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被公输主人突如其来地一吓,吴兑老儿半天浑身瘫软,被抓在空中,好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毫无还手之力。而听着公输玉此刻义正严词地动摇了众人心智,吴兑也渐渐缓过一口气,紧紧掐住了公输主人的手肘,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而公输玉见这假巫师挣扎,自然也不肯轻易放过,手中又加了几分力,二人就这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么也僵持不下。
眼看着那吴兑老儿渐渐脸色发青,就要背过气去,公输玉怕自己下手太重,恐怕会当真闹出人命,只好掌心微微松劲,令那假巫师吐出一句话来:
“好啊,既然这位大侠振振有词,觉得老拙言语有假,咳咳……那就让在场的诸位,都在离烛石神面前问一问,看看石神究竟信了哪一个……咳咳……”
说到后面,吴兑两眼一翻,几乎昏厥。公输主人见状,脱手将他向人群中一甩,靠得近的几人生怕连累了自己性命,纷纷避让不及。幸而有些术法扎实的好汉见状,上前一接,在老儿落地的前一刻点住他阳关穴,这才没直直掉在地上,算是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
环视一周,只见那些围观的看客听着他二人争辩,神色大都将信将疑,愈发摸不着头脑。看来,若不当众揭穿这老儿身份,让离烛石神亲自给二人分个高低,今日之事,终归难以收场。想到此处,公输主人不再犹豫,当即走向一旁还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开口,震耳欲聋:
“既然你非要假借离烛石神之口来妖言惑众,那好,在下今日便成全了你,让你这假巫师、真妖人,在石神面前死个痛快!”
话音落下,随着众人一声惊呼,公输主人一只手怒指在吴兑老儿身前,而另一只手却探入大火,任凭烈烈火苗舔舐着他的皮肤。
这般活生生伸手入火,岂不是半条胳膊都要废了?就在所有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之时,公输玉缓缓抽出手,手心向上,摊在身前。只见他手掌和衣衫没有半分烧焦的痕迹,反而是掌心中,多了一簇随风摇曳的火苗。
难不成,这也是茫茫大漠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术法之一?
在场众人,似乎皆未见过公输主人的纵火之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那摇摇晃晃的烈火就要烧到自己身前。尽管如此,那炙热的火焰在公输玉手中却十分听话,随着主人的气息起伏,顺从地依偎在那宽大的手掌中。
“好厉害的术法!想不到,大漠深处竟还有这等不露锋芒的好手!”
“此等纵火之术,可不是寻常人能学得来的……”
“依我看,这术法反而邪魅,他二人究竟谁在妖言惑众,可不能说得太早了!”
在诸多观众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吴兑老儿缓缓站起身,抖落抖落衣襟,重新大踏步地向着火焰中心走去。方才被公输玉那一摔,这假巫师正脸朝地,摔得鼻血喷涌,滴滴答答地粘在那及腰长的胡须上。此时走出几步,活像个戏台上假扮巫师的小丑,惹得旁人阵阵嗤笑。
但这老人就好似没听见似的,对周围人的反应不管不顾,一直走到公输玉面前,才停住了脚。这样看去,吴老儿比公输主人足足矮了半个脑袋,只要公输玉愿意,随时能将对面这瘦小的巫师棋士重新凌空提起,径直扔到九霄云外去。
然而二人一高一矮,四目相对,并不敢轻动。此时,连他二人四周的空气都化作冰寒与热火,紧紧交锋。
针落可闻中,只听一声轻微的厉响破开寂静,火光与黄沙转瞬之间便交织在一起,众人只觉得阴暗之中,一道白光划过,刺得围观看客连连后退,争相恐后地闭上了眼。那烈火“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静静地在空气中作响,直到几个胆大的睁开眼,这才明白——
竟是公输主人手中的火苗,将那老者袖中的沙棋紧紧包围。二人屏气凝神,双双提着内力,想要将一鼓作气地打散对方手中的力道。
然而,那火舌舔吻着棋子,沙棋冲撞着火焰,堪堪相较,毫不相让。
看着二人僵持不下的样子,众人心中都忍不住替两边各捏了一把汗。方才那唐烨知以长刀作器,和这黑袍巫师相较之中,只问真假,不分胜负,因此见那长刀碎裂,便是心知离烛石神之意,到此便罢。而眼前这衣衫褴褛的壮士和干瘦矮小的老头拼在一起,哪里是要和离烛石神问个明白——
分明是要当着神明的面,搭上性命,比个高下!
一旁的清卿见得此状,也不由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心下隐隐涌起一层担忧。吴兑这老儿看似弱不禁风,却不知是何时学去了那“乌鹭横飞”的招式,甚至还能和公输主人的纵火之术相持许久。
莫非这巫师虽假,身上却有几分真本事?
