐,就给他上这个,当然了,100人的更好。”
尤薇不想接这茬,指着何临漳的画像下方的照片问:“这位是……何院长的父亲吧?”
和上面两幅油画不同,第三幅是一张照片。
“尤总好眼力。”方规啪啪鼓掌,“这位是何老院长何显之,儿童口腔保健和青少年矫正领域数一数二的大拿,何氏口腔美学治疗的奠基人。当然了,咱也别那么狂妄,全球领域可能够不到数一数二,可是在申城嘛,你要给他老人家排第三,那就太低估我们何老院长了。”
她冲尤薇龇出两排牙,“看着没,何老院长的手笔。”
何疏影扶着额头痛苦地呻|吟出声,尤薇不禁扭头看了何院长一眼。
方规也跟着看过去,紧接着一拍后脑,双手比向何疏影。
“现在,让我们隆重介绍何疏影何院长,时过境迁星移斗转,进入流量新时代,我们小何院长才是何氏口腔的招牌。”
何疏影打出一个停止的手势,可惜小方总视若不见,兴冲冲地跟尤总介绍。
“我们小何院长是美学治疗领域权威中的权威。技术比她好的审美不如她,审美比她好的……我还没找着审美比她好的。多少明星老板找她做美学治疗,只为在镜头前呈现最完美的笑容,尤总你懂,流量时代,都讲刷脸刷存在感……”
俩人头对头聊上了,何疏影来到李笃身边,轻声问:“你是方规的朋友吧?我记得是你送她来的。”
李笃点头。
“你能不能……”何疏影飞速瞟一眼跟尤薇嘀嘀咕咕的方规,“你快点把她领回去吧。就当给她放假了。我另外给她补报酬,好不好?”
李笃轻扬眉,投去询问的眼神。
何疏影愁眉苦脸道:“这都一个星期了,我没见她睡过一个囫囵觉。我现在就一个想法,医院好不好得了不重要,别把人熬坏了……这样下去我真怕她猝死。”
方规正在鼓动尤薇赶紧让成兴打钱,“趁你还没跟成兴一拍两散,让他把年费结了,你还能享受免费齿面修复,你看你的牙……不是我说,你总不能每次摄影师给你拍照你都绷着脸吧。现在不讲高冷女神范儿,现在讲领导力……”
尤薇频频点头,听兴正浓时,主讲人被人拉走了。
方规完全不知道李笃为什么拉她,抬头却对上一双波光闪闪的眼。
李笃深呼吸几次,眼睛更红了,语调还算正常,“我搬过来了,你要去看看吗?”
“看看就看看,你别这样嘛。”
方规受不了李博士要哭不哭的样子,回头向有意拉尤薇欣赏室内装潢的何疏影挥手。
“何院长,我先走了,今天尤总不给你打款你别让她回去。还有,尤总,何院长要采购打印设备,尤总你路子广,帮我们何院长把把关,利润该留还是留点,佣金咱俩平分……”
一直到跟保安打完招呼走出何氏口腔,方规仍在给何疏影发语音,让她把刚才介绍四任何院长的话总结出重点记下来。
刚松手发送,手机被人一把拿走。
方规心里有点虚,但也不知道虚什么,伸手抢手机,没抢到。
李笃站在落后她几步的地方。
个子高,眼泪掉地上的速度都比别人慢。
方规眼睁睁看着一滴眼泪在空中反射着阳光阒然坠落,顿时慌不择言:“哎,你不要哭呀。这大街上,我可不会让你干……弄……不是……”
第54章 “我还没准备好”
李博士这撒娇水平真是猪突……不是,突飞猛进。
不再装模作样耍苦肉计,但眼皮似乎变薄了。
那晚就这样,眼泪悄没声儿掉下来,脑袋一垂,轻声细语地问,真的要吗?
鼻尖儿和眼眶红红的,好像雪地里跑出来的妖怪。
太妖啦!
心肝肝都要被吞掉了!
方规好悬守着心肝脾肺没被吞掉,妖怪又可怜兮兮地说了句“我还没准备好”。
——那你去做准备好了呀。
方规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说这样一句,反正一晃神的功夫,那么大个人没了,半夜才回来。
小房子里这么大一人说跑就跑,大街上这么大一人倒还直挺挺在眼前杵着。
妖怪好似不知道自己又掉银豆豆了,拿手机的手直往脸上戳,戳到一半翻手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吸吸鼻子,带点鼻音说:“我也不想和尤总来,只是你没回我信息,我想你可能回尤总……信息。”
“……我也没回尤总呀……太忙了嘛。医院好多事情要管还管、管不过来……”
被那双眼眶泛红的眼睛望着,方规眼神飘忽,话说不囫囵了,心虚气短的感觉越来越强,开始想自己虚什么短什么,随即嗅到一旁蛋糕坊飘出的甜香。
知道了。
饿的。
方规转向蛋糕坊,朝前走了两步只觉头重脚轻,不愿走了,一屁股坐在花池边上。
“我要吃甜甜圈。”
李笃进去扫了一盘甜甜圈直奔柜台结账,因为要分装,打包时间略久,但总的不超过五分钟,再出来,人已经睡着了。
装点市容的花池,后面连靠背的灌木丛都没有,哪是好睡的地方。
可这人一条腿曲起踩在花池边,抱起膝盖当枕头,就那样枕着睡熟了。
李笃在她身边坐下来。
甜甜圈现烤制的,装在纸袋子里,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李笃把东西放在旁边,伸手去扶圆圆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揽。
很轻的动作,脑袋顺利搂到怀里。
还好,没空睡觉但有空洗澡,头发上残留着特别的草木香。
李笃没忍住又吸了吸鼻。
只是吸气的动静或许大了些,惊动了圆圆,她忽地昂头。
圆圆脑袋大概是铁打的,疼不疼的没什么反应,但李笃下巴挺疼,她缓了缓,不着痕迹地松开环在圆圆腰上的手,拿出手机问:“我打车,我们回家,好吗?”
方规看到了从一只小小纸袋探出头的洒满糖霜的甜甜圈,趴李笃腿上够到手里,隔纸袋捏成团一口吞下去,才腾出空来回话。
“嗯嗯!”
糖分下肚,车上又眯了几分钟,到李博士新公寓门口,方规原地蹦两蹦,摩拳擦掌,做好锐评的准备。
结果一开门,先被满室的阳光晃了眼睛。
房子很大,原始三室两厅格局,不知屋主怎么想的,把原来的墙除了承重墙结构柱全都拆了,必要隔断的位置,墙体通通换成玻璃。
在门口便能看到远处一片难得开阔的绿色。
家具大多是九成新,偏暖色调,质感也不赖,看上去很舒服。
一圈兜兜转转转了小十分钟,能挑的只不过是太亮了,早上睡觉指定晒眼。
李笃早把遥控器攥手里了,闻言按了两下,外墙窗帘缓缓合拢的同时,室内灯光打开。
“还可以吧?”
方规比较在意另一个问题:“房租多少?”
林爽给她租的一室户就要几千,还在相对郊区的地方。这里是市中心,面积还大,便宜不到哪儿去。
“沈总一位外国客户的,打了折扣,具体多少没问,公司报销。”李笃说。
方规转了转眼睛。
李笃刚买多久的那张沙发没带来,不用带,客厅中央摆着一组跟院长办公室风格相仿的沙发。
方规跳上沙发,拍拍旁边,“过来。”
李笃顺从地来了。
方规笑眯眯地缠了上去,“沈总是不是还为一家咨询公司工作?”
“除了代理雇主公司事务,沈总主职是一家咨询机构的执行合伙人,咨询机构中等规模,薪酬福利体系包含牙科报销额度。”李博士卖沈总脸不红心不跳,“而且正逆势扩张。”
沈晓睿是L&S大中华区主体「乐恩时」申城办公室的代理执行官,但目前这只是一份兼职,沈总的主职为跨国咨询机构「稳世咨询」华东区域执行合伙人。
「稳世」代理了「乐恩时」旗下项目的大部分支持性工作:行政管理、法律合规、人力资源、风险管理、财务和资金管理等诸多可外包的事务。
雇主的规划李笃无从得知,她不感兴趣,不过依靠L&S,稳世的扩张异常迅猛。
第一次去沈总公司,还在一幢老楼。前几天去,已经搬到一幢高档写字楼,租用了近四个楼层。
李笃算了算,凑到方规耳边说:“至少要增加到三百名员工呢。”
方规耳朵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抓起李博士的手挠了挠她掌心。
“沈总喜欢什么呀?上次的事我还没谢谢她呢。”
“……不知道。”李笃说,“外企有严格的供应商管理制度,沈总一个人说了不算。”
“哦。”
方规没觉得李博士这话扫兴,不过李笃忽然变凉的呼吸扫在脖子不太舒服。她滑下来,从李笃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笃笃笃”给尤总和何院长发信息。
李笃数圆圆头上的旋儿,数了两个,还有一个怎么也看不着,被头发盖住了。
数到第六遍,李笃说:“我找机会跟沈总讲。”
“沈总那边不着急,医院还有好多东西得理顺呢。”方规目光仍在屏幕上,“现在等成兴这单签下来,让何院长定几天心。”
上工才第一周,方规其实不着急签单,也没联系那些待解约的客户。签客户的事儿不急,打铁还需自身硬,医院内部管理没整顿明白,盲目拉客户进来,不一定能留在锅里。
再说也不能一开始就给何疏影很高的期望,不好给她签客户很容易的错觉,否则何院长就不把客户当回事,更不会把内部整顿当回事。
“何氏口腔那么好的底子,何疏影能造到亏损,真挺不可思议的。”
在医院泡了一周,方规对何疏影实在是一言难尽。
“何疏影算半个艺术家,虽然没有艺术家不沾人间烟火的清高气,就是多愁善感,耳根子软,一会儿一个想法,看不到成效就以为没用,调教何院长比调**工难多了。慢慢来。”
从圆圆口中听到“慢慢来”三个字还挺稀奇的,李笃品了品,点点头。
“事缓则圆。”李笃说,顺理成章将话题转向日常,“晚上想吃什么?”
