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之中,众人方才还熙熙攘攘地争论着谁胜谁负。而转眼之间,那浴火的长刀便在烨知手中裂成了无数碎片。一众看客纷纷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昏暗的地底,转瞬又陷入沉寂。
虽说这片刻的宁静是在场男女老少的不约而同,但其背后的缘故却各式各样:有人震惊于那巫师老儿的棋术世所罕见;有人想不到精钢淬火之后,竟被软软的沙土撞成了碎块;而此刻,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反应过来,青年手中长刀突如其来的碎裂,意味着一件关乎天命气运的大事——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
离烛石神在观战二人术法间,已然给出了对未来的指引:面前这黑袍巫师所言,句句是真。
沉默之中,眼神的交汇成为人们唯一的沟通方式。可就在所有人冲着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来客尴尬一笑,面面相觑半天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看来,天下之劫,天下之难,都是真的啊……”
这一带头,人山人海中那狂蜂飞舞一般的“嗡嗡”之声便重新在清卿耳边振个不停:“那可不,巫师先生之言,岂可不信?”“方才巫师所言为何,我怎么一下子记不起来……”“先生是说,这老天要给人间带来灾祸,肯定是先从西湖开始!”“啊,那咱几个还是先去碎琼林躲几天清闲日子,离这些纷争远些为好啊……”
一时之间,上千张嘴你一言我一语,传入清卿耳中时,就像是窄窄一条巷子里人头攒动,一眨眼就被堵得水泄不通。无奈,清卿只好奋力凝神,仿佛侧着身子从那人潮之中奋力穿过,才终于寻得了人群中央那吴兑老儿的踪迹。
这假冒的巫师先生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逐渐慌乱的人群,任由猜想和恐惧在句句交谈之中蔓延开来。而就在对面的唐烨知握着刀柄,不知所措之际,吴兑老儿那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脸,竟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话说回来,巫师先生方才的话,难道真是这个意思?”万千闲言碎语之中,突然有这么一句,冒进了清卿耳中。
“不应该吧?”另一人似乎正托着脑袋思考,“东山掌门违背祖训,罪不容诛,是西湖率天下人群起而攻之;而南林唯一的后人葬身火海,碎琼门派群龙无首,也是西湖温掌门不计前嫌,将一众门派全都收归麾下……这样一想,宓羽湖行天道,顺天意,怎么会被无缘无故降下劫难呢?”
“应该让巫师先生讲清楚!”
“对!”一旦有人在巧合的时间开了口,哪怕只是头虫白鸟般微弱的声响,都能立刻激起成十成百的响应,“先生,请讲清楚些!”
“讲清楚!”
“讲清楚!”
不过一炷香时候,方才还各自议论的乌合之众,一下子有了统一的目标,甚至不用人刻意带头,便自发地生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等到此时,吴兑老儿终于肯从黑袍之下露出半张脸,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道:
“今日,这卦象所言是真是假,已是在离烛石神之前做了个见证。诸位若还有意图作对者,那便是不信了我北漠先祖,有悖于我北漠神明!”说到此处,吴兑伸手捋了捋长须,“呵呵”一笑道,“既然诸位想要老拙把话说得明白些,那老拙便当着北漠所有好汉女侠的面,向离烛石神起誓——”
“这天下大乱的始作俑者,不是别门别派,正是当今一统四海的宓羽西湖!”
一言既出,伴随着几声惊叹,人群再次如同烧开的沸水一般炸了锅。
“宓羽西湖,这怎么可能?”
“这么多年下来,要没有西湖今天的四海一统,天下哪里能太平!”
一时半会儿,这锅沸水中的人群仿佛一只只翻滚的水饺子,对老巫师的这般言辞或信或不信,游走之间,自动地分成了两派——那信了巫师的一边,大多是满脸横肉的北漠糙汉子,脸上的褶皱标志了不知多少次风吹雨打,活生生像是一群鼓囊囊的肉馅饺子,正着急地将粗壮的拳头挥舞在空中:
“就知道是西湖那帮小人干的好事!”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本就是‘多心筝’耍惯了的把式!”
而另一边,则自然归成了将信将疑的素饺子流派——其组成大多是温和纤瘦的少男少女,举止打扮中,尽皆一副羽扇纶巾、衣袂飘飘的模样。看起来要不是平生灌了一肚子墨水,就是离开北漠,学了一身文质彬彬术法才回来。
这些温和儒雅的素饺子翻腾在人头沸锅中,和对面那急躁得快要把头顶流沙都掀翻的肉饺子形成了鲜明对比。素饺子这边全然不顾对面的呼声层层高涨,反而摆出一副和风细雨的模样,以扇掩面,缓缓道:
“不知依兄台之间,这巫师先生所言,有几分可信?”