只可惜,清卿先前从未听师叔提起过关于那“舞象三局”的往事,当时的几位棋士,自己也只识得夏凉归一人。如若这吴兑老儿的棋术和当年的夏棋士不相上下,只怕公输主人想要取胜,也不是那么容易。
正在清卿暗自思索间,又听得“呼”一声风动,夹杂着炽热的空气迎面扑来。那些站
立在前的围观之人在尖叫声中纷纷躲闪,竟是那巫师老儿的袖中再次闪出一排沙棋,每一子都冲着对面公输玉的要害点去。而公输主人岂能轻易便被这棋阵困住?转瞬之间,主人双手中的火焰燃烧更盛,飞舞向前中,仿佛是骄阳的光线挡住了群蛾,以燎原之势,将那排沙棋抵在了火墙之外。
那些为着观战而凑太近的好事之人,忽然被一阵热浪扫过,一时连叫苦都来不及,便急急撒开了双腿,向外奔逃。
那火光、惊叫、逃窜、嚎啕声声不绝,来客四下里乱成一团,嘈杂的响动持续冲击着清卿的耳膜。若是清卿想要带着嘉攸趁乱逃走,此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正待清卿拔腿要走,却见公输玉仍是奋力烧着那堵火墙,额头上滴下涔涔汗水。见得此状,清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公输主人先前是对自己和师父有恩之人,此时胜负未分,自己决不能丢下主人和阿玉,先行离开!
再看向场中,那堵火墙仍在不断蔓延。若是再烧下去,就要横穿这地底黑暗,燎到围观看客的衣襟。而在众人难以观察到的地方,公输主人似乎双手颤抖,似乎比到此处,已是耗尽了全身气力。
而另一边,那吴兑老儿却像是越比越得意,在火光的包围下,全然不见方才那被摔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反而红光满面,牢牢用沙棋挡在身前,不容那烈火逼近一步。
“不好!”清卿心下大叫一声,逆着人群不断后撤的方向,不断靠近那火焰的正中,想要上前相帮。随着公输主人身上的汗浸湿了他残破的外衣,清卿生怕那火墙一个抵挡不住,就要中了吴兑老儿的下怀——
方才大火延伸之前,那老儿的最后一式,正是“乌鹭横飞”!
这一式,只要出手得当,江湖中纵是一等一的好手怕也挡不住。先前清卿几次在危急关头用此招避敌,也都是屡试不爽。若是这大火熄灭殆尽,那些被困在火苗中的沙棋……清卿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往下想。
而等自己扛着嘉攸,穿过错落的人影,来到人群最前时,却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眼前的一片火海直冲百尺之顶,两侧浮动碎裂的沙土接连落下,重重砸在身前。二人的比试几乎进入最焦灼的时刻,但凡有一人松下半口气,那便是火光一炬,天崩地裂,要在这幽深的地底把头顶的流沙捅个窟窿。
如此胜负一线的危急关头,自己术法浅薄,如何能帮?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强光闪烁之中,近前的几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清卿仔细听着那场中的动静,只觉得沙棋似乎抓住了公输主人的松懈,一口反咬过去,用一整排棋子顶住了烈火的扩张。紧接着,那吴兑老儿铆足了力,将冲天的火焰一步步向着对面推了过去。
而公输主人终于忍不住后退一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漫天火势逼近身前。
清卿双目紧闭,握着木箫的手却不由有些颤抖——自己先前和吴兑老儿过招时,只觉得此人术法平平,修为也不见得多么深厚,也就是手中棋子还能布下些说得过去的棋阵。而眼前,却不知这冒牌的巫师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步步紧逼,将公输主人挤在那毫无退路的绝境。
难道是……清卿忍不住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狗洞”的背后,便是离烛石神高大的浮雕身影。
想到石神那目眦欲裂却又慈眉善目的神情,清卿皱紧了眉头:那石神的胸前,睁着第七只眼是何意?伸手在半空,向世人索要着珍奇术器,又是何意?而无论是先前的公输王,还是眼前的公输主人,都坚持要在石神面前与他人一较高下,又是什么缘故?
按照北漠中人“请离烛石神指点迷津”的逻辑,这世间真真假假,离烛石神早已心中有数,故而要在场中一较高下,来明了石神心中所想。
那公输主人和北漠棋士的这一场较量,离烛石神,究竟希望谁能得胜?
正闭眼思索时,清卿隐约听得脚下有颤动之声,似乎是公输主人就要站立不稳。事不宜迟,清卿袍袖掩面,生生顶着强光睁开眼,这才看到那吴棋士已然几步上前,就要把公输玉逼进一条窄窄的石缝之中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去”一声巨喝,那百尺之高的火舌,重新向着假巫师的方向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