“吃这个。”
方规拿起李笃买的甜甜圈,吃完小袋子分装的两只,还有一大兜。
“吃一两个垫垫肚子可以了。”李笃摸摸她脑袋,摸到了第三个旋,心满意足地舒口气,“你还困的话再睡会儿,我去看看弄什么。”
屋主虽是老外,但装了中式厨房,密封性很好,关上门,几乎听不到声响。
看李博士戴上围裙在厨房走来走去,方规半个甜甜圈没吃完,眼皮重得让她不知不觉陷进沙发。
一觉睡到辛香扑鼻。
方规睡得有点懵,还没清醒,木然地看着李博士把一盆水煮鱼从她鼻子下端走,转手放在茶几上。
“……李博士你是不是越长越回去了?”
李笃仍保持半跪半蹲的姿势,问:“主食喝粥还是吃面?粥也有,面也有。”
方规觉得水煮鱼就挺好,可惜李博士不让她吃。
“太辣了,你这两天不能吃。”李笃说着把它端回厨房,直接倒进水槽。
“凭什么你说不能吃就不能吃?”方规被李博士这行云流水的一通操作看呆了,痛心疾首道,“浪费粮食造孽啊李笃!”
“超市活动送的预制菜。”李笃说,“放不了几天就过期了。”
预制菜微波炉里一打就熟,之所以顺手打熟,就是想看看圆圆这一觉睡饱了没。
没睡饱再睡。
睡觉重要。
“真是阔气了。”
方规哼哼唧唧从沙发上爬起来,光着脚跑进厨房,要看李博士忙一下午都做了什么。
凉拌秋葵,红烧排骨,葱油焖鸡,咸蛋黄鲜虾豆腐羹。
李博士的手艺跟预制菜比起来逊色多了,但架不住肚子饿,方规东挑一筷西挑一勺,竟把葱油鸡和豆腐羹吃了一大半。红烧排骨味道还可以,不过早先吃了太多甜甜圈,甜腻了。
吃饱发饭困,方规打着哈欠问:“你跟你LV的老板开会了吗?”
李笃眉头一挑,“你还记得这事儿?”
太意外了,甚至忘了纠正是LA不是LV。
“我最近晚上不用住医院了,等你们开会跟我说一下,我睡这里。”方规走到沙发中间的地毯边上,仰面躺下去,“回那边太远了。”
李笃收拾碗筷的动作不由一顿,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回那边?”
为什么用的是“回”?
那边是哪里?
“我让成兴给我租的房子呀。”方规疑惑李博士的问题,“这是你公司给你租的,外人不好住进来吧?”
之所以暂时没去找不续约的客户,还有个原因,何疏影也提到过,外企的规章制度比国内企业完善且严格。
李博士的新工作方方面面看下来真的很好,她不想中间出差池。
李笃被“外人”两个字砸懵了。
“……圆圆?”
李笃慢慢把碗放回餐桌,只是没低头看,碗底一半悬在桌沿,随手指痉挛般的颤抖,当啷摔在地上。
四分五裂。
方规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打了个滚,体感它比床差不了多少,都不想起来了,懒懒地扫一眼地上的碎片。
“你不是还没准备好吗?”
第55章 因为方规已经挺疯了。
薪酬体系原就有牙科项目,李博士指定何氏口腔,不过是预算表上多写几个字的事。
李博士团队成员数量暂时有限,这一笔很小的预算放在表格中并不起眼,沈晓睿例行公事问:“为什么是这一家?”
李笃简单回答:“何氏蛮好。”
沈晓睿:“OK,我安排我这边的同事尽快审核,同时,我们会再选取两家同等机构竞标。”
沈晓睿口中的“这边”,即为「稳世」。
李笃没意见,又重复了遍:“何氏口腔很好。”
荧幕上的鼠标光标停顿在何氏口腔一栏,沈晓睿看向李笃,“这家机构和李博士是否有利益相关信息需要披露?”
李博士不动声色:“没有。”
沈晓睿看了眼「何氏口腔」后方标注的地址,距新办公室仅四条街,决定近期如果路过,去看一看。
沈晓睿去往何氏口腔的时间,比她预计得要早。
稳世的年度预算编制已于两个月前正式开始,本月管理层和董事会将对年度预算进行初步审议。
在行政部门提交的薪酬福利预算中,有两个供应商皆被添加“待更新”的标识。
其中之一是健身房,目前作为供应商的「一兆德」深陷跑路风波,行政总Alice近两个月已物色了替补方案,待三方竞标。
另一个正是牙科项目。
「稳世」申城办公室未来一年的增员计划需要达到352人,高级管理人员将突破40人,当前供应商无法满足部分高级管理人员的个性化需求。
沈晓睿问Alice是否有推荐。
Alice说新加入的一位外籍合伙人Zach提及一家据说有百年历史的私人机构,暂未确定是否可以纳入供应商名录,因为那家机构专门服务上流人士,资费不菲。
“何氏口腔?”
听到名称,沈晓睿难免意外。
Alice问:“你知道它?”
沈晓睿道:“不久前听过。”不到二十四小时前,那位理应草根出身的李博士两次提到它。
Alice在浏览何氏口腔官方媒体账号。
“离这里很近,Zach对它赞不绝口。如果费用方面有商榷的余地,作为高级雇员特殊福利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晓睿:“去审核资质。”
Alice:“OK.”
沈晓睿提前两小时离开公司,今天是Clare开学的日子,她去接女儿。
也就是今天,她才发现何氏口腔在去女儿学校的备选路线上。
种种巧合促使沈晓睿通知Alice预约何氏口腔相关负责人,如果可以,就约在一个小时后,她接女儿回来。
何疏影接到市场经理电话时,方规在她办公室。
听说是一家中等规模外企的负责人亲自到场,何疏影喜出望外。
然而在何院长“随时方便”四个字落地前,方规先一步揿下摘机键,“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讨论过怎么应对。”
何疏影快要被这个年轻人逼疯了,但冲着那双跟何显之发怒时别无二致的眼睛,何副院长不敢表达不满。
瘟神是她自己请上门的。
何院长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抖抖索索拿出手机,给市场经理发了条语音:“今天不行。你和屈秘书确认我本周行程,以我的行程为准。如果对方执意坚持,你来接待。”
方规松开揿着座机的手指,嘉许地一颔首,“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何疏影苦着脸回答:“情绪价值。”
方规拍拍手,冲何院长竖起拇指:“对喽。”
几秒钟前那股不怒自威的寒霜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见何疏影神情瑟缩,她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问:“刚才你为什么要说随时方便?”
何院长喏喏道:“徐经理说那边说的很清楚,是他们老板亲自来的,今天拒绝了,他们老板下次就不一定什么时候有时间,挺难得的机会。”
何疏影满腹委屈,心说我这不也是为了业绩嘛。
700万的缺口,即使年底填不上,何氏口腔也不一定会马上破产。但她越来越觉得如果达不到700万,面前这个年轻人和她,肯定要疯一个。
更有可能疯两个。
因为方规已经挺疯了。
何疏影说话的时候没敢抬头,说完悄悄地抬了抬眼,马上意识到鲁莽了。
她迅速低头,甚至想捂住耳朵,以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果然,在一声饱含“恨铁不成钢”的悠悠叹息后,疾风骤雨虽迟但到。
“公司信息报了吗?医院基础项目和VIP项目情况了解过吗?预算报了吗?需求发了吗?中等规模而已,贸贸然上门我们何院长就亲自接待?何院长那么不值钱呢?”
方规训人的时候音量极高语速极快再配上那眼神,整个一罗刹鬼转世,何疏影原以为她对谁都这样,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方规对前岗、护士简直如沐春风,对保安也有说有笑,好像只对她——何氏口腔实际的院长——动辄言语暴力。
何疏影每天想跟她解约一百次。
但违约金太高了。
拟定合作协议时何疏影还不知道这小鬼哪里来的底气,主动和她对赌,如果年底达不到700万增收,赔偿何氏口腔700万。
反之如果何疏影提前解约,同样要付700万违约金。
何疏影当时的确上头了,认为方规既然敢这么写,那一定有底气。
后来发现上了这小鬼的当了。
这人是破产二代,背着好几个亿的债务,就算到年底没达到增收目标拍拍屁股走了,她也拿这小鬼没办法。
何疏影向父亲何显之抱怨时用的称呼就是“小鬼”,何显之完全不同情她,反而冷嘲热讽,让她最好把这小鬼供起来,没准儿她一个百年牙医世家出身还进修过MBA的“大人”办不成的事情,这小鬼就能办成。
“情绪价值并不一定是愉悦、满足,你觉得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吗?有钱人不会给自己找乐子吗?要来口腔医院买满大街都能买到的管家式服务?”