“只怕是不能不信,却也不能全信。”
“哦?这是何故?还请兄台细细道来……”
望着四周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清卿本来还边看边听,觉得十分有趣。可渐渐地
,清卿隐隐发觉,自己也和许多不知所措的人一起,正被卷入这场洪流之中。人头攒动,清卿身不由己地跟着四周的肩膀左摇右撞,忙乱之中,还要把沉睡不醒的南嘉攸时时刻刻拖在身旁。手忙脚乱中,清卿此刻根本立不住脚。
就好像这一锅沸水里,总有几个饺子找不到自己该去的位置,只好被挤来挤去,撞得破了皮,漏了陷,被一只无形的漏勺一把从锅里捞了出去。
而就在清卿身前,那些还没决定好何去何从的几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危机的逼近,慌慌张张地左冲右突,不自觉在这片空地的正中让出一条路来。现在,就剩下屈指可数的清卿几人,还在大锅之中犹犹豫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荤还是素。
看着左右两边如刀剑般锋利的眼神正刮在几人身上,清卿扛着嘉攸的样子,反而愈发显眼。若是和那群糙汉子站到一边,万一有塔家后人混迹其中,将自己令狐后人的身份认了出来……
而另一旁道貌岸然的书生小姐们,虽看着彬彬有礼,毫无粗俗的烟尘气,但这份气质有不少都是同唐烨知一般,曾在碎琼林拜师之时学在身上的。若是无意之中,南嘉攸是南家大公子的身份被人识破,只怕两人更是不好脱身。
进退维谷,脱身不及,似乎无论怎样选择,都显艰难。
正纠结间,清卿几乎要闭着眼睛随便站到一边便罢,却突然觉得脚下隐隐震动,不知是多大的力量穿透了石壁,径直钻入每个人的经脉之中。在场那些术法功夫弱些的,忍不住捂紧了耳朵,尖叫倒地;而那些年龄大些还能站得住脚的,也禁不住睁大了眼,用微微透着恐惧的目光四下寻找着这大力之声的来源。
这阵气势来得猛烈,翻江倒海中,清卿瞬时觉得五脏六腑似要上涌,心下也是止不住的恶心难受。就在那声势猛烈袭来的一瞬,清卿逼迫自己闭紧双眼,竭力忍住心中不适,在耳中凝神,想要聚焦那声响传来的位置。
转头一瞧,双目模糊中,竟是一人长发披散,衣衫不整地高喝一声:
“一派胡言!”
这一喝,震得聚集中的众人摔的摔,撞的撞,七扭八歪地倒地一片,根本无人再去在意热闹非凡的“饺子下锅”。看着“肉饺子”和“素饺子”重新散成一片,早已分不出你我,清卿忍不住松下一大口气,重新转头向着来声望去——
不远处那鹑衣百结,立在荤素两派分界线上大喝之人,正是先前与二人分散的公输玉!
重新识得熟人面貌,清卿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总觉得只要有公输主人在旁,无论这群牛鬼蛇神还能弄出什么花样,都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见公输主人几乎赤着脚,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拽住那吴兑老儿的衣领,厉声问道:
“你聚众于此,妖言蛊惑,甚至还当着离烛石神之前胡言乱语,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那假冒巫师一听,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张神色。方才公输玉这一吼,已然惊得他后退几步,跌得七扭八歪,在众人之前失了些颜面。此刻公输主人半步余地也不留,双目中透出的咄咄逼人之势,几乎快要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眼看身后已无退路,吴兑强行定了定心神,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道:
“老拙之心,天地可知,神明可鉴!方才那精钢断裂,已是神明指示,在场众人看得一清二楚!”顿了顿,吴兑双眼一斜,与公输主人四目相对,“倒是不知,眼前这位大侠何处而来,竟也敢对石神之言指手画脚——大侠若是当真有什么高见,不妨当着各位北漠后人,一口气直说了吧!”
“对,有话直说!”不少旁人一听,赶忙应声附和,似乎有些怀念方才的热闹景象,巴不得看着别人针锋相对,自己便能闻一闻空气中的火药味过瘾。
“好!”只见公输玉丝毫不落下风,仍是提着吴兑的衣领不松手。一转身,简直要把这假巫师的一身老骨头甩出半个圈来。只见他一边将那老儿拎在半空,一边向着众人道:
“想必各位方才也能猜出,这老巫师究竟攻何术法。凡巫师者,必要心知先天八卦之数,方能随时起卦,预解吉凶。而此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算出了天下大乱之卦,甚至还要验于离烛石神之前,那敢问这位巫师先生,此卦从何而起,又是何时缘起?先生遵何卦法,又曾如何验证?”
听着公输主人的接连几问,吴兑的脸色愈加煞白。
眼看在旁众人的神色都多了几分信服,公输玉便干脆一甩手,将那身披黑袍的假巫师远远地抛出数尺之远。只见吴兑窝着身子,撞上了火堆旁的一捧干柴,一下子连柴带人撞倒在地,爬了半天,也没立起身子来。
“你明明是个专攻棋术之士,却假冒江湖巫师,还兴师动众地请了石神在众人面前——究竟是什么目的,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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