跟何疏影说话太费劲儿了,方规喝了口水,放缓语气,“有钱人不需要自己的钱买哪里都能买到的谄媚,他们更喜欢花得耳目一新流连忘返。如果你让ta感觉ta出的钱够买你不值钱的笑脸和热情,ta只会撇撇嘴耸耸肩,把你的医院也归为‘洒洒水就能当上帝’的地摊货,ta就不会对你死心塌地,反而对你百般挑剔。你要反过来让他们买你。”
何疏影面上毫无反驳之力,心里默默道:前后矛盾。
整顿岗亭和前台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会儿说有钱人的时间很值钱,要让他们享受丝滑的服务体验。
何院长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单纯太让人窒息了,方规不禁再次叹气,“你是不是在想,如果不需要给客人管家式服务体验,为什么要优化新客进入通道,从岗亭开始建立链接?为什么要让每个医生尽可能多地记下当天客人的情况,哪怕是姓名和无意间提到的小细节?让每一个客人都认为自己受到重视。”
何疏影悚然一惊。
“很简单,何氏口腔医院任何一名工作人员的时间都很值钱,这些体现在你的用人成本上,如果没有概念,你再去看一遍支出。所以,一个客户不值得两名工作人员为其提供相同的服务内容,也不值得一名工作人员为其提供两次相同服务。保安是,接待人员是,医生更是。”
这么简单的道理何院长要是听不懂,那她趁早别开医院了。
“如果一个超级有钱人付出一百个有钱人的价格,像你爸的客人一年会费上百万,那你当然可以提供便捷通道,你可以空出一天两天的时间专门服务ta——你甚至可以告诉其它客人如果他们出价更高,你也愿意为他们预留档期,注意,是预留,而不是腾出。可是一个中等规模的企业,我们就算它购买了三百人的优选套餐,年收入三百万,但是医院要付出的是为三百人服务的时间精力和成本,那你为什么要提供快捷通道呢?”
何疏影本能地想:歪理邪说。
人家一次性带来的是三百万的营业收入,而不是三百次累计到三百万的收入。她只要接待一刻钟,而不是三百个一刻钟。
方规没空计较何院长在心里吐什么槽,这位半吊子艺术家院长精神活动太丰富了,挤占了本就贫瘠的商业头脑。
“归根结底,”方规指尖叩击桌面,唤回何疏影注意,“你的专业你的审美以及你的家学渊源都是任何一家同样机构无法取代的,你难道认不清现实吗?这样珍贵的你,为什么来个客人就去热情接待呢?你可是何氏口腔医院的招牌啊何院长。”
“无法取代的珍贵”让何院长心花怒放,她忽然觉得这小鬼前面说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医院的用人成本是最高的,因为没有租金压力,她很大手笔地给了所有工作人员市面上中等偏高的薪资,他们理应表现出相应的工作能力、态度。
服务体验是对客户说的,实际上那番整顿极大提高了前台部门工作效率,而医生记下的客人信息经过不同形式的反馈,也收获了反响。
不到半个月就有不止一名新客主动前来,而来访途径是“朋友介绍”。
至于企业客户——就算是一个中等规模乃至大型规模的企业负责人,她也不应该第一次就热情招待,那样会降低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评价,导致后期商务条款谈判变得被动。
何疏影毕竟接受过商科教育,将这番思考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你的意思是,我们医院所做的改进是为了让医院的价值提升,让客人感受到‘物有所值’。我要把业绩抛开,所有思考的动机基于‘你付的钱勉勉强强够我的价值’,而不是‘我的价值值你付的钱’,是‘我本位’,因为要对应客人觉得‘我*花这么多钱,就应该接受这么专业的服务’?”
方规重重点头,“非常棒,何院长可以出师了。”
何疏影掩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真的?”
“当然啦,我的何院长。”方规肯定道,随后用何疏影迄今从未领受过的温柔语气问,“听我夸你,开心吗?”
何疏影不好意思地小幅度点头。
方规笑笑,“现在,理解情绪价值了吗?”
何疏影暂时没想到这跟情绪价值有什么关系。
“不理解没关系。”方规收起一脸和煦,隔空指向何疏影的鼻子,“你只要时刻记得一件事,你是何氏口腔医院最珍贵的商品,没有之一。最珍贵的商品,不可以随随便便抛头露面。记住了吗?”
小鬼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何疏影不无委屈地收起了心田枯萎的小花,“记住了。”
方规看了眼手机:“好了,今天的课到这里结束,我要下班了。”
何疏影:“等等,我跟你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到大厅时,市场经理正好引领一对看似母女的客人进门。
何疏影的目光下意识扫向一大一小二人,旋即高冷地移开眼神,走出门外才忽然反应过来那名大人有点眼熟。
后脚进大厅的方规冲那人招招手:“沈总,你好。沈总,再见。”
沈晓睿完成了迄今为止最快一次供应商考察。
沈晓睿让Clare先上车,车门一关,电话立刻打给李博士,劈头盖脸责问:“你不是说和何氏口腔没有利益相关信息需要披露吗?”
李笃:“是没有啊。”
沈晓睿竭力遏制涌上心头的怒火,“那么我请问,那位方女士和何氏口腔的副院长什么关系?”
“哪位方女士?”李笃懒洋洋地问,“是我列为重要关系人但你找不到充足理由证明其是我家庭成员的方女士吗?”
第56章 “不只是重要关系人。”
方规到公寓,李笃正要把鱼放进蒸锅。
厨房临入户门,听到解锁的提示音,李笃扭头,便看到这人游魂似的垮肩耷脑地飘进来。
“回来了?”
方规半个眼神欠奉,踢掉鞋子径直往客厅飘。
李笃顿了顿,还是把鱼先放上炉子,设置好时间。
取下围裙洗完手从厨房出来,方规已经躺到了地毯上。不是四仰八叉躺,两腿靠在一只特意翻到背面的沙发上,人折成了趋近九十度的形状。
据说这样有助于血液回流大脑。
李笃自己试过,没感觉对大脑有什么帮助,反而对腰非常不友好。
她盘腿坐下,手在地毯上按了按。
毛绒地毯,厚实、柔软。
圆圆不委屈自己,她是真喜欢这张地毯。
大小卧室的床都收拾出来铺好了,她不乐意睡。
李笃把一只枕头拉过来,问:“今天也调教何院长了?”
方规一动不动,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安静地扮演木乃伊。
对何院长的调教已有四天,从第二天开始,圆圆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早,兴奋劲儿肉眼可见一天比一天少。
何疏影气质明显偏向抑郁质,多愁善感,跟这样的人待久了,容易被吸取能量。
不过圆圆的萎靡可能跟何疏影本人没关系。
她的热度或许是连轴转那段时间烧得太旺没缓过来,又或者更早,在何疏影签下协议时就散去一大半。
何氏口腔这桩生意,只有起初拿下何疏影的阶段才让圆圆感觉有成就感吧。李笃想着,把手递到了圆圆面前。
“何院长调教出来了?”
手上残留了点儿鱼腥味,还有葱蒜姜的辛辣,方规嫌弃地皱皱鼻子,别开脸。
李笃追过去,食指在她眼前勾了勾,又移到她鼻下,“饿吗?鱼蒸好就可以吃饭了。”
方规白她一眼,张口咬住,看到李博士脸色涨红额头爆出小青筋才放轻力道。
真是。
欠挨。
“沈总今天去了吗?”李笃抽着冷气却假装若无其事地又问。
方规鼻腔哼出一道气流,算是应了,然后松开牙关,抬抬眼。
李笃琢磨这是问她“你怎么知道”以及“跟你有关吗”的意思,但没那么关心,回不回答没关系。
“审核预算时沈总主动问的,我就和她讲何氏口腔蛮好。”李笃说,“你们遇见了吗?”
“下班出来碰到了。”方规兴致缺缺地说,“何院长今天表现也蛮好,没有追着赶着扑上去。”
虽然在大厅撞见沈总差点儿就迎上去,还好她在后面,看紧了何疏影没让她折回来。
李笃说:“因为我们圆圆是定海神针呀,稳住了何院长。”
“噫!”
方规搓搓手臂,把搓出来的空气甩给李博士,迈过脸,摆明不想理她了。
现在圆圆是不是需要另外的东西提升她的热情呢?李笃心里想着,决定给圆圆增加难度验证一下。
“「稳世」有家供应商资金链断裂面临跑路风险,给员工造成了很大的不便。稳世管理层后面极有可能加强对供应商财务状况的审核。这样的企业对供应商持续合作的能力考核相当严格。”
方规一骨碌爬起来,“多严格?”
“准备吃饭,吃完再说。”李笃扶起方规的手肘,抬着她站起来,“还有件事要跟你讲。”
圆圆陛下等闲十指不沾阳春水,惦记从李博士这儿听取情报,主动把盘子碗洗了,不过耐心也就到这里为止。
见李笃想拿毛巾把餐具擦干,方规一把夺过来,“还说不说啦?”
李笃便知不能再吊胃口了。
“类似薪酬福利体系的服务供应商,她们看重稳定性,通常希望服务商在3-5年不会有大的变动。何氏首先要证明其拥有持续3年以上的经营能力。”
“这不算难题吧。”方规想也不想道,“你放眼整个大申城看看,哪家口腔医院是自己家房子,就这一条不秒杀百分之九十九?而且何氏是百年老字号哎。”
李博士看破不说破,唇角有意无意噙了点笑。
方规伸手压平了李博士嘴角那抹讨厌的笑。
何氏口腔的家底厚归厚,但经营状况……非常不理想,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到方规。
一年内4个重要客户解约,2家待解约,丧失35%的营收来源,即便可以用“大环境不好”安慰自己,但在新的客户看来,这意味着医院经营风险极高。因为收入锐减必然衍生出一系列问题,同时折射出医院的管理存在极大隐患。
简单来说,丢一家客户可以勉强解释为市场波动,丢两家客户多说一句“大环境就这样,没办法”也可以理解,如果丢六家客户……
李笃阐明利害:“她们一定会重点审查医院的客户留存情况,进而判断经营者的管理能力。”
方规双手护胸口:“哎呀。”
戳中要害了。
作为一家商业机构的领导人,何疏影典型志大才疏,专业技能拔尖,经营管理一塌糊涂,心态也不行,没有创业者的抗挫折能力和抗压能力,遭遇困境立刻手忙脚乱,迷信营销,迷信短视频所谓的商业管理专家——她竟然会因为看了一条短视频就把人请上门来做培训,还要自己出面做营销……总而言之,钱大把大把撒出去,时间精力浪费了,除了暴露她的无能和慌乱,丧失客户信任,别无他用。
这年头就这样,个人意志很难影响更罔论改变经济形势,反而会被大势裹挟着江河日下。
在如此看不到一点希望的经济环境下,经营者很难长久保持好的心态,而一旦心态崩坏,情况只会更糟——如此恶性循环,难免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最终只有自取灭亡一条路。
而在外人看来,个体如果将失败归咎于社会环境,只能加倍证明个体的无能。
李笃总结:“沈总金融专业出身,是一位资深投资者,更是管理专家,她很看重领导人的经营管理能力,和我们圆圆一样,沈总也能从经营状况判断一家公司经营者心性如何,在这样的经营者领导下,这家公司能够存续多久。”
“擦你的盘子去。”
方规吃不进李博士的劣质彩虹屁,赶走李博士,找了面承重墙手掌撑着墙面……扎马步。
方规今天没跟沈总聊,看牢何疏影也不让她跟沈总聊,就是察觉出沈总隐藏在温婉面孔下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危险性。
平心而论,沈晓睿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只惯于蛰伏的猎豹。寻常不露面,单凭蛛丝马迹追踪猎物,而且她鲜少正面搏斗,更擅长在找出猎物的弱点后,无声无息发动致命一击。
可是「稳世」这家客户她肯定要抓到手的,天时地利人和,送上门的客户她都不要,那搞鸡毛啊?
李笃回厨房擦干盘子和碗,收拾好厨具,煮上一壶花草茶,出来一看,圆圆仍在面壁。
“在想怎么破局?”李笃端着两杯茶走过去,觑着她的神色问,“要帮忙吗?”
“不要你管。”方规转过身丢给李博士一记眼刀,背靠墙壁继续扎马步,“你刚说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李笃随手将一杯茶放在旁边的百宝架上,略显难为情地挠了挠额角,“沈总让我写一份利益相关披露声明,证明我选择何氏口腔是何氏口腔很好,不存在和你的利益输送,所以……”
“等等!”方规用力挥了下手打断李博士,“你前面说什么?不,别说话,我自己想想。”
李笃举杯送到唇前,浅浅啜了口花草茶,眼眉形似惬意地弯起。
不用李博士重复,方规想到了关键。
“我们小何院长走的不是商业路线。何疏影没想过做大做强上市圈钱。她只要保证有一个稳定的管理制度后面不乱来不作妖就行。何氏的优势一直都在何家人传承百来年的专业。只要收支平衡略有盈余,只要何疏影想,这家口腔医院可以一辈子开下去。”
何疏影心态崩了又崩,技术可没崩,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崩?
只要何疏影手没废眼没瞎,她有大把美学治疗的客人等着上门。
经济形势越不好,越是有一批人注重外在形象。
就跟方爱军越没钱越要折腾排面一样,家底都快掏空了,还要去买进口豪车。
买来一辆抵押一辆。
方规恨恨磨牙。
下午还教育何院长不必讨好客人,怎么就被李博士三言两语带进沟里去。
“好你个乱臣贼子。”方规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扰乱朕心,杖责一百!”
“……小心茶水。”
李笃堪堪放下手里的茶杯,就被方规带着滚到了地上。
好,圆圆的热情回来了,有劲儿了。李笃想。
地毯真是个好东西,李笃又想。
她伸手环抱了压在身上的人。
方规没注意,也好像不在意,她问:“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受什么刺激了?去补爱了吗?”
李笃好像说过要去找什么行为学家交流缺爱的问题。
李博士一向是三棍子才能打出一串屁来,要么就是缺少关注着急刷存在感的时候才事儿多。
今天太反常了,回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一句话接一句话,没话找话,吵得她脑子嗡嗡响,差点儿被李博士带歪了。
“今天梁教授给我上课,我问了她一些事情。”李笃说,“梁教授建议我尝试和……人多进行语言交流。”
李笃很不习惯口头说这些,很多事情在她眼里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一件事起因经过结果……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干嘛要多此一举念出来。
梁教授理解她所用的“阅读”的比喻,但梁教授提醒她,每个人的理解能力甚至阅读能力都是不一样的。
你可能吃透了一本书,你知道它最后的结局,你理解它的文法和逻辑。
但是你不想和人分享吗?
你不好奇在别人的视角下,这本书里的某一段某一篇如何理解?又或者你把书念出来,听者是不是会产生和你截然相反的联想。
你不想验证吗?
如果完全不好奇,如果对她人看法笃定无疑,她又何必咨询梁教授。
李笃不知道在圆圆眼里,她这本书是什么样子,李笃也不知道圆圆眼里的其它书是什么样子。
李笃想看。
方规也在看李笃,双手支地,居高临下俯望她,觉得李博士今天鬼头鬼脑的,没憋好事儿。
“刁民,是不是又想害朕?”
圆圆陛下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一套?
李笃没忍住笑,但也知道不能笑得太放肆,她移开视线,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沈总为什么让我写利益相关信息披露?”
方规奇怪道:“这还用问吗?你不是早就把我列为重要关系人了?”
“不只是重要关系人。”李笃低声说,“还是家庭成员……”
第57章 她什么时候表示过“还没准备好”?
李笃说后一句话的音量格外低,眼神闪躲,瞧着就心怀鬼胎的样子。
方规隔着衣服摸摸李笃肚子,三下五除二摸清楚了李博士怀了个什么玩意儿。
“好你个李大博士,什么时候叛出我方家家门了?我说一句外人你就真把我当外人了?什么叫‘还是’?敢情以前不是吗?还是说我们李大博士压根不记得这茬,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吗?”
李笃:“……”
泄了气然后像蚌壳一样默默闭紧嘴巴的李笃看起来正常多了。
方规翻下来,戳着李笃的胸口语重心长道:“做人呢,不能忘本。方爱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都没想过更名换姓,你还想拿这事儿找我邀功怎么着?你自己摸良心想想,别的不讲,吃了大院那么多大米,白得了那么多姐妹,姐妹们好赖也照顾过你,跟你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说不认就不认了?咱不能一朝阔气了就忘了咱们从哪儿出来的,是不是?”
李博士深呼吸,李博士大惑不解,李博士一时无言以对。
李笃一声不吭地盘腿坐起,端过茶杯喝花草茶。
方规拿起平板,看她有滋有味地喝茶,眼睛四下踅了一圈,抬手指向架子上那杯。
菊花、薰衣草、玉兰花。
都有补气安神的功效。
李笃一连喝了两杯。
把架子上方规指的那杯也抢先拿下来喝掉了。
方规啧一声,“干什么干什么?说你两句还不服气吗?没良心的。”
谴责完李博士,夺回杯子举杯喝水,发现一滴水没给她剩,气了个仰倒,“没天理啦!李博士发达了,一口水都不给人家喝啦!”
蹬腿打滚,脾气耍得明明白白。
李笃哑然失笑,只好去厨房拿水壶。
拿来以后方规又不要喝了,“不喝,谁要跟你一样大晚上灌一肚子坏水。”
圆圆不喝李笃自己喝。
还好只烧了500毫升。
一壶茶下肚,确实心如明镜,李笃醍醐灌顶般领悟了梁教授所说的“验证”。
她以为把圆圆列为“家庭成员”是件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标志着新的开始,进入(或她期望进入)新的阶段。
可在圆圆心里,她一直是家庭成员。
……虽然这样的家庭成员还有29个。
错得太离谱了,李笃心里想着,给梁教授发了条「谢谢」。
有些事情并非她以为的那样。
她要验证的事情还有很多。
那么,圆圆为什么说她“还没准备好”?
她什么时候表示过“还没准备好”?
李博士半天没动静,方规从平板上抬起头,拽拽李笃裤脚,问:“跟你时差十五个小时的老板到底撒子时候跟你开会嘛?开完会是不是要正式开工了?”
“下周一或下周二来电,没意外就正式签约了。”李笃说,“签约完成,大概率要忙一阵子。”
“好好干。”方规说,“脑子用在正事儿上,别瞎琢磨有的没的。”
李笃望着那颗圆圆的、露出三个旋儿的脑袋:“嗯……”圆圆在点她什么呢?
方规在平板上点选「稳世」官网沈晓睿的大头照。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可不能轻视。
听着李博士余音袅袅一声后鼻音,忙里抽空又看她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笃直觉不是提问的好时机,眼皮一垂,瞄到了屏幕上沈总的照片,想起另一件事,“沈总推荐了家政服务。”
方规环视四周。
这房子论面积不算小,靠李博士收拾不现实,她收拾更不现实,肯定要找帮手。
“住家保姆不要,小时工可以,自己有住处的专职阿姨也行。”见李笃脸上未经掩饰的意外,方规补充,“要做饭好吃的。”
她不做家务,也不可能指望马上忙起来的李博士打理家务。
而且李博士做饭太难吃了,清蒸鲈鱼能做到没一点鱼味全是葱姜蒜味,动辄牛奶面包洋人饭……饿极了勉强吃吃她不挑,常规三餐绝对不要。
李笃:“哦。”
李笃拎起茶壶走人。
方规从平板后探出头问:“去哪儿?”
李笃举起手里的茶壶和茶杯,指了指厨房。
方规缩回平板后,“去吧。”
清洗完茶具,李笃出厨房往洗手间去。
没到门口便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李笃有意放慢脚步。
方规还惦记着李博士不给她喝茶的仇,趁李笃背对着她没防备,双手合围圈在李笃小腹,用力一收。
勒完就跑。
跑回书房台阶上扭头做鬼脸,“叫你攒一肚子坏水。”
去洗手间收垃圾而不是方便的李笃:“……………………”
李博士找到手机,点开梁教授的对话框,面无表情删除了一条「谢谢」。
圆圆陛下怎么可能乖乖被她验证?
她怎么敢找圆圆陛下验证?
行为学家跨行搞心理学,啥也不是。
……
方规暂且将沈晓睿看做对手而非带来可观收益的客户,是想让何疏影摆脱有求于人的弱势卑微,先树立起何院长的权威。
沈晓睿这样的天之骄子,越敬着她越把她当回事就越容易被轻视、拿捏。
之所以对沈晓睿产生这种印象,其实源于一个很小的细节。
给李笃做背调那天,沈晓睿载她到女儿上散打课的地方,谈完话直接开门明示她下车。
屁股抬一下的动作都没有,更别提客气一句,提出送她一程。
说明沈晓睿眼高于顶,达成目的后或利用完别人后就不在乎对方如何。
这样的人,你对她再示好,都是给瞎子抛媚眼,搞不好她只会更看不起你。
没想到何院长的表现比方规以为得争气多了。
“什么?通知我准备材料去她公司做演示?”何疏影冲着话筒发出尖叫,“她想得美!不去!”
方规掏掏耳朵,跟何院长确认:“徐经理跟你汇报的客户……是前天来的那位沈总吗?”
何疏影气鼓鼓道:“不然呢?”
沈总带女儿前来医院那天,何疏影之所以多看她两眼,单纯是感觉这女人眼熟。
但何疏影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何疏影是睡到半夜忽然想起来,从农场那台冲她不停按喇叭的商务车上走下来的女人,正是这个沈总。
她让开位置,结果商务车反倒挡在她车前不让她走,沈晓睿甚至当着农场主的面鼻孔朝天睇她白眼挑衅她。
何疏影接触过的大小企业主、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海了去了,第一次见了就这么讨厌的,沈晓睿属于第一个。
“有什么了不起的?跑到乡野郊外撒威风。”
方规来到何院长身后帮她按摩肩膀:“……三百万呢我的何院长。”
何疏影下意识撇开肩,不让方规碰她,强调她对沈晓睿的不喜:“这女人太难搞了,一千万我也不做她生意。”
方规欣赏何院长这股劲头,曲起指关节在椅背上敲了敲,“很好,何院长,屏着这股气。”
何疏影警惕地望向方规,满眼狐疑,“她也是你客户对不对?”
方规:“不是。”
何疏影恨屋及乌,追问道:“那她大老远去找你干嘛?”
方规低头看何院长,露出怜爱的笑容,心道:也不能明讲就是顺道喊来刺激你的吧?
何疏影:“?你说话呀小鬼。”
“等我接个电话。”方规笑着拿出口袋里嗡嗡震动的手机,看了眼屏幕,“徐经理?”
徐经理是医院的市场经理,身兼营销推广和业务增长两项重任。前期内部整顿上她是最早配合方规的,方规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我在院长办公室。嗯,我知道。我来做院长工作。”
三句话没一个字避开话题人物,边说还边冲她笑。
何疏影想都不用想徐经理这通电话的目的,见方规放下手机立刻竖起柳叶眉,“你最好不要做我工作让我去舔那个姓沈的。”
方规这会儿当真好奇沈晓睿怎么惹到何院长了,双手托着下巴看了何疏影一会儿,笑眯眯道:“哎呀,怎么能说舔呢?我们珍贵的何院长可不能说这么粗俗的词。”
何疏影毛骨悚然:“你不要笑!”
方规如何院长所愿板起脸,“你让徐经理通知沈晓睿,如果她对医院感兴趣,就让她尽快过来,你只有今天有空,明天你就要飞去国外给一位重要客户做手术了。”
何疏影问:“什么重要客户?哪里来的重要客户?”
方规不耐烦道:“没有客户你出国找个高大上的地方刷刷定位好了呀。你不是整天说什么国王要找你讲课吗?那你天天待在医院干嘛,听我训你才舒坦吗?”
何疏影:“国王学院……”
何疏影低眉顺眼:“我让屈秘书现在订机票。”
沈晓睿卡着四点半的下班时间驱车抵达何氏口腔。
何疏影早已收拾好行李,听到保安传消息说沈总正在停车,何疏影立刻披上丝巾,喊屈秘书拉上行李箱一道往主楼后门走。
停车场在主楼后方,从停车场到正厅只有一条对外来人员开放的路,需要绕到主楼前方。
但有一条供内部人员和超级VIP客户的快速通道,直接从后门走。
何疏影到后门时,方规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何疏影心惊胆战地放轻脚步。
方规在关了灯的窗后继续看。
沈晓睿和她的金毛小姑娘在车里足足磨蹭了两分半,方才一前一后下了车,沈晓睿左右看看,牵着女儿选择从右侧绕过主楼。
方规赶忙冲何疏影打手势,同时揿下开门键。
何疏影整理了下衣领和纱巾,昂首阔步走出后门。
方规侧耳听着,听到何疏影车辆启动引擎,她不慌不忙地往前厅走,不忘追踪李博士动向。
「李笃到哪儿了?快快快,你老板跟我老板马上要打起来了!」
第58章 “你那什么眼神?想要吗?”
车开到转角位置,何疏影指示司机贴近路沿石拐弯,有意和沈晓睿拉近距离。
徐经理已迎接上沈晓睿,她对院长的车熟得不能再熟,听见发动机声响便放了一只眼睛留意后方,余光见车辆接近,用手虚挡外侧的沈晓睿,提醒二人当心,然后半转过身向车辆挥挥手,喊:“院长。”
“Lucia。”
何疏影降下车窗,和徐经理招呼,目光自然转向好奇打量她的金发小姑娘。
母女俩在步行道上,比身在车内的何院长高。
何疏影堪堪与小姑娘平视,向她笑了笑释放友善,至于高高在上的沈晓睿……
没看到,看不到。
徐经理向沈晓睿露出歉意并安抚的笑容,弯下腰和何疏影道:“院长,我仓促和Sherry讲您明天飞国外,是我疏忽。刚刚我和Sherry讲您改航班了,Sherry马上抽时间专程赶来,如果第二次专程来仍无缘与您相商,也蛮遗憾的。”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车内外两人都能听到。
天色尚早,沈晓睿神情上无太大波动,然而明盛的斜阳却让她侧面阴影竟显得深重。
“ProfessorLangley主持的会议,我要过去休整的嘛,我每次去都要有一两天睡不好觉。”何疏影同徐经理抱怨了那边的潮湿天气,后矜持地朝沈晓睿颔首示意,“不好意思啊Sherry,我今晚直飞London,让Lucia陪你参观,好吗?”
沈晓睿拉起仍歪头看何疏影的Clare,开门见山道:“如果我是为了参观,何必临时来一趟。我想和何院长谈谈定制项目,Lucia权限未必足够。”
何疏影看一眼腕表,为难道:“KCL有场颌面科学的研讨会邀请我参加,原本我是订的明日航班,可是我不喜欢匆匆忙忙赶到,匆匆忙忙谈事情,所以提前一天过去。Sherry和我谈定制项目,那我们有好多项目的呀。等我回来,我们再约时间慢聊,如何?”
沈晓睿受不了何院长矫揉做作的腔调但更无法接受两次无功而返,硬邦邦抛下四个字:“二十分钟。”
何疏影不明所以地看看徐经理,再看回沈晓睿:“什么?”
沈晓睿语气不冷不热,“何院长不喜欢匆忙赶路,去机场的时间一定留有空余,我们谈二十分钟。”
何疏影:“哈哈,Sherry讲话好有趣哦。”
不过到底没有一口回绝,“一刻钟。”
沈晓睿定定地看着她。
何疏影状似无奈地摊开手,“市区很快要堵车了,Sherry见谅嘛。”
沈晓睿:“……Fine,一刻钟。”
进入正厅,徐经理眼光朝服务台一扫,一位专员立即走出柜台迎上前来。
看到Clare明显的混血特征,服务专员自动切换语种,先是礼貌询问二位客人是否需要茶点,沈晓睿说不用。
服务专员屈膝平视Clare,罗列出三种少年儿童喜欢的饮品,见Clare有些犹豫,但没有明确回答不要,服务专员转而询问沈晓睿,是否方便带这位年轻女士亲自挑选茶点,同时视线仍保持与Clare平行,右手指向不远处的茶水间。
得到二人的肯定回复,服务专员引领Clare去向茶水间。
捕捉到沈晓睿眼眉迹不可寻的松展,何疏影在心里低低地欢呼了一声:YES!何氏最棒!
尽管面上不显,何疏影耳边一直回响着臭小鬼逼她对练了无数次的口号。
——全申城哪家口腔医院能做到全员多语种无障碍交流?
——何氏口腔。
医院主要客户大都是外籍人士,工作人员从医疗团队到技术再到服务运营人员全都掌握一门以上的外语。如保洁、保安这类后勤支持人员也必须熟练运用常用英语对话。
——哪家口腔医院能够提供最高水准服务体验?
——何氏口腔。
服务绝不是时刻笑脸迎人嘘寒问暖那么简单,对待每一位进入何氏口腔的客人,无论她是成年人抑或青少年儿童,都应视为平等沟通平等交流的主体。
平等对待成年人与未成年人,是对所谓高素质、高教养人群最大的尊重。
何疏影一贯瞧不起路边那些美容美发店、中介门店、乱七八糟的保健品商店晨练喊口号的事,太粗鄙。
可这两天每天早上来,姓方的臭小鬼硬逼着她在办公室里把几段对话翻来覆去喊,直到她不再觉得羞耻。
而何疏影也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审视了她一手打造的何氏口腔医院,包括那些她不舍得裁减但到最后或许不得不精简的高薪员工。
诚然,过去一段时间她们的表现不尽人意,因为领导者的张皇失措而飘摇、懈怠,但在整顿以后,她们拿出了何疏影当初招募她们时看重的敬业和认真。
——全申城哪家口腔医院拥有地地道道不打折扣的百年传承?
——何氏。
——失去因成本控制而解约的客人,是何氏的损失吗?
——当然不是,是客人的损失。是客人不够实力,享受不了何氏的服务。
——不了解何氏随意点评何氏的客人,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吗?
——不在乎,是他们不识货。
……
臭小鬼洗脑能力太强了,何疏影满脑子何院长最棒、何氏最强,倒确实很少去想亏损的事。
如此,何疏影面对沈晓睿更加泰然自若,向另一名接待人员道:“Candy,我要一杯牛奶,送去接待室,谢谢。”
沈晓睿指向前厅的休憩区,不容置疑道:“何院长要赶飞机,我们节约时间,就在这里。”
何疏影一副以为她在开玩笑的样子,抬手掩口,轻笑出声,“在这里不好吧?Sherry是我们Lucia的贵客,总归要郑重一点的。”
说着,何疏影甩了甩半长的波浪卷发,率先朝西楼接待室走去。
被何院长的发尾波及,沈晓睿条件反射向后仰,然而还是有几缕发丝从她鼻尖扫过。
沈晓睿闭了闭眼,将那隐约含有草木清香的冲击收入一次深呼吸,向徐经理道:“Lucia,麻烦照看Clare。”
徐经理:“好,请您放心。”
进入那间臭小鬼一个小时前还在匆忙布置的接待室,何疏影自己也一怔,但她用接牛奶的动作很好地掩饰过去。
周末两天,臭小鬼把院长办公室和档案室翻了个底朝天,一会儿找她要这个一会儿找她要那个,她都不知道东西都用在了这间专门为沈晓睿打造的接待室。
何显之反对何疏影拿父辈的荣誉为医院提升名气,说这样做太肤浅太表面文章,从来不允许她公开展示,不想给他那些老派的超级VIP客户带来不好的观感。
自从院长办公室挂了四张画像,何显之一次没进去过。
但放置在一间面向特定客户开放的接待室,就不算公开了。
见何疏影慢条斯理地喝牛奶,沈晓睿将注意力投向接待室的种种陈设。
从上世纪初期起的各类奖项、荣誉证书和论文挂满一整面墙,历任院长参加重要活动的照片又是一面墙。
只要进了接待室,根本无需耗费唇舌介绍何氏口腔的专业。
整个房间处处透着两个字:权威。
沈晓睿目光滑过照片*墙右下角一组看似不显眼的照片,少顷,转了回去。
那是何疏影博士毕业典礼的纪念照:银发教授为何疏影拨流苏的珍贵瞬间、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的耀眼时刻,还有四张在学校各地标建筑拍摄的单人照或集体照。
照片泛黄,有些年头了。
可在牙科学院大楼前笑容含蓄但不乏灿烂的年轻何疏影,和余光里喝完牛奶唇角微微翘起的何院长,竟也没有太大区别。
何疏影放下牛奶,注意到沈晓睿视线定在她的旧照片,心情莫名不舒爽。
她本来不想拿出这组照片,与开山立宗的父辈相比,她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就。和父亲抗争了那么多年要把诊所升级医院大干一场,结果也搞得“夜替四噶”(一塌糊涂)。
还是那臭小鬼,中午死乞白赖跟到她家,在老头子的书房里翻出了这几张照片,不顾她拦阻塞进包里。
还说什么“信我,沈总吃这个”。
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骄傲自大的沈晓睿吃吗?
察觉何疏影意味不详的打探,沈晓睿回过神,眉眼明显比之前软化许多,“何院长是UMich毕业的吗?”
她吃哎。
——专业,自信!
——你是何氏口腔最珍贵的何院长。
越专业,越自信。
是又如何。何院长自信挺胸,理直气壮无视了沈晓睿的提问,“我们是不是可以谈正事了?”
沈晓睿不以为忤,带着笑意落座。
昨天沈晓睿与新进高级合伙人Zach共进下午茶,侧面打听了何氏口腔的情况。客观上来讲,这本不是一件值得浪费时间讨论的小事。
但Zach很在意,主动介绍何氏口腔,说何氏历来为“名流富绅”服务,他有意向与何氏多接触。
言语间有点圈地自主的示威。
沈晓睿不至于窥伺同事的门路,却对Zach如此看重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人机构生出基于业务直觉的好奇。
沈晓睿询问Zach关心的三个定制项目的收费,这笔费用将由公司报销,她关心价格。
何疏影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蹙眉道:“常规定制项目的费用明细Lucia都知道的呀,你和她谈就好了。”
沈晓睿倾身问道:“有哪些Lucia不知道的特殊项目?”
“我们特殊项目不多,也不少。可是如果一项一项聊,没有谈的必要。”何疏影转动了下左手手腕,完整展示表盘,“时间不早了。”
从何疏影下车到现在,已过去九分钟,其中五分钟都浪费在何院长的拿腔捏调上,但沈晓睿没有流露出分毫不悦,笑容更加良善:“何院长,我认为我们可以展开跨领域合作。”
……
何院长和沈总进接待室两三分钟,猫在二楼观望的方规扯了扯李笃的衣摆,“走啦。”
“这就走了?”李笃问,“不怕她俩打起来吗?”
何疏影向沈晓睿甩头的那瞬间,圆圆掐她掐得有点疼,李笃也以为沈总会当场发作。
沈晓睿从未在李博士面前展露出如此慑人的一面,远远一看,挺有下一秒就变身狼人扑上去的架势。
“这两位,顶多魔法对决。”方规踩着地板纹路往楼梯方向走,“打是打不起来了。”
李笃跟上去,“那你不担心何院长被沈总欺负了吗?”
方规从李博士话里拎出捧高踩低的成分,有点好笑地说:“别小瞧我们何院长,人家厉害着呢。而且这在何院长自己地盘,主场优势可是大大地有。治不治得了沈总另说,反正不会让沈总占便宜。”
李笃不置可否,摸出手机打车。
医院门口上车前,方规远远望一眼主楼,接待室灯光熄灭了,何院长和沈总的会谈结束了。
“等着瞧吧,一会儿我们何院长就给我汇报成果来了。”方规一条腿压在李笃腿上,舒舒服服坐好,主动多解释两句,“我们何院长差的只是一点让她自信的自知之明,只要何院长认识到自己很牛[biu],一个小小的沈总还不手到擒来。”
何疏影生长环境比较特殊,虽然家境优渥,说有两分基业并不算吹擂,但因为做的是伺候“上等人”的服务行业,自幼接受的教育基调恐怕也是谦逊居多,缺失了一种纵览客观条件理应有的自信,导致她遇事容易悲观,容易自我怀疑。
方规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也挺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
甭管会不会矫枉过正,先把何院长的错误意识扭转过来。
所以方规给何疏影洗脑,让何院长多往长处看,少往短处看——只要何院长认可自己是最厉害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果然刚到公寓,何疏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何院长的兴奋通过那比平时高了两度的音量直冲天灵盖,“小鬼,臭小鬼,你真的和Sherry不熟吗?那你怎么知道她七寸在哪里?”
从车上关于时长的讨价还价到掐准时间离开,沈晓睿每次转折时刻的应对,都在臭小鬼的预料之内。
就算在沈晓睿面前端着骄矜的院长架子,何疏影也有好几次心里感慨“臭小鬼,钻人家肚子里当蛔虫了吗”。
“Sherry真的说出了那句‘留的时间一定有空余’哎,然后跟我说二十分钟,我想我留足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钟蛮好够的呀,可是我记得你说不管Sherry说多少时间,都要给她打七五折。她居然同意了。
“她也说不要去接待室,我好紧张她会不会跟上来。
“你没看到Sherry进去以后的脸和笑哦,何显之做不出她这种笑脸,哎,我好想给Sherry拍片看看她的下颌角有没有削磨过……”
开着扬声器,何疏影的话李笃全听在耳朵。
可是何疏影越兴奋,圆圆越无精打采。
一点成功的喜悦都没有。
方规把整个人埋进沙发里时,李笃凑上来,“何院长在我们圆圆陛下的英明领导下打了胜仗,陛下不开心吗?”
“你好油啊李博士。”方规不想看油嘴滑舌的李博士,用抱枕盖住脑袋,又踢了她一脚,指指手机。
很明显,这是让李笃挂电话的意思。
何院长喋喋不休说Sherry前倨后恭的样子真有意思,李笃心念一动,指尖从挂机移向关闭扬声器,拿起手机去了厨房。
圆圆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像困,散发着几分失落消沉的气息。
李笃理解圆圆的低落——本以为很有难度的探索,真正做了发现不过尔尔,是会有一脚踏空的失落感。
她在厨房和何疏影聊了两句,回到客厅,打开扬声器。
“哎小鬼,你在听吗?Sherry主动讲要跟我跨领域合作。”何疏影说,“我没有现场答应她,跟她讲时间太赶,等我回来再聊。我看时间,正正好十五分钟,一秒都没多给她。”
方规听何疏影饱含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胜利感想是真没劲,但听到何院长讲正事,人跟抱枕一块儿弹起来。
“什么跨领域合作?她想做你业务还是给你业务?”
何疏影说:“Sherry讲她们公司也有蛮多高净值客户,重视高端服务,说有机会可以帮我引荐。”
方规问:“你没有因为她这么说,就给她示好打折扣吧?”
“她说帮我引荐我就要见呀?”何疏影哼了声,沉浸在沈晓睿对她俯首帖耳的辉煌胜利中难以自拔,心气空前膨胀,“她求着我见我都要考虑考虑,怎么可能给她好脸色帮她打折?我们何氏这么廉价的吗?”
方规笑了:“行啊,我们何院长真是出息了,好,恭喜何院长,从今天开始,你正式出师了。”
圆圆陛下这笑让李笃不着痕迹地后退,何疏影也听出异样,紧张地问:“小鬼,臭小鬼,你会按我们的约定帮我到年底吧?是旧历年底哦,不是元旦。”
方规反问:“那你还记得超过七百万收入的部分怎么分配吗?”
何疏影声音忽然飘远:“啊?小鬼你说什么?我进隧道了,信号不好,听不到啦……拜拜!”
李笃捡起掉在地上的抱枕,从沙发后拿出一瓶香槟,“何院长拿下沈总了,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半场开香槟?滚蛋。”方规用脚踢开李笃送上前的香槟,没好气道。
李笃想了想,附和道:“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何院长要和「稳世」合作,没有圆圆陛下保驾护航,估计凶多吉少。”
油腔滑调的李博士没眼看,不过方规知道中断何院长胜利感言的也是李笃,问:“你刚偷偷跟何疏影说了什么?”
李笃说:“沈总这位置,没必要为一个供应商跑两次,我想她可能对何氏另有想法。”
沈晓睿专程去何氏口腔两次,李笃不认为单单因为她的推荐。
「稳世」这家咨询机构做的是富豪的生意,高级雇员中外籍员工占比超一半,荟萃了各领域的精英,这类人通常十分讲究外在形象和所谓格调,也都是无孔不入的掘金手,喜欢往富人扎堆的地方凑。
何氏服务“上流人士”近百年,「稳世」里新进的那一批高级雇员当真没有人听说过「何氏口腔」?当真不对这样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通天曲径动心?
李笃不信。
沈晓睿的两次拜访和“忍辱负重”证明了她的猜测。
李笃说:“沈总公司那帮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少长他人志气。”方规顺手丢给李笃一只抱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笃笑着接过,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小瓶分装的杨梅酒,“这个要吗?刘姨今年刚泡的新酒,不多不少30天,最佳赏味期。”
方规顿时来了精神,上手去抢:“你从哪儿搞的?”
李笃:“程姨今天来市区办事顺道送的,她昨天刚从刘姨那儿回来。”
方规拧瓶盖的动作一滞,“程姨去找刘素娟了?她怎么不跟我讲?她来市区居然不告诉我?”
“知道圆圆陛下忙,她也有要紧事,就说改天等你空了再来。”李笃说,“刘素娟和成兴要离婚了。”
“刘素娟终于想开啦?可喜可贺!”方规举瓶欢呼,“干杯!”
李笃拿起香槟和她碰了碰,慢慢地说:“成兴主动提的。”
方规浑不在意:“刘素娟能摆脱成兴就是件大喜事,太好了!”
圆圆不关心细节,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新鲜的杨梅酒太好喝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瓶。
李笃看着她唇角滑下的酒液,空着的手虚虚握拳,克制住了去擦拭的冲动。
但另外一种冲动却鲜明而又深刻地浮出。
方规用手背抹了下唇角,一抬眼正碰上李博士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睛,“你那什么眼神?想要吗?”
李笃目不转睛,“嗯。”
方规爽快地递过酒瓶,李笃愣了愣,正要伸手去接,透着玫红色的玻璃瓶在她眼前迅速拉远,被方规像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不给不给,略略略。”
圆圆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何疏影胜了沈总一筹。
也许是何氏口腔这单生意将与圆圆深恶痛绝的咨询机构碰撞,让她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也许是刘素娟终于要解脱。
又或许只是酒精作用。
无所谓。
圆圆此刻很开心。
“圆圆。”李笃握住了她的脚踝,“我想要的不是酒。”
第59章 “看什么看!好看吗?给你多看看!”
方规是很开心。
如果没有李笃推波助澜让沈晓睿代表的「稳世」横插一脚进来,何氏口腔这笔生意做到目前,的确没有太大成就感——何疏影自身专业水平过硬,何氏百年积累,还有个老头子明着不说私下里想方设法兜底,怎么都不可能一败涂地。
何院长今天的发挥超预期,更让她感觉索然无味,以至于当真兴起了撒手不管的念头。
但李笃告诉她,「稳世」盯上了何氏。咨询机构里那帮所谓的“行业专家”向来是一群吃人不吐渣滓的豺狼。
继续何氏这单生意,她就有机会和豺狼明里暗里较量,这让她燃起战意。
令她头脑眩晕、细胞颤栗的战意。
所以她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李笃的意图,赤裸裸的,不遮不掩的意图。
可谁能想到李博士长本事了,竟然直接上手。
握在脚腕的手温度不低,掌心的热度尤为清晰。
酒是李博士主动送的,香槟兆头不好她不要,新杨梅酒很对她胃口,她一口气喝了二两。
李笃拿香槟装样子跟她碰,木塞没起,滴酒未沾,打眼瞧上去却好像喝醉了,连脖子根都是红的。
再看李笃蒙上一层薄雾而显得比平时增添了情绪色彩的眼睛……
狗东西想要什么过于明目张胆了。
方规才不多余问她,伸长手在茶几下面离她最近的抽屉翻了翻。
李笃问:“找什么?”
降了智的李博士真没一点眼力劲。方规不答话,单手支在地上趔着上身艰难地打开旁边的抽屉,翻出了遥控器。
低头研究了片刻,方规一把将这写满洋文的洋玩意儿扔给李博士,环视周遭。
方规很喜欢李笃新公寓的客厅,傍晚时分夕阳洒进来,客厅便蒙上层赤金光辉,一种既富且贵的氛围昭昭在目。
李笃接到遥控器时还没反应过来,看到圆圆打量四周她才恍然,揿动窗帘按钮。
窗帘徐徐合拢,夕阳缓缓退出。
猫因提前降临的黑夜受了惊,发出低沉粗哑的呼噜声,追着余晖从左到右,一头撞进猫窝,愣了一会儿,扭过身,两只猫眼在昏暗中冒出磷光般的绿芒,幽幽盯向唯一一片光亮的区域。
偌大房间,李笃只开了头顶两盏顶灯。
方规举起还剩一半的杨梅酒,视线一路向下,从李笃泛红的脖颈到她始终未有片刻放松的右手。
被这么把握不舒服,方规想挣开,然而李博士最近握力训练很有成效,手劲非同小可,一下竟没挣脱。
方规不再着急退,仰身靠在扶手上,似笑非笑地望向李笃。
李博士眼里的水雾好像被什么东西烧淡了,目光灼灼,充满了呼之即出的渴望。
李笃在等圆圆发话,等圆圆下一步指令。
圆圆好像不喜欢她太多话,那么直接行动呢?
如果圆圆不愿意,顶多花拳绣腿揍她一顿发泄。
可是她一直不去做尝试,就没办法确定圆圆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等不及,也不想等。
方规啜了口酒,翘起二郎腿,在李笃肩上轻轻踩了一记。
轻若鸿毛的力道,但能让人呼吸加重一瞬。
李笃眨眨眼,拇指指腹在凸起的踝骨上摩挲两下。
方规一手抚上领口,解开一只扣子,视线点向李笃的右手。
注意到目光落点,李笃没松手,且得陇望蜀地上移一寸。
方规喝完了剩余的杨梅酒。
不到一斤的分装瓶,一瓶下肚,跟白开水差不多。
她把空瓶放在地板上,然后朝李笃伸出手。
李笃接到了。
但圆圆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把,随即不无嫌弃地掸开了。
李笃才意识到掌心泛起了潮。
“我去洗手。”李笃说着起身。
方规速度比李笃更快,眼看她走出地毯,立即翻过沙发靠背直往卫生间冲,冲到门口扶着门框转身,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脱下一件朝李笃丢一件。
“李博士长本事了!”
“今天敢上手明天敢用强!”
“臭不要脸!”
“王八蛋!”
卫生间的感应灯早在有人接近时悄然亮起,方规前面顾着跑马圈地后面忙拿衣服砸人,瘦削身影赤条条无牵无挂曝露在灯光下。
把最后一件衣物团成一团砸向李笃,喉咙已然破了音:“平时不让我喝酒,自己想干点什么就给我灌酒,什么玩意儿!”
李笃站着,任方规砸。
柔软衣物只有一两件丢到她身上,却轰然砸出了巨石的效果,她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她移不开视线。
圆圆之所以叫圆圆,因为小时候圆头圆脑圆胳膊圆腿,不知何时起,圆圆竟抽出细瘦伶仃的身形。
李笃想,她以前没发现吗?
发现了,但是没有如此触目惊心地直观这种变化。
方规从李笃直勾勾的视线中后知后觉亮了灯,她向上看,但没有任何遮挡动作,甚至双手叉腰,肆无忌惮展示自我的同时,挑衅地扬起下巴。
“看什么看!好看吗?给你多看看!”
李笃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
夏天的几件单衣居然让圆圆扔出了满地都是的效果。
结果试探出来了。
好消息:圆圆没把她当外人。
坏消息:圆圆也没把她当人。
……
方规被簌簌的动静惊醒,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五分。
万籁俱寂,一丁点声响就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动,躺在地毯上看着李笃做贼似的从小卧室转移到书房,打开电脑,接着打开落地台灯。
书房地板抬高十公分,书桌在通览客厅的位置,她的角度还能看到李笃大半张脸。
应该是准备接听雇主的电话,深更半夜,李笃换上了相对正式的衬衫长裤。
书房也有玻璃墙,但不知是太匆忙没注意还是有意为之,李笃没关门,也没开雾化效果。
李笃先接的沈晓睿的视频通话,她本打算就在卧室,但是沈总尖锐爆鸣,难讲是不是借机发泄傍晚在何氏受的气,又或者只是过于重视此次会谈。
“Sil不会希望看到你穿着睡衣在卧室接打电话,这样很不尊重人。她知晓你的居住环境。”
如临大敌的沈晓睿疯狂催促李博士换衣服,试图向李博士传递不成功便成盒的危机感。
十二点五十九分,李笃进入线上会议室,向客厅张望了眼。
圆圆没动静。
凌晨一点零一分,ID为“Silver”的用户进入会议室。
音视频接通,Silver先开口:“晚上好,李笃博士。”
李笃:“上午好,Sil。”
Silver在室内,背对着窗,越过她的肩膀依稀可见庭院一片茂密的羽裂枫,叶片在阳光下泛着鲜艳的橙红色泽,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Silver问:“你希望Sherry参与我们的谈话吗?”
李笃知道雇主是亚裔,屏幕上也是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但没想到中文如此标准……过于标准了,堪比央视新闻播音员,听起来反而有点别扭。
李笃看向盛装出镜的沈总,主动切换到英语,“不,我不希望Sherry参与。”
Sil的视线偏倚,也在看沈晓睿,“看来你们并没有建立足够的信任基础,对吗?”
沈晓睿:“……”
李笃笑笑:“与信任无关。”
Silver似乎从她的笑容里读出什么,偏了下头,“Sherry?”
【SherryShen退出了会议室。】
评估的七项议题,以梁教授为首的评估小组主持了六项,最后一项「对项目的价值观和愿景」则由雇主Silver亲自进行。
像价值观和愿景这类缥缈而宏大的议题,沈晓睿耳提面命教过她要把重点放在什么地方。
李笃不喜欢照本宣科。
十分钟足够她和思维敏捷的雇主深度交流,包括向雇主全盘托出她其实不打算把热排放转化课题看做值得终生投入的事业,于她而言,这只是一桩生意,她知道总会有人来买单。
Silver并未对此发表看法。
最后,李笃问了一个问题:“我的直属上级一直是Sherry吗?”
Silver没有正面回答她,颇具西方人特色地耸了下肩,戴上墨镜,“你不喜欢Sherry,我很遗憾。”
李笃早就注意到她的眼睛有异常,看上去刚做完手术,存在畏光反应。
Silver向摄像头方向探身,这场谈话结束了,她要离开会议室。
“Sil。”李笃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祝你早日康复。”
五分钟后,沈晓睿打来电话,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李笃点击拒绝通话。
紧接着,沈晓睿发了一条信息,要她明天一早去「稳世」办公室。
李笃没回。
她从抽屉里拿出便携药盒,取出供一次服用的三颗药,放进嘴里,仰头生吞下。
然后她关上电脑,关闭台灯,走出书房。
圆圆像往常那样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一条腿挂在沙发上。
睡姿不设防。
但周围布了一圈抱枕、枕头,还有一条叠得歪歪扭扭的被子。
圆圆给自己打造了玩具般的堡垒。
形同虚设。
李笃拿起一只抱枕,她本可轻而易举入侵堡垒,只要她想。
她没有立刻行动。
因为圆圆在她将要动作的瞬间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窗帘紧闭,附近没有光源,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光很冷。
洗完澡以后,圆圆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饭也没吃,水也没喝,搜罗了所有的枕头和抱枕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玩具一般的堡垒。
防谁,不言自明。
李笃知道自己又错了。
错得太离谱。
李笃解开衬衫第一个扣子。
然后是第二个。
衬衫落在地毯上时,李笃站起身,解开长裤纽扣。
她以一个几乎可以用“放荡”来形容的姿势屈膝跪在方规面前,右手缓慢移向下方。
“我准备好了。”
第60章 “刚刚要干嘛来着?继续啊。”
李博士滑跪的速度够快的。
可惜方规不稀罕,也不关心李博士准备好了什么。
灯亮的瞬间不小心瞟到一眼,看到一截白玉雕的东西,立马撇过脸不再看。
“圆圆……”
李笃一出声,方规拽过枕头把脑袋埋进去。
一个不够,又加了一个。
埋进去后一只手摸摸索索伸出毯子,摸到薄被,把被子也扯开来蒙头上。
没准备好是李博士说的,准备好了也是李博士说的。
李博士上下嘴皮一掀,白的能说成黑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就没李博士圆不过去的谎。
所以她不要听,也不要看。
李博士想干嘛干嘛,关她屁事。
李笃僵在原处,不知是该继续还是等圆圆把自己放出来。
被子很薄,枕头那么软,都有空隙。
可是一层加一层堆叠,总能堆出密不透风的防御工事。
圆圆防贼一样防着她。
汗水不知不觉流进眼睛里,李笃没去擦。
不确定是不是药物作用,她没有一点感觉。
大脑鲜少停止运转的那部分仍在尽忠职守地工作,持续发送警告,告诉她汗液中的盐分(高浓度钠离子)和乳酸会刺激眼部神经,代谢产物(氨)会导致眼部轻微刺痛。
她没有感觉。
不,也不是完全没感觉。
她感觉呼吸困难,手脚冰冷。
她还怕自己会吐出来。
但是她不能吐,不能离开这里。
不能让圆圆离开她的视线。
否则……
地毯厚实归厚实,膝盖仍清晰感触到地板的冰冷坚硬。
圆圆怎么可能喜欢睡地毯?
李笃给她讲豌豆公主的故事,讲二十层床垫子和二十层鸭绒被下压了颗小小的豌豆,就能硌得弱不禁风的公主小姐一晚上睡不好觉。
豌豆公主是个讽刺童话,圆圆听了却与公主感同身受,她说,下面有东西硌着,睡觉是很难受的呀。
方家大小姐细皮嫩肉,没吃过一天苦,没睡过一天硬板床,程文静有次缝被子忘了把针线盒拿出来,就让圆圆刺挠了一夜没睡好。
一只针线盒硌着就睡不好觉的圆圆,铺好的柔软的床连试也不要试一次。
就这样躺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了一天又一天。
她从来没想过在这地方常住,所以才不想尝试任何可能瓦解她意志的事物。
方规终于憋不住气把自己从被子里放出来时,看到的李笃全身汗津津,脸色惨白。
这是典型的发作症状。
恐慌症发作一个理论上很难伪装的症状是出汗,眨眼功夫就能像水里泡过一遭,浑身湿透。
李笃在她面前第一次发作时,就让方规深刻记住了“人体含水量通常为70-80%”的科学知识。
不过除了汗流浃背,李博士显然意识尚存,正努力看向她。只是好像被什么刺激,不停地眨眼,眼泪因此不停地流出来。
方规不为所动。
她看到李笃吃药了。
离开书房前,李笃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吞了几颗药。
谁知道李博士是不是鸟枪换大炮,发明了什么新招数。
李笃看不清她表情,只看到圆圆从重重包围探出头,便仿佛等到救命稻草,一边用力眨眼,一边竭力向前伸手,“圆圆,你碰碰我。”
真够卖力的。
方规嗤笑一声。
李笃听到了清晰的嘲笑,手在半空停了片刻,执拗地再度上前。
方规裹着小薄被侧身让开。
“圆圆,你帮帮我。”
声音低到李笃自己也听不清。
恐慌症往往在她最不愿意的时候发作,所以它是一个隐疾,不可与外人道的隐疾。
方规也没听清,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李笃手臂的红斑上。
这是什么新症状?
随方规的目光看过去,李笃慌慌张张地收回手,拿另一只手遮挡,但右小臂上也有类似的红斑。
李笃脸上、脖子上、胸前甚至手臂都有一块一块的红斑,好像对什么过敏。
“烟酸潮红。”见方规神情有异,李笃急忙解释,“一会儿就好。”
“你刚才吃的什么药?”方规问。
难讲李博士吃药是不是用来装病。方规原本不想追究,不想戳破她,也不愿配合她演戏。直到李笃那下意识的遮蔽动作,以及急不可待的解释。
李博士装可怜卖惨时哪怕一条小小的抓痕都能当成碗大的疤,闹得惊天动地,但真不舒服了反而藏着掖着。
脑子仿佛被无穷无尽的坏水泡出了什么大病。
“劳拉西泮,普萘洛尔,维生素B群。”李笃老老实实地回答,指指手臂上的潮红,“这应该是维生素B3的副作用,一会儿就下去了。”
“哦。”
方规捡起衬衫和长裤扔过去,示意李博士穿衣服。
李笃从头上和肩上扒下衣服抱在怀里,仍保持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敢动。
方规爬起来,平心静气地问:“吃药干嘛?”
李笃含含糊糊挤出几个字。
方规没听清:“什么?”
李笃抱紧衣物,清清嗓子,“抑制恐慌症发作。”
方规:“?”
方规被她的回答逗笑了,“李博士你买到假药了吧?”
李笃刚想摇头说“有用的”,眼睛受汗液刺激的刺痛感忽然涌现,她把脸埋进衣服蹭去汗水,慢慢地点了点头。
“嗯,假药。”
虽然意识抽离和窒息感的症状都没有出现,心率也没有超过阈值,但是出了很多汗。
所以应该归功于圆圆陛下不计前嫌及时伸出援手。
方规一时间不知道说李博士什么好。
索性什么也不说,踢了脚李笃让她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踢的是膝盖,李笃微微一晃,随即**地立住了。
方规懒得管她,蒙上被子倒头继续睡。
睡不着。
没法睡。
上面顶灯开着,薄被透光,照得人心浮气躁。
旁边还有个会喘气的。
方规受不了一点儿,掀开被子拍了李笃一巴掌:“睡你的觉去啊。”
李笃摇摇头,干脆地吐出俩字:“不要。”
方规好气又好笑,但她不想跟吃了假药的李博士计较。
主要是李笃看起来太惨了。
满身的汗没擦干,这会儿蒸发了,牙关咯咯打架,都这样了,还不把衣服穿好。
方规把小薄被丢给李笃,起身想去卫生间拿条毛巾。
前一秒装木头人的李笃飞速蹿到前面挡住她,“你不要走。”
李笃还在抖,两眼红通通,好像哭了一场又一场。
“你不要走。”李笃说,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知道错了。”
方规挑挑眉:“哟——”
稀奇了。
李博士的语言系统还能把“我”、“错”、“了”三个字整合进一句话放出来?
方规好整以暇地坐下,上下打量不着寸缕的李博士。
“刚刚要干嘛来着?